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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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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御井烹香] 庶女生存手冊《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謝絕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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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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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
發表於 2017-2-24 01:28:06 |只看該作者
60、作祟

  王老爺被摘帽子的事,在朝堂上的確引起了不大不小的風波。

  四姨娘卻很快恢復了精神,連三娘子臉上,也重新現出了笑。

  王家已然是兵荒馬亂,自然沒有心思也沒有臉面再來楊家提親,三娘子的親事,也就又回到了原點。

  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若是當時真許了王家,以大老爺的一諾千金,自然不會輕易悔婚……嫁到現在的王家,三娘子可就沒那麼舒服了。

  大太太卻反常地沒有被四房的喜悅困擾。

  自打消息進了江南,整個臘月並正月,楊家門前就沒有斷過車馬,男客女客輪番上陣,大老爺與大太太忙得連喝水的工夫都沒有。大太太更是犯了咳嗽,請醫延藥,又鬧得不可開交,兼著四娘子每年春天都有些哮喘,今年病勢有些沉重,百芳園內人人都有事忙,府裡就太平了下來。

  一轉眼就又進了四月。

  大太太到四月底才想起來要請人到餘杭去接初娘子回家過端午。

  初娘子今年正月生下了李家長孫女,雖然不是男丁,李家人卻也十分高興,洗三、彌月都辦得很隆重,一點都沒有重男輕女的意思。

  大太太就很感慨,和大老爺念叨,「還是低嫁舒坦。」

  二娘子嫁進定國侯府沒有多久,就開始主持中饋,孫家家大業大,雜事也多,許夫人、秦大人與楊家來往的信裡,都提到二娘子出嫁沒幾個月,就瘦了不少。

  大老爺也很高興「初娘子有福氣,就看今年秋闈,大姑爺能不能考上舉人了。」

  考上舉人,就有買官的資格,在二姑爺孫立泉面前,也不至於抬起頭來。

  大太太笑著點了點頭,「聽說大姑爺平時讀書很刻苦!等閒連書房都不出。」

  幾姐妹也商議著留初娘子多住幾日。

  「眼下是大姐姐和二姐姐,沒過多久,恐怕三姐姐和四姐姐也都要出門了!」六娘子倒是小大人樣地歎了一口氣,「家裡的人口也就越來越少啦。」

  女兒多的家庭就是這樣,人越嫁越少,到最後留下來的,只有九哥。

  「也會有新人口的!」七娘子就笑著安慰六娘子,「家裡還有這麼多姨娘……通房……」

  六娘子就看著七娘子笑了笑。

  大老爺這幾個月,倒是疏遠了浣紗塢的人,專在溪客坊歇腳。

  把個霜降美得不知道該怎麼是好了,成日裡摔盆打碗的,彷彿不鬧出一點動靜,就不能顯示出自己的得寵一樣。

  不過……大太太卻沒有叫七娘子去問策。

  九哥到底還是浮躁了些,雖然是一片好意,但他的舉動,終於是叫大太太對七娘子有了些猜忌。

  七娘子卻並不焦躁。

  早在九哥受傷的那天晚上,她就預料到了會有這一天。

  沒有過不去的坎。

  只要她能繼續把低調路線走到底,大太太總也不可能一直懷疑到她出嫁吧?再過上幾個月,這份沒來由的疑心,也就自然會消散了。

  幾姐妹一邊談天,一邊出了家學。

  三娘子和四娘子手挽著手,早去得遠了。

  五娘子就提起了大姑爺李意興,「……當年上門來迎娶的時候,我恰好病著,沒看著大姐夫的模樣,去年來送節禮,偏巧我又不在,也不知道今年他會不會陪著大姐姐過蘇州。」

  六娘子笑道,「大姐夫也不過就是一個鼻子兩個眼,老實巴交的,多俊俏也沒有。」

  五娘子轉了轉眼珠,「那也要看和誰比了,若是和貌寢狀元比,大姐夫也算是個翩翩少年郎,可若是和銀花案首比嘛——」

  貌寢狀元說的是上科魁首范智虹,雖說也是個少年才俊,二十郎當歲就中了狀元,但醜得連皇帝見了都驚呼起來,他貌寢狀元的名聲,也就傳遍了天下。

  最近這幾個月,五娘子總是很積極地議論著封錦。

  七娘子在心底歎了口氣,只好安慰自己:這個年紀的小女孩,總是春心萌動,見了個好看的少年,有所意動,也是很正常的事。

  恐怕沒過幾年,五娘子就會把這個名字拋到腦後吧。

  六娘子也好奇地道,「這個封案首好生奇怪,都拜了張世伯做老師,卻不跟著張世伯上門來見一見父親。」

  以楊家的地位,一個秀才案首能沾得上一點邊,將來都受用不盡,封錦都進了李文清的家門,由李文清引薦給了張唯亭,可見得並不是反感趨炎附勢,一心苦讀的清高之輩,如何卻不進一步巴結上楊家,的確是令人費解。

  七娘子卻不想在這個話題上再盤旋下去。

  九姨娘地位卑微,很少有楊家人記得她的娘家姓封,不過,如果議論得多了,恐怕這個談不上是秘密的秘密也很難再保守下去。

  以九姨娘的身份,難免為封錦帶來難堪。

  「王太太昨兒又上門來了。」她就提起了王家六房的十七太太。

  五娘子和六娘子都是一臉的習以為常。

  「王家現在亂成這個樣子,她不多巴結著母親和張太太,十七老爺的生意哪裡做得下去。」五娘子就點撥七娘子,「楊棋,你遇事也要多想想裡頭的根由。從前王家興頭的時候,王太太和我們家走動得哪有那麼勤快。」

  七娘子只好淺笑。

  三個小姑娘就拐進了正院。

  恰好和二太太撞了個臉對臉。

  「二嬸!」幾個人就連忙福身行禮。

  二太太滿面是笑,「上學回來了?」又道,「我才說著該給八娘子啟蒙了,過幾天,就把她送到家學來。」

  最近二太太上門的腳步也勤快了不少,大太太雖然還不太熱情,但見她幾次上門,九哥都沒有出什麼蛾子,便也漸漸地緩開了臉色。

  幾個人站在當院說了幾句話,也就各自回了屋子。

  七娘子才進了西偏院堂屋,立夏就迎上來送了一杯涼茶,「快進端午了,這天是眼見著熱起來。」

  上元和中元在當屋的小圓桌上擺著碗筷,「今日有姑娘愛吃的臘味三蒸。」

  七娘子就笑著說,「倒要多吃半碗飯。」一邊解了裙子,進淨房洗了手撣了灰,出來坐下吃飯。

  「姑娘平時也著實吃得太少了些。」立夏在七娘子身邊服侍著,一邊和她說些瑣事,「正是長身體的時候,也要多吃些才好。」

  吃過飯,睡了午覺,起來進朱贏台繡花。

  日子就這樣波瀾不興地延綿了下去。

  #

  端一日,餘杭終於來了人送了信,說是初娘子已經從餘杭動身,恐怕一兩天內就能到蘇州了。

  大太太終於找了七娘子來說話。

  「也該讓九哥從堂屋搬出去了。」她開門見山。

  七娘子就嚇了一跳。

  「九哥眼見著一天天大了,還住在堂屋,就有些不成體統。」大太太卻沒有留心到七娘子的訝異。「五娘子也快十歲了,不好再住在正院。」

  正院有時也會進些男客,五娘子小的時候是無所謂,過了十歲,出入就有所不便。

  看來大太太是想讓五娘子挪進百芳園,把九哥搬到東偏院。

  七娘子就懂得了大太太的意思。

  九哥一向跟在大太太身邊,並沒有自己的一套人事班子。

  自從兩個大丫環小雪、處暑都遭了疑心,被貶斥回家,連帶著新來的兩個替補也因為九哥受傷的事吃了掛落,九哥身邊就只剩立春一個人照應,幾個月下來,立春人都瘦了一大圈。……指望她一個人來照應九哥,實在是太難為立春了。

  再說,獨立到東偏院,就不能混著使大太太屋裡的人了。

  她就靜靜地望著大太太,等大太太繼續往下說。

  「不過,九哥身邊的丫鬟,卻實在是難挑。」大太太也不免露出少許愁容,「也不知道怎麼回事,這連著挑上來的人,都是在別處妥妥當當,到了九哥身邊就開始鬧蛾子!」

  七娘子還是笑,沒有說話。

  大太太只好自己揭開了謎底,「我冷眼看了幾個月,倒覺得你身邊的立夏是個穩重的,你看……」

  她就雙目炯炯地望著七娘子。

  七娘子有了幾分好笑。

  大太太要是覺得這樣的手段能試探出她的心意,未免也小看了她。

  「立夏年紀小,還不太懂事。」她從容地回復,「再說,是跟著小七從南偏院出來的,恐怕,行事還有幾分的土氣……」

  話中的猶豫就分明地體現了出來。

  七娘子演技一貫不大好,要不然,她還真想演得更忐忑、更過火一些。

  大太太神色一寬。

  如果七娘子心心唸唸都是拉攏九哥,這樣上好的機會,她自然不會錯過。

  這孩子還是很知道分寸的!

  又不由想起了浣紗塢前的那件事。

  若果九哥所說是真,這裡面就沒有七娘子一點事了。

  這小半年來,自己冷眼看著,平時小九和小六的話,都要比和小七多些……

  大太太就歎了口氣,露出了一點真正的煩躁。

  「一天大,兩天小的,還和我住在一間屋子裡,是有點說不過去了。」

  這話和剛才的官方辭令比,意思雖然是一個意思,但語氣就已經換做了親暱。

  七娘子也陪著大太太愁眉不展。「府裡這一兩年,也很不太平!還有很多未解之謎……」

  大太太望著七娘子,會心一笑。

  到底還是個孩子。

  雖然不關自己的事,但有了機會,還是忍不住要探聽一下。

  也只有孩子會探聽得這麼明顯。

  她就半遮半露地告訴七娘子,「恐怕是三姨娘在作祟!」

  七娘子瞪大了眼。

  心中就有了些模模糊糊的想法。

  古代人和現代人最大的不同,就是他們的見識太少了。

  對自然,對鬼神,古人都懷抱著虔誠的敬畏之心。

  作祟這樣的話,在現代當然會被斥為無稽之談,但在這個時代,是有很多人認真地把身邊的怪事解釋到鬼神身上的。

  九哥不合情理、莫名其妙的舉動,如果是因為三姨娘在作祟……一下就什麼都能解釋得通了。

  「三姨娘究竟是……」她把話說了一半,才吞了回去。

  大太太臉上就閃過了一絲恨意,卻也有分明的恐懼。

  「都是過去的事了!」她輕描淡寫地帶了過去,雙手合十,「這次在觀音山特地給她做了七天道場,就算有再大的怨氣,也該轉世投胎了!」

  七娘子連忙整肅臉色,陪著大太太念了幾聲佛。

  心裡卻想到了八姨娘去世的時候,大老爺吩咐給三姨娘做法事的事。

  大太太就又和七娘子商議,「話說回來,連小雪和處暑都不能放心了,也不知道這院子裡能放心的人還有幾個。」
能進正院服侍的丫鬟,哪個身後沒有一大家子人口?

  大家都在楊家討生活,就算能保證丫鬟本人的忠心,誰能知道她背後的那一家人心底在想什麼?

  七娘子也感慨,「像立春這樣,家裡沒有什麼人口,又能幹老實的丫鬟,要是多幾個就好了。」

  大太太也跟著歎了一口氣,一時間,真有幾分求賢若渴的樣子。

  「就算有了立春,她一個人也還是不夠……」

  七娘子不由一喜——聽大太太的口氣,是不會在立春身上打別的主意了。

  像楊家這樣體面的人家,兒子屋裡的丫鬟,大老爺連看都不會多看一眼。

  就算原本對立春有什麼心思,恐怕現在也淡忘了吧。

  儘管這事與七娘子沒有什麼利害牽連,立春這小半年來,更是很少往西偏院走動,但卻也著實讓人高興。

  深宅大院,能溫暖人心的事太少了。

  花樣的少女,本來就值得擁有一個完完全全屬於自己的丈夫。

  兩人又說了幾句話,七娘子也沒能拿出更好的辦法來。

  九哥院子裡的事,她始終不願插手太多。

  大太太只好把這事先放了放,說起了三娘子的婚事。「……四房是見天在老爺耳邊叨咕著,說是要在王家上門前把三娘子的婚事定了。」

  原本大太太與大老爺商量好了,等王家上門提親,便借口推掉這門親事,等一年半載,風聲過了以後,再為三娘子說親。

  現在王家自顧不暇,也沒有提親事的心思,四姨娘想藉機把三娘子的婚事定下來,也不能說是個很差的思路。

  畢竟三娘子今年也十四歲了,如果真要等王家上門提親再回絕,這一耽擱,就是兩三年。女孩子的青春可等不起。

  不過,看大太太的樣子,是打算卡一卡三娘子的親事了。

  七娘子噗嗤一笑,打趣大太太,「您也不必著急,四房虧心事做得多了,自有現世報等著,沒準改日王家還真就上門了……」她罕見地刻薄了四姨娘一把。

  大太太被七娘子逗得哈哈大笑,「從來不知道七娘子有這樣一張巧嘴!」

  七娘子略帶害羞地笑了笑。

  要和一個人打好關係,最好的辦法,當然是和她有相同的喜惡。

  雖然七娘子並不擅長演戲,但抒發一下對四姨娘的厭惡,對她而言也不是很難的工作。

  大太太對七娘子果然又多了幾分親近。

  「其實,」她就帶了幾分沉吟,對七娘子透露,「三月裡,天水的桂家托人帶了話來,也有意思要和我們結一門親。」

  七娘子眉頭一挑。

  寶雞楊、天水桂,桂家也是西北豪門,和楊家往來頻密,七娘子對桂家不能說不熟悉。

  不過,大太太三月裡就收到了信,卻是現下才對自己提起……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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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2-24 15:49:54 |只看該作者
61 歸寧

「桂家也是大族!」她就笑著向大太太提起了自己在西北的見聞,「前些年在西北的時候,雖然還小,但是依稀還記得,有些落魄的族人,也不過就比尋常農家稍好些罷了。」

世家大族,必然是興旺發達,子孫無數,除了核心的幾房之外,旁支偏房也不可能個個都財大氣粗。大老爺要不是自己爭氣考上進士,又娶了秦家的小姐,這一支也早沒落了。

大太太就笑著點了點頭,「能和我們家說親事的,也就是桂家的老九房了!」

桂家是武將,和楊家又不一樣,進了軍隊,軍功就是自己殺出來的。桂家九房歷年來子孫旺盛,多出驍勇之士,已有隱隱躍居大房之上的勢頭,如今的鎮西將軍桂明就是老九房出身,年紀才只三十餘,就已立下了幾件大功,大有把桂家的名頭髮揚光大的意思。

「皇上這幾年恐怕又要在西北生事。」大太太就分析給七娘子聽,「以桂將軍的勇猛,想要不大放異彩恐怕都難。」

桂家正處於上升期,又是相較文官更安穩的武官,兩家同為陝西世家,多年來聯絡有親,是很合適的結親對象。

就是因為太合適了,大太太恐怕未必願意把三娘子說過去吧。

七娘子就有些驚奇地望著大太太,「按母親的意思……桂家竟是不可多得的上等人家了?」

大太太就微微一笑,「要說不好,卻也是有不好的地方,你沒有去過天水,怕是不知道。這些年西域亂得很!商路不通,就很少有人往西北走……雖然是邊境重鎮,但卻十分蕭條。」

天水雖然也有塞上江南的稱號,但和魚米之鄉蘇州比,恐怕就少了幾分繁華。

更不要說這些年邊境一直不大太平,時不時地就會爆發幾場小規模的戰爭,駐守在天水附近的將領,隨時都有出征的可能。

嫁進這樣的家庭,就算有權有勢,恐怕生活也沒有多少趣味吧!

「再說,桂家家風嚴謹正派,鎮西將軍雖然這幾年漸漸地起來了,但恐怕手裡卻沒有多少銀錢。」

大太太的這句話,才揭露了桂家最大的弱點。

又是隨時可能披甲出征的武將,家裡又沒有多少錢,三娘子嫁過去雖然誥命不低,但說起來,生活趣味和初娘子、二娘子比,那是天上地下。

這門親事要是說起來,也不能說不體面。桂家的幾個兒子將來肯定都要上沙場征戰四方,有父老護航,只要能在戰事裡存活下來,四品的指揮僉事,那是穩穩落袋的——李姑爺要做到四品官,還不知道要打熬多少年的資歷呢!大老爺就算知道了,恐怕都不好多說什麼。三娘子一個庶女能嫁進這樣的人家,那是她的造化!

私底下,卻是甜苦自知了……大太太也真是費盡了心思,才為三娘子物色了這麼一門親事!

「母親真是深謀遠慮!」七娘子就順口誇了大太太幾句。

就好像大太太分析的那樣,這門親事有利也有弊,對三娘子來說,也算是比較理想了。

畢竟桂家的嚴謹家風,七娘子在西北時已是親眼見識過的,這樣的家風下出來的子弟,多半都是品行端方,行事得體……

總比嫁給京裡的紈袴要好得多吧?

大太太卻又略微露出了愁容,「話說回來,桂家這一代竟沒有庶子!幾個兒子都是嫡出,偏生三娘子只和嫡長子年紀相當,恐怕桂家還看不上三娘子做嫡長媳!」

七娘子不禁嚇了一跳。

嫡長媳,那就是將來的當家主母。 

老九房的當家主母,也就是桂家的宗婦。就算桂家落魄到了極點,也不會娶進一個庶女來做宗婦的。

「西北可不比咱們江南!」她連忙勸阻大太太,「對嫡庶之分,看得要比我們南邊更重些……我看,母親還是別開這個口,免得壞了兩家的交情。」

大太太就露出了一抹笑。「桂家二小子今年也有十二了,要不是不想讓三娘子寄在我的名下……」

現在大家都小,兩歲的差距看起來還不算什麼,可等到結親後,給三娘子生育嫡子的時間就少了點。

大太太這又給三娘子挖了一個坑。

七娘子卻有些不以為然。

鎮西將軍是從二品的官職,從官銜上,是要比大老爺的從一品低了兩階不錯,但相差也沒有大到桂家能以嫡子迎娶庶女的程度。

當然,如果是嫡次子迎娶養在太太名下的庶女,那是另外一回事。但僅僅以三娘子的庶女身份,即使大老爺現在權傾江南,嫁給桂家嫡子,也算是高攀了。

不過,她已經否定了桂大爺,現在再否定一個人選,大太太就算也明白裡頭的道理,卻未必會高興一而再、再而三地被庶女頂撞。

「聽著倒像是門般配的親事。」七娘子眉眼彎彎,「不過,小七年紀小、見識淺,這麼大的事,也不敢輕易就說出個子丑寅卯來。」

大太太果然有了些不耐煩,就皺了皺眉。

她正要說話,七娘子連忙又補了一句,「大姐姐眼看就要到蘇州了,母親若是還覺得有什麼不妥,不妨問一問大姐姐,倒比問小七更穩妥!」

大太太以往與七娘子商議的,不過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

二娘子的嫁妝給都給出去了,大老爺就算再生氣,又能改變什麼?

許夫人為了什麼四處求神拜佛,也不關楊家的事。

與桂家聯姻這麼大的事,的確是不能僅憑七娘子的幾句話就定下來。

大太太也想通了裡頭的道理,一時心平氣和,對七娘子,倒是又多了幾分好感。

從來養在太太身邊的庶女,再沒有不爭寵的。

七娘子與初娘子就沒有見過面,自然談不上什麼姐妹之情。

又都是走錦囊袋、智多星的路子。

難得七娘子還能大大方方地承認自己的稚嫩,把表現的機會讓給初娘子。

她看著七娘子的眼神,又多了幾絲溫情。

「最近這段時間,銀錢還湊手吧?」就關心起了七娘子的起居。

「平時也沒有什麼花錢的地方。」七娘子也很給大太太的面子,露出了欣喜的神情,「錢匣子滿得都要合不攏了。」

大太太心情大好,「這才是正院姑娘的體面。」

又吩咐七娘子,「過幾天八娘子就要進家學了,她身子骨弱,你五姐又是個粗心的,少不得你多留心些,別讓她在家學裡出了什麼事,我也不好見你二嬸。」

家學雖然名義上是大房、二房合辦,但其實一直是大房的兒女就學,八娘子如果出了什麼意外,大房當然難辭其咎。

七娘子心中就是一動:大太太對二太太的態度,不知不覺間,已經完全和緩下來了。

她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出口探問。

大太太三月底就收到了桂家的信。

卻要進了五月,才和她商議。

恐怕心底對她還是有所疑慮。

暫時依然要忍。

七娘子就笑著應了下來,又起身告退,「大姐姐要歸寧,母親這裡想必是事多的,小七不打擾母親了。」

大太太也微微笑著,目送她出了東稍間,又轉過堂屋窗下,進了通向西偏院的夾道。

她的容色又漸漸深沉了下來。

王媽媽進了屋子,低聲回報大太太,「幾個小丫鬟家裡都查過了。」

大太太神色一動,「怎麼樣?家裡都還清白吧。」

王媽媽低低地應了一聲,「都是太太從娘家帶來的陪嫁出身,和這府裡的下人,沒有什麼來往。」

大太太的陪嫁家人也有十多房,這麼多年下來,在府裡也形成了一股不小的勢力。

大太太就漫不經心地點了點頭。

王媽媽想到了自家二小子談起立春時的神色,心下就是一緊。

咬了咬牙,壯著膽子低聲開口,「不過,到底年紀都小,還是離不得經事的大丫環調教!」

大太太就嘆了口氣,「那就把立春給了九哥吧!橫豎,也服侍他小半年了。再換上一撥,也著實有些不大好看。」

王媽媽不由得大喜。

卻又納悶了起來。

「不是說把她抽調回主屋……」當通房來培養?

「小七是個得體的孩子。」大太太卻忽然說起了七娘子,「倒是沒有往九哥身邊安插人馬的心思。」

王媽媽一下就出了一脊背的冷汗。

就想到了在西偏院住著的日子裡,立春和七娘子來來往往的細節。

「她才多大!」她的聲音有些微不可覺的顫抖,「身邊的人,還不都是您給的。」

大太太也不禁自失的一笑,「這小半年來,我冷眼看著,立春和她倒沒有多少私交。」

也就是說,這兩人是單純的互相欣賞,丫鬟欣賞小姐穩重的性子,小姐欣賞丫鬟能幹的表現。

深宅大院就這麼點地兒,誰和誰都能扯得上關係。避諱來避諱去,也就沒人能用了。

只要立春還是大太太的人,以她的身家背景,當然是九哥屋裡大丫環的不二人選。

王媽媽暗暗透出了一口長氣。

連忙做恍然大悟狀,「原來如此!」她恭維,「太太的心思真是深遠!」

「你這就不懂了。」大太太指點王媽媽,「九哥年紀小,展眼又要進東偏院……」 

這麼小的孩子,哪裡知道是非好惡,身邊的人向著誰說話,他當然也就向著誰了。

如果立春被七娘子收服了,暗地裡向九哥說些不三不四的淡話……

王媽媽乾笑,「太太真是深謀遠慮!」

大太太就笑著擺了擺手。「哎喲,」又叫了起來,「倒是忘了和小七商量一件事。」

就要叫王媽媽把七娘子再叫回來。

想了想,又笑道,「算啦,橫豎初娘子不日就要回來了,問她也是一樣!」

初娘子端三日一早就到了楊府。

她帶著兩個陪嫁丫鬟並姚媽媽,春風滿面地進了正院堂屋。

「娘!」初娘子親親熱熱地喚了一聲,就在紅蒲團上跪了下來,結結實實地給大太太磕了三個響頭,「足足有兩三年沒見了!」

大太太滿面是笑,彎身親自把初娘子扶了起來,「我看看我看看——瘦了!」

「是富態啦!」初娘子笑著摸了摸臉,「生完大姐兒就胖了十多斤,整個人圓滾滾的,這幾個月慢慢的才瘦了下來。」

這是個清秀的少婦,身穿柳綠連格對襟襦裙,越發顯得體態豐盈、珠圓玉潤。一雙不大的眼彎得若月牙兒一般,寫滿了久別重逢的喜色,卻又並不過分輕浮。

七娘子就看了看三娘子。

這兩姐妹倒是很相似,都有一張圓臉。

三娘子原來是全盤照搬了初娘子的做派……不過,見了正主兒,倒覺得她是畫虎不成反類犬……

她心不在焉地思忖。

初娘子已是從姚媽媽手裡接過了小囡囡,抿唇向大太太獻寶,「這是大姐兒……一路睡下船,睡上車,進了家門,還是在睡!」

初娘子身上穿的不過是上等湖緞,大姐兒的襁褓卻使的是錦繡堆金的蜀錦,大太太接過來先看了看襁褓,就不由失笑。

「這孩子,陪嫁也不是給你這樣折騰的。」說著,她便親暱地點了點初娘子的額角,才抱起大姐兒掂了掂,「倒是不輕!」

「足足六斤多的大胖閨女,平日裡也是能吃能睡……」初娘子笑著和大太太說起了大姐兒的起居瑣事,大太太聽得滿眼是笑。

姚媽媽並兩個陪嫁丫鬟便拜見了大太太,由底下人領著退了下去。

初娘子就笑著和姐妹們一一拉了手,「得閒了千萬到餘杭來做客!莊子上很幽靜,一點都不髒亂。」

她說的話雖然平常,但合著那盈盈的笑,就透著情真意切。

見到七娘子,初娘子略微頓了頓,才笑著拉起了七娘子的手,「還是第一次見七妹妹!這家大業大,也有許多不好,兄弟姐妹們不能常在一處!」

七娘子也堆出了笑,「見過大姐姐!」

初娘子就含著笑,上上下下地打量起了七娘子。

她做得相當明顯,但卻並不惹人反感,眼神中沒有惡意,只有單純的好奇與欣賞。

「真是個玉人兒!」就稱讚七娘子,「我們家的妹妹,個個都生得比我好看!」

楊家眾女就都笑開了,「大姐還是這樣會說話!」

「噯呀,難道我說的不是實話?」初娘子就故作驚訝,握住了嘴。「在餘杭鄉下地方呆久了,還自以為自己生得不錯……回娘家一看,才知道是我眼淺了!」

眾人就又笑成了一團。

氣氛一團和睦。

七娘子也不由得暗自羨慕初娘子的手腕。

有這樣的口才,這樣的自嘲精神,到哪裡吃不開?

大太太抱著大姐兒,愛不釋手,又問,「姑爺怎麼不進來相見?」

初娘子忙道,「他在外頭拜見父親!也不知道姐妹們是否應該迴避,一時不敢進來。」

說到大姑爺李意興的時候,初娘子自然而然就流露出了一股淡淡的甜蜜。

三娘子面露豔羨之色,連大太太身後站的四姨娘,眼底的雲霧都散開了一會,現出了一絲絲的渴望。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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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洗塵

李姑爺只是進來給大太太請了個安,就退了出去。

這是個很老實的鄉下秀才,雖然穿著打扮,也有大戶人家的樣子,但做派就比不上城裡人大方。

聽著姐妹們的輕聲細語,他白淨的臉膛上就有了汗意,給大太太行了禮也不敢抬頭,在初娘子身邊垂手侍立,就像個小廝。

大太太倒不由好笑起來,就溫言問李意興,「你岳父說了什麼沒有?」

「泰山大人事多,才說了幾句話,前頭就有人來立等著求見。」李意興臉上的汗就連珠一樣地滾了下來,吃吃艾艾、結結巴巴地回答。

三娘子摀住唇無聲地笑起來。

望著初娘子的眼裡,倒是多了些同情。

嫁到這樣上不得台盤的人家,也難怪公婆寵著,小姑子、小叔子讓著了。

李家和楊家根本是兩個世界,初娘子身份再卑微,嫁到李家,都是天上掉下來的仙女。

初娘子卻好像根本沒看到姐妹們臉上的異樣,含笑注視著李意興,眼中只有溫存。

大太太就吩咐王媽媽,「把大姑爺送到余容苑好生歇著吧!旅途勞頓,不要累著了。」

李意興如蒙大赦,一邊拿袖子擦拭臉上的汗珠,一邊跟著王媽媽出了堂屋。

大太太就笑著對初娘子解釋,「你父親這陣子忙得不可開交,朝廷裡正是風雲詭譎的時候……難免就怠慢了姑爺。」

江南風俗,姑爺上門是當貴客來款待的,家裡沒有男丁,就該有大老爺親自陪著說說話。

不管有什麼理由,大老爺只見了李意興一面就打發他進來請安,是有些怠慢了。

初娘子隨意點了點頭,「都是自家人,娘又何必這麼客氣。」

眾人就又嘮嗑起了家常。

初娘子對三娘子還是那麼和氣,就好像不知道三娘子方才的失禮。

七娘子看在眼裡,對初娘子的評價就又高了幾分。

不管初娘子是真心不予介意,還是城府深到不願把介意表露出來,她都不是個可以小看的人物。

姐妹之間,出嫁前可能沒有什麼矛盾,出嫁後,比的還不就是自己的夫家?

初娘子出嫁前受盡大太太的寵愛,卻嫁了這麼一戶人家,按理,面對三娘子的輕視,是該有所反彈的。 

能以庶女出身,攻略到如今的幸福生活,這裡頭的確沒有多少僥倖。

在對話裡她就很沉默。

姐妹們談起的多半都是初娘子沒出閣前的往事。

在香雪海裡摘梅花,來年釀梅花酒,卻是一多半都酸成了醋。

去太湖泛舟,初娘子帶著姐妹們釣上了十多斤重的大魚,又放回了湖裡……

這些往事裡,沒有七娘子的位置。

初娘子就把七娘子的沉默也看進了眼底。

「七妹現在住在西偏院吧?」她笑問七娘子,「我也曾在那裡住過。」

要拉近兩個陌生人間的距離,最好的辦法就是找出兩人的共同點。

七娘子微笑著點頭應著初娘子,「是,現在住在西偏院,睡的還是大姐姐當年睡過的床。」

初娘子就笑了起來,「九哥同五娘子都在那張床上尿過幾次呢。」

五娘子一下紅了臉,「大姐!都多大了,還惦記著小時候的事。」

眾人說說笑笑,很快就近了午飯時分。

「初娘子跟著我用午飯吧!」大太太興致盎然,小心翼翼地把小囡囡還給了養娘,「鬧了一早上,下午都好生歇著,進了晚上,請二嬸過來,咱們為初娘子、姑爺洗塵。」

眾姨娘並女兒也就起身告辭,魚貫出了屋子。

還能聽見大太太對初娘子交代,「半下午也去給二嬸請個安,她掛唸著你呢!」

七娘子就犯起了嘀咕:二太太和大太太和解的速度,也實在太快了吧?

睡過午覺起來,就有人來送初娘子帶過來的節禮。

新下的大西瓜、又大又黑的楊梅、甜脆的大白櫻桃……都是在這時節稀罕難得的水果。

還有精緻的長命縷、五毒香包、艾虎釵,林林總總,也擺滿了桌面。

來送節禮的姚媽媽沒有急著走,而是帶笑和白露敘起了別情。

「還記得我跟了初娘子出門的時候,你不過是個三等小丫鬟……現在都這麼有體面了!」她帶著笑對七娘子福了福身,「這丫頭粗疏得很,有什麼冒犯的地方,還請您不要見怪。」

七娘子不免有些訝異。

白露就解釋,「姚媽媽是我二嬸母……」

七娘子豁然開朗。

說起來,姚媽媽既然是初娘子的陪嫁,當年一定也是在正院服侍。

怕和梁媽媽也有一定的交情。

姚媽媽又向七娘子討情,「許久沒見侄女,也很掛念她父母,還請七娘子許她半日的假,我帶著她一塊回姚家探望老人!」

陪嫁去了餘杭,幾年來第一次回楊家,肯定要和親戚聚聚。七娘子當然不會掃興。

「也好,合家團圓麼!」她就笑著問姚媽媽,「還有哪房的節禮沒送?還是現在就省親去?」

姚媽媽一臉的喜氣,「初娘子也許了我半日的假,若是七娘子沒有別的事,明日下午我來接白露!」

「我這裡能有什麼事——姚媽媽坐。」七娘子笑著讓姚媽媽坐,姚媽媽再四推辭,方才粘著邊坐到了繡墩上,「上元,還不給姚媽媽上茶?」

姚媽媽就一邊謙讓,一邊留神打量堂屋的佈置。「七娘子比去年長大了好多呢。」

上元就默不吭聲地端上了兩盅涼茶,「姚媽媽用茶。」說完,便束手碎步退了下去。

屋內裝飾典雅,丫鬟舉止有度。

七娘子啜了一口茶,有一搭沒一搭地和姚媽媽說些閒話,又問,「大姐姐在堂屋?」

「嗯!」姚媽媽回過神來,「兩母女經年不見,有不少私話。」

七娘子倒也不很訝異。

老牌智囊回來了,大太太肯定有一肚皮的話想和初娘子說。

倒是初娘子,遣了姚媽媽來,一副要借白露傳話的樣子……是什麼用意呢。

按理,自己和初娘子不論是立場還是利益,都沒有什麼衝突的地方。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也就是了!

大老爺晚上就帶著大姑爺在外院吃飯,順帶還把九哥帶去做了個小小的陪客。

進了今年,大老爺倒是越發把九哥當小大人看待,也時常讓他到外院,在大老爺的清客、幕僚們身邊閒逛。

女人們就在聚八仙圍坐,大太太與二太太帶了女兒們坐了一桌,大太太嫌姨娘們費事,早早地就都打發回住處去了。

酒過三巡,不免就議論起朝局。

「現在看來,王家也算脫身得早了。」大太太不免感慨,「怎麼都撈了個虛銜,現在落馬的那幾個大人,連虛銜都沒撈著,更有倒霉的,還被抄了家!」

圍繞著太子出閣的問題,京中已是連番腥風血雨,第一批倒台的幾戶人家,此時都無比慶幸——至少是保住了身家性命。在如今這白熱化的爭鬥中,出局可就不僅僅是摘帽子那麼簡單了,抄家滅族的危險,那是實實在在的。

眾人都唏噓起來。

都是士大夫,就算素不相識,也有唇亡齒寒的感覺。

「也不知道要鬧到什麼時候!」二太太也很感慨,「現在京裡,沒有誰不是戰戰兢兢,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就輪著了自己倒霉。」

大太太乘機教育女兒們,「妻賢夫禍少,這幾家裡就有女眷四處串聯、貪財枉法,才招惹了麻煩上身,這日子還是得安安穩穩的才踏實,萬萬不能吃了碗裡想鍋裡,行得春風望夏雨,指望一步登天……都知道了?」

眾女兒都斂容稱是。

五娘子就關心地問,「也不知道幾個姨姨、舅舅家怎麼樣!」

大太太笑了笑,「這就不是你操心的事了。」

反倒是二太太回答五娘子,「都好著呢,幾家根深蒂固,平時行事也都謹慎,沒有落下什麼把柄!」

五娘子就鬆了一口氣。

初娘子看在眼底,就打趣起了妹妹,「進一次京城,倒成了小大人,也懂得操心了。」

三娘子笑嘻嘻地笑話五娘子,「恐怕是惦記著許家表弟吧!」

五娘子卻很坦然,「家裡兄弟少,我和表哥又投緣,當然會惦記他!」又問,「表哥最近還好嗎?」

大太太目光一閃,看著五娘子的眼神,多了幾許深意,「還好!聽說許家正要上表請封世子,以後鳳佳這孩子的身份就更尊貴了。」

二太太不免笑,「鳳佳這孩子也不容易,前頭幾個兄長雖然是庶出,但都很是能幹,想必今次請封世子,私底下也沒有少費工夫。」

說到許夫人的不容易,大太太雖然面上不說,心底自然有幾分寬慰。

「別人的家事,我們就不要議論了。」她的語氣很寬和。「鳳佳和太子年紀相當,又得到皇后的青眼,請封世子,也是遲早的事。」

大戶人家的女眷聚會,平時也就是這樣東家長、西家短地議論著權貴圈子裡的新動向。

「權家和達家的婚事,聽說又耽擱住了。」二太太就和大太太議論起權家的事,「權家一向低調謹慎,也不知道是嗅到了什麼風聲,事到臨頭,又有反悔的意思……」

「張太太也和我提過!」大太太點了點頭。

孩子們就有些無味——朝堂上的事,與她們的利益息息相關。這種家長裡短、男婚女嫁的瑣事,卻很少能讓她們燃起興趣。

六娘子就拉了七娘子到聚八仙外頭撲蝴蝶。

「聽說權家的二少爺英俊文雅,有魏晉遺風!」她和七娘子咬耳朵,「他來給九哥看病的時候,你見著他沒有?」

「和表哥比怎麼樣?」六娘子興致盎然。

可憐這群豪門女兒,一年到頭見到的男性一隻手都數的過來,七娘子進了正院也有一年多了,也就是見了李家兄弟與封錦、許鳳佳、權仲白寥寥數人罷了,六娘子還要見得更少。

李家兄弟雖然長得周正,和許鳳佳比較,卻要少了幾分吸引力,六娘子拿許鳳佳來比,一時間七娘子倒是很難說什麼。

「表哥比權二少爺小了五歲,沒什麼好比的。」她就隨口搪塞了過去。

「怎麼能這樣說,三歲看老,表哥又不是襁褓裡的娃兒,還能看不出他以後的樣子?」六娘子不以為然。

七娘子隨口哄她,「等表哥長到十五歲,我再告訴你誰長得更好。」

「好啊好啊。」六娘子很高興,旋即又意會過來,「死丫頭,訛我!」

兩個小姑娘就追逐打鬧起來,銀鈴般的笑聲,低低地盤旋在屋簷下,為薄紗一樣的暮色,蒙上了一層淡淡的歡欣。

五娘子坐不住了。「兩個傻丫頭,當著大姐姐的面沒規沒距的……我去捉她們回來!」

說著,自己也下了桌。

初娘子不禁笑出了聲。 

「五妹看著倒是沒那麼倔了!」她就和大太太感慨。

大太太也開心起來。「這小半年來,與姐妹們和氣了很多,究竟人大了,那古裡古怪的倔脾氣,也收斂了不少。」

初娘子就看了看三娘子。

三娘子的笑裡,帶了三分的不以為然。

她和四娘子交頭接耳,說得也很熱鬧。

三娘子也到了說親的年紀了……親事多磨,難免看什麼都有些不順眼。又有了酒,就越發藏不住這一份憤世嫉俗了。

她就要說話。

二太太卻又開口問,「大姑爺今年秋闈預備入場吧?」

初娘子連忙笑著回答,「是要去試試身手。」

二太太就點了點頭,若有所思,「若是中榜,來年就要進京趕春闈了……到時候早些動身,到了京城,我們老爺也有不少朋友可以引介一下的。」

二老爺的朋友,自然也都是以翰林院的文臣為主。

舉子進京備考,最愁的就是無處投卷,有二老爺引介,說不定還能投進主考官的府中,讓未來的座師先看看自己的行卷。

初娘子連忙起身正容謝過了二太太,「多謝二嬸提拔!」

這可不是一般的人情,就算大老爺也有同年、同鄉在京裡,也比不上二老爺人就在京裡來得方便。

二太太就望著初娘子笑了笑,「都是自家人,當然要互相幫襯。」又邀請初娘子,「明日帶了姑爺到隔壁坐坐,也有幾戶餘杭出身的太太、奶奶,可以認識認識。」

朋友當然是不嫌多,只嫌少的。

能和二太太來往的人家,出身都不會太低,在二太太府裡見了初娘子,以後回了餘杭,自然而然就會走動起來。

初娘子就又謝了二太太,「明日必去。」

王媽媽進來給大太太遞了戲單,「家班今日有一半倒是在外頭服侍老爺、姑爺。只湊得齊這幾齣。」

楊家也養了自己的家班,不過平時主要還是款待男客。

大太太就著王媽媽的手打量了幾眼,「就唱個《步步嬌》吧!」

初娘子藉機扶了姚媽媽的手,款款出了堂屋,進了淨房。

從淨房出來,被夜風一撲,初娘子就覺得臉上的熱意消了幾分。

稍稍一點酒意,也被風吹走了。

「二嬸怎麼就這麼慇勤起來。」她似乎是喃喃自語。「往年見了我,都恨不得把我吃了……」

姚媽媽只是笑,沒有應聲。

初娘子又問姚媽媽,「七妹准了你那侄女的假了?」

「哎!」姚媽媽連忙連比帶畫,把七娘子屋裡的擺設、丫鬟們的形容,都描述給初娘子聽。

初娘子越聽,神色就越玄奧。

姚媽媽才說到一半,屋內就傳來了大太太的聲音,「初娘子怎麼不見了?」

初娘子連忙端出笑,帶著姚媽媽快步進了屋子。「離席洗了洗手……」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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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2-24 15:50:34 |只看該作者
63 幸福

第二天,初娘子果然就帶著姐妹們進了二楊街另一頭的翰林府。

二太太一併請侄子侄女們一道到翰林府逛逛——翰林府雖然沒有總督府闊大,卻也是花園假山,一樣不缺,不過這幾年兩家面和心不和,大太太很少上門拜訪,連帶著兒女們也就短了走動的腳步。

九哥和大姑爺一早就被大老爺帶去張家拜訪張唯亭先生,自然沒有去。

七娘子也懶怠到翰林府走動。

索性就稱了病,「今早起來就覺得胸悶噁心,想是今年熱得早,中暑了。」

大太太很當一回事,索性也沒有過翰林府,「請醫延藥,家裡沒個人照看著怎麼行。索性就我在家照應著吧。」

眾人就由初娘子領頭去了翰林府。

七娘子也就老老實實地躺到了床上,臉衝著床幔出神。

沒過多久,歐陽家的弟子就來給七娘子把脈。

歐陽家雖然世代只行醫道,但說起架子卻絲毫不比楊家小,歐陽老太爺不說,幾個老爺、少爺,也不會輕易被這樣的小病請動。

「怕是過了暑氣,我開幾帖藥,姑娘若是願意吃,就吃幾貼,不願意也就罷了。」那弟子也是知情識趣。

七娘子就靠在床邊和立夏、白露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又叫她們開了妝匣,拿了大太太給的珠寶賞玩。

吃過午飯,二太太派人傳話:侄女們要吃過晚飯才回總督府。

七娘子睡了午覺起來,不見白露,才想起姚媽媽把她接回家去了。

一時又有些扼腕:沒能乘姚媽媽來接人的時候,多套套話。

「算了,」她和立夏念叨,「來接人的時候,急著回家和親人相聚,哪有嘮叨的心思。」

立夏只是笑,七娘子又哎呀,「很該給白露幾兩過節費的。」

「過節費,這名頭倒是新鮮。」立夏就念了幾遍,「節下的賞賜,官中都有了,您那點銀子,還是收著自己用吧——也虧得姑娘想得出這麼好聽的名目!」

「這你就沒見識了吧?」七娘子咯咯地笑起來,「這名目還多了去了,什麼過節費、避暑費、車費、話費……想得出名目的,都能給你補貼了發銀子!」

「什麼車費話費,說話也有銀子得?」立夏天真無邪地瞪大了眼。

七娘子哈哈大笑,「可不是?說得越多,銀子也拿得越多!」

說著,又有些感傷,「費盡心思才進了那麼好的地兒,可惜,只呆了幾年……」

立夏就很聽不懂了。

她也沒有細問。

像姑娘這樣人物,哪裡是她能盤根究底的。

「也不知道翰林府大不大。」她和七娘子念叨。

「你不是有個姑媽在翰林府當差?」七娘子問,「過了端午,我也給你半日的假,你回家請姑媽帶你到翰林府逛逛也就知道了。」

對這兩個大丫環,她是一向公平。

立夏就笑著推辭,「上個月回去過了,再說,白露姐姐也不是白回家探親的。」

姚媽媽費力巴哈地求了體面,要帶白露回家,必然是有她的目的。白露也有幾分出公差的味道。

七娘子白了立夏一眼,罕見地露出了小女兒的刁蠻,「傻丫頭,叫你去翰林府逛逛,難道就不是出公差了?」

立夏頓時面露恍然,唯唯應是。

又好奇,「姑娘想知道翰林府的佈置,怎麼不親自去逛一逛?」

七娘子嘆了一口氣。

立夏是個好孩子,也很聰明,可惜,有時候心眼還是差了那麼一點點。

「我去能看著什麼。」她嘆了一口氣,「人家一看我是這邊府上的小姐,還有什麼話敢說?只有你去,看到的才是真正的翰林府。」

知己知彼,百戰不殆。

要不是這次姚媽媽接了白露回家,七娘子也想不到讓立夏進翰林府看看情況。

在宅鬥上,她畢竟經驗尚淺,很多事都只是被動在應付,沒有主動出擊的概念。

立夏恍然大悟。

「姑娘教訓得是。」她肅然點頭,又崇敬起來,「姑娘真是……就沒有什麼能難倒您!」

七娘子微微一笑,卻也沒有多少自得之色。

這群古代貴婦、貴女,沒有生活壓力,也沒有正常的男女交往,一言一行,都受到禮教的限制。

也只好把心思放在鉤心鬥角上了。

以她多年的生活經驗,一旦穿越進了這具軀體,多年修行,也不過是勉強不落下風而已。

現代人的心機和古代人相比,根本算不了什麼。

這座精美雅緻的百芳園,既是這些太太、姨娘、小姐的家,也是她們的職場和戰場。

要一路血腥廝殺,才能如初娘子一樣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

也不知道這個儼然修煉有成的長姐,會給府中的微妙局勢帶來怎樣的變化。

吃過了晚飯,白露又被姚媽媽送回了西偏院。

七娘子連忙披衣起身,親自把姚媽媽讓到西里間,兩人對坐著喫茶。

「今天怠慢了,沒能陪大姐姐遊園。」禮多人不怪。

姚媽媽對七娘子的態度明顯地恭敬整肅了起來。「這是哪裡話,您可千萬別這麼客氣。」

她含笑瞅著七娘子,「都是在正院養活的庶女……初娘子面上不顯,心底是極疼愛您的!得閒了常和我念叨,也不知道您在西偏院過得好不好,有沒有受什麼閒氣!」

七娘子不會不信這話,卻也不會當真。

楊家人的善意都是有條件的,條件不到,睬你都懶。

就好像當時的大姨娘和五姨娘,如果她舉止不得體,行為不穩重,恐怕這兩個姨娘也不會對她釋出善意。

她笑了笑,「大姐姐心慈。」便低頭吹茶。

姚媽媽眼底掠過了一抹驚異。

沒想到這個七娘子,年紀小小,卻這樣滴水不漏。

「白露沒給您添麻煩吧?」換了個話題,「她父親母親托我向您問好,聽說您愛吃糟筍、糟魚,這就精心糟了一罈子,才讓小幺兒放到了白露屋裡。」

七娘子連忙謝過了姚媽媽。

糟物就是吃個新鮮,恐怕是昨晚准了白露的假,姚家人趕著現糟出來送禮的。

她就想到了立夏家裡送來的玫瑰腐乳。

誰說內院不是職場?

兩人又說了些閒話,七娘子忍不住就問起了初娘子,「大姐姐在李家還好吧,這次生了女兒,沒受什麼……」

姚媽媽哪裡還不懂七娘子的意思?

鄉下人家,越發的重男輕女,第一胎是女兒,難免招致婆家微詞。

「嗐。」她情不自禁,春風滿面。

只是這一個表情,就說明了初娘子在李家的體面。

「公公婆婆簡直要把初娘子看得比親生女兒還親,哪裡會說什麼重話……恨不得比生個大胖小子還高興!」就絮絮叨叨地訴說起了李家對初娘子的周到。「……小姑子特地到佛前跪了三天,求了平安符來給囡囡系在脖子上,保佑她平安康健……」

七娘子聽得很用心。

臉上有掩不住的羨慕。

姚媽媽看在眼裡,對七娘子倒是多了幾分親切。

在正院養活的庶女,圖的還不就是門好親事?

七娘子小小年紀,倒是通透。

她就起身告辭,「也出來一天了,初娘子恐怕要哄小囡囡入睡……姑爺讀書辛苦,族裡就沒有一個出仕的長輩,和娘家隔得又遠……」

七娘子就笑著把她送出了門檻。

立夏一臉的似懂非懂。

七娘子看見了,就一陣好笑。

和姚媽媽的這一番話,旨在互相試探。

姚媽媽一開始只想著探她的底。卻不想露出初娘子的來意。

終於還是忍不住露了露初娘子的來意。

和娘家隔得遠,要借娘家的勢就有些不大容易,大太太日理萬機,久而久之,恐怕對初娘子的寵愛也就淡忘了。

大太太的為人,七娘子還看得不透徹嗎?

只看九哥受傷一事,就知道她對庶女,終究不過是面子情。

初娘子要維繫大太太對她的寵愛,也不能光靠給娘家送東西。

李家又不是豪門巨富,哪有那麼多稀罕玩意送進娘家?

自然只能找一個人在大太太身邊常常提著自己,不讓自己被淡忘掉。

正院能幫上她這個忙的也就只有七娘子了——都是庶女,能體會到庶女的難處。

姚媽媽幾次上門,恐怕是來摸七娘子的斤兩,多於探望白露。否則去年端午,怎麼就不見和白露敘舊了?

不過,交易嘛,總是有來有往。

就看初娘子打算擺出什麼籌碼了。

初娘子也在燈下興致盎然地聽著姚媽媽的回報。 

「這個七娘子,倒真不是簡單角色。」她對著明晃晃的玻璃鏡,拆卸著頭上的八寶髻,「回頭記得提醒我,和娘再討幾面鏡子,小囡囡一出生,這鏡子就不夠使了。」

姚媽媽就滿面是笑地點了頭,附和,「小小年紀,倒是和您當年一樣機靈。」

「我看比我機靈!」初娘子頓住了手,對著鏡子打量著自己的容顏,「就是太機靈了,看著才不顯機靈。」

她就自失地笑了笑,「鄉下住久了,看這個小孩子,都有幾分深不可測!」

姚媽媽就陪著初娘子笑了起來。

心底卻在咂摸和七娘子的幾次對話。

還真有幾分深不見底的樣子……

「她是個聰明人,那自然最好。」初娘子挑了細粉,細細地揉在鴨蛋一樣膩白的雙頰上,「這幾年府裡是肯定不會太平的,她要少了幾分厲害,還真鎮不住這場子!」

姚媽媽這幾天在下人堆裡打滾,小道消息聽了不少,上層人士的想法卻是一抹黑,忙虛心請教,「這又怎麼說?底下人卻都說,府裡要比原來更太平了。」

初娘子就對著鏡子露出了一個嘲諷的笑。

「承蒙老爺看得起我們大姑爺,私底下對大姑爺透出,想把他引介到張唯亭先生座下……還囑咐他到時候回家不要聲張封家案首的事。」她擰開了花露瓶子,懶洋洋地灑了幾滴進衣領,「外院全是老爺的人,把消息瞞得風雨不透,太太竟是如死人一般,半點都不知道。」

老爺已經開始提拔封家了!

姚媽媽就倒抽了一口冷氣。

「這又怎麼瞞得下去!」她也有幾分疑惑,「這銀花案首的名頭,太太是一點沒有聽說?」

「通不過是傳了幾個月,太太的心思,也不在這事上頭。」初娘子又自失笑,「也不知道二嬸給她吃了什麼**藥,還重新動起了過繼的念頭,說是今年下半年想把兩個侄子接回來冷眼考量考量,若是人品比九哥更惇厚,或許就過繼進來給九哥做伴……」

姚媽媽嚇得簡直站都站不穩了。

這兩個消息,不論哪一個都能在府裡掀起腥風血雨。

也沒有哪一個可能長長久久的瞞下去。

封家人既然進了張唯亭先生座下,又是少年案首,中舉人,那是遲早的事。

看在大老爺和張唯亭的面子上,名次也不會太低的,說不準就是個解元。

秀才案首,不算稀奇。

解元的名字大太太總聽得到了吧?

這一聽姓封,順藤摸瓜那麼一查,還有什麼查不出來的?

饒是不知道的時候,都還嫌九哥和她不齊心,都想得到半路過繼個侄子來調/教。

這要是知道了還了得?府裡恐怕都要被大太太翻過來了。

再說過繼的事……

大老爺只要沒有瘋,都不會過繼個侄子進家門。

九哥沒出生的時候,大太太幾次想鬆口,都被大老爺頂回去了。

逼得急了,甚至還和本家聯繫上了。想要在族裡暗暗留意些命苦的孤兒……

大老爺和本家之間的恩怨,姚媽媽又哪裡不清楚。

就算九哥夭折,大老爺都不會過繼親侄子!

大太太的這想頭哪怕只是被大老爺猜出了一點影子,立刻就又是一場風暴。

「四姨娘恐怕要重新起來了!」姚媽媽脫口而出。

鷸蚌相爭,漁翁得利。

要不是大太太娘家勢大,大老爺又和本家鬧翻了,也不會死命抬舉起四姨娘。

兩夫妻要是再鬧得勢同水火,四姨娘只怕要更得寵了。

初娘子哈哈大笑。

「四姨娘也有自己的心思嘛。」她的語調很輕鬆,「她又不傻,一個姨娘,還能翻了天去?老爺要用她氣太太,那是老爺的事,她未必會聽命!」

姚媽媽就很有些不懂了。 

「現在她想的,就是三妹和四妹的親事……可你看這府裡的老爺太太,有哪一個是會如了她的意,給她們順順當當地找兩門好親事的?」

大太太自不必提,大老爺也不是什麼善男信女。

寵愛四房,為的就是遏制大太太。

如果四姨娘不聽話,他也自然會以親事來挾制四姨娘。

再說,這官宦人家,兒女的親事,從來也都不簡單……當年大太太嫁進楊家,又豈是心甘情願?

姚媽媽扶額,「這在餘杭住久了,竟是忘了府裡的三國鼎立!真真是費腦筋!」

「這就費腦筋了?」初娘子梳理起秀髮,「大姑爺和九哥在張先生府裡遇見了封案首,小祖宗可是一點訝異都沒有……」

姚媽媽和九哥也不是沒有相處過。

這孩子可不是能藏住驚訝的性子。

見到封家少爺,一點訝異都沒有,那就是已經見過幾次了?

卻和大老爺一起瞞著大太太……

才這麼點大,就懂得瞞著嫡母,扶持生母娘家了。

「再有五妹那個炮仗,七妹這一個深潭……接下去這幾年,家裡不熱鬧怎麼辦?哪一個,都不是省油的燈!」初娘子就站起身,漫不經心地議論,「還有二叔二嬸這對臭不要臉的老不死虎視眈眈,不熱鬧,那是誰都不會答應的!」

姚媽媽已經被鬧得頭暈目眩了。

看著初娘子要往內室走,她忙追著問了一句。

「那您、那您還真打算聽了二房的話,跟二老爺親近呀?」

初娘子和二太太關係一向不佳。

兩房勢同水火的那幾年,二太太沒有少在初娘子手上吃虧。

如今這一回來,二太太卻是慇勤得不得了……誰都知道這裡面有鬼了。

初娘子腳步不停,一邊和姚媽媽說話一邊進了臥房。

「所以說,我一向佩服二嬸,不要臉也不要臉得坦蕩蕩,又總是那麼幹脆。」

李意興伏在枕上,已是打起了震天的呼嚕,手裡還握了半卷書。

「難得二叔捨得提攜後輩,我怎麼好意思說不?」初娘子就望著夫婿,降低了音量。「她指望從我這撈好處,那卻是不能……九哥這孩子機靈聰慧,我還指望他護著大姑爺,怎能讓她如願?」

姚媽媽就痛苦地問,「那咱們該怎麼……怎麼……」

她卻是說不下去了。

這千頭萬緒的,就連該怎麼梳理清楚裡頭的利害關係,姚媽媽都沒個思路。

初娘子慢慢地坐到李意興身邊,心不在焉地哼了一聲。

「這就要看七妹的了。」她垂下眼,示意姚媽媽退出臥房。「也只能看她的了……我一個出嫁的女兒,又能做什麼?」姚媽媽只好住了嘴,垂手退出了臥房。

李意興緩緩睜開眼,樸實的臉上,一片迷茫。

「你們在說什麼。」他打了個大大的呵欠,語調朦朧。

初娘子眼底只有溫柔。「你不懂的事!」

李意興也就不再問,往裡挪了一個身位,讓初娘子上床。

「我們什麼時候回餘杭啊?」他的聲音悶在被子裡,有些模糊,帶著淡淡的委屈。

「想家啦?」初娘子就靠在了李意興堅實的臂膀上。

「嗯!」應得又快又急。

和小孩子一樣,心事藏都藏不住……

「我也想餘杭了。」初娘子就悄悄在李意興耳邊回答。「我還想你了!」

李意興翻了個身,納悶地望著妻子,「傻娘魚,我不就在你身邊?」

初娘子就咬住唇,慢慢地、一顆一顆地解開了衣領上的盤扣。

李意興傻傻地望著她,不由自主長大了嘴巴。

眼裡的驚喜與驚豔,就像是最有力的誇獎,讓初娘子一下美成了天仙。

總督府裡永遠都甩不掉的陰霾,就漸漸地退出了臥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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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 陰冷

端午日,眾位小兒女系長命縷,額前畫王,配了艾虎喝過雄黃酒,便進了百芳園玩耍。

八娘子怯生生地找五娘子,「五姐姐,我端午後也要到家學上課了哩。」

這孩子也長高了不少,不過較之同齡的九哥、七娘子,依然是怯弱得多,說話間,帶著嗽喘之音。

五娘子還有些不解,「來了就來了嘛!」

六娘子卻是一把拉起了把八娘子的手,笑吟吟地和她手拖著手咬起了耳朵。

初娘子就笑著把五娘子叫到身邊,和她說起了私話。

三娘子與四娘子遠遠地在聚八仙那頭采瓊花。

七娘子也樂得清靜,索性遠遠地踱到浣紗塢跟前,和人群拉開了距離。

端午是大節氣,百芳園裡處處都很熱鬧,連一向深居簡出的大姨娘和五姨娘都穿了淺紅色的絹裳,在假山下靠著太湖石說話。

看到七娘子經過,兩個人都露出笑容,恭謹起身。「七娘子!」

這兩個姨娘除了每天給大太太請安外,每日裡只在長青樓潛心修佛。

但對府內的局勢,卻把把握得很精到。

此時再面對七娘子,就多了形於外的敬重,好似以往對二娘子的態度一樣。

七娘子心中一動,索性站住了腳。

大太太既然說了,三姨娘的事不方便對一個沒出嫁的小女孩透露,其實就等於是給了她知情權。不過礙著嫡母的面子,沒有明說罷了。

大姨娘是早於三姨娘被抬舉的老人了,問她,不比問誰都妥當?

看到七娘子欲言又止,兩個姨娘也交換了幾個眼色。

都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看來是有備而來了……七娘子也沒有太過訝異。

她到現在才想到這一點,並不代表大姨娘和五姨娘也這麼遲鈍。

七娘子平時事務繁多,要應付的人形形色色,但大姨娘和五姨娘幾乎已經完全退出了舞台,一心修佛……能麻煩到她們倆的事,也並不太多。

她就笑著問過了兩位姨娘的好。

「今年熱得早,才進了五月,就要穿紗衫了!」和兩位姨娘寒暄了起來。

大姨娘和五姨娘都說是七娘子年紀小,禁不住熱。「到了咱們這把年紀,還沒有過立秋,就恨不得套上棉襖了。」

七娘子就笑著打趣兩個姨娘,「母親都還沒有說老,你們怎麼就說上了。」 

大姨娘和五姨娘連忙自責,「失言了,失言了。」

在深宅大院裡,什麼事都講究個身份地位。以七娘子如今的身份,也只有在大太太和大老爺跟前要低頭伏小,在這兩個失了寵的姨娘跟前,她就是高高在上的小姐。

「輕紅閣收拾了一番,倒是襯得那幾樹毛桃格外的青。」七娘子就指了不遠處的小樓,和兩個姨娘拉家常。「也不知道往年這桃子都是什麼時候紅起來的,倒叫我進進出出,看了嘴饞。」

大姨娘不由失笑,「七娘子說笑了,您屋裡還能短了幾個桃子?」

五姨娘卻面露沉思。

七娘子微微一笑,沒有答話。

五姨娘就小心翼翼地提起了往事,「想當年三房在世的時候,這十多株桃樹是年年都不打果的……過了花期,就把小小的果苞全打下來,免得耗盡了樹的精氣,來年的桃花就開得不好了。」

能在深宅大院裡混出個姨娘來,就算老實,也都有限。

七娘子就好奇地應了一聲,「原來如此。」

「其實也都是三房的窮講究!」大姨娘望著輕紅閣的目光裡,有緬懷,也有一絲絲的恨意,「那時候她得寵!連太太的面子都敢落……老爺也由著她折騰,可惜,怎麼折騰,都還是個姨娘!也只好在這樣的地方講究著了。」

「老爺是真被鬼迷了心竅!」五姨娘餘悸猶存,「那時候我還是太太身邊的丫頭……老爺連著四五個月宿在她屋裡,一門心思要給她個子嗣,好讓她下半輩子有個依靠。什麼四姨娘、六姨娘,都要靠邊站!」

三姨娘當年居然如此受寵!

「那時候五姐都還沒出生吧?」七娘子也做感慨狀。

大姨娘就冷笑起來,「何止五娘子,連四娘子都沒影兒呢……」

大太太和四姨娘都還是可以生育的年紀,也都只有一個女兒。

肯定把三姨娘當成了眼中釘、肉中刺。

現在後宅的這點爭鬥,和當年的腥風血雨比起來,恐怕都不算什麼了。

「七娘子怕是不知道,三姨娘原本是江浙一帶最當紅的清官人……」大姨娘有些不好意思,「唉,您還是孩子,我們是不該多說的!」

七娘子就垂下眼,也露出了幾分羞澀,「倒是聽說過她出身不大乾淨……」

五姨娘就笑著拉起了七娘子的手,三人一道,款款往人跡罕至的假山深處行去。

「這樣出身的女兒家,恐怕都吃過來路不明的藥……三姨娘一直沒有生育,心裡也很著急。」她頓了頓,「在後宅裡,除了老爺外,她沒有一個能說得上話的人,恐怕就是這樣,事情都悶在心裡,終於有些瘋瘋癲癲起來……就做出了些見不得人的事。」

七娘子就配合地做出了驚訝又好奇的表情。

她也的確很好奇。

能力壓大太太與四姨娘,霸寵後宅,看來這三姨娘並不是什麼簡單人物。

想必她的死,也充滿了故事。

五姨娘正要說話,卻又閉上了嘴,露出了傾聽的神色。

七娘子這才注意到有足音往假山方向傳來。

接著,幾個人都聽到了初娘子的笑聲,「自從出嫁了,走過最遠的路也就是從這畝田走到那畝田,好久沒爬假山了。」

大姑爺木訥的聲音傳了過來,「來年帶你去爬天目山。」

兩個姨娘忙和七娘子一起繞出了假山,向初娘子、大姑爺行禮。

「原來七妹在這裡。」初娘子眼睛就是一亮,「方才四處都沒見你,六妹還念叨來著。」

「大姐。」七娘子禮數週全,「大姐夫。」

李意興就又紅了臉,吃吃艾艾地說不出話來。

初娘子就埋怨地白了他一眼,「算啦,你回余容苑歇著吧!」

到處都是女眷,大姑爺也的確不方便在百芳園裡行走。

李意興如蒙大赦,一邊擦著腮邊的汗,一邊急匆匆地順著假山走向了萬/花/溪上的小竹橋。

初娘子又笑著招呼七娘子,「五妹、六妹、八妹都在小香雪盪鞦韆,三妹、四妹在萬花流落裡坐船,你就陪姐姐在假山上坐坐吧。」

七娘子欣然從命,與大姨娘、五姨娘作別,跟著初娘子輕盈地拐上了假山。

大姨娘與五姨娘目送她們進了四宜亭,這才相視一笑。

「初娘子還是那樣有心計。」大姨娘就感慨。

五姨娘忙拉了拉大姨娘的衣袖,「在園子裡說話還這麼不謹慎……」

大姨娘也有些後怕,兩人左右張望片刻,見來往行人,都沒有留意到大姨娘的那句話,這才相攜遠去。

初娘子這次歸寧,倒是給身邊的丫鬟與媽媽都放了假,兩人進了四宜亭,連個端茶倒水的人都沒有。

七娘子只好隨口招呼了假山下的丫鬟,讓她去西偏院傳話,叫白露進小廚房端些茶水點心進來。

初娘子就含笑看著七娘子分派下人,有條有理地招待著七娘子。

雖然年紀差別很大,但初娘子歸寧是客,的確應該由七娘子來安頓她。

看來,這孩子年紀雖然小,但處事卻的確很老成。

白露很快就帶著立夏,端了食盒、茶水進了四宜亭。

「初娘子最愛吃曹嫂子做的乳酥拌紅果,」白露看來和初娘子也十分熟稔,笑吟吟地邀功,「我泥了曹嫂子老半天,才請動了她下廚……初娘子拿什麼謝我?」

初娘子就笑著擰了擰白露的手背,「就拿這一擰謝你得了。」白露一扭身,笑著就逃下了假山,立夏不言不語地跟在後頭。

七娘子心下納罕:想不到白露和初娘子之間居然這樣言笑無忌。

「當年白露是託了姚媽媽的面子才進正院服侍的,姚媽媽是我的養娘……她常來看望,一來二去,也就有些情分。」初娘子似乎看出了她的疑惑,笑著讓七娘子,「難得曹嫂子還記得在紅果上裹一層糖汁……我口甜,這酸紅果,非得加了糖汁才能入口。你嘗嘗看,好吃就多吃幾個。」

七娘子果然就叉起了一個小紅果放進口中。

從四宜亭上望下去,聚八仙的瓊花開得是真美,團團如扇,更如雪。

初娘子一時就看得痴了。

七娘子也沒有說話。

初娘子一見她來,就打發大姐夫回了余容苑,又拖著她來爬假山,當然不是無的放矢。

看她這樣沉得住氣,初娘子對她卻是又多了幾分欣賞。

「你這孩子倒是古怪。」她就笑著和七娘子拉家常。「雖說庶女總要老成些,但卻也沒見你這樣,和大姨娘、五姨娘說得來的。」

「兩個姨娘都很和氣。」七娘子也和初娘子打起了太極,「我性子古怪,反倒是和長輩們更談得來,與同輩的姐妹,就有些格格不入。」

「你是太太身邊的小錦囊嘛。」初娘子抿唇一笑,「太太還和我誇你來著,說是自從你進了正院,她遇事就有了商量的人,等你再大幾歲,恐怕大小事情,都要交到你身上了!」

「有五姐在,又哪裡輪得到我管家。」七娘子不以為然。「太太不過是當著姐姐的面,不好意思說我的短處罷了。」

這大宅門上上下下,千頭萬緒,很多事都不是她一個庶女能夠涉足的,大太太如果不是在家事上耗費了太多心思,也未必就不能獨自應付後宅的爭鬥。

初娘子眼神一閃:這孩子小小年紀,進退得宜,又深知分寸……

她的笑容更溫和了。

說不定,七娘子還真能鎮住楊家的後院。

兩個人又客套了一會,初娘子像是不經意,就提起了輕紅閣的往事。

「剛才五姨娘的話,我也聽到了一耳朵……這三房也的確有些陰魂不散,人去了這麼多年,還出來作祟,累得我們家的四少爺都遭了血光之災。」

七娘子不由得精神一振。

身為這樁風波的當事人與嫌疑人之一,大太太是肯定不會把事情真相與她分享的。

初娘子身為大太太身邊的錦囊袋,這次回門,大太太說不準就原原本本地把這事的來龍去脈,告訴了初娘子,讓初娘子來給她分析局面、找出真兇。

她就渴望地看向了初娘子,「不瞞姐姐,這事雲山霧罩的,我到現在也沒有弄明白,怎麼九哥受傷,又能扯到三姨娘頭上……」

「三房當年在後院,實在是太囂張了。」初娘子卻沒有搭七娘子的話頭。「那時候五妹都還沒有出生,二妹才剛剛懂事,我也就是你這樣的年紀。」

七娘子只好做洗耳恭聽狀。

初娘子黑白分明的杏眼裡,也多了少許傷懷,「三姨娘是老爺親自贖的身,才進門的那幾年,真是風頭無二,千恩萬寵……別看四房現在儼然是『副太太』的樣子,當年在三房跟前,連聲大氣都不敢喘。除了太太,她竟是誰都不放在眼裡了。就連對老爺也都是一時好一時壞,好起來如膠似漆,壞起來,竟是能把父親趕出輕紅閣,鎖了門不讓父親進去!」

聽起來,三姨娘很有幾分性情中人的樣子。

「母親那時候心急著想要個子嗣,卻不想,三房雖然得寵,但連著七八個月,都沒有傳出喜訊。」初娘子微微一笑。「那時候父親已經是江蘇布政使,也過了而立,二叔、二嬸都有一對兒子了,我們大房也還沒有承嗣子。父親心底想必也是著急的很……」

她嘆了一口氣,「我也就不瞞七妹了,當年是我向母親獻策,請她與四姨娘聯手。不過,也就是出了這麼一個主意……沒有多久,就傳出了三姨娘給父親下藥的消息。」

要說七娘子不驚奇,那是假的。但她更驚奇的,還是初娘子居然這樣坦然地就揭開了此事的內幕。

大太太和四姨娘都還在育齡,對擋路的三姨娘,恐怕都是必除之而後快。

當年的初娘子,恐怕也就是**歲的年紀吧?

就能看透當年那錯綜複雜的局勢,指點大太太作出戰略佈局了……

古人還真是小看不得!

「我們正院庶女,雖然在正院養活,別人看著風光。」初娘子就徐徐地道。「但是內裡的苦楚,也只有自己清楚。嫡母有了自己的子嗣,有所偏頗,也是自然的事。所以,我們也就只好走出自己的路。」

她的目光一片澄澈。

七娘子頓時就對初娘子多了幾分好感。

只是這一份坦誠,在楊家已屬難得。

「我明白大姐的意思。」她也沒有裝腔作勢。「身為正院的人,自然要為正院著想。」

內宅的鬥爭本來就是這樣,不要說三姨娘為人囂張,就是為人小心謹慎的九姨娘,又何嘗不是因為礙著了大太太的眼,就被發配西北,終至一病不起,青年早夭?

就算沒有初娘子獻計,大太太一樣會尋找除去三姨娘的辦法。

有些事不是遮住眼就能假裝沒看見的,身為正院的一份子,就要為正院打算。

初娘子也有幾分欣喜,「倒是沒有錯看了你!」

她就又說回了三姨娘,「也是三姨娘命苦……我出了這個主意後不久,母親沒有忍得住氣,和父親大吵一架,父親索性就搬進了輕紅閣。他每日裡喝的補藥,也換在輕紅閣裡煎。不知是四姨娘還是母親出手,在藥渣裡混了零陵香。」 

七娘子就有幾分不解。

初娘子只好解釋,「零陵香這東西,燒著倒沒有什麼,若是入藥,可使男女不孕……這事很快就鬧了出來,老爺雖然生氣,但一時卻也沒有疑心到三房頭上。」

三姨娘正是得寵的時候,巴不得早日有孕,又怎麼會給大老爺下絕育藥。

「就是這個時候,三姨娘的親戚上門拜訪,無意間透露出,三姨娘在青樓的時候就已經喝過藏紅花熬製的湯藥……這一輩子都不能生育了。」初娘子垂下眼。「老爺勃然大怒,前腳把那親戚打發出門,後腳就進了輕紅閣。沒有多久,三姨娘就被草蓆捲了丟進了亂葬崗……」

七娘子也不禁嘆了一口氣。

大老爺也未免太心狠了點,怎麼說,那都是他的寵妾。

「沒有多久,府裡就接連提拔起了五姨娘與六姨娘,六姨娘倒是先有了身孕,眾人都鬆了一口氣。」初娘子慢慢地往下說,「可是就在這時候,府裡就流傳起了謠言,說是三姨娘當年被打死的時候,已經有了幾個月的身孕。到了亂葬崗,野狗把胎兒都拖出來啃吃了,才叫人發覺。」

「老爺和太太都很生氣,查來查去,也查不出這話是哪裡傳出來的。沒有多久,六姨娘難產,孩子才出娘胎就沒了氣,卻是個男丁……知道的人,都說是三姨娘是老爺的仇人投胎來的,專妨害老爺的子息。現在成了鬼,還要作祟。」初娘子的語氣雖平淡,但話裡卻有一股逼人的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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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娘子卻沒有太過在意。

這畢竟是多年前的往事了。

再說,九姨娘的遭遇難道就不慘了麼?大宅門就是這樣,失敗者的下場也就是這樣。

「難道九哥的傷,也是三姨娘作祟……」她就有些遲疑地開口。

初娘子微微一笑,「這就要看你怎麼想了。」她托腮凝視著七娘子,緩緩道,「要我說麼,九哥是個極聰明的孩子,心裡也有自己的打算。只要他能平安長大,你的路,就會越來越平順,越來越好走——同為庶女,我還真有幾分羨慕七妹!」 

「大姐又何必這樣客氣。」七娘子謙讓,「我還羨慕大姐的福氣呢!」

「也是,各有因緣莫羨人嘛。」初娘子居然也含笑認了下來,「我現在有夫有女,家中富足,再也不用鉤心鬥角……真是拿千金、萬金來,我都不肯換!」

七娘子難以遏制地露出了羨慕。

不是生活在大宅門裡,很難體會到這種平靜生活的幸福。

就算大姐夫木訥了些,長得也不算出挑,家中更只是普通的地主富戶,但這樣平靜的日子,卻遠不是任何一個官宦子弟能帶給初娘子的。

她就咀嚼起了初娘子的回答。

說到往事,初娘子可以毫無顧忌,但是眼下的糾紛,她就不好說得太白了。

聽初娘子的意思,想來九哥的行事動機,終究是沒能瞞過這個心機、手腕皆屬一流,卻並不讓人反感的大姐了。

難怪全家上下都喜歡她!

在大宅門裡,少的就是這種行事爽利、乾脆果決的人。

「既然大姐這麼說,小七也想請大姐幫個忙。」七娘子就思忖著緩緩開口。

初娘子和她不論是立場還是利益,都沒有絲毫衝突。

兩個聰明人在一起,就應該互利互惠,互相幫上一把。

既然初娘子爽快地揭開了三姨娘去世之謎,自己也不妨說些心裡話。

「九哥受傷的事,疑雲重重……小七一直不知道里頭的內幕。」她嘆了口氣。「就連起因,都沒能弄明白。不過,母親的性子,大姐也是知道的,一向多思多慮,恐怕疑心這裡面有我的事,也是難免的。」

初娘子就爽快地應了一聲,「一開始怕也是難免這樣想……你畢竟是九哥的雙生姐姐嘛。」

和初娘子說話,真是件痛快事。

七娘子索性也就打開天窗說亮話,「小七也不知道九哥是不是有為我出氣的意思,不過,就算有,想來也是人之常情,只是母親那裡,還得請大姐幫著說道說道,讓母親不要誤會才是!」

不論九哥的動機是什麼,手段又如何,能想到藉著三姨娘來脫罪,就已經很不容易了。

雖然年紀小,手段還很粗疏,讓大太太也發覺了疑點,但古人大多都篤信鬼神之事,尤其三姨娘作祟也不是一年兩年的事,甚至還「咒」死了六姨娘肚子裡的兒子……

大太太和大老爺又怎麼可能不忌諱這種事呢?

只要初娘子找到忌諱,幫著分辨幾句,把罪過全都推到死人頭上,恐怕大太太倒也寧可信其有吧!

這樣一來,自己再慇勤個幾年,想必大太太也就能把對九哥的懷疑,拋到了腦後。

初娘子就出了一口長氣。

「不瞞你說。」她是一臉的推心置腹。「就算妹妹沒有交代,我也都是這幾句話!我們家四少爺自從出世就跟在太太身邊,從來沒有見過生母,眼裡又怎麼會有別人?太太前幾天問起我,我就是這幾句話!」

七娘子頓時一喜。

「可母親這個人,七妹也是知道的。」初娘子很坦誠,「本事不大,疑心卻不小,竟是個女曹操!卻又沒有曹孟德的謀略……這些年來多虧身邊沒有斷了幫襯的人,才能在後院立足。恐怕我說的話,只能頂上一時,時日久了,就不管用了。」

七娘子面露沉吟。

還有誰會在大太太耳邊說九哥的壞話?

「再說,我們這一支雖然和本家聯繫不多。」初娘子也嘆了一口氣,「但終究曾經是楊家的族長,九哥能不能以庶子的身份承嗣,還是說不準的事。」

七娘子眼仁一縮。

楊家和本家的紛爭,再沒有誰比她還清楚。

畢竟七娘子可是在楊家村實打實的住了六年。

世家大族,內裡的紛爭就多。大老爺這一宗原本威望就高,一直是楊家族長,多年前因事敗落,回鄉路上又遇劫匪,止有大老爺的父親,七娘子的祖父一人逃了出來。他又是庶子,當時族裡也就是用庶子難以承嗣的理由奪走了族長之位,到了大老爺這一輩,更是庶子中的庶子,族裡越發欺他們五房無人,藉口清點族產,明裡暗裡霸佔了五房的田地,否則以五房多年來的積累,大老爺又哪裡會落魄到要靠妻族的地步!

如今的大老爺自然是今非昔比,官至江南總督……楊家村沒有誰不要高看一眼,但也難保將來若是意外過身,族中又以庶子無法承嗣的藉口,在九哥的繼承權上做文章……

「這樣的事,對我們姐妹自然是很不幸的!」她緩緩開口,「大姐想必也明白個中的道理。」

沒有兄弟撐腰,女人在婆家就抬不起頭來,這是顛撲不破的道理。

初娘子就望著七娘子嘆了一口氣,「所以二嬸是一個勁的勸母親,讓她早日過繼嫡出的侄子進門做承嗣的宗子……族裡可就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

七娘子再也忍不住,冷冷地哼了一聲。

「二嬸的算盤打得好響亮!」

如果大太太還是毫無保留地信任九哥,恐怕大太太只會把她的話當作耳邊風。

只可惜九哥的貿然舉動,使得她動了疑心,這疑心一動,以大太太的性子,就不是一句兩句話可以消除的了……

初娘子便寬慰她,「還有父親呢!父親自己就是庶子出身,受夠了族裡的閒氣……再說,男人嘛,有了自己的兒子,誰會想過繼?別看父親不顯山不露水的,其實心底明白著呢!否則,你們又怎麼能從西北迴蘇州來。」說著,便添添減減,把大老爺提拔封錦的事說了出來。

七娘子便低首沉吟,一時卻沒有開口。

初娘子倒是不怒反喜:七娘子越是沉吟,就越說明她的穩重。

在後宅的爭鬥裡,一時的得意算不了什麼,誰能笑到最後,誰才是真正的贏家。

一個人如果毛毛躁躁的,又怎麼能笑到最後?

「倒是沒想到父親對封家的事這樣上心!」七娘子一時也不知道該高興還是該擔心,「只是這事萬一被母親知道了……又是一場好鬧了!」

大太太這裡才動了一點心,重新考慮起了侄子過繼的事,那邊大老爺就提拔起了封家,簡直是嫌事還不夠大!

如果沒有二太太,一切都好說了。

偏偏二太太還是這麼虎視眈眈的……

看來,不除掉二太太,九哥始終是沒有真正的好日子。

「所以,這就得看你了。」初娘子望著七娘子,眼神一片深沉,「三妹、四妹,都是不頂用的,唯恐天下不亂……不過,以她們的腦子,也不會給你添什麼麻煩。五妹麼,天真不知事,不添亂就已經不錯了——你可要當心五妹,就是一頭驢都沒有那麼倔!我原來還指望六妹,可惜她雖然聰明,但性子恬淡,守著小香雪蕩盪鞦韆,就已經心滿意足……誰知道天上就掉下了七妹你,以後這後院裡,就得靠你來鎮場了!」

七娘子深吸了一口氣,起身恭恭敬敬地對初娘子斂衽為禮。

「小七謝過大姐提點……日後善久與我,都不會忘記大姐的恩情!」

初娘子就露出了欣慰的笑臉,正要說話。

遠遠地傳來了女孩們的笑聲,五娘子在青石小徑上衝七娘子喊,「楊棋,你犯了什麼罪過,要給大姐行禮賠罪?」

初娘子和七娘子都起身笑著對姐妹們招手,「我們在假山上吹風呢!天氣熱得很!快上來坐一會。」

五娘子就拉著六娘子、八娘子進了假山洞。

「你要比我想像得還機靈得多……沒有什麼謝不謝的,大家都是正院庶女,走一條路出來不容易。能幫,當然要幫一把!」初娘子很坦然,「四房這幾年為親事犯愁,用好這一點,或許……」

話尤未已,五娘子的腳步聲,已經靠近了四宜亭。

初娘子和七娘子就按下了話頭,起身把幾個小娘子安頓下來,大家吃起了果子。

初娘子又過了一夜,就向大太太辭行。

「到底是做人媳婦,公婆俱在,不好拉著姑爺出來太久。」

大太太一臉的遺憾,「也罷,姑爺今年秋天是要進場的,還是回家安生讀書為上。」又叮囑李意興,「有什麼不懂的地方,隨時到蘇州來,你泰山這裡,別的不多,讀書人倒是有幾個的。」

大老爺輕咳了聲,「回去把我給的那一籃子時卷吃透了,到了七月再來的時候——我可是要考問你的!」

秋闈是今年九月,七月裡,大老爺自然會引介他認識一些該認識的人。

李意興忙唯唯應是。

在這麼多女人的注視下,他臉上的汗又一滴一滴地滾落了下來。

大老爺不禁皺眉,大太太卻有幾分好笑,就微微笑著,起身親自把初娘子夫婦送出了堂屋,又握著初娘子的手,殷殷囑咐了好多話。

送走初娘子,府裡似乎又平靜了下來。

七娘子還和以往一樣,一天兩節課,是節節不落,先生佈置下來的功課,不論是書法還是繡藝,都完成得一絲不苟。

不過,繡藝的進展顯然要慢於書法。

二太太上門的腳步也還是那麼勤快。

五娘子卻忙得很。

大太太許她在百芳園裡挑一處館閣搬進去,把東偏院讓給九哥,五娘子自然要忙起來了。

「這百芳園裡空著的館閣不多了。」她就和七娘子商議,「你說我是選玉雨軒好,還是月來館?朱贏台?」

百芳園裡現在空著的館閣說來也有不少,不過,七里香與輕紅閣都死過人,大太太嫌不吉利,就沒讓五娘子列入考慮。

二娘子的幽篁裡,五娘子又嫌太偏僻、太冷清。

剩下的就只有月來館、玉雨軒和朱贏台、及第居了。

及第居意頭好,五娘子就想讓給九哥。

「以後等九哥長大了,正好住到及第居里唸書。」

大老爺倒是對五娘子多了幾分喜歡,「小五倒是越來越懂事了!」

朱贏台又是黃繡娘上課的地方,五娘子早看慣了周圍的景色。

月來館院子裡種了優曇缽花,玉雨軒周圍種的是梨花,兩座小樓隔了綠蔭遙遙相望,玉雨軒背後就是院牆,月來館倒是靠著萬/花/溪,一溪之隔,便是浣紗塢。

五娘子沉吟許久,還是選了月來館。「院牆外頭車來馬往的,吵得厲害。」

就又忙著泥大太太,求名人字畫,求名貴家具,求好看的幔帳……

忙忙碌碌的,進了六月才搬進月來館。

三娘子和四娘子看了眼熱,嘀咕了幾天,大老爺進溪客坊住了一夜,第二天和大太太商議,「幽篁裡倒是清靜,不如讓三娘子和四娘子搬進去吧?」

二娘子才出嫁沒有多久,大太太很捨不得,「幽篁裡我私心裡要留給小七的!」隨手扯了七娘子來當擋箭牌,「七里香、玉雨軒、朱贏台……三處地方任她們挑呢!」

三娘子和四娘子也就只好將就了七里香。

倒不忌諱八姨娘的事——哪家哪戶的屋子裡沒有死過人?八姨娘去世也有幾年了。

安頓了幾個姐姐,就輪到九哥了。

大太太就叫了立春來說話。

立春出了屋子,雙眼通紅地把自己的鋪蓋搬進了東偏院,領著丫鬟婆子們打掃屋子,把九哥的大床搬進了東偏院裡。

大老爺倒是關心起了內務,「九哥身邊的丫鬟,家底都還乾淨吧?」

大太太臉上有些發燒:這是還在懷疑二太太了。

「都是從我陪嫁的莊子裡選上來的,父母都是莊上的管事。」她連忙交代,「兩個媽媽,也都是手底下使老了的。」

大老爺看著大太太侷促的樣子,倒是有了幾分不好意思。

便緩了語氣和大太太商量,「我看,也該給九哥配幾個小廝了。」

就從大老爺身邊的小廝裡挑了兩個老實的,配到九哥名下。

九哥身邊的人事一下就完備起來,立春也不必顧了外頭顧不了裡頭,顧了裡頭又顧不了外頭。

過了幾天,九哥打發立春給眾姐妹下帖子,告知大家,他楊善久已經在東偏院安頓下了,請眾姐妹有空去東偏院玩耍。

立春先進百芳園走了一圈,回正院,才拿了紅泥柬帖進了西偏院。

一進東里間,她就紅了眼,雙膝落地給七娘子磕了幾個響頭。

七娘子嚇得跳起來,又忙親手死活拉起立春。

「千萬不要這樣!」她忙忙地道,「千萬不要這樣!」

立春就哽嚥著說不出話來。

七娘子親手為立春拍掉了膝蓋上的灰塵,「以後麻煩你的事多著呢!」

「七娘子儘管吩咐!」立春就擦起了眼淚,「我沒爹沒娘,自小進府服侍,也沒有個知疼知熱的人……除了七娘子,沒誰為我著想,憐惜我命苦……」

白露和立夏都濕了眼睛,七娘子忙給她們使眼色,三個人一起勸了半日,才把立春的眼淚勸了回去。

九哥搬到了東偏院,大太太就把東次間改造成了平時發配家務、閒坐見客的屋子,七娘子也進去了幾次,陪著大太太閒聊解悶。

進了七月,江南成了火爐,眾貴婦沒有願意出門的,大太太也就少了說話的人,難免有些寂寞。

七娘子雖然聰明,但畢竟年紀還小,和大太太沒有什麼話說。

大太太居然也會請二太太上門來說話了。

二太太自然是召之即來,十天裡倒有七天在正院打轉。

七娘子就不由得有些發急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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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 探底

以前不知道二太太想做什麼,七娘子都嫌她刺眼。

現在知道了二太太的主意,七娘子更是看到她,就想上去摔她兩個耳光。

在正院生活,七娘子早做好了受氣的準備,她也可以低聲下氣地去討好一些她並不喜歡的人。

就算這樣,她也從來沒有想過主動出手,把自己的敵人踩到泥裡。

畢竟大家也都不容易,沒有誰是天生的壞人,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無奈。

但二太太一而再、再而三地打九哥的主意,無異於是把七娘子逼到了牆角。

既然這樣,倒不如放手一搏。大不了鬧個魚死網破,也不能讓二太太如意。

不過,即使是要鬧,也要相機而動,最好是一擊致命,讓二太太徹底死心。

機會,卻需要耐心的等待。

進了八月,天氣還是那樣的悶熱。

李太太的生日就在八月初十。

今年是她的三十整壽,自然要操辦一番。

以李家與楊家的交情,大太太自然要帶著兒女們親自過去捧場。

卻不想九哥並五娘子都先後中暑,連七娘子都是一臉病懨懨的樣子。

只好帶了六娘子,一早去了李家。

大太太難得出門,大老爺又在總督衙門裡,府裡就多了幾絲鬆快。

因為天氣太熱,幾個女兒又都病了,大太太索性命人免了這幾日的功課。七娘子起來給大太太請過安,就關在西里間裡寫字。

午飯時,曹嫂子特地親自送了一大碗槐葉冷淘進來,「怕七娘子苦夏,這是在冷水裡過了幾遍的,絕沒有一點的暑氣。」

七娘子就只好笑著讓白露數了五百錢給曹嫂子。「辛苦您想著了。」

自從進了夏天,七娘子不思飲食,問小廚房要了一回冷面並打發了五百錢,曹嫂子就三天兩頭做了七娘子愛吃的點心、小菜,親自送過來。

當然不好不賞……這一個月下來,也出去了好幾兩銀子。

就連白露都有些心疼,和七娘子嘀咕,「曹嫂子也太貪了些,五娘子才進百芳園裡,就惦記上了您的賞錢。」

以五娘子的大方,自然是隨時想吃什麼,就遣人到小廚房討要,也不會短了賞錢。

但五娘子進了百芳園後,就歸到大廚房裡飲食了,曹嫂子就是再眼熱五娘子的賞錢,也不好和大廚房的人搶生意。

九哥脾氣又不如七娘子柔和,這麼一來二去,也就巴結上了七娘子。

七娘子就擺了擺手,「算了,天氣這麼熱,也的確是想吃點涼的。給我盛一小碗,別的你們就分了吧。」

有稀罕的吃食,她是從來也不小氣的,院子裡按品級,人人有份,差的不過是份量而已。並不會因為誰得寵,誰不得寵就有所差別。

也因此,七娘子雖然一向手緊,但西偏院上下卻沒有多少怨言,下人們做事也都算得上用心。

白露就笑著找了個烏金大碗,把曹嫂子精心烹製的槐葉冷淘撥了一半出來,澆上七娘子喜愛的糖醋。

「這麼多,哪裡吃得下。」七娘子皺起眉。

進了夏天,她就格外不思飲食,即使曹嫂子這樣變著方兒來討好,七娘子都是眼看著消瘦了下去。

「您看著吃,剩下多少,都是我和立夏的。」白露笑吟吟地分派,「餘下這些,給院裡人嘗個鮮是準夠的了。」

七娘子還想要分辨,卻是心中一動。

大太太不在家,倒是正好和九哥說說話。

自從大太太回來,兩姐弟就很少交流,偶然在大太太屋裡撞見了,也不過是不咸不淡地寒暄幾句。

初娘子透露出的這幾樁信息,好些都最好讓九哥知道知道。

她就打發白露,「九哥不是也中暑了?恐怕喝了湯藥,未必有吃飯的胃口,你上曹嫂子那問一問,若是沒有送格外的吃食過去,便把餘下的這大半碗送去吧。」

這一點小小的體貼若是都能招惹大太太的忌諱,七娘子索性就不要在正院混了。

身為姐姐,關心一下病中的弟弟,也是很正常的事。

白露有些躊躇,「以曹嫂子的性子,怕是早送去了,倒不必我們空慇勤。」

七娘子不由得一笑。

倒是忘了這一茬。

她就對白露笑了笑,「是我想差了……那就隨手找個小東西送到東偏院去吧,和立春交代一聲,過一會,我親自去看九哥。」

白露面露恍然。

她毫不猶豫地應了下來。

立夏就有些好奇,乘白露去傳話的當口問七娘子,「您這是什麼用意?」

七娘子點撥立夏,「眼下太太不在家,堂屋未必有丫鬟進進出出,東偏院裡的丫鬟婆子,若是能被打發走,我去探望九哥的事就不會流傳開來。」

立夏總算還懂得,「也就不至於讓太太不舒服了!」

七娘子笑了笑,「身在正院,要謹言慎行,不該惹的麻煩,再小也最好不惹上身,你說是不是?」

立夏是一臉的佩服,「也不知道您的腦子是怎麼長的,天生就這麼多彎彎繞繞!」

七娘子不由莞爾,「還不都是這深宅大院裡逼出來的?你是沒看著比我更精的!當時在楊家村的時候……」她嘆了口氣,「總歸,你也是沒有逼著自己!真到了那地步,也都逼出來了。」

立夏若有所悟。

白露就滿面笑意地進了屋子,「吃過中飯,我陪您探望九哥去!」

#

蘇州的夏天是熏人的熱,正午的陽光烤在青磚地上,一片刺目的熔光,走在上頭,都有些黏黏膩膩的錯覺,好像青石板都被陽光烤化了。

大太太不在家,堂屋裡就靜悄悄的,幾個輪值的丫鬟,也全縮進了擺放著冰山的東里間納涼。

平時在正院進進出出的婆子、丫鬟們,也都不知去了哪裡。正院裡靜悄悄的,只有五娘子的大黃貓在院牆的影子裡打盹。

白露為七娘子撐著油紙傘,主僕倆靜靜地穿過正院,進了東偏院堂屋。

九哥住了進來,東偏院就又與五娘子住著時有很大的不同。

倒座南房的門半掩著,隱約能看著裡頭幾個躺臥的人影:夏天天長,楊家眾人都有午睡的習慣。

透過半卷的湘妃竹簾,也能依稀望見西廂裡幾個丫鬟們的動向,或是靠著桌子,或是已歪倒在床上……這幾個莊戶管事的女兒,畢竟是嬌氣了些,沒有立春那樣任勞任怨。

七娘子進了堂屋,才覺得渾身的暑氣為之一消:因九哥病著,藥媽媽格外送了兩座小冰山,一進門,一股幽幽的涼意就沁進了心脾。

被她們進屋的熱風一帶,晶瑩剔透的琉璃門簾,就發出了清脆的撞擊聲。

立春應聲而出,笑盈盈地將七娘子請進了東里間。

「自打我們九哥進了東偏院,您還是第一次上門吧?」她口裡已是全換了稱呼,「九哥聽說您要來,連覺都睡不好了……眼巴巴等到現在!」

九哥不滿地抗議,「哪有這麼咋咋呼呼的,不過是在床上躺得膩歪了而已!」說著,就跳起身要下床。

立春嚇得又把他按回了床上,「小祖宗,老實躺著吧!」便出了屋子,「難得來東偏院一趟,也吃兩片西瓜。」

白露就跟在立春身後出了屋子。

九哥立刻半坐起身,就要下床,「什麼事兒,這麼神神叨叨的。」

七娘子不由失笑。

和九哥說話,她從來不用思前想後。

兩姐弟畢竟血脈相連,天生就有一股親近。

她開門見山,「四少爺,別以為你就是穩若泰山的承嗣宗子……」

就原原本本地把初娘子透露的信息,複述給九哥聽。

九哥一開始還滿不在乎,不當一回事。

漸漸的,也整肅起臉色,留心傾聽起來。

畢竟是大宅門里長大的孩子,身世又不算單純,自小在養母身邊,背地裡,恐怕也不是沒有受過委屈。

心裡自然有自己的一桿秤。

「都是我不好。」七娘子又有些自責,「早知道,就不該和許家表少爺置氣,倒是一發不可收拾,弄出了這麼一大攤子麻煩……」

九哥就搖了搖頭。

「連自己的姐姐都護不住,是我不好!」

這麼小的孩子,就知道要護著姐姐了。

七娘子心裡說不出的酸脹。

「事情都已經發生了。」她就撇下了這個話題。「也沒有誰對誰錯,真要說錯,也是……也是許鳳佳的錯!對,就是他的錯!」

她在心底對許鳳佳說了聲抱歉。

許鳳佳雖然和她不睦,但也著實沒有傷人的心思,說來這事,還算不到他頭上。

九哥先是一愣,旋即又露出了笑臉。「還是第一次看到七姐生氣!」

氣氛就鬆快了下來。

七娘子也多少有些不好意思。

以她的涵養和城府,實在沒必要遷怒於許鳳佳。這人行事雖然沒譜,但如果不是大太太的疑心病實在太重了點,現在也不至於是這個局面。

雖然不得不在大太太手底下討生活,但七娘子可沒有打算把她的小氣學到手。

「還是想想該怎麼應對吧。」她就轉開了話題。「二嬸這幾個月是見天的上門……哼,也是看錯了她,沒想到她居然這樣忍得住!應付走了許夫人,便又打起了過繼的主意。」

七娘子是越來越覺得二太太不是個簡單人物。

如果說大太太實在是太要臉面了一點,那二太太,可以說是已經把臉面置之度外,達到了不要臉的化境。

許夫人來的時候,她是一臉的悔悟,當時口口聲聲擔心著自己的嫡子,一副要上京和香姨娘分個生死的樣子。

許夫人一走,就又故態復萌……藉口二老爺要回家過年,就又在蘇州賴了下來。好像把自己的幾個兒子拋到了腦後……

恐怕一開始的著急,也是裝出來應酬許夫人的吧。

人不要臉,真是天下無敵。

要把這塊狗皮膏藥從大房身上撕下來,還真要有幾分巧勁。

九哥也面露愁容。

「我哪裡不知道二嬸打的如意算盤!」他也帶上了幾分無奈。「但畢竟是長輩,我又怎麼好和她計較?讓娘知道了,還不定怎麼想呢!」

楊家眼下的局面實在是太錯綜複雜了,他一個七八歲的孩子,又怎麼可能眼睛一眨就想出萬全之策。

七娘子倒有幾分欣慰。

九哥至少還是很能沉得住氣的。

「你也不要過於擔心。」她不緊不慢地道,「父親心底有數的……這不是就抬舉起封家來了嗎?」

能從落魄舉人走到如今的江南總督,大老爺又怎麼會是簡單人物?只要他心裡有九哥,兩姐弟就不會沒有底氣。

「那也是封家有人可以抬舉。」九哥就有些促狹地望住了七娘子,「無人的時候,封案首還問起姐姐好呢,還請姐姐放心,說是家中人都安好。讓我傳話,說是請你放心,他怎麼都不會忘了你的恩情!」

七娘子頓時有些無語了。

幫助封家,不過是看在九姨娘的情面上。

就從來沒想過得到什麼回報。

以封家的家底,就算封錦能夠很快考上進士,要成長到能與楊家抗衡的地步,尚需時日。到時候七娘子早都已經成婚生子了,只要自己的小日子過得好,封錦就算想報恩,恐怕也報不了吧。

她也沒有往深處想。

雖然自己是個庶女,但封家和楊家的門第實在差得太多了,封錦想必也很清楚這一點,他說的報恩,應該真的只是報恩而已。

「封案首是知恩圖報之輩,那當然好。」她就告誡九哥,「對他你不必走得太近,免得被母親知道了,又在心底詬病,但也不要太疏遠了。」

「我知道。」九哥有幾分傷感,「畢竟是九姨娘的親戚!」

兩人一時都沉默了下來。

七娘子就想到了九姨娘。

在西北的時候,進了夜裡,九姨娘就不讓七娘子做活,怕她傷了眼睛。

兩母女依偎在土炕邊,九姨娘一邊繡花,一邊給七娘子說故事。

多半都是山野奇談、話本小說裡的事,卻很少說到自己的身世。

唯獨那一次,她看九姨娘手底的花兒實在纖巧,就忍不住問,「娘的手藝是哪裡學來的?」

在西北的時候,她一向叫九姨娘為娘親。

九姨娘沒有說話。

被昏暗搖曳的油燈摧殘得日漸昏黃的雙眼裡,就現出了絲絲縷縷的迷離。

她就斷斷續續地對七娘子說起了娘家。

「祖上也做過小官,在祖父手上敗掉了大半田土,敗不掉的卻是手藝……曾祖母當年是江南有名的繡娘,一手凸繡稱冠江浙。」九姨娘的聲音帶著嘶啞,「這手藝傳到我頭上,已是零落,在蘇州卻也很難找到對手。當時家裡的嚼谷就靠我這雙手,兩個月就能掙出一年的米糧。爹開私塾,娘照應家事,大哥專心讀書,一家人雖然不富,卻也極和睦。」

「沒有想到進了楊家,還要靠這手繡活來養自己……還好身邊也只有你這個乖小囡,若是九哥在身邊,兩個孩子,我倒帶不過來了!」九姨娘面上在笑,這笑,卻要比哭更讓人心酸。「人這一輩子,很難不信命!」

七娘子雖然好奇,卻也不敢把含在口裡的話問出來。

九姨娘進府的始末,她倒是知道個大概。

當年大太太喜歡九姨娘的手藝,便重金禮聘她進了纖秀坊做供奉,當時九姨娘十九歲了,正是要出嫁的年紀。

以九姨娘的手藝,就算封家招贅,都大把人家願意做上門姑爺。想來,當時九姨娘也是有一門親事的。

誰知道她私下找街頭巷尾的瞎子排命,排出了宜男宜女、命中帶子的萱草命。

這話也不知道被誰傳進了大太太耳朵裡。

一來二去,九姨娘就委委屈屈地進了府,因是良家女,倒是一進門就給了妾的名分。也果然是命中帶子,一舉得男。

誰知道從她肚子裡爬出來的九哥,叫著大太太,卻是出自肺腑,再親熱不過的「娘」?

她嘆了口氣,「眼下最焦心的,倒是太太心底對你的疑慮。這事,我倒有個章程,不過……」

屋外忽然傳來了陌生的聲音,「大白天的,這屋裡越發連個人都沒有了?立春,立春?死妮子,也沒看著我手裡拎著的是什麼?」

伴隨著嬌嗔聲,穀雨就自然而然地進了東里間。

七娘子避之不及,只好對穀雨報之一笑。「五姐打發你來探望九哥呀?」

穀雨眼底的訝異一閃而逝。

「是!」她露出了老實的笑,「姑娘新制了玫瑰酥酪,派我來給九哥送一碗。」說著,就笑著從手裡的食盒中,端出了五彩灑金的大盅,揭開了盅蓋,吹了吹那絲絲縷縷的白煙,「是冰鎮著來的,還涼著。」就取出了小小的青花瓷碗放到床頭櫃上。「說是您吃了喜歡,再管她要。」

七娘子和九哥交換了一個眼色。

兩人眼中都出現了憂色。

五娘子不是個能藏得住事的人,恐怕大太太不久就會知道七娘子背了人來探望九哥的事。

大太太本來就忌諱著九哥和雙生姐姐親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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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春很快掀起簾子進了東里間。

「多謝五娘子想著我們九哥。」她就笑著把穀雨領了下去,「來到我屋裡坐坐喝喝茶!」

穀雨卻沒有多留的意思,「斑斕虎這幾天怕是要生產了,五娘子寶貝得和眼珠子一樣,帶著人折騰來折騰去的,我不在身邊看著,出了什麼岔子……」

斑斕虎就是五娘子院子裡的那一頭大黃貓。

穀雨就好像九哥身邊的立春,七娘子身邊的白露。

立春也就不多留,「有空常來坐坐。」

送走了穀雨才回來請罪,「沒想到有人過來,和白露進了西里間說話……」

也是避嫌的意思,免得旁聽了她們姐弟的對話。

七娘子沒有責怪立春,「也不是什麼大事,難道要我鑽到床底下躲她呀?」

她風趣的言語,讓立春和九哥都笑了起來。

這件事也就這麼揭過去了。畢竟穀雨會不會告訴五娘子,五娘子又會不會告訴大太太,並不是他們可以決定的事。倒不如等真告訴出去了再來擔心。

立春就笑著退出了屋子,卻沒有走遠,而是在堂屋裡隨處坐了,與白露有一搭沒一搭地說悄悄話。托腮想著自己的心事。

隱約可以聽到雙生子咕咕噥噥的說話聲,自裡間低低地傳出來,要特地聽時,又聽不分明了。

白露就和立春嘀咕,「真是對精靈的可人兒,雖然小,行事卻都叫人放心。」

立春苦笑,「七娘子倒是事事都妥當的,到底在老家想必吃了許多苦……倒是我們家的小祖宗,哪裡叫人放心了?比在大太太屋裡服侍時,還要累上三分。」

「那你就回太太那裡去,」白露笑話立春,「太太想必是巴不得!老爺身邊正少人端茶倒水……」

立春就使勁送了白露大半個白眼球,「這話也好渾說的!」

想到自己終於離了正院,不禁又露出了一抹甜甜的笑,「進了東偏院,就是東偏院的人。」

兩個人都沉默下來,想著自己的心事。

過了半晌,白露喃喃地道,「你和我都算是出了金窩了。也不知道來年,太太會抬舉誰當通房……」

整楊府油水最豐厚的,自然是大太太的正院,下人們之間就戲言正院為「金窩」。

只是對她們這些年輕姣好的丫鬟來說,正院是燙得站都站不住腳,進來服侍沒有兩年,都爭先恐後想往外跳。

「一起進來的幾個,也都出來了。」立春容色閃過了一絲陰霾。「你,我算是出了金窩,又進了銀窩。小雪和處暑雖然難些,但也不能說沒有福氣。以她們的性子,在內院也是惹禍,倒不如回家安生度日,左右爹娘都有差事,這幾年也得了些賞賜。再有就是立冬,那是個老實人……我們姐妹都能出來,已經是天大的福分了,誰管得了後頭。」

立冬生得不夠好看,卻是沒有做通房的危險。

白露不禁有些悵惘。

「你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小雪和處暑有差事的時候,家裡人自然看得和寶貝似的,沒有了差事……唉,上回我跟嬸嬸回家,順道拐去探處暑,病得都起不來床……身邊冷冷清清的,連個倒水的人都沒有!見了我,張著嘴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曉得哭!」

立春就嘆了口氣。

「太太也算是心軟了。」她翻開兩個過枝花楚窯杯,給白露倒了半杯茶水,「要是擱在別人府上……不要說別人,就是放了二房,屋裡出了這說不清的事,哪個丫頭能落著好?打一頓攆出去都是輕的,用刑也是難說的事!這樣含含糊糊的出去,算是有福氣的了。」 

白露想到當時西里間淨房裡的一口血,也嘆了一口氣,「實話和你說,我到現在也是沒有半點頭緒,幾次私下猜度,也不曉得那到底是怎麼回事。」

立春就看了看東里間外頭的門簾。

低低的對話聲還沒有停歇。

「你沒問你幹媽?」她低聲問白露。

白露的聲音輕得像蚊子叫。

「乾媽說我多事……叫只我安心服侍七娘子。」

「我聽王媽媽說,這事是三姨娘作祟……那口血,就是三姨娘留下的魘。三姨娘是專要妨害我們家的子嗣。」立春就在白露耳邊低低地說。

白露嚇得臉都青了,脊樑骨一激靈,就打了個寒顫。

「輕紅閣裡還翻出了三姨娘當年愛穿的幾件衣服,你也知道,那地方幾年沒有進人了,那些人開門進去的時候,地上全是幾寸厚的老灰,一個腳印都沒有。箱子上卻沒有一點灰塵,噌光瓦亮,連鎖頭都油膩膩的,一開箱子就能見著三姨娘以前的衣服……九哥出事的時候穿的就是她當年愛穿的灑金蝴蝶襖。」立春卻沒有住口的意思。「老爺一聽就說:她怎麼還不放過我們楊家,還不肯投胎!」

白露抖抖索索的,一口喝乾了溫熱的茶水,才勉強鎮定下來。

「嚇死人!」她埋怨的嗔了立春一眼,「這神神怪怪的……也不曉得真不真!」 

立春就沖東里間努了努嘴唇,「問問裡頭的兩個就曉得真不真了呀。」

白露一臉的害怕,「我還沒活膩!」

兩個丫頭又嘰嘰咕咕地笑了起來。

笑夠了,立春若有所思,「不過,太太好像不大信這些神啊,怪啊的。」她就和白露說起了往事,「每年中元節前後,四姨娘都神神叨叨的,進進出出都要照照水。太太卻從來也不折騰這些。」

白露心頭一動,抿了抿唇,就沒有答話。

東里間內的說話聲也停了下來,沒有多久,七娘子就出了屋。

白露連忙上前跟在七娘子身邊。

「打擾立春姐。」七娘子和立春客氣。

立春連忙跳起來,親自把七娘子送到屋外,「哪裡的話,巴不得七娘子常來坐坐。」

楊府還沉浸在一片濃濃的睡意中,幾個婆子猶自午睡未醒,西廂也靜悄悄的,沒有半點聲音。

七娘子和白露靜靜地穿過了正院,進了通向西偏院的小徑。

她臉上寫滿了心事。

白露看在眼裡,不由也嘆了一口氣。

七娘子命不好,沒能托在太太肚子裡。

五娘子都十歲了,還是一天大兩天小的,沒個正形。七娘子一點點大,已經要為自己打算,為弟弟打算。

沒娘的孩子的確是要早熟一些。

進了西偏院,白露就給七娘子使眼色,又把立夏和上元遣到了外頭。

就把輕紅閣的事原原本本地說給七娘子聽。

七娘子也聽得很認真。

知道大太太並不太信鬼神,她不由得眉頭一挑,沉思了片刻,才笑著謝白露,「白露姐的心意,我是不會忘記的。」

白露心底一寬,卻沒有預料中的喜悅。

其實對她來說,多一事倒不如少一事,以七娘子的為人,再怎麼樣也不會太落魄。

兩個人一年多的相處,雖然說得上和諧,但也遠未知心。

但……也說不清為什麼,她已漸漸開始為七娘子打算,漸漸希望七娘子在內宅的爭鬥中,能夠佔到上風。

七娘子的確是領了她的情不錯,但白露反倒微微有些失落。

畢竟是見外了。

「不過是盡奴婢的本分。」她笑著謙讓,「要是沒有什麼別的事,奴婢就下去了。」

七娘子猶豫了一下,還是叫她,「白露姐慢一慢。」

讓白露挨著她坐下。

「你也知道,二嬸這一年多和母親走得很近。」她開門見山。「二嬸敢頻頻出招,我們也沒有不應招的道理。以後,你要多和立春姐走動走動,互通有無。」

七娘子根本沒有打算給白露和立春拒絕的機會。

與二太太的戰爭肯定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二太太身為翰林府主母,手底下大把人馬可以差遣。七娘子至少也要有一兩個可用的人吧?

立夏還太小了些,上元中元更是稚嫩得厲害,她手裡的籌碼滿打滿算也就只有幾個人,如果在這時候還搞什麼假惺惺的自由意志,那才叫做作。

白露先驚後懼,又有些說不清的喜悅。

七娘子已經把她視為自己人,說話才會這樣直白。

還要細思這裡頭的利害關係。

七娘子已是道,「白露姐,我手頭能用的人,也只有你了。」

她的聲音很平靜,也很有尊嚴。清冷脆亮,好像山澗裡的泉水。

白露一個激靈。「我是西偏院的人,當然聽七娘子的話!」

七娘子就滿意地笑了起來。

「我就知道白露姐是信得過的!」她罕見地露出了少許童真。

白露就望著七娘子笑了起來。「嗯!我怎麼敢讓姑娘失望呢。」

過了十多天,大太太對七娘子、九哥的態度也沒有什麼變化。

就好像不知道七娘子乘她出門偷偷探望九哥的事一樣。

七娘子就有些詫異。

她一向長於察言觀色,楊家除了喜怒不形於色的大老爺,很少有人能瞞過她的眼睛。

以大太太的性子,就算一時按捺住了,面對自己和九哥時,也難免會有少許淡淡的不悅,這她是一定可以看出來的。

看來大太太是還不知道這件事了?

五娘子平時來來去去,也沒有露出多少特別的神色。

對七娘子還是不冷不熱,有什麼好吃的好玩的,一時也想不到她,倒是先緊著九哥。

七娘子也就索性當作沒這回事,自若地繼續平靜的生活。

二太太三四天總要找個藉口上門一次,自從八娘子進了家學,就更是見天往大房跑,拉著大太太東拉西扯,大太太也樂於和她應酬。

進了七月,又和大太太商量許願放河燈、放焰口,好好操辦一個中元節。

大太太就有些懶怠動了,倒是四姨娘挺熱心,忽閃著大眼睛聽二太太與大太太商量,回頭問了大老爺,也寫了幾本佛經預備燒給去世的親人。

古人很重視陰陽之間的聯繫,總惦記陰間的親人。

中元節一早二太太就進了正院,幾姐妹才剛請過安,都沒有回自己的院子。

七娘子笑著和六娘子議論黃繡娘新教的珠針繡,五娘子意興闌珊,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

三娘子正奉承大太太的裝束,大太太就同親生女兒一樣,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也不大搭理三娘子。四娘子都默不做聲,只是低頭看自己的腳背,滿臉的無聊都要撲出來了。

見到二太太,眾人都起身問好,大太太也多了幾分精神。

「二嬸坐。」讓二太太坐到她身側,「今晚就在假山上看著放焰口吧。」

又囑咐王媽媽,「務必要小心,天乾物燥,若是走了水,可不是鬧著玩的。」

兩姐妹就說起了家長裡短的話。

二太太覷了個空問七娘子,「打算給九姨娘燒些什麼?」

屋裡的氣氛,頓時為之一頓。

去年的中元節,大太太人還在路上,楊家也就草草祭祀了先祖,便沒有什麼別的動靜。

七娘子私底下也給九姨娘放了幾盞河燈。倒是九哥正被關著禁閉,沒能出幽篁裡的大門。

大太太望向七娘子的眼神不由得就深沉起來。

七娘子心下暗惱。二太太也實在是太喜歡煽風點火了。

就連大太太身邊的九哥都冷了臉,瞅著二太太不言語。

七娘子一揚眉,就要村二太太幾句。

五娘子卻忽然笑了起來。

「二嬸這話說得有意思,都是行九,我倒是想起去世的九妹妹!二嬸今年也做個撥浪鼓給九妹妹吧!」

二太太的臉色立刻難看了下來。

六娘子目光一閃,看了看五娘子,又看了看七姨娘。

七姨娘微微對六娘子一點頭。

三娘子想插口,四姨娘橫了她一眼,她便盯住了手邊的沉口杯,好像這甜白瓷有什麼特別的地方。

五娘子一臉的自然,「九妹妹如果還活著,怕也有五六歲了!還記得二叔那時候,恨不得把九妹妹放在手心裡,十二個時辰看著……」

六娘子也天真無邪地接口,「倒是可惜了!誰知道夭折得那樣早。」

九娘子是二房香姨娘的女兒,出世後倒比八娘子剛討父親的喜歡。小囡囡生得也很可愛,連大老爺這麼多女兒的人,看了都忍不住抱過來疼一疼。

可惜命薄,才過了週歲就糊裡糊塗地夭折了。二老爺都痛哭了一場。

自此對二太太就冷淡了下來。

這段公案,兩府都知道得很清楚。

五娘子的意思很明白:誰家都有醜事,翰林府裡的醜事,只會比大房更多。你二太太也不是沒有痛處。

七娘子也忍住心底的快意,正正經經地回答二太太,「二嬸,我想給九姨娘寫盞河燈,給她報報平安,府裡的大家都很好,父親好、母親好,姐姐們好,連九哥都好!」

最後一句話,她咬得特別清晰,幾乎一字一頓。

九哥再也忍不住,嬉笑了起來,回頭晃大太太,「娘,娘,我們也放河燈!給祖父祖母放!給外祖母放!」

大太太就笑著答應九哥,「好,好,放,都放,都報平安。」

二太太轉了轉眼珠,又露出了笑容,就要說話。

五娘子又大聲和六娘子回憶,「還記得九妹妹那時候,哦喲喲,雪團一樣的小人,真是可愛煞人,連我都想抱一抱,偏偏二叔看得和眼珠子一樣,十二個時辰帶在身邊,放都不肯放!」

二太太就再也坐不住,沒有多久,就起身告辭。

七娘子看了五娘子一眼,再也忍耐不住唇邊的笑意。

二嬸這話說得有意思,都是行九,我倒是想起去世的九妹妹!二嬸今年也做個撥浪鼓給九妹妹吧!」

二太太的臉色立刻難看了下來。

六娘子目光一閃,看了看五娘子,又看了看七姨娘。

七姨娘微微對六娘子一點頭。

三娘子想插口,四姨娘橫了她一眼,她便盯住了手邊的沉口杯,好像這甜白瓷有什麼特別的地方。

五娘子一臉的自然,「九妹妹如果還活著,怕也有五六歲了!還記得二叔那時候,恨不得把九妹妹放在手心裡,十二個時辰看著……」

六娘子也天真無邪地接口,「倒是可惜了!誰知道夭折得那樣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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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 暗潮

日子像水一樣流了過去。

進了八月,大姑爺來楊家小住苦讀,預備九月去杭州鄉試。

中秋節就熱鬧了起來,大姑爺紅了臉吃吃艾艾,一杯酒沒喝完就醉了,撲在桌子上睡了起來。

大太太啼笑皆非,「也太老實了些。」到底還是命人把大姑爺扶進了余容苑。

「說起來,我們家二少爺也是這個性子。」二太太不失時機地數落自己的兒子,「自小就是個耙耳朵,從來沒有自己的主意,老實得幾棍子都打不出來一個屁。年紀越大話越少……怕是這輩子都機靈不起來了。和九哥比,差遠了。」

大太太看了看九哥,又對二太太客套地笑了笑,「老實點好,我們家的孩子,也用不著太機靈。」

七娘子微微皺眉。

九哥就站起來給二太太敬酒,「代三個哥哥敬二嬸一杯!來年就能團圓了,二嬸不必掛唸得太苦。」

大老爺眼底閃過一絲笑意,誇獎九哥,「越來越會說話了。」

五娘子也問二太太,「二嬸打算什麼時候上京?我還有好些話要帶給京裡的姐姐妹妹。」

二太太就很不自在起來,吃吃艾艾,也不知道說了什麼。

大太太岔開話題,「吃酒吃酒。」

不免惦念起二娘子,「也不知道二娘子是不是也正在賞月,真個是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時……」

眾人也都惦記起了不在身邊的親人。

就連二太太都沒有乘勢在大太太跟前賣好,而是黯然低頭,擺弄起了眼前的筷箸。

七娘子也惦記起了封錦。

在這世界上,除了楊家人之外,也只有封家人與她有那麼一星半點的聯繫了。

封錦此時應該也在賞月吧?據說封太太的眼疾越發沉重了,一家三口的賞月宴,是一定沒有楊家熱鬧的。

還有楊家村裡的親戚們,此時又在做什麼呢?

在另一個時代的朋友們,恐怕也正隔著遙遠的時空,與她共望這一輪明月吧。

就連大老爺都望著那一輪皎皎的月輪,發出了淡淡的嘆息。

中秋節是團圓節,可是又有哪一年中秋,能真正團圓。

過了中秋,很快就進了冬。

大姑爺這一科沒能中榜,卻也並不如何失意。

科考可不是過家家,尤其在蘇杭一帶,讀書風氣極盛,可以說是千軍萬馬過獨木橋,很少有秀才第一科就能中舉。

大太太就更談不上失望了,好聲好氣地寫信回去,請大姑爺不要氣餒,好生讀書預備明年的正科,又帶話請初娘子常回娘家,也就把這事擱到了腦後。

七娘子暗地裡也托立夏去問問封錦的成績,周嫂子過了三四天,進來接立夏回家休息了半日,回來立夏告訴七娘子:封錦這一科就沒有應試。張先生嫌他底子太差,讓他多讀三年書再來考。

七娘子雖然有些遺憾,卻也暗暗地鬆了一口氣。

二太太正愁沒有地方可以做文章呢……若是這當口封錦又中了榜,大太太那頭會有什麼反應,她可就真說不清了。 

很快又過了一年春夏,七娘子與九哥已經九歲了。 

朝中的風雲更加詭譎,二老爺幾次想回家探親,都被大老爺去信止住了。二太太自然樂得不提上京的事,好像已經把香姨娘拋諸腦後。

大太太卻也似乎忘了催二太太上京。

兩家重新回覆了親密的來往,二太太也再不提過繼的事,對九哥和氣得不得了,見了面,恨不得把他揉碎到懷裡。

進了九月,二娘子來信報喜,說是已經有了兩個月的身孕。

大太太頓時歡欣鼓舞,只恨不能親身到京城去陪著二娘子生產,精精細細地挑了四個身家清白,老實能幹的媽媽送進京照料二娘子。

連著幾日,看誰都是一臉的笑。

大老爺也很高興,「最好是一舉得男,那就沒什麼好操心的了!」

定國侯這幾年身子骨越發不好,若是二娘子能夠生下嫡孫,小侯爺在老人家心中的地位,自然就更穩固了。

大太太就想去寒山寺上香,為二娘子許願,還大發慈悲,准許府裡想去的女眷,都跟著過去。

一早眾人來請安的時候,大太太就問幾個姨娘,「可有想跟去的?」 

大姨娘和五姨娘對視了一眼,都笑道,「倒是想到寒山寺抄抄經。」

四姨娘咬了咬唇,沒有說話,七姨娘也是一臉的不熱衷。

寒山寺是眾女眷常去的地方,如果心裡沒有什麼特別的事,要到佛前上香,僅僅是去瀏覽風景的話,那地兒就沒有什麼好玩的了。

三娘子倒是很踴躍,「我倒是想跟著太太上一炷香。」

四娘子就笑話三娘子,「別是求佛祖保佑你的姻緣吧!」

大老爺目光一閃:三娘子今年已經十五歲了。

是說婆家的年紀了。

大太太心情倒真的不錯,非但沒有介意四娘子的調侃,還點了點頭。「有敬佛的心思,是好事!」又問五娘子,「小五去不去?」

五娘子眼神有些迷濛,也點了點頭,「想去來著。」

「五姐心裡又有什麼事?」大姨娘就笑著打趣五娘子,「難道也是要求姻緣?」

「就我們五姐的這點城府,有了心事,還能瞞得了人?」大老爺也笑話五娘子。

五娘子紅了臉背過身,「不和你們說了!」一臉的小兒女狀。

眾人都笑了,六娘子也想出去走走,七娘子見眾人都去,倒不好不去,也點了點頭,「出門散散也好,進了十月天氣冷下來,就不想出門了。」

九哥卻是一臉的興味索然,「先生佈置的功課太多了,我就不去了,在家好生唸書吧。」

大太太與大老爺對視了一眼,都有些欣慰。

九哥漸漸長大,也知道自己給自己加功課了。

大太太看著九哥的眼神一片溫存,「也別累著了,時不時,要起來鬆散鬆散!」又問立春,「九哥最近食量有增吧?」

九哥與七娘子都苦夏,一進夏天就不思飲食,一不留神就會中暑。只能靠湯藥來調節著,勉強吃些米飯。

立春忙笑著回答,「昨天倒是吃了兩三碗飯,夜裡還叫了一次點心。」

大老爺的視線掠過了立春,頓了頓,撫鬚不語。

一家人請過安,各自都有事忙。

孩子們趕著去上課,大老爺衙門裡也有無數的事,大太太更是要發配家務,一上午都不可開交。

進了下午,二太太上門了。

「新下來的紅心柚,前兒漳州知縣上門來問好,送了兩大筐子。」她笑著和大太太對行了禮,「倒是個大味甜,我和八娘子哪裡吃得了這麼多?大嫂嘗嘗,若是喜歡,家裡還有一大筐子送來。」

大太太平時家居寂寞,二太太這一兩年水磨工夫做下來,又是陪著說話,又是隔三差五地送些時令鮮果,倒是把她對二太太的惡感消磨了不少,也就露了笑,「二嬸有心了。」就讓二太太在東次間坐了,兩人說些家長裡短的話。

二太太就提起京裡的事,「進了今年,一會兒是皇長子這邊的人落了不是,一會兒又是太子身邊的人落了不好……這一向竟是越發看不懂了,京裡大小官員,都是惶惶不可終日,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就輪著他們倒霉了。」

大太太也是心事重重,「宮裡的事,誰都看不懂,我和你大伯也都是戰戰兢兢的,誰知道哪天就禍事臨頭……」

兩人都沉默了下來。

雖然兩房一向都只是面子上和氣,心底各有打算,但在官場上卻是一體。

大老爺倒台,二老爺的翰林位自然也保不住。二老爺出事,也會牽連到大老爺。

「姨夫是怎麼說的?」二太太就忍不住問起了秦帝師。

「還是看好太子。」大太太忍不住長出一口氣,「皇上一天定不下決心,一天就沒法安定下來……聽他的意思,皇上是終於鬆了口,太子恐怕不日就能出閣讀書了。」

出閣讀書,只是把儲位之爭推向□而已。

只要皇長子還沒有封王離京,這場遊戲就要繼續下去。

二太太面露愁容,「恐怕這場風雨,一時半會還止不住。」

兩人都有些發冷,大太太不由緊了緊家常穿的連格紋長襖。「還好我們楊家人口簡單,也一直沒有表態,暫時還能獨善其身,不過……」

以大老爺的位置,自然是很得皇子們的重視,恐怕到了最後,還是必須表態支持一方。

二太太就扯開了話題,「香姨娘又有了身孕。」

大太太很吃驚,「這香姨娘也有二十七八了吧?」

二太太苦笑著點了點頭,「也不知道老爺是吃了什麼藥,大嫂指點我送去的幾個通房都沒有能分了她的寵……」她眉宇間閃過了一絲陰霾,「就連大伯親自賞的那一對姐妹花,也不過是得寵兩三個月,就又獨守空房了。」

這一兩年來,二太太斷斷續續也打發了三四個通房進京,大老爺更是從閩越王那裡又討要了一對千嬌百媚的姐妹花,轉送給二老爺。

對二太太,當然是打著為香姨娘分寵的名號。

私下,大老爺和大太太卻都知道這一對姐妹花是大房在二房的耳目。

連這對千嬌百媚、生就萬種風情的雙胞姐妹都沒能分了香姨娘的寵,不是香姨娘的確手腕過人,就是二老爺有自己的考量了。

大太太不禁低眸沉思。

二太太很有些消沉,「眼下孩子們在京裡也少人管束,我想著,倒不如讓他們回來進家學讀書,一來是有名師教導,又有大伯管束,能沉下心來,二來,也能和九哥做個伴!」

大太太就抬了眼,似笑非笑地看了看二太太。

大太太身後的梁媽媽也撩了撩眼皮。

二太太也不顧大太太的保留,又向大太太保證,「幾個孩子都是極老實的,斷斷不會給您添太多麻煩……您看,這事能不能行?」

大太太猶豫了一下,「這事還得先問過老爺。孩子回蘇州,已經不是那麼簡單的事了,恐怕落到有心人眼裡,又添麻煩。」

把孩子送回蘇州,動機可能很簡單,也可能很複雜。至少在有心人眼裡就會成為楊家全力收縮的預兆,這道理二太太當然懂得。

她就看了梁媽媽一眼。

大太太笑了笑,吩咐梁媽媽。「問問五娘子,今年秋天打算做幾件新衣服。」

梁媽媽就笑著應了是,退出了東次間。

在堂屋倒是和王媽媽打了個照面,兩個媽媽面對面問了好,梁媽媽悄聲囑咐王媽媽,「還是別進去了,裡頭在說事那。」

一邊說話,一邊豎起耳朵聽東次間裡的動靜。

王媽媽就問,「是那位又來了?」

梁媽媽點了點頭,微微一撇嘴,「除了她還有誰?」

也不知道是默契還是巧合,兩個媽媽都沒有離去。

面對面說著無關緊要的話,又都高高豎起耳朵,聽著東次間裡隱約傳來的對話。

「到底不是親生……」二太太的聲音斷斷續續傳了出來,「就浣紗塢的那件事……您也該為自己打算……」

兩個媽媽對視了一眼,王媽媽就撇了撇嘴。

「從來都是這一套老話……」聲音裡寫滿輕蔑。

梁媽媽也禁不住嘆了一口氣,「也算是不容易了,這一年多,竟沒有換過一個詞……」

謊話說一千遍,也就成了真話。

就算九哥心裡沒有七娘子,二太太這一年多來孜孜不倦地在大太太耳邊叨咕,大太太對九哥又豈能沒有一點看法?

兩個媽媽就感慨著出了屋子。

梁媽媽同王媽媽道別,「進月來館傳話……」

兩人在堂屋前分了手,梁媽媽目送王媽媽進了東偏院,才沉思著去月來館問話。

五娘子正和六娘子下棋,梁媽媽一時倒不大好當著六娘子的面問五娘子。

畢竟明面上,幾個小姐一年也就是若干套新衣,不論嫡庶都沒有明顯的差別。

當著六娘子的面□裸地擺特權,就有些欺人太甚了。

只好笑著和兩位小姐拉了幾句家常,就退回了正院。

大太太也已經送走了二太太,梁媽媽進了東次間,輕聲交代了月來館裡的情況。

大太太又哪裡會在意這些,隨意點了點頭,就又沉吟了起來。

梁媽媽也忍著不敢發問。

有些事,即使貴為大太太的心腹,也最好是不要主動插手。

大太太沉思的面孔,透過殘陽望去,就好似一尊雕塑。

窗外傳來了稚嫩的笑聲,九哥一邊同身邊的八娘子說話,一邊進了主屋。

「娘!」人未到,聲已至。

大太太就換上了笑臉,溫和地與九哥說了幾句話。

吃過晚飯,又把大老爺讓到東次間說話。

「二嬸想把幾個孩子接回蘇州……」她的話裡有些商量的味道,「說是朝裡不大平靜,孩子帶在身邊,也放心一些。」

大老爺就沉吟不語,半晌,才慢慢問,「你怎麼看?」

大太太嘆了口氣,「畢竟是二房的家事,若是我們家可保無事,不回來也罷。若是有可能被牽扯進去,還是回蘇州穩一些。」

蘇州離京城畢竟很遠。

一旦出了什麼事,還來得及把孩子們送回老家。

在京城就不一樣了,皇上說一聲拿你,全家都走脫不了……二老爺想把孩子們送回蘇州,也是慈父的一片苦心。

大老爺就笑了笑,「既然這樣,那就都接回來吧!」

梁媽媽有些吃驚,不免就仔細端詳大老爺。

大太太卻沒有在意,得了大老爺的准信,也就兀自低頭盤算起了這裡頭的得失。

大老爺一手托腮,饒有興趣地望著大太太,眼神一片深沉。

梁媽媽不由得就打了個寒顫。

和王媽媽對視了一眼,兩人一起,慢慢退出了屋子。

王媽媽同梁媽媽告了別,先出了正院回家去。

梁媽媽站在院門前,出了半晌的神,又看了看燈火通明的東偏院。

一咬牙,她進了通往西偏院的夾道。

「有些事想囑咐白露一聲!」她笑著對守門的媽媽交代,「您招呼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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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房倒也真有臉!」白露向七娘子轉述的時候,一片氣憤,「多少年前的事了……還當個寶貝似的嚼舌離間!」

「大太太還不就吃這一套?」七娘子俯首端端正正地寫完了最後一行字,擱下筆,語調清淡。

白露漸漸氣平。

「不要臉!」到底還有些餘怒,「好歹也是大家小姐出身……倒沒個丫頭知廉恥。」

「越是不要臉,就越難對付。」七娘子也不禁嘆了一口氣,「二嬸的心機深著呢……你看這一向她和九哥親近,可曾賞過他一口茶,一塊點心?」

只要二太太放鬆一點,九哥都會抓住機會來一場腹瀉。

兩邊都有話柄,大太太對二太太也會提高警惕。

誰知道這一年多以來,二太太卻是一點機會都沒有給他們,平時對九哥雖然和氣,卻從來也不沾手他的吃喝。

還是小看了二太太!

剛進正院的時候那低劣的手段,只是為了迷惑大太太而已。

二太太真正的手段,雖然也說不上多高妙,但因為太不要臉,一時反而很難應對。

七娘子總不能給八娘子下藥,來分二太太的心吧?

不要臉的人就是有這樣的優勢,二太太能成年累月的在大太太耳邊說九哥的不是,七娘子卻不能如法炮製。

看來還是要在三姨娘的死上做點文章。

七娘子又掀開了一頁竹紙,凝神靜氣,注視著筆尖在紙面遊走的軌跡。

娟秀的小字一個接一個跳了出來,漸漸的,七娘子浮動的心緒平靜了下來。

等,唯有等,等二太太的疏忽,等更好的機會。

「三姐今年也有十五歲了吧。」她就找了個話題,和白露閒聊,「這幾個月倒沒有聽說有人上門說合。」

「聽說都是為庶子來說合的,不要說四姨娘,連老爺都看不上。」白露一邊為七娘子磨墨,一邊與七娘子說閒話,「說來也是,雖說是咱們楊家的女兒,但到底是貨真價實的庶女……」

比不得初娘子、七娘子,還有個正院的名頭在。那些想攀龍附鳳的小官,自然會把目標放在她們身上。

三娘子不過一個庶女,身份相差不遠的官宦人家,自然也只會以庶子來求。

「像王家那樣的庶子也難找。」七娘子有幾分心不在焉。「四房就沒有什麼別的話?」

「太太鎮著後院,老爺又忙著衙門裡的事,四房也鬧不出多大的浪。」白露抿唇笑了笑,「心底怎麼想的,那就不知道了。那是個聰明人,沒有十足的把握,也不會鬧起來的。」

七娘子就若有所思地嗯了一聲,俯首靜靜地抄起了佛經。

#

過了十多天,京中來信,說是幾個少爺已經寫了一隻船啟程回鄉,恐怕過了重陽節,就能到蘇州了。

五娘子有些吃驚,「還以為二嬸要上京探堂哥們,不想原來是堂哥們回蘇州!」

二太太就笑著說,「現在京裡也不太平,與其二嬸上京,倒不如把你哥哥們接回家來團聚。」

「十妹妹沒有跟著一道回來?」五娘子有些詫異。

二太太臉色就難看了起來。

十娘子是香姨娘的第二個女兒,與九娘子一樣,極為得寵,據說吃穿用度,倒比幾個嫡出的哥哥都強。

「十娘子年紀小,離不開生母,就不回來了。」

五娘子還要再說什麼,大太太已是不輕不重地看了她一眼。

她就住了口,望向了七娘子。

七娘子只好笑著說,「香姨娘也有些太捨不得了,以二嬸的為人,肯定是不分嫡庶都一視同仁的。不過,畢竟九妹妹早夭……想必香姨娘也是怕十妹妹養不住吧。」

這話明著是捧二太太,其實還是戳九娘子的傷疤。

五娘子胡攪蠻纏,倒是對付二太太最合適的人選。二太太一味拿浣紗塢的事說話,五娘子就永遠以九娘子的死做文章。

二太太被搞得很沒趣,沉了臉不說話。

大太太看戲看得興致勃勃,望著七娘子只是笑。

七娘子難免也有幾分不好意思。

這幾年來,大太太有什麼為難的家事,倒也會找她來說說話,兩個人的關係雖然不能說極為融洽,卻也是日漸一日熟稔起來。

大太太和七娘子之間,也漸漸的多了一份隨意。

七娘子就對大太太皺了皺鼻子,露出了小女兒的嬌俏。

以七娘子的身份,不管私底下有什麼圖謀,和二太太不睦當然是很自然的事。

大太太不禁樂出了聲,「幾位少爺要回家,怎麼說都是好事。至少今年過年人就齊全多了。」

二太太也就拋掉了那一點難堪,和大太太說起了重陽節祭祖的事。

幾個小女兒們就互相說起了閒話。

現在楊家女兒儼然分了兩派,三娘子與四娘子自然是自成一派,每日裡嘰嘰咕咕,有說不完的話。

自從二娘子出嫁,五娘子漸漸也就靠向了六娘子與七娘子,這三姐妹之間若即若離,雖然每日裡同進同出,但卻比不上三娘子與四娘子的親近,下了學就很少往來。

今日恰逢休沐,出了正院,六娘子就邀姐妹們去小香雪盪鞦韆。

「明日去寒山寺上香,你們打算穿什麼,」六娘子有些興奮,嘰嘰喳喳說個不停,「上回李家兩位姑娘過來做客,說今年最時新的是繡湘竹的八幅裙,我已是得了一件了,想必你們也都有吧?不若都穿起來,也齊整好看。」

五娘子自顧自地出著神,對六娘子的建議不置可否。

七娘子就笑著點了點頭,「好,自從得了這裙子,還一次都沒有穿過呢。」

五娘子一路出了神,也不說去不去小香雪,默默跟在兩姐妹身後進了梅林,便靠在一株梅樹邊上想心事。

六娘子就和七娘子咬耳朵,「也不知怎麼回事,自從進了九月就是這個樣子,時不時就出半日的神,和遊魂兒似的,不知道喜怒。」

七娘子也有幾分好奇,「平時素來是不信這些神啊佛啊的,從來不和太太去上香……五姐最近怎麼大改了性子。」

五娘子就回過神來,瞪了兩個妹妹一眼,「嘟嘟囔囔的,編排我什麼呢?」

七娘子與六娘子相視一笑,六娘子道,「五姐,樹上有蟲爬到你衣領了。」

畢竟種了花花草草,雖然屋裡常年灑著雄黃粉,燃著香,很少看到蟲蟻,但林子裡有條把青蟲也很正常。

五娘子就嚇得跳了起來,仔仔細細地拍過了身上的衣服,才埋怨六娘子,「死丫頭,得了閒也只會捉弄人。」

三個小姑娘就輪流蕩起了鞦韆,到了快吃午飯的時候,五娘子和七娘子才告辭離去。

五娘子又是一路的魂不守舍。

七娘子看了奇怪,忍不住就問,「五姐心裡到底有什麼事兒——不嫌棄的話,說給我聽聽?」

兩個小姑娘雖然很少交心,但畢竟是正院的女兒,五娘子要說心事,也只能找她了。

五娘子就看了看七娘子,想了想,臉上不由得一紅,又哼了一聲,扭過頭去。

「天色不早了,吃了午飯就歇著吧!」

才說完,五娘子就加快了腳步,繞進了通向月來館的小徑。

七娘子站在當地望著五娘子的背影,深覺有趣。

#

大家女眷上香,是最沒故事的。

以楊家的身份,寒山寺早早就屏退了閒雜人等,一併寺內只有小沙彌裡裡外外灑掃,除了幾個德高望重的老僧外,一應年輕僧人一律迴避。

大太太帶了幾個女兒直進大雄寶殿,眾人便各自在蒲團上跪了,先為佛祖上了三炷香,方才起來瀏覽景色。

大太太是來為二娘子求保胎符並發願的,自然有一套儀式要走,幾個女兒家卻是各有各的心事,都各自散開去尋對路的神仙。

七娘子素來不信鬼神,拜完佛祖,又繞到佛像背後看了寒山拾得的石刻,便陪六娘子尋到供奉了觀音的小殿內參拜。

六娘子也不過是想出來走走,做做樣子拜過了觀音,就拉著七娘子出了殿門,嘻嘻哈哈地站在簷下,商議著是去看楓橋夜泊的碑刻,還是去藏經樓裡抄幾本經書,又或者到楓江第一樓裡看看運河的景色。

若是依了七娘子,自然是想到藏經樓裡抄幾本難得的經書,這一年來她的書法有了進益,正是想找東西抄寫的時候。六娘子卻眼巴巴地望著七娘子,一張如花的小臉上,寫滿了懇求。

七娘子也只好妥協,「不如叫上五姐,一道去楓江第一樓看河景吧?」

六娘子燦然一笑,「還是七妹疼我。」

分明是姐姐,六娘子的口吻卻是一團嬌痴。七娘子亦不由得莞爾,「是你可人疼。」

六娘子就嘟起嘴,作勢要親七娘子,「哪有你可人疼!」

兩個人打打鬧鬧,就進了弘法堂。

五娘子已是參拜了一圈,正和弘法堂裡的小沙彌說話,「這一簽該怎麼解?為什麼會是中中籤?」

那愣頭愣腦的小沙彌便接過籤詩看了,與五娘子解釋,「施主這一簽是姻緣簽,看簽詞的意思,倒不大像是什麼好事,您所求的乃是虛無飄渺之物……這樁婚事怕是不成了。」

六娘子禁不住吃吃的笑,五娘子看了她們姐妹一眼,急得跺腳,「哪個求的是姻緣簽了?我求的分明是科考!我……我……我想知道大姐夫這一科能不能考中!」

去年的鄉試,乃是皇上整壽加開的恩科,今年才是正科,大姑爺也的確已經啟程去杭州準備應考。

六娘子倒是止了笑,「這是應當的,我們都該為大姐夫拜一拜,願他這一科能中!」

小沙彌卻堅持,「若是做學簽解,就更不通了,南無世界若虛舟,不用張帆任去留,俄聞曉唱絲綸後,月落空垂一釣鉤,這籤詩意境飄渺,不沾紅塵氣,所求者多半也是虛無縹緲之物,若求佛緣的,才算是求中了。施主求籤時,心意怕是不誠吧?或許是那位尊親今年出了什麼事,不能應考,也是有的。」

五娘子就住了口蹙眉不語。

倒是六娘子有些不悅,「哪有您這樣說話的,大姐夫人都到杭州了,哪裡會不應考!」

「這樣虛無縹緲的東西,計較什麼,成與不成,還不是看大姐夫自己。」七娘子只好打圓場,又格外多看了五娘子一眼,「還是去楓江樓看河景要緊。」

五娘子便丟了賞封給那小沙彌,追著兩姐妹出了屋。

「看河景看河景!這裡的簽一點都不準!下回我們到觀音山去!」五娘子猶有些不快。

七娘子心中不由一動。

以五娘子的粗疏,又哪裡會想得到給大姑爺求籤?

再說,未出嫁的女兒為姐夫求籤,始終也有幾分怪異。

七娘子就想到了封錦。

不過,張先生說封錦年紀太小,這一科還是不會放他出來應考。

七娘子就看著五娘子笑了笑,附和著,「下回去觀音山——還沒有去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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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個小娘子之前到寒山寺來上香,沒有不來楓江第一樓看河景的。熟門熟路,撩起湘裙次第上樓。五娘子推了樟木雕八仙的窗子,就與六娘子擠擠挨挨,在向著河邊的一扇大窗前搶著看河裡來往的行船。

運河這一段已進了蘇州,一向極是熱鬧,河裡行了無數小船叫賣小吃雜貨,又有遠自廣州裝了洋貨來的大船,在小船群中緩緩前行。

船上水手不乏高鼻深目者,六娘子與五娘子看得大呼小叫,嬉笑聲傳了老遠,難得地現出了孩童的天真。

七娘子獨立在一扇小窗邊,望著窗外的景色,不由也會心一笑。

大家女眷,一向很少出門,尤其是她們這樣的小娘子,一年能有次把兩次出門的機會,已屬難得。

更不要說是看著這些最底層的老百姓,忙忙碌碌地掙著自己的生活。

雖然衣衫破舊,蓬頭粗服,但畢竟這些人臉上的笑就是笑,懊惱就是懊惱,要行便行,要停便停,當街可以咆哮大喊,也能縱聲大笑。

比起這些深宅大院裡錦衣玉食的花瓶小娘子,他們要活得簡單得多,也更自在得多。

七娘子就不期然有幾分悲哀。

縱使今世錦衣玉食,仍與願難足。

誰叫她身為女兒?又是這樣的一個庶女。

七娘子就淡淡地嘆了一口氣。

不論在哪裡,都要好好活下去。又何必一味傷懷已經注定失去的東西?這一世,她也不是沒有收穫。

她就慢慢地合上小窗,踱到了楓江樓臨著寺內的那一面。

寒山寺畢竟是千古名寺,寺內的風景,也稱得上優雅,遠遠有幾個小沙彌正擔了水往齋堂行去,淡青色的袈裟掩映在山水小徑裡,遠遠的就像是一抹煙。

樓下烹茶的幾個小沙彌就議論起了今日的水,「到底還是虎丘的石泉水泡茶好吃。」

「到虎丘大半天的路,哪個閒了無事給你擔來泡茶?」

「今日阿誰招呼客人?」

「大方丈親自去蕭大人府上誦經,二方丈來招待客人。」

幾個小沙彌的聲音裡都還帶了稚嫩,說起大方丈、二方丈,仰慕之情,都快要滿出來。

「蕭大人上門請了三四次!」也不知在炫耀給誰聽。「前朝他家裡有鬼作祟,聽講是被打殺的一個小丫鬟,朝朝日日在院子裡飄蕩,晾出去的衣服,收進來就是一股血腥味!有兩三個姨奶奶不在意,穿上去就是一場大病。」

「聽大方丈講,這是極厲害的魘鎮,要誦念七七四十九日金剛經方才好得。」小沙彌就笑,「誦經班子又有事做了。」

話鋒一轉,又開始議論今日的齋飯,「又輪到明淨師兄做飯,鹽也舍不得多放兩顆。」

「明淨師兄自己晚上跑出去買五峰齋的豬頭肉嚼,齋飯哪裡還煮得經心。」

七娘子就關上了窗戶,回身倚著板壁出起了神。

眼底波光流轉,無限思緒,隱隱露出。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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