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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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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御井烹香] 庶女生存手冊《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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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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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2-24 16:11:08 |只看該作者
70 巧合

楊家的幾個少爺是十月底進的蘇州。

今年收成不好,年景也差,全年都沒有多少雨水,運河不少河段都接近乾涸,幾個少爺在路上就耽擱得久了些。

到底是自家侄子,前幾年也是看著長起來的,不論大太太還是大老爺都很高興。

兩位少爺頭天進了翰林府,第二天早上就由二太太領著來給大老爺、大太太請安。

七娘子也就第一次見到了這三個堂兄。

大少爺楊善敏今年十三歲,生得十分高大,已是可以與大老爺比肩了。這幾兄弟都生得很像母親,雖然不算多俊秀,充其量不過端正,但圓臉上似乎天然就帶了微微的笑意,並沒有富家少爺慣見的傲氣。

九哥的一張瓜子臉,比之就有些過於纖巧了。

隨著年歲的增長,九哥與七娘子的長相,漸漸也有了明顯的差別。七娘子要更纖弱一些,九哥就有了男子漢的樣子,可無論如何,這一張瓜子臉是甩不掉的了。

二少爺、三少爺就在大少爺的帶領下,給大老爺和大太太行禮。

「多年未曾相見,著實想念。」大老爺呵呵笑,「你們父親可好?」

「父親安好。」楊善敏回答得中規中矩,「就是掛唸著大伯與大伯母,請小侄轉致問候。」

這孩子雖然才十三歲,但應對談吐,已經有大人的樣子了。

就算是李家出名穩重的十郎,比起來都要少了一份大方。

大老爺看著大少爺的眼神裡,就多了幾分讚賞,「好,看你談吐有致,舉止大方,想來這幾年在京城也沒有白住。」

大太太卻是沖二少爺與三少爺招手,「達哥,弘哥,路上可曾累著?」

二少爺楊善達與三少爺楊善弘就靠到了大太太身邊,一派自然的親暱。「謝過大伯母惦記,路上雖然顛簸,但也不算什麼。」 

九哥站在大太太身邊,似笑非笑地看著兩個堂兄與大太太的天倫景象。

七娘子也並不十分訝異。

在九哥出生前的那段時間裡,大太太對兩個侄子,肯定是關懷備至。

九哥出生後沒有多久,三個堂兄就跟著父親上京了,對他們來說,大太太當然是最和氣,最可親的伯母。這份印象即使是多年後,也不會淡忘的。

大太太總算還記得九哥。「見過姐妹了沒有?這是你們四弟善久,想當年你們上京的時候,他還是個奶娃娃呢!」

三個少爺連忙過來和九哥互相廝見。

九哥就一個個的行禮,禮數週全,舉止穩重,「善久見過大哥,二哥,三哥!」

大太太又介紹,「別的姐妹,以前也都見過了,六娘子那時候還小,怕是也不認得幾個哥哥了。」

六娘子就有些羞怯地上前見過了幾個哥哥。

「七娘子是九哥的雙生姐姐,從前一直住在老家,你們怕是沒有見過。」

七娘子笑著給三個哥哥行了禮,三位少爺自然也有還禮。

看得出,他們對這些姐妹們並沒有多在意,行過了禮,二少爺和三少爺就又偎到大太太身邊。

七娘子不由就看了二太太一眼。

她坐在客位上,一臉欣慰的笑容,正擦著眼角,盯著自己的三個兒子看個沒完。

就連八娘子也是一臉的喜悅,病容都消散了不少,滿眼裡只有自己的幾個哥哥。

大老爺的面色卻有些深沉下來。

二太太最大的毛病,就是做得太直接了。

就算沒有人會不懂這幾個少爺回蘇州的用意,但也不必一見面就做得這麼明顯吧。

就連大太太都有幾分看不下去。

和二少爺、三少爺又親暱了幾句,她就囑咐九哥,「雖然幾個哥哥今天剛到,姐姐們可以不必上學,但你還是要去讀書的。時日也不早了,還是快過去吧,免得先生又要罰你的功課。」

大少爺就忙對大老爺道,「伯父,父親來的時候,也曾叮囑我們,要好生唸書……」

「不差這麼一時兩刻的!」大老爺哈哈大笑,一臉的欣慰,「知道你們刻苦,但才到家,也要陪陪母親,再說讀書的事。」

九哥就上前拜別父母,「善久去讀書了。」

小臉蛋繃得緊緊的,好像誰欠了他錢一樣。

七娘子見大太太只顧著和二太太說話,就忙給九哥打眼色。

就算明知道幾個哥哥回來的意思,也不好就端出臉色來給人看。

說到底,這裡頭的事也並不是九哥端個臉色就能解決的。

九哥就輕輕地長了口氣。

走了幾步,又回過神來,「娘——」拖長了聲音,一臉的愛嬌,「中午我想吃山楂汁拌小王瓜!」

山楂汁和小王瓜在這個季節都是難得之物。

大太太就板起臉,「也要廚房有才能給你做不是?」 

九哥就嘟起嘴,哼了一聲,「娘就會敷衍人。」

大家都不由得輕笑起來,大老爺有些不高興,「叫你去唸書,還這麼磨磨蹭蹭的,找打?」

大太太反而回護起來,嗔大老爺,「兒子想吃個小王瓜,也不是什麼大事。」和顏悅色地哄九哥,「若是有,就一定給你做,娘再不騙人的。」

九哥就露了笑,歡欣鼓舞地牽著立春的手,出了堂屋。

大太太與大老爺相視一笑。

「這孩子。」大太太的話裡多了幾分疼愛。 

九哥畢竟是大太太一手帶大,這麼多年下來,哪裡沒有幾分真感情。

大老爺就起身向二太太告辭,「今年各處都不太平,衙門裡事情多,先走一步。二嬸今日就在我們家用飯吧。」又看了看幾個侄子,微微一笑,「現在都唸完四書了吧?」

大少爺楊善敏就連忙恭敬地回答,「連小弟在內,都已經唸完四書五經了,正學《集注》。」

大秦取士,於八股文之外,尚加考詩詞歌賦,八股文的指定教材就是朱聖人的《四書章句集注》,當然應試蒙童也要先把四書五經通讀數遍,倒背如流了,才能開學進階教材,九哥就還在基礎教育的掃尾階段,尚未唸完四書五經。

大老爺沉吟不語,對二太太點了點頭,出了堂屋。

大老爺一走,屋內頓時活泛了起來,至少五娘子就一下沒了個拘束。

「大堂哥在京裡可曾見過二姐!」一下就迫不及待地打探起了二娘子的近況。

大太太也頓時來了精神,目光灼灼地望住了敏哥。

「男女有別,雖然也去定國侯府走動過,但自從二姐有了身孕,就沒有再見過。」敏哥猶豫了一下,坦然告知。

達哥與弘哥也沒有別的話,一副以大哥為馬首的樣子。

大太太就有些失望。

不過,這三個男孩都過了十歲,敏哥十三,達哥十二,弘哥也有十一了,的確也不大方便進內幃走動。

七娘子也鬆了一口氣。

不知道是消息傳達不暢,還是二太太本人沒有看清大太太的心思,這一關,幾個少爺應付得不能說太好。

二娘子在京裡能依靠的楊家人,無非就是這幾個少爺。

儘管年紀不大不小,但也總應該時刻派人去問候著,才能起到撐腰的作用不是?

七娘子就留神打量這三個堂兄。

二太太說他們老實,也算是睜著眼睛說瞎話了。

長子敏哥大方沉穩,雖然不能說很機靈,但也是應對得體。

次子達哥一臉的溫順聽話,但眼珠子一輪,也有些隱約的機靈。

三子弘哥笑嘻嘻的,一時也看不出他的性子,但是有大姑爺這個真正的老實人在前,很容易就能分辨出這三個孩子與老實木訥都有一段長遠的距離。 !

幾個孩子都聚在大太太身邊說話,看得出,兩個弟弟都很服膺大哥,大太太有問什麼,都是敏哥挑頭回答,達哥弘哥不過附和而已。

五娘子卻有些看不上這幾個堂兄。

「二姐在京裡也就只有這幾個兄弟。」她和七娘子說悄悄話。「也應該多走動走動嘛!」

當然,這「悄悄話」聲量不小。

大太太就皺起眉頭。

七娘子忙掐了五娘子一把,笑著把話圓了過去。

「男女有別,你問幾個哥哥二姐的事,倒還不如問問他們許家表哥的近況。」

五娘子白了七娘子一眼,真個就問敏哥,「大堂兄,那你離京前見過許家表哥嗎?」

敏哥有些尷尬,「一直閉門讀書,很少和表兄弟來往來著……」

有了二太太的關係,許家和楊家二房也算是親眷,不過關係到底要遠了一層。

再說,二老爺不過是翰林編修,雖然前程無量,現在的官職終究也還是小了些。與許家來往起來,就比較拘束了。

敏哥和許鳳佳當然不會太親近。

弘哥卻眨巴著眼,「五妹妹惦記許哥呀?」

雖然比九哥還要大幾歲,但或許是有兄長在前的關係,弘哥一說話,就露出了天真無邪,「許哥上半年就跟著表姨夫去天水了,我們哪裡還能見到呢?」

大太太和二太太不免都關心起來,一起問,「怎麼就去天水了?」

說起來許鳳佳今年也才十三歲,就算許家要培養一個少年將軍,也還太小了吧?

弘哥就搖了搖頭,「也是聽說的,並不知道緣由。」

「三姐夫去天水練兵,這我是知道的。」大太太難掩詫異,「怎麼鳳佳這孩子也被帶在身邊?三姐夫此番去天水,可不是……」

今年天下大旱,西邊的戎族隨時可能東犯,與其說平國公是去練兵的,倒不如說他是去坐鎮西北,以防戎族異動的。在這種隨時可能爆發戰爭的時候把許鳳佳帶在身邊,難道許夫人就不會擔心?

「像許家這樣的武將世家,還不都是從血海裡爬出來的富貴。」二太太卻有些不以為然,「鳳佳既然是世子,就要學會領兵作戰,一味藏在深閨裡,那是愛之適足以害之。」

七娘子不由得對二太太刮目相看。

沒想到二太太居然說得出這樣有哲理的話。

「雖說如此,到底鳳佳身份尊貴,可不是鬧著玩的。」大太太卻是一臉的擔心。

敏哥抿唇一笑,「大伯母,您就放心吧,表姨夫心底有數的……這次他可就帶了世子一個人,幾個庶兄都沒有份。」

大太太也就住了口,眼神閃動,思忖了起來。

過了一會,自失地一笑,「是伯母老了,心思沒有你們這群孩子靈動,這麼簡單的道理都看不懂。」

幾個小娘子也都恍然大悟。

「也好。」二太太看了七娘子一眼,「恐怕這一次出去,鳳佳的性子會沉穩得多了!封了世子,也就不能像以前那樣荒唐啦。」

七娘子心中暗惱。

二太太真是無時無刻不忘提醒大太太浣紗塢前的事。

她就頂了頂五娘子腰側。

五娘子還在回味敏哥的那句話,被七娘子一擰,一個機靈,回過神來。

「沒想到表哥這麼有本事!」她一臉的神往,「我尚且沒回過老家呢,他已經先去天水啦!」

「桂家怕是也有些不舒服吧。」大太太倒是沒有留意二太太的話,就被五娘子的說話分去了心神。「西北一帶一向是桂家的地盤,現在三姐夫被派去練兵,多少有些分權的意思……」

這就誰也不知道了,幾個人都沒有接話,大太太也放下了這個話頭,和敏哥又說了幾句話,就露出了疲態。

眾人紛紛告辭出來,二太太要領著三個兒子去家學聽聽先生講課,八娘子要回家吃藥,眾姐妹便四散了各自回房。

七娘子原本要直回西偏院,卻被五娘子一把拉住了摟在身邊,兩姐妹進了百芳園裡。

「掐我掐得倒挺使勁的麼?」五娘子聲音雖小,氣勢卻不弱,「拿姐姐當槍使,虧你好意思!」

七娘子被五娘子摟得肩膀生疼,掙了掙才道,「五姐不要這樣,多不好看……就是我想拿五姐當槍,也得五姐心甘情願呀!」

五娘子就哼了一聲,鬆開了手,「跟我到月來館,我有話要囑咐你!」

七娘子目光一轉,也就跟到了五娘子身後,往月來館去了。

月來館以優曇缽花為名,院子裡種了好幾株映日果,算是楊府一大特色。百芳園裡也唯有月來館與長青樓裡不種花。

五娘子搬進月來館之後,又養了好幾隻鳥兒,一進院子,就聽得一陣脆亮的鳥鳴,斑斕虎帶了新生的幾隻小黃貓在簷下繞來繞去,虎視眈眈地望著鳥籠子流口水。

七娘子就有些好笑,「五姐也是有意思,非得把貓兒鳥兒放到一塊養。」

五娘子卻是一臉的沉肅,帶著七娘子進了東稍間臥房——月來館佔地較闊大,是東西三套間的一層屋子。也不叫穀雨上茶,兀自關了門,方才問,「楊棋,你現在究竟是怎麼想的。」

七娘子就怔了怔。

五娘子一臉的恨鐵不成鋼,「二嬸連人都弄回來了,眾口鑠金積毀銷骨……現在母親倒是還好,她要是再說上三年、五年的壞話,誰能保得準母親是怎麼想的?你也要拿個章程出來!」

七娘子一下就忍不住笑了出來。

心底暖融融的,好像喝了一杯熱茶。

五娘子從來沒有解釋過她為什麼會站在九哥這邊。

或許對她來說,這也用不著解釋,本來就是理所當然的事。

至情至性這幾個字,五娘子著實是擔得上的。

「笑笑笑,你就只會和我笑!」五娘子越看七娘子越發急,「楊棋,你心裡難道真沒個盤算?我可不信你看不懂這裡頭的彎彎繞繞!」

七娘子就勉強收斂了笑意,正要說話。

屋外忽然傳來了穀雨的聲音。

「五娘子,方才守園子的李媽媽過來傳話,說是請咱們暫時別出院門,有良醫要進園子裡。」

五娘子和七娘子一下就都擱下了自己的話題。

「說是給誰看病了沒有?」五娘子隔著門高聲問。

穀雨的聲音還是靜靜的。「是浣紗塢的叔霞,聽說她的癸水有兩個月沒來了。」

五娘子就與七娘子交換了一個眼色。

兩人都有些詫異。

五娘子自言自語,「倒巧……怎麼就偏偏在今日才說出來?」

三位少爺才進了大房的門,浣紗塢的叔霞就傳出了有孕的消息……怎麼看,都透了個巧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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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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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2-26 17:02:47 |只看該作者
71喜訊

  儘管沒有人會不關心叔霞的肚子,但是七娘子與五娘子畢竟是沒出嫁的小姑娘,也不好派人到浣紗塢打探。

  經過這事一鬧,五娘子也無心再找七娘子麻煩,也不再強著七娘子說個應對的章程出來。

  兩個小姑娘心底都清楚,楊家原本就錯綜複雜的局勢,恐怕因為叔霞的肚子,又起了說不清、道不明的變化。

  進了下午,消息也自然傳進了西偏院。

  叔霞的確是有了兩個月的身孕。

  大老爺今年也是近五十的人了,還能播種耕田,自然是很高興,晚上眾人前來請安的時候,都能看見他眉眼間的笑意。大老爺一向喜怒不形於色,這樣出格的喜悅,的確少見。

  二太太吃過午飯就帶著幾個侄少爺回翰林府了,沒能和大家同喜,著實是有些遺憾。

  大太太神色玄奧,看不出喜怒,幾個姨娘卻顧不得那麼多,爭著搶著,連珠炮似的恭喜過了大老爺寶刀未老,楊家又要添新丁,便也帶著女兒回了百芳園。

  自從五娘子進了百芳園,大太太就讓七娘子與九哥一日三餐在東西偏院獨自開飯,偶爾高興了,也留七娘子或九哥陪她進一餐。

  大老爺自然是去浣紗塢慰勞叔霞,不會留在正院吃晚飯。

  七娘子就有意慢了一步,落在了人群後頭。

  大太太果然和顏悅色地叫,「小七留一步。」

  幾個小娘子都回頭沖七娘子使眼色。

  六娘子促狹地沖七娘子擠了擠眼睛,五娘子卻是急迫地努著嘴,也不知在傳達什麼樣的信號。

  七娘子視若無睹,回身笑著坐到了大太太身邊,「母親。」

  大太太神色溫和,「今天老爺不在正院用飯,九哥功課又重……你就在正院陪我吃一頓吧。」

  「是,偏了母親的好東西了。」七娘子和大太太客氣。

  兩人就起身進了西次間。

  立冬已經帶了兩個二等丫鬟,擺放起筷箸。

  大太太不由得對七娘子感慨,「也不知道九哥什麼時候能娶個媳婦來服侍我。」

  侍奉飲食,是媳婦的責任。《紅樓夢》裡擺筷箸的就是鳳姐和李紈。

  大太太要等到這一天,至少還有十年。

  「母親若是願意,現在就把李家的十三娘接來做童養媳也好。」七娘子和大太太說笑話。

  李家的十三娘是李太太的親生女兒,今年才三歲,玉雪可愛,一向很得大太太的喜歡,大太太幾次說了,要認來做乾女兒。

  大太太就失笑,「你這孩子,真是一張巧嘴。」

  說話間,晚飯已經擺了上來,大太太晚上吃得少,不過是四色小菜,四色熱炒並兩碗湯。

  七娘子吃得也很秀氣,才用了小半碗飯就擱下了黑瓷兔毫碗。

  大太太已經用完了飯,正低頭吹著茶盞上空的白煙。

  「你父親有意為浣紗塢的三姐妹抬房。」她的聲音裡透著沉吟。

  七娘子也愣了一下。

  楊家的規矩,一向是有了身孕就能抬姨娘。大太太的這句話,看似沒有什麼特別。

  但是浣紗塢的三姐妹裡也只有叔霞有孕,三姐妹卻要一起抬房,會不會有點過了?

  她不禁沉思了起來。

  大太太一時也沒有說話,而是望著茶水發呆。

  過了一會兒,七娘子才慢慢道,「父親對浣紗塢的這三姐妹,一向是頗為寵愛。會想要一起抬房,也不是沒有緣由。畢竟三人都是一母同胞的姐妹,叔霞又是小妹妹,單獨抬房,總是有些尷尬。」

  大太太點了點頭,「看來小七是覺得抬房也無妨了?」

  又不是七娘子的丈夫,抬房不抬房,七娘子當然無所謂。

  七娘子只好給大太太分析,「三姐妹一向老實,雖然住在百芳園裡,卻和誰都走得不近,只是關著門過自己的日子。這麼幾年下來,浣紗塢竟是一點齷齪事都沒有……這可不容易。」

  也就是說,三姐妹走的是明哲保身路線。

  「現在叔霞有了身孕,還有伯霞和仲霞,父親未必會移情別戀,母親又何必在這無關痛癢的事上惹得父親不舒服呢?家和萬事興,眼看著三姐就要說親了……」她就意味深長地拖長了尾音。

  大太太豁然開朗。

  「還是我們小七明白。」笑著誇獎七娘子。

  七娘子也就隨口謙遜了幾句。

  「不過,這三娘子的親事也的確不好辦。」大太太又費起了思量,「不過是偏房庶女,儘管我們家現在門第也不算矮,但畢竟那些個家風穩健的上等人家,也有自己的矜持,未必會肯以嫡子來說親。」

  庶子麼,大老爺都看不上,更不要說四姨娘了。恐怕是鬧著上吊抹脖子,都不會讓女兒嫁進這樣的人家吧。

  「本來看中了京城裡的幾戶人家,也都是家產殷實的,不過是兒子略微紈褲了些。」大太太搖了搖頭,「也都還小,還是能學好的,不過,現在京裡風雲詭譎,我們可不好隨意和人結親……」

  京裡多得是根基深厚的人家,隨便哪個家裡沒有幾個紈褲嫡子?能找到這樣的夫家,是又堵了四姨娘的口,又能讓大老爺心動。

  要不是這幾年來,京裡的奪嫡風波越演越烈,恐怕大太太早物色好了人家吧。

  「也急不得。」七娘子只好安慰大太太,「眼下也沒有多少人家有心思說親的……恐怕都要等京中分出勝負了再說。」

  奪嫡風雲,不管誰最終得勝,都有一大撥的官員要倒下,一大撥的官員得到提拔。

  有在場內角力的,就有在場外看熱鬧的,結果不出來,這些官員又怎麼能放心隨意結親?沒準親家就倒了霉,也是難說的事。王家不就是前車之鑒?

  大太太吐了一口氣,「也是,這事還是放一放吧。太子眼看都十二歲了,再怎麼推,也到了出閣讀書的年紀……」

  七娘子就只是笑,不說話。

  政治鬥爭,她雖然也懂得一些,但並不精通,最好不要隨意議論,免得出乖露醜。

  大太太看了七娘子一眼,又問,「你五姐今天把你叫到月來館去,有什麼事呀?」

  說來也好笑,大太太對兩個女兒當然是千恩萬寵,再沒有不依的。

  但這兩個女兒卻都不愛對大太太說心裡話,也全都不喜歡大太太的做派。

  七娘子輕描淡寫,「五姐怕先生交代下來的功課趕不完……」

  大太太目光一閃,沒有再追問下去。

  #

  過了幾天,三姐妹果然都被抬了房。

  楊家一下就多了三個姨娘,這個盛況,已經多年沒有出現了。

  二太太有些酸溜溜的,「大哥也真是的!這麼大歲數了,還那樣老風流。」

  大太太雖然私底下對大老爺也沒有多少好話,當著二太太的面,還是相當維護相公,「我們大房子嗣少,老爺也是為了開枝散葉……免得就九哥一根獨苗,難免寂寞。」

  二太太就很沒意思,只是笑,又和大太太提起幾個兒子,「真是好用功,大伯一說要介紹到張先生那裡讀書,一個個都發奮得不得了,大半夜還不睡覺,一心複習功課,怕被張先生考問住了。」

  大老爺現放著九哥不介紹到張唯亭那裡讀書,忽剌巴的就想到提拔幾個侄子?大太太不免有幾分不以為然,面上卻還是客氣,「也不要太辛苦了,敏哥倒還罷了。達哥與弘哥年紀小,稟賦也柔弱,很該好好休息幾日再用功的。」

  二太太瞇瞇笑,「改日讓達哥和弘哥來謝過伯母的關心。」

  幾個人又說了幾句閒話,三個侄少爺就進了正院。

  臉上都有怏怏之色。

  二太太難掩關心,忙起身問,「見到張先生沒有?」

  張唯亭江南文壇領袖的名頭也不是白得的,能拜他為師,對幾個孩子的將來都有無限的好處。

  敏哥搖了搖頭,「張先生病了……說是今年入秋就犯了咳嗽,十天倒有九天躺著,不好耽誤了我們的學業。」

  弘哥已是把委屈擺到了臉上,「不過是托詞罷了!張先生怕是覺得我們的份量不夠,不過是翰林家的……」

  「弘哥!」敏哥就變了臉色呵斥。

  弘哥連忙收斂了一臉的委屈,低下頭不敢說話,就連達哥也在一邊擔驚受怕地看敏哥的臉色。

  大太太就在心底暗歎了一口氣。

  若敏哥不是長子,該有多好?

  算了,性子太穩,也不是好事。小小年紀就有自己的主意了,就算過繼來又有何用?

  她就笑著對弘哥招招手,「張先生必定不是這個意思,你可別想岔嘍,好孩子,來。」

  弘哥就露出笑容,跑到了大太太身邊,「大伯母——我要吃大伯母家的酥酪。」

  「好,好。」大太太一臉的慈愛。

      弘哥年紀小,終究是天真的……

  二太太看著大太太與弘哥親近,眼底的傷懷,一閃而逝。

  又是一臉笑,「大伯父怎麼說?」

  敏哥看了弘哥一眼,歎了口氣,「大伯父倒沒有生氣,說張先生架子大,我們沒有功名在身,的確很難得到他的青眼。」

  他的口氣,中規中矩,聽不出一絲不快。

  「哦?」二太太倒有幾分高興,「那之後就要進家學讀書嘍?」

  「不去!大伯父說,家學的先生,是給四弟善久開蒙的,學問倒不足以舉業。要我們去山塘書院讀書呢。」弘哥就眨巴著大眼睛插嘴回答。「說是山塘書院的先生,學問也是極好的。」

  大太太和二太太都頓了頓。

  二太太勉強一笑,「好,好。——不過,這山塘書院,可也不是那麼好進的。」

  山塘書院管得嚴,又遠在木瀆,李家的大少爺與三少爺就在書院苦讀,不是逢年過節,很難有假回家。

  大老爺這一招倒是狠辣,先以張唯亭做餌,騙得二太太把三個侄子的學業交給他,虛晃一刀,為的就是把這三個少年送到山塘書院去。

  不過,就算二老爺在蘇州,只要沒分家,怕是都只有聽大老爺的安排,更不要說二太太一介女流,根本無法和大老爺抗衡了。

  山塘書院又是那麼好的書院……大老爺的做法,是誰也挑不出一個錯來。

  看來大老爺心底,對二太太還是芥蒂頗深。

  二太太就算臉皮再厚,也都要不好意思起來了。

  也不顧弘哥還和大太太膩膩糊糊的,又坐了一會,便帶了兒子們告辭出去。

  第二天這事就傳到了七娘子耳朵裡。

  梁媽媽這頭告訴了白露,王媽媽那頭又向立春學舌。

  七娘子聽得心曠神怡,止不住的笑。

  「父親這就叫防火防盜防二嬸!」她笑著和五娘子打趣,「算算也防了三年多了……嘖嘖,真是長期而漫長的系統工程,萬萬不可掉以輕心!」

  五娘子就有些不解,「這一回我是明白啦,這叫聲東擊西……父親什麼時候還防過二嬸了不成?」

  「母親不在的時候,父親可曾讓九哥和二嬸打過照面?」七娘子只好提示五娘子,「到底是弟媳婦,又是母親的表妹,兩重面子隔著,父親也不好明目張膽地發作弟媳婦,就算是小家小戶,也都沒有這樣的規矩……」

  就好像小叔子不能直接沖大嫂發火一樣,越俎代庖管教兄弟的老婆,是很容易挑起紛爭,致使兩房撕破臉的。

  大老爺卻是不聲不響,就叫二太太自己難堪起來。

  手段不可謂不高妙了。

  不過,也是因為他是江南總督,全家老小,都在他的蔭蔽下過活。

  七娘子還是第一次對大老爺有了少許好感。

  五娘子這才回過味來。

  「楊棋呀楊棋,你這一張嘴……真是……嘖嘖。」也是又好氣,又好笑的。「大姐姐出嫁了,就來一個你,我們正院是什麼時候都少不了你們這樣又刻薄、又刁鑽、又機靈、又無恥,一點點虧也不肯吃的小魔星!」

  「你說的是自己吧!」七娘子哪裡肯認這個外號,「去外頭問問,哪個不說七娘子是個又文靜又省事的閨秀?倒是五娘子,又是養貓又是養鳥,月來館裡整日熱熱鬧鬧、吵吵嚷嚷的……鬧得人頭疼!」

  像她們這樣大小的女兒,彼此間又沒有什麼解不開的深仇。

  眼下,又站在一塊對付二太太,自然很快就熟稔起來。

  漸漸的,七娘子和五娘子也言笑無忌起來。

  五娘子就伸手要擰七娘子的胳膊,「死丫頭,哪有你這樣編排人的!」

  兩個人一頭說笑,一頭出了西偏院,往百芳園裡去,打算到小香雪探望六娘子。

  六娘子前幾日感了風寒,雖然沒有大恙,但也不敢掉以輕心,這幾天都在小香雪靜養,沒有出門。

  才進了百芳園,就看著十姨娘、十一姨娘、十二姨娘三姐妹從浣紗塢裡出來。

  十二姨娘身邊圍了四五個丫鬟,個個都小心翼翼,唯恐十二姨娘出什麼岔子。

  十二姨娘也面帶疲憊,不時輕輕地捶打著腰部。

  兩邊照上面,三個姨娘就作勢要行禮。

  五娘子還沒有什麼,七娘子忙說,「十二姨娘快別動了,你身子沉,就連見著太太都不用行禮呢。」

  十二姨娘就勉強笑了笑,謝過七娘子的體諒。

  五娘子到底有幾分關心,「十二姨娘若是疲倦,就少出浣紗塢,好生休養著,不要勞動了。」

  幾個姨娘忙謝過了五娘子的體諒,就和兩個小娘子擦肩而過,拐向了正院的方向。

  想來是去給大太太請安的。

  隱隱還能聽到十二姨娘向姐姐們訴苦,「也不知道是不是頭一回,這幾天身上都墜墜的,極是不舒服,請了醫生來診脈,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七娘子側耳細聽,又偏頭想了想,慢慢地歎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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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佈置

  這一次大老爺格外雷厲風行,頭天才透出安排三個少爺去山塘書院的意向,第二日就派了身邊得用的牛總管,親自將敏哥、達哥、弘哥送進了山塘書院裡。

  儘管書院招生也要經過考試,但有江南總督的名頭壓著,又是三個翰林家的少爺,山長也不是不能通融。

  於是二太太只好抹著眼淚收拾包袱,把三個小少爺送進了書院。

  大老爺還托人給二太太帶話,「山長與我也是常來常往的,必定能把幾個侄子照顧得妥妥當當的,請二太太不必太過掛念。書院裡還有李家的幾個孩子,也都是規規矩矩的讀書人,等閒都很少出書院的,有他們在,必定能把三個侄子的學業提拔起來。」

  這話的意思,二太太又怎麼不明白?

  這是讓她無事不要派人去書院接兒子回家。

  連江蘇布政使李文清的兒子都是規規矩矩當個學生,區區一個翰林編修家的少爺,又怎麼好玩特權?

  大老爺真是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就是這樣的高招,一絲人間煙火氣都不帶,春風拂面般,就叫二太太嘗到了他的厲害。

  七娘子私底下就和白露嘀咕,「父親若是早些出手,說不定二嬸也就熄了這不該有的心思了。」

  雖然在楊家也不是沒有要好的姐妹,但對五娘子和六娘子,七娘子總不好掏心掏肺。

  人家又不是你的奴才,這邊聽了你的話,轉頭就和大太太告狀,你是一些些辦法都沒有。

  唯獨白露是在她手底下討生活,又知情識趣、深通世故。有些話,也只好與她說得。

  白露就回憶,「老爺就是這樣,我進正院服侍也有五六年了,從沒見老爺發過一次火。但有,也就是掌摑五娘子的那次……」

  會咬人的狗不叫。

  七娘子就沉思,「也不知道前幾年,父親為什麼不早些發作了二嬸。」

  以大老爺的手段,要讓二太太知難而退,分分鐘的事。

  白露就沒詞了。「這奴婢就揣摩不透了……」

  立夏倒是若有所思,又有些欲言又止。

  七娘子就笑著鼓勵,「你也說說看麼,錯了也沒有人會笑話你。」

  立夏就小心翼翼的嘀咕,「恐怕老爺是想給太太找點事做吧……」

  那時候大太太可還沒有過繼的念頭。

  可不是一心一意地看護著九哥?

  自然也就懶得和大老爺打對台了……

  七娘子想了想,不置可否,「未必就用九哥的安危來當籌碼了?」

  白露卻對立夏刮目相看,「說實在的,正院裡還真是針都插不進來,也就是小雪那一次拉了肚子,九哥本人是從來沒有出過事的。」

  七娘子心中一動。

  就想到了小雪端來的那盤櫻桃。

  又惦記起了那碗冰酥酪。

  小雪這丫頭……渾身上下,都透著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如果那一盤櫻桃沒有問題,而是小雪本人的問題呢?

  就算小雪這丫頭有問題,那也是四姨娘買通了的,和二太太無涉……這樣看來,大老爺的盤算也不能說沒有道理。他熟知大太太是一定不會讓九哥出事的,倒樂得看大太太和二太太鬥一鬥,自己落了清靜。

  也所以大太太一走,大老爺就對九哥的安全上心了,從來不讓九哥和二太太打照面。

  現在大太太有了過繼的心思,所以他又一次出手,將幾個少爺安排進了山塘書院……

  從這個角度理解,大老爺的行動就有脈絡可循了。

  到底是親爹,面上不顯,心裡卻是極疼愛九哥的。

  七娘子輕輕噓了一口氣。

  望著立夏的眼神,多了一份讚賞。

  「就算沒有全對,怕也准了七八分了。」

  人心,本來就不是可以猜透的。能蒙准七八分,已經很了不得了。

  立夏抿了抿唇,並沒有透出喜色。

  「為姑娘分憂,是我們丫鬟的職責。」回答得中規中矩,不動聲色。

  這丫頭慢慢有些開竅了。

  七娘子欣慰地點了點頭。

  又問白露,「你知不知道,三姨娘是哪一天去世的。」

  白露一下愣住了。

  一時,卻還真捉摸不透七娘子的用意。

  立夏就更是如墜雲霧,摸不著頭腦了。

  白露小心翼翼地回答,「大約是二月初吧!三姨娘去世的時候,桃花還沒有開。」

  七娘子在心底算了算日子。

  叔霞的胎現在大約也有三個月了。

  腹部墜漲,是滑胎的前兆,七娘子還是知道的。

  畢竟年紀還小了點,今年才十七歲……連癸水都不准,晚了十多天才發現,這期間大老爺在浣紗塢裡又住了幾晚,說不準就是叔霞侍寢。

  懷孕前三個月有了房事,對胎兒本來就不利,看叔霞的氣色,滑胎的可能性還是很大的。

  也不知道能不能把胎保到二月……

  她又歎了口氣。

  這就得看運氣在誰那邊了。

  #

  很快又進了臘月。

  李太太派人來問大太太,要不要同路去香雪海小住。

  大太太欣然答應,鄭重把十二姨娘托給了四姨娘,「就交給四姨娘了,十二姨娘身子骨不大好,等閒別讓她出了浣紗塢……子嗣為重,辛苦四姨娘跟著操心了。」

  四姨娘眉眼盈盈地接過了重任,「太太不在家,也只好我來挑起這攤子事了。」

  黑亮的眼底一片霧氣,看不出她的思緒。

  說起來,四姨娘也沉寂了一段時間。

  臘月大太太度假的辰光,不曉得她能不能抓住機會,為三娘子物色人家。

  不過,大老爺現在無心說親的話,就算物色好了人選,也未必能通過楊家高層。

  七娘子就心不在焉地思忖。

  無意間,倒是和四姨娘對上了眼。

  兩人都是一怔。

  七娘子對四姨娘點了點頭,微微一笑,就垂首凝視著自己的腳尖。

  大老爺這幾年雖然獨寵浣紗塢的幾姐妹,卻也沒有斷過去溪客坊的腳步。

  溪客坊裡現在只住了四姨娘並通房霜降……霜降這幾年連屋門都少出,一點都不像是得寵的樣子。
四姨娘榮寵不衰。

  這樣的實權派,隨時都可能翻雲覆雨,七娘子雖然有大太太做靠山,卻並不想與四姨娘交惡。

  大老爺這一次沒有跟去光福。

  朝中局勢日趨洶湧,每天都有風波,儘管傳到江南已經失去時效,但大老爺依然不敢掉以輕心。

  大太太和李太太索性就一道在沖寒館安頓了下來。

  十郎這一次就沒有跟在李太太身邊。

  「這孩子年紀也大了,去年考了秀才,今年進了道南書院讀書,讀得也很刻苦!就不分他的心了。」李太太向大太太解釋。

  大太太難掩艷羨,「李太太有福氣,這十多個兒子,竟有大半都是懂事的。」

  「不成材的也多!」李太太也是滿肚子的苦水,「我都不願說起,老爺管束得雖嚴,也還是有荒唐的,就好比四郎,全蘇州城哪個不知道他的底細?唉,兒子多,是非也多!」

  兩個人就互相羨慕,互相吹捧起來。

  孩子們聽得無趣,都互相使了眼色,一道溜出了屋子,到林子裡去玩。

  十一郎已有十五歲了,他和十二郎這對兄弟生得並不是很像,一個像李太太,一個像去了世的李太太,十二郎的面目更圓潤些,十一郎的臉龐就較有稜角。

  「十一世兄預備什麼時候去書院讀書?」六娘子就問,她與十一郎也算熟稔,多年下來,說話就沒有那麼客套。

  十一郎愣了一下,望著六娘子的眼神不由多了一絲溫暖。

  他微微一笑。「進了元月,我就要到京城的東林書院去了!」

  七娘子和五娘子都有些吃驚。

  六娘子卻是過了一刻才反應過來。

  現在京裡局勢這麼詭譎,多少人家都忙著把孩子送回老家,十一郎做什麼要迎難而上,到京城去讀書?

  三個小姑娘都露出了驚訝之情。

  十二郎也有些不捨,「哥哥要是能留在蘇州就好了!」

  七娘子就轉開了話題,「去年看的綠萼梅,也不曉得開了沒有。索性一道去瞧瞧吧?」

  五娘子卻還想再追問下去,被六娘子拉了一把,也就住了口。

  李老爺這樣安排,肯定有自己的道理在。說不定,就牽扯到李家內部的權力分配,當著十二郎,問得太細,十一郎答不答都是尷尬。

  幾個人就慢慢地踱出了屋子,往綠梅林行去。

  九哥也急急地從屋裡追了出來。

  「怎麼不等我!」他埋怨了幾句,就與十二郎呼嘯著在林間追逐起來。

  七娘子拉了五娘子,也走到了六娘子前頭。

  六娘子也只好有一搭沒一搭地和十一郎說起了話。

  畢竟李家是客人,總不好冷落了十一郎。

  六娘子今年也有十歲了,雖然還小,但已經眉目如畫,露出了小美人的端倪。

  她清脆嬌美的聲音,就在林間迴盪著。

  「十一世兄,你曉得梅妻鶴子的林逋嗎?」

  十一郎的聲音裡含了一絲絲笑意,「當然曉得。」

  十五歲的少年,已經進了變聲期,聲音低低啞啞的,多了一絲說不出的韻味。

  「先生前幾天才講到他,說他在杭州隱居,種梅養鶴。」六娘子的語調裡多了一絲說不出的嬌癡,「我想呀,這梅林要長得好,就要施肥嘍。就算他自己不施肥,住在梅林裡,難道聞不到臭味呀?」

  十一郎放聲大笑,又一本正經,「說得很是,我想林先生是一定沒有親自種樹的。」

  「就是嘍,還養鶴,仙鶴是那麼好養的呀?往手上一啄就是一個血洞!」六娘子像是找到了知音,越說越開心。

  五娘子回首看了看,又看了看七娘子,若有所悟,眼珠一轉,也露出了絲絲曖昧的笑意。

  「當了先生可不要這樣說。」十一郎又叮囑六娘子。

  五娘子就拉著七娘子多走了幾步,趕上了九哥與十二郎。

  #

  進了晚上,六娘子就悄悄告訴七娘子,「是十一世兄的舅舅想把他接去京城!」

  七娘子有幾分好笑,「十一世兄告訴你的?」

  「嗯,背了人悄悄和我說的。」六娘子有些小小的興奮,「十一世兄的舅舅原來是二叔的好友……說是東林書院的山長難得想收徒,又很喜歡十一世兄的行卷,這樣的機會,可不好錯過。」

  十一郎也有了秀才功名在身,如果能到京城接受教育,當然也不比在山塘書院讀書的幾個哥哥差。

  七娘子就真心恭喜六娘子,「看來十一世兄是要出人頭地了,我們六姐運氣不差。」

  六娘子很迷惑,「這是什麼話……七妹你可不要亂說!……人家十一世兄是嫡子,門第又不比我們家差多少……」

  七娘子只是望著她笑。

  六娘子就很有些羞怯地低下頭去啐了一聲,「我懶得理你!」

  五娘子卻是取笑十一郎,「說是要給我們尋拓片,尋了有三年還未曾尋來。十一世兄真是偏心眼。」

  十一郎就有些侷促,「五世妹這樣說,我無處容身了!這就下山給你尋去!」

  也不管五娘子怎麼後悔道歉,接下來的幾日,他是再不肯和女兒們廝混了,不是去司徒廟訪古,就是到在屋裡看書。

  五娘子很後悔,「都是我嘴快,這下六妹要和我生氣了。」

  六娘子聽了反倒真生氣起來,「都只會編排我!不過是與十一世兄多說了幾句話而已!五姐不也和許家表哥說個沒停?」

  她生得好看,此時雙目圓瞪,自有一股明艷,五娘子反倒被噎得說不出話來。

  七娘子就禁不住笑出了聲,坐在一邊怡然嗑瓜子看戲。五娘子與六娘子拌了幾句嘴,又要拉扯七娘子站隊,「七妹,你講我說得對不對?十一世兄……」

  「七妹,五姐她分明……」

  七娘子大樂,「五姐和表哥是要好,六姐與十一世兄也要好。都要好,都要好。」

  五娘子和六娘子難得有志一同,齊齊哼了一聲,「將來就不要被我們捉到你的小辮子!」

  小女孩在這屋裡咭咭呱呱地鬥嘴,兩個太太在那屋也在議論男女間的這點事。

  「十一郎這孩子倒是越發穩重了。」大太太看十一郎很滿意,「曉得自己年紀大了,就避諱起來。不愧是李家的孩子,知禮。」

  李太太就笑盈盈地誇九哥,「九哥何嘗不是越發精靈可愛了?十二郎與他年紀相當的,竟是沒有他一半懂事……」

  兩人就你來我往的客氣了一會,李太太看大太太說到十一郎,語氣裡只有喜愛,就試探著問起來。

  「大姑爺這一科中了沒有?」

  「名次雖不高,卻也中了。」大太太很高興,就誇起了大姑爺。「您也知道,浙江布政使劉家和我們是面和心不和,瞅準了就要給我們家下絆子……上一科姑爺的卷子拿出來,老爺都喜歡,學政那頭都提拔到了頭幾名,誰想到卻又不知怎麼被黜落了。大姑爺是一點也不生氣,又苦讀了一年,這一科還不是穩穩的?」

  「這居家過日子,還是穩重些好。」李太太附和,「倒不是我誇口,我們家十一郎年歲雖然不大,說起來,竟是和大人一般的知禮……這回又得到了先頭姐姐娘家的提拔,想來將來金殿題名,也不會是很遠的事了!」

  「十一郎穩重,」大太太也認可,「只看行事,倒要比大郎、三郎討我的喜歡。」

  提到李家的大少爺、三少爺,李太太眼裡飛快地飄過了一絲陰霾。

  這兩個少爺,說的都是極好的親事……十一郎再不說一門好親事,將來十二郎該怎麼存身?

  「以咱們兩家的親近,我也就不費那個事請大媒了。」李太太就笑盈盈地握住了大太太的手。「姐姐,我看著您院子裡的七娘子倒是個好的,年紀雖小,卻也穩重……肥水不流外人田,不若,就便宜了我們家十一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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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提親

  大太太就愣住了。

  提親最忌諱的就是當面鑼對面鼓。

  這一時之間,大太太也還沒有想好這門親事的利弊。

  但李太太就在對面坐著,是或不是,都要拿個章程出來。

  大太太只好笑著說,「十一郎這樣好的孩子,怎麼說得上便宜!」又沉思了片刻,才徐徐道,「只是小七前頭還有四個沒說親的姐姐,總不好搶先就定了她的親事。」

  李太太忙道,「倒是我心急了!」

  像楊家、李家這樣的人家,說親也是要講究序齒的。

  十一郎前頭也還有幾個庶子沒有說親呢,遠的不說,就是十郎,都十六歲了,還沒有說上親事。

  大太太就順水推舟,「且再過幾年再說吧,小七今年終究也還是小了些。」

  李太太就和大太太感慨,「眼下給兒女說一門可心的親事也不容易。又要門當戶對,又要品貌相當……哪有這麼好找的親事。我們家老四今年都十八了,還不是也耽擱著沒有說上親?」

  兩個太太又擺了一套龍門陣,李太太也就起身告辭,回客房歇息去了。

  大太太就靠在窗邊沉思了起來。

  梁媽媽親自端了一個雞血紅小碗進了屋子,「太太也別只顧著出神——先用幾口燕窩吧。」

  大太太半欠了身子,接過小碗有一下沒一下地攪著碗裡的糖水。「這個李太太,倒是有意思。」

  梁媽媽沒有在大太太跟前侍候,不知道大太太的意思,就帶著游移應了聲是。

  大太太就笑著把李太太的意思說了一遍。

  「這個李太太,真是有心計……」梁媽媽也讚歎。

  十一郎雖然是嫡子,但無論從年紀來說,還是先頭母親的出身來說,都趕不上原配所出的大郎與三郎。

  這些年來和李太太就走得比較近。

  李太太為他說了楊家的庶女,是又能拉近楊家與李家的關係,又能拉攏十一郎,又能在無形間壓一壓大郎和三郎的勢力。

  畢竟楊老爺是李老爺多年的頂頭上司,七娘子如果真的嫁進李家,十一郎總歸要更得李老爺看重一些。

  但七娘子又是庶女……將來李太太也不用犯愁,自然能為十二郎說一門更好的親事。

  「這是一舉三得的一步棋啊。」大太太就感慨。

  梁媽媽不免有幾分好奇,「那您看,這是應下還是……」

  大太太笑著擺了擺手。「七娘子到底不是我親生的,婚事也不好不問問她的意思……再說,前頭還有那麼多姐姐呢,現放著三娘子的婚事還沒有說定,這麼著急幹什麼?」

  又有些遺憾,「早曉得我先提一步了,我倒是看著李家的四郎不錯,和三娘子年紀也相差不遠,正是三娘子的良配。」

  說起來,李四郎大三娘子三歲,年紀是差得不遠。

  生母翠姨娘正操辦著李家的家務,自然也是李老爺眼前的紅人,四郎本人也不能說沒有學識,小小年紀,就考上了舉人。

  不過,也就是一點不好……

  梁媽媽也笑,「您這主意好,還當您忘了三娘子那茬呢!李四郎說來也是極出色的少年,和大郎、三郎也走得近,老爺也挑不出什麼毛病來!」

  大太太嗯了一聲,把雞血紅小碗推到了一邊,「和李太太應酬了半日,我倒有些累了。你下去吧,吃過晚飯,讓七娘子留一留陪我說說話。」

  梁媽媽就笑著應了是。

  這幾年來,大太太遇事也總是想著要先問問七娘子。

  #

  吃過晚飯,七娘子果然就留了下來。

  已是駕輕就熟,少了許多無謂的客套,在大太太下首坐定了,七娘子便以詢問的眼神,盯住了大太太。

  大太太不禁莞爾:這個七娘子,有時候那樣的老成,幾乎不遜色於初娘子,有時又這樣稚氣。

  她就添添減減,把自己想將三娘子許配給李四郎的事,告訴了七娘子。

  卻沒有提十一郎的事。

  七娘子不禁有些躊躇。

  這李四郎的名頭,的確全蘇州都知名,至少七娘子也是知道的。

  李四郎今年十八歲,也是個少年俊彥,什麼都好,甚至連文才都勝過了大郎與三郎,就是個性子麼,稍微有些古怪了。

  大秦並不禁男風,尤其是江浙閩一帶,清俊的少年郎有幾個同性情人,也不是什麼怪事。七娘子本人對同性戀愛也沒有什麼歧視的心情。

  不過李四郎的戀愛史是有些轟轟烈烈的。他同南風館的一個當家小倌已經保持了三四年穩定的戀愛關係,夜楚齋的小語是李四郎的人,這一點在蘇州城裡已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這三四年來,李四郎少說也為小語打了七八場架,得罪了**個官宦人家的紈褲子弟,就算李老爺暴跳如雷,把他栓起來不讓他出門也好,打得他沒法下床也好……李四郎總之就是離不開那個小倌。

  拋開這點不說,他的確是個理想的結婚對象,當然前提是他的妻子能忍受得住李四郎心底永遠住著個男人。

  還是個傳說中很好看的男人。

  七娘子想到三娘子的圓臉,就有些無語。

  「倒是個好人選!」她斟酌著話語,「不過,李家和我們家的關係到底太近了些,怕是李四郎也顧忌著父親,頭兩年是不會有什麼出格的舉動的。」

  大太太無非就是想折騰三娘子麼,如果李四郎不敢折騰,她就要失望了。

  大太太就有些好笑,「你到底年紀還小了些,管他頭兩年不頭兩年……這女人心底,是從來不會喜歡看到自己的丈夫在外拈花惹草的。」

  七娘子也覺得自己失言了。

  雖然大太太並沒有避諱自己折騰三娘子的心思,但自己卻不好順著這條思路給她出主意。

  「李太太那邊,怕是不會願意吧?」她就換了條思路。「雖說李家的事,小七不大清楚,但只看四郎沒有在李太太身邊打轉,就知道……」

  大太太就露出了沉思之色。

  三娘子和大太太的關係再差,也是楊家的女兒。

  誰娶了楊家的女兒,在李家自然就能佔著幾分優勢……李四郎又是庶出,正愁沒有個有力的妻族來提攜。

  李太太恐怕是不會樂見又一個年長的兒子坐大的。

  她看著七娘子的眼神就溫和下來,「還是小七看得透徹。」

  七娘子暗自鬆了一口氣。

  雖然她對三娘子的婚事也起不到什麼好的作用,但至少能避免三娘子嫁給這樣一個……生錯了時代的男人。

  「再看吧。」大太太不置可否,「李家想和咱們家結親,也就只能在三娘子和四娘子裡挑一個了。」

  五娘子是正房嫡女,身份尊貴,自然是不會低嫁的。

  她的婆家,怎麼說都要能和定國侯孫家比肩。李家雖然顯赫,但和孫家這樣的老牌權貴比,還差了幾個檔次。

  七娘子就提到了十一郎對六娘子的特別,「……倒是真有幾分意思,五姐隨口笑話了他幾句,就避諱了起來……」

  大太太不由大笑起來。「十一郎和六娘子?這可不行。」

  七娘子就有了幾分莫名,望著大太太沒有說話。

  大太太看著七娘子一臉的懵懂,越發笑個不住。

  「這也都是後話了。」笑完了,就隨意找了個借口來敷衍,「想和我們家結親的人家,也不止李家一個。這桂家還擱那晾著呢……唉,要不是西北實在是太荒涼了些,我倒想把五娘子嫁進去。」

  七娘子也只好陪笑了。

  心裡卻始終有些疑竇:十一郎和六娘子的配對,難道就那麼匪夷所思?

  大太太也未免笑得太誇張了點……

  這裡面不會又有什麼自己不知道的事吧?

  大太太卻已經說起了別的事,七娘子也只好收攝心神,陪大太太玩笑了起來。

  平心而論,這幾年侍奉大太太,並不像七娘子想得那樣痛苦。

  大太太雖然小氣多疑,但畢竟是官宦人家出身,見多識廣,不論是政治、軍事、人事,都有自己的一套看法。

  只要不存在利益衝突,她的看法大多頗為中肯,平時與七娘子議論起來,大多受益匪淺的,反而是七娘子。

  應酬完了大太太,七娘子就回了屋子。

  五娘子和六娘子坐在窗邊嘀嘀咕咕,也不知在說些什麼。

  見到七娘子進來,兩個人都笑了起來。

  「太太叫你留下來,是不是問你李家的親事啦?」六娘子就迫不及待地問。

  五娘子氣得直彈六娘子額角,「傻丫頭,誰叫你張口就問來著?」

  七娘子不由大奇。

  這三娘子的婚事,也不過是大太太的一個念頭罷了。都還沒有成真呢……五娘子知道也就罷了,怎麼連六娘子都是一副瞭如指掌的樣子?

  五娘子見了七娘子臉上的訝色,卻也得意起來,顧不得責怪六娘子,自己揭了底牌。

  「沒想到吧?谷雨正好聽著了一兩句話……再一問梁媽媽,還有什麼不清楚的?你的意思怎麼樣?要我說,李家雖然好,但人到底多了些,換作是我,我可不嫁!」

  六娘子不以為然,「十一世兄人品究竟是極不錯的!」

  七娘子就想到了大太太那莫名的笑。

  她一下明白了過來。

  十一郎的人品,七娘子還是認可的。

  但李家卻絕不是一個理想的生活環境。甚而要比楊家更險惡。

  風流的老爺,厲害的太太,無數的姬妾外,還要多了這麼十多個心思各異,各有能耐的少爺!

  「……母親可沒有和我說這事!你們可不要亂說!」

  她不禁有些發急起來。

  五娘子和六娘子更是樂得快仰過去了。

  「誰和你亂說來著!」

  「梁媽媽什麼都告訴我們了……」

  一晚上,就光顧著鬥嘴了。

  到了快就寢的時候,兩個姐姐才放過了七娘子。

  六娘子膽子小,七娘子就和她住了大間,把單間讓給了五娘子。

  兩個人洗漱上床後,七娘子才輕輕問六娘子,「說親的事,是真的嗎?」

  六娘子的聲音很開朗,「嗯!真不騙你!谷雨聽到了一兩句,回來和我們說了……我們就親自去問了梁媽媽!全是真的!」

  不知怎麼的,七娘子就有些內疚。

  「我……我是不會答應的!」她就向六娘子保證。「再說,母親怕是也沒有答應的意思……」

  親姐妹一向是很少嫁到同一家的。

  大太太既然想把三娘子嫁到李家,就肯定不會考慮自己了。

  七娘子不禁暗暗懊惱起來。

  幫三娘子說話,不過是順手拉她一把,沒想到反而拖累了自己。

  六娘子就吃吃地笑了起來。

  「你說得這叫什麼話!」她似乎被七娘子逗樂了,「誰在乎這個了……傻孩子,你還真當我喜歡了十一世兄啊?」

  七娘子就是一怔。

  幾年下來,她也已經很瞭解六娘子了……

  六娘子若是對十一郎沒有好感,又何必和他談得那樣入港?

  有些事,只能瞞得了自己,騙不了過來人的。

  她就輕輕地「哦?」了一聲。

  「我不是和你說過?」六娘子索性趴到了枕頭上,支起了身子,「將來我的夫婿呀,必定要又威風,又能幹……我嫁過去之後,誰都不用討好!只有人家討好我的份……」

  七娘子就應和著她笑了起來,「你說的對,是我忘記了。」

  「就是!」六娘子就快快地應和,「十一世兄雖然不錯,但五姐說得對呀!家裡烏七八糟的事一點都不比我們家少……又沒有了娘……我看啊,你不答應再對也不過了。你是正院養活的,以我們家的門第,將來找個什麼樣的人家沒有?十一世兄人雖不錯,但還是配不上你!」

  才幾句話,就來了兩個十一世兄人不錯……

  唉,六娘子的庶女身份,又要比自己低了一層。

  就算有心想嫁,也要看李家那頭看得上看不上了。

  七娘子就笑,「你說的是,你說的是,快睡吧。」

  六娘子就笑嘻嘻地說,「那我睡了!」一邊翻身躺下,把被子拉到了頭頂。

  七娘子也想心事,想到了三更方才睡著。

  第二天起來,就覺得鼻塞耳鳴。

  古代醫療條件不好,一點點小病都可能延綿成疾。

  大太太很緊張,連忙叫了燉了薑湯給七娘子服下,又張羅著叫人下山請大夫。

  沒有多久,梁媽媽就帶了人回轉。

  「才到山腳,就遇見了張先生。張先生帶了幾個年輕俊彥,想要上山遊覽梅林……奴婢自作主張,就答應了下來。」

  大太太也沒有二話。

  以大老爺和張先生的交情,楊家的山頭當然是隨時對張唯亭開放的。

  「恰好又提到了七娘子的病,張先生就請隨行的權二少爺過來為七娘子診治。」梁媽媽笑瞇瞇,「本來還怕光福的大夫技藝不精,耽誤了病情……倒是巧!權二少爺派人回去拿藥箱,一會兒就過來!」

  大太太也只好接受了張先生的好意,又叫人去外頭張了帷幕,以便女眷迴避。

  李太太和大太太議論,「都說權家小神醫有潘安宋玉之貌,這會倒能見識見識了。」

  六娘子就趴到七娘子枕邊,把梁媽媽和李太太的話一點點告訴了七娘子。

  「上回權二少爺來咱們家的時候,我沒有看到。這回,我也要躲在屏風後頭看兩眼。」

  在屏風後頭看看青年才俊,是大秦的大家閨秀難得的樂趣。

  七娘子卻無心搭理六娘子。

  滿心裡都是梁媽媽的那句話:張先生帶了幾個年輕俊彥,想要上山遊覽梅林。

  封錦可也是年輕俊彥,又是張先生的入室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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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風流

  七娘子就坐立不安地等到了權仲白。

  她年紀還小,用不著拉上床帳把自己遮起來。

  倒是兩個姐姐都上了十歲,雖然六娘子還沾了個孩子的邊,但也已經有了羞怯之心。

  便叫人拉起了帷幕,躲到了提花帳幔後頭,憋了氣,預備從帷幔的縫隙裡鑒賞鑒賞權二少爺的風姿。

  五娘子雖然與權二少爺打過對臉,但或許是當時年紀小,也說不出權二少爺與尋常男眷有什麼不一樣的地方。

  越是這樣,六娘子就越是好奇。

  「聽說他如同潘岳、宋子淵一樣,是有上古遺風的美男子!」她就和五娘子在帷幕後頭嘰嘰喳喳,「這幾年來,京城的女眷有個頭疼腦熱的,哪個不到權家問診?二少爺煩得不得了,這才下了江南來遊玩……」

  「那又如何肯為七妹診治?」五娘子就有些不解。

  兩個人還在議論,幾個媽媽已是引導著權仲白進了屋子。

  權仲白今年大約十八,在古代而言,已算得上青年了。

  看形容,倒是和兩年前沒有什麼差別。依然是鶴氅,依然是唐巾,也依然是一進屋就把氅、巾都去了,露出了底下的淡青隱蓮紋道袍,與無暇的白玉冠。

  單單是除袍卸巾的這幾個動作,由權仲白做來就是一陣賞心悅目。

  不過那張冠玉似的臉上,卻隱隱帶了些怒氣,越發襯得一雙眼似過了火的琉璃,明亮得灼人。

  「權世兄!」七娘子覺得自己有必要問個好,再道個歉,「耽擱世兄遊山了。」

  權仲白就看了看七娘子。

  又挽起袖子,並了雙指,試了試她額上的溫度。

  「我扶脈的時候,不願被人打擾。」他容色稍緩,但聲調仍帶了冷淡。

  幾個婆子便低眉垂目退了出去,只留白露在一邊服侍。權仲白望了白露一眼,連白露都退到了屋外。

  隔著玻璃窗,他的一舉一動都為人所知,倒也不算是孤男寡女。

  權仲白就低頭在藥箱裡翻找起來。
他的動作很大,大得幾乎就快失去以往的優雅。

  「楊姑娘,兩年不見,你的病又重了幾分。」

  就連語氣裡的不滿,也都沒有一點掩飾。

  七娘子愕然。

  她雖然說不上很健壯,但這幾年來也很少生病,平時又注重保養……

  哪裡來的病?

  「權世兄,你這是什麼意思……」她不禁有些忐忑。

  自己不會是得了什麼絕症吧!

  雖然在楊家的生活說不上輕鬆,但至少吃穿用度,是無數人所欣羨的。七娘子也不是什麼超凡脫俗的聖人,當然會希望自己能活得長一點。

  權仲白就自藥箱裡抽出了一個小迎枕。

  「手放上來。」他沒好氣。

  見七娘子明顯的愣怔,索性劈手就抓住了七娘子的手腕,帶到了迎枕上。

  「小小年紀,心事這樣重!」一邊扶脈,權仲白一邊就數落起來。「一聽說楊家的小姑娘病了,我就知道是你!」

  「我……我?」七娘子只好鸚鵡學舌。

  「先天不足,後天又失於保養,過分思慮……現在你還小,自然不覺得什麼,過了三十歲,百病就來纏身了!」權仲白沉了臉一路數落,就縮回了手。「昨日晚上是不是又思慮過甚,一夜都沒睡好?」

  「我……」七娘子竟興起了被老師訓斥的感覺。

  就好像前世沒有完成作業的時候,年輕的班主任一臉無奈地訓斥自己,「除了你自己,誰會為你自己打算?你也要懂事了!」

  她就求助般地瞥了帷幔那頭一眼。

  權仲白也跟著看了過去。

  帷幔微微地顫動著……屋裡可並沒有風。

  他不動聲色,呵斥七娘子,「和你說話呢!」

  七娘子嚇得一抖,委委屈屈地看住了權仲白。

  權仲白清俊的臉上,寫滿了恨鐵不成鋼幾個字。

  「以後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權仲白俯身自藥箱裡抽出了方箋。

  白露連忙進來侍候筆墨。

  「沒事就和姐妹一起說說話,樂一樂。別像個小老太婆似的,成天到晚的只會愁……你有什麼可愁的?錦衣玉食,家境優越,父母又這樣疼愛……要自己逗自己開心,知道了?」

  七娘子垂下眼,就要長出一口氣。

  卻又連忙摀住了,提心吊膽地瞄了權仲白一眼。

  權仲白忍不住微露笑意。

  又很快屏住了,不動聲色地沖七娘子點了點頭。

  「這才是你這年紀的樣子。」他威嚴讚許。

  七娘子就沖權仲白咧了咧嘴。「謝權世兄關心……」

  權仲白低頭寫起了方子,一邊寫,一邊自己也歎了一口氣,「就是你這樣的身子骨,在深宅大院的小娘子裡,都算難得的了。尚且不知道愛惜自己……殊不知,有人想求得一個康健,都是難比登天……」

  這一瞬間,他話裡流露出的傷痛,與兩年前那別樣的爽朗比,竟是判若兩人。

  兩年時間,對成年人來說可能還算不得什麼,但對少年而言,或許就是兩個心境的差別。

  七娘子就同情地看了權仲白一眼。

  她當然不會自戀到覺得權仲白是在憐惜自己。

  想必在深宅大院生活的,除了自己這樣「無病呻吟」的小娘子之外,還有權仲白真心憐惜的人吧。

  「一天煎服三副,當晚就能退燒了。」權仲白就寫了方子,遞到了白露手上,「第二天再吃兩副,可保無事。」

  又掃了七娘子一眼。

  「以後再不要把事都壓在心裡了。」他已沒有了那股急切的關心與憤懣,多了幾分形於外的禮貌,「楊姑娘,你的稟賦在女流中已經不算太脆弱了,只要能善自保養,必可康健一世。多保重吧!」

  說完,就背起藥箱出了屋子,連一點留戀都不曾有。

  這個權仲白,來像一陣風,去也像一陣風。

  白露並幾個婆子都忙追了上去,請他到後堂稍坐喫茶。

  隱約還能聽到權仲白在院子裡說話的聲音,「……此來只是人情,倒未必要……」

  正在葳蕤,七娘子就看到九哥從院子對過的廂房裡推門出來。

  「權世兄!」九哥就客客氣氣地對權仲白行了禮。

  權仲白忽然站住了腳。

  就沖九哥招了招手,扳住他的臉仔細地相了相。

  又帶著九哥進了七娘子的屋子,累得五娘子和六娘子忙不迭地縮回了身子。

  權仲白也不曾留意,就著硯台裡未乾的殘墨,又寫了一張藥方出來。

  「這兩年來,你臉上的舊傷處進了春天就會作癢,是不是?」他一邊寫,一邊問九哥。

  九哥滿臉的歎服,不由自主,就撓了撓臉側。「是。權世兄真好醫道!」

  權仲白就搖搖頭歎了口氣。

  「真不愛給你們這些豪門裡的小少爺、小姑娘診治。」他發起了牢騷。「一個個心裡藏的都是事,做大夫的,不問不是,問了更不是……」

  九哥和七娘子齊齊一怔。

  「你臉上的傷口不像是匕首所刺,倒像是被剪子、錐子一樣的物事所傷……是不是?」權仲白一邊寫,一邊就問。

  九哥不禁和七娘子對視了一眼。

  七娘子也是滿心的茫然。

  浣紗塢前發生的事,七娘子到現在也沒有一點頭緒。

  隱約只知道九哥行事的動機,是為了給她出氣。

  「看你不答,就當是咯?」權仲白就吊起眼,似笑非笑地凝睇著九哥。

  這一眼望過來,風流就如一硯半傾的水墨,濺了一屋子都有墨香味。

  去了那一層瀟灑不羈的外衣,原來權仲白倜儻起來,竟是這樣的……

  五娘子和六娘子的抽氣聲透過帷幕,隱隱傳到了七娘子耳朵裡。

  九哥半垂下眼,咬住了下唇,沒有作答。

  「金酸銀苦,酸疼苦癢,傷你應該是一把銀器,我說得對不對?」權仲白就責備九哥,「就算你要誣賴你那許家表哥,也該悄悄和我說明真相,我開幾服藥給你吃,就沒有今天的事了。」

  他吹了吹手中的藥方,塞到了九哥手上,「作癢的時候配齊了敷上,過幾年也就沒事了。」

  九哥期期艾艾,想說什麼,又說不出口,難得地露出了侷促。「權、權世兄……」

  「怎麼?」權仲白就停住腳步,訝然回望。

  見了九哥那一臉的欲言又止,他笑了。

  「放心吧。我和你那個表哥,也不大對付!」

  #

  權仲白到底沒有進後堂喫茶,連診金都婉拒了。

  大太太也只好自我解圍,「人家也的確不差這麼點子銀錢。」

  李太太和大太太都只是隔著窗戶看了權仲白的半邊臉。

  就已經讚不絕口,「雖然單看五官不覺得如何,但形容舉止,的確是風流文秀,當得上美男子三個字。」

  六娘子更是已經徹底被權仲白迷倒,「一舉一動,竟是把別人都比到了泥裡!」

  看她的樣子,十一郎早成了昨日黃花。

  的確也是,六娘子今年才十歲,就算古人早熟,她也還遠遠沒到「今生今世、此情不渝」的年紀。

  對十一郎的一點點好感,容易泛起,也就容易消退。

  七娘子吃了幾服藥,也就真的康復了過來。

  就和白露感慨,「要少操心,少操心……又哪有那麼便宜的世道,說一聲不操心,就真的什麼都不用操心了。」

  白露卻也是一臉的迷惘癡狂,「從前在太太屋裡的時候,聽太太誇獎李家的幾個少爺『美姿儀』,其實真正美姿儀的,是權公子才對!」一點都沒有留心七娘子的話。

  只有五娘子沒有被權仲白旋風刮走。

  「又不是沒見過比他更俊秀的人!」五娘子就很不齒這些女兒家的輕狂,「不過是行為舉止優雅得體……我是沒看出什麼好!」

  權仲白引起的旋風尚且不止於楊家。

  蘇州別的少,達官貴人是不少的,除了江蘇本省的衙門,還有江南總督的全套班子。

  這些個達官貴人家裡,又怎麼能少得了嬌滴滴的小娘子、多愁多病的少奶奶?

  自然,真個痼疾纏身,綿延難起的病患也不是沒有。更有一身富貴病的老太爺、老太太……

  還沒有進臘月十五,上門求醫的隊伍就把張唯亭張先生的府門都塞住了。

  就連楊家都有人上門輾轉求情,想請小神醫上門問診。

  大老爺也不由得和大太太感慨,「從前不曉得權家人怎麼叫二公子學醫。現在才曉得,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就是換作狀元到了蘇州,怕都沒有這樣的陣仗。」

  大太太若有所思,「聽說權少爺自幼身子就不大好,是久病自成良醫,倒是一點都看不出來。」

  七娘子也有些吃驚:權仲白看著雖不說健壯,但也和病弱扯不上一點關係。

  不過,他看起來的確是比尋常人瘦一些。

  難怪總覺得他穿得格外的寬大。

  「這就不清楚了,不過達家三小姐身子骨倒的確不好。」大老爺就沉吟著道,「也不曉得是不是這個緣故,雖然達家先後和許家、劉家議親,最後還是把這唯一一個待字閨中的女兒許了權家。」

  大太太不由得動容,「許家?說的是哪個兒子?不會是鳳佳吧?」

  大老爺似笑非笑,「不是鳳佳又是哪個?恰好也就是在兩年前,鳳佳溜出來與你同下江南的時候。」

  大太太的臉色就有幾分不好看了。

  那幾年,許夫人幾乎封封來信都要提起五娘子與鳳佳的親事。

  自從鳳佳在楊家鬧出了那麼大的事,許夫人也就再沒有舊事重提……

  原來還有這一段勾當暗藏其中。

  「三姐怕也是有幾分不好意思!」她就辯解似地對大老爺解釋。「畢竟鳳佳鬧出了那麼一攤子事……」

  「達家這個三小姐,是庶出。」大老爺卻沒有搭理大太太的話茬。「不過是寫在了嫡母的名下……雖然惠妃這幾年榮寵非凡,但要把庶出的女兒許給平國公嫡子,達家也的確非分了些。」

  「何止非分!」大太太義憤填膺,「簡直是不要臉!也虧達家想得出來!」

  大老爺就看著大太太笑了笑,「權家和達家結親,無異於又給皇長子添了一門助力。」他提醒大太太。

  朝中風起雲湧,正醞釀著天大的變化。

  權仲白和達家三小姐,不過是話引子而已。

  想到朝中的事,大太太也沉下了臉色。「父親是打定主意了?」

  「泰山預備明年三月、四月裡,上書皇上,督促太子出閣讀書。」大老爺神色奧妙,「私下也已經串聯起了二十多個官員。」

  「都有什麼名字?」大太太的眉頭越皺越緊。

  大老爺就說了十多個名字。

  無一不是名動一方的軍政大員,平國公許衡的名字赫然在目。

  「三姐夫不是正帶著鳳佳鎮守邊關……」大太太的話才說了一半就頓住了。

  就是因為平國公正在邊關練兵,他的意見,才這樣舉足輕重。

  大老爺身為秦帝師的女婿,又是江南總督。秦帝師要串聯官員保太子出閣讀書,當然第一個就想到了這個好女婿。

  這可不是往日裡的小打小鬧,一步踏錯,說不準就能讓楊家就此覆滅。

  大太太前思後想,面露猶疑。「孫家怎麼看?」

  「定國侯暫時還沒有點頭。」楊老爺面色深沉,「還在等我們的意向。」

  「還是先看看風頭吧。」大太太咬了咬牙,「老爺你的意思呢?」

  儘管是秦家女,到了關鍵時刻,大太太還是以楊家主母的身份來考慮問題。

  大老爺目光柔和,「這還有好幾個月呢,先過了年再說吧。」

  大太太也自失地笑了笑,「是啊,過年,就別擔驚受怕啦!」

  過了年,太子就十三歲了。

  勝負就在明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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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疑雲

  楊家的這個年,過得簡約而不簡單。

  二老爺雖然沒有能回來蘇州,但也慇勤地派人送了不少年貨回來。往年,他可沒有這樣大方。

  送回來的年貨不但有京中的土產,還有名貴的傢俱、值錢的擺設……

  「二弟也未免過於小心了。」大老爺哭笑不得。

  二老爺是不大看好自己在京裡的前程。

  擔心大老爺萬一倒台,他受了牽連被貶回鄉時,這些值錢的大件不好處理。

  京裡傳來的消息一日緊似一日,惠妃和皇后之間的鬥爭似乎也到了圖窮匕見的時刻,這當口又傳出了皇上欠安的消息。

  一整個年大家都過得惴惴不安。

  大太太又要忙著安頓家下的年貨,又要忙著和一眾貴婦人應酬,又擔心著二娘子生產的日子快到了,加倍打點了年貨送去。才過了人五日就覺得頭暈噁心,嗽喘難當,勉強過了幾日,終於起不來床了,只好托二太太代表楊家四處應酬。

  眾人都知道大太太有恙,也都不敢上門打擾,楊家的幾個小兒女,倒是過了個清靜的年。

  七娘子就請准了大太太,輪流給院子裡的下人們放假。「一年到頭也不容易,臘月裡事多沒有辦法,今年正月空閒,一人輪休三日吧。」

  西偏院的下人們自然是笑逐顏開,九哥並五娘子也不甘示弱,都紛紛給自己的丫鬟放假,一時府裡上下,都稱頌七娘子是個善心人。

  七娘子就暗地裡囑咐白露,「你去探探小雪和處暑……也是一道出來的小姐妹,倒不好叫人說你得了意,眼底就沒人了。」

  白露和立夏除了府裡按例發給的新衣、賞錢,都得了七娘子給的兩件新衣,幾樣釵環並五兩銀子的「過節費」。這個待遇就算是在小姐裡,也只有五娘子屋裡的谷雨、春分能比了。

  白露就心領神會地答應了下來。

  七娘子又安慰立夏,「等白露回來了,馬上放你休息。」

  立夏一點意見都沒有,「白露姐年紀大,又是太太屋裡過來的,凡事當然要先盡著她。」

  七娘子滿心的讚賞,恨不得摸一摸立夏的頭,誇獎她好學上進。

  這丫頭能看明白這一層,可見是進益了。

  就又開了錢匣子,找了個二兩的小銀錠子塞給立夏,「別嫌少。」

  立夏不收,「您已經賞過了。」

  七娘子額外賞了院子裡的四個三等丫鬟、兩個粗使婆子一人一兩銀子,兩個管事媽媽平時雖然也不管什麼事,但也得了四兩銀子——都是兩個月的月例。她們兩個二等丫鬟,本來也就是四兩銀子,能得到五兩的賞賜,已屬破格。

  七娘子私底下又塞給她一個月的月例,要是被白露知道了,那多不好意思?

  「叫你拿你就拿著。」七娘子沉下臉,「我這裡也不少你這二兩……回去給周叔打酒喝。」

  立夏也只好默不做聲地把銀子收進了荷包裡。

  七娘子現在的經濟情況,今非昔比。

  她一向節省,這兩年來除了逢年過節定時接濟封家,就沒有什麼別的支出了。

  封錦中了案首之後,這兩年封家的田土收成又好,封太太今年就特地托周嫂子送了幾件精緻的小衣裳過來,請七娘子別再送銀子過去了——封家已經能自給自足了。

  大太太在銀錢上又是真不小氣,平時零零碎碎,一出手就是十兩銀子的給。

  如今七娘子的私房竟也有三百兩銀子了。

  也是一筆小小的財富!

  在民間,多有為了二兩銀子殺人的,三百兩銀子,已是很豐厚的家事了。

  楊家的這幾個女兒裡,倒是六娘子手裡最沒油水。

  三娘子、四娘子自然有四姨娘照拂,四姨娘也自然有大老爺照拂。唯獨七姨娘多年無寵,六娘子手裡就只有按時送過去的月例。雖不能說捉襟見肘,但也緊緊巴巴的,吃穿用度,也都是靠官中的那一點份例。

  七娘子早有心幫六娘子一把。

  不過,都是姐妹,說起來六娘子還是姐姐,這個忙該怎麼幫才不會惹得大家尷尬,還需要仔細思量。

  #

  白露回家度假,七娘子就只有帶著立夏行走。

  立夏雖然也有兩三年的資歷了,但平時只是安心在屋裡做活,還真的很少出西偏院,更少到堂屋走動。

  不免就有些怯場。

  七娘子也不說破,乘白露不在的幾天裡,不是帶著她到月來館、小香雪去找姐妹們說話,就是帶著她進堂屋為大太太侍疾。

  久而久之,立夏也漸漸地挺起了脊背。

  她畢竟性子沉穩,不是那等上不得台盤的輕狂之輩。雖然言行舉止尚帶青澀,但有立冬、立春幫忙照拂,很快也懂得了檯面上的規矩。

  七娘子看在眼裡,就很是欣慰。

  立夏如果一直不能到檯面上服侍,白露也就一直不能解放出來。

  她還有不少事想要囑咐白露去辦呢……

  立夏也該學著來辦檯面下的事了……

  七娘子就一邊思忖著,一邊帶著立夏進了堂屋。

  王媽媽、梁媽媽正好一道掀簾子出來。

  「七娘子!」梁媽媽笑容滿面。

  王媽媽也難得地露出笑容,「七娘子。」

  七娘子就拉著兩個媽媽的手,先問過王媽媽家裡的小貓,又問候了梁媽媽家裡的小狗。

  應酬過了兩個媽媽,她又把立夏留在外頭和幾個小丫鬟說話,自己進了東稍間。

  東稍間裡有一股濃重的藥味。

  大太太的咳嗽聲透過帳幔傳出來,有些發悶。

  五娘子和九哥肩並肩地坐在窗邊,正低聲說話。

  七娘子就上前幾步,給大太太請了安,又向五娘子行禮。

  「五姐。」

  五娘子大剌剌地點了頭,「你來啦?」

  九哥迫不及待地告訴七娘子,「北邊打起來了!」

  「啊!」七娘子嚇了一跳。

  不期然就想到了許鳳佳。

  上回不是聽說他跟著平國公在邊境練兵?

  這說是練兵,其實就是預備著有事可以援手……邊境有了戰事,平國公肯定是要留下主持大局的。

  「怎麼就打起來了?」她不禁就問。

  大太太有氣無力地搖了搖頭。

  「北戎一向有犯邊之意,去年江南收成雖不好,也還算過得去,他們漠北卻是寸草不生,怎麼能不打起來……」她話間還帶了嗽喘之音。「你們回去不要亂說,這是八百里加急送來的戰報,要不是你父親要調集糧草運往西北,我們也不知道……」

  古代信息傳遞不快,西北和江南之間相距千里,如果官方有意封鎖消息,恐怕半年後江南人民都不會知道西北的動亂。

  「老家應該沒什麼事吧!」九哥有幾分擔心地嘀咕。

  「寶雞深入腹地,不會有大事的。」大太太卻明白得很。

  見大太太有起身的意思,七娘子忙上前攙扶,又接過立冬端來的沉口杯,服侍大太太喝了幾口茶水。

  五娘子和九哥都靜了下來,等著聽大太太的下文。

  大太太就在心底歎了一口氣。

  這人在病中,正是最脆弱的時候。

  一雙兒女就在跟前,言笑晏晏……就沒有一個曉得上前服侍她。

  真是被寵壞了。

  望著七娘子的眼神就不由得溫存起來。「不過……也難說得很,聽你們父親講,這一次北戎來勢洶洶,恐怕不是那麼好打發的。」

  七娘子恍若未覺,把沉口杯擺到一邊,又掏出手帕細心地為大太太揩去唇角的水漬。

  「族裡怕也是慣了。」五娘子總算還懂得照貓畫虎,見丫鬟端了剛煎好的藥進來,就上前接過了黑瓷碗。「仔細燙著。」

  九哥也不失時機地表達起關心,「這樣下去也不是個事,歐陽家的幾個世兄還都不成氣候……一等權世兄回蘇州,咱們就打發人請他上門。」

  權二少爺年前被求診的人群煩得不行,索性再度離家出走,不知所蹤,現在還沒有回蘇州。

  大太太就欣慰地點了點頭,「好、好……還是我們九哥心疼娘。」

  五娘子眼神一閃,看了看大太太,無聲地出了一口氣。

  又說起了西北的軍事,「今年本來也是族裡查賬的年份,恐怕今年來查賬的人,會住得久一些了。」

  楊家身為世家大族,產業當然不止西北的那麼幾畝田地。西北一帶的皮草、牲畜生意,一向是楊家所壟斷,乘著大老爺做江南總督的這幾年,也漸漸地在蘇州開了分店。大老爺雖然和族裡關係冷淡,但這點面子,卻還是要給的。不過來查賬的族人,一向也很難進內堂來和大太太見面。

  九哥面上就閃過了異色。

  七娘子卻有些不解。

  本家的人來查賬就來查賬,和大太太有什麼關係?

  大太太看著七娘子一臉的懵懂,不由得就笑了笑。

  「這次他們過來,倒正好把你們姐妹的名字報回族裡,上進族譜裡。」

  七娘子恍然大悟。

  楊家在江南做官,和本家聯繫又疏遠,他們這些後輩,當然不可能一出生就給登進族譜裡。

  一般也是要等大老爺想起來,打發人回家報信,才能上族譜的。

  不過既然本家有人要來查賬,那順帶著捎個家人回去,自然更便當了。

  「本家的規矩,一向是孩子上了十歲,才給上譜的。」

  過了十歲,孩子就沒有那麼容易夭折了。

  大太太就扳著手指算,「打從小五開始,小六、小七、小八還有我們九哥,都到了上族譜的年紀。正好一撥兒回去上了族譜,也省事兒。」

  七娘子就不禁看了看九哥。

  九哥一臉天真無邪的笑容,一點都看不出異狀。

  外頭一陣喧鬧,立冬笑著把達哥和弘哥領了進來。

  「大伯母!」兩個少年郎的嘴都很甜,給大太太請過安,就擁到大太太身邊,「大伯母口渴嗎?」

  「大伯母吃了藥嘴裡發苦……我給您帶了玫瑰糖。」

  大太太被達哥和弘哥奉承得滿臉是笑。

  七娘子一時倒被冷落了下來。

  她只好坐到窗邊五娘子下首,三個人一起看著達哥、弘哥演一場天倫的戲。

  「怎麼還沒有去上學?」五娘子輕聲細語地問七娘子。

  「山塘書院要到上元節後才上課。」七娘子也輕聲細語地回五娘子。

  大老爺固然妙手空空,一下就把三個侄子撮弄進了書院,卻也不可能讓書院提早開學。

  正月裡,兩個侄子每天都來向大太太請安,名曰探病,實則為的是什麼,卻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但就算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正院的幾個孩子也做不了什麼。

  人家是來探病的,你在裡頭摻和著排擠人家,反倒顯得自己心胸狹小了。

  現在倒好,也只能幹坐著看兩個堂哥獻慇勤……七娘子給九哥使了幾次眼色,九哥都沒有上去與堂哥們爭寵。

  三個正院的少爺姑娘,也就只好看了一場天倫好戲。

  七娘子吃過晚飯都還是悶悶的。

  「白露回來了沒有?」打過了初更,才想起來問。

  過了初更,正院就落鎖了,想要進來可沒那麼容易。

  立夏連忙出去張望。

  過了一會,紛沓的腳步聲與說話聲直進了西偏院。

  「回來了回來了,杭媽媽接回來的。」立夏鬆了一口氣,進屋急急地告訴七娘子。

  雖然七娘子性子好,但是主子不開心,做丫鬟的也就硬是有幾分提心吊膽。

  七娘子也長出一口氣。

  白露什麼時候出去,什麼時候回來,都是在堂屋那兒打過招呼的,總不好莫名其妙就曠工。

  她就起身梳洗了,換上了寬鬆的對襟長襖,預備上床窩著醞釀睡意。

  古代光照條件不好,比不得現代,睡前還能看看書,一入夜,七娘子是巴不得什麼費眼睛的活都不幹。

  九姨娘、封太太都是年輕時候沒日沒夜的做女紅,做出了眼疾。

  過了一會,白露就靜悄悄地進了東裡間。

  和立夏用眼神打了個招呼,彼此點了點頭。

  又倒了半杯水給七娘子送去。

  「七娘子喝水。」七娘子睡前是不喝茶的。

  「什麼事耽擱住了?」七娘子不免笑著關心。

  白露就看了看立夏,壓低了聲音。

  「處暑去了!」她帶了一絲黯然,又有著隱隱的興奮。

  七娘子一下就坐直了身子。

  「好好的人呢——怎麼說去就去了?」

  「去年九月就聽說她病得說不出話來了。」白露就歎了一口氣,坐到了七娘子床邊。「我這回過去,頭兩次都沒有碰見她爹娘,問了鄰居,也只說是去莊子裡養病了……我就留了個心眼,今兒晚上吃飯的辰光過去,果然見著了她爹娘。」

  立夏也放下了手裡的針線,不知不覺,就走到了白露身邊,側耳細聽白露的敘述。

  「頭兩回我沒能進他們家門,進去了一看才覺得古怪,按理說,他們家上上下下,如今就是處暑他爹有活,還有個病人……怎麼都要透著一股窮氣,卻不想,處暑的爹娘打扮得竟很齊整!我就生了疑心……」白露的聲音越來越小,「稍微問了幾句,才曉得處暑年前就去世了。好像是在莊子上沒的,因為是臘月裡,一切從簡,也還沒敢告訴太太知道!」

  白露話裡的意思,已是昭然若揭。

  七娘子不禁沉思起來。

  過了片刻,又問,「那你去看過小雪沒有?」

  白露就歎了口氣。

  「小雪也病了!」她頗有幾分傷懷,「倒是沒有去莊子裡。家裡緊巴巴的,也沒有錢請醫延藥……不過掙日子罷了。精神頭倒是還好!」雖說這年代死生無常,少年夭折,也是常有的事。但從九哥屋裡出去的這兩個大丫環都先後生了病,處暑更是沒兩年就去世了。

  也太蹊蹺了吧……

  兩個大丫環都沒有說話。

  立夏倒還好,她與小雪、處暑終究沒有什麼交情,不過是面露沉思,尋摸著裡頭的不妥而已。

  白露卻是又傷心,又有幾分恐懼。

  九哥屋裡的那一口黑血,一直沒有找到主人。

  如今處暑去世,小雪病了……七娘子又重新過問起了這件事。

  恐怕處暑和小雪的家人,要受到牽連了。

  七娘子一時也沒有再提起這個話題。

  「今晚繼續放你一晚上假,不用你上夜了。」她笑著安頓白露,「回去歇著吧,帶回來什麼好吃的沒有?」

  白露就笑了,「知道您愛吃糟魚!給您帶了兩罈子呢!」

  「倒是有心了,回頭代我謝謝姚叔姚嬸。」

  七娘子又和白露聊了幾句家常,就放白露回住處休息了。

  立夏就上來侍候七娘子洗漱,又安頓她半躺下來,裡裡外外的忙著關窗閉戶、收拾灑掃。

  七娘子斟酌了半晌,終於咬了咬牙。

  「立夏,你過幾天再回家輪假成不成?這幾天就說你身上不好,懶怠走動……」她放軟了聲音和立夏商量。

  立夏毫不猶豫,「聽憑姑娘吩咐!姑娘讓我什麼時候回家,我就什麼時候回家。」

  七娘子就輕輕地點了點頭。

  像是問立夏,又像自問,「你說這事兒,到底是處暑做的呢,還是小雪做的?」

  立夏頓了頓,才道,「這,奴婢就想不透了……」

  「是不是,還得問了才清楚。」七娘子自問自答,「也只有問了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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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早上,立夏就派上元去向梁媽媽解釋:自己身上不好,想緩幾天再回家休息,和上元換了輪休。

  梁媽媽自然不會有二話,還派人來問立夏,要不要請良醫進來為她診治。

  立夏就和七娘子感慨,「梁媽媽著實是個熱心人。」

  七娘子好笑,「如若咱們還在南偏院度日,你看她還有沒有這樣熱心?」

  深宅大院就是這樣,跟紅頂白,乃人之常情。

  如果七娘子這幾年來不是慢慢地得到了大太太的信任與寵愛,梁媽媽都不會准她給自己的丫鬟輪流放假。

  受寵的,萬事皆順,不受寵的,舉步維艱……

  要把這個局面維持下去,就得靠七娘子自己的努力了。

  早起進屋服侍大太太吃過藥,又陪她閒話了一時,吃過中飯,大太太就趕七娘子回去休息。

  「大過年的,也自己歇一歇,和姐妹們玩笑玩笑。我也要午睡了。」

  七娘子也只好笑著恭敬不如從命了。

  才從屋子裡出來,迎面又撞上了達哥、弘哥。

  「二哥、三哥。」七娘子不敢怠慢,禮數周全地招呼過了。

  達哥和弘哥笑瞇瞇地和七娘子打了招呼,「七妹妹上哪兒去?」

  「回去午睡。」七娘子笑,「母親才剛睡下,二哥、三哥倒是來得不巧了。」

  達哥就稍稍露出了些赧色,「是我們來得不是時候。」

  弘哥卻不管那麼多,咋咋呼呼地拉著達哥。「找五姐姐說話去。」

  弘哥與五娘子的生日只差了幾天,若是拋開過繼的這點矛盾,兩人的性子倒也都是爽快利索一路的。

  七娘子眼神一閃,對弘哥的評價倒是高了幾分。

  這孩子看著天真,其實心裡門兒清呢。

  畢竟也是十一歲的人了……

  七娘子沒有再搭理兩個堂哥,帶著白露回了西偏院。

  白露也有些不忿,「這見天的往咱們家跑,還知道害臊……」

  「也是身不由己。」七娘子隨口感慨了一句,就把話題又轉到了小雪身上。「你看著小雪還好,能下地走動嗎?」

  「這倒不難。」白露沉吟著,「就是顯見著瘦了下去,身子骨很弱!倒也沒有到起不來床的地步。不過……要傳她進來問話,可就要過了人眼了。」

  七娘子也不禁感歎,「住在西偏院,什麼都不方便。」

  聞絃歌而知雅意,七娘子問起小雪,當然是想要見一見這個關鍵人物了。

  要瞞過大太太的耳目來辦這件事,可不容易。

  七娘子沉思片刻,又看了看白露。

  「梁媽媽有沒有歇午覺的習慣?」她就問白露。

  白露一怔,反射性地瞟了七娘子一眼。

  七娘子容色平靜,一臉的理所當然。

  白露也就自然而然地回,「冬日天短,乾媽素來是不睡午覺的……眼下怕是在邊廂休息,等著太太午睡醒了再進去回事兒。」

  「那就請梁媽媽過來一趟。」七娘子吩咐白露。

  白露清脆地應了一聲,出了屋子,緩緩進了通向正院的小徑。

  七娘子是越來越有主意了……對自己也越來越不客氣。

  從前覺得七娘子和自己,與其說是主僕,倒不如說是一個屋簷下生活的鄰居。雖然七娘子的衣食住行,都是由自己打理。但她卻從來沒有干涉過自己的行動。

  眼下,七娘子是把自己當成了丫鬟來看待……和她說話時,就漸漸地帶上了吩咐的口吻。

  白露微微一笑,就加快了腳步,進了正院。

  她也本來就是個丫鬟,自從進了西偏院,她的得意與失意,也就都由七娘子的際遇決定。

  以七娘子的為人處世,恐怕日後,自己跟著七娘子沾光的日子,有的是呢!

  #

  白露很快就把梁媽媽帶進了西偏院。

  梁媽媽也不無詫異。

  七娘子對她雖然客氣,但平時也很少有人情托到她跟前。

  說起來,大太太身前兩個當紅的媽媽,七娘子還是要和王媽媽熟稔些。

  也是自然的事,當年那小半年一同看家患難與共的經歷,就使得兩人之間自然而然要走得近一些。

  但這兩年來,藉著白露,梁媽媽和西偏院也是有來有往,有了些情分。

  「七娘子。」梁媽媽未語先笑,就要行禮。

  「梁媽媽千萬別和我客氣。」七娘子也是一邊笑,一邊搶前幾步,親手扶起了梁媽媽。「耽擱您休息了。」

  兩人又寒暄了幾句,白露就上了好茶來。「乾媽喝茶……」

  梁媽媽不由得格外看了白露一眼。

  白露這丫頭,她是從小看到大的,會認白露做乾女兒,就可見兩家的關係多密切。

  白露也一向很得她的喜愛,進了正院,非但沒有給自己丟臉,還爬到了二等丫鬟的位置,在大太太屋裡,也就只在立春一人之下罷了。

  卻因為不願做大老爺的通房,想方設法出了正院,進了西偏院……

  這樣有主意的一個丫頭,不到兩三年的時間,就被七娘子收得服服帖帖的。一副全心全意為西偏院做事的樣子。

  七娘子真是有本事!

  連大太太那樣多疑好猜忌的性子,幾年來都漸漸對七娘子放下了心防。

  梁媽媽就對七娘子又多了幾分客氣,也覺得身下的圓凳,不是那麼舒服了。

  儘管是大太太身邊受寵的媽媽,對著姑娘,也要有個下人的樣子……

  「今兒請媽媽過來,其實是有事要麻煩媽媽的。」七娘子卻沒有注意到梁媽媽的異樣。「梁媽媽想必也知道,處暑去年臘月裡去世的事吧……」

  梁媽媽頓時就驚訝了起來。

  「還有這樣的事?」她提高了聲調。

  七娘子就一長一短地將處暑的死與小雪的病說給了梁媽媽聽。

  梁媽媽久在內宅打滾,又哪裡會品味不出這裡頭的蹊蹺?

  「這事……還是得告訴太太一聲。」她眼神連閃,「恐怕……」

  七娘子就長出了一口氣。

  「梁媽媽,您也知道,小七眼下看著風光,其實……還不都是因為九哥?」她有幾分不好意思地望著梁媽媽。

  這倒是七娘子的心底話。

  「七娘子這話說岔了,」梁媽媽呵呵直笑,「您是因為九哥進了正院不錯,可太太愛重您,那是因為您自個兒的好!」

  兩個人又客氣了幾句,七娘子才小心翼翼地往下說,「這事雖然是肯定要告訴太太知道的,但若是沒有查出個子午寅卯來,不免又要讓太太覺得是小七多事。把過往的不愉快,又翻出來說……再說,現在母親還病著,也不好添了心事……」

  梁媽媽也覺得七娘子說得有理。

  這種事一向是很難說的,未必處暑和小雪不是因為被攆出正院,沒了臉面,羞惱成疾。

  萬一大費周章,打牆動土地查到最後,卻查不出個所以然來,以大太太的性子,是肯定會遷怒於七娘子的。

  「那七娘子的意思是?」梁媽媽不由就徵詢起七娘子的意見。

  「我想先問問小雪。」七娘子坦然告知梁媽媽,「能問出什麼,再向母親說明,問不出什麼,這事兒也就悄悄過去了,不會驚動什麼人。」

  這是兩全的穩妥法子,進可攻,退可守。

  不過要提審小雪,就得靠梁媽媽安排了。

  平時正院裡來往進出的婆子媳婦,都是由梁媽媽一手調配的。像小雪這樣沒有差事的小丫頭,也只有梁媽媽有這個能力,能悄悄地把她領進西偏院。

  梁媽媽的笑容就更深了,「七娘子想得是,太太身上不好,我們就要為太太分憂……您想著什麼時候把小雪接進來都成,就包在我老婆子身上了!」

  七娘子就笑著和梁媽媽又嘮了幾句家常,待大太太午睡快醒,才把梁媽媽送出了屋外。

  白露和立夏都是一臉的欲言又止。

  七娘子就解釋,「這事其實也沒有什麼可瞞人的地方,說起來,當時這一口血,還是吐在西偏院裡的。」

  七娘子要過問,也有過問的立場。

  立夏就似懂非懂地下去做活了。

  白露猶豫再三,還是發問,「還以為您想借題發揮,把這事栽贓到二太太頭上……」

  白露也不是傻瓜。

  這一年多以來,七娘子、五娘子、九哥三人與二太太之間的暗潮洶湧、三個侄少爺的回歸……都似乎暗示著大太太在擇嗣上,又有了些動搖的傾向。

  大老爺對九哥的學業又是一天比一天上心……

  這裡面的事,白露雖然是丫鬟,但也能咂摸出味道來。

  她還以為七娘子在這個時候關切起了小雪和處暑的事,就是為了從往事裡找到突破的機會,把二太太指使四姨娘下毒的事鬧大,讓二太太顏面盡失,大太太也就不好再提過繼的事了。

  這主意雖然不能說不好,但未免粗糙了些。

  大太太又怎麼會看不透背後的主使者?

  七娘子微微一笑,白露看問題,始終還是粗淺了些。

  她就指點白露,「前幾年二太太也想著過繼的事,那時候,怎麼不見大太太聽她的?」

  白露就囁嚅,「還不是九哥……」

  還不是九哥擅自穿上女裝,鬧出了這麼一攤子事,讓大太太驚覺自己手心裡的小男孩,也早有了自己的盤算?

  寵九哥,本來就是因為他跟在大太太身邊長大、親近大太太。

  遇事自然而然就會站在大太太這邊。

  可浣紗塢前的刀傷事件,恰恰就證明了九哥根本不是性格軟弱之輩。小小年紀,就已經會以自己的腦袋瓜子思考問題。

  更可慮的是,他為了給自己的雙生姐姐出一口氣,就不惜栽贓表哥,竟是一點都不顧惜大太太和許夫人之間的情誼。

  許鳳佳對外是背了這個黑鍋不錯,可對內又怎麼會瞞著自己的娘?

  受了這麼大的委屈,許夫人又怎麼會沒有怨氣?

  這一個不好,就是讓平國公府漸漸和楊家離心的契機。

  許夫人這幾年來不就緩了提親的口氣……

  就算和浣紗塢前的事無關,大太太心裡,恐怕也都已經把兩件事聯繫起來了吧。

  這麼小就這樣毒辣,這樣縝密,這樣瘋狂,這樣聰明,長大了會是什麼樣?到時候,大太太又拿什麼來節制這個承嗣的兒子?

  一步錯,步步錯,就因為當年一個心軟,沒有斬草除根除去九姨娘,大太太和九哥之間,天然就有了一塊心病。

  這疑心再一犯,懷疑的種子就不禁抽根發芽……

  到底還是九哥年小,行事輕浮,給了二太太可乘之機。

  所以,二太太才會拼了命的鼓吹自己的兩個兒子,「老實得很,都是耙耳朵」,「三棍子都打不出一個屁」,「不懂事的很,還需要大伯多多教導」。

  「所以,我們就要讓大太太對浣紗塢前的那件事,做一種不一樣的解讀。」七娘子笑了。「這才是治本的辦法……對二嬸下手?」

  那也是下一步的事了。

  #

  正月初八下午,也是眾人午睡的時點,小雪被兩個面容冷硬的媽媽帶進了西偏院。

  「七娘子。」她低眉順眼,禮數周全地在七娘子跟前跪了下來,結結實實地行了大禮。

  七娘子不由升起了一絲不忍。

  兩年未見,小雪簡直是脫胎換骨,變了個人。

  原本討喜的大圓臉,已經瘦成了瓜子樣,深陷的雙頰、暗黃的膚色……

  竟是如九姨娘去世前那樣,瘦得只剩一把骨頭了。

  尤其是原本水靈靈的一雙大眼睛,如今竟是昏黃暗淡,滿佈血絲,叫人都不忍和她對視!

  也難怪白露提起小雪,竟是那樣的惋惜了。

  她就歎了一口氣,沖立夏使了個眼色。

  立夏就有幾分生澀地上前招呼著兩個媽媽,出了堂屋,進了下人居住的西廂招待。

  七娘子起身把小雪帶進了西裡間。

  白露親自把守在門外。

  兩人一時竟是相對無言。

  「處暑去世了!」

  七娘子想來想去,還是開門見山。

  小雪的身子明顯一震。

  「就是去年臘月裡的事,還沒有來得及報給太太。」七娘子就端詳著小雪。

  小雪一直垂著頭,望著自己的腳尖,作出垂首聽命的樣子。

  不過此時,她臉上閃過的萬般思緒,卻是怎麼都遮掩不住的。

  「聽說已經病了有好幾年了,自從出去就病了……去年白露去探望她,處暑已經病得說不出話來了!」

  七娘子不動聲色地補充細節。

  儘管小雪神色複雜,但看起來對處暑的死,她是一點都不意外。

  「處暑……也可惜了!」小雪動了動嘴唇,半日,才擠出了這麼一句話。

  七娘子神色一動,才要繼續套問。小雪卻猛烈地咳嗽了起來。

  她連忙把頭深深地埋進了手臂裡,盡量掩蓋掉這不雅的聲音。

  過了好半晌,才紅著臉向七娘子請罪,「實在忍不住……冒犯七娘子了。」

  七娘子心中一動,搖了搖頭沒有說話,卻伸手握住了小雪的手。

  小雪的手冷得像冰。

  她終於無法抑制地露出了駭然之色。

  「這不是病,是毒吧!」

  這話又淺又急,倒不像是在問小雪,反而像是在自問了。

  小雪淒然一笑,竟坦然認了下來。

  「七娘子說得是……照奴婢猜想,這應該是毒了,份量,可能還不輕……」

  一顆大大的眼淚,就滑下了她枯瘦暗黃的臉頰。

  「那天是我沒有聽出七娘子話裡的意思,不該吃那碗酥酪……」

  七娘子已是完全明白了過來。

  其實自從知道了處暑的死訊開始,她就預料到了這個結果。

  正是青春年少的小姑娘,就算一個運氣不好,病重不治,也萬萬沒有兩個都是一被攆出正院,就生重病的道理。

  但讓她驚駭的卻並不是這件事。

  急劇消瘦、面色暗沉、眼珠渾濁、咳嗽難止、體溫驟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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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娘子勉強收攝心神,沖小雪笑了笑。

  「坐吧!」她的語氣溫和了不少。「恐怕要你一直站著,你也站不住!」

  小雪面露感激,縮手縮腳地在七娘子下首的小几子上坐了下來。

  「的確是沒有這個力氣……」她略帶了幾分辯解,「要不然,也不敢這麼沒規矩……」

  七娘子心中暗歎。

  早幾年小雪在九哥屋裡服侍的時候,心裡又哪有規矩二字?

  就算七娘子原本不怎麼喜歡她,此時都要有三分的可憐了。

  「處暑這丫頭,手段倒是挺巧的。」她就沉吟著提起了往事。「你是什麼時候才覺得不對勁?」

  小雪面露黯然。

  「那碗酥酪特別的甜,我吃了幾口就放下了,那天下午用淨房的時候,也不知怎麼回事,喉頭一甜,一口血就噴了出來。」

  她就斷斷續續地訴說起了自己的遭遇。

  「回想起來,當時也是處暑推說自己頭暈眼花,想吃些果子。我才捨了臉面為她到小廚房討要吃食。」

  「才進了小廚房,就見到曹嫂子在做酥酪……我也就仗著九哥的名頭拿了一碗,想著九哥吃就罷了,不吃倒便宜了我和處暑……」「回想起來,就是處暑接過盤子,把酥酪擺到櫃子上的時候動的手腳……我想了千萬遍,也就是那一刻她有動手的機會……」

  曹嫂子當然沒有問題,否則九哥早就死一萬遍了,有問題的既然不是小雪,那就是處暑了。

  七娘子沉吟著,沒有立刻答話。

  小雪也惘然自失地笑了笑,又續道。

  「雖然那時我就明白了過來,是處暑要害九哥,但……我又有什麼憑據呢?」

  「東西是我拿回來的,若不是姑娘提醒了一句,還不知道進了誰的肚子。就算我嚷出來,處暑也是乾乾淨淨的……我又該怎麼分辨?」

  「好在那碗酥酪吃下去,也就是噴了一口血,便沒有別的異常。我匆匆擦了地上的血,就和處暑一道回去了。一路上她好幾次偷看我的臉色,我們都是一夜沒有睡好,第二天起來,我反倒覺得清清爽爽,也沒有什麼別的不對。我想,她就是被買通了,怕也不敢下什麼太烈性的毒藥,不然她又能逃到哪裡去呢?」

  「沒有想到,這藥見效卻是這樣的慢……尋常大夫誰也說不出不對來,只說我是氣血兩虛!哼,處暑自從被攆出來就再也沒有上門找我解釋,她是吃定了我會吃這樣一個啞巴虧。我又能分辨什麼?若不是七娘子是個明理的,能給我一個座兒,我倒是寧願認了命,免得叨登起來,還被她家反咬一口,連累了我的弟弟妹妹。」

  像小雪這樣的見識,恐怕也只能把事情爛在肚子裡吧。

  畢竟,處暑才是那個乾乾淨淨,沒有一點嫌疑的人。一旦鬧大了,小雪家裡又怎能討得了好?

  處暑也都算是機關算盡了!

  七娘子不由在腦海中搜尋起處暑的形象來。

  卻只記得那是個清清秀秀的小姑娘,平時寡言少語,要比小雪內向得多。

  再沒有想到,就是她布下了這條簡單又縝密的毒計。若不是自己當時多了一句嘴,若不是小雪也的確嘴饞。

  恐怕九哥現在就是小雪的這幅模樣了!

  七娘子打了個寒顫。

  心底就升起了一股冰冷的憤怒。

  大宅門裡,就算心底有再多的事兒,見了面,臉上也都只有笑。

  就算理智上知道二太太一直汲汲營營,想要把九哥從嗣子的位置上拉下來。看著她對小輩的慈愛,對長輩的恭順,七娘子在情感上,都很難對她生出真正的憎惡。

  現在就不一樣了。

  這毒藥見效這麼慢,發作得這樣隱秘,當然是名貴又難得。

  而這樣的毒藥,當然不是四姨娘能拿得出來的。——要是四姨娘能拿得出來,恐怕也早就用在大太太身上了!

  除了二太太,誰捨得把這麼名貴的毒藥用在九哥身上?

  若是處暑真的得了手,這時候把幾個少爺送回蘇州,豈不是正好慰藉了大太太的傷痛?

  要不是自己那天警醒,二太太早就得手了!

  七娘子一下就理解了大太太對九哥病態的保護欲。

  她也一下就理解了王媽媽那天的驚嚇。

  只要有一點點疏忽,九哥就可能半路夭折。也難怪大太太要把九哥放置在眼皮底下才安心了。

  可大老爺如果知道有這種毒藥的存在,又怎麼會放任二太太繼續在九哥身邊出現呢?

  七娘子渾身發冷!

  她第一次發覺,原來自己還是太天真了!

  能走到今天,不過是靠著自己的運氣。

  不能再等了,必須馬上除掉二太太!

  二太太不除,九哥永無寧日不說,楊家的局面,也永遠平靜不下來!

  小雪還在絮絮叨叨地抒發著自己的感想。

  「奴婢後來就想,這毒藥應當是非常名貴……恐怕從頭到尾,也就只有這一貼!」

  小雪這幾年來,肯定是把全副心思都花在了琢磨這件事上。

  肯定要比七娘子想得更透徹。

  七娘子就凝神細聽她的分析。「怎麼說?」

  「您想,這府裡要和咱們正院作對的,也只有兩個人。」小雪又咳嗽了起來。

  七娘子不禁輕拍她的背。

  就好像服侍九姨娘一樣……從上到下,在胸腹處緩緩的摩挲。

  「多謝七娘子……」小雪果然就很快舒坦了過來,「這兩個人手裡,哪怕是有兩貼這樣的藥,也都早用了。奴婢雖然在家養病,但也聽說,這幾年二太太常來拜訪……」

  只要能找到第二貼這樣無色無味,近乎無敵的慢性毒藥,恐怕二太太都會找機會給九哥下藥吧。

  七娘子又覺得不對。

  這幾年二太太雖然常來走動,但九哥也已經換到了自己院子裡吃飯,曹嫂子又把小廚房把守得風雨不透。

  有限的幾次共餐,也不過是逢年過節的時候,九哥還總坐得離二太太八尺遠。

  九哥身邊的防衛,看似鬆懈了下來,其實還是外鬆內緊!

  「你說。」她不動聲色。

  聽聽小雪的看法,也好做個參考。

  「再說,奴婢聽娘說過……這大家小姐出嫁的時候,都會從娘家帶一貼這樣的毒藥出來,是預備著到了娘家,賞給那些個不聽話的通房的。這種事畢竟不光彩,多半都是自海外重金搜羅來的毒藥,無色無味,見效卻極快。又怕小姐養成了驕縱的性子,這毒藥也只會給一貼……」小雪唇邊就掛上了冷嘲。「奴婢想著,這減量來用,也不過就是二貼的量吧?一半給了香姨娘生的九娘子,還有一半,倒是便宜了我……」

  小雪這幾年琢磨出來的思路,倒也真不無道理。

  七娘子不禁就想到了九姨娘。

  大太太和二太太到底是拐著彎的表姐妹。

  連陪嫁過來的毒都是一脈相承。

  九姨娘也用了半貼,這餘下的半貼,大太太是早已用沒了,還是依然攥在手心呢?

  小雪說的,應當都是真話。

  她也沒有必要再騙自己了……畢竟這個解釋,倒是把當年的所有疑點都解開了。

  正是因為不知道酥酪裡有毒,所以她才坦然地吃完了一碗酥酪。

  也正是因為這一口血噴得猝不及防,她才沒有把血跡全擦乾淨。

  否則處暑又怎麼會這麼早就去世,又病得連話都說不出來?

  答案終於找到了,儘管這答案已失去時效,因為當事人的死亡而不再重要。

  「照你這樣的說法,倒是我害了你。」七娘子就收斂了心緒,淺淺淡淡地開口。

  畢竟如果不是七娘子的那句話,恐怕就算是小雪想要偷吃酥酪,處暑都會想辦法讓九哥來吃下這碗毒。

  小雪一個機靈,忙不迭地表起了忠心,「姑娘,您可千萬別這麼說……能為九哥擋掉一劫,是我的榮幸!」

  七娘子微微一笑。

  榮幸不榮幸的,牽扯到性命的時候,還有誰當真?

  不過以小雪現在的處境,她也的確不敢有什麼怨懟。

  「你家裡還有幾個妹妹吧?」她問。

  小雪不由得一震。

  「再過上兩三年,府裡又要放一批丫鬟婚嫁了……雖然九哥的院子是不能了,但六娘子身邊,我倒是能說說情的。」

  七娘子也不等小雪答話,逕自低沉地道。

  小雪眼裡就現出了淚意。

  像她這樣,因為有了嫌疑被攆出來的丫鬟,是不會有什麼臉面的。自然也談不上照拂姐妹。

  小香雪的油水雖然比不上正院,但也是人人稱羨的好去處。

  如果不是七娘子照拂,小雪是想都不敢想,自己的妹妹還能有這樣的體面……

  「奴婢謝過七娘子的照拂!」她頓時翻身拜倒,給七娘子磕起了響頭。

  都是在府裡過活的人,又怎麼不知道七娘子如今在正院的體面?

  不要說把一個人安排到小香雪,就是安排到正院,也不是什麼難事。

  不過,現在的正院於小雪而言,只怕也和龍潭虎穴,沒什麼差別了吧?

  七娘子看著她一邊磕頭,一邊極力忍著咳嗽的可憐樣子,心底也不大好受。

  「起來吧!」她俯身親自拉起了小雪。「還有事兒沒有囑咐你呢!」

  看著小雪的病態,使得七娘子也已失去了繞彎子的興致。

  也是九姨娘一樣的可憐人啊……

  「但憑七娘子吩咐。」小雪卻並不太訝異。

  兩年前的往事,處暑一死就被叨登了出來……七娘子肯定也有自己的用意。

  否則,又何必許她好處?不治她的罪,都是撞大運了!

  自從知道了七娘子要見她的消息後,小雪是一夜都沒有睡著。盤算的,就是這裡頭的利弊得失。

  糊弄過去,固然可以自保,但七娘子失望之餘,未必不會遷怒於家人。

  說實話,也許有被治罪的危險,但想來以七娘子的性子,又哪裡會巴巴地要翻騰出兩年前的往事,只為了治一個小丫頭的罪?

  再說,七娘子的性子,下人們也知道得很清楚,一向寬仁大度……不會叫人白忙活的。

  這一著,她沒有賭錯。

  小雪就側著頭,專注地聽起了七娘子的吩咐。

  #

  梁媽媽是等小雪走了,才進的西偏院。

  「可問出了什麼沒有?」就輕聲問白露。

  白露搖了搖頭,望著西裡間,咬住下唇,聲若蚊蚋。

  「七娘子還在出神,我們也不敢打擾。」

  梁媽媽只好自己進了西裡間。

  七娘子果然正枕著胳膊,怔怔地望著燭台想著心事。

  梁媽媽倒也不敢出言打擾,便在一邊恭謹地垂手站了。

  七娘子過了一刻,才回過神來,忙直起身客氣,「怠慢了梁媽媽。」

  又埋怨梁媽媽,「您也不叫我一叫。」

  梁媽媽就笑,「七娘子快別寒磣媽媽了,這再沒規矩,也不敢隨意打擾姑娘啊。」

  梁媽媽往日可不是這個做派……

  不過,能得到別人的尊敬,當然是件好事。

  七娘子也沒有再和梁媽媽在這件事上客氣。

  白露就上了茶進來,七娘子賞了梁媽媽的坐,兩人促膝談心。

  「這事倒怪得很……」七娘子是一臉的猶豫,「還好沒有直接把事兒報到太太那裡去……我竟是不知道怎麼和媽媽說了。」

  梁媽媽就覺得很有意思,「哦?七娘子只管說,和梁媽媽您還怕什麼?」

  七娘子就歎了一口氣。

  「小雪說,她那幾日,在淨房裡撞了好幾次……那東西!」她靠近梁媽媽,輕聲細語地訴說了起來。

  梁媽媽肩頭一聳,摀住了嘴。

  「那、那東西?」聲音已帶了些懼意。

  深宅大院的婦人,再沒有不懼鬼神的。

  「我疑心小雪是有些……」七娘子就比了比腦袋,「這樣荒謬的話也都說得出口?梁媽媽您快別信了。這事,還好沒過太太那,否則這大正月裡的,也太掃興了。」

  梁媽媽就站起身失神地點了點頭,又忍不住問,「她到底是怎麼說的來著?」

  「我反反覆覆問了半天,也就問得了這幾句話。」七娘子搖著頭,一臉的羞愧,「倒是我冒進了,連累了您給我白做了這麼多的工夫。這神神鬼鬼的,怎麼能信?就算到太太面前說了,也是徒增煩心……我看,這事就這麼算了吧!」

  「這……」梁媽媽見七娘子一臉的堅定,也只好應了下來。「您說的對,還是別給太太添心事了!」

  又和七娘子客氣了幾句,就猶猶豫豫地告辭出去。

  七娘子還吩咐白露,「幫我送梁媽媽回去……再多道幾聲不是,都是我冒進,沒想到小雪那丫頭魔障了……」

  白露就抿著唇,把梁媽媽送出了屋子。

  七娘子就鬆了一口氣,垮下了肩膀。

  演戲,並不是她的專長。

  立夏輕巧的足音就傳到了她身邊。

  「您中午也沒吃幾口飯,我去小廚房要了曹嫂子新做的糟餅,您先墊墊肚子?」

  伴隨著她到來的,還有剛出爐的酒糟餅熱騰騰的香氣,與茶水的清香。

  七娘子就對立夏露出了一個真心的笑。

  「嗯,我倒真有幾分餓了。」

  說著,就捻起了一塊小餅送進了嘴邊,卻是兩口也就吃不下了,又惦記著吩咐立夏,「明兒你休假出去,幫我帶信給周嬸,背了人悄悄的,買幾樣東西……」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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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  解謎

  梁媽媽究竟嘴緊,這件事,也真的沒有傳出來。

  過了上元節,幾個侄少爺進了山塘書院用功,九哥也在家學努力,上門拜訪的人少了,大太太也就漸漸地好了起來。

  許家的信也到了,許夫人在信裡氣得是破口大罵,直說平國公胡鬧,累得許鳳佳現在也只能被困在前線。她擔心得夜夜不能成眠。

  大太太看得好笑,倒拿來當談資和幾個正院的兒女說笑,「這就是武將家的不好了,鳳佳小小年紀就要去前線廝混……九哥,還是考科舉太平吧?」

  九哥就只是轉眼珠不肯答話,惹得眾人一陣好笑。

  大太太好了,幾個小娘子也就解放了出來。

  三娘子、四娘子並六娘子雖然不用到正院侍疾,但是嫡母病了,也不好出外玩耍,只能在屋內靜靜地閒坐。

  現在大太太身體一痊癒,小娘子們就趕快把握餘下的假期,在百芳園內外嬉戲了起來。

  七娘子也時常到月來館並小香雪找五娘子、六娘子玩耍。

  進出百芳園的次數就多了起來。

  有幾次都是快進了初更的時候,才從月來館小跑著出來,堪堪趕上李媽媽鎖門的腳步聲。

  這樣過了幾天,正院裡裡外外,也都看慣了七娘子進出百芳園的腳步。

  正月二十七,大太太終於是徹底痊癒,就振作起精神,打發了王媽媽、梁媽媽並一眾管事媽媽,在屋裡算賬點年禮,又安排開春時補請春酒的宴席名單。

  七娘子就帶著立夏進了百芳園。

  正是過了中午,楊府眾人都有午睡的習慣,園子裡靜悄悄的,連一個人都沒有。

  雖然今年的冬天說不上冷,但畢竟也有幾分寒意,尋常的丫鬟婆子們,進了冬就不愛在外頭走動,多半還是窩在屋裡烘爐子取暖。

  一段飄逸的梅香,自小香雪的方向遙遙傳來,隱約還能聽見女兒家的笑聲,銀鈴般地在梅林上空迴盪。

  六娘子又帶著人蕩鞦韆去了。

  小香雪外的這個鞦韆,倒真是給六娘子帶來了無限樂趣。

  七娘子不禁一陣好笑。

  路經輕紅閣,七娘子不由得頓住了腳步。

  輕紅閣已有幾支早桃花含苞待放。

  疏落有致的桃林裡,一壁粉牆煢煢孤立,隱約還能見到堂屋簷下的匾額,亂紅如雨四個字被院內桃花掩映,若隱若現。

  園內園外都沉浸在一片靜謐中,小香雪傳來的笑聲,更顯得輕紅閣前一片寧靜。

  路那一側,隔了萬/花/溪,遠遠的是浣紗塢,也是門窗緊閉,悄無人聲。

  七娘子就推了立夏一把。

  「去吧!」她低聲急促地說。「你翻得過去吧?」

  輕紅閣地勢低矮,背後又是假山,很容易就能從假山上翻過院牆。

  進了院子,要進屋就容易了……上夜的婆子如今常在輕紅閣底樓打牌吃酒——也是大太太的意思,想讓輕紅閣裡多點人氣。

  人進出得多了,難免就會有半邊沒關好的窗,或是一扇虛掩的門……

  立夏沉著地點了點頭,迅速消失在輕紅閣後頭,進了假山。

  七娘子也難免有些心跳。

  這時候要是被人發現了,那可就要大費唇舌……雖然不至於找不到過關的理由,但總是麻煩。

  自己的計劃,也就要停頓下來了。

  她做出欣賞花苞的樣子,半靠在大青石上,望著桃樹出起了神。

  也不知過了多久,就聽著了輕輕的腳步聲。

  七娘子幾乎是半跳起來。

  一回頭,卻是叔霞帶了個小丫鬟,緩緩自小徑上踱了過來。

  「七娘子。」

  「十二姨娘。」

  兩邊都有些詫異,也都問了好。

  七娘子就關心地問,「十二姨娘怎麼想得到這時候出來走動?」

  「肚子裡的這個,每天我吃了飯就不安份,動來動去的……總要走走才舒服。」十二姨娘也就站住腳問候七娘子,「七娘子又怎麼在這裡發呆?」

  「噢,我看著著早桃花可愛,不知不覺就看住了。」七娘子只好把借口抬了出來。

  既然只是看住了早桃花,也不好再繼續看下去。

  又不好走遠了……免得立夏出來看不到人,心慌露了馬腳。

  七娘子就想到了又一件往事。

  說起來,三姐妹一向是同進同出,七娘子還真的很少和叔霞單獨照面。

  這件事也擱在心底有一陣子了。

  不知怎麼回事,就一直不想弄懂……

  又想到了權仲白的話。「是一把銀器劃出的傷口,金酸銀苦……」

  「十二姨娘是要回浣紗塢去?」她就順勢和叔霞一起往萬/花/溪方向走。

  「是。」叔霞眉眼彎彎。

  這三姐妹本來就長得清秀溫婉,叔霞自從有孕在身,也出落得更有一股楚楚的風姿。

  七娘子就笑著吩咐小丫鬟,「煩你到小香雪看看,六娘子是不是在蕩鞦韆……是的話,便問問她要不要一道進月來館找五姐姐玩耍?不論她說好還是不好,你都到月來館找谷雨姐姐,說我要去找五姐姐打雙陸……看看五姐姐睡醒了沒有。我就在浣紗塢和你們家姨娘說話,不會走遠的。」

  從月來館回浣紗塢,就不必經過輕紅閣了。

  那小丫鬟就看了看叔霞。

  叔霞忙不迭催促,「快去吧,七娘子的話,也敢當耳旁風?」

  七娘子就取代了那小丫鬟的位置,虛扶著叔霞往浣紗塢緩緩行去。

  「七娘子有什麼話想吩咐,但說無妨。」還是叔霞先打破了沉默。

  她笑得眉眼彎彎,一臉的純真無邪。

  七娘子望著她的笑顏,一時也有些發怔。

  連二十歲都沒有到!

  小小年紀,就做了大老爺的通房……

  不過,她也的確不敢小看叔霞。

  這三姐妹裡,論美色,論手腕,都是這個最小的妹妹更出色些。

  「倒是想問問你兩三年前的一件往事。」七娘子就笑著說。

  這件事從頭到尾,叔霞不過是個目擊者。整件事和叔霞一點利害關係都沒有。

  自己問起的話,叔霞應該會說實話吧?在抬房這件事上,自己可是結結實實賣了一個人情給這三姐妹。

  叔霞果然莞爾,「原來是這件事……七娘子怎麼忽然就想到了這多年前的往事?」

  「前幾天不是收到了三姨的信?」七娘子不動聲色,和叔霞並肩過了萬/花/溪上的小竹橋。「說是許家表哥在前線打仗……我倒一下就想到了這件事。」

  叔霞笑盈盈地點了點頭,卻也看不出是信了,還是沒有信。

  「這事,您還真只能問我。」

  也不知為什麼,叔霞的眼底就有了幾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那時候我正好在浣紗塢前看風景,您也是知道的。您和六娘子過去的時候,咱們還說了幾句話……」

  提到往事,她唇邊現出了絲絲縷縷的笑意。

  就好像當時發生的不是一樁慘案,而是一件趣事一樣。

  「倒是也巧,過了一炷香不到,表少爺就與五娘子一頭說笑,一頭進了園子。我還記得表少爺手裡就玩著那把小刀,陽光下明晃晃的,看了人心慌,一邊走,他還一邊與五娘子說話,說『這把刀是從倭人工匠手中重金買來的,鋒利無匹』……一頭說,兩個人一頭笑,就漸漸地往假山上走,看上去很是和睦,就好像親生的兄妹一樣,親親熱熱的。」

  「就在這時候,輕紅閣方向走出了一個人,看形容和七娘子很像,卻換了一身衣服。我心底就暗暗的奇怪,七娘子怎麼穿了這麼一件不合身的短襖,雖然粗看著沒什麼,但只要細看就能發覺,整個大了一號,難道七娘子是在哪裡碰髒了裙子,不得已,才借了這麼一身來穿麼?」

  當時七娘子和九哥年紀都還小,沒有長開,七娘子換了男裝,也是雌雄莫辯,連二太太都很難把他們分開。

  「則正好當時表少爺也在向輕紅閣走去,兩個人就打了個照面,表少爺倒笑起來,問她,『你怎麼也來逛園子?楊棋,平時看你悶得很,倒不大進百芳園裡走動的』。」

  「五娘子就笑著說,『是啊,楊棋,你怎麼也有這份閒心?』表少爺就笑五娘子,『好的不學,偏偏學了我們男人的粗獷,喊誰都是指名道姓。』」

  「九哥就只是笑,沒有說話。表少爺好像有點生氣,說,『不搭理我?哦,對了,你又不怕高,也不怕火,也不怕水……你總怕刀子了吧?』,一邊說著,一邊就把玩著那明晃晃的匕首,走近了九哥。」

  叔霞就在浣紗塢前站定,愜意地衝著陽光瞇了瞇眼,「表少爺越走越近,九哥臉上倒是有了些驚惶,表少爺看了,越發笑起來,他背對著我和五娘子,我們只聽得到他的笑聲,唉,七娘子,我在深宅大院裡住久了,很少聽到那樣開朗的笑聲,一時就想到了老家村子裡的那些時光。」

  七娘子就慢慢地咬住了下唇。

  叔霞的意思,她也不是不明白。

  「表少爺一邊說話,一邊在手裡如車輪一樣地轉著匕首,一時,又把匕首探到了九哥跟前,隔了一條小溪,我也看不出他在做什麼,大約,是在九哥身側緩緩地用手指擦拭刀鋒,有些嚇唬九哥的意思。」

  「九哥卻十分的生氣,推了推表少爺的肩膀,就要走開,表少爺就笑了起來,側身堵住了九哥,道『你不認輸,就不能出去——楊棋,我說的什麼來的,總有一日,我要你認輸給——』」

  叔霞又抿唇一笑,「表少爺這話,我聽了倒是大有意思,正在凝思,他卻又大叫起來,聲音裡的痛楚之意,十分濃厚,右手就是一甩,血就飛了出來。五娘子和我都嚇了一跳,五娘子就趕上前去,表少爺卻叫道,『你別過來!仔細別傷了你!』一邊,又柔聲勸慰,『把刀給我——你仔細傷了自己!』」

  「我和五娘子都害怕出事,就都疾步過去,卻又不敢靠近,怕爭鬥起來,被刀鋒誤傷,只看到表少爺和九哥扭打了起來,表少爺手上流了好些血,滴滴答答的,灑了一地,一邊扭打,表少爺一邊叫,『你瘋了?楊棋?你怎麼了,你是不是瘋了?傷了我?你就不怕你母親……』」

  「後來,也不知道怎麼回事,九哥一下悶哼了一聲,又是兩聲脆響,刀子和一把小小的銀剪都落到了地上,表少爺立定了喘息個不停,又彎下腰查看九哥的情況。五娘子嚇得哭起來,一邊哭一邊問,『怎麼回事,七妹怎麼忽然發瘋了?你們沒有事吧?』」

  饒是七娘子也對當時浣紗塢前的情景揣想了好幾種可能,事實依然讓她目瞪口呆,半天說不出話。

  叔霞就迎著七娘子的訝異笑了笑,笑容裡也有幾分意味深長,「表少爺一邊抽冷氣,一邊說,『沒有事,不是什麼大事,沒有傷到哪裡』,血卻一點點地從他指縫間滴下來,怎麼看,也不像是沒事的樣子。」

  七娘子就也跟著輕輕地倒抽了一口冷氣,情不自禁地問,「真沒有大礙?」

  叔霞臉上現出了一個狡黠地笑,「這我就沒有看到了……反正,表少爺後來也的確沒有提到手上的傷不是?」

  「五娘子又去查看九哥,就驚叫起來,『七妹,你的臉!你的臉!』」

  叔霞的語調也漸漸凝重起來。

  「一時間,我們誰都沒有說話,九哥摸了摸臉頰,摸到一手的血,居然雙眼一翻就暈了過去。表少爺喘息了幾下,抬起頭恨恨地說,『這個死丫頭忽然發什麼瘋!』我就匆匆忙忙地上前探了探九哥的呼吸,還好,只是嚇暈了罷了。當下就著急著要張羅把九哥抬進浣紗塢裡。五娘子一邊哭,一邊又問表少爺,『七娘子怎麼忽然就發了瘋?』她手上沾滿了血,看起來,倒有幾分可怕。」

  「表少爺聽了,卻低頭撿起了那把小剪刀,一下扔進了萬花溪裡。瞪著五娘子和我說,『你們記著,是我拿刀去逗七表妹的時候,不小心劃傷了她,又傷著了自己!』」叔霞就又衝七娘子笑了笑,「我當時可不知道表少爺為什麼這樣說,但卻也不敢不聽他的話,後來,我才想明白……表少爺身份貴重,如果我如實說出事情經過,恐怕受罰的反而是『七娘子』。七娘子,你道我想得對不對?」

  七娘子張了張口,又不知該說什麼好。

  許鳳佳當年的說辭,雖然委婉,但是其實等於是承認了自己是那個主動尋釁滋事,把玩鬧上升為血案的元兇。

  可如果真相是這樣的話,對錯還真不好說。

  許鳳佳固然不該揮刀嚇唬九哥,但九哥……九哥的所作所為,又哪裡能說得上是無可指摘呢?

  尤其當時對許鳳佳而言,刺傷他的人是庶女七娘子……庶女和嫡子之間出現了這樣的衝突……

  也難怪他知道傷者不是自己,是九哥後,會那樣的驚訝了!

  以九哥的身份,他大可不必把黑鍋全背下來……大太太又怎麼捨得罰九哥?就算大太太捨得,大老爺都捨不得!

  七娘子就輕輕地甩了甩頭,放棄去猜測許鳳佳背下黑鍋的用意。

  都已經過去好幾年了,沒準人家早就忘了這碼子事。

  不過,叔霞既然肯坦然說出往事,就又給她的計劃多添了幾分勝算。

  ……只是九哥……

  真不知道這孩子在想什麼!

  進了輕紅閣,找了三姨娘以前的衣服穿上,就能說自己是女兒家了?

  不過,這事也應該是有人在後頭幫助九哥……否則他自己怎麼可能梳起女兒家的髮髻?

  可惜九哥身邊的人早換了幾撥,這孩子又始終不肯說明這件事的真相……

  算了,謎團越多,越好做手腳。有時候,就算知道了真相又有什麼用?還不是要以一重又一重的假象,來遮掩最簡單明瞭不過的邏輯關係?

  你欺負了我姐姐,我就要報復你。

  九哥的動機無非就是這一句話而已,就算他未曾明說,七娘子又如何能不曉得?大太太又怎麼能猜不到?

  不論對錯,無關是非,只是一個孩子心底最樸素的護短。

  而恰恰這句話,是永遠也不能露白的。

  養了十年的孩子,心心唸唸的不是養恩,卻是自己的雙生姐姐。

  為了雙生姐姐的一點小小委屈,不惜算計表哥……

  這樣的孩子,又叫大太太怎能放下心,信他不會一朝得勢,就把令來行?小小年紀就這麼有主意,誰知道他心底還藏了什麼見不得人的謀劃……

  大太太和九姨娘之間的那些往事,眼下是水過無痕,等到九哥當權的那天呢?會不會被翻出來重新算賬……

  以大太太的多疑,又怎麼不會由此生隙,開始猜疑防備自己的養子?

  恐怕也是心痛於自己竟然從來沒有看透過九哥吧。

  說來說去,還是七娘子沒有應付好,叫九哥以為自己是個受氣包……

  她長出一口氣,把無奈深深地埋進心底。

  又笑著關心叔霞,「也站了一會了,還是先進屋歇著吧,我就先走一步了?」

  叔霞也笑吟吟地謝七娘子,「七娘子常來坐坐……我們三姐妹都念著您的好呢。」

  七娘子遠遠近近,也賣了兩個人情給這三姐妹了。

  七娘子投桃報李,「十二姨娘也要保重身體,給我們楊家多添弟弟妹妹。」

  叔霞撫著肚子就歎了口氣,「也不知道能不能保住……這些天腰腹又隱隱作痛……」思及七娘子的身份,又忙止住了話頭,「謝七娘子的吉言了!」

  兩人就在浣紗塢前分了手,七娘子轉身過了小竹橋,回了輕紅閣前的小徑。

  遠遠地望見了叔霞進了浣紗塢,她才低沉輕喚,「出來吧!」

  立夏就從牆角冒了個頭。

  不緊不慢,一邊繫著褲帶一邊出了小桃林。

  七娘子不禁莞爾,「虧你想的出來。」

  百芳園裡雖然也有單設淨房,但離輕紅閣究竟遠了。

  走到這裡忽然內急起來,進牆角方便一下,雖然不雅,但也不是什麼大事。

  也虧得立夏想得出以這個借口遮掩。

  立夏也回了七娘子一個笑。

  比起送瓊花時的故作鎮定,此時的她,可說得上若無其事了。

  「怎麼樣?」七娘子問。

  立夏笑而不語,微微點頭。

  兩個人都沒有再說話,而是繞上了去小香雪的青石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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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2-26 17:06:04 |只看該作者
79  遺毒

  今年的年景特別不好。

  臘月底蘇州就熱得和夏天一樣,草木都紛紛出芽。才進二月,一場凍雨倒澆下來,大江以南今年的果樹是全都絕收了。

  「這還好下得早。」大老爺和大太太感慨,「若是等到插秧時節再來這一場雨,天下就真要亂了。」

  西北戰事如火如荼,江南這邊消息雖然還沒有傳遍,但也隱隱有了些動亂的風聲。今年要再歉收,即使是江南,怕也要有人*****了。

  大太太更關心的卻是許鳳佳的安危。

  「聽說西北一帶已經開始缺糧了?」她問大老爺,「也不知道鳳佳那孩子能不能頂的住餓,以三姐夫的脾氣,恐怕是不會厚待他的……」

  平國公許衡治軍極嚴,手底下帶出的兵竟是直有岳家軍的遺風,這樣的人,指望他對兒子有什麼特殊待遇,簡直是天方夜譚。許鳳佳的幾個庶兄隨父親練兵的時候,吃住甚至要比一般的軍士更差,否則許夫人又何必氣成那個樣子?

  大老爺似笑非笑,「許家又來信說結親的事了吧?」

  大太太不禁有些嗔怒,白了大老爺一眼,沒有做聲。

  西北的戰事,並不能說很順,北戎是有備而來,大秦卻是倉促迎戰,雖然平國公指揮若定,是擋住了北戎入侵的腳步,但糧草是有些跟不上了。

  這一戰若敗了,許家可就要栽下去了。

  在這個時候,許夫人想要多結一門強援,也不是不能理解。

  再說,多年來許家可沒有少照拂楊家。

  大老爺也只好自己給自己找場子,「許家這門親事,現在可不好應。至少也得等鳳佳從前線回來了再說,不然這萬一……」

  大太太倒是沒有和大老爺抬槓的意思,默然認下了大老爺的意思,這才問,「本家查賬的人上路了吧?」

  「春天路不好走,到蘇州至少要五月了。」大老爺歎了一口氣,「今年江南的年成看著也不會太好,庫裡的糧米,又肯定要調到西北去。只盼著能有個收成,別叫江南百姓餓肚子……」

  江南百姓餓了肚子,官府又拿不出米糧賑災,那後果就可想而知了。

  大太太也不禁念了幾句佛。

  「只盼著平平安安把今年過了,也就好了。」

  這一次北戎來勢洶洶,一旦突破了邊境防線,進關擄掠,那就是多年來未有的奇恥大辱了。

  朝廷裡關於太子和皇長子的角力,也慢慢鬆弛了下來。

  太子能不能出閣讀書,也就看這一仗,平國公是勝還是敗了。

  二月初的這一場凍雨,凍壞了才出的小芽,也凍壞了隨寒暖添減衣物的百姓。也不知道從哪裡冒起了頭,一夜之間,蘇州城就染上了風寒,不論達官貴人還是平民百姓,個個都打起了噴嚏。

  「失蹤已久」的小神醫權仲白,也終於在此時恰到好處地重新現身,與歐陽家攜手免費施放藥湯,一時間活人無數,有了小菩薩的美譽。城裡的達官貴人們也都競相請他上門扶脈,一時間就連沒病的人家,都要找些病出來請一請小神醫,當作炫耀的資本了。

  不過,要說臉面,全蘇州城自然也沒有哪家的臉面比楊家更大。連楊家相請,權仲白都來得不情不願,別的人家,又有誰的面子能比權家更大?

  大太太自從生了五娘子,就坐下了嗽喘的毛病,一忙一亂,很容易就不思飲食,嗽喘不止,春秋之際更是常常臥病在床。歐陽家的方子吃了幾年,也漸漸不那麼效驗了,這一遭犯病,自然想起了權仲白,想要換個方子吃吃。

  權仲白於是就又一次進了楊府。

  就連三娘子、四娘子都放下架子,和六娘子站在一塊,嘰嘰喳喳地議論權仲白。

  這幾年大老爺公務繁忙,沒有陪大太太去光福,她們自然也少了去賞梅的機會。就沒能見識玉面小神醫的翩翩風采。

  大太太卻很絕情,淡青色的帳幔圍得嚴嚴實實的,從正院一路圍進了堂屋,幾個女兒家只能在帳幔後頭擠擠挨挨的,搶著看一眼小神醫的步伐。

  七娘子就含笑聽五娘子描述幾個姐妹的樣子。

  「嘰嘰喳喳,小雀仔似的!好像幾輩子沒有見過男人。」五娘子很不屑。

  七娘子不巧也正臥病在床。

  立夏在這場席捲全城的風寒大潮裡也不幸中標,家去休息了幾日,痊癒了一回來,倒是七娘子也倒下了。

  也說不清是不是從立夏那裡過來的病氣。

  這麼一點小病,自然用不著特意勞動小神醫。不過既然已經請動了權仲白,七娘子也就蹭上了被小神醫親自問診的福利。就連九哥臉上的舊傷都被安排了就診。大老爺的算盤也算是打得響了。

  「這一次是父親出面說項,撥了三千斤常用藥材給歐陽家製藥行醫,散給來往行人……小神醫才肯出診!」五娘子說起來也不禁咋舌,「這三千斤藥材算起來,也值大幾千兩銀子呢!」

  雖然出診費付得多,但說到底,又不曾從楊家的庫房裡往外抬銀子。

  七娘子就笑,「也是做好事……今年天氣反常,春天的桃花汛來,又要有瘟疫了。防範於未然,也是好的。」

  又問五娘子,「權二少爺是要先進浣紗塢給十二姨娘扶脈吧?」

  五娘子就撇了撇嘴,「也不知道父親到底是想請權二少爺給娘扶脈呢,還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十二姨娘今早就到堂屋候著了,就等著給權二少爺扶脈呢。」

  「五姐學問見長呀,項莊舞劍、意在沛公都說出來了。」七娘子就笑著逗五娘子。

  五娘子哼了一聲,別過頭去。「就你嘴巧,不許我也引經據典?」

  話尤未已,七娘子又輕咳起來,白露連忙過來把她按在床上,嗔五娘子,「七娘子正鬧嗓子疼呢,您就別逗她說話了。」

  五娘子白了七娘子一眼,卻也沉默了下來,過了半晌,才喃喃地道,「也不知道……今年會不會再有恩科了。」

  今年如果平國公大捷,自然是會有恩科的,反之就難說了。

  也不知道五娘子怎麼又惦記起了恩科。七娘子眼神微凝,沒有搭腔。

  春日裡陽光和暖,肆意地灑在五娘子臉上。

  五娘子今年也有十一二歲了,豆蔻少女的風情,就好像含苞的桃花,一遇著陽光,就一點點地舒展了開來。

  「權家二少爺,又有什麼了不起的……」五娘子似乎沉浸進了自己的思緒裡,「說到美姿儀,他還排不上號……」

  她就望著窗外的雲彩,怔怔地出起了神。

  屋內一時靜了下來。

  白露好奇地給七娘子使了幾個眼色,七娘子都微微搖頭。

  很快,院子裡就喧鬧了起來,幾個老媽媽急匆匆地進了東裡間,不由分說,就放下了床頭的帳子。

  「還請五娘子迴避。」又有人客客氣氣地把五娘子請出了東裡間。

  七娘子啼笑皆非,只好隔了一層如雲如霧的紗帳目送五娘子。

  兩個老媽媽就一左一右,門神般站在床邊。白露和立夏都被嚇得不敢上前。

  大老爺辦事,果然是官味十足。

  沒過多久,權仲白就進了屋子。

  堂屋的兩個二等丫鬟為他拎著藥箱,又捧了文房四寶……儼然是一副名醫的派頭了。

  兩個老媽媽就咳嗽了一聲,「請七娘子伸手。」

  七娘子於是只好把手伸出了青紗帳外。

  權仲白就在床邊早備好的圓凳上坐了下來,伸手扶脈。

  由始至終,他面容肅然,目不斜視,一臉的魏晉風流不知何處去,餘下的只有一團認真。眉目微凝,長長的睫毛垂了下來,遮去了他晨星一樣明亮的雙眼。

  丫鬟們把迎枕墊到七娘子腕下,權仲白就輕輕地將兩根白玉一樣的手指,搭到了七娘子腕邊。

  他的臉色忽然就明朗了起來,唇線稍稍一撇,竟哈哈笑了起來。

  一笑之下,眉眼間風流盡展。屋內竟似乎亮了起來。

  「是你啊!」他哈哈一笑,「小姑娘,這才沒幾個月,你又病了?」

  兩個老媽媽面面相覷,一時竟也沒有開口。

  七娘子只好輕輕一咳,「偶感風寒,讓世兄見笑了。」

  權仲白就活潑起來,「還當是哪個嬌養的小姐,連給公主扶脈都沒這麼大排場!原來是你這黃毛丫頭。」

  就瞥了兩個老媽媽一眼,「都退下吧,留兩個丫鬟侍候筆墨就是了,這麼點點大的小姑娘,也用得著這樣講究?」

  權仲白支使起人來,格外就有一種頤指氣使、盛氣凌人的味道。

  畢竟是富貴鄉里滾出來的人。

  兩個媽媽只好委委屈屈地退出了門外,一併連主屋的兩個二等丫鬟,都退了出去。——猶自還隔著窗子,依依不捨地張望著小神醫的背影。

  七娘子也半坐起了身子。

  隔了一層薄薄的幔帳,權仲白的神色柔和了不少。

  隨手一搭七娘子的脈象,他就直起身抱怨,「這不就是城裡正流行的風寒?到慧慶寺門口領一帖藥回來煎,早都好了。」

  白露就奓著膽子,「那可是免費散給白身百姓的……」

  「還不都是一個鼻子兩隻眼?一樣都是人,又有誰更高貴些。就是皇上染了風寒,我還是開這個方子!」權仲白就在桌邊坐下,揮毫寫起了藥方,「索性也開一個太平方給你,幾個月沒有診脈,你的元氣像是又弱了些。怎麼這麼不知道保養?唉,我也懶得再說你!」

  七娘子心頭不由得一動。

  她就問白露,「怎麼還不給權世兄倒茶?」

  這倒是白露失察了。

  白露連忙出了東裡間。

  屋內便只剩立夏一人服侍。

  七娘子就問權仲白,「權世兄,你看著十二姨娘的胎,保得住嗎?」

  權仲白玉一樣的手腕,就停住了。

  他瞥了七娘子一眼。

  縱使隔著幔帳,七娘子也看出了這一眼裡暗藏的打量、算計與揣摩。

  到底是出身大家……就算天生的放蕩不羈,這細心可是一點沒少。

  「恐怕難了。」權仲白也不過是頓了頓,就漫不經心地答。「我看連這個月都很難過去。」

  「那權世兄對十二姨娘可說了實話?」七娘子禁不住就追問了一句。

  這件事對她的計劃太重要了。

  權仲白又看了她一眼,手中的筆緩下了書寫。

  「我要這麼說,恐怕她就連今天都過不去了。」他回答得很認真,也很坦承。

  那一股帶著輕忽的玩笑戲謔,已不復見。

  七娘子沖權仲白笑了笑,「我懂了,多謝世兄……」

  權仲白就又低頭寫藥方,唇角微微抿起,十分的認真。

  沒有多久,就寫就了兩張方子,起身遞給了立夏。

  「一張是風寒方子,吃了兩貼也就能好了。還有一張,是治食慾不振、思慮過甚的。」他板著臉,語氣正正經經,「用法這上頭都寫好了。」

  竟是就要抽身而去的意思。

  七娘子忙又問,「請問世兄知不知道,世間有一種毒,應當是無色無味……或許帶了甜,能讓人逐漸消瘦、面色暗沉、眼珠渾濁、咳嗽難止……」

  權仲白這樣的神醫,並不是說請就能請得到的。

  再說,看他的樣子,也不像是亂嚼舌根的人……索性就問一問也好!

  權仲白卻是臉色一變。

  有了幾分恍然大悟的意思。

  「難怪……難怪……」

  他幾個大步又回到了床前,一把抓起了七娘子的手腕。

  「我就覺得有幾分不對……」他閉目低吟,緩緩地坐了下來。「難怪你先天不足……不對!這脈象……」

  他驀地抬起頭,一把掀開了床帳。

  仔仔細細地端詳起了七娘子的臉蛋。

  那一雙如流水似雲霧,似乎永遠含了一股風流的眼睛,就直勾勾地在七娘子的臉頰上巡□著。

  七娘子不禁有幾分不自在。「權世兄,我說的不是自己……」

  「這我知道。」權仲白心不在焉地低吟,「舌頭伸出來。」

  七娘子就乖乖地伸出舌頭,含糊不清地道,「真不是我自己……」

  「我知道。」權仲白又抓起了七娘子的手腕,閉目細細地扶起了她的脈象。

  過了一炷香時分,他才睜開眼,望著七娘子。

  又歎了一口氣。

  眼裡已經盛滿了同情。

  「中毒的人是你生母吧?」

  還是這樣爽利……

  七娘子坦然承認,「是,不過,怕是產後才服的毒……」

  「我知道。」權仲白又說了一遍。

  他又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權世兄怎麼什麼都知道?」七娘子就想開個玩笑。「您還知道什麼?」

  「我知道你們姐弟的脈象為什麼這樣不同,你的脈象這樣清淺……小小年紀就有損傷元氣的跡象。你弟弟恐怕才出生就被抱走,所以一直沒有吃上生母的奶水吧?」權仲白就垂下了眼,沒有和七娘子對視。長長的睫毛就好像一扇門,把思緒關在了裡頭。「七姑娘,你的生母雖然是生產後才服了毒,但你卻吃過她帶毒的奶水……你身上,也帶了這種毒。雖少,卻也會逐分逐寸地侵蝕你的元氣,叫你漸漸地比常人更虛弱些。」

  他又自失地一笑,「倒是我疏忽了,如此看來……你竟不是疏於保養,而是精於保養了!像你這樣的孩子,不知多少都在襁褓裡就已夭折。」

  七娘子終於沒有忍住,倒抽了一口涼氣。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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