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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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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意遲遲] 掌珠《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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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4 16:23:02 |只看該作者
第230章 怪談

  若生聞言,忍不住白了蘇彧一眼,然後對狗蛋說:「你瞧他,像吃人的妖怪嗎?」蘇彧生得好,眉目清俊,白白淨淨,往那一坐人模人樣的,怎麼也不能像妖怪。

  可她話音一落,狗蛋就哭開了,扯著嗓子嚎:「像——」

  他一張嘴,剩下幾個便也都抖抖顫顫,欲哭不哭,皆露出了滿目驚惶來。再看小沙彌,卻仍舊抱著饅頭啃,只是兩條疏淡的眉毛緊緊皺了起來:「你們莫要害怕,他不是妖怪,他也不吃人。」

  狗蛋不相信,嚎雖不嚎了,眼淚珠子卻還在眼眶裡打著轉,似乎下一刻就要落下來。這群小乞兒平素都是在外頭討日子的,見過的人跟事,不比個大人少,更不比若生這樣深宅裡長大的姑娘少,按理只是蘇彧一句玩笑話,不應該叫他們怕成這樣。

  若生拍拍蘇彧:「齜個牙。」

  蘇彧不滿,一晃腦袋避開了她的手,一臉不高興。

  齜牙咧嘴是什麼德行,他才不幹。

  若生卻已招呼了狗蛋快看:「妖怪都長著獠牙,更別說是吃人的妖怪,可你看,他有獠牙嗎?」說著,她在蘇彧背後伸出指頭用力點了點他的背,「笑一個!」

  「呵呵。」

  「還真沒有……」狗蛋雙手捂著眼睛,透過髒兮兮的指縫仔細盯著看了兩眼,驚喜地叫嚷起來,「真的沒有!」

  若生道:「是不是,青天白日的,哪裡來的妖怪,何況咱們還在寺裡。」她又笑瞇瞇去看仍在吃饅頭的小沙彌,「小師父,你說是不是?」

  「善哉善哉,施主說得極是。」

  狗蛋聽著他們說話,猛然扭頭朝後頭幾人看了一眼,隨即手腳並用爬到他們跟前來:「山下真的有妖怪!求你們同方丈好好說一說,讓他去捉妖成不成——」

  蘇彧忽然伸手扶了他一把:「捉妖?」

  小沙彌在旁站著。終於將最後一口饅頭給咽了下去,連連擺手說:「方丈不會捉妖!」

  世上本無妖魔,半山寺的住持方丈,也只是凡胎。當然不會捉妖。小沙彌沒有說謊,也沒有說錯,幾個小乞兒卻炸開了鍋,狗蛋更是直接白了一張臉。

  他面上原不乾淨,能叫人看出面色煞白來。可見臉色有多難看。

  這幾個孩子怕是嚇糊塗了。

  若生暗暗地想著,聽見狗蛋帶著哭腔說:「真的有妖怪……」

  蘇彧斂目,沉下了聲音:「妖怪吃人?」

  狗蛋卻只是哭,像是沒聽清他的話,念叨著想要他們幫忙去求方丈。他們倆穿得衣裳雖是常服,但料子看著就不便宜,小乞兒也是有些眼力價的,知道自己去尋方丈,方丈心善,沒準也能見著面。但他們的話到底沒有說服力,靠不住,也難叫方丈相信。

  幾個孩子除半山寺外,也沒進過別的廟宇,只聽人說過幾場書,大和尚捉白蛇精怪云云,一來二去就聽進了耳朵裡,信以為真。

  他哭哭啼啼沒個正形,嘴裡嘟嘟噥噥漸漸叫人聽不明白起來。

  蘇彧叩了叩石桌,聲音又清又脆亮。若生聽著都覺得骨頭疼。他倒沒事人一樣,等著狗蛋慌慌張張安靜下來,又將方才的話給問了一遍:「你說,有妖怪吃人?」

  狗蛋慌不迭點頭。站在一旁的幾個小乞兒亦跟著點頭如搗蒜。

  蘇彧問:「你們幾個都親眼瞧見了?」

  「那倒沒有……」幾個孩子一塊兒搖了搖頭,聲音輕了下去。

  蘇彧沒笑:「那你們怎麼知道有妖怪吃了人?」

  初秋陽光透過樹梢枝椏,灑落在樹下幾人身上,可卻沒有半點暖意。

  狗蛋更像是凍得厲害,哆嗦著身子,哆嗦著聲音:「大牙不見了。小老鼠不見了,二花妹妹也不見了……還有西街口的那幾個,也全都不見了……大人們說,是外頭有妖怪,專抓孩子吃,囫圇一口吞,連渣都不剩,所以大牙幾個才跟一陣風似的,說不見就不見了,而且再也沒人瞧見過他們……」

  小沙彌聽著,激靈靈打個寒顫:「阿彌陀佛,難道真有妖怪?」

  狗蛋說不下去了,嗓子乾澀,像乾涸了的河流,發不出叮咚水聲來。

  「全都找遍了。」蘇彧垂眸,吐出短短一句話來,聽似輕描淡寫的問話,可從頭至尾都是肯定的,他也已經翻找過一遍。

  那幾個孩子的的確確是生不見人,活不見屍,像被妖怪一口囫圇吞了。

  但他不相信世上有妖怪,所謂的妖魔,不過是人心:「不見了的那幾個,你們都認得?」

  小乞兒們間,自有聯繫,也許不熟,但多半認得。狗蛋用力點了點頭:「我都認得!」

  蘇彧不知何時掏出了自己的三塊骨牌來,置於指間把玩著,道:「我雖不是出家人,但我也是個法師。」他信口胡謅著,神色泰然,「不用勞煩方丈,這妖我去捉就可以了。」

  在場諸人,包括若生都怔了一怔才回過神來。

  樹蔭下,蘇彧的面孔愈發白淨,垂著眼眸,真顯出兩分仙氣來。

  狗蛋抿著嘴,攥著小拳頭:「真的?」

  「真的。」蘇彧說著謊,眼皮都不帶掀一下。

  幾個孩子將信將疑,拿死馬當活馬醫,順著蘇彧的話,將事情前前後後都一五一十說了一遍。

  小沙彌適時來到若生跟前,壓低了聲音瞥著蘇彧同她說:「連三小姐,他是不是……」他伸出肉嘟嘟的一根手指頭點了點自己的頭。

  「你知道我是誰?」若生原聽他施主施主的喊,以為他不認得自己,沒想到根本就是知道的,「他說的,全是大實話。」

  小沙彌一愣。

  若生問:「長生是誰?」

  「長生,他數月前來的寺裡,但師父說他塵緣未盡,還不是出家的時候。」圓胖胖的小沙彌一臉惋惜,「他原本該管我叫一聲師叔了!」

  若生聲色不動:「你還小,將來有的是人管你叫師叔。」

  小沙彌一臉你不懂,搖搖腦袋走開了去。須臾,四周安靜下來,蘇彧走至若生身側,道:「我得先回去了。」頓了頓,他又說,「寺裡留了人。」

  若生一臉淡定:「不用擔心我。」

  蘇彧聞言,卻像是貓被踩了尾巴,臉一別,聲調也失了平靜:「誰擔心你了。」說罷也不敢看她,迎著初秋的山風,轉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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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4 16:23:13 |只看該作者
第231章 請你吃糖

  若生端詳著他遠去的背影,隨手從枝梢上摘下一片葉子來揉碎,嘟噥了句:「順桿往上爬的傢伙……」

  可她心裡頭並不反感,甚至於還有些喜滋滋的。好容易人走遠了,她的視線也收了回來。恰逢慕靖瑤來尋她,一見只她一人在,不由得問了句:「五哥人呢?」

  若生朝蘇彧方才離開的方向抬了抬下巴:「走了。」

  慕靖瑤聞言「噯」了聲,搖著頭說:「他可好,半點沒長進,要走了也不同人說上一聲。」

  「可是有事?」若生問。

  慕靖瑤仍舊搖著頭:「倒沒什麼事,只他突然走了,問之恐怕也是待不住。」不過幾人原也就沒打算久留,慕靖瑤略一想心中便鬆快了,口氣也變得輕鬆起來:「下回見了五哥,可得好好訓他一頓方是!」

  若生贊同:「該訓。」

  慕靖瑤揶揄一笑:「那你來訓。」

  倆人說說笑笑,肩並肩一塊兒往雀奴那去。雀奴清晨從若生口中聽到了那樣的話,時至此時,仍有些惴惴的,看見她們倆過來,只低聲喚了一聲姑娘,也不知道是喊的誰。

  若生頰邊笑意深濃,往凳子上隨意一坐,道:「不用喊姑娘。」

  雀奴怔了怔,沒搭腔,她仍有些戒備若生,也打從心眼裡覺得若生這人頗有些古怪,但只從現下的情況來看,並不像是壞人。是以雀奴看著若生的眼神裡,有戒心,卻沒有更深的東西。

  「直接喊姐姐就成。」若生道。

  在場幾個人聽見這話卻都蒙住了,扈秋娘跟綠蕉尤為不解,覺得可不是誰都能管連家三姑娘喊一聲姐姐的。慕靖瑤也愣了愣。 隨即笑起來,同扈秋娘綠蕉說:「阿九在家中也這般隨和?」

  綠蕉想也不想便點了頭,全然將過去的若生給忘了個一乾二淨。

  慕靖瑤笑著點點頭,目光幽怨起來,看看若生,放輕了聲音近乎耳語般同她道:「笨丫頭,性子頂好的一個人。外頭可沒一句你的好話。你怎麼就放任他們張著一張臭嘴胡說八道?」

  連家三姑娘的張狂名聲,自打她到了年歲開始串門子走動時,便傳開了。至今也沒什麼大變化。

  若生早前性情不好,如今沉穩了些,卻鮮少應人帖子,不去赴宴。自然有的是人說她張狂,不給面子。名聲這東西,說白了就是幾張嘴上下嘴皮子一碰的事,索性不去在意,也就能落個痛快日子。

  「他們愛說就讓他們說去。」若生道。「計較這些,掉份。」

  慕靖瑤大笑起來:「這倒是沒錯。」她看向了雀奴,一錘定音。「就喊姐姐!」

  雀奴自幼就沒被人和善對待過,陡然遇上這麼兩個人。一下子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聞言心裡頭掙扎起來,是喊還是不喊,又要怎麼喊。

  半響,她發出蚊蠅似的細微聲音來:「姐……姐姐……」

  若生高興極了,覺得這事終於進了一大步。

  午後雀奴去進香,若生也一併去了,回途的半道上,雀奴說想四處轉轉,若生也不遲疑,讓扈秋娘跟上,而後同雀奴坦然說了句:「你若不想待在這,只管說,天大地大,你想去哪兒都成,但偷跑我可是要惱的。」

  她說得太直白,雀奴猝不及防,傻在了原地。

  若生笑道:「去吧,後山景緻不錯。」回過頭,她叮嚀扈秋娘說:「寺裡看著平靜,但還是小心為上。」她同慕靖瑤幾個總在一處,出不了事,但雀奴那還得扈秋娘多看顧。

  她自己則是沒有興緻看什麼景的,滿腦子光惦記蘇彧了。

  不過倒也不全惦記他個人,偶爾還想想那群小乞兒,想想那樁案子。想著想著,她想起了那個圓胖的小和尚來。

  沒能帶著元寶上山來,委實一大憾事。

  她琢磨了下,去找了小沙彌閒扯淡。小和尚正閒著,見她掏出一盒窩絲糖來,舔舔嘴唇,笑得見牙不見眼迎上來。若生胡亂套著話,小和尚一邊吃著糖,一邊心不在焉地將話倒豆子似倒了出來。

  若生拿出塊素帕子遞給他擦嘴。

  小和尚臉一紅,探出雙小肉爪小心翼翼接過。

  若生瞧著有趣,莫名想起若陵來,他要是再長大些,沒準也是這樣有趣的孩子,只可惜她沒能瞧見。

  她暗暗嘆口氣,身形忽然一僵,杏眼微瞇,道:「小師父,我先前瞧見附近有個林子,入口立了尊石佛,聽說裡頭的路不好認,不能胡亂進去?」

  小和尚圓溜溜的眼睛一瞪,伸手摸摸頭:「那片林子,路也不難認。」他打了個嗝,頓時胖臉漲紅,顯見得覺得自己失態了,半天才恢復了正常面色,佯裝大人口氣說:「但林子深處的路,還是十分難辨的,便是寺裡的人,平常也不敢輕易深入。」

  「小師父可認得路?」若生也吃了塊糖。

  小和尚搖頭晃腦:「我走不遠。」言下之意,路認得,可沒法去深林。

  若生聽明白了,不說話,只是笑。

  小和尚漸漸被她笑得渾身不自在起來,試探著問:「施主您想去林子裡?」

  「想去呀。」若生不假思索地答道,又笑著問,「這糖可好吃?」

  寺裡日子到底不比山下,小和尚這輩子還是頭一次嘗到窩絲糖的滋味,哪裡會覺得不好吃。

  他正要點頭,突然聽見若生說:「哎呀小師父,方丈要是知道你吃了這一匣子糖,會不會罰你?」

  小和尚一驚。

  「你領我去林子裡轉轉?」若生一副只要你帶我去林子,我就不同方丈告狀的表情,小和尚立時後悔得腸子都青了,想起了某位師兄的名言——吃人嘴軟拿人手短……

  他對著若生眨巴眨巴眼睛:「佛祖在上,連三姑娘您可不能欺負小孩兒。」

  若生彎起眉眼:「佛祖在上,我才請了你吃糖,哪裡是欺負小孩兒?」

  小和尚低頭盯著自己的腳尖:「我領你去入口不遠處轉轉?」

  「甚好。」若生站起身來。

  小和尚長長嘆了一口氣,可嘴裡甜津津的,方才那股子後悔勁漸漸的,又淡去了。

  糖真好吃。

  過了會,人分明已悉數離去。角落裡,卻慢慢地踱出一個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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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4 16:23:26 |只看該作者
第232章 尾行

  若生一行人走至林子外時,風聲忽然大作,一陣又一陣吹得滿目蒼翠嘩啦啦作響,彷彿下了一場傾盆大雨,但天光依然明媚,瓦藍的天空,雪白柔軟的雲團,半點沒有要落雨的跡象。

  唯林中樹木枝葉繁密,令人一眼望過去,只覺越看越深,似乎沒有盡頭,林子深處黑洞洞的,像一張巨大的獸口。

  若生站定,笑看小和尚一眼:「小師父,帶路吧。」

  「姑娘……」綠蕉跟在若生身後,聞言有些踟躕起來,輕輕喚了她一聲。林子裡黑魆魆的,也不知道有沒有野獸,不過林子入口連著寺院,若有野獸出沒,早就該封了才是。

  若生安撫地側目看了看她。

  小和尚又嘆口氣,活像是暮年老人,失了活力。他抬起短短胖胖的腿來,朝石佛後頭邁開了一步,眼瞧著這人就要往林子裡去了,他們身後的小徑上驀地冒出個人來,急切地叫住了他:「小師叔!」

  小和尚立即回頭去看,若生幾個亦循聲望去。

  逆著光,若生沒能看清楚來人是誰,但看清楚了來人身上的那襲木蘭色僧衣,再合著那聲「小師叔」一琢磨,她心裡肯定了七八分。

  果不其然,小和尚驚訝地叫了聲「長生」,然後問道:「你有事找我?」他說著,聲音輕了下去,伸手摸摸腦袋,疑惑起來。長生論理並不用非得稱他一聲「小師叔」,是以長生這麼一喊。他還有些不好意思。

  長生上前來,攔了他一攔:「小師叔,林子裡路不好走。」

  小和尚扭頭來看若生,嘴裡卻還在同他說話:「我不往遠走。」

  長生又道:「沒人往裡頭去,小師叔也別去了吧,過會萬一迷了路,多不好。」

  若生聽著這話,悄悄將視線落在了林子入口的枯葉上,那上頭的凌亂,並不是風吹雨打形成的凌亂。分明是最近才被人踩踏過。更何況。她和蘇彧才撞見過長生從林子裡出來。

  這林子,怎麼就成了沒人往裡頭去的地方?

  再看小和尚臉上的神情,對長生的話似乎並不覺得不對。

  她不由心中生疑,趁著二人說話的間隙。大大方方四處瞎看。先將周圍環境給看了個大概。結果仔細看過了。她才後知後覺地發現,這地方恐怕普通香客往常也不會來。他們幾個是沾了慕靖瑤的光,大喇喇的在寺裡四處閒晃。不然大抵也不會走到這來。

  「小師叔早些回去吧,起風了。」長生還在勸。

  小和尚便又來看若生,他還惦記著自己吃過的糖和若生極盡厚顏無恥的話,不敢輕易說不去了,但小短腿已然開始後退。

  一步兩步三步……

  若生微笑:「既如此,就不進林子了,小師父快些回去吧。」她自己則還是站在原地不動。

  小和尚不管她,得了她的話後似如蒙大赦,拽了長生就要走。

  長生卻也沒動,穿著僧袍的少年站得筆挺,像石塑般紋絲不動,他說:「小師叔你先走,我稍後便來。」

  小和尚見狀,還以為他是憂慮若生轉眼就要反悔,好替他擋一擋,面上不由露出感激之色來,屁顛屁顛先跑了。長生這便來同若生說了一通林子裡的路不好,平常也沒人敢胡亂進去,這林子已經許久沒有人氣了,請她千萬打消了進林子的念頭才好云云。

  聽了半天,若生卻只回了一句話:「你跟了我們半天,就為了說這麼句話?」

  長生一愣,面色微沉,嘴裡沒了話。

  若生想起自己剛才正哄了小和尚吃窩絲糖,結果眼角餘光瞟過,突然瞥見了個模糊不清的人影唬得出了一頭白毛汗,心裡頭還有些發麻,冷笑了聲:「長生,你不認得我,我可還記得你。」

  當然,在蘇彧提起之前,她是半點也沒認出來。

  不過當著人面,這架子還得端起來。

  她故意著一張臉,又說了句:「你跟著我們,有何企圖?」

  長生轉頭看了一眼小和尚消失的方向:「我擔心小師叔。」

  口氣並不似作偽,若生也樂得相信他,因為她真正覺得奇怪的不是長生為何鬼鬼祟祟尾隨他們而來,而是長生為什麼要在這林子的事上撒謊。

  「我第一次在寺裡遇見你時,你正從林子裡出來。」若生道。

  長生笑了笑:「阿彌陀佛,小僧前些日子偶然救下了一隻兔子,遇到施主時,正是小僧將其放生之時。」

  若生聽著他胡謅,並不點破他其實還未正式出家一事,只從善如流道:「師父真是慈悲心腸。」

  長生再請她回去,她便也應下,不再說進林子的事。

  走出一點,他忽然問起了蘇彧可是已經離開半山寺,言語中隱含幾分糾結。若生沒有錯過,卻想不透徹,她告訴了他蘇彧的確已經離開,長生便長出了一口氣,既像是嘆息又像是鬆了口氣。

  傍晚時分,蘇彧留在寺裡的人來見了她。蘇彧臨走之前有言,該商量的都先同若生商量,幾個人便都老老實實來詢問她的意思。先前她故意引出長生,為的就是給這幾人看,長生十有八九有問題,得留心。

  故而她跟長生一散,便有人跟上了長生,然則並未發現什麼。

  另一個則問,是否要入林子一趟。那林子看著並不很大,眼下天色未黑,去一趟也好,若生應允了下來。

  可是——

  走進林子的那個人,直至月上梢頭,仍未回來!

  若生難以再平靜下去,將將要大張旗鼓尋人,這才總算見了影。頂著滿頭大汗,原本身板挺拔的人佝僂著脊背,大口喘息著,搖頭擺手說:「姑娘,那林子的路的確難走,小的差點以為遇上了鬼打牆!」

  「走到盡頭了?」

  「還不曾,天色一黑,更沒法走,還得等明兒個五爺來了再去看一看。」

  論認路,若生認得的人裡頭,蘇彧稱第二,就沒人敢稱第一。

  她點了點頭,打發了眾人下去歇息,自己卻睡意全無,輾轉反側半日才終於有了一點睏意。可眼睛方閉上,她就聽見窗戶上發出了兩聲輕響,像有小石子敲擊在上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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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4 16:23:40 |只看該作者
第233章 入林

  心神一凜,若生下意識去看綠蕉,但夜裡歇得遲,綠蕉睏極而眠,眼下睡得正沉,甜夢正酣,並不曾叫這點動靜驚醒。

  若生便沒有喊她,只屏息去聽窗外的動靜,可響了兩聲後,她再去聽外頭便安靜了下來,方才那一瞬聽見的聲音,恍若錯覺。她微微坐起身來,掀開了被子一角。這時,窗外響起了一道她熟悉的聲音。

  聲音很輕,若生卻當即長舒了口氣,是蘇彧到了。白日裡蘇彧的人快馬去給他遞了消息,他今兒個定然會想法子來一趟,不過這個時辰……若生翻身下了床榻,就著屋子裡昏暗的光線推算了下,暗暗嘆了口氣,快步走到窗邊,摸黑打開,輕聲叮嚀著要蘇彧後退,將窗子向外推去。

  蘇彧果然就站在窗外:「你一直醒著?」

  他方才出聲喚她,聲音並不響,若生卻是立即便來開了窗。

  「憂心長生的事?」話音剛落,他在幽暗中又問了一句。

  若生趴在窗口,仰頭朝著天空打量了一眼,遠處隱隱約約見了一縷白線,但星光還未散盡,冷月亦在天上。她壓低了聲音,不答反問:「一進三更天便出了門?」

  半山寺離得不能算遠,可真要走起來,卻也不近。

  蘇彧道:「寺門已經開了。」

  言下之意,時辰已經不算早。若生沒言語,但心裡念著他來回奔波,有些不忍心,搖搖頭說道:「左右天色都還未亮透,先坐下歇一歇吧。」

  林子深處道路難行,底下的人已有回稟。雖說提燈前去也可,但終歸不及白日裡就著明亮天光來得妥當。眼瞧著頭頂星光即將隱去,略等片刻也好。蘇彧點了點頭,若生便將窗子一關,披了件外衫躡手躡腳出門行至檐下同他站在了一處。

  清晨天涼,她只立了須臾就覺得小腿生寒,站著也累人。索性就地一蹲。仰著頭看蘇彧:「你覺得那林子裡有什麼?」

  蘇彧低頭看了她一眼,驀地身子一矮,也在她邊上蹲了下來。懶洋洋道:「除了鬼怪,什麼都有可能。」

  若生小聲嘀咕:「多帶兩個人。」

  蘇彧頭也不抬:「到底還得靠我,帶了不過累贅。」

  「少瞧不上人。」若生聞言,忍不住嗔了句。「三個臭皮匠頂個諸葛亮,多個人多個法子。總比你單槍匹馬去闖強。」

  蘇彧靜了一瞬,忽然輕笑了聲:「你是因為不能同行,所以心裡放心不下?」

  那林子裡也不知道有什麼,路也不易走。若生去了幫不上忙,是以打從一開始便沒打算真進去,蘇彧也清楚。腦子一轉,就想了個透徹。

  若生被他戳破了心思。面上不由得微微一熱,好在天光不夠明亮,也無人瞧見。破罐子破摔,她乾脆直言道:「就是放心不下怎地,你帶一個是一個,總強過不帶。」

  蘇彧笑著,沒說話。

  及至天色蒙蒙亮,他看著若生進了屋子,準備動身往林子去,也依著若生的話,帶了個人,帶的就是昨兒個傍晚已經進過林子一趟的那一個,名喚丁老七。

  丁老七昨天進去了一回,好不容易才摸著黑出來,如今想起還是心有餘悸,道:「五爺,那林子越往深處走光線越暗,走到後頭就是兩眼一抹黑,什麼也分辨不清,哪個方向進的,哪個方向出,全糊塗了!」

  蘇彧站在林子入口處的石佛旁,聞言只淡淡「嗯」了一聲。

  丁老七以為他漫不經心的,沒將自己的話當回事,頓時冒出一頭冷汗來,斟酌了下還是又說了一遍。

  蘇彧這才抬眼瞥了他一眼:「你不是好手好腳囫圇身子出來了?」

  「……五爺,不能這麼比……」丁老七怔了怔,背上也見了冷汗,黏著衣裳很不舒服,穿林而過的風一吹,他就激靈靈打了個寒顫。

  蘇彧卻在石佛身側低下身去。

  丁老七不明所以,頂著一頭霧水悄悄去看,結果只瞧見蘇彧橫手一掃,將地上的東西給收了起來,但驚鴻一瞥間,他還是在微弱的白色天光底下看見了一點——那是五爺的骨牌。

  他忽然間了悟,五爺這是在卜卦。

  然而丁老七一想,五爺進個林子還這般鄭重其事先請了卦再進,難道這林子裡真有什麼古怪?再一想自己昨兒個跟個無頭蒼蠅似的滿林子亂轉悠,差點就沒能轉悠出來,他這一腦門子的冷汗霎時差點凝成了冰霜。

  「走。」

  這時,晨風將蘇彧清越的聲音送入了他耳中。

  丁老七咽了咽唾沫,連忙收斂心神,穩穩答應了一聲「是」,抬腳跟上了蘇彧的身影。

  初秋的清晨,寒意漸起,山裡更甚,林間尤涼。

  蘇彧朝裡沿著小徑走了一會,便覺這林子裡極靜,因為太過安靜,寒意就愈發濃重起來。草葉上的露水,也還未曾經過太陽照射,仍是晶瑩剔透,冰涼涼的一滴,悄無聲息地墜落,沾濕了二人的褲襪。

  涼意從腳底板上升,一路侵蝕到了脊樑。

  蘇彧讓丁老七先行領路,沿著他昨兒個走過的路線先走一遍。但丁老七記得的路卻不多了,他昨兒個走至後半段已有些慌張起來,過了大半夜更是想不大清楚。

  倆人在林子深處停下了腳步。

  周圍的草木已比入口處繁茂了許多,樹更高大,樹冠也更茂盛,雖時已入秋,但蔥蘢尤勝夏日,只是因為樹木生得高大繁密,他們頭頂上的光線便愈發昏暗了下去,外頭的天,卻一定已經大亮了。

  蘇彧沉著臉沒言語。

  丁老七便也大氣不敢出,更別說吱聲。

  忽然,林子上空掠過了幾隻飛鳥,發出尖銳的鳴叫聲,振翅飛遠。

  蘇彧道:「向北走。」

  丁老七尷尬了,他連北在哪都分不清。

  他便只能一路跟著蘇彧走。

  漸漸的,蘇彧的腳步變快了,且越走越快,翠綠的草葉在二人腳下發出簌簌響聲,響成了一支曲子。

  蘇彧突然停下。

  丁老七一個不慎,差點撞了上去。

  「老七,這地方你昨兒可來過?」蘇彧問。

  丁老七愣了一愣,仔細朝四周看了又看,記憶有些清晰起來,認真地搖了搖頭:「回五爺的話,小的昨日沒走到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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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4章 消失的孩子們

  蘇彧面無表情地盯著腳下落葉:「一路行來,你可發現這林子裡有野獸蹤跡?」

  丁老七還是搖頭:「只發現了幾隻野兔經過留下的痕跡,旁的倒是沒有瞧見。」

  這片林子說大不大,只是深,越往深處走越是寂靜,除些小野物外,並不見其它的。蘇彧聞言,不置可否,抬抬腳尖輕輕踢了踢腳旁的一堆枯葉,忽道:「人經過的蹤跡,倒是發現了不少。」

  行至此處,已是深林,若這片林子真如長生同若生所言的一般,那這地方怎麼也不該出現行人途經的痕跡來,可蘇彧眼尖,又一路留心,走到這時心中已是篤定。

  丁老七昨兒個沒能走到這,但留在這塊地上的痕跡,卻還很新鮮。

  樹上的葉子總在落,落下一層覆一層,新近落下的葉子還帶著幾分綠意,只會躺在最上邊,直到再有枯葉落下,一點點將其淹沒。風不停,落葉也不止。

  然而此時此刻映入蘇彧眼簾的那一堆落葉,最上頭一塊,刨除最新落下的零星葉片外,其餘的已帶了枯黃之狀,那原就微薄了的綠意更是半點不見,而這一層底下,卻隱約露出了尚算鮮嫩的綠色。

  依那些葉子的程度來看,遠不是這兩天從樹上落下來的。

  而若是風將葉子吹得翻湧上來,周圍一片也理應如此,可偏偏只有蘇彧落腳的這一塊地方痕跡最重,最顯眼。

  他忽然彎下腰去。

  丁老七環顧四周,額角冷汗涔涔。

  「跟著走。」片刻後,蘇彧直起腰來,掏出塊雪白的帕子慢條斯理地一根根將自己的手指擦拭乾淨,而後抬腳朝前走去。這一回,他走得很慢。近些日子,一定有人進過林子,可終究隔了光陰在裡頭,任何線索在飛逝的時間眼皮子底下。都成了瞬息萬變之物。

  蘇彧能看到的路徑,已經沒有那般清晰。

  他進林子之前,卜了一卦,卦象顯示。向北而行,定不虛此行。可縱然是他,也並不清楚,自己期待發現的是什麼,到底要怎樣才算沒有白走這一趟。

  腳下步子漸漸變得沉重起來。林子裡早就已經沒了路,倆人在樹木間穿行的速度,愈發見慢。

  與此同時,蘇彧卻慢慢地在周圍發現了更多的古怪痕跡,不知是什麼東西留下的,只怕有些日子了,痕跡已經十分粗淺,不能分辨,唯一能叫人肯定的,只是這些痕跡一定不是野獸留下的。

  倆人落腳的地面。也愈見濕軟。

  儘管沒落雨,但空氣裡也逐漸變得濕潤了起來。

  蘇彧抬頭,凝目透過密密麻麻的枝葉朝天空看了一眼。

  今兒個的天氣,似乎不大好。

  他一聲不吭加快了腳步。丁老七跟著走,寒意一來,鼻子發癢,重重打了個噴嚏,於靜謐之中聽來尤其響亮,幾乎能震飛棲息在樹上的鳥雀。

  「五爺,咱們這到底是往哪去?」丁老七伸出粗手揉了揉鼻子。到底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

  蘇彧頭也不回:「跟著走就是,少廢話。」

  丁老七聞言微微一怔,心裡咯噔一下。覺得大事不好,他們家主子雖然脾氣不大好,可從來也沒這麼著訓過人,這話聽著怎那麼叫人心裡頭發毛?他盯著前頭蘇彧的背影,小心翼翼摸了摸自己粗壯堅實的胳膊,心裡稍微安寧了些。

  倆人在林子裡拐來拐去。走在前邊的蘇彧突然又停了下來。

  丁老七這回留了心眼,也跟著穩穩噹噹停下了腳步,連顫都不帶顫一下。

  蘇彧則輕聲呢喃了句:「痕跡不見了。」

  丁老七屏住呼吸聽著,問:「五爺,那咱們還繼續走不走?」

  這林子看著不大,可沒路,彎來彎去地走,不知費了多少工夫,丁老七沒用早飯的肚皮,徹底癟了下去。

  「走到盡頭再說。」蘇彧不知上哪兒掏了個羅盤出來。

  丁老七心裡犯起嘀咕,只見蘇彧身形一動,人已朝另一個方向走去,他連忙匆匆跟了上去。

  腳下逐漸平坦了起來,樹木也越見稀疏,二人大步流星地朝前走,眼前驀地一亮,倆人已鑽出了林子。走了好半天,丁老七心想要不是跟著主子不敢造次,他這會定然要罵個娘才爽快,暗自思量著,眼角餘光突然瞥見了什麼,他一個不留神,罵出了聲來:「娘老子的,這是什麼破山!」

  蘇彧背對著他,沉聲發言:「沿著林子外圍繼續走。」

  話音未落,他已腳步穩當地朝左側走了去。

 丁老七掂了掂自己腰間的佩刀,心裡叫苦不迭。

  原以為走出了林子也就是了,哪知這林子背後,好傢伙連條路也沒有,分明是個陡坡,山石嶙峋,一不留神摔下去,得當場把命丟這。

  難怪那小和尚說平常沒人往林子裡來,來了做啥?跳崖玩兒?

  他暗暗腹誹著,艱難跟上了蘇彧的腳步。

  蘇彧卻在想,他們雖則找到了走出林子的路,但走得只怕跟他要查的那條路,不是同一條。他記得那日他跟若生正說著話,長生穿著身木蘭色僧袍從林子裡走了出來,撞見他們的那一瞬,長生面上似乎閃過了一絲驚慌之色,然則轉瞬即逝。

  依著長生的身量,他能推算出他的腳程,卻不能立即猜透長生是從林子何處出來的,後來又去了哪裡。

  他只能沿著林子外沿的一溜兒狹窄泥路,細細分辨蹤跡。

  終於,蘇彧的腳步再一次停了下來,且這一停,他便許久都未曾動過。

  他的目光定格在了山中一角。

  那似乎是一條山溝,狹而窄,邊角猙獰,裡頭石塊嶙嶙,又似是個坑洞。

  丁老七喊了一聲「五爺」,見他沒動靜,只能小心上前去,循著他的目光朝下方望去。

  然而只是一眼——

  丁老七只覺頭皮一炸,自己一大老爺們差點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他僵著身子,收不回視線,然後聽見蘇彧的聲音在風裡變得極涼極空洞。

  他說,「找到了。」

  丁老七汗毛一豎,粗獷的大嗓門幾乎變了調子,聲音尖利:「五爺,這些……」

  突然,像是被他的話語驚動了一般,屍堆上的昏鴉展開黑色的羽翼,發出聒噪難聽的聲音,振翅而飛。

  蘇彧閉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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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4 16:26:52 |只看該作者
第235章 狐狸尾巴

  失蹤的小乞兒們,以他最不願意發現的模樣,被找到了。爛在石頭上,被食腐的鳥兒吃進肚子裡。經過烈陽暴曬,空氣裡瀰漫著一陣又一陣的濃郁惡臭,深吸上一口氣,就能令人暈乎乎一頭栽下堆滿屍體的山溝去,摔個頭破血流。

  死人他們都見過,但這般慘烈的景象,他們都還是頭一次見。丁老七一句話說不完,嗓子已經像是熄了火的柴,光冒煙發不出聲來,燥得慌,可身體卻被寒意侵襲著,腦門上的冷汗只見多不見少。

  他艱難地又喚了一聲「五爺」,牙齒上下打顫:「咋辦?」

  「下去看看。」蘇彧掏出帕子掩住了口鼻,聲音悶悶地說了一句,人已飛速往下頭去。腳下無路可行,碎石高高低低,一不留神就能把人絆個狗吃屎,但蘇彧如履平地,身形穩穩,不見半點搖晃,唯獨行進的速度放得很慢,每一步都像要思量許久才能落下。

  他原以為,失蹤的只有十三個孩子。

  可眼下,他一眼望過去,不必仔細去數,也覺不止十三個。

  鼻間嗅到的氣味愈發難聞,穿透單薄的帕子,直衝腦門。腐屍的臭味,有毒。蘇彧知道,自己並不能在這久留,是以他也不去理會丁老七是否跟著自己下了山溝,只低頭細細朝周圍看去。

  而今天氣是涼快了些,但前段日子這天氣還是頂熱的,太陽亦猛烈,加上有些時候沒有落過雨,此刻映入他眼簾的大部分屍首都已經不成樣子。

  面上五官,更是絕對無法分辨。

  這些屍體。少說已經在這待了有月餘。

  隔著林子,就是半山寺,但腐臭在風中越吹越稀,及至吹到半山寺,風裡早已沒有多大異味。

  忽然,蘇彧的視線停在了某塊石頭上。

  他微微斂目,一扭頭。就發現丁老七在驅趕飛走了又回來的烏鴉。一隻隻生得圓胖。羽色漆黑透亮,可見平素沒挨過餓。

  蘇彧的眉眼沉了沉,招呼了丁老七一聲。動身往回走。

  來時的路他們已經走過一遍,蘇彧記性好,走過一遍便能記個十成,是以倆人在歸途上走得腳下生風。飛快。

  林子裡的風也大,吹得樹葉嘩啦啦作響。疾雨一般。

  風聲裡隱隱約約夾雜著渾厚的鐘聲,應是順風從半山寺傳來的。二人已走至半道,時辰不知過了多久,頭頂上的天卻是越來越黑。原只是不亮堂,慢慢的竟就有了漆黑如墨的意思。

  蘇彧低聲說:「要下雨了。」

  雨一下,樣樣沖刷一遍。能找到的線索只會更少,老天爺也不待見人。他加快了腳步。驀地一頓,厲聲冷喝:「什麼人?」

  話音未落,人已如同離弦的飛箭,「嗖——」地飛了出去。

  丁老七慢了半拍也立即反應過來,拔腳就往另一個方向趕。

  二人包抄,來了個前後夾擊,將人逮了個正著。

  來人穿著木蘭色僧衣,個頭比蘇彧低,身形看著也單薄,光個腦袋大口喘息著。

  蘇彧面沉如水:「長生。」

  長生聞言,腳步踉蹌地後退了兩步,將背抵在了一棵樹上,面上神色異常緊張,再沒有那日蘇彧和若生一道遇到見他時,他擁有的鎮定跟自若。

  他只怕是沒有料到會在林子裡遇到蘇彧。

  「可是趕巧了。」蘇彧不冷不熱地說了句。

  長生大口喘著氣,聽到這話心頭一顫,強自平靜下來:「蘇大人,真是巧。」

  蘇彧笑笑,沒言語。

  林子平常沒人進,不代表就不能進,故而他在林子裡撞見了長生,至多也就只能好個奇,卻不能因此認定長生就是往屍堆去的。只要長生不認,這事就沒有論證。

  不過長生心中有鬼,猝不及防在林間被人發現了蹤跡,面上一下子沒掩住,腿腳也動作得比腦袋快,先跑了再說。

  然而這一跑,便更是說明了他進林子的目的不單純。

  蘇彧笑微微看著長生,不動,也不說話。

  長生喘了一陣,氣息恢復了平穩,這心底裡卻是愈發得虛了起來。他摸不透蘇彧的心思,也不知道他們為何進林子,何時進的,怎麼走到這的,又都發現了什麼看見了什麼。

  他惴惴不安起來,腳步微移,想要先行離開。

  蘇彧這時,卻像是同人拉家常一般,閑聊起來:「你何時來的京城?」

  長生微微一怔,回答道:「大約比蘇大人一行早動身了一兩日,過得太久,記不清了。」

  「久?」蘇彧的口氣還很閑適,「我倒覺得不算久。」

  長生張嘴念了聲「阿彌陀佛」,忽然說:「這林子裡不乾淨,也不知有什麼,方才蘇大人突然追我,著實嚇了我一跳,只能不管不顧拔腳便跑。」

  蘇彧沒問,他倒先解釋了一遍。

  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意味,陡然變得濃重起來。

  蘇彧面上不置可否,點了點頭。

  長生立即道:「小僧觀天,恐是不多時便有大雨降下,兩位也先請回吧。」言罷,他後背貼著樹幹,一點點移開,抬腳,側身,想要就這麼轉身走人。
  
  他手裡拿著個小布包,被他攥得緊緊的,一點不敢放鬆。

  蘇彧看出他心中不安,便佯裝無意地說了句:「不知住持大師眼下可得空……」尾音拖了拖,顯得越發漫不經心。

  長生將將要邁開腿的動作,卻滯住了。

  他又念一聲佛號,垂下眼簾說:「不知蘇大人有何要事需尋方丈?」

  他極力鎮定,可少年微帶沙啞的聲音裡還是摻上了幾分顫意。

  「我方才在林子後發現了一些東西,恐怕得知會方丈一聲才好。」蘇彧漫然說道。

  長生卻是悚然一驚,面露驚慌,下意識脫口道:「不可!」

  蘇彧挑眉:「為何不可?」

  長生抓著布包的手指越來越用力,骨節都泛了青白色:「監寺師父執掌寺院庶務,這些事蘇大人恐怕還先得知會他一聲。」

  「是嗎?」蘇彧明知故問,又擺出嫌惡模樣來,「罷了,左右不是什麼要緊的事,這般麻煩,那便不說算了。」

  長生一怔,臉色好看了些微,又說了句天色不好怕要下雨,道了聲「告辭」後,近乎落荒而逃。

  蘇彧未曾阻攔,但卻立即吩咐丁老七悄悄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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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4 16:27:05 |只看該作者
第236章 疾雨

  沒過一會,天上的烏雲終於厚得再也支撐不住,豆大的雨珠「劈哩啪啦」落下來,在林子裡激蕩起一層層雨幕。地上的泥越發濕軟,視線所能及之處則越來越少。

  丁老七跟著長生,早已不見了人影。

  林子裡空氣幽冷,但原先的寂靜卻被雨聲給悄然打破,變得喧鬧了起來。蘇彧淋著雨,深吸了一口氣,提步往林子外去。

  一場疾雨,來得又凶又猛,像是將前些日子積攢下來的雨水都一股腦嘩啦倒了下來,及至蘇彧出林回到若生一行人所在的廂房時,雨勢已成瓢潑,饒是他動作快,也不免從頭到腳濕了個透。

  初秋的風一吹,雨意就涼到了人骨子裡。

  然而蘇彧徑直去找了若生,連濕衣也未曾換下。

  若生唬了一跳,見他濕漉漉的,不由先擔心起來:「去向賀咸借身衣裳?」既是出行,縱然不留宿,身邊伺候的人也勢必會替主子備上乾淨衣裳,蘇彧趁著天黑而來,又不曾帶上三七或是忍冬幾個,空著手自然沒有衣裳,但賀咸的他勉強也能穿。

  蘇彧聞言卻只搖了搖頭,似乎絲毫也不在意自己身上的衣裳濕不濕。

  他的臉色很蒼白。

  若生以為他是冷的,愈發著急,可這人偏生不動,她也奈何不了,只能蹙著眉頭看他:「可是發現了什麼?」

  蘇彧的一雙眼,在蒼白面色下顯得越發黑而亮。

  他說:「全沒了。」

  若生怔了下才反應過來,當即倒吸了口涼氣:「怎麼會?」可話音剛出口,心中念頭一閃,她又覺得不管是蘇彧還是自己。打從一開始知道那些孩子不見了的時候,其實便料到了這一天。只是蘇彧的臉色……還是有些太難看了……

  「模樣……不好看?」掐著手指在心底裡暗自演算了下日子,若生斟酌著輕聲詢問了一句。

  蘇彧抬手抹了一把額角水汽:「極慘。」

  他們都不是沒見過屍體的人,能叫蘇彧說出「極慘」二字來,可想而知那畫面有多不忍目睹。若生心頭一顫,聲音也跟著顫了顫:「可有線索?」

  蘇彧答道:「只有長生。」先前寺裡的小乞兒下山,他跟了一路。眼瞧著幾個孩子回了平素待的地方。一路上不見半點古怪之處,路走得也是大路,至於問。問來問去也只有「吃人妖怪」一說,再多點便沒了。

  可顯然,世上的確沒有吃人的妖怪。

  想起之前所見,蘇彧直皺眉頭。三言兩語揀了要緊的將事情給若生說了一遍,說完他像是忽然才想起來。眼神古怪地打量了若生兩眼,問道:「你記憶中,京裡可曾出過這樣的事?」

  若生搖頭。

  如果有,早前蘇彧提及有小乞兒失蹤的事時。她便不會那般驚訝了。

  然而她沒有印象,也並不能證明前世就沒有發生過這樣的事。失蹤的孩子,都是無父無母的乞兒。不見了也沒幾個人願意花心思去尋,不過是風吹湖面。漣漪一晃即逝。

  「但這事,一定沒人查過。」若生篤定道。

  若官府追查過兇手,坊間不會一點動靜也沒有,她多多少少會耳聞些風聲。

  蘇彧聞言也點了點頭。

  若生面容端肅:「長生是否會是兇手?」

  「多半不是他。」蘇彧靜了須臾,屈指輕輕叩了叩桌面,篤篤兩聲,他說,「我在屍體附近,發現了一些東西,有塊石頭上,殘留了一點燭淚,碎石縫隙間,還有香灰。雖然小心收拾過,但到底還是留下了痕跡。」

  若生不解:「這是有人去祭拜過?」

  兇手顯然是個殺人如麻的,怎麼也不能在殺人後反而去祭拜。

  蘇彧道:「在林子遇到長生時,他手中抓著個小布包,隱約露出點線香的頭。」

  若生登時傻了眼,只覺一頭霧水,但仍是立刻找到了關竅:「就算他不是兇手,但他去祭拜過,那他發現屍體的日子便遠早於你,他為何不報官也不曾通知寺裡?」

  蘇彧站起身來:「兇手十有八九不是他,但他心中必然有鬼。」

  「屍體怎麼辦?」若生抿了抿淡紅的唇。長生之前同蘇彧在林間說的話,顯然是不想蘇彧將林子裡的事告訴住持,他不會平白無故這般做,這裡頭一定有什麼他們還未發現的,是以在山溝中發現屍體的事,恐怕應當先瞞一瞞半山寺。可也不能讓那些孩子就這麼爛著……

  蘇彧淡然道:「人死如燈滅,該登極樂的早就登了,皮囊如何已無干係。我即刻動身,先悄悄帶個仵作來。這件事立即通傳刑部,恐怕也不會大張旗鼓來查,終究只是群無人在乎的小乞兒罷了。」

  他口氣很淡,臉色卻很冷。

  若生知道他說得沒錯,心頭也是一陣陣泛冷,只叮嚀他路上小心,趁雨送走了人後,她便讓人去尋了雀奴和扈秋娘。

  半山寺,也不平靜。

  雀奴帶著扈秋娘去了大殿進香,還未回來。

  外頭雨大,更是不知何時歸來。

  綠蕉尋過去時,扈秋娘正候在不遠處看著雀奴。她想著雀奴那雙異瞳,想著雀奴身上的東夷血統,怎麼也琢磨不明白這樣的孩子,怎麼會這般敬佛。扈秋娘自己是對拜佛不大有興趣的,是以雀奴上香,虔誠跪拜,她也只立在後頭候著。

  雀奴嗅著檀香,跪在蒲團上,閉著雙眼,念念有詞。

  良久,她才站起身來找扈秋娘。也不知是不是若生胡扯的話有了用處,她待扈秋娘的態度也有些不一樣了。

  扈秋娘陪著她去抽籤,倆人湊近了一塊兒看上頭的內容,可誰看不懂,雀奴便去尋師父解籤,恰逢有個大和尚過來,解籤的師父立即喚了一聲師叔。

  法號戒嗔的大和尚神色淡然地點點頭,忽然瞥見了雀奴,不覺微微一怔。

  雀奴立即反應過來,對方是在看自己的眼睛,當即垂首。

  戒嗔念了聲「阿彌陀佛」,轉身離去,並未再看雀奴一眼。雀奴卻已然失了解籤的興緻,正好綠蕉尋來,她便攥緊籤文跟著扈秋娘二人要走。一轉頭,她忽然身子一僵。

  「怎麼了?」扈秋娘敏銳,立刻問道。

  雀奴皺起細細兩道眉,抬手指了指前頭一處拐角,說:「那裡,好像有個人。」

  扈秋娘跟綠蕉循著她手指的方向看過,卻只有風,空蕩蕩地吹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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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7章 緣由

  扈秋娘皺眉:「您是不是瞧差了?」

  雀奴聞言愣了一下,朝自己手指的角落看了看,有些猶猶豫豫地道:「興許真是眼花了。」

  雨未歇,風也大,眾人視線所能目及之處,像是蒙上了一層輕紗,遠不如平常風和日麗下所見的清晰。扈秋娘和綠蕉又想著她在檀香繚繞的佛前跪拜了許久,精神頭突然不濟,十有八九是看錯了,遂都沒有當回事,只請她速速回若生那去。

  及至若生跟前,外頭的雨勢已是愈發見大,雷聲轟隆隆的,彷彿要連山也一併劈開。若生叮嚀了眾人幾句,心不在焉地想著下山的蘇彧。

  雨大路滑,並不易行。

  是夜,大雨半點不減,竟是大得眾人連出門都難。門扇一開,大雨便伴著狂風從外頭湧進來,像海上的浪潮一般。

  雨珠在窗上「劈哩啪啦」打了半夜,至天色微明時分,才漸漸小了下來。然而這天夜裡,不止若生未能安眠,半山寺裡也還有不少人睜著眼睛醒了一宿。

  長生自從林間和蘇彧分別後,心裡便一直惴惴難安,這股子惴惴到了夜深人靜之際,就越發厲害起來,惹得他休說睡,便是闔眼也難,是以雨勢一見小,他便出了門,漫無目的地在寺裡走動,像隻無頭蒼蠅不知如何是好。

  他不清楚,蘇彧昨兒個究竟在林子裡發現了什麼。

  那片林子深處幾乎沒有道路可言,若不是他經常偷偷進去瞎轉悠,如今驟然入內也一定會迷路,可昨天會在那裡撞見蘇彧委實出乎他的意料。

  會不會,會不會蘇彧已經走出了林子?

  會不會,他已經發現了那些孩子的屍首?

  長生在清晨微冷的空氣裡,想出一身冷汗。

  他初見蘇彧,是在平州那個名叫望湖的小鎮上。他跟著寡母,住在陋巷中,家中有個母親相好的貨郎;而蘇彧。是朝廷派來查案的官員。

  最後,案子破了,兇手抓到了,母親自縊了。

  母親自盡的事。還是他離開望湖鎮以後才聽說的。貨郎被抓的那天,母親又哭又鬧,折騰個不休,指著鼻子罵他晦氣,可人不是他殺的。兇手也不是他抓的,干他何事?他一氣之下,走了。

  臨到了,他也從來沒有同她爭執過一句。

  他娘總說自己原是有錢人家的姑娘,因看中了他爹卻不被家人應允,這才私奔了,一開始也是你儂我儂,一個「情」字就能比天大。可人生在世,衣食住行、吃喝拉撒哪一件不重要?

  他爹領著他娘私奔,這科舉是再也不成了。又生怕母親娘家人會捉她回去,跑得遠遠的,人生地不熟,還得小心翼翼過活,掙錢也不是一把好手,日子還是得過,卻過不好,還要他娘接了洗衣縫補的活計添補家用。

  一來二去,貧賤夫妻百事哀,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便能叫兩人大吵。

  再後來他爹沒了。他娘一個年輕寡婦孤身將他拉扯長大,著實不容易。他知道,所以她再如何不好,他也不願意同她吵。

  他走的那天。也僅僅只是憂慮自己一個忍不住會同她爭執起來。

  他怎麼也沒有料到,她會就這樣拋下自己。

  如果早知道,他一定說什麼也不走。

  但千金難買早知道,世上哪有後悔藥可吃……

  他回去料理了她的喪事後,索性走得遠遠的,再沒有回過平州。在京裡待了一段日子後。他更是沒有想到,自己還會遇到在平州認得的人和事。

  那日偷偷從林子裡出來,驀地發現站在石佛附近的倆人時,他霎時便驚出了冷汗來。那一瞬間,他心裡有個念頭百轉又千回,然而最終他還是裝作不識得他們,將滿嘴的話給咽了下去。

  因為他沒有把握,能將自己發現的秘密,告訴蘇彧。

  朝廷的人,是否能相信?

  長生無法分辨,哪個是能相信的哪個是不能相信的,他只能一個也不相信!

  他來半山寺的日子說長不長,想著自己孤零零一個,無處可去只想出家,可方丈卻說他塵緣為了,是以他儘管剃度了,卻還不是真正的出家人,只是寄居於半山寺。

  經常來寺裡要飯的小乞兒們都認得他,喊他長生哥哥,他也很願意見他們,大家都沒有父母,都是一樣的可憐孩子。慢慢的,來過寺裡的孩子,他幾乎每一個都能對上名字。

  然而日子一天天過去,有一天他突然發現,到了日子來寺裡的小乞兒卻少了許多,且漸漸的,越來越少,直至某日,一個也未曾出現。

  他困惑極了,可寺裡的僧人們卻都說這沒什麼不對勁的,那群小乞兒居無定所,來來去去,有時候便都不來,過些日子沒準就又都冒出來了。

  他無法,只能相信。

  閒來無事,他便時不時往那片林子裡跑。

  但林子裡的路的確不好走,寺裡的僧人們很少進去,香客們更是從來也不會去那兒,他誰也不敢提,總悄悄地去。

  林子裡有野花,還有野果,還清淨。

  寺裡也清淨,可總不及林子裡。

  他偶爾會想起母親帶著幼年的自己去摘野果子的事,想一想,眼眶都要紅,這可不興讓人瞧見,躲去林子裡也好。

  那日,他同往常一樣,避開了人偷偷朝林子裡去,走啊走,不知不覺就到了深處,想著再走一段大抵便能出林子了,索性一鼓作氣繼續往下去。

  誰知就在他以為四處無人,即將邁出林子的那一刻,他聽見了說話聲。

  說話聲是從右側傳來的。

  他下意識躲開,只聽得說話聲越來越清晰,腳步聲也清楚了起來。

  但那個說話聲,極其怪異,腔調也不尋常,咬字用詞都是他不熟悉的,聲音聽著像女人,仔細聽又好像是男人,是他從未聽過的古怪聲音。

  他不由得悄悄探出半張臉去看,隔著密密麻麻的枝椏,他並未看見說話的那個人,他只看見了一襲僧袍。

  ——那是寺裡的僧人。

  他不覺想去看臉,卻始終未能成功。

  然而那一剎那,他看見了跟在僧人後面的一個男人。

  低著頭,扛著一個麻袋。

  那道奇怪的聲音還在說話:

  「師父有何可懼?放眼京畿,這樣的機會可不是人人都能得到的,上頭抬舉你,也就是看師父是個知好歹懂進退的,呵呵呵呵,師父你呀便把那心放寬了,把嘴閉嚴實了就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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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4 16:27:25 |只看該作者
第238章 舅甥

  那著了僧袍的人,緊跟著似乎飛快說了一句話,但長生離得遠了,他聲音又小,便未能聽清。幾個人越走越遠,說話聲自然也是越來越輕,長生想要再聽,也是不能,躲在暗處屏住呼吸,最後只聽見那道古怪的聲音彷彿提了提「朝廷」還是「官府」的。

  林間有風,樹葉嘩嘩作響,人聲一出便碎在了其中。

  長生不明所以,可心中知道不好,自己怕是撞見了不該知道的事,眼瞧著那幾人匆匆忙忙像是朝林子外走去,他便不敢立刻跟上,在原地躲了大半天,看著那幾人折返回來,身影消失在前方時,他才揉了揉酸麻的雙腿站直了身子。

  他探頭向他們消失的方向看著,腦海裡浮現出的卻是他剛剛瞧見的那一幕。

  先前那幾人往林子外去時,其中一人背著個麻袋,沉甸甸的垂在那,裡頭必然有東西,但及至他們返回,那口麻袋已然空了下來,癟癟的,大風一吹幾要飛揚起來。

  長生心裡直犯嘀咕,腳下步子往前邁不是,往後邁也不是,遲疑了片刻,他咬咬牙,小心翼翼沿著方才那幾人前行的方向走去。

  一路上,他想了又想,卻仍猜不透那口麻袋裡裝著的究竟是什麼。

  七拐八拐,他扒開繁密的枝葉鑽出林子,終於得到了答案。

  那麻袋裡裝著的——

  是人。

  是他曾經見過的小乞兒們。

  望著屍體,他僵在了原地,像塊朽木,瞬間沒了生機。

  這是怎麼一回事?究竟是怎麼一回事?這些孩子,怎麼就都死了?剛才運了屍體進林的人又是誰?

  問題一個個不間斷地浮上心頭。長生猛然回過神來,他拔腳就往林子裡衝,想著一定要將這件事告訴寺裡。可跑到一半,他漸漸醒悟過來,寺裡有人參與其中,而他尚不知道對方是誰,貿貿然跑去又能找誰說?更何況……那人分明提了誰也奈何不得……

  恐怕他就是去報了官。也不會有用。而且只會打草驚蛇,性命難保。

  他至少得先查出這件事同寺裡有幾分干係,才能另想對策。倉惶之際。長生勉強按捺下了滿腔驚詫憤怒,小心籌謀起來。然而,自那以後,山溝裡的屍體卻一直沒有再添過。

  那日他所見的幾個人。也皆沒有再出現過,若非他記得清清楚楚。只怕要當做是夢一場。

  長生咬了咬牙,轉過身低頭往前走,鼻間檀香味愈重,他沒有防備一個不察突然撞上了個人。來人身量比他高出不少。生得也比他健壯,長生一撞,趔趄著往後退了一步。好容易站定,他便聽見前方站立著的人喊了自己一聲:「長生。」

  他慌忙抬頭去看。脫口喚了一聲「舅舅」。

  悄悄跟了他一路的丁老七耳朵尖得緊,一字不落聽了個清楚,頓時瞪大了眼睛。

  「阿彌陀佛,你怎地又忘了。」站在長生跟前的和尚蹙起了眉頭,赫然便是那天雀奴和扈秋娘綠蕉一塊兒尋人解籤時偶遇的大和尚戒嗔。

  長生神色微變:「戒嗔師父。」

  戒嗔這才點了點頭,可眉頭仍皺著,四顧一掃,見無人經過,神情放鬆了些,問長生道:「你這臉色,似乎不大好,可是身上還沒有好利索,難受著?」

  他問著長生的身子狀況,像是十分關切,可語氣裡卻並沒有多少關心之意。

  丁老七一邊躲得更嚴實,一邊不解地在心裡猜開了。

  這舅甥,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他怎麼看著這麼不得勁?

  但長生卻像是早就已經習慣了戒嗔的口氣,聞言只搖了搖頭說:「勞大師掛心。」

  他的面色,卻依然難看得很,雙眼下方青影重重,顯見得睡也睡得不好,精神頭不足。

  戒嗔數日不曾見過他,想著他不該如此,心中不覺起疑,忽然微笑,一手捻著佛珠手串,一手輕輕拍了拍長生的肩頭,說:「這世上,舅舅除了你也沒有旁的親人了,你娘當年一意孤行,說走便走從此再未歸家,你生來便不曾見過外祖家的親人,舅舅我也從未見過你,一轉眼你都這般大了,終究還是生分了……」他長嘆了一口氣,「但到底是血脈相連的親人,不管你遇著了什麼難解的事,都盡可以說。」

  長生垂眸聽著,微微紅了眼眶。

  他娘去世後,他無意間發現了一封信,是她的遺書,仍是罵罵咧咧的口吻,像是那般說話說得習慣了便至死也難改,但信尾,她忽然筆鋒一轉,說起了娘家事來。

  多年來,長生聽著她絮絮叨叨說自己曾是個千金小姐,卻從來不提娘家到底在哪裡,都有什麼人,她真正的閨名又是什麼。這一回,她不但提了,還叮嚀長生定要替她去尋一尋,見上外祖一家一面。

  長生左右沒有地方可去,這又是母親遺願,他便收拾了行囊奔赴京城,可誰知找來找去,卻發現原來他娘跟他爹私奔沒多久,外家便家道中落了,生意毀了,錢財沒了,老爺子吃酒,一口氣沒上來,倒下了再沒起來。他兩個舅舅,一個染病沒了,一個據悉出了家。

  他想方設法,費盡心機終於給打聽了出來,便來了半山寺。

  拿了母親信物,說了幾樁舊事,認了親。

  長生心裡堵得慌,又想為那些個孩子查明真相,又不知能找誰去說,眼下聽得戒嗔問起,下意識想張嘴,可話至舌尖還是叫他給咽了回去,縱是親舅舅,他也不敢輕易相信。

  他仍是搖頭,尋個由頭先行離開。

  戒嗔立在原地,盯著他的背影,若有所思地看了好一會,臉色沉了沉。

  丁老七則是看看他又看看走開了的長生,眼睛一瞇,扭頭去尋了連家三姑娘,昨夜大雨,今晨才歇,五爺尚未上山,這件事他心中無底,還是得先尋個人商商量。

  好在若生早已起身,丁老七一人的面,三言兩語將自己所見所聞一說,若生變了神色,喃喃道:「局勢似乎愈發複雜了。」

  略一想,她沉吟道:「另派個可靠的人跟著長生。」

  丁老七愣了下:「那小的……」

  「你親自去看著那個叫戒嗔的和尚。」若生沒有遲疑,將事情安排了下去。

  她有不妙的直覺,不能不信。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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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9章 血光(一)

  日頭變得明晃晃的時候,蘇彧回了半山寺。若生見到他時,他已然領了仵作去看過了屍體。前段天熱,如今也沒多冷,屍體的模樣都不大好看,饒是刑部的仵作平素也見過不少屍首,可從沒見過這麼慘這麼多堆在一塊兒的,要不是蘇彧就站在邊上,他指定拔腿就走,壓根不帶彎腰驗屍的。

  驗過一遍,心中大概有了數,蘇彧吐出含在口中的薑片,來尋若生。

  大抵是含得久了,辛味還在嘴裡盤旋,他一路走來,眉頭就沒舒展過。若生同他待得久了,漸漸琢磨出點他的性子來,見狀一想悟了,便自己去找了匣子糖出來遞給他。

  蘇彧老實不客氣接過,揀出一粒往嘴裡丟,眉頭仍皺著:「一股薑味。」

  若生撇他一眼:「如何了?」

  他將糖匣子抱在懷裡,有一搭沒一搭地吃著,用微啞的聲音答道:「乍一眼看過去全是一塌糊塗,高矮胖瘦年歲容貌沒一處相同,傷也傷得五花八門。乞兒討生活不易,日子過得苦,身上陳年舊傷數不勝數,有在臉上的有在身上的還有在手腳上的,但細看便能發覺,這群孩子的致命傷都是一樣的,分毫不差,全在頸側。」

  「頸側?」若生下意識伸手去摸自己的脖子。

  因為微微歪著腦袋,她露在空氣裡的那一抹脖頸愈發顯得白皙光潔,肌膚如玉:「全被抹了脖子?」

  蘇彧抬眼皮撩了她一眼,忽然探出二指來,貼上了她的脖子,不偏不倚地按在了跳動的那條動脈上:「是這裡,傷口並不大。整齊劃一,目的恐怕是為了放血。」

  這地方乍然切開,血能如泉湧。

  若生沒見過,但也知道,聞言微驚:「這般說來,兇手殺人不僅僅只是殺人而已?」

  「十有八九不是。」蘇彧收回手,「殺人何其容易。一把刀往哪落不是落?往這切。血珠子能蹦他一臉,怎麼落刀,講究得緊。看那刀口,只怕是個熟手。」至少得是個刀子使喚得不錯的,會武的人。

  若生一向學得快,悟得快。聽了這話身上一冷,道:「既如此。兇手的目的難道不是他們的命,而是血?」

  ——孩童滾燙的,新鮮的血。

  蘇彧微微頷首,念著那個「血」字。嘴裡的糖似乎都隱隱變了味,他望著若生的眼睛,把口中的糖囫圇吞了下去。而後說:「邪門歪道。」

  若生蹙眉,將長生舅甥倆人的事說了一遍。然後又將那戒嗔和尚的來龍去脈說了一通。她一從丁老七口中得知長生跟戒嗔是親舅甥後,便立刻命人去悄悄打聽了一番戒嗔和尚的事。

  長生外祖家是生意人,祖上出過官,甭管大小,後頭又有沒有出仕的子弟,這勉勉強強也能同書香門第掛個鉤。

  戒嗔和尚未出家之前,就是個只會花錢不會掙錢的人物。

  說白了,好銀子,又沒個掙錢的正法。是以家境落魄了,他索性出了家。

  長生有古怪,他身為長生在半山寺乃至這世上唯一的親人,怎麼看也都有古怪。

  蘇彧認同,但不管是他還是若生,心中都覺得戒嗔和尚和長生不可能是兇手。下刀手法十分俐落,遠不是隨便尋個人就能輕鬆辦到的。

  「有件事,我一直沒有想通。」若生理了一遍案情,「殺了人毀屍滅跡,或埋或燒都可,千百種法子,這個兇手為何要將屍體拋在那?」

  儘管那片林子平常沒有什麼人煙,林子後面山石嶙峋沒有路,但到底距離半山寺極近,而且絲毫沒有遮掩,十幾具屍體就那樣丟在了光天化日之下。

  她絞盡腦汁,仍想不明白。

  蘇彧道:「枉死的人越多,怨氣越重,兇手只怕是疑心生暗鬼,怕了,所以才將屍體丟在半山寺附近,妄圖以佛鎮鬼。」言罷,他話鋒一轉,聲音冷厲起來,「倒是有一點十分奇怪,能接連不斷殺上十幾人的兇手,怎麼會說收手就收手,消失得無影無蹤,半點痕跡也無。」

  賭會成癮,殺人也會成癮。

  任何事任何東西,一旦有了癮頭,便難戒了。

  忽然,外頭有人來報,說戒嗔和尚跟長生悄悄下山了。

  蘇彧站起身來,正要走,腳步卻定住了,側過身子來招呼若生靠近:「有件事遲個一兩日你應當也會收到消息了。」

  若生怔了怔:「何事?」

  蘇彧口氣很淡:「皇上回京了。」

  「已在路上了?」若生卻大吃了一驚,她本以為只姑姑一人會先行回來,哪想竟是全都一塊兒回來了。

  蘇彧點了點頭:「據聞是長公主病了,皇上便也索性一併折返。」

  浮光長公主病了?若生蹙著眉尖,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恰逢慕靖瑤來尋她,蘇彧提前避開了去。

  賀咸一走,慕靖瑤覺得日子乏了味,往若生這跑得便勤快了起來。

  倆人說起雲甄夫人回京的事,慕靖瑤不由數著手指頭算上了:「趕在你姑姑入京之前家去,還是這兩日便動身?」

  若生搖了搖頭,說等清雲行宮一眾人馬進了城門再動身都不遲。

  口中說著話,她心裡想著的卻是戒嗔和尚跟長生下山做什麼。眼下這個節骨眼,該不會是要溜?

  然而,就連長生也不知道戒嗔為何突然帶自己下山。戒嗔說,領他去祭拜外祖父母。可長生怎麼算都算不對,不是忌日也不是逢年過節,怎麼好端端地想起要去祭拜?

  他跟著戒嗔朝前走的腳步驟然沉重起來。

  戒嗔有所察覺,停了下來,轉頭看他:「怎麼了?」

  長生盯著他的背影,看了又看,突然身子一矮,鑽進了草叢,蹲在那透過雜草縫隙望向了戒嗔。

  「長生!」戒嗔見他古里古怪,皺著眉頭拔高了音量。

  長生蹲在草叢後,沒有理會他的呼喚,只是牢牢盯著他看。

  從僧袍到鞋履,再到側影,每一條弧線他都看得仔仔細細。

  然後,長生的臉在白薄的天光底下,一點一點蒼白了下去,終於再沒有一絲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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