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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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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意遲遲] 掌珠《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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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1
發表於 2017-3-15 00:36:50 |只看該作者
第310章 烏飛兔走

  若生笑過後,佯裝不樂意,唰唰又提筆寫了回信去戲謔她。

  倆人你一封我一封,很快這春日就在筆墨間慢慢老去了。 於是盛夏來臨,火辣辣的太陽賴在蔚藍的天空上再不肯離去。 地面上的人,叫它狠狠曬了兩月,直曬得腦袋發昏,渾身無力,懶洋洋地躲在屋子裡不願動彈。

  若生屋子裡四角都擱了大塊的冰,總算還有絲涼氣在。

  丫鬟婆子們都說如今這天比起往年來,那是熱得多了。偌大個京城,更是燙得跟火爐一樣,裡頭的人待不住,外頭的人不敢靠近。 嘉隆帝畏熱,一早就帶人去了行宮避暑。

  臨行前,他照常邀了雲甄夫人同去。

  但此番雲甄夫人頗有些意興闌珊,便藉口籌措若生的親事一時不便怕是走不開,婉言推拒了。

  不曾想,嘉隆帝聽了這話後仍是再三邀請,希望她能一起出行,而且轉身便賜了一堆名貴物件下來,說是給若生添妝。

  如此一來,等到若生出閣那天,他少不得又會賜一堆東西下來。

  帝王之賞,乃是莫大殊榮,別說若生得千恩萬謝,就是連家也得對他感恩戴德,高聲稱頌才是。

  雲甄夫人與他又是多年好友,雖非血脈姻親,卻有兄妹之情,此情此境,再不好推脫不去。加上距離若生出閣的確還有不短的一段日子,朱氏在,主持中饋的連三太太也在,她這藉口原就不大能立得住腳。

  打定了主意要去行宮後,她尋了一天,將若生叫到了千重園。

  若生的嫁妝裡,有一份是親生母親段氏留下。 段氏雖然在娘家不大受寵,但始終是伯府出身,為了臉面,該給她的段家也都沒有少。 現在到了若生要出嫁,這份嫁妝就原原本本地全給了若生。

  除此之外,還有一份是連家準備的。

  公中出資,不多不少,同若生那幾個已經出閣了的堂姐一模一樣。

  只是若生終究是雲甄夫人偏疼的那一個。

  私下裡,雲甄夫人又悄悄地給她添了一些。

  至於陪房的人選,便由朱氏和三太太商議。

  商量妥當後再由若生親自拍板要誰,不要誰。

  說完嫁妝之類的瑣事後,雲甄夫人提起了雀奴。

  雀奴是個什麼來歷,連二爺等人不清楚,雲甄夫人卻是知曉的。 她雖然不大明白若生為何偏偏對雀奴另眼相待,但能肯定雀奴對若生而言很重要。

  且觀察多日,雀奴這孩子秉性不壞,又好學向上,尚算不錯。

  只是她來連家的日子不長,若生來年便要出嫁,恐怕有些憂慮。

  雲甄夫人便道,等到若生出閣後,便讓雀奴住進千重園同她作伴。

  千重園裡而今沒剩下幾個人,只夠用,卻無熱鬧,早不是過去那般絲竹靡靡,酒色喧囂的樣子。雀奴身懷一半東夷血統,生就一隻碧眼,也時常叫雲甄夫人想起故人,想起往事,想起她那早夭的孩子來。

  自打她和若生一同去祭拜了那座衣冠塚後,她的「沉痾頑疾」稱不得不藥而癒,卻多少好轉了。

  現如今的她已能自在放縱地去想一想記憶裡的草原,想一想如果她的無極活著,現在該是何種模樣了。

  她仍然哀傷,卻不再痛苦不堪。

  小若陵的降生,若生的親事……這一樁樁的喜事都逐漸彌合了她內心被痛苦撕咬出的空洞。

  一個孔、兩個孔、三個孔——

  終於不再空蕩蕩,終於不再有尖利的吶喊聲。

  她緊緊擁抱了若生,笑著道:「好了,等你出了嫁便沒什麼事能叫我煩心的了。到那時,我便好好琢磨琢磨怎麼溜去東夷重訪故地得了。」

  她說得輕鬆,若生便也聽的放心了許多。

  ……

  臨到暮夏秋初,天氣涼爽了些。

  小若陵又長胖了。

  若生笑他小小年紀也知道要添秋膘,不想叫連二爺給聽見了。

  她爹那麼個人,正事不通,卻素愛瞎操心,聞言便愁起了兒子的胖。

  又白又胖,穿個紅肚兜,像畫裡的娃娃,一天到晚不愛動彈。

  連二爺愁得寢食難安,見天捧本簿子,抓隻筆蹲在若陵的搖車前目不轉睛地盯著看。只要小若陵翻一次身,他便道一聲「好」,然後在他的簿子上記錄一筆。

  這日,朱氏把若陵抱出來放到了臨窗的大炕上,連二爺便也鞋子一蹬爬了上去,趴在兒子邊上照常盯著他看。

  不知是不是叫自家老爹看得煩了,若陵偏著頭,半響也不瞄他一眼。

  朱氏和若生在窗外說話,談起轉眼就要八月,秋闈該開始了,忽然聽見屋子裡傳來一聲響亮的「哎呀」,連忙一齊朝屋子裡跑去。

  到了裡頭,只見連二爺木呆呆地抓著簿子坐在大炕上,手裡的筆早不知掉到了哪兒,雙眼直勾勾地看著前方。

  若生和朱氏循著他的目光望去,一眼就瞧見了正在揮舞四肢努力爬行的小若陵。

  壯實的小傢伙不動則已,一動就拼了命的動。

  不是翻身就是爬,嘴裡還咿咿呀呀的不知想說些什麼。

  連二爺改換了盯著他的嘴看,沒多久就叫他發現了幾顆米粒似的小白牙。

  只是小孩兒口水滴滴答答的,發現了小白牙後連二爺就嫌棄起了兒子開始躲得遠遠的。

  蘇彧則是三五不時地給他送些吃食。

  連二爺吃人嘴軟,吃得多了,話裡話外也就沒有那麼愛挖苦數落女婿,偶爾還會誇兩句東西好吃了。

  吃著吃著,天氣愈發涼快,空氣裡日漸有了木芙蓉和蟹爪菊的香氣。

  秋闈開始,朱氏的胞弟朱朗正式進入了貢院。

  照輩分,他是若生的舅舅,但論年紀,他只比若生大上幾歲,比起大部分考生都要年輕。若生同她提議讓朱朗今年便下場一試時,朱氏便只當是讓他多加歷練,並沒指望他能考出什麼好成績。

  然而誰也沒想到,到了放榜之日,金桂飄香,朱朗竟然一舉成功,中了「解元」!

  朱氏歡喜得直掉眼淚,雲甄夫人也很高興,特地讓人去請了朱朗過府用飯,讓他們姐弟倆好好敘話。

  若生早早去道了喜,亦高興壞了。

  近日喜事連連,她心情舒暢,十分愜意,見什麼都有意思。

  每日裡嫁妝管管事,同雀奴一道練練字念念書,閒了便逗逗弟弟,日子悠然自得,有趣得緊。

  但這閒散日子沒過多久,宮裡就傳出了要辦賞菊筵的消息。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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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2
發表於 2017-3-15 00:37:01 |只看該作者
第311章 風頭

  承辦人是太子的姨母宓貴妃。

  她原不過是個昭儀,雖受寵,卻也不過只是受寵罷了。但如今她連番晉封,一躍成了貴妃娘娘,可見有多得寵。說句僭越的,寵冠六宮也不過如此了。

  往年宮裡又何曾舉辦過什麼賞菊筵?

  宓貴妃這一齣,絕不是忽然之間興起而為。

  若生心道這場賞菊筵只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愈發得無心赴會。

  眾所周知,東宮裡還差著一位太子妃呢。

  她既然已經同蘇彧訂了親,這渾水趟也趟不出什麼名堂來,不如離得遠遠的才是正經。只是可惜,連家的姑娘都在受邀之列,她尚未出閣自然還是連家的姑娘,加上三叔家的四堂妹宛青年紀不大,膽子也不算大,這回總不能叫她一人獨去。

  是以若生沒奈何,收拾了一番還是赴宴去了。

  因著太子妃之位仍舊空懸,京中適齡少女人人都覺得自己有機會一搏,便也人人都互看不快,從閨中密友變成死敵,不過彈指。

  若生是見過太子少沔登上帝位的,故而也深知只要今生機緣依舊,太子少沔仍會順利繼承大統。那麼一來,他的太子妃便會是未來的皇后娘娘,是註定要母儀天下的。

  這等權勢利益,不想要的人終究是少數。

  所以再多的波濤洶湧、再多的陰謀伎倆都是能夠預見且意會的。

  爭奇鬥豔,亦不過是種伎倆。

  好在連家無意送女兒入深宮,這硝煙瀰漫的仗也就不必去打。

  出行之日,若生連同四堂妹一道揀了身新衣裳穿了便算十分隆重,至於釵環,能不佩戴便不佩戴,實在是入宮赴會不能太過素面朝天,要不然若生只怕素著一張臉就去了。

  恰巧慕靖瑤又隨慕家老爺子外出,沒有十天半個月怕是回不來,這賞菊筵便順理成章地叫她錯過了去。

  於是到場赴會的姑娘裡就再沒有若生能認得清楚人的。

  空氣裡瀰漫著花香和脂粉氣,兩股同樣濃郁的香氣交纏在了一起,逐漸變得熏人起來。

  若生帶著四堂妹在人群間穿行,忽然在這鋪天蓋地的濃香裡嗅到了一絲冷冽的異香,彷彿一陣疾雨撲面,涼意瞬間浸透衣衫直達脊髓,先前的憋悶被一掃而光。

  她怔了一瞬,側目往身旁望去。

  一眼就瞧見了那張美人臉。

  是誰?

  若生疑惑著,旋即聽見有人喚那美人兒「陸姐姐」……

  原來是陸幼筠。

  淺綠色窄袖短襦,聯珠獸紋錦的半臂。

  她穿得很不顯眼。

  但她用的香,襯上她的臉,便已足夠引人矚目。

  四姑娘宛青不大認得陸幼筠,此刻見了她,忍不住小聲同若生咬耳朵:「三姐,這陸姑娘生得可真好看。」

  若生不緊不慢地將視線收回,笑了笑道:「是啊,生得一副好皮相。」

  一副人畜無害的美貌皮相。

  自從早前在定國公府裡叫元寶撓了一爪子後,陸幼筠便再沒有聯絡過若生。

  若生樂得如此,此時再見她,也不必費心主動寒暄,好得很。

  而陸幼筠顯然也發現了她,但她今次只看了若生一眼便移開了視線,也沒有像過去那樣親親熱熱地招呼若生,「阿九」長「阿九」短的喊。

  她不知怎地轉了性,對若生視若無睹不說,模樣更是冷淡得彷彿陌生人。

  許是礙著這一齣,周遭的人也都不大來親近若生幾人。

  四姑娘有些惴惴,若生卻樂得陸幼筠不來招惹自己,一點也不在乎這事兒。

  等到宓貴妃到場,場面愈加熱鬧,便更加沒人注意到若生這一桌。若生便百無聊賴地數起了扇墜子上的流蘇,一根,兩根……數完一遍再一遍……

  她正數到興頭上,忽然聽見四姑娘悄聲同自己說:「三姐三姐,娘娘要讓大家鬥茶!」

  若生拈起一縷流蘇纏到了自己纖細白皙的食指上,聞言動作一頓,小聲道:「隨她們比去,你我第一輪就敗下陣來旁觀看熱鬧多好。」

  四姑娘雙手托腮,半是可惜半是贊同地道:「我於茶道上沒有半點天賦,連點茶也不成,的確只能看熱鬧了。不過三姐你不試一試?」

  若生甩甩手,將流蘇抖落,聲音裡帶了笑:「我一粗人,吃茶尚可,鬥茶那可不成。」

  果不其然,水痕早早露出,她跟四姑娘都在第一輪便敗下了陣來。

  而陸幼筠,則大出風頭,艷驚四座。

  同樣的茶具到了她手中便有了不一樣的生氣。

  她素手纖纖,一面往黃瓷茶盂裡注湯一面用茶筅攪動,慢慢擊拂。姿態閒適優雅,頗有大家風範。

  少頃,頭湯告成,盞面上白乳浮出,如疏星如淡月,令人過目難忘。

  此後往複至第七湯,方算大功告成。

  花瓣盤口漆茶托上,數隻兔毫盞一字排開。

  正所謂茶色白,宜黑盞。兔毫盞釉色黑青,紋如兔毫,其坯微厚,最宜點茶。

  然而陸幼筠不但能讓湯花咬盞,還極擅茶百戲,茶湯湯花在眾人眼前變幻莫測,忽如山水雲霧,又忽如花鳥魚蟲……千萬變化,令人嘆服。

  宓貴妃看得津津有味,毫不吝嗇地將陸幼筠誇了又誇,直道陸相千金了不得。

  眾人聽進耳裡,或艷羨或嫉恨,唯獨若生心裡咯了一下,不安像潮水一樣湧來,積聚在堤壩前,越積越多,越積越危險。

  終於到了某個時候,潮水轟然一聲衝垮了堤壩。

  賞菊筵後沒多久,陸幼筠便被指給了太子。

  若生不得已翻來覆去地將前世今生混在一道想了又想,但還是想不透這局勢為何會變成這樣。

  她只是不斷地想起那天陸幼筠在宓貴妃跟前的表現,看似雲淡風輕實則用盡全力。

  ……

  她不知道的是,陸幼筠自己也時常想起那一天來。

  想起自己出盡風頭的模樣,想起自己巧笑倩兮的模樣。

  想起那令自己作嘔的模樣——

  她不想笑,有什麼可笑的,可她還是得笑。

  揚起嘴角,微笑,弧度恰到好處,一點也看不出她內心那隻張牙舞爪的野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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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5 00:37:13 |只看該作者
第312章 思慮

  指婚的聖旨下來時,陸幼筠並不覺得太意外。

  因著這不意外,她也不覺得喜悅歡欣。眾人同她道賀,聽在她耳中,卻不過如夏夜蟬鳴、冬雪撲簌一般,有聲無意。於她而言,嫁不嫁人,嫁與何人,都沒有什麼太大的關係。

  總之都是個「嫁」字,無甚差別。

  但對她的父親陸相而言,其中差異可就大了。

  這日跪拜謝恩,接過聖旨,送走了傳旨的內官後,陸相屏退下人,只留了陸幼筠一人說話。

  博山爐裡焚著香,煙氣氤氳間一片靜謐。陸幼筠坐在椅子上,目光筆直地落在了那張黑漆的書案上頭。上邊擱了幾本書,似是經常被人翻閱,邊緣毛糙,看起來十分陳舊。

  她專心致志地看著,許久未發一言。

  陸相輕聲咳嗽了兩下,問道:「這道聖旨你如何看?」

  「如何看?」陸幼筠的視線仍舊凝固在書案上,笑了笑反問道,「您可滿意?」

  陸相頷首:「為父滿意。」一字一頓,輕緩卻有力道。

  陸幼筠這才將視線收回望向了他,笑吟吟道:「這便是了,您滿意女兒自然也滿意。」

  聲音雀躍,聽上去似乎很歡喜。

  她臉上的笑又是那麼得自然和濃郁。

  可是她的一雙眼睛烏沉沉地看著父親,裡頭一丁點笑意也沒有。

  幽深得幾乎探不到底。

  陸相定定看著她,忽然道:「聖旨既下,大婚之前你便安生待著準備出閣吧。」

  太子娶妃儀式繁雜,少說也得籌備個半年光景。這半年時間,說長不長,說短可也不短,誰也無法保證今後就一定不會生出別的變故來。萬事小心為上,總沒有錯。

  但陸幼筠聽完後聲色不動,一點端倪也瞧不出,也不知她有沒有將他的話聽進耳朵裡。

  饒是陸相這等城府,也無法分辨一二。

  良久,陸幼筠垂下眼簾,笑道:「父親就這般不放心女兒?」

  陸相提起筆,瞥了她一眼,沉聲道:「凡事都有底線,初次越過,我能拉你回來,可第二次第三次呢?」

  陸幼筠聞言,慢慢斂去了笑意:「若有朝一日大事不妙,父親可是要棄卒保帥?」

  陸相靜默了片刻,道:「只要你一日是我的女兒,你就一日不會是那隻卒。」

  「這可說不好。」陸幼筠又笑了起來,一面笑一面從椅子上站起了身,衝著父親施施然行了一禮,自行告退了。

  ……

  這些年,太子少沔居於東宮,身邊雖有側妃在,卻一直沒有正妃。

  都說是好事多磨,他先前也曾被指過妃,但最終還是未成。

  現而今陸立展的女兒又被指給了他……

  太子少沔對指婚一事不置可否,但至少眼下看來不能說是壞事。

  好不容易得了空閒,他懶洋洋往軟榻上一倒,讓身邊伺候的衛麟給他斟了一杯茶。

  茶是明前的龍井,盛在玉似的蓋碗裡像一汪春水,安寧平靜,香氣裊裊。

  他淺啜了一口,忽然眉毛一挑,出聲問衛麟道:「依你之見,陸立展的女兒可當得起太子妃之位?本宮娶了她,又是利大於弊還是弊大於利?」

  衛麟侍立在一旁,聞言意味深長地道:「照奴才看,這是利大於弊還是弊大於利恐怕還要看這位陸相千金同父親的關係如何,是素來唯命是從還是陽奉陰違?」微微一頓,他接著道,「她本性如何又是兩說,是慣於趨炎附勢見風使舵還是剛正不阿忠貞不渝?不一樣的因,結的果可是大有不同。」

  太子少沔聽罷陷入了沉思。

  他手中的茶從熱至溫再到涼,終於冰冷苦澀難以入口。

  誰也不知道今後還會有哪些變故,太子少沔不知,若生更不知……

  但她想得比太子少沔更多,憂慮也更深。

  自她死後醒來發覺人生已重來一遍迄今,大大小小已有多件事情的走向偏離了原有的軌跡。

  大到連家的變化;她跟蘇彧的相逢;雀奴的人生……小到若陵的生辰,姑姑的心結……許多事都跟她記得的迥異了。

  她初初醒來,以為佔盡先機,並不覺得惶恐憂心,直至段家春宴,驚覺世事已悄然變化,才駭然發慌。

  但後來,她如願尋到雀奴,如願讓四叔離開了連家大宅,一切都在朝好的那條道上走,甚至她還和蘇彧坦白交代了那似夢非夢的重生一事。

  看起來世事雖然難以掌控,但總算也沒有跑得太偏,而且跑偏了的都是好事兒。

  可現在,陸幼筠被指給了太子少沔,未來一旦太子登基,她就是一國之母了。

  那可是天大的事。

  早前若生猜測過事情還會有變,但從未預料到會有這麼一齣。

  她詫異又困惑,伏案埋首挑燈夜戰也無用,只好悄悄約見了蘇彧。

  ……蘇大人博學多才,想必一定能想得比她透徹。

  二人近日只書信往來,掐指一算已是數月未曾見面,是以若生一見著人就忍不住道:「你怎麼瞧著像是又瘦了。」

  瘦得愈發稜角分明,爽俊得令人窒息。

  大約是忙,眼底下也有了淡淡的青痕。

  他看著若生,笑著伸手比劃了下道:「你身量愈發見高,瞧著也像是瘦了。」

  隨著年歲漸長,若生今年個頭猛躥,而今已齊蘇彧的下巴了。

  長嘆了一口氣,若生道:「不知是不是飯量大了的緣故,原先可沒能長得這般高。」

  蘇彧輕笑了聲,轉身上了馬車,又來招呼她。

  若生看看四周,小聲道:「不合規矩吧?」

  可轉念一想,婚書都寫了,同乘一輛馬車又能怎樣?

  蘇彧向她伸出了手。

  若生便笑微微搭了自己的手上去,借力上了馬車,坐定後問道:「這是去哪?」

  蘇彧道:「長興衚衕。」

  若生怔了一怔,旋即想了起來。蘇彧在長興衚衕有間不起眼的小宅子,她原跟他去過一回,那裡頭還有蘇彧的小廝三七的孿生哥哥忍冬在當差。

  不過記憶裡,那座宅子普普通通,尋常得不能再尋常,並沒有什麼異樣的地方,他怎麼今兒個想起要帶她去那?

  若生不由問道:「去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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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3章 小像

  蘇彧慢慢收了笑意,淡淡道:「有幾個人想讓你見一見。」

  若生奇道:「現下不能說?」

  「說不得。」蘇彧微微頷首示意,然後揚聲讓車夫動身。

  不多時,馬車駛進了長興衚衕。蘇彧先行下車,站定後伸手來扶若生,輕聲道:「先見年長的那位。」

  若生不知他要向自己引見誰,聞言沒有說話,只是深深看了他一眼,就著他的手下了馬車於他身旁停下了腳步。

  蘇彧便道:「有件事追查許久終於有了眉目。」

  若生極輕地「咦」了一聲:「難不成是玉寅的下落有了頭緒?」

  「進去吧,見著了人你便知道了。」蘇彧揚了揚下頦——那人已提前到達在等候了。

  若生同他並行著朝宅子深處走去,越過一條長廊,再拐兩個彎,眼前現出了一扇月洞門,再往裡走,飛檐彩繪,倒比外頭所見張揚顯眼得多了。

  她上回來,只粗粗看了幾眼,並未走得這般深,不知裡頭原是別有洞天。

  過得一會兒,她瞧見了一棵樹,未受秋風寒意侵擾,仍是翠綠翠綠的模樣,枝葉繁茂非常,像一柄撐開了的綠絨布大桑那樹下有個人,背對著他們站著,聽見腳步聲後將臉轉了過來。

  這人若生應當是沒有見過的,但乍然一看,竟然平白透著幾分熟悉。

  看身量穿著,是個男人。

  但他面相陰柔,臉上一根鬍鬚也沒有,皮膚十分白淨光潔。

  他看起來還挺年輕,但看人的眼神又好像是上了年紀的。

  明明是直立地站著,他的身姿卻並不挺拔,背始終微微駝著,似乎很久都沒有直起來過。

  她和蘇彧朝他越走越近。

  風聲裡混雜著的咳嗽聲便變得越來越清晰可聞。

  這人的身子骨不大健朗。

  終於倆人也走到了樹下。

  樹下的男人笑著喚了一聲:「蘇大人。」

  嗓音較之壯年男子而言,顯得略微尖細和輕柔了。

  若生登時反應過來,這人怕是個內官!

  可宮裡頭的公公怎麼會私下出現在蘇彧的宅子裡?

  她手心微微出了點汗,神情也嚴肅了起來。

  蘇彧見狀,低低一笑,向她引見道:「這位是陳桃陳公公。」言罷又同陳桃說:「這位是……」

  「是連家三姑娘吧?」陳桃微笑著打斷了蘇彧的話,雖是問句,卻是肯定的語氣。

  若生斂衽行禮:「見過陳公公。」

  陳桃急忙避開了去,只勉強受了她半禮:「三姑娘客氣了。」

  若生笑了起來:「不知怎的,莫名的瞧公公您有些面善。」

  陳桃輕咳了兩聲,亦笑著道:「不曾想三姑娘還記著,您幼時常隨雲甄夫人入宮面聖,咱家有幸見過您幾回。」

  ……

  蘇彧默默地看著他們倆寒暄見禮,過後道:「都是自己人,這些虛禮往後就省了吧。」

  「自己人」三個字被他說得浮雲般淡薄,讓若生和陳桃不由得一齊看向了他。若生是當著外人的面被他叫做「自己人」,頗有些面熱;陳桃則是因為三個字而十分感激,他這樣的身份,能被蘇彧當做「自己人」看待,便說明蘇彧視他若師若友,已榮幸得足夠令他誠惶誠恐。

  他便也開門見山地掏出了一副小像雙手遞給若生。

  若生道謝後接了過來,展開來細看。

  上頭畫著的是個年輕男子。

  畫師的技藝上佳,男人的一雙眼栩栩如生,似有活氣在裡頭流轉。

  若生看著看著,忽然覺得眼下這幅場景好像有些眼熟。

  先前她似乎也曾這樣捧著旁人遞給她的小像仔細端詳過……

  是了,是早前蘇彧拿了那東夷三王爺拓跋鋒的小像給她看的時候。

  也是這樣的情境,也是這樣一雙眼睛。

  但盯著仔細看了一會,她便清楚地意識到了不同。陳桃交給她的這幅小像上的人,並非東夷打扮,而是她熟悉的樣式。

  這畫上的年輕男子,是個大胤人。

  若生心微沉,試探著看向了蘇彧。

  倆人心照不宣,不必言語,蘇彧已明白了她想說的話。

  他微微點了點頭。

  若生皺起了眉。

  陳桃則抓著塊雪白的帕子背過身去咳嗽了兩聲,而後回過身來,指著畫像柔聲問若生:「以連三姑娘之見,畫中此人應當是誰?」

  若生心道畫像都是他帶來的,那點破事兒想必他也都知道,便也就老老實實說:「此人應是千重園的面首之一玉寅。」

  沒想到,她說完後陳桃卻搖了搖頭。

  若生愣住了。

  難道,是她想錯了?

  陳桃這時徐徐道:「三姑娘所言,錯也不算錯,這人既是您認得的玉寅,也是太子殿下近日的寵奴衛麟衛公公。」

  公公?

  若生震驚得瞪大了眼睛。

  見陳桃口氣十分斷定,她愈發詫異起來。

  陳桃便將他如何聽說了玉寅消失的事,如何從蘇彧那看到了畫像,如何尋找的事一一都說了一遍。只是因為太子少沔一直將衛麟匿於暗處,所以他才一直未能發現。直到近日,太子少沔不知怎地突然將人給帶到了明面上,他才終於得以親見。

  不同於若生的看人便忘,他一向對人的相貌記憶深刻,是以見到衛麟的那一瞬間,他便知道這人就是玉寅,隨後就通知了蘇彧,且想法子悄悄畫下了這幅小像,帶出來讓若生親自分辨。

  然而若生百思不得其解:「他怎麼會攀上太子?」

  按照他們先前的推斷,玉寅和玉真兄弟二人是平州裴氏的後人,而且二人的姐姐一直聽信陸相的謊話替其作惡,那麼玉寅兄弟倆也應當是因為陸相的謊言才會深入連家,是為復仇之舉。

  但玉寅,逃離連家後沒有立即去投奔陸相,反而攀上了太子這棵大樹!

  真真是奇了。

  若非蘇彧用「自己人」三字示意陳桃足以信任,又是陳桃親眼所見,若生還真是不敢相信這話。

  蘇彧道:「於他而言,投奔陸相遠比投奔太子要容易得多。」

  至少,他還能當個全乎人,做個男人。

  「但他既捨陸相而擇太子,那想必是有了破釜沉舟的勇氣,志在一搏了。只是他搏的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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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4章 爹爹

  依若生對玉寅的了解來說,他一貫是個目標明確、行事謹慎的人。

  是以他如今搏的是什麼,是仍然如他們先前所猜測的那般,以為裴家滅門慘禍的元兇是姑姑,所以想報復連家?還是他們一開始便想錯了,他其實一直都另有所謀?

  但不論如何,左不過就是這麼兩回事。

  蘇彧沒有繼續往下說。

  若生也沉默著沒有吭聲。

  天空上不時有鳥雀嘰喳的聲音劃過。陳桃握拳置於唇邊,又止不住地咳嗽了起來。往前在宮裡,在太子少沔跟前伺候著,他總不敢放聲咳嗽,嗓子裡再癢也得死死忍耐下來。

  他年紀日漸大了,早晚有一天得從宮裡退下來,但只要他還能在太子少沔身邊多待一天,他便一定要留住了。他的身子骨一天天的大不如前,可終究不是什麼急症,一時半會還要不了他的命,但凡瞞住了上頭,暫時就不會有事。

  勉強忍住了咳嗽聲後,陳桃便先向蘇彧告辭了。

  他久留不得,只好先走一步。

  蘇彧親自將他送出了二門,回來時,若生正靠在樹幹上沉思,閉著眼睛也不知在想些什麼,想得很入神,面上神情也格外的嚴肅。

  察覺蘇彧走近後,她睜開了眼睛,笑了下詢問道:「見過了年長的陳公公,那不年長的是誰?」

  蘇彧站在她一步之外,聞言也笑了一下。

  笑得很溫柔。

  平日裡他並不大愛笑,若生剛認得他的時候,他更是不同她笑。就算如今笑的次數多了,也多是冷銳的,淡淡的。但這一刻,他笑起來的樣子,溫柔得像是另一個人。

  太溫柔,以至於周身的氣韻都變得和煦了。

  眉眼間更是和緩放鬆的。

  「永寧。」蘇彧笑著道,「他叫永寧。」

  若生琢磨著這個名字,怎麼像個姑娘家,心裡頭更是奇怪了,但她前腳才見了陳桃,後腳再見什麼意外的人物,也不該意外了。

  她佯裝鎮定,不動聲色地向前走了一步,同蘇彧道:「給本姑娘帶路吧。」

  蘇彧聞言仍在笑,笑意還是溫柔的,但這裡頭更多的是自在痛快,是一種同她待在一起時才會有的舒適歡喜。

  若生看了他一眼,滿意地移開視線,催他快走。

  正說著,她猛地瞧見遠處廡廊下多了兩個人,一大一小,小的手裡還抱著個藤球。

  倆人正在朝她和蘇彧走來。

  她便聽見蘇彧喚了一聲「忍冬」,然後大的那個身影便停下不動了,只彎下腰低頭同那小的說了一句什麼。那小孩兒聽完,先遲疑了一下,然後才將手裡的藤球交了出去。

  雖然交之前猶豫不決,但真給了,倒也乾脆俐落。

  手裡沒了東西,他轉過身開始慢慢地向蘇彧二人走來。

  小小的一個,步子也小,但走起路來並不著急,背挺得直直的,不似一般孩童,這會怕是早已耐不住邊跑邊走了。漸漸走近後,若生看見他張了張嘴,似乎喊了一聲什麼。

  但樹下有風,吹得綠葉嘩嘩作響,蓋過了他的聲音。

  若生並沒能聽得清楚。

  她問蘇彧:「永寧?」

  話音剛落,她忽然聽見那孩子又喊了一聲。

  這一次,她聽清楚了。

  那小小的孩子嘴裡喊的是兩個字——「爹爹」!

  喊的是誰?

  這裡只有她跟蘇彧兩個人,這「爹爹」總不能是在喊她!

  她心裡咯噔了一下。

  下意識地思忖起了這孩子今年多大,蘇彧又多大,若是他的孩子,那又是他什麼時候有的……這麼想了一通,他要是十四五歲上有了孩子,倒也不是什麼辦不到的事兒!

  心慌意亂的時候,她聽見那已經走到他們倆跟前的小童口齒清晰地又叫了一聲爹爹。

  這回,他是眼巴巴看著蘇彧叫的。

  若生自覺受到了天大的驚嚇,手腳都僵硬了,也只好眼巴巴地看著這個孩子。左看右看,上看下看,眉毛眼睛鼻子嘴,秀秀氣氣的,也看不出來像不像蘇彧,但她莫名其妙的就是覺得像了。

  看哪哪像,簡直一模一樣。

  於是她斜睨了蘇彧一眼。

  蘇彧彎腰打橫將小童抱了起來。

  若生屏住了呼吸,而後聽見他口氣平靜地道:「這是永寧,長孫少藻的孩子。」

  呼——

  若生屏著的一口氣艱難地喘勻了。

  但不過轉瞬,她的臉色就變了:「長孫少藻?你說的難道是那一位?」

  蘇彧想了下道:「放眼大胤朝,應當沒有第二個叫這個名字的人,所以你心中所想的定然便是我說的那一個。」

  得了準話,若生的臉上沒了血色。

  蘇彧察言觀色,面上卻仍是淡然地道:「這世上,算上永寧,你是第四個知道這件事的人。」

  即便是一直在開藥為永寧調養身體的慕靖瑤,一直貼身照料永寧的忍冬,都並不清楚內情。知道永寧存在的人,一半以為是蘇彧撿來的棄嬰,剩下那一半則暗暗揣測永寧是否是他的私生子。

  若生的臉色愈發得難看了。

  良久,她開了口,既不問他為何不早些告訴自己,也不問他為何先太子的孩子會由他養育,更沒有問及永寧為什麼叫他爹爹。

  她只是眼神凝重地望著他,低聲問道:「你是否確信這世上除了我們四人外,再無人知曉這件事?」

  蘇彧靜靜地看著她,道:「有九分確信。」

  萬事沒有絕對,話不能說滿,再如何確信也只是九分而已。

  若生沒有言語。

  但蘇彧是何等聰慧的人,不用她明說,他也知道她在擔心什麼。

  他的眼神還是那樣的清寧淡定,嘆了一口氣後,他低低喚了一聲「阿九」。

  若生咬了咬唇瓣。

  蘇彧冷靜地道:「你一直在擔心你記憶裡的那場大劫,但你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緣由,而今見了永寧,知道了他的身份,思來想去只怕覺得這事才最有機會成為導火索,是以才會問我有幾分確信。但……」

  這時候,被蘇彧抱在懷裡的永寧忽然鸚鵡學舌般也喊了一聲:「阿九?」軟糯的童音裡帶著十分的好奇,眼睛撲閃撲閃地望著若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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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5章 和盤托出

  那眼睛裡,似乎有光,很亮,亮得像夜空上的星辰,又像是烈陽下的湖水波光,粼粼點點,仿若碎金。

  若生不由得想起了若陵,一顆心便融化了。

  她向著永寧伸出手。

  永寧便也伸出小手抓住了她的一根手指,動作輕輕的,帶著兩分怯生生,但並沒有因此而鬆開。若生對他展顏笑了笑,而後也嘆了口氣側目問蘇彧道:「倘若你料到自己要出事,你會如何安置永寧?」

  前世她見到蘇彧時,他已身受重傷,後來更是沒能活著離開她的那間陋室,那麼那個時候的永寧呢?會在哪裡?是生還是死?

  聽到她的話,蘇彧瞳中神色忽顯深沉,過了須臾方才道:「若是尚有時間能做打算,自是送得遠遠的。」

  怕就怕,那個時候的他根本沒有時間做什麼準備。

  如果有,他也就不會落到那個地步。

  若生再次無聲地嘆了一口氣,仰頭望了望天空,輕聲道:「起風了。」

  已經是秋天,風一大便隱隱有些冬日的寒意。

  她收回目光,仔細地看了看蘇彧懷中小童的臉色:「瞧著像是不禁凍的,還是進去說話吧。」

  ……

  過了會,三人走到廊下,蘇彧說起了慕靖瑤:「永寧娘胎裡帶出來的毛病,體虛畏寒,一直照著曼曼開的方子在服藥,近些日子已是大好了。」

  「賀問之呢?」若生不覺問道。

  蘇彧抬起眼:「他不知情。」

  若生道:「半點也不知?」

  「半點不知。」

  若生忍不住感慨起來:「曼曼姐一聲不吭瞞著他竟也真瞞住了,你們倆背著他行事,他也真的就一點也沒察覺,真是太容易相信人了。」言罷,她又問道:「倒是曼曼姐,你是如何對她交代永寧的來歷的?若是胡謅一通,恐怕騙不過她。」

  賀咸和慕靖瑤,性子截然不同,一個好哄,另一個卻是難得很。

  蘇彧認得慕靖瑤也有年頭了,自然知道她不好騙:「不過是明白地告訴她,是秘事罷了,於是她不問,我也不必提。」

  說著話,他們已經走到了門前。

  忍冬候在那,抬手打起了門簾子,一面請示蘇彧道:「五爺,小公子可由小的帶下去?」

  主子們談事情,留個孩子在邊上總是不方便。

  再一個,已是午後,永寧也該犯睏了。

  蘇彧低頭朝自己懷裡看了一眼,發現他果然睡眼惺忪,便動作小心地將人遞給了忍冬。

  他並不會帶孩子,也不知道該怎麼照料,還是交給忍冬更放心。

  進到東次間,他和若生依次臨窗坐下。

  有扇窗大開著,有陽光照進來,落在案几上,一片金紅。若生方才僵硬過的手腳舒展開了來,她往後靠了靠。風透過窗,徐徐地吹在她臉上,有些微癢,也有些微涼。她莫名的,也有些犯起睏意,但才閉上眼睛,她便瞧見了記憶裡的那個蘇彧。

  ——蒼白的,沒有生氣的蘇彧。

  她有些神色倉惶地睜開了眼睛,胸腔裡的心跳得很快,似乎要掙破身體迸出來,念頭一閃,她故意揀了不要緊的話問道:「永寧怎麼喚你爹爹?是故意為之嗎?」

  蘇彧撿起永寧不知何時落在這的九連環,信手把玩著,慢慢解釋道:「百教不會,只肯叫爹爹,沒法子也就只好隨了他去。」

  他轉過頭,看向窗下掛著的護花鈴,跡斑斑,已是十分陳舊,不曉得什麼時候壞了,風一陣陣地吹來,它在窗下隨風搖曳,就是發不出聲音來——

  就彷彿那段已經湮沒在歲月長河裡的舊事。

  他的口氣像個說書人,緩慢的,將一切娓娓道來:

  那是三年前的一個盛夏,如今的太子殿下還不是太子,那時候的太子還是他的兄長,是長孫少藻。陳桃陳公公一路瞧著太子少藻長大,對陳公公而言,太子比他的命還重要,自幼便疼得眼珠子一樣。

  太子少藻則是個平庸的人。

  樣樣過得去,樣樣也不出挑。

  這樣的人未來成了國君,在位期間想必也就是不功不過,不出大紕漏毀了祖宗基業,也不大能做出什麼流芳百世的舉措。

  他平平常常地長大,奈何卻擋了三皇子長孫少沔的路。

  三皇子的生母莞貴妃在世的時候十分得寵,可惜紅顏薄命,在三皇子八歲那年便死了。

  那之後,現如今的陸相陸立展便義無反顧地站到了三皇子身後。

  當時沒人明白為什麼,現下知道了陸相年少時愛慕莞貴妃的事,便也就不覺古怪了。

  陸相這一站,就是多年。

  三皇子日漸長大,羽翼漸豐,終於盯上了太子之位。

  他想要,一定要。

  因而密謀、設局、陷害……終於一步步將太子少藻打入了地獄。

  而太子少藻猝不及防,大難臨頭終於機靈了一回,他先讓陳桃假裝倒戈投誠三皇子,再想方設法選了蘇彧託孤。當時,他有個侍妾身懷六甲,很快便要臨盆,受了大驚後早產了。生產時胎位不正,掙扎許久還是沒了。於是太子少藻對外道,母子都沒能活下來,背地裡便將孩子託付給了蘇彧。

  半個月後,太子一家被流放西荒,如他所憂,無人生還。

  消息傳回京城的那一天,蘇彧給太子少藻的孩子取名為了永寧。

  永世安寧,長命百歲。

  ……

  這是蘇彧第一次同人詳詳細細地說起永寧的來歷,說完後,他面上如常,心裡卻鬆了一口氣。

  秘密這種東西,憋得久了,總是不好受。

  若生深知其中滋味,忍不住靠過去攬了一下他的肩,又像是不好意思,匆匆坐回了原位。

  蘇彧嘴角微揚,過了會掏出一碟子果脯來,放到案几上,推向了若生。

  若生揀了一塊來吃,神色卻有些意興闌珊的樣子。

  蘇彧瞇了瞇眼睛,不經意般問道:「在想玉寅?」

  「不全是,但也愁他。」若生老實點了頭。

  蘇彧便不說話了,只定定看著她。

  若生後知後覺地想起他知道她過去喜歡玉寅的事,不覺有些窘然。可是他剛知道時,並不是這樣的呀。

  但說來不同,他們現在可是定了親的……

  「蘇大人呷醋了?」若生小心翼翼湊過去。

  蘇彧別開臉,斜睨她一眼:「笑話。」

  聞言,若生索性頭一歪靠在了他肩上,掰著手指頭開始算:「前世我遇見你的時候你已經二十二歲了,誰知道你娶妻了不曾?有沒有妾室通房?保不齊孩子都能識字了呢!」

  蘇彧叫她說的忍俊不禁,看著她的手指在日光下有著近乎透明的白皙,抓到嘴邊,輕輕咬了一口,說:「罷了說不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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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6章 會面

  指尖酥麻,若生臉紅了。

  恰巧這時,外頭傳來了忍冬的聲音:「五爺,小公子醒了。」

  孩子年紀小,身子又不好,時常犯睏,一天裡要小憩多回,因而每回睡得也不久。不像若陵,一旦睡著便埋頭呼呼大睡,任憑外頭天打雷劈,他自昏睡百年身也不翻一個;一旦醒來,又是生龍活虎四處亂蹦,恨不得今日會爬明日便會走,後日就能健步如飛了。

  若生匆匆將手從蘇彧掌中抽回,方才坐定便見簾子後閃出了個小小的人影。

  今年才三歲的永寧生得粉雕玉琢的,也不知上哪兒摸出來兩塊桂花糖,搖搖晃晃走過來,仰頭看向她,長而濃密的眼睫輕顫著,將手攤開,奶聲奶氣地道:「阿九,給你吃糖。」

  聲音柔軟,目光堅定。

  桂花糖靜靜地躺在他小小的掌心裡。

  跟在後頭進來的忍冬見狀很焦慮,小聲提醒道:「小公子,您不能這麼喊——」可到底該怎麼稱呼呢,忍冬心裡一下子也沒了數。

  稱姐姐?不成。

  連三姑娘可是自家五爺的未婚妻。

  那稱五嬸?也不成。

  到底還沒正式過門呢。

  但不管怎樣,小公子喊「阿九」決計是不當的。

  忍冬很犯愁。

  沒想到若生卻一點也不在意,只是笑著向永寧道了謝,接過他手裡的桂花糖,然後將小人兒抱進了懷裡,笑吟吟道:「不妨事,只是個稱呼而已,叫什麼都好。」

  她低頭逗起永寧,笑著問他叫什麼名,今年多大,又為何不肯管蘇彧叫五叔……然而不知怎地,她面上笑著,心裡的憂慮卻更重了。耳邊聽著永寧乖巧的回答,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太子少沔和陸立展。

  如果這倆人發覺了永寧的存在,那這孩子還有幾分活命的機會?

  不過歷經了三災八難,不幸中的萬幸是,太子少沔對此一無所知,滿心以為自己當年便已斬草除根。

  他如今心心念念的,只有如何對付昱王這一件事。

  在他眼裡,昱王近年來,幾次三番地同自己作對,早前更是試圖離間自己和陸立展,妄圖藉此削弱自己的勢力。如若不是他的冷靜足以令自己忍耐下來,指不定他同陸立展已是撕破了臉。

  要知道,陸立展可是他的左臂右膀,豈是輕易能砍的?

  也好在陸立展尚算識趣。

  眼下,他的長女陸幼筠已被賜婚給了太子少沔,倆人之間便可算是重新結盟。姻親關係,較之旁的,理所應當的更加穩固。將來太子少沔如願登基,陸幼筠封后,二人若得麟兒,便封為太子,從此以後這江山就也有了陸家一份。

  白撿一般,何樂而不為?

  太子少沔自覺陸相這算盤打得妙,心底裡對其頗為不屑,但境況如此,他仍然需要陸相在側輔佐,那些小兒般的脾氣只得收斂再收斂。

  午後紅日滿窗,他和陸相私下見了面。

  太子少沔穿著蔥白紗過肩蟒袍,白玉螭龍紋帶扣,站在窗邊,叫陽光一照,顯得格外英姿勃發。

  可陸相走進門時,第一眼瞧見的卻是那個正在書案前彎腰研墨的年輕人。

  他作內侍打扮,衣著整潔,膚色白淨,左邊眼角下,生著一粒小小的痣。

  最令人側目的,則是他的唇角,似乎天然帶著微微的笑弧,瞧著分外討人喜歡。

  但陸相看著看著,不由覺得有些頭痛。

  世上有生得相像的人,卻鮮有這般湊巧的事。

  他向來不信巧合,今次也沒有例外。

  進到裡頭後,太子少沔招呼了他,請他入座,他便坐下了。那內侍研成了墨,便來奉茶,一盞送到他跟前,恭恭敬敬地說了句:「相爺請用。」

  陸相不動聲色地看著他,聞言雙目一斂。

  沒錯!就是他!

  儘管面相陰柔了幾分,儘管聲音輕了、細了,但的確就是他。

  少頃,這內侍叫太子少沔給打發了下去。陸相低頭輕啜一口茶水,抬起頭來看向太子少沔,話音平平地道:「方才那位公公,可是瞧著既眼生又眼熟呀。」

  太子少沔挑起眉:「哦?這說法倒是新鮮。」

  言罷,他將手中茶盞往邊上穩穩一頓,漫不經心地笑了笑說:「也罷,人你也見過了,說不說也無甚分別。這人原喚玉寅,是雲甄夫人身邊的人,而今留在我手下,改了個名兒叫衛麟。」

  陸相不想他就這麼一點不遮不掩地將衛麟的來歷說了,不覺有些驚訝。

  他略微沉思了片刻後道:「殿下,此人……怕是不一定可信。」

  小人小人,多半居心叵測,做事不可能全無目的。

  玉寅逃離連家後便音訊全無,再未聯絡過他,而今一見,其卻已是太子身邊的內官,怎不叫人疑心。

  然而太子聞言卻道,是他多慮。

  「衛麟有個哥哥死在了連家,他一心一意想要報仇雪恨,一心一意想要連家覆滅,一心一意想要雲甄夫人的命,正是與本宮不謀而合呀!」

  太子少沔將話一氣說完,低頭去吃茶,心裡隱隱有些不痛快——陸立展以為他是不知事的小孩兒嗎?

  他早便命人去一一打聽過。

  那衛麟的確有個兄長,也的確死在了連家。

  衛麟言及兄長時傷心的口氣,也不似作偽。

  更何況,他想要雲甄夫人不好過。

  僅憑這一點,太子少沔就忍不住要誇一誇他。

  雲甄那個女人,死有餘辜!

  可奈何父皇寵信她,連家又富貴滔天,她不僅活著,還一直活得好好的。

  太子少沔咬著牙,切齒般一字一頓道:「既是雲甄想要弄死的人,那本宮便偏要保!」

  陸相心頭莫名一跳,不由得皺緊了眉頭。

  他一直十分不解,為何太子這般厭惡雲甄夫人,有時說起,那口氣簡直猶如殺父仇人。

  ……論說,不應當呀。

  陸相思來想去,終於還是問出了口。

  聞言,太子少沔轉過臉來定定看了他一會,眼神有些迷離,彷彿反問一般輕輕呢喃了句:「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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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7章 為何

  於他而言,任憑歲月如何綿長,往事如何遠去,都無法磨滅他對雲甄夫人的厭惡。

  十二歲那年的事,他至今仍然記得清清楚楚,雲甄夫人說過的話,他每個字都能背誦出來——

  生母莞貴妃去世的時候他尚且年幼,父皇膝下又遠不止他一個皇子,他既非嫡,又非長,沒了母親後,更是舉步維艱,在宮中處處小心,生怕一著不慎礙了誰的眼便要遭殃。

  那時候,太子之位還是他三哥長孫少藻的,雖然一樣沒了母親,但身份不同,處境也是大不相同。

  他自覺孤立無援,恨不得事事爭個先,好叫父皇對自己另眼相看,但沒想到,他百般努力,落在雲甄夫人眼裡卻成了壞事。

  那日萬里無雲,天清氣朗,是陰雨連綿的春日裡難得的好天氣。

  他一早去上課,得了老師的誇讚,便想將自己寫的文章拿給父皇看,不想到了地方卻見父皇屏退了眾人,正和雲甄夫人坐在那下棋。他候在一旁,等著他們一局下完這才隨內侍上前去,恭恭敬敬地將手中文章遞給了父皇。

  父皇粗粗看罷,忽然將文章遞給了對面坐著的雲甄夫人。

  他眼也不眨地看著,心下十分不以為然,一個女人,一個滿身銅臭嫁不出去的女人能懂什麼?

  他的錦繡文章,真論起來,她應當還不配看。

  可是他沒有想到,雲甄夫人不但看了,看明白了,還笑著同父皇說了那樣一句話。

  她說,殿下這篇文章好是好,只是可惜了……

  可惜了什麼?

  他心裡咯噔一下,轉瞬便聽見雲甄夫人口氣淡淡地道,急躁了些。

  還是個半大孩子的他聽見這話後,下意識急急地朝她看了過去。

  映入眼簾的那張臉保養得宜,膚白薄透,不過就是個尋常美貌婦人罷了。

  她算什麼東西?她也配點評他的文章?她也配說他急躁?

  她也配嗎!

  她不過就是個仗著父皇寵信的蠢女人罷了!

  他惱火至極,實在忍不住,面上便帶了出來。

  雲甄夫人卻還是神色不變地看著他,眼裡丁點波動也不見。

  他忽然意識到,這個女人不怕自己!

  自己在她眼裡什麼也不是,根本不值得她費心去怕去生氣去在意。

  她連輕視的眼神都懶得給他一個。

  年少的長孫少沔何嘗被人這般對待過,他貴為皇子,母妃在世時又是深得皇帝喜愛的寵妃,他自幼縱不算是眾星捧月般長大的,也是時時有人敬著小心伺候著的。即便母妃去世後,他的處境大不如從前,那也從來沒有人敢向雲甄夫人這般視他為尋常。

  他越想越惱怒,什麼文章不文章的,早已拋之腦後,滿心滿眼只有雲甄夫人和她的那一句「可惜急躁了些」。

  然而父皇對她的話卻很是贊同。

  雖然面上帶笑,但父皇口中所言絕非他滿懷期待想聽的。

  他往日同兄弟們爭,同兄弟們奪,費盡心機拿來的一切,在雲甄夫人那一句「急躁」映襯下,皆成了急功近利的象徵。

  他不服,他不承認!

  但他知道雲甄夫人沒有說錯。

  正因為她沒錯,他才更生氣。

  那怒氣裡混著一種被人看破後的惶恐,是真真切切的惱羞成怒。

  可那又怎麼樣?

  他如今還不是搶到了兄長的太子之位,還不是一步步逼近了連家?

  等到了時候,且看她雲甄怕是不怕他!

  ……

  太子少沔陰沉著臉,低低地冷笑了兩聲。

  而一旁聽完了原委的陸立展,卻下意識地皺起了眉頭。

  這不過只是樁小事罷了。

  可太子少沔一記就是這麼多年,還念念不忘要摧毀整個連家來報復雲甄夫人昔年那句點評……

  真真是睚眥必報的性子。

  陸立展的眉頭皺得更緊了,一個深深的川字烙印在了他眉間,平白增添了幾分老相。他壓低了聲音,緩緩說道:「殿下可知,您口中的衛麟原是微臣想方設法送到雲甄夫人身邊去的。」

  太子少沔神色古怪地笑了一下:「本宮早已知曉。」

  陸立展聞言,剛要舒展開來的眉頭再一次皺得緊緊的,他沉默了片刻後問道:「算一算,這人該是去歲到您身邊的?」

  太子少沔說了個是。

  陸立展的眼神變了變,繼續問道:「既如此,不知殿下為何一直不曾告知下官?」

  若非他今日來問,只怕還要繼續被蒙在鼓裡。

  陸立展口中未說,心裡卻早已翻江倒海。

  「他不過就是一條狗。」太子少沔十分不屑地道,「養著便養著了,這等小事難不成還非得通報你嗎?相爺事務繁忙,何必要在一條狗身上浪費時間?連家的任務砸了,那狗膽小怕事,生恐你會殺他滅口,只是不敢回你身邊罷了。」

  言罷換了個口氣,他面無表情地看著陸立展道:「你若是覺得本宮這事辦得不地道,那本宮便向你賠個不是如何?」

  陸立展端著茶盞的手微微一僵。

  他果然……果然還是在記恨自己當年愛慕他娘莞貴妃的事……

  陸立展心中百轉千回,明明在看著太子少沔,卻覺得自己眼前彷彿有無數畫面正走馬燈般湧現出來。

  他想起了那個自己年少時愛慕的姑娘,也想起了那份打從一開始便遙不可及的喜歡,想起了那個身份卑微,連官話也說不像樣的少年郎,想起了那貧困潦倒的童年時光。

  如今他不說,怕是沒有人會想得到,現如今這個權相是在極其偏遠的邊塞小鎮上長大的。

  自他有記憶以來,他便沒有父親。

  不論日子如何艱難,都只有他和母親兩個人相依為命。

  可這世道下,一個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婦人要怎麼才能養活自己和年幼的兒子?

  他小的時候,曾無數次問過母親,為什麼旁人都有爹,只有他沒有。

  後來大抵是叫他問煩了,母親便說他爹在他出世之前就死了。

  他又問,是怎麼死的。

  可母親不是避而不談便是信口胡謅,有時說是吃酒吃多醉死了,有時說是失足落水溺死了……

  說得多了,破綻漏洞也就都多了。

  長至七八歲,他漸漸不再相信,母親便也索性不說,只回回有人上門便朝他手裡塞塊餅推他出門。有一回,他拿著餅走到外頭,碰見了鄰居家的大小子,那孩子比他大兩歲,生得卻又高又壯像頭小牛犢,一見他就上來搶餅,又哈哈大笑說:「哎喲喲,你娘又接客呢!」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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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5 00:38:28 |只看該作者
第318章 記憶

  他一愣,旋即紅著眼睛手腳並用地撲了上去,發了狠地去揍對方,鼻子眼睛,專挑臉打。

  可他生得瘦小,手腳細長,拳頭握得再緊也沒有多少力氣。反倒是鄰居家的小子,手掌一揮便像蒲扇,五指一握就像生鐵,一拳頭砸在他腦袋上,打得他兩眼冒金星,站都站不穩。

  鄰居家的小子嘴裡叼著他的餅,又一拳頭把他打倒在地,腳一抬,就踩上了他的臉,然後得意洋洋的用含糊的聲音譏笑道:「暗娼家的小子吃土嘍!暗娼家的小子吃土嘍!」

  那聲音聽著要多高興便有多高興,要多得瑟便有多得瑟。

  混著他耳邊的嗡嗡聲,響了一天又一天,終於徹底刻進了他的血肉裡。

  直到現在,偶爾午夜夢回,他仍然會聽見那個聲音,像是小鎮上空掠過的鷹隼,尖利地鳴叫著,盤旋在人耳邊不肯遲遲不肯離去。

  那日過後,他終於知道了母親在靠什麼養活他。

  ——靠她的姿色。

  ——靠她的皮肉。

  ——靠她的淚水。

  她是個暗娼,是個做暗門子生意的寡婦!

  當他灰頭土臉,鼻青眼腫地從地上爬起來時,這句話不斷地從他腦海裡冒出來。

  一遍,又一遍。

  比方才那些打在他身上的拳頭更叫他痛苦難受。

  天色漸漸昏暗,他衣衫襤褸地一步步往家走,拐過一個彎後,母親先瞧見了他,提著裙子飛奔過來,急切地問道:「這是怎麼了?同誰打架了?傷在哪兒了?」

  她一口氣問了三個問題。

  但他一個也沒答。

  他只是站在那,神色木呆呆地望著遠處房舍的朦朧影子,任憑她發問、查看傷口,始終一言不發。

  母親急得要哭。

  夜風襲來,她面上的脂粉散發出濃烈又劣質的香氣。

  像是盛夏過後凋零的花瓣,爛在泥地裡的氣味。

  他定定地看著她,良久吐出三個字來:「我恨你。」

  咬牙切齒的三個字,伴隨著淚水奔湧而出。

  母親一震,僵住了身體。

  他越過她,大步朝前跑去,再也沒有回過頭。

  他那樣愛她,又那樣的恨她。

  在外徘徊至深夜,他帶著一身潮漉走進了家門。屋子裡沒有點燈,但窗戶半開著,有月光筆直地照耀進來。冰冷的銀白色下,他看見了母親的腳。

  穿著很舊的繡鞋,上頭是一朵褪了色的並蒂蓮。

  再往上,是被寒夜的風吹得不斷飛舞的裙擺,一揚一落,像是翻飛的蝴蝶。

  他雙腿一軟,「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想哭,眼睛卻乾巴巴的,想叫她,嘴裡也是乾巴巴的。

  不知道過了多久,月色隱去,比深夜更加濃重的黑暗來臨,然後一點點變白,有日光從外照了進來。

  風停了。

  母親的裙子垂在那,一動也不動。

  她僵硬的身體比冰還冷。

  他試圖站起來,但雙腿早已麻木。

  這時候,「咿呀——」一聲。

  有人推開了門。

  他目光呆滯地轉頭去看,瞧見了一個肥胖的中年婦人。她逆著光走進來,用帕子捂著鼻子,一邊走一邊喊:「鄭娘子可在家?」走到近旁,眼睛一瞪,帕子從手裡掉了下去,她連滾帶爬地往外跑,哭天喊地地尖叫起來:「死人了——死人了——」

  他想叫住她,可張了張嘴,一個字也沒發出來。

  ……

  那一天,他沒了母親,卻有了父親。

  一個他從來沒有見過,也沒有在母親嘴裡聽說過的父親。

  胖婦人說,他爹是個大好人,在京裡當大官,知道他流落在外,派了許多人來找他。如今終於找著了,實在太好了。

  她眉飛色舞,看上去比他這個做兒子的還要高興。

  可陸立展心知肚明,若非他爹唯一的兒子死了,他又被大夫斷言今後再無法誕育子嗣,只怕他根本不會想到自己。

  不過是個他早棄之如敝屐的女人所生的私生子罷了,沒名沒分,遠在天邊,如果不是真的一丁點辦法也沒有了,誰會想要找他?

  當年的陸立展年紀小小的,一夜之間卻突然像是長大了。

  他被帶回了京城,有了父親,也有了母親,卻再不許管自己的生母叫娘。

  那個死去的女人,在他們眼裡什麼都不是。

  他渾渾噩噩,行屍走肉般的活著。

  直到十四歲那年,他在花朝節上遇見了同樣年少的莞貴妃。

  他未娶,她未嫁,青春正年少。

  可他只是個六品官的庶子,她卻是侯府嫡長女。

  身份、地位,皆遠遠不足以匹配,天上地下,雲泥之別。

  他只敢遠遠地看著她。

  可後來,她入宮了,他連遠遠看著她都無法再做到。

  於是他開始渴望權力,野心勃勃,甚至最終為此同授業多年的老師決裂也在所不惜。

  ……

  但經年累月至此,突然思及師長,陸立展心頭還是不由得變得五味雜陳了。

  他暗暗嘆息了一聲,重新將目光落在了太子少沔身上。

  不論如何,莞貴妃只此一條血脈。

  他望著太子少沔,恢復了平日的泰然鎮定,慢慢說道:「殿下言之有理,不過這衛麟就是一條狗,也是條兇猛的惡犬,殿下若當真有意養著他,那終究還是不可掉以輕心。」

  不管他是叫玉寅還是衛麟,那都是一個能狠下心腸的人。

  而一個能對自己下狠手的人,對付起旁的人來,其中狠絕可想而知。

  畢竟凈身這種事,縱然是他,細想一想,也忍不住要退縮。

  但陸立展不知道,太子少沔看中的原就是衛麟這一點,夠狠,夠果決。

  難得的很。

  當日初見,太子少沔自然是不信任衛麟的,故而他漫然開口,說若想要獲取自己的信任,便到自己身邊做個內侍吧。結果衛麟二話不說,就去刀兒匠那淨身了。

  是以這會陸立展的話只讓他覺得不耐煩得緊。

  他敷衍了幾句,立馬將話頭帶到了如何對付自家兄弟上。

  在他眼裡,雲甄夫人是站在他的對立面的。

  他的對手,眼下又捨昱王其誰?

  那麼,雲甄夫人就是同昱王一夥兒的。

  而定國公府,才同連家聯了姻,這一貫的中立也就該不作數了。

  太子少沔別開臉望向窗外,不無可惜地道:「倒叫老七撿了個大便宜,那蘇五可不一般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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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5 00:38:36 |只看該作者
第319章 山雨欲來

  聽見蘇彧的名字,陸立展臉上有種奇怪的神情一閃而過。

  他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並沒有接下太子少沔的話,只是道:「昱王的事,還需從長計議。」

  太子少沔聞言,眼裡流露出了兩分焦躁,但這一回他按捺住了。靜默片刻後,他低低地應了一個「嗯」,沒有將話再繼續說下去。

  他忍耐著,一忍便是許多日。

  京城裡風平浪靜,一丁點異狀也瞧不出。

  但若生打從前幾日開始便一直心裡惴惴的,沒來由得發慌。今兒個清早一起來,她便聽見銅錢在窗下扯著嗓子大叫:「不好——不好了——」

  元寶原本趴在她腳邊懶洋洋地舔著爪子,聽見響動後一蹦三尺高,朝著門外飛撲而去。等到了鳥架子底下,它腦袋一揚,齜牙咧嘴地衝銅錢叫喚起來。

  一時間,滿木犀苑都是鸚哥和貓的叫聲。

  綠蕉提著食盒走過來,瞧見這一幕,忍不住笑了起來:「這倆怎地一大清早就又吵上了。」

  雖說平素元寶和銅錢就不大對付,但清晨便開始衝著對方張牙舞爪的,倒也還真是頭一回。

  若生從窗口探出頭來看,禁不住也彎了彎眼睛,但這笑意很淡,轉瞬即逝,下一刻她臉上的神情便變得嚴肅了。

  綠蕉大步走過來,看清楚了她面上的神色,遲疑了下道:「姑娘可是有什麼心事?」

  「心事?」若生呢喃著搖了搖頭。

  綠蕉一面擺飯一面道:「……您夜裡總是翻來覆去地睡不安生,這缺了覺,白日裡瞧著也是無精打採的。」她抬起頭來,看著若生認真地道,「您若是真有心事,可千萬莫要憋著,縱然不好跟奴婢講,去千重園坐坐也好。」

  她口氣憂心忡忡的,很是緊張。

  不等若生開口,她又說了句:「實在不成,您找姑爺說說?」

  若生正落座要抓筷子用飯,聞言動作一頓,微笑道:「沒羞沒臊的,這就叫上姑爺了?」

  她和蘇彧到底還沒完婚呢。

  可綠蕉邊給她盛粥邊道:「這要羞要臊呀也是您,奴婢臊什麼。」

  若生聽了這話,忍不住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綠蕉,你原先可不這樣呀。」

  過去的綠蕉,老老實實的,哪裡敢這麼打趣她。

  「奴婢這不是仗著您脾氣好,縱著奴婢嗎。」綠蕉把食盒遞給了一旁的小丫頭,正要說什麼,忽見窗外有人沿著屋子走過來,忙將話咽了回去。

  來的是個穿青色比甲的婆子。

  綠蕉走上前去問了兩句話,再轉過身來,面上神情便已是變了。

  若生遠遠地看著,只覺得嘴裡原就沒什麼滋味的白粥愈發得淡了。

  她放下手裡的調羹,正色問道:「是什麼事兒?」

  綠蕉臉色古怪地道:「是陸相千金給您送了賀禮來。」

  若生一怔,隨後皺起了眉頭,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詢問道:「是陸相家的大小姐送的禮?」

  「是,沒有錯。」綠蕉點了點頭,「上邊附了帖子的,就是陸大小姐。」

  若生站起身來,慢慢地吐出兩個字來:「是嗎?」

  雖是疑問的語氣,神色卻是肯定的。

  她只是不明白,陸幼筠到底想要幹什麼。

  明明上一回她們在宓妃的筵席上相遇時,陸幼筠端著架子,面無表情地就路過了她。那副模樣,活脫脫就是個陌生人。

  但這是樁好事。

  是樁值得叫人長鬆一口氣的事。

  可是——

  陸幼筠為什麼眼下又來給她送禮?

  若生聽見綠蕉在說,這是陸大小姐給她和蘇家姑爺訂親的賀禮。

  然而連家和定國公府聯姻的事已很有些日子了。

  親朋好友,該道喜的,早就已經都道過了。

  陸幼筠上回見她時隻字不言,而今倒來送什麼賀禮,真是耐人尋味。

  不過說來也怪,若生見著了那些賀禮,原先惴惴不安的一顆心反倒平靜了下來。

  她只是半分也不想要陸幼筠的東西。

  但未來的太子妃給她送的禮,她縱然再不想要,也得乖乖地受著。少頃,吳媽媽領著人過來清點,發現裡頭不乏好東西,不由得同若生道:「平日見姑娘同陸大小姐也不像是熟識的,不想這陸大小姐出手這般大方。」

  連家堆金積玉,丫鬟婆子也都是有見識的,如今吳媽媽這麼說,倒激起了若生的好奇。

  她走到邊上,湊近了去看,隨手撿起了一把玉如意,端詳了兩眼後明白過來為何吳媽媽會誇陸幼筠大方。

  這些個東西,全是精雕細琢之物,雖然不算稀罕,但想齊齊整整湊出一堆來也是不容易的。

  何況相府本不比連家財大氣粗。

  她放下玉如意,擺擺手示意吳媽媽將這一批賀禮悉數納入庫房,心裡卻愈發得疑惑起來。

  陸幼筠行事詭異,莫名其妙的實在叫人琢磨不透。

  若生收了她的賀禮之後,連著兩天夜裡都輾轉反側難以成眠。

  好不容易情況好轉了些,陸幼筠又來給她下了請柬。

  若生抱著元寶坐在臨窗的大炕上,把一雙眼睛閉得緊緊的,只同一旁的雀奴道:「你瞧瞧,裡頭都寫了些什麼。」

  雀奴答應了一聲,仔仔細細看了半天,然後道:「也沒寫什麼,是請三姐姐你去相府小聚的。」

  若生仍然閉著眼睛,懶洋洋地往身後靠枕上一倒,問道:「可說了由頭?」

  「這倒不曾,上邊只說多日未見甚是思念,盼你能過府說說話。」雀奴搖了搖頭,又問,「三姐姐你去嗎?」

  若生胡亂揉了兩把元寶的毛,睜開眼道:「不去,她愛下什麼帖子下什麼,左右我是不去。」

  可若生沒料到,陸幼筠是那樣鍥而不捨的性子。

  她今兒個給若生下帖子請她過府小敘,明兒個又請她一同出門野遊,變著花樣地來找若生見面。

  但若生打定了主意不去理她,自然是一回也不應,今兒無空明日身上不適,也是變著花樣地去回絕她。

  好在這般來回了幾趟,陸幼筠又沒信了。

  若生終於心情大好,決定去上房探望幼弟,但這日她才走到迴廊上,便有丫鬟匆匆忙忙地來找她。

  一問,說是陸家大小姐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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