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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We know the good, we apprehend it clearly, but we can’t bring it to achievement.
我們懂得善,我們理解善,但是我們無法實現善。
伴隨著五月的離去,初夏來臨了。
黎祖兒的右腿X光片中顯示骨痂明顯生長,骨折線已模糊不清。因此,在醫生的安排下,開始了第二療程。
這一天,在護士的攙扶下去散步。行至醫院樓後的綠化帶時,她看見很多孩子在玩,有些踢皮球有些放風箏,一片生機盎然的景象。
她對護士說自己想一個人待一會兒,護士便先行離開,留她一個人坐在長椅上。吹著初夏輕柔的暖風,看著那些孩子們玩耍,感到一種生命的愉悅。
一個足球骨碌碌地滾到她腳邊,與此同時,一個小男孩匆匆跑過來說:“對不起,那是我的球。”
黎祖兒撿起球,說:“我跟你們一起玩好不好?”
小男孩看著她的腿,“可你不是腳受傷了嗎?”
“右腳受傷,但是左腳還是好的呀!”為了印證自己的話,她立刻飛起一腳,將足球踢了出去。
足球在空中飛啊飛,“啪”地撞到一棵樹的枝幹間,卡在了上面。
黎祖兒這下傻了。而小男孩看看她的腳又看看樹上的足球,“哇”的一聲哭了。
她連忙手慌腳亂的安慰:“啊對不起對不起,姐姐這就去給你拿下來!”一邊說,一邊用單腳跳過去,正想著找根類似竹竿的東西把球挑下來時,橫空飛來另一隻足球,撞上卡在樹間的那只,兩球一起掉了下來。
黎祖兒連忙彎腰想去撿,有人已先她一步將球撿了起來。
修長的手指,白得幾乎透明的肌膚。順著淺紫色的袖子往上,看到了熟悉的勾劃標誌——NIKE。
她的心臟驟然急跳了兩下,視線開始緩慢地繼續往上移動。有點緊張,又有點害怕,生怕某種期待又會煙消雲散。
尖尖的下巴,弧型優美的雙唇,秀挺的鼻子上方是水晶般清澈的眼瞳,眼睛的形狀細長,帶著渾然天成的勾人風情,眉睫濃密,無比精緻的一張臉,像造物主創造出的最完美的成品落在了人間。
“Paul……”她喚出他的名字,齒頰間,滿是思念。
原來,她竟一直一直在想念他。
夏潛移將足球還給小朋友們,然後朝她走過來,微笑,“Madam,你的氣色很不錯,看起來恢復得很好。”
黎祖兒注意到,他兩手空空,沒有如約帶花來。這個發現令她的心沉了一沉,原來上帝不想把他賜給她啊……那個賭約,她輸了。
不過也是,在這個紙醉金迷的大都市里,高貴優雅的玫瑰百合爭相競豔,質樸無華的喇叭花,反而變得稀有罕見了呢。
她強抑下心裏的失落,回他一個燦爛的微笑,“好久不見了,怎麼這麼久都不來看我?”
夏潛移在她面前停下,問道:“手機開藍牙了嗎?”
“咦?”
“打開吧,發個東西給你。”
她依言打開藍牙,不一會就收到一張圖片。打開來,依舊是蝴蝶的照片。斑紋似虎皮,長有兩條長長的尾突,非常美麗。
“這叫二尾褐鳳蝶,是高原蝴蝶的一種,僅在青藏高原東緣的貢嘎山有少量存在。”
黎祖兒驚訝,“你去青藏了?”
夏潛移笑著搖了搖頭,“不,我這只是在日本的商店裏拍攝的,這種蝴蝶目前已經被炒到了10萬日幣以上。”
“你去日本了?”
“嗯。去得很急,今天剛回來的,所以……對不起。”
對不起這麼久沒來看你。
對不起一直讓你找不到我。
這些個不需要講出來就能明白的意思,就像熨斗一樣,瞬間將她心裏所有的失落、不安與擔憂通通熨平。黎祖兒看著手機裏的蝴蝶,再看著夕陽中他微笑的模樣,只覺之前的一切等待都獲得了補償。
“算了,看在圖片的分上我就原諒你吧!”她合上手機,如此說道。
夏潛移做出一副受寵若驚的模樣,含笑說:“那麼小人就謝主隆恩了。”
“只有這麼一張嗎?”
“其他都在相機裏,你如果想看,下次帶來。”
“嗯哪,說定了哦……”說笑中,黎祖兒感到背上傳來某種被人注視的感覺,忍不住回頭,只見二樓的某扇窗內一個穿著病人服的女人正冷冷地看著她。當發現她也看到她時,立刻拉上了窗子。
這令她產生一種微妙的奇怪感。而在這時,夏潛移說道:“時間不早,我扶你回病房吧。”
她連忙點頭。
夏潛移扶著她回房間。他的手溫暖而鎮定,讓人覺得只要被這樣一雙手攙扶著,就絕對不會發生任何意外。
黎祖兒低頭看著他的手,好奇地說:“為什麼你的手這麼白?比我的還白呢。”忍不住伸出自己的手和他比了一比,卻被他反手一把抓住。
掙扎了幾下,沒掙脫,她的臉突然就紅了。為了擺脫這種彆扭的感覺,她連忙說道:“聽說皮膚太白的人身體不好哦,男人長得太秀氣也不夠福氣……”
“是嗎?”夏潛移笑。
“你是不是有貧血症?有沒有早上起來覺得頭暈?精神不振,耳鳴,記憶力下降,思想不集中?”
她每問一樣,夏潛移的笑容就加深一分,最後走到病房前,停下歎了口氣:“Madam,我想,如果你不咒我的話,我會活得更健康些的。”
黎祖兒頓時語塞,尷尬地站了幾秒鐘,悶悶地說:“我要進房去了。”
“等一下。”他忽然按住她握在門把上的手。
手上一熱的同時,心也跟著熱了起來。他,他他他想幹嗎?黎祖兒睜大眼睛,有些緊張地屏住了呼吸。
夏潛移的眼神有點點縹緲,有點點飄緲,恍如氤氳在湖上的水汽,但聲音卻變得很正經:“你有沒有那種很渴望某種東西,但就是得不到,結果反而在最沒心理準備時突然間出現的經歷?”
見他說得慎重,黎祖兒不禁也跟著嚴肅了,認真地搖了搖頭。
“那麼,”夏潛移凝眸一笑,“數到9,再推門。”
他的語音裏隱藏著某種蠱惑人心的力量,黎祖兒仿若被催眠了一般地點點頭,從1默念到9,然後推開門——
黃昏旭暖的陽光從大開著的窗外照進來,落在盆栽植物上。米色的陶罐中,紫色的花朵悄然綻放——白色的芯蕊,絳朱色的五道弧線以及碧綠色的藤蔓與葉子……
喇叭花,一年生纏繞草本,旋花科植物,又叫牽牛花。其實,它還有個更美的名字——朝顏。
朝而生,午而謝。
此時此刻,卻在桔紅色的晚霞中悄然生姿。
黎祖兒的嘴巴變成了O形,怔怔地望著那瓶喇叭花,顫聲說:“怎、怎麼、怎麼可能……”
“專門請教了園藝師,他說朝顏開花的時間是固定的,週期為24小時,並不是受晨光的照射才開放。因此可以在進入黑暗後,通過生物鐘控制時間,令它在下午5點時盛開。”清潤如水般的聲音從身後不急不緩地傳來,而這一刻,她失去了回頭的力量。某種悸顫正不斷地從心底湧現出來,浸沒全身。腦海裏一句話重複閃現,那就是——
我贏了。
我贏了我贏了我贏了!那個賭約我贏了!
上帝啊,我曾經說過如果Paul下次來看我時真的帶來了盛開的喇叭花時,你就把他賜給我的……
她驀然轉身,直直地看著夏潛移,難抑欣喜又不敢置信:真的把他賜給她嗎?真的把這樣一個好男孩賜給平凡無奇又粗心大意除了槍法別無所長的她?
“沒有令你失望吧?”夏潛移朝她眨了下眼睛。就在他準備眨第二下時,黎祖兒忽然撲過去在他臉上親了一記。
這一吻過後,兩人都呆住了。
亢奮的血液在一瞬間墮入冰窟,黎祖兒惶恐地想:上帝啊我究竟在幹什麼啊?再抬頭看到對方微訝的表情,血液一下子沖上大腦。想也沒想就把他推了出去,然後“砰”地關上門。
好害羞……
好害羞好害羞好害羞啊!
她沿著門滑坐到地上,捂住自己的雙頰。只覺臉頰像有兩團火焰在燃燒一般,滾燙滾燙。
而門外,夏潛移的臉凝默了幾秒後,唇角勾了勾,有點像笑,但充滿了複雜的味道。他深吸口氣,轉身離開,大理石地面隱隱約約地照出他的影子,瘦瘦長長的一道。
拐角處忽然轉出一個人。
長髮,穿著藍白條紋的病服,正是先前從窗子裏凝望黎祖兒的那個女人。
夏潛移瞥了她一眼,面無表情地從她身邊走過,她突然張口:“離那個女警遠一點。”
夏潛移沈默。
“我想不需要我提醒你吧,你在玩火。”
夏潛移沒有停步,淡淡地說了一句:“病沒有好,不要出來亂晃。”就走進了電梯。
長髮女人一直望著他,直到電梯門合上,憔悴的眼底,忽然就有了濃濃的悲哀。
暗紅色的暗房裏,掛著一張張待幹的相紙。
夏潛移將膠捲放入顯影罐中,轉動罐身,使膠捲顯影,然後將底片放到放大機下,調整構圖,打開光孔,開始曝光,再將相紙放入顯影液中。
做這一系列事情時,他的表情始終帶著一種凝鬱的冷漠,動作由於過分熟練流暢,看上去就像是機械操作。一雙手,在紅光下愈顯蒼白。
當相紙顯影完畢後,用鑷子夾起,放入定影液中,開始等待。
暗房的牆上掛著一隻鍾,滴答滴答,秒針走得單調而枯燥。而他在那樣枯燥的聲音裏,靜靜等待了30分鐘,從頭到尾都沒有顯露出絲毫焦躁。
最後,將相紙從定影液中夾出來,用清水沖洗。水流嘩啦啦地流下去,淌過相紙上的人像。那是一個穿著白色套裝的捲髮女人,以一種奇怪的姿勢倒在地上,身下,一片殷紅。
外間依稀傳來新聞的聲音,口齒清晰的播音員用日語播報著:“……東京都知事永田直子昨天在北海道演講時被殺,子彈正中心臟,當場死亡。兇手逃逸,至今仍在搜捕中……”
夏潛移將沖洗好的相紙用上光機上烘乾,貼到牆上。在它旁邊,還有另一張照片,照片裏是個高大英俊的男子,倒在米色的沙發上,表情驚懼。
做好這一切後,他走過去打開暗房的門。明亮的日光一下子照了進來,映著池子裏的液體、廢棄的膠捲、濕漉漉的相紙以及……滿滿一牆的照片。
照片大概有八九十張之多。
每一張拍的都是人,以各種姿勢倒下的人,以各種方式死去的人。
夏潛移看著那些照片,眼眸由淺轉濃,然後走出去,“啪”地關上了房門。
外面是個裝修得非常舒適的客廳,到處可見柔軟的墊子和漂亮的糖果。此刻,一個人正躺在他的沙發上,吃著他的糖果,看著他的電視,最後,沖他微微一笑,“喲。”
那是個看上去像個人偶般的少女,四肢修長而柔軟。當她轉過來時,竟可以將兩條腿由後彎曲架在自己的腦袋旁。
夏潛移眯起眼睛,“我有沒有說過不要隨便進我的家?”
少女笑嘻嘻的,露出兩個深深的酒窩,“說過,但我可不是‘隨便’進來的哦。”
夏潛移沒說話,走到沙發的另一頭坐下,疲憊地揉了揉眉心。
“你又沖洗你的那些寶貝照片啦?不是我多嘴,你這個嗜好真是要不得!哪天要是有人無意中闖進來,看到了那一牆的死亡照片。嚇死事小,去報警事大,到時候你就完了!”
“有什麼關係?”夏潛移閉著眼睛,“出來混,遲早是要還的。”
少女“撲哧”一聲笑了,“你還真是信奉宿命論呢。”
“不是宿命,是必然。我們這樣的人,如果不是死在別人的槍下,就是死在牢中。趁早接受現實的好。”“那麼,接受了現實的Paul先生,在你死之前,讓你的地獄蝶再跳個舞吧。”少女說著,將一張卡片飛了過來。
雖然閉著眼睛,但他輕輕一伸手,卡片就不偏不倚地飛進了他的指縫間。打開來,黑色的卡片上印著銀色的一行字:“080619AARON•CRUISEDHAKA”
他的眼神沉寂了幾秒,將卡片丟回給少女。
“不接?”
“我的上一張照片剛洗出來。”
“所以你認為你應該還在休假中?”少女格格地笑,“別傻了,我們的字典裏,是沒有休假兩個字的。再加上你之前因為私事在這裏逗留的時間太長,Dad很不高興呢。”
她一個伸腰,長腿纏上沙發背,上半身橫空而起,再翻落於地,輕巧地沒有發出任何聲音,然後將卡片再度遞回到他手中,拍了拍他的肩膀說:“我如果是你,就不會拒絕這個任務。達卡可是個很美麗的城市哦,有一種世紀花16年才開放1次,還有800多座清真寺廟,又有清真寺城之稱。也許在那裏,你能拍到喜歡的蝴蝶。”
夏潛移拈著那張卡片,沒有說話。
少女又剝了顆糖果往上一拋,再用嘴巴接住,含糊不清地說:“聽皇后說你和一個女警走得很近?”
夏潛移一下子睜開了眼睛。
少女吃吃笑,“我倒是不會因為這種事情勸你的啦,反正要論起玩來,區區一個小員警怎麼玩得過你呢?不過你最好還是顧忌點,小心皇后吃醋,一怒之下橫生事端。Dad不喜歡我們行事太高調。”說著,湊過去在他臉上親了一下,“還有,你是Dad最喜歡的兒子,一旦你出了事,要豁出命去給你墊背的無辜者將會有很多,包括我這麼可愛的美少女在內,記住這一點。”
她一個後翻,腳尖勾住旋轉門柄,打開臥室的門,然後跳上裏面的大床,一把抱住被子說:“嗚,終於可以睡覺了,坐了30多個小時的飛機好累呢,不許趕我走哦……”
房門因慣力而最終合上。
坐在沙發上始終一動不動的夏潛移,張開五指蓋住自己的臉,將腦袋仰靠到了沙發上。暗幕裏,有雙手臂在前方溫柔地召喚,依稀浮現出一個人的笑臉。五官輪廓完全模糊,卻能感覺得到,她笑得好燦爛。然後有蝴蝶在飛,一隻、兩隻、三隻……很多很多隻。
他看見自己跌跌撞撞地朝那雙手跑過去,途經之處,蝴蝶紛紛墜落,跌到地上死去。暗紅色的鮮血從天空中流下來,遮住笑臉,也遮住了那只手……
夏潛移悚然睜眼,窗外,夜幕已經降臨。
原來,有些事情,過去了那麼那麼久,還是想不起來,也忘不徹底。
X城東區,杏林大道。
佈置精雅的西餐廳裏,衣冠楚楚的客人們正在享用美味午餐。初夏明豔的陽光透過落地窗暖暖地照射進來,使得這一個素以節奏快而聞名的城市,也有了幾許懶洋洋的味道。
陽光下。有人勤懇工作,有人悠閒生活,有人在歡笑,有人在發呆。
歡笑的少女戳戳發呆的男子,將一個牛皮袋推到他面前,“明天上午7點50的飛機,在後天中午11點50分抵達BANGLADESH的首都達卡。裏面有你的新護照和身份證件,作為孟加拉工程技術大學的外派教授,你將出席該次AARON•CRUISE的定期記者見面會,主題是開發與保護天然氣資源。”
夏潛移打開牛皮袋看了幾眼,“會議使用孟加拉語發言?”
“我知道你不懂孟加拉語,所以,這次任務我會陪你同去,身份是——”少女取出副眼鏡戴上,用筷子盤起頭髮,整個人就如魔術般產生了巨大的改變。她的五官原本僵板如人偶,還帶著點點平凡少女的青春可愛,但這一改裝,立刻有了成熟幹練的學術氣息,“你的翻譯莫小優。”
夏潛移不置可否,望著落地窗外的街道。陽光在地面上投遞出斑駁的影子,行人來去匆忙。其實無論在哪個大城市都會看見這樣的風景,但是為什麼X城給予他的感覺卻最特別?是因為……畢竟是故鄉的緣故吧?
少女莫小優托著下巴凝視著他,說道:“真是奇怪,為什麼所有人都說你風趣又溫柔,可在我面前你從來不笑?”
“對於自己的影子,我想沒有必要笑。”
這個男人還真是冷酷無情呀。莫小優不滿,“沒錯,我是你的影子,受Dad的吩咐保護你和協助你,但是你有沒有想過還有一種可能——其實我是來監視你的?所以你是不是應該討好討好我?”
話音剛落,夏潛移的手機“滴”地響了一聲,翻開滑蓋,是條彩信:黎祖兒正一臉鬱悶地捧著那瓶喇叭花,標題寫著:“9朵喇叭花全都枯萎了,嗚……今天也沒有再開。”
很普通的畫面,很平凡的句子,但是不知道為什麼,看見了就會微笑。
夏潛移的唇角剛剛上揚,莫小優就一把搶過了他的手機,對照片裏的人開始品頭論足:“嘿,這個就是那個女員警啊?長得不怎麼樣嘛,比起皇后差遠了。”
見他沈默,她又“撲哧”一聲笑了,“不過,我知道你為什麼對她有好感……這個角度的她,看起來和那個人有點點像呢,都是一副傻乎乎很好騙的樣子啊。”
夏潛移的瞳孔收縮了一下,伸手來要手機。
莫小優卻不給,將短信往後翻,看見十幾條來自黎祖兒的資訊——
“炎熱的下午,有一根火柴覺得頭癢癢,於是他撓啊撓的,著火了。然後,他就去醫院,護士幫他包紮後,他就變成了棉花棒。”
“很多東西拿來煮都會有各式各樣的香味,但是,相反的有個東西,拿去冰起來的話反而會更香。請問是什麼?答案就是……電。因為電、冰、香嘛!”
“汽車會飛,打一飲料。答案是——咖(car)啡!”
莫小優的眼皮抖了幾抖,“你那個女員警還有這樣的嗜好?”
夏潛移一臉平靜地回答,“我覺得很有趣。”
莫小優一陣寒栗,除了冷笑話以外,還有一些很普通的短信,諸如“今天中午喝了極其難吃的玉米濃湯”、“今天草坪上有兩隻狗狗打架,原因是因為主人先帶其中一隻回家,另一隻就吃醋了”等在她看來比冷笑話還要沒有營養的日常嘮叨。真難想像,為什麼組織裏被公認為最有品位和才華的Paul竟會容忍這樣的庸俗。
她有點失望地把手機還給他,推推眼鏡說:“昨天和Dad通過話,他的意思是既然你已經處理完私事了,這次走就不要再回來了。不管怎麼說,員警都還在追查那個案子。你考慮一下,有決定的話第一時間通知我。”
夏潛移撫摩著手機螢幕,久久沒有說話。
“先這樣吧,我還有事,先走一步。”莫小優拎起皮包。
這時,手機又響起提示音,夏潛移打開短信,又是一張彩信。畫面上,黎祖兒正朝他頑皮地吐舌頭,“拜託醫院裏的花匠伯伯幫忙,把花移植到有土的盆子裏啦,搶救喇叭花計畫成功!哦耶。”
他的眼神忽然就恍惚了,“真的很像嗎?”
已經離座的莫小優回頭,“什麼?”
“果然是在玩火啊……”夏潛移低聲喃喃了一句,繼而重新歸於淡漠,“小優。”
“嗯?”
“幫我訂回紐約的機票吧。”
“咦?”莫小優意外地說,“我以為你起碼會拖延一下的。”
“因為我想念Dad的紅酒,還有……這個城市沒有蝴蝶。”說完這句話後,夏潛移飛快地回了短信,然後合上手機。螢幕瞬間暗了下去,再也看不見照片上的笑靨。
……
5秒鐘後,醫院裏的黎祖兒收到了一條短信:“你面前放著一隻潘朵拉的盒子,選擇打開,還是不打開?”
她眨了眨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然後回復:“打開!”……
夏潛移看著“打開”兩個字,微微一笑,回復道:“那麼,數到999,然後開門迎接謊言吧。”
落地窗外,街道對面有著潔白的大型建築。建築上方,豎立著紅色的霓虹大字:“市第一醫院。”
他拿起背包和相機,推開餐廳的旋轉玻璃門,朝醫院走去。
“997、998……999!”快速數到999的黎祖兒興奮地拄著拐杖拉開病房的門,便看見夏潛移拿著相機在外面含笑站立,用他那溫潤好聽的嗓音一如既往地朝她打招呼:“嗨,Madam。”
“我覺得NIKE應該請你去做代言。”黎祖兒笑眯眯地看著他黑色的小立領毛衣,“每次看見你時,穿的都是NIKE,而且每件都不一樣。”
那是因為你只看得見閒暇時間裏的我而已。夏潛移在心中如是道。
黎祖兒拉開門,請他進入。
夏潛移注意到原來的白玫瑰已經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栽植在花盆裏的喇叭花,雖然沒有開放,但看得出,被護理得很好。
“啊,你帶了相機來啊!快打開,讓我看看都拍了哪些蝴蝶!”
黎祖兒雀躍的神情感染了他的陰鬱,夏潛移眉毛一舒,笑了。
他把數碼相機打開,教她流覽裏面的照片。照片裏,有各種各樣的蝴蝶,什麼顏色都有,但拍得最多的,還是黑色的。
黎祖兒不禁嘖嘖說:“你真的很喜歡蝴蝶啊……”
“嗯。”
“為什麼呢?如此鍾愛一樣東西,總有特殊的理由吧?”她歪頭看他。
夏潛移的眼神沉寂了幾秒,然後低低地開口:“為了尋找。”
“尋找?”
“找一樣東西……”
“什麼東西?”某人繼續好奇。
夏潛移笑笑,“正因為不知道是什麼,所以才要尋找。”
“唉,好像在打禪機一樣,好複雜都聽不懂呢。”不過黎祖兒這個人,最大的本事就是不跟自己過不去,聽不懂就聽不懂吧,於是就換了個話題,“好奇怪,你這裏面都只有蝴蝶,你不拍其他東西的嗎?比如說人,你不拍人嗎?”
暗室、牆壁、照片、各種姿勢死去的人類屍體……這一系列畫面頓時閃過他的腦際,夏潛移的眉睫幾乎是微不可察地顫悸了一下,然後說道:“我喜歡靜止的東西。”
“咦?”
他補充:“最好是處於動態剛剛停止的那一瞬間的靜止。”
黎祖兒睜大眼睛看著他,有些洩氣,“又深奧得聽不懂了呢……”
夏潛移揚唇而笑,眼眸中蘊涵著深深的暖意,像這初夏下午的陽光,曬在身上,有一種恰到好處的舒宜。
黎祖兒怔忡了一下,低聲歎息:“你笑得真好看……”
“是嗎,可是我更喜歡Madam的笑容。怎麼說呢……”夏潛移歪著頭想了一會兒,“總覺得有種沒心沒肺的天真爛漫呢……”
黎祖兒的額頭冒出了黑線,“喂,這好像不是稱讚話吧?”
夏潛移呵呵地笑,笑容中,卻有依稀的霧氣在彌漫。是真的、真的很喜歡……然而,也只是到此為止罷了。
就像一個經驗豐富的攀岩者,預知了前方就是深淵,於是小心翼翼地走到懸崖邊,一邊體驗逼近死亡所帶來的快感,一邊用盡全力克制自己不再前行。
到此為止了。
已經……是極限了。
再進一分,就要掉下去了。
而老道如他,又怎會愚蠢得墜入這危險陷阱?所以,這是最後一次見面了呢……Madam。
夏潛移的目光閃爍著,忽然說:“Madam當初為什麼會想要當員警呢?”
被問及自己最喜歡的話題,黎祖兒頓時眉飛色舞,“這個說來可就話長啦!我念小學的時候,有一次全班集體去郊遊。停車時,突然上來一個持槍匪徒,說要員警釋放他的兄弟,否則就殺了我們這一車的人質。我當時哭得那叫一個悲慘,害怕得不得了……”
夏潛移的臉色頓變,像被勾起某種回憶,泛起一陣漣漪。
“就在那危急時刻,一名女警突然從匪徒身後的車窗跳進來,一腳踢飛他手裏的槍,動作那叫一個利索漂亮,就這樣沖上去——”黎祖兒興奮比著手勢,“三下兩下,就把匪徒按倒在地給銬住了。我當時張大了嘴巴心想,天啊,太帥了!從那天起,我就立志要做一名員警,要跟那個不知名的姐姐一樣,神氣英勇!”回頭,看見夏潛移一動不動,仿佛聽得出了神。她心裏越發開心,說道:“所以啊,你別看我腦子笨笨的一點都不靈光,可我的身手可是很不錯的哦。尤其是槍法,創下我那屆畢業生裏10發98環的最佳紀錄哦!”
夏潛移一眨不眨地看著她,沒有說話。
黎祖兒不好意思地撓撓頭,“抱歉啊一時得意忘形說了這麼多……很無聊吧?”
夏潛移笑著搖了搖頭。
“沒關係的啦,要是覺得無聊你就直說好了,我只會檢討自己,不會怪你的……”
夏潛移再次搖頭,“不會。我只是覺得……人生的際遇,真的很微妙。同樣的事情,發生在不同的人身上,就會形成截然不同、相距千里的結局……而Madam,你屬於幸運的一族。”
“咦?你是這麼認為的嗎?我幸運嗎?從不覺得呢。買的彩票從來沒中過,任何抽獎都是謝謝,鼓起勇氣去告白結果被對方告知不喜歡沒大腦的女生,進警局六年了,一個大案子都沒破過……”她低下頭,絮絮叨叨地述說自己的不幸。
而夏潛移一直靜靜聽著,微微笑著,最後伸出手來,摸了摸她的頭,說道:“能這樣明媚而朝氣地在陽光下生活著,本身不就是一種幸運嗎?”
黎祖兒咧嘴一笑,雖然覺得自己明明年紀比他大,還被摸頭,挺怪異的。但是,被這樣安慰與撫摸,又有一種被寵愛著的感覺,好舒服。
“我要走了,Madam。”夏潛移收起相機,裝入套中。
“咦,這就要走嗎?這麼快啊……”有點點失落呢,不過,很快又振奮起來,“那下次來時,把你環遊世界的經歷都告訴我吧。你拍了那麼多蝴蝶,去過那麼多地方,肯定遇到過很多很好玩的事情。”
夏潛移微微一笑,打開房門,走了出去,然後又轉回身來,握著門柄對她說:“Madam,為什麼面對潘朵拉之盒你的選擇是打開?你難道不知道這一打開之後,禍害、災難和瘟疫都將飛出來?”
樂觀開朗的傻大姐自信滿滿地回答:“當然知道,但是那又有什麼關係呢?因為盒子的最後一樣東西是希望,不是嗎?”
她的眼睛在希望的點綴下烏黑發亮,倒映在他眼中,仿若燦爛的煙火,明知是虛假的幻想,但卻因為太美麗而不忍錯過。
夏潛移默默地看她一眼,默默地拉上了房門,眼中的情緒亦隨著這道門的關閉而重歸沉寂。
Madam,你錯了。
其實潘朵拉盒子的最終的寓意並不是希望,而是——結束。
當你選擇打開它時,即意味著原本美好的一切已經結束。
就像是出現在你面前這個永遠穿著NIKE衫,笑容滿面言語溫柔的名叫夏潛移的男子,也需要結束了啊……
夏潛移走過長長的走廊,迎面,一個俊俏的男孩走過來。
身高1米78,體重120斤左右,偏瘦,三圍是……唔,80/68/86。
男孩的眼球是非常純正的深黑色,看來比較擅長體育運動;眼神專注,目不斜視,意味著他是個性格正直不易拐彎的主;額頭很高,眉眼深邃,代表智商不低;行走的時候腳步放得很輕,但無限從容,看得出他對自己深具自信;左手垂在腰際,左手的虎口與指掌間有繭,那是握槍留下的痕跡,原來是個左撇子……
最重要的是,他的右手捧著一束白玫瑰。
白玫瑰啊……夏潛移想起了黎祖兒房中那一瓶插得無比講究的花。這個男孩是黎祖兒的同事,也就是說,也是一名員警。
一窗的夕陽背景中,穿著黑色NIKE衫的他,和穿著白色V領薄毛衣的他,迎面對上。白毛衣的男孩忽然扭頭看了他一眼,他回予一個禮貌而淡泊的笑容。彼此都沒有停步,就那樣擦肩而過。
走到廊道的盡處時,夏潛移回頭,看見那個男孩果然敲響了黎祖兒的病房房門,走了進去。
果然被猜中了呢……這種猜人遊戲,已經變得越來越沒有懸念和驚喜可言了。
夏潛移轉過拐角,再一次看見了那個長髮女人。這次,不待她開口,他已先說道:“Lareina(西班牙文裏意指“皇后”),祝你早日康復,我們紐約再見。”
Lareina原本凝重又帶點焦灼的擔憂立刻變成了措手不及,她睜大眼睛望著他,一時間,忘記了該說的話。
夏潛移走到電梯前,按下按鍵。然後拿出手機,取出裏面的SIM卡,拇指輕扣間,一折為二,丟入旁邊的垃圾筒中。
電梯門“咚”的一聲開了,他走進去,靠著牆壁低下頭。電梯門慢慢地合上。在逐漸收攏的畫面當中,忽然浮現出陰霾的影子。
Lareina注視著這一切,忍不住想:那個人……在沒有外人看他的時候,果然是不會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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