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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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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意遲遲] 掌珠《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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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1
發表於 2017-3-15 00:40:50 |只看該作者
第330章 風寒

  唇上灼人滾燙。

  他近乎迫切地頂開了她的牙關。彼此唇舌糾纏間,若生嘗到了苦澀的藥味。他的鼻息噴在她臉上,曖昧到令人慌亂,他加重了力道,吻得愈發熱切與焦灼。

  若生大腦一片空白,幾要窒息。

  他輕輕地咬了她一口,喘息著呢喃問道:「苦?」

  若生臉上緋紅,呼吸還未平復,一個字也回答不上來。

  他倒也不在乎,只是輕笑著放開她往後靠了靠,神色慵懶,目不轉睛地看著她。

  然而只是這樣看著,若生也差點就要落荒而逃。

  蘇彧一貫克制,鮮少有這般失態的時候,今兒這樣,更是頭一遭。

  若生只覺得自己一張臉越來越熱,越來越紅,只好抬手,低頭,捂住了臉。

  唇齒間依稀還殘留著淡淡的苦味,她聽見蘇彧的聲音正經了起來:「過幾日我和昱王要去通州一趟。」

  她透過手指縫隙去看他,問了句:「去幾日?何時回來?」

  蘇彧眉眼帶笑,聲音微啞地道:「快則三四日,慢則七八日。」

  若生聞言一算,這少說又是小半個月見不著,不由暗嘆口氣,將手放了下來。她面上眼波流轉,秋水瀲,口氣也變得輕柔和緩起來:「到時回來了差三七或者忍冬來給我遞個口信。」

  蘇彧笑道:「謹遵鈞令。」

  若生聽他這般說話,禁不住亦笑了起來。

  ……

  到了傍晚時分暮色四合,雲厚天黑,紛飛細雪下成了鵝毛大雪,直到若生回到家中仍是霏霏不止。

  前行的道路上,已積壓了薄薄的一層雪,叫人踩得多了就成了冰,滑不留腳的。若生一路走一路打滑,差點跌了好幾回,還是扈秋娘人高馬大站得穩,一路攙著她才算安然無事。

  回到二房後,若生長舒了一口氣。

  可沒想到,她正要回木犀苑時,卻叫她爹給攔下了。

  連二爺上上下下打量著閨女,一字一頓地問道:「怎麼去了這麼久?什麼時辰了你知道嗎?」他又伸出手指指迴廊外的天空,「天黑不黑?」

  「黑。」

  「知道黑你不早些回來!」

  「落雪了道路難行,走得慢了些。」

  連二爺一臉「你這個傻孩子」的神情道:「知道落雪,你為什麼還要出門呢?」

  若生乾笑了兩聲。

  連二爺哼哼唧唧的,忽然問道:「他怎麼樣了?」

  「沒有大礙,生龍活虎的,只是不愛吃藥,嫌苦。」若生說到「苦」字,忍不住悄悄的面頰一熱,她生怕叫父親給瞧出了端倪,急急忙忙敷衍著要走,「您要是擔心,大可以親自去問一問他。」

  「我問他?」連二爺跟炸了毛的元寶似的,「我問他幹什麼!我又不擔心他!哪個管他怎麼樣了!」

  他咋咋呼呼的,驀地將手大力擺了擺:「算了算了,你快回去換身衣裳歇歇用飯吧。」

  若生見自己的話起了效,笑著應個「是」,忙不迭地要走。

  連二爺卻又將她叫住了。

  若生扭頭看他:「爹爹還有事兒吩咐?」

  連二爺道:「金嬤嬤之前同我說,還有大半個月就要到若陵的生辰了。你明兒個一早來明月堂,咱們一邊吃飯一邊想想生辰怎麼過吧。」

  若生也一直記掛著幼弟的生辰,聞言便高高興興答應了個好,尋思著明日得早起才是。

  然而誰也沒有料到,她答應的好好的,翌日一早卻爽了約。

  連二爺左等右等,竹節卷小饅頭都等涼了,也還是沒有等到她來。

  他實在等不住,就打發了丫鬟去問,不想丫鬟回來後卻說,三姑娘還沒有起身。

  連二爺看看天,這都日上三竿了!

  頓時氣不打一處來。

  他蹬蹬蹬一路跑到了木犀苑,進門便喊吳媽媽,讓吳媽媽去把若生叫起來。

  吳媽媽有些手足無措,這兩頭都是主子,誰的話都應該聽,但若生並不是胡來的人,她不起身定然是有原因的,怎好貿貿然去吵她。

  吳媽媽就來勸連二爺:「姑娘昨兒個夜裡睡得遲了些,想必再過一會就該醒了。」

  連二爺面露委屈,一句句跟吳媽媽告狀:「她昨天答應得可爽氣了!可今兒個一早不來也不同我說,害我白白等了許久!」

  他說完這事兒,又開始數落若生從小到大做過的說話不算話的事,一樁樁,事無巨細的,聽得吳媽媽頭也大了,他竟然也沒把嘴說乾。

  吳媽媽沒了法子,忙說奴婢去瞧瞧,沒準姑娘已經醒了。

  連二爺這才放了她去。

  吳媽媽就三兩步走進臥室裡去撩床帳,輕聲地喚若生:「姑娘,您快醒醒,二爺來了。」

  可帳子裡靜悄悄的,一點響動也沒有。

  吳媽媽心裡生疑,踟躕著去摸被子,底下鼓囊囊的,可不是躺著個人,她忙手下微微用勁推了兩下:「姑娘醒醒,時辰不早了姑娘——」

  被子底下的人動了動。

  吳媽媽退開一步,又叫了一聲「姑娘」。

  被窩裡這才探出個披頭散髮的腦袋來。

  臉上更是帶著病態的潮紅,憔悴得好似數日不曾安眠。

  吳媽媽唬了一跳,著急忙慌地又湊過去問:「您這是怎麼了?可是哪不爽利?」

  若生睡眼惺忪地瞥了她一眼,有氣無力地道:「頭昏腦漲的……」

  吳媽媽忙去探她的額頭,滾燙滾燙的,像是有火在燒。

  不必比對就知道這是在發高熱!

  她立即揚聲喚了綠蕉幾個進來,又讓人去請大夫。

  連二爺正在吃茶,聽見大夫兩字,臉色一變:「可是阿九病了?」

  說著便要進去看她。

  吳媽媽急急攔住,道:「姑娘方才說了,她病好之前誰也不見,免得叫您幾個過了病氣去,回頭萬一再過給小公子就不妙了。」

  連二爺憂心忡忡的,但的確是這麼個理,他也就只好候在這等大夫來望診。

  好在今日雪停了,道路也疏通過,大夫來得很快,一番望聞問切後,大夫笑著寬慰連二爺說,不要緊,是風寒,回頭服了藥等燒退了就沒什麼事了。

  可話雖如此,若生的風寒卻繾綣多日,總是不見好全的時候。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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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2
發表於 2017-3-15 16:24:12 |只看該作者
第331章 病中

  雖然高熱不再,但是每回她服了藥,覺得身上稍感鬆快些,轉眼就又開始頭疼流涕,咳嗽不止。她躺在床上,身上蓋著厚實的棉被,時夢時醒,迷迷糊糊地想,早知如此就不該去看蘇彧……

  她鼻子堵塞,呼吸不暢,渾身酸痛,一咳起來就幾乎要背過了氣去。

  都說良藥苦口,但她口舌發麻,味覺遲鈍,嘴裡什麼味道也嘗不出來,這藥也不覺得有什麼苦的了。

  於是囫圇喝了一碗又一碗,總也不見好。

  她爹不放心,嚷著要換大夫,果真換了後,藥方開得卻是差不離。

  吃了兩劑,還是沒有明顯好轉,連二爺急了。

  這眼下已是第三個大夫,若依然治不好,他就要去找雲甄夫人請太醫來了。大夫反覆解釋,這藥有些人見效快,有些人見效慢,是因人而異不可一概而論的。風寒不是大病,吃藥,靜養,沒有高熱不退,好好歇上幾日,慢慢地就好了。

  可連二爺不願意相信。

  他整日裡心神不寧、唉聲嘆氣,眼看著倒比若生更像是生了病。

  想到父親,若生忍不住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她艱難地呼吸著,將腦袋鑽出了被窩。方才蒙頭睡了好一會,她不冷,反有些覺得熱了。

  這大約是好轉的跡象。

  她甚感欣慰,可身上出了汗,黏膩膩的,只是說不出的難受。

  屋內窗門緊閉,屋外朔風凜冽,像是兩個涇渭分明的世界。

  腦後的枕頭鬆軟帶香,她沉沉地陷了進去。

  耳畔風聲縈繞,她猶豫片刻還是張了張嘴,想要出聲喚綠蕉進來替自己擦一擦汗,但嗓子裡火燒火燎一般的疼,愣是沒能說出話來。

  要不是她知道自個兒是感染了風寒,還當是剛剛咽了一嘴碎石子。

  得虧她是慣會忍痛的,好好忍上一忍,還是將話喊了出來。

  綠蕉又一直在外頭豎耳候著,聽見聲音後立馬便走了進來:「姑娘醒了?身上可好受了些?」

  「好多了。」若生摸了摸自己汗津津的額頭,聲音微啞地道,「只是出了一身的汗,你去打盆水來替我擦一擦吧。」

  綠蕉聞言急忙退了下去。

  不出半刻鐘,她又匆匆地端了一盆水回來。

  等到擦過身子,又換了乾淨舒適的衣裳,若生長出了口氣。

  暖室裡,她像是重新活了過來。

  綠蕉小心翼翼扶她坐起來,朝她身後塞了一隻石青金錢蟒引枕,一面輕聲詢問著:「給您沏一盞蜂蜜水?」

  木犀苑上上下下都知道她嗓子疼。

  蜂蜜、熱水,十二個時辰的備著,誰也不敢鬆懈。

  若生倒也是真的有些渴了,便點點頭讓她去倒來。吃過一盞後,嗓子果然是舒服得多,她的聲音也變得清潤了些:「什麼時辰了?」

  綠蕉答:「已過了申正三刻。」

  若生有些恍神:「那便是快到酉時了。」

  明明她睡下的時候才剛過午正,怎麼一轉眼天都要黑了。

  而且她一個下午翻來覆去,迷迷糊糊的,也並沒有真的睡實過。

  打了個哈欠,若生支使綠蕉去給自己尋了本書——是本遊記,寫的遊山玩水不幹正事,正適宜解悶。

  她胡亂翻了兩頁後忽然想起元寶來,便順嘴問綠蕉道:「元寶上哪去了?」

  綠蕉笑著道:「那小東西眼裡只有銅錢,還不是到處跟著銅錢跑嗎。」

  若生一病,銅錢就被人帶出了屋子。

  正巧當時連二爺瞧見了,他便提了鳥籠子帶回上房去了。

  元寶屁顛顛地跟在後邊,也一路跟了去。

  綠蕉道:「太太見它有趣,好吃好玩的供著,只怕它也是不願意回來了。」

  若生又打了個小小的哈欠,也笑起來道:「它也是真不挑剔,上哪兒都待得住。」

  她低頭去看書。

  因關著門窗,屋子裡顯得有些昏暗,這書上的蠅頭小字便朦朦朧朧的叫人看不清楚。

  若生勉強看了兩行,還是只得叫綠蕉先點了燈再說。

  綠蕉應聲而去,不多時屋子裡便亮堂了起來。可仔細看,有多明亮,似乎又沒有,綠蕉便手裡握了把秀秀氣氣的銀剪子修起了燈芯,剪一刀,剔兩下,火光頓時變得透亮透亮。

  若生心滿意足地重新低下了頭去。

  可才看一頁,她便聽見了吳媽媽的聲音。

  吳媽媽並沒有進門來,只在外邊喚了兩聲綠蕉。

  綠蕉就來看若生。

  若生正在書海裡暢遊,聞聲漫不經心地道:「去瞧瞧吧。」

  綠蕉便輕手輕腳地退了下去。

  可很快,錦簾一揚,她又回來了。

  她出去時腳步輕輕,回來時卻一聲聲又促又重。

  若生從書上收回了視線,側目朝她望去:「出了什麼事?」

  「是雀奴姑娘身邊的小桃子來了。」綠蕉神色有些不對。

  若生蹙起了眉頭。

  小桃子原是她院子裡的小丫鬟,今年才不過十一歲,因生得圓臉圓眼睛,看起來還是粉團兒一個,十分的討人喜歡。 若生便做主將她撥到了雀奴房裡伺候,如今也是破格提拔成了二等丫鬟的。

  若生嗓子眼裡發癢,一邊咳嗽一邊拿帕子掩了口鼻問:「是雀奴讓她過來的?」

  綠蕉搖了搖頭:「她只說想見您。」

  這並沒有道理,小桃子雖然還領著木犀苑的月錢,可人已不在木犀苑裡伺候,縱然有什麼事情也該先尋雀奴。若是雀奴拿不了主意的,那再由雀奴來見若生說。

  小桃子自個兒跑過來說要見若生,乃是大為僭越的舉動。

  更不必說若生身子不適,本不是見人的時候。

  綠蕉想了想道:「不然還是奴婢再去問一問她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問清楚了再來稟您如何?」

  若生眉頭皺得更緊,沒有遲疑地否決了她的提議:「罷了,既來了便將人叫進來說話吧。」

  ……

  片刻過後,小桃子跟在綠蕉身後走了進來。

  穿著天青色冬襖的小桃子腳步顫巍巍的,臉色比病中的若生還難看。

  她見著若生,先叫一聲「姑娘」,隨即便跪了下去。

  若生讓她起來說話,她也不動,只跪在那咬著唇瓣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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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3
發表於 2017-3-15 16:24:24 |只看該作者
第332章 晚歸

  若生怔了一下,斂目凝神,將手中的書放下後正色看著她道:「說。」

  簡短一字毫無起伏,但因著她病中嗓音沙啞,竟也帶出兩分冷厲味道。

  小桃子跪在床前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哆嗦,也顧不得斟酌不斟酌,倒豆子似地將話倒了出來:「雀奴姑娘午後出的門,可直到現在也還沒有回來……」

  若生臉色一變:「將事情的來龍去脈都給我說清楚了,她何時出的門,出門去做什麼,又帶了哪些人?」

  小桃子顯然早已將話在自己心裡過了好幾回,一聽她問起便立刻道:「今兒個清早,雀奴姑娘說起小公子的生辰就要到了,可她不知該送些什麼,便想說去街上逛一逛,看看有沒有什麼有趣的小物件。是以未時不到,雀奴姑娘就帶著流螢姐姐出了門。」

  「秋娘呢?可一併跟著去了?」若生追問。

  小桃子趕忙點頭如搗蒜:「去了去了,秋娘姐姐也一道去了。」

  扈秋娘會武,雖不算什麼高手,但生得身形高大,手腳力氣都大,尋常一兩個男子根本打不過她。

  她又是女子,能貼身跟隨,比帶護衛出門便宜百倍。

  往日若生出門是必要帶上她的,後來多了個雀奴,若生便發話讓扈秋娘跟了雀奴一段時日。所以現下若生不出門的時候,扈秋娘多半是在雀奴那邊待著的。

  若生神色放鬆了些:「雀奴出門的時候說了何時回來?」

  小桃子道:「姑娘沒說,流螢姐姐倒是提起過,說是去得不遠,只揀幾個相熟的鋪子轉悠,再遲申正時分總是差不多要到家的。」

  她的聲音慢慢的低了下去。

  這會已經接近酉時,比流螢說的時間已晚了半個時辰。

  小桃子內心忐忑極了,低著頭胡亂地想著:是不是雀奴姑娘終於跑了……是不是扈秋娘和流螢倆人丟了人不敢回來複命了……

  她愈想愈覺得慌張無措,低垂著眼睛不敢看若生。

  一旁的綠蕉道:「也就誤了半個時辰而已,會不會是有什麼事情給耽擱了?」

  小桃子一聽,提著的那顆心沒往下掉,反而吊得更高了。

  如果雀奴幾個真是因為有事耽擱才沒有回來,那她冒冒失失地跑來木犀苑報信,是不是就顯得太過了?

  小桃子苦惱至極,圓圓一張臉上全是愁悶,悄悄地鼓起勇氣看了若生一眼。

  她家三姑娘靠在引枕上,秀眉緊蹙著,並沒有因為綠蕉的話而舒展開來。

  小桃子猜不透她的心思,於是更加的憂慮了。

  這時候,床上的若生忽然眼神一凜,問她道:「小桃子,你沒有記錯?流螢出門之前的確說了申正左右便能回來?」

  小桃子連連點頭:「奴婢聽得真真的,不會有錯,流螢姐姐千真萬確說了是申正!」

  若生心裡一沉。

  雖然眼下距離申正不過半個時辰,雀奴幾人尚算不上遲遲不歸,但流螢那丫頭一直記掛著雀奴的知遇之恩,念著她將自己從一堆丫鬟裡挑出來帶到身邊當大丫頭的事,向來很聽雀奴的話。

  若雀奴不曾提過,她也不會說申正時分便能歸家。

  若生面向了綠蕉,沉聲吩咐道:「差個人去一趟三嬸那,問一問她先前給雀奴安排的車馬是什麼模樣的,有沒有另外安置跟車的婆子,車夫又是誰,全都仔仔細細給我打聽一遍。」

  冬日白晝短暫,門外的天色已然昏暗了下來。

  綠蕉走後,若生便將小桃子也打發了下去。

  她心裡五脊六獸的,書自然是再也看不進去,就索性閉上了眼睛開始養神。

  屋子裡安靜得幾乎能聽見燈花劈啪的聲響。

  她暗暗思忖著,雀奴在京城並沒有什麼認得的人——她出門,歸家,不過是兩點一線,理應沒有什麼能耽擱她的。而且雀奴也不是什麼任性胡為的人,若是有事耽擱,她一定會先派流螢回來報信,不會一聲不吭就在外頭逗留下去。

  可直到綠蕉派去連三太太那的人回來稟話,雀奴幾人仍沒有回來。

  三太太管氏記得很清楚,是流螢奉了雀奴的話親自來領的對牌。

  她給安排的馬車,是平素若生用的。

  趕車的車夫,也是若生見慣的那一位。

  一切都很平常。

  雀奴帶著人乘坐馬車規規矩矩出的門,是給若陵去買生辰賀禮的。

  三太太還說,她聽了雀奴出門的緣由,還特地指了幾家店鋪給她。

  如今若生使人去問,她便將自己說過的幾家鋪子都一一寫下讓人帶了回來給若生。

  若生展開紙條飛速掃了一眼,都是些她去過的店鋪,並沒有什麼古怪的。她移目看向了綠蕉,問道:「門房上可差人去問過了?」

  綠蕉點頭:「方才一道派人去問過了,雀奴姑娘自出門便沒有回來過。」

  「天色可是黑透了?」若生又問。

  綠蕉道是,隆冬時節天黑得早,這會兒時辰雖不算太晚,天色卻早已漆黑如墨。

  連府各處都點了燈,木犀苑裡更是通明如晝。

  若生忽然掀開被子從床上翻身下了地,鞋子也顧不得穿,口中已先一連串地吩咐起來:「先派人出去沿著路找,幾家鋪子的掌櫃夥計也都去問個話。」又道,「綠蕉去取件厚衣裳來,跟我去點蒼堂。」

  吩咐完,不等眾人言語,她眉眼一沉道:「動作輕些,勿要驚擾長輩們。」

  事情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暫還不知,貿然驚動父親等人,總不是什麼好事。

  她在床邊站定,等著綠蕉去取衣裳來。

  綠蕉擔心她的身體,卻又不敢違拗她的命令,幾番掙扎還是去取了身狐裘來替她穿上。

  穿妥了,綠蕉又要去取梳子來為她梳頭。

  可若生自己伸手在髮間胡亂抓了兩把便要往外走去。

  烏黑濃密的長髮披散在身後,轉眼便融進了夜色裡。

  迎面冷風呼嘯,若生被吹得呼吸艱難,嗓子發癢,在風帽下劇烈咳嗽。她視線所及的那角天空,像一灘黏稠如汁的穢物,也跟著搖搖欲墜起來。

  她用手緊緊地捂住了自己的口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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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5 16:24:37 |只看該作者
第333章 失蹤

  但咳嗽聲還是不斷地從指縫間溢出來,又被寒風吹碎在冷夜裡。

  綠蕉提著燈走在前頭,腳步沉沉的,又不敢回頭來看她。

  自家主子是個什麼樣的性子,她近身伺候了這麼些年,不敢說全摸透了,但終究還是知道點的。她既發話說要去點蒼堂,那就不管前頭是刀山還是火海,是荊棘滿地還是凄風苦雨,總歸都是要去的。

  知道攔不住,綠蕉也就不攔了,只埋頭往前走,越走腳步越快。

  長廊四處透風,昏暗無光,實在不是該久留的地方。

  主僕二人從一前一後走成了並肩而行。

  漸漸的,若生又越過了她。

  綠蕉的身量比若生還要高上一些,但眼下走起路來,腳步竟是比不上她的快。

  若生一路走,走到最後已近小跑。

  長髮被夜風吹得高高揚起,像一匹烏亮的緞子。

  她走得那樣快,走進點蒼堂的時候,氣息都亂了。

  ……

  點蒼堂裡空空蕩蕩、冷冷清清,像個冰窖。

  綠蕉領著人一連點了三個火盆,屋子裡才算是有了一絲暖意。

  好在東廂房櫃子裡一直備著幾床鴨絨錦被。

  綠蕉便腳步不停地去抱了來,堆到美人榻上,將若生裹了個嚴實。

  而若生,始終一言不發,任由她動作,神情十分的嚴肅。

  綠蕉悄悄覷著她的臉色,忍了又忍,還是忍不住輕聲詢問道:「姑娘,雀奴姑娘該不會真的……」跑了吧。

  府裡人盡皆知,雀奴最初被帶回連家的時候,若生明確說過,她若是想走、要走,誰也不必攔著。

  是以後來雀奴離開連家前去平州時,眾人都以為她要一去不返,還感慨說不知三姑娘為何要撿這麼一個人回來。到底身上流著一半東夷人的血,怎麼看都不像是個好人,哪裡養得熟。

  可沒想到,雀奴卻回來了。

  若生當時便長鬆了一口氣。

  雀奴孑然一身,又是半個東夷人,她若孤身在外生活,只怕日子艱難;她若留在連家,衣食住行上總是舒心的。

  當年她們一道共苦過,如今甘來了,總也要倆人一道享才對。

  她願意從平州回來,便是歸家,是願意留在連家的。

  若生不信她現下會走。

  當初有那麼多的機會擺在那,她都沒有離開,而今卻要走,是為的什麼?

  何況還有扈秋娘跟著她。

  雀奴要是真跑了,扈秋娘怎麼可能不回來向她稟報?

  若生嗅著錦被上淡淡的熏香,搖頭道:「她若是真跑了也就算了,怕只怕她沒有……」

  銀霜炭在火盆裡靜靜地燃著,屋子裡逐漸暖和了起來。

  若生忽覺自己一側眼皮狂跳不止,急忙伸手按了上去。

  與此同時,被她派出去尋找雀奴的人也三三兩兩地回到了點蒼堂。

  該問的都問了,該找的地方也都找了。

  幾家店鋪的夥計都表態說白日裡的確見過雀奴幾人。

  雀奴生有異瞳,一見難忘。

  扈秋娘高大不似女子,亦是足夠引人注目。

  可夥計們也說,見是見過,但她們並未多留,早便走了。

  算算時辰,若路上不另做逗留,她們的確應該在流螢說的申正前後就能到家。

  但她們始終沒有出現。

  若生派出去的人沿途一路找過去,也並沒有什麼發現。

  天黑後路上行人寥寥,想尋個人問一問也難。

  一個多時辰過去了。

  若生的人一批批派出去,一批批地回來,一直沒有發現任何同雀奴幾人有關的蹤跡。

  點蒼堂裡燈火通明,若生的一顆心卻慢慢往黑暗裡墜了下去。

  出事了。

  一定是出事了。

  她盯著燭火,只覺得身上一陣冷一陣熱,好似身處冰火兩重天裡,煎熬至極,難受至極,恨不能立即起身奔赴長夜之中。可身體泥塑一般,僵直無用,動彈不得。

  她什麼也做不了。

  她現在出去,除了添亂什麼忙也幫不上。

  長夜漫漫,她親自坐鎮點蒼堂,內心裡油煎火燎的,臉色越來越蒼白,眼睛卻越來越來亮。

  事情到底還是驚動了千重園。

  雲甄夫人如今已不大管事,但因為是若生,還是特意打發了竇媽媽來看看情況。

  到門前,竇媽媽先見著了綠蕉。綠蕉手裡捧著個紅木托盤,上頭盛了一碗熱氣騰騰的燕窩粥。只是天太冷,粥面上的熱氣很快就弱了下去。

  竇媽媽皺了皺眉頭:「怎地不送進去?」

  綠蕉憂心如焚,壓低了聲音道:「姑娘不肯吃。」言罷又補了句,「晚膳也不曾用過。」

  竇媽媽愣了下:「出了什麼事?」

  「雀奴姑娘不見了。」綠蕉話中憂慮更甚,「未時出的門,至今不見蹤影。」

  竇媽媽接過她手中的托盤,掀簾往裡走,一邊走一邊細細追問:「雀奴姑娘出門做什麼,都帶了誰?一個也沒有回來?」

  綠蕉一五一十地將知道的事情全說了一遍。

  竇媽媽的臉色便也漸漸開始發白。

  旁人不知,她可是清楚的。

  扈秋娘在去到若生身邊之前,是雲甄夫人的人,拳腳功夫不算差,秉性也不錯。她年紀又大些,早非好玩的年輕姑娘,一向是最可靠的。

  可這回,連她也一併不見了影蹤。

  竇媽媽直覺不妙,勉勉強強按捺下來,端著粥碗走到了若生身旁,勸她道:「姑娘好歹用幾口墊一墊。」

  這時,柝聲響過了二更。

  亥時了。

  夜色愈發深濃,有細雪紛紛揚揚地落了下來。

  若生半響才探出手將粥碗接過來,舀起一勺吃了。

  神情嚼蠟一般。

  她什麼味道也嘗不出,只是麻木地進著食。

  等到一碗粥用盡,連三爺也已身披大氅冒夜雪而來。

  到底是都知道了。

  若生低低地喚了一聲「三叔」。

  連三爺打量著她的臉色,搖搖頭道:「快去歇息吧,萬事有三叔在,你先顧著自己的身子才是正經。」

  若生卻不肯去。

  這種時候,她就是躺在床上也不可能睡得著。

  她方才胡思亂想了一通,想到夜深人靜,報官也無處可報,又想到縱然能報也不知該用什麼由頭報——

  人不見了。

  怎麼不見的?

  不知。

  可是被綁?

  不知。

  可是自行走失?

  也不知。

  她什麼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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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5 16:25:28 |只看該作者
第334章 花箋

  什麼法子也沒有。

  眼下所為,不過是徒勞奔波白費功夫。

  若生抱膝而坐,將頭埋進了臂彎裡。

  這時候又一撥人趕了回來,領頭的進來同她回話,還是丁點消息也沒有。好好的人,連著馬車一齊說不見便不見,連一絲痕跡也不留,就像是從不曾出現過一樣。

  連三爺聽罷忍不住低低說了句「邪門」。

  若生摩挲著自己腕上繩鐲,心頭不安愈重,眼裡的光亮燃盡的燭火一般微弱了下去。

  她以為自己什麼也不會怕了。

  家破人亡、生離死別,她哪一樣沒有經歷過?

  可這一刻的她,分明怕得要死。

  恐懼像是濕滑的毒蛇,滑行過她的腳背,纏繞上她的小腿,扭動著攀爬上了她的脊背。她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再也察覺不出分毫溫暖。

  三更的梆子敲響了。

  四更的梆子也響了。

  到了五更天,綠蕉幾個即便憂心忡忡的也已是哈欠連天再撐不住。

  只有若生,通宵達旦後依然睡意全無。

  但是不過一夜而已,她看起來卻像是瘦了一圈。

  還有不到一個時辰天就該亮了。

  若生下榻趿鞋,徑直朝窗戶走去。窗欞縫隙間,隱隱有白光透出,是下了一長夜的雪。

  她忽然煩躁起來。

  這惱人的天氣!這惱人的雨雪!

  再多的痕跡也禁不住雨雪沖刷,如此過了一夜,只怕是什麼也瞧不見了。

  若生用力推開了窗子,積雪「嘩啦」一聲砸落在了她手背上,冰涼刺骨,帶來了尖銳的疼痛。她的神情卻是麻木的,只呆呆地看著庭院里的一棵大樹,忽然身子一矮,就地蹲了下去。

  她腿疼。

  疼得莫名其妙突如其來。

  疼得鑽心刻骨,站也站不住。

  噩夢一樣的記憶爭先恐後地冒了出來。

  她想起了陸幼筠,想起了那日陸家花園裡言語輕浮的陸離,於是掙扎著站直了身子。

  屋外風聲大作,嗚咽如泣。

  黎明的微光掠過了冬日敗草。

  若生揚聲喚了綠蕉進來:「回木犀苑。」

  綠蕉怔了怔,旋即高興了起來。不論如何,自家姑娘的身子都是最要緊的。回木犀苑好,木犀苑比點蒼堂可暖和舒適得多。她欣慰地跟著若生回了房,又伺候若生洗漱完畢便想著要讓她上床歇息。

  可哪知若生不往床榻去,反而在桌前坐定了命她取鏡匣來梳妝。

  綠蕉想問不敢問,只好揀了把犀角梳子來與她梳頭。

  若生閉目養神,並不看鏡子,隨口道:「過會去庫房挑一頂鮫綃寶羅帳來。」

  綠蕉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終於問出了聲:「您要暑日裡用的帳子做什麼?」

  「去陸府送禮。」若生淡淡道。

  帳子自是不稀奇的東西,可鮫綃帳不同。

  她要去見陸幼筠,又沒有由頭,便怎麼也不好空著手,多少得帶些東西。

  綠蕉卻越發得糊塗了,她們上回去陸家時分明是不歡而散的,事後陸大小姐來賠罪送禮,自家姑娘也一概沒有接,怎麼如今卻突然說要去陸府送禮了?

  雀奴姑娘不見了的事,又要怎麼辦?

  她一頭霧水,全然不知自家姑娘這是走投無路之舉。

  若生遍尋不見雀奴幾人的蹤跡,又想到了過去的那個自己,便對陸幼筠生了疑心。

  不親自去打探一番,她實在難以心安。

  正想著,門外忽然響起了吳媽媽的聲音。她在外邊請示說:「姑娘,陸大小姐適才派人給您送來了一封信,您是現下閱覽還是由奴婢照舊替您燒了?」

  屋子裡的若生和綠蕉聽見這話,一齊愣了愣。

  若生隨後變了臉色,盯著鏡中少女,低聲示意綠蕉出去取信。

  少頃信到手中,她展開來看,卻發現花箋上只有短短的一句話六個字而已——

  雀奴姑娘,可好?

  若生眼也不敢眨,死死地盯著這六個字,灼灼目光彷彿要將手中花箋燒出一個洞來。

  她無聲默念著,可好……可好……然後忽然神色古怪地笑了起來,用力一握拳,將薄薄一張紙攥在了掌心裡。

  霍然起身後,她眼神冷如霜雪,一字一頓地道:「讓!人!備!車!」

  綠蕉從未見過這樣的她,不由心中一驚。

  ……

  而若生,滿臉戾氣,上車下車,直到進了陸家大門,仍是這樣一副模樣。

  饒是綠蕉,日日夜夜地跟著她,再親近不過,此刻看著也似覺寒氣上湧,心如擂鼓。

  周遭白皚皚的積雪都不及她的眼神更冷。

  可陸幼筠笑靨如花地迎上來,同往常沒有絲毫區別。

  她身上的紅衣明烈如火,襯得她愈發得艷光四射。

  她的笑容仍然那樣的真摯純美。

  但綠蕉看著看著,卻覺得她的笑容似乎比自家姑娘的冷面更要令人害怕。

  陸大小姐她,難道不會生氣嗎?

  她連聲音都是一如既往的溫柔可親:「多日不見了呀,阿九。」

  「雀奴呢?」若生直視著她,開門見山地問道。

  問話的那剎那,她臉上有著極其冷漠而凌厲的神情。

  陸幼筠也是頭一回見她這般同自己說話,不覺微微一怔,但很快她便笑了起來,笑得比以往更真更明朗。

  這笑意發自肺腑,是鮮有的真實。

  她微微歪了歪頭,一臉甜美無邪地道:「雀奴?雀奴自然該在連家不是嗎?她是你的義妹,又不是我的,我怎會知道她身在何處?阿九你是有意在同我說笑嗎?」

  不知不覺,天光已是大亮。

  若生的聲音冷澀而沙啞:「你特意寫了信來告知我,我如今來了,你倒又裝上了。陸幼筠,你煩人不煩人?」

  陸幼筠聞言卻半點不惱,反倒哈哈大笑了起來。

  笑得前俯後仰,歡暢淋漓。

  她好像從來都沒有這麼開心過,連帶著聲音裡也帶了笑:「好了好了老實告訴你吧,雀奴那丫頭的確在我手裡。」她俏皮地眨了眨眼,「還有你的丫鬟和那個女護衛。」

  若生面無表情地看著她:「證據。」

  陸幼筠早有準備,施施然地掏出了一樣東西來。

  是隻繩鐲。

  編的藻井結。

  彩繩編的。

  同若生腕上戴著的幾乎一般無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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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6
發表於 2017-3-15 16:25:39 |只看該作者
第335章 拿捏

  只是陸幼筠手中的繩鐲上多了一粒小小的南珠。

  淺淡溫潤的粉色在陽光下散發出的熒熒微光,折射成了一柄利刃,一根尖針,筆直而銳利地扎進了若生眼裡。

  她生來手笨,連編隻繩鐲都是從頭錯到尾。

  雀奴反反覆復教了她好些遍,她也就勉強編成了這麼一隻。

  然而說是編成了,其實中間一段還是編錯了的,只是雀奴不嫌棄,她也就高高興興地留下了。但到底不大好看,她就另在繩鐲尾端串了一枚珠子。

  雀奴見了倒是很喜歡,寶貝似地將這條繩鐲戴到了手上,從不離身。

  她們倆一人一隻繩鐲,為對方所編,皆乃世間獨一無二之物。

  如果說若生在接到陸幼筠那封信的時候還保有一絲期望,那這一刻,她心裡剩下的就只有絕望了。

  她應該憤怒、惱火、破口大罵,可她僅剩的力氣和理智還得用來維繫面上平靜。

  眼下還不到她慌亂的時候。

  因為她知道,她越是忿然,陸幼筠便越是高興。

  她的痛苦,只會滋養陸幼筠甜美的笑顏。

  若生按捺著,目無表情地看向了陸幼筠。

  陸幼筠笑微微的,客客氣氣地將手裡的繩鐲遞上前想要塞給若生:「物歸原主,物歸原主……」

  若生沒有接。

  「既如此,那便還是由我暫時保管一陣吧。」陸幼筠也不惱,仍然是笑容滿面地將手收了回去。

  若生道:「你究竟想要什麼?」

  陸幼筠把玩著繩鐲上的珠子,聲音清甜,口氣溫和,笑著說道:「我想要什麼?不不不,阿九你將我想成什麼樣的人了?我能有什麼想要的。我不過只是希望你能留下來陪我一道說說話罷了。」

  「你瞧這滿園的雪,你再瞧這隆冬的景,是否別有一番滋味?」

  「你我一道去亭中烹茶賞雪可好?」

  若生杏目微斂。

  這倒是她沒有料到的。

  「你素日喜歡哪種茶?」陸幼筠略帶遺憾地道,「你看看我,認得你幾年了竟還連你喜歡吃什麼茶也弄不明白,實在是不像話。」

  言罷,她手一伸,指向了園子西北面的那座小亭子:「請吧。」

  若生胃裡一陣翻江倒海,實在是噁心得不得了。

  她的聲音嬌嬌俏俏帶著溫柔,笑容可親又疏朗。

  可她手裡還攥著雀奴從來不肯摘下的繩鐲。

  若生一陣陣作嘔,千辛萬苦才終於忍耐下來邁開了腳步。

  陸幼筠隨即趕上來,同她肩並肩,腳步對腳步地往前走去。

  那間亭子看起來並不遠,但不知為何,這短短一段路走起來卻像是永遠也走不到盡頭。若生一步步地在心裡默數著,踏上亭前矮矮台階的那一瞬間,她暗暗長舒了一口氣。

  她和陸幼筠一人一側,面對面地坐在了石桌前。

  石頭的桌子自然是冰塊一樣的冷。

  但她們倆人身下的石凳早已被人鋪上了厚實的軟墊。

  她坐上去,竟然絲毫冷硬也沒有感覺到。

  陸幼筠這是早有準備。

  她思忖著,忽然聽見陸幼筠揚聲喚婢女取暖爐和茶具來。

  竟是真的要烹茶。

  若生游目四顧,看見幾個穿黃襖的年輕丫鬟端著東西走了過來。

  遠處的廊下還站著幾個人,一團團的鵝黃色,在灰白的世界裡顯得是那樣得明亮。

  但那明亮間,還夾雜著一抹綠。

  若生因而知道,那是綠蕉。

  是被她吩咐去室內烤火等待,卻執意要站在冷風裡遙遙看著她的綠蕉。

  她胸腔裡那顆被怒氣、恐懼和殺意團團包裹起來的心臟,不由得輕輕一酸。

  她聽見陸幼筠在說話。

  「阿九,岩茶如何?」

  若生收回視線,不鹹不淡地應了個「好」。

  她臉上半點表情也沒有,但腦海裡千頭萬緒,亂麻一般,鬧得她心煩意亂,其實根本聽不進陸幼筠在說什麼茶。她只是胡亂地應著話,又胡亂地想,扈秋娘不可能不護著雀奴……

  可她們還是落在了陸幼筠手裡。

  雀奴昨日出門,亦是一時興起,乘坐的還是她的馬車。

  若生抬眼看向陸幼筠,聲音澀吶地問了一句:「你想要抓的人,是我還是雀奴?」

  陸幼筠正專心致志地在擺弄茶具,聞言微微怔了怔,而後以掌擊桌大笑道:「阿九啊阿九,我抓你做什麼?你是連家的姑娘,是雲甄夫人的掌上明珠,是定國公府未來的五夫人,我抓你,能做什麼?」

  她大笑不止,彷彿若生方才所言乃是天底下最最滑稽的笑話。

  「我是能打你罵你,還是殺了你?」陸幼筠笑著笑著終於慢慢停了下來,但面上因大笑過後而泛紅,像是帶了幾分羞怯。然而她口中的話,卻無丁點怯意,「我這般歡喜你,又怎麼會忍心害你呢。更何況,我若殺了你,如今又有誰來陪我吃茶說笑?」

  她邊說邊笑,說了好長一通話。

  然而若生真正聽進耳朵裡的,卻只有一句話——

  「我抓你,能做什麼?」

  這便證明陸幼筠打從一開始要抓的人就是雀奴。

  這也證明了陸幼筠的計劃並非一蹴而就。

  若生再問:「你安排了人在連家門外日夜監視?」

  陸幼筠道:「聽你口氣已是確信,那又何必問我呢,你如今就是知道了,又能如何?」

  販夫走卒也能行監視之用,且還不引人注意。

  各府日常起居飲食所需,也少不得要外頭送進來。

  想探聽消息,並不是那麼難的事情。

  縱然她買通不了若生手底下的人,可連家那麼大,丫鬟婆子小廝管事數百人,還怕連出門的是誰,幾時出門要去哪裡都打聽不出來嗎?

  想到這,陸幼筠不免有些得意。

  可得意中又隱隱帶著些失望和可惜。

  雖然她抓到了人,但是……

  事情還是出了她預料之外的偏差。

  實在是太可惜了。

  原本應該更完滿的。

  陸幼筠手持茶筅輕輕搖晃著,開始燒水。

  姿態嫻熟優雅,是她一貫的美麗。

  若生深吸了一口冬日裡的寒氣,忽然笑著喚了一聲「陸姐姐」。

  陸幼筠有些吃驚地側目看了過來。

  若生嗓子裡還是火燒一般的疼,聲音愈發得粗啞難聽了起來:「繩鐲的確是證據,但這份證據只能證明雀奴在你手裡,卻不能證明雀奴的生死。」

  她面上帶笑,眼裡卻幽深似井,全無笑意。

  「所以呀陸姐姐,我這有個疑問只有雀奴能夠解答,還請你立即差人去問出答案來告知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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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6章 有恃

  陸幼筠嗅著茶餅,笑撇了她一眼:「阿九,到了這個時候,你以為你還有同我討價還價的餘地嗎?」她悠然自得地在石桌上鼓搗著茶具,言笑晏晏地道:「你沒有,你連一絲一毫的資格都沒有。」

  若生不言不語地看著她。

  陸幼筠又道:「你打的什麼主意,我可清清楚楚。我前腳派了人去問話,你後腳便派人跟上,這一趟下來,雀奴的下落哪裡還能繼續瞞住你?」

  說到這,她忽然聲音微變,面上笑意也收斂了一些,帶著兩分冷冷地道:「想得倒美。」

  若生雙手垂在桌下,十指相扣緊緊握成了一團。

  指節用力,繃得皮膚都泛出了青白之色。

  但若生面上不顯,仍是方才的笑模樣,輕聲道:「我只有一個問題,我也只問一遍,還請陸姐姐不要耽擱,速速著人去將答案問來。」

  陸幼筠手中動作一頓,目光如電朝她看來:「你難道沒有聽見我剛剛說的話?」

  若生毫不躲閃,迎著她的目光直視了回去,定定道:「我聽見了,但我還是要知道答案。」

  「阿九。」陸幼筠叫了一聲她的乳名,面上笑意又淡了兩分,「你不要胡鬧。」

  若生口氣執拗至極:「我非聽不可!」

  陸幼筠摔了手中茶餅:「你大可以試試,看我會不會殺了她們!」

  若生站起身來,一言不發扭頭就走。

  亭外白雪皚皚,茫茫無垠。

  她頭疼欲裂渾身無力,腳下似踩爛泥,一步步虛浮無依,但她依然挺直了背脊,大步大步地往外頭走去。

  才走下了一級台階,她就聽見陸幼筠在身後聲如鋒刃地喊自己:「阿九,你以為我不敢嗎?」

  若生知道她敢,也正是因為知道,她才更要往前走。

  她又走下了一級台階。

  冬日的冷風撲打在她臉上,刮骨的刀子一般。

  可她的腳步還是未曾停下。

  陸幼筠終於臉色大變,再無半點笑意。

  她拿捏的就是若生不敢不顧雀奴的生死來違拗自己,可這一刻,若生的背影在她眼前越來越遠,竟是真的一副不管不顧狠心要走的樣子。

  陸幼筠急了。

  她失聲大喊:「阿九!不要走!」

  尖利的聲音像驚飛的鳥雀,只一剎那,便飛出了老遠。

  若生自然是聽見了。

  她也如陸幼筠期盼的那樣停下了腳步。

  然後她在原地轉過身來,站定了后聲音嘶啞地問道:「那麼,陸姐姐何時能給我答覆?」

  陸幼筠見她始終揪著這個問題執著不放,面上閃過了一絲慌亂。

  她罕見地遲疑了起來。

  若生的心也隨之叫風雪慢慢浸透了。

  雖則只是短短幾息之間的事,但她心裡已經瞭然了。

  她方才反反覆覆多達四次問及陸幼筠,讓她準備妥當差人去向雀奴問出答案,可陸幼筠再三不應。眼瞧她要離開,陸幼筠更是高呼「不要走」,然而從頭至尾,她連問題是什麼都還未說出來。

  即便陸幼筠當真擔心自己會派人跟蹤她的人,她也不會這般失態踟躕。

  陸幼筠這樣的人,但凡手裡有牌,都不會失態。

  若生心裡湧上了一股痛,尖尖的像有刺在扎,又鈍鈍的像是有木頭在撞。

  但很快她便什麼也分辨不出來了。

  她只是覺得自己的心臟快要被捏碎被搗爛了。

  狂風一樣席捲而來的疼痛幾乎要迫使她彎下腰去。

  可她就站在陸幼筠眼前,她怎麼能彎腰俯首!

  她強忍著,一動不動,木人石像一般立在亭前小徑上。

  可寒風中,她眉眼間的痛苦仍是溢了出來。

  她的臉色再如何冷若冰霜,也無法控制自己的眼神。

  她是那樣、那樣得想要殺了陸幼筠!

  她望著陸幼筠的那雙眼睛裡,除了痛苦就是殺氣。

  亭中石桌上的紅泥暖爐還在燃燒,上頭的水已是沸騰了,咕嘟咕嘟地浮起大片氣泡。可茶餅早已摔落在桌下,四分五裂成了一地狼藉。

  陸幼筠就站在茶餅邊上。

  看清楚若生眼神的那一瞬間,她的面皮僵硬了。

  ——那是知道自己露了陷,被人看穿後的無措……

  但不過是一眨眼,她便吃吃地笑了起來:「阿九你可不能怪我呀。要不是你的那個護衛秋娘拼了命的反抗,我又怎麼能殺了她;要不是她死了,雀奴又怎會那般尋死覓活不肯乖乖聽話?她要是聽話,我也是決計捨不得殺她的。」

  她笑得山花盛開一般的明媚燦爛:「說起來,這若是換了你是她,應當會有意思得多了吧?」

  她抬起腳,碾過地上的茶餅,閒庭信步般地走出了亭子。

  亭外幾步遠就是株梅樹。

  若生恰巧站在樹下。

  陸幼筠走過來,她下意識一退,就撞到了樹幹上。

  「嘭」地一聲響,樹上紛紛揚揚落下了梅花來。

  但梅也似雪,寒意逼人。

  若生身在梅香之間,只覺得人也凍住了。

  她嘴唇嚅動,吐出了冰霜似的幾個字:「殺人,償命。」

  可陸幼筠走近她,錦衣華服熱烈似火,譏笑道:「殺人?你有何憑證能證明是我殺的人?」她雙手一攤,乾乾淨淨素白細膩的一雙手掌,絕無血污,「休說你拿不出證據,就是你拿得出,又如何?」

  她目如點漆,唇角微勾,近乎洋洋得意地道:「段素雪的事,你不是早就發現了嗎?」

  若生呼吸一輕。

  即便她對段家表姐無甚感情,但人生來不過一條命,不論是誰年紀輕輕的沒了,那都是令人可惜的。

  更不要說段家表姐是死於非命而非善終。

  但當時案子一出,還未來得及徹查段家便自行推出了個丫鬟來說是真兇……後來案子被蘇彧私下查清,可尚未翻案,事情已叫陸相給壓了下去。

  陸幼筠莫說受審,就是連公堂也沒有上過。

  難怪她會覺得「殺人償命」四個字是笑話了。

  「雀奴不過是連家的養女,一個生來就卑賤骯髒的雜種,誰會相信是我殺了她?」陸幼筠言語之輕鬆,彷彿是在談天說笑。

  一個天之驕女,怎麼會殺害一個螻蟻般的東夷雜種?

  這樣的話,誰會相信?

  誰也不會。

  若生像看煉獄惡鬼一樣地看著她:「你難道不怕我現在就殺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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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7章 無恐

  陸幼筠湊到了她耳邊,將白皙的脖頸毫無防備地袒露在她眼前,然後輕聲發笑道:「我怕,我當然怕,我怕極了呢阿九。我也知道你敢,可是阿九,你要是在這殺了我,這連家恐怕就要給你陪葬了。」

  她笑著,說著,肆無忌憚地揪住了若生的軟肋。

  若生可以不要命,可以不怕死,可姑姑呢,父親呢,若陵呢?還有連家上上下下那許多人的性命呢?

  她怎麼可能會在陸家的花園裡殺了未來的太子妃殿下?

  陸幼筠認定她不能,她也的的確確是不能。

  傷心、憤怒、無助……種種情緒像狂風駭浪一樣將若生包圍了起來。這一刻,五感遲鈍,她恍惚間似是回到了數年前。就連陸幼筠吃吃的笑聲也都遠去了……

  她忽然聲無波瀾地說了一句:「不,雀奴沒有這麼容易死,秋娘也不是誰都能輕而易舉拿下的人。你在騙我,你一定是在騙我。」

  「哈?」陸幼筠輕輕地笑了一聲,「這般說來,你想必是無意知曉雀奴的屍首身在何處了?」

  若生一瞬不瞬地緊盯著她的眼珠子。

  可陸幼筠眼也不眨,口氣和神態都恢復了往常慣有的篤定和閒適。

  她的篤定,甚至更甚先前掏出繩鐲證明雀奴在她手中,要挾若生留下陪她賞雪吃茶的時候。

  同她方才被若生追要答案步步緊逼,無法回答的時候,更是截然不同。

  「可憐的小阿九呀,你若是不願意相信她死了,方才又何必那樣問我?你老老實實地陪著我吃茶說話,有何不好?縱然憂心忡忡,可到底心懷希冀,哪像現在呀……」

  若生聽著這話,慢慢地閉上了眼睛。

  她知道,這才是陸幼筠手裡有牌時真正的樣子——

  篤定而得意。

  呼吸間的空氣是那樣的冷,一進一出彷彿連心肺也都失去了知覺。

  若生只覺得自己滿腔的憤恨像攀爬的藤蔓,沿著骨血密密實實地爬上來、爬上來,終於攀爬到了某個頂點後,她反而平靜了下來。

  彈指間,她忽然神色一變,揚起嘴角微笑了起來。

  這顯然令陸幼筠有些措手不及。

  她看著若生斂去面上笑意,將柳眉微微蹙了起來。

  若生身子前傾,靠近了她。

  陸幼筠皺著眉頭,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

  而若生,正好與之相反,抬腳邁步,向前跨了一步。

  陸幼筠眼神探究地望著她。

  若生卻恍若未覺,繼續向她靠近過去,終於站成了親親熱熱的樣子,隨後像方才陸幼筠附耳同自己說話一樣貼著陸幼筠輕聲的,一字一頓地說道:「終有一日——」

  只有四個字。

  她說完即止,再沒有繼續說下去。

  但陸幼筠聽明白了。

  她這是在說終有一日會叫自己償命的。

  即便不是今日,即便不是明日,但終會有那麼一日的。

  明明若生的聲音因為風寒而粗糲沙啞,鼻音濃重,可這一刻聽來,陸幼筠卻覺得她的聲音有如最溫柔甜美的呢喃。

  她有一瞬間的惶恐駭然,又有一剎那的緊張慌亂,但一切都敵不過她心裡蓬發的歡喜!

  她就知道!

  她就知道往前那個對自己親疏有度喚著「陸姐姐」的人不是真正的連若生!

  只有眼前的這個連若生,才像是真實的!

  陸幼筠滿心歡喜幾乎就要按捺不住。

  分明一開始的時候,她根本就沒有將若生放在眼裡過。雲甄夫人的掌上明珠又如何?

  可越接觸,她越覺得這人與自己最初所想不一樣。

  到了後來,她又情難自禁地嫉妒起了若生。

  為什麼一樣都沒有母親,她卻看起來比自己要活得快活百倍?為什麼都說她驕縱跋扈,她卻善良到願意收留一個混血的東夷雜種?為什麼她爹明明是個傻子,她卻依然對他敬重有加?

  為什麼?

  究竟是為什麼?

  為什麼一個人可以那樣得好。

  她就像是一團光,一團火,溫暖而又美麗,令人不由自主地想要靠近她,想要伸出雙手抱住她,一點一點攬住懷中,再一點一點揉碎撲滅她。

  陸幼筠忽然道:「她換身衣裳蒙住眼睛重新梳個髮式不開口地站在你跟前,你根本連她的臉也認不出,你當真就有那般在乎她?」

  若生聞言,唇邊笑弧變得更大了。

  她一個字也沒有說,但這笑容落在陸幼筠眼裡,竟有著無法形容的譏誚。

  「只有過暗瘢一樣人生的你,自然是不會明白的。」

  須臾,輕飄飄的一句話,從若生嘴裡吐了出來。

  恰巧園中這時大風刮過,二人頭頂上早開的梅花漫天落下,白色花瓣雪一樣飛舞旋轉,幾乎要遮住她們的眼睛。

  陸幼筠驀地丟開了手中一直未曾放下過的紫金手爐,一把將若生撲倒在了梅樹下。

  倆人都會點三腳貓的功夫,一時間扭打起來竟是不分上下。

  陸幼筠年紀比若生稍長些,發了狠地將她摜倒在地上。

  若生則揚起手一巴掌揮了過去,一下扇得陸幼筠偏過了臉去。

  陸幼筠長髮散下,映得眉眼愈發艷麗非常。她忽而大笑不止,低下頭,將臉貼到了若生眼前,咬牙切齒地問道:「連若生,我究竟是哪一點不及雀奴?哪一點?竟叫你寧願同個下賤坯子互稱姐妹也不願意同我來往?」

  話音剛剛落下,若生一把拽住了她的頭髮。

  陸幼筠「啊」地叫了一聲,失神間已叫若生逃脫鉗制,反將自己翻身壓制在了樹下。

  若生的手肘緊緊地抵著她的喉嚨,似乎下一刻就要將其擊碎。

  可她沒有動,她只是神色冷漠地道:「從頭到腳,你哪一點都不如。」

  說罷她即起身拂袖而去。

  陸幼筠跌跌撞撞從樹下爬起來尖聲大叫:「連若生!你難道不想知道她的屍體在哪裡了嗎?」

  若生頭也不回:「人死如燈滅,我不在乎。」

  「……連若生你給我站住!」

  陸幼筠一張俏臉扭曲變形:「你知不知道她死的時候都說了些什麼?她怪你為什麼不去救她,怪你為什麼要自作聰明將她留在連家害她招了殺劫,她說她生生世世都不會原諒你的!」

  若生腳步微頓,但仍然連看也不曾看她一眼:「今後再見,不是你死之日,就是我亡之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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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8章 獨處

  行至廊下,若生高喊一聲「綠蕉」,大步離去,絲毫不顧陸幼筠仍在身後叫喊自己的名字。

  沿途風霜愈盛,她腳步愈快。

  行進間,她衣袂飛揚,面色冰冷,渾身散發出令人膽怯的寒意。她和綠蕉一路走,一路無人膽敢伸手攔一攔她。

  陸幼筠咬牙切齒變著花樣叫喚了半響,也始終只站在原地並不敢上前去追她。無人知曉這一瞬間,她心裡閃過了多少種念頭。

  但無論哪一種,都敵不過若生決絕離去時,她心頭陡生的恐懼。

  陸幼筠清晰地意識到,事情已經失去了自己的掌控。

  就像是一朵花苞,還未綻放,便先叫鳥雀啄食殘敗了。

  她等著花開,等了那麼久,但它再不會開了。

  她不甘,她惱火,她更畏懼——

  那隻突然冒出來的鳥!

  該死!

  該死的!

  眼看著若生主僕越走越遠身影消失,陸幼筠身子一頹,癱軟在了地上。

  冰雪在她身下一點點融化,將她的裙子泅出了一團團的花,骯髒的,狼狽的,難堪至極的……陸幼筠低頭側目看了一眼,驀地大笑不止,越笑聲音越尖,終於是半點不復往昔溫婉模樣。

  忽然,她笑聲一收,雙手掩面大哭了起來。

  這哭聲,倒是哀哀戚戚,令人心酸得緊。

  她忽笑忽哭,看起來瘋瘋癲癲的。

  不遠處明明候著一眾婢女,卻無一人膽敢上前詢問。

  她不發話,她們連看也不敢多看她一眼。

  偌大的園子裡,草木凋零,寒風蕭瑟,一如她的心境。

  陸幼筠邊哭邊想,自己上一回真心實意地掉眼淚是什麼時候的事。應當不是母親去世時;應當也不是被父親逮到祖宗牌位前聲色俱厲的訓斥時……

  她恍恍惚惚的,竟然記不清了。

  她甚至不明白自己眼下為何要哭?

  是傷心嗎?

  似乎並沒有。

  陸幼筠胡亂抹著臉,但擋不住淚水還是不斷地從眼眶裡滾落出來。

  一顆顆的,碩大的,斷了線的珠簾一般。

  她蜷縮在雪地裡,哭成了個淚人兒。

  但另一邊的若生,卻連一滴眼淚也沒有掉過。

  走出陸家的那段路,每一步都像走在刀尖上,每一步都足夠痛徹心扉,但她雙眼乾涸,遍布紅絲,一星水光也不見。她亦不說話,雙唇緊閉,乾燥起皮,被冬日冷風吹得幾要出血。

  上了馬車,她仍是一言不發。

  綠蕉再三斟酌,還是問出了口:「姑娘,雀奴姑娘的下落可有眉目了?」

  她不知道陸幼筠派人送到連家的信裡寫了什麼,她也不知道方才自家姑娘和陸幼筠在園子裡說說笑笑忽然又大打出手都是怎麼一回事,但她知道,自家姑娘不是胡來的人。

  她會在這個節骨眼上跑來陸家見陸幼筠,那必然是事出有因的。

  綠蕉回憶著方才所見心有戚戚,皺起了眉頭:「陸大小姐,是不是知道什麼內情?」

  「綠蕉。」若生一直偏著頭,透過狹小窗格盯著馬車外看,這會總算開了口但臉並沒有轉回來,她還是保持著那個姿勢,聲音低低地道,「我是不是錯了?」

  綠蕉愣了一下:「您說什麼?」

  「算了沒什麼……」若生的聲音更低更輕了,「雀奴的下落依然沒有眉目。」

  時至此刻,她仍舊不知雀奴幾人身在何處。

  她也不信陸幼筠會一五一十地告訴她。

  縱然她能對陸幼筠的要求百般服從,陸幼筠也不會對她說真話。

  即便是屍首,陸幼筠也不會交還給她。

  若生的手開始顫抖。

  最初是指尖,接著是手指,然後一路蔓延到了身體。

  她開始瑟瑟發抖,像是冷極了。

  綠蕉慌裡慌張翻出乾淨厚實的毯子將她緊緊包裹了起來。

  可她的身體並沒有因此而變得暖和。

  那股冷,彷彿是從魂魄深處冒出來的。

  回到府裡,綠蕉讓人備衣裳、燒水、鋪床,一通忙碌。若生就面色慘白地坐在紅酸枝的太師椅上,端端正正的,一動也不動。

  吳媽媽走近來仔細端詳了幾眼,心下十分擔憂,問說要不要再請大夫來看看。

  姑娘風寒未癒,才見好轉便出了雀奴失蹤的事。一宿不曾闔眼,天色一亮又急急出了門,這會的臉色實在不好看。

  但若生聽了她的話,連眼也不眨一下,只從唇縫間吐出了極輕的兩個字:「不必。」

  吳媽媽於是不敢再提。

  正巧綠蕉抱著衣裳回來,倆人互相對了個眼色,皆是不知如何是好的模樣。

  好在若生大夫不請,衣裳還是老實換了,藥也老實地喝了。

  綠蕉勉強鬆了口氣。

  可誰知她這一口氣還沒鬆到底就聽見自家姑娘一樁樁吩咐下來:

  「若明月堂差人來問便說無事;若千重園派人來問,便說暫還不知;若是三叔派人來回話,就一一記下,勞他繼續探尋。」

  「你們也都下去,不必在我跟前伺候。」

  「我不叫人,誰也不準進來。」

  綠蕉有些遲疑,小心翼翼試探道:「姑娘,奴婢還是留下吧?」

  自家姑娘的性子,她縱使不能全摸透,好歹也近身伺候了幾年,怎麼也還是知道一些的。

  可綠蕉惴惴半響,並沒能留下來。

  若生臉色不變,口氣也不變,仍然只是道:「都下去。」

  乾巴巴的三個字,連個軟和些的話音也不帶,顯見得是半分餘地也沒留。

  綠蕉沒了主意,踟躕再三,還是依言退了下去。

  簾子一落,門窗一閉。

  屋子裡便只剩下了若生一人。

  她枯坐在椅子上,一坐就是半天。

  身似泥塑,不吃不喝不說不笑也不動,要不是那兩條緊皺的秀眉多少還帶著點活人氣息,十足就是個假人。

  不知過了多久,窗外白光漸退,慢慢成了一片墨海。

  屋內無光,黑暗更勝,形如幽暗洞窟,一呼一吸都變得響亮分明了起來。

  若生終於動了。

  她伸出手撐在椅子把手上,吃力地站了起來。

  一個姿勢坐了太久,雙腿血脈不通,早就麻痹了。

  她一腳踩在地上,像踩在浮雲上,趔趄著差點朝前撲去,幸而邊上就是個架子,急急抓住後才勉強穩住了身體。雙腿一陣酸麻,要了命的難受,她咬緊了牙關,一步步往床榻而去。

  黑暗中,視野所及不過一片混沌。

  她瞎子一般,摸摸索索地向前去,明明什麼也看不清,可不知道為什麼,她總覺得雀奴就在前邊,像往常一樣,坐在那捧著書,看得比誰都要認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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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5 16:30:30 |只看該作者
第339章 大哭

  可當她走到近旁,手一摸,卻摸空了。

  哪有什麼雀奴。

  哪有什麼書。

  黑燈瞎火的,她怎麼可能在這讀書呢。

  若生咧了咧嘴,想笑一笑,可她笑得比哭還要難看一百倍。

  她的手還伸在那,上下無著,什麼也碰不到,卻也捨不得收回來……

  彷彿只要她一縮手,這世界就會天翻地覆。

  即便她心如明鏡,知道得再清楚不過,她也還是不願意承認這世上再沒有那個會正正經經一板一眼喚自己「三姐姐」的雀奴了。

  明明前些時候她們還躺在一塊兒,肩並肩頭碰頭地嬉笑打趣對方,怎麼一轉眼,就變成了這樣?

  她頹喪地將手放了下來,摸黑踢掉鞋子爬上了床。

  被子也不抖,她胡亂一拖,拖過來就蒙頭蓋在了自己身上。

  錦被沉甸甸的,一如她的心境。

  她眼前是走馬燈似的回憶,前世的,今生的,互相交錯糅雜在一起,洪水滔天般令人窒息。

  ……

  夜晚變得格外漫長,啟明星久久不見升起。

  若生半寐半醒,翻來覆去,意識不清。但天亮後,她卻慢慢恢復了精神。她鑽出被窩自行下床,更衣穿鞋,並不喚人進來伺候。

  自己梳頭時,她聽見窗上撲簌簌的響,不覺微微一怔,旋即反應過來,這是又下雪了。

  她恍恍惚惚地想起蘇彧來。

  他跟昱王去了通州,算算日子,恐怕還得兩三天才能回來。這會下了雪,若是下得大些,用不了多久就會積雪遍地將路凍上。到那時,大雪封城,他回京的日子只怕還得延期。

  她忽然對他想念極了。

  窗外風聲大作,雪粒子一下下打在窗欞上。

  若生驀地丟開手中梳子,站起身走到窗邊伸手推開了窗。

  冷門撲面而來,將室內暖意驅散得丁點不剩。

  她站在那,突然面色一變,轉身拔腳飛快地朝屋外跑去。

  厚厚的棉簾子一掀,她推門而出,一眼便瞧見了站在廊下的蘇彧。他不知何時來的,風塵僕僕,臉色並不比她的好看多少。

  他站在那,輕輕地嘆口氣,喚了一聲「阿九」。

  若生眼裡除了他便什麼也瞧不見了。

  她一把撲進他懷裡,終於放聲大哭起來。

  丫鬟婆子們遠遠瞧見,皆悄無聲息地避開了去。

  風聲嗚咽著,若生也越哭越響。

  連日來,她一滴眼淚也沒有掉過。

  再憤怒、再委屈、再痛心,她也沒有哭過。但這一刻,淚水噴薄而出,她也如寒風嗚咽著,埋在他胸前,像隻受傷的小獸,齒尖爪利,卻絕望而無助。

  是不是因為她活著,所以雀奴才會死?

  是不是她沒有復生,沒有千方百計費盡心機地去找雀奴,去將她留下身邊,雀奴便不會死在這裡?

  雀奴她,是不是原該長命百歲的?

  若生從來沒有哪一刻,這麼不想感激老天爺讓自己重活了一次。

  明明雀奴該比她長命的。

  她孩子似地哭花了臉,抽泣著反覆說,是不是自己錯了

  如果她一開始就衝著陸幼筠去,不管不顧先將陸幼筠殺了再說,那這一切是不是就都不會發生?

  她攥著蘇彧身上半濕的大氅,仰起臉來看向他,哭著道:「歸根究底全是我的錯……是我害死了雀奴……」

  「不對,通通不對。」蘇彧搖了搖頭。

  她越慌張越無措越自責,他就要越冷靜。

  他目光定定地看著若生,一句句剖開了道:「即便你一開始便相反設法殺了陸幼筠,你也仍然無法將此後生的事一一計算於心。你怎知,那之後就不會發生更壞的事?」

  「也許,你會錯失時機根本找不到雀奴。」

  「也許,雲甄夫人會死。」

  「也許,你父親會死。」

  「也許……你也會死。」

  蘇彧一字一頓道:「因果輪迴,誰能預料?誰也不能。」

  哪怕是若生這樣有著另一重記憶的人,也不能。

  任何一點細微的變化,都有可能是天翻地覆的引子。

  若生淚如雨下。

  她知道的,她其實都明白的。

  可她依然忍不住怨恨自己。

  蘇彧無聲嘆息著,將她緊緊擁進了懷裡。

  這時,他忽然看見了綠蕉。

  因著木犀苑的丫鬟婆子都避開了去,四下空蕩蕩的,綠蕉往那一站,便顯得格外顯眼。

  蘇彧雙目一斂。

  她在發抖!

  不遠處的綠蕉面色慘白,渾身顫抖,篩子一般,似乎連站也快要站不穩。

  她似乎急切地想要走近來同他們說話,又不知為何躊躇著不敢動彈。

  蘇彧神色微變,隨即低下頭同若生道:「雪下大了。」他帶著淚眼朦朧的她往屋子裡走去,走到門邊時,不經意般側目瞥了一眼綠蕉所在的方向。

  綠蕉仍然站在那。

  發抖得卻更厲害了。

  像是冷極了。

  他不動聲色,將若生送回了屋子裡,扶她坐好,給她沏茶,而後才道:「靖瑤知道雀奴失蹤的事後十分擔心你,連夜便讓賀咸派人給我遞了信。」

  若生愣了下,然後想起來自己當天病急亂投醫,想著雀奴會不會是去見慕靖瑤了,便著急忙慌地打人去問了她。

  可她自然是沒有見過雀奴的。

  若生苦笑了下:「雀奴怕是不在了。」

  蘇彧思及她方才哭著說的那些話,略想一想也就都想透了。

  但連家依然還在不斷地派人出去搜尋雀奴幾人的下落。

  這便證明雖然若生認為雀奴死了,但雀奴的屍體並沒有出現。

  是以這事理應還是存疑的。

  但若生對陸幼筠的了解又遠過他,她若覺得陸幼筠已下了殺手,那恐怕就八九不離十了。

  蘇彧眉頭微微蹙起又很快舒展開來,他盯著若生喝下半盞熱茶後,信口說起有事吩咐隨行的小廝三七去辦,重新回到了廊下。

  綠蕉還在原地,瞧見他朝自己走來,艱難地張了張嘴,哆哆嗦嗦地叫了一聲:「蘇……蘇大人……」

  蘇彧看著她面上的駭色,心下莫名一沉:「出了什麼事?」

  「……奴婢、奴婢這……」綠蕉支支吾吾的,遲疑著遲疑著,終於狠下了心,一咬牙道,「勞您隨奴婢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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