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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意遲遲] 閨寧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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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4-17 18:19:13 |只看該作者
第170章 驚詫

  距離她上一回來永安宮,已是兩年前多以前的事。

  那時她還未滿十歲,而今卻眼瞧著便往及笄之齡去了。惠和公主還比她年長兩歲,用不了多久,便該及笄了。

  公主的婚事,向來都不容易擇定,身為肅方帝的女兒,尤是如此。按理,待過了明日的生辰,紀桐櫻的婚事也就算是幾乎擺在了檯面上,開始挑揀了。

  也不知最後,這朵嬌花會落在誰手裡。

  謝姝寧坐在攆上,竟是思來想去半天也想不出合適的人家。

  滿京都望去,卻挑不出一家身份門第都好的。

  她側目看著夾道兩旁高高的牆壁,幾不可聞地嘆了聲。

  前世直到她死,端王爺也仍舊還是端王爺,沒能成為肅方帝。因而最後側妃所出的小郡主究竟嫁給了誰,她根本沒有印象。她嫁入長平侯府後,平素出席各家的筵席,也甚少遇見紀桐櫻,兩人莫說交好,就連面都沒碰見過幾回。

  照理說,京都的貴婦圈子,她熟悉得很。白側妃的春宴也是一年復一年,直至燕淮攝政,京都人心惶惶,無人再願出門赴宴,才算是停了。她也參加過幾回,可那幾回也都未見過出嫁了的郡主。

  而今想來,只覺得這事裡有著說不出的怪異。

  「八小姐,到了。」

  耳畔驀地響起小太監尖細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沉思。

  她收斂了紛亂的思緒,微笑著伸手搭到小太監的手背上,被攙下了小攆。緩步往正殿去。

  這地方,經年不變,同她記憶中的絲毫沒有差別。

  雕梁畫柱,彩繪走獸。皆栩栩如生。

  走過長廊,她忽然聽到了一陣不間斷的鳥鳴聲,下意識仰頭望去,高高翹起的飛檐上卻是空空如也。青空之下也無鳥雀蹤跡。

  她不由怔了怔,以為是自己聽差了。

  然而方要抬腳,向來耳尖的她立時聽到了一陣細微的翅膀撲棱聲,腳步再次凝滯。

  謝姝寧飛快抬頭,循聲望去。

  這一回果然瞧見了!

  小小的一點,像是蚊蠅,根本看不清模樣。

  「那是什麼?」她吃驚極了,只當是自己眼花看錯了東西,忙揉了揉眼。可睜開眼再次望去。所見的依舊是那物無誤。她不禁輕聲問了出來。

  領路的小太監眯著眼沿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去,跳腳不已:「糟了。這祖宗怎麼飛到這來了!」

  話音落,遠遠的跑來了幾個人。

  謝姝寧定睛一看。卻是幾個眼生的宮女,打頭的那人手裡提著隻通體雪白瑩潤的籠子,精緻小巧。

  待走近些,謝姝寧才驚覺,這籠子竟是白玉雕琢而成。

  「諸位姐姐,可是來捉細鳥回去的?」不等她驚訝完,小太監已是匆匆忙忙迎了上去,連聲問道。

  提著白玉鳥籠的宮女身上散發著幽幽的香氣,點頭示意,急促地道:「黎明時分這鳥便不知怎地跑了出來,皇后娘娘發了大火,氣得連早膳也沒用!」

  小太監聞言緊張地後退兩步,道:「諸位姐姐快將鳥兒帶回去吧。」

  幾人也就不再多言語,簇擁著手提鳥籠的宮女往鳥兒停駐的方向而去。

  小太監抹把汗回來,同謝姝寧道:「八小姐,您請。」

  謝姝寧遂收回視線,跟著他繼續往裡頭走。

  這群宮女是皇后身邊的人,卻跑來紀桐櫻的宮裡捉鳥......

  她一邊前行,一邊回憶起那怪鳥的模樣來。

  那般小的鳥,能叫皇后發火可見是稀罕之物,何況還要特地用了白玉的鳥籠而裝,這樣的場面可不多見。

  將將要走到紀桐櫻的寢殿時,她才恍然大悟,記了起來。

  《太平廣記》四百六十三卷禽鳥類中曾有記載,有種鳥「大如蠅,其狀如鸚鵡,聞聲數里,如黃鵠之音」。

  ——此鳥,名曰細鳥,別名候蟲。

  因其一至黎明時分,便會發出細聲。

  謝姝寧也想了起來,這種鳥的性子十分古怪,非白玉籠子不能忍受,若不然其雙目就會莫名瞎盲。

  此鳥亦好近人,然唯男子不近,喜陰柔之氣。至夏夜,便時常附於帷幄之上,或入廣袖,鳴聲不絕於耳。

  但這些,都還不是細鳥最特別的地方。

  它之所以稀奇,一則是因為性子奇異,二來卻是因為它的皮。

  細鳥的皮,萬分珍貴。

  女子食用後,雪膚白而通透,可在漆黑的夜間發出微光,艷麗無雙。

  謝姝寧一一回憶著,心裡不覺對皇后多了分探究。

  皇后還很年輕,自然是一派青春氣息,可惜的是,她的容貌天生便不大出色,在外頭尚且如此,何況身處美女如雲的後宮。

  她能找到細鳥,也算是有本事的人。

  自《太平廣記》後,諸多古籍裡也都不見細鳥的蹤跡,至西越前朝大越,已是連一絲痕跡也無。

  謝姝寧頭一回在書上看到關於細鳥的記載,還當這鳥已滅絕了,如今看來,倒是她孤陋寡聞。

  她滿懷心事地進了寢殿,見到了許久未見的紀桐櫻。

  時隔兩年,紀桐櫻已長成了十足的少女模樣,明眸皓齒,嬌俏得很。

  可不知為何,她眉眼間似籠著層濃郁的陰霾,漸漸遮住了她眼中的生氣。

  她微有驚訝,再聯繫到先前紀桐櫻在信中寫的那些話,按捺下心中不安,上前襝衽請安。

  見了她紀桐櫻倒也是真歡喜,綻開笑顏上前來拖她起來。

  「你倒好,一去一年多,我還當你今生再不回來了呢!」拉著她入座,紀桐櫻吩咐人沏了雲霧雪芽送上來。親手遞給她一盞。

  謝姝寧知她一貫如此,也就沒有多作偽,直接接了道了聲謝便罷了。

  倆人閒話了幾句,紀桐櫻忽然擺擺手。將人都給摒了下去,獨留她們二人。

  謝姝寧隱約察覺她這是要同自己說些要事。

  輕啜了一口杯中茶水,她看著上頭的浮葉,壓低了聲音道:「公主要同阿蠻說什麼?」

  紀桐櫻霍然站起身。在原地來迴轉圈,華美的衣袂翻飛似蝶。

  過了好一會,她才站定,神情陰鬱地道:「這話我原不該說,但我想著,同你說說總是無礙的,何況,再不說,我只怕就要被憋死了。」

  謝姝寧見狀不由微微一蹙眉。換了正色問她:「事關後宮?」

  紀桐櫻頷首。

  謝姝寧立即起了心要拒絕聽她說下去。

  後宮裡的事。她只一介民女。可不想惹麻煩。

  但婉拒的話還未來得及出口,紀桐櫻已開口道:「皇后不是個好人!」

  謝姝寧聞言,莫名鬆了一口氣。

  只說這樣的話。倒還好些。但皇后才是那個執掌六宮的人,皇貴妃白氏多年來又得寵。身為白氏之女的紀桐櫻說這樣的話,若被有心人聽去了,難免闖禍。

  她略一想,便道:「皇後母儀天下,自是嚴厲些。」

  紀桐櫻嗤笑「她也配得上母儀天下四個字?」

  說完,她忽然伸手擋住了眼睛,哽咽起來:「阿蠻,她害死了我未出世的弟弟!」

  謝姝寧大驚失色「什麼?」

  「母妃有了身孕,她卻只當不知,逼得母妃日夜操勞,晨昏定省一樣不少,還總比旁人多留些。端得是姐妹情深,可骨子裡呢?她不過是嫉恨母妃罷了。母妃謹慎,連她宮裡的一滴水也不嘗,可饒是這樣最後竟被她當著眾人的面硬生生推下了台階!」紀桐櫻話說到後頭,已成了咬牙切齒:「她裝摔,故意扯著母妃不放拿母妃當了墊子,臨了還哭哭啼啼,不過只扭了腳踝蹭破點皮子而已,簡直叫人作嘔!」

  謝姝寧聽得瞠目結舌。

  這種手段,她可還真是始料未及。

  粗野,卻也可靠。

  皇后自己也摔了,亦受了傷,這事哪裡還能全怪她?

  謝姝寧攬住了紀桐櫻的肩頭,溫聲安慰:「娘娘跟公主都受苦了。」

  然而她心裡卻在想,以白氏的心機手段,不會不還手。可眼下看紀桐櫻的模樣,便能知道,白氏這些日子的確還未動手。否則,皇后的人也不會大喇喇便跑來永安宮捉鳥。

  這裡頭莫不是還有什麼蹊蹺?

  紀桐櫻卻不明她心中所想,壓抑著哭聲,傷心難過得全身簌簌發抖。

  哭了好一會,她才漸漸止了淚,睜著朦朧的淚眼,定定地瞧著謝姝寧。

  謝姝寧被看得心中發毛:「公主怎麼了?」

  紀桐櫻伸手抹淚,忽然破涕為笑:「你難道入宮一回,陪我做件事吧。」

  「何事?」謝姝寧愈加不安,覺得自己這回是逃不掉了,只得細細詢問起來,究竟是什麼事。

  紀桐櫻摟著她的脖子,倆人貼得極近,幾乎臉碰著臉,耳語道:「皇后同淑太妃十分要好。」

  聽到淑太妃,謝姝寧身子一僵,愈加覺得她要去做的事,不是什麼好事。

  「淑太妃是個好人,生得美,性子也好,人也溫柔可親,偏生心太軟,叫皇后給誆了去。」紀桐櫻沒有察覺她的僵硬,猶自說著:「我們悄悄地去,去告訴淑太妃皇后醜陋的嘴臉!」

  她說得義憤填膺,謝姝寧卻聽得冷汗淋漓。

  淑太妃人美沒錯,可性子好心軟可親,可說的都是誰?

  她若是真這般,前世焉能將自己的幼子扶上皇位,當了太后?她同皇后交好,定然也是別有所圖,哪會真是被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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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4-17 23:52:42 |只看該作者
第171章 不倫

  紀桐櫻這主意,未免也太武斷天真了些。

  謝姝寧望著眼前年方十三的豆蔻少女,微微有些失神,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勸她。

  看年紀,她比紀桐櫻還小,紀桐櫻也自來從將她當做妹妹。她就算一個字一個字地同紀桐櫻分析了,對方也不定會聽。更何況,這一世她根本不能算是見過淑太妃,她若要說淑太妃的不妥當之處,那就是真真的空口無憑,叫人難以相信。

  最重要的是,她了解紀桐櫻。

  就算她不肯去,紀桐櫻也一定會去。

  這麼一來,她能跟著去,就會保險許多,要阻攔,適時也還來得及。

  若不去,只任由紀桐櫻胡鬧,她放心不下。

  於是她也就不提淑太妃的壞話,只抿著嘴,靜靜聽著紀桐櫻的計劃。

  「出雲殿在最西邊,位置偏僻,平日裡也沒什麼人經過,我們悄悄擇了小道走,不會叫人發覺的。」紀桐櫻瞪著眼想了想,忽然道,「哪怕最後叫人給發現了,也不是沒有話可說。淑太妃不是你家四太太的親妹子嗎?照這麼算,你們可還是親戚。你入宮一回,去拜見長輩,原也是應該的。」

  謝姝寧汗顏,虧她想得出這樣的事來。

  四太太容氏同三房一向沒什麼走動,她上宮裡來拜見哪門子的長輩。

  她避淑太妃還來不及呢!

  紀桐櫻側身來抓她的手,道:「從小母妃便說你的性子比我穩妥比我謹慎可靠,你雖年紀比我小,但為人處事上一直強過我。我知道這回,原不該叫你同我一道做這樣的事,可是阿蠻。我心裡憋得難受……」

  她放軟了聲音,撒嬌般地晃了晃謝姝寧的手。

  謝姝寧就沒了法子。

  到了午後,天上響了兩聲悶雷,烏雲團團聚集起來。

  暮春將逝,轉眼便是盛夏酷暑,雷雨天就開始見慣不慣。

  但這麼一來,出行勢必受阻。謝姝寧本盼著紀桐櫻能就此放棄偷偷去見淑太妃的計劃,可誰知,她說一不二,就算是挨雷劈。也非去不可。

  「怕什麼,雷雨下得大,可去得也快,興許不等我們走到出雲殿,便沒雨了。」紀桐櫻同她一道倚在窗下的榻上。搖著扇子往外看。

  天色越來越黑,沒一會便恍若夜間。

  可這會。還不到申時。

  紀桐櫻藉口午睡。將宮人都趕到了外頭。

  過了會便拖著謝姝寧開始動作飛快地取了早就備好的傘,翻窗而出。

  謝姝寧瞪大了眼,攥著裙子吃驚地看著她。

  她在外頭催促:「快些出來,再磨蹭就該叫人發現了!」

  這個位置,正好避開了守在門口的幾人視線,只要小心些。至多也就只能瞧見一抹飄忽而逝的裙角。

  由此可見,紀桐櫻要麼是早就在策劃這事,要麼就是時常這麼幹。

  謝姝寧權當自己是運氣不佳,認識了這麼一個人。在裙角打了個結,學著紀桐櫻的樣翻到了窗外。

  青碧色的傘嘩啦被打開,一高一低兩名少女就挽著手彎著腰衝進了雨裡。

  走的路,是謝姝寧從未走過的。

  偌大的後宮,在紀桐櫻眼裡,每條路都熟記在心。

  眾目睽睽之下,她大抵也能找到脫身的路,何況而今大雨傾盆,遮擋了視線,誰也看不清誰。

  倆人就深一腳淺一腳地逃離了永安宮,往淑太妃所在的出雲殿而去。

  那地方距離永安宮遠得很,沒有步攆也不知要走上多久。謝姝寧原本擔心得很,可沒曾想被紀桐櫻帶著一通亂走,這路竟就縮短了許多。

  一路上,她們只在某處差點被個小宮女給撞見了,隨後竟就連一點阻礙也無。

  雨水濺到了面上,腳上的鞋子也濕了些。

  謝姝寧眉峰微揚,暗想:守衛森嚴的皇宮此刻卻被她們猶如無人之境一般,肆意而行,當真奇妙無窮。

  莫名的,她開始熱血沸騰。

  又擔心又激動。

  這種事,這輩子恐怕也就這一回了吧?

  思及此,她就緊了緊同紀桐櫻相握的手。

  她從不知道,紀桐櫻還有這樣的本事,七彎八拐的路,在她眼裡猶如錯綜複雜的蛛網,根本尋不到頭。但在紀桐櫻眼裡,根本就像是被人標註妥當的,遇到分岔路口想都不必想,便知往何處去。

  雨卻沒能如她們所盼的那樣停止,反倒是越下越大,雷鳴電閃,也不肯停歇。

  每每響一聲雷,紀桐櫻就哆嗦下。

  她心裡分明是怕極了的。

  謝姝寧好氣又好笑,同她靠得更近些。

  傘並不大,走至出雲殿附近時,兩人的衣衫就都濕了半邊,滴滴答答地往下滲水。

  這模樣,狼狽得厲害。

  半道上,紀桐櫻打了個噴嚏,隨後嘟囔起來:「明日生辰,可千萬莫要著涼了才好!」

  「見到了淑太妃,讓人點了火盆驅驅寒吧。」謝姝寧搖搖頭,重重擰了一把自己濕漉漉的袖子,將單薄的羅衣都擰得皺巴巴了。

  紀桐櫻就笑話她的衣裳像醃菜。

  兩人說著話兒,到了出雲殿。

  正門外,當然是有人守著的。

  紀桐櫻既是不想叫人知道這件事,連個宮女內官都沒帶,自然也就不想叫出雲殿的人知道自己來過了。

  宮裡頭人多嘴雜的,被人知道了總不好。

  她拉著謝姝寧半合了傘躲在拐角處。

  「瞧著這模樣,像是進不去。」謝姝寧故意潑了盆冷水。

  誰知這樣也澆不滅紀桐櫻的雄心壯志,眨了眨眼,她就笑了起來:「我有法子!」

  謝姝寧懵了,果然皇宮是她家,隨意走。

  紀桐櫻就帶著她往出雲殿後頭去。

  雨幕大得駭人,眼前都是水霧。根本看不清路。

  謝姝寧已走得暈頭轉向,懊惱地盼著趕緊叫人發現得了。腳下的路越走越窄,走到後頭,兩人完全是擠在了一處,像肉餅似的往裡挪。

  好在沒走一會,眼前便開始豁然開朗。

  望著眼前的一小片綠油油的林子,謝姝寧不得不承認,紀桐櫻在識路方面的本事分明是個天才。

  根據紀桐櫻的說法,這片林子裡曾有妃子自縊過,後來就成了眾人嘴裡鬼話連篇之地。幾算是禁林,平時根本沒有人敢走動。但這片林子趕巧連接著出雲殿的一間小偏殿,過道上通常只有兩名嬤嬤守著。

  她們要想見到淑太妃,一個人也不撞見那是不可能的,但這裡遇見的人。到時只要淑太妃吩咐幾句,她們來過的事就不會被人知曉。

  紀桐櫻想得好。同謝姝寧描述得也好。

  可誰知。當兩人站到了過道上時,卻連個鬼影也沒瞧見。

  根本就沒有什麼嬤嬤!

  「這是怎麼一回事?」紀桐櫻也傻了眼,旋即便抖著傘面上的雨水輕笑著道,「指不定是老天爺也在幫我們。」

  謝姝寧卻不這麼覺得。

  反常即為妖,事出必有因。

  眼前這情況同往常不樣,便說明有異狀。

  她登時起了就此打住。原地返回的念頭。

  可紀桐櫻已收了傘,大步往裡頭去了。

  謝姝寧阻攔不及,又不敢高聲喊她,只得匆匆跟了上去。

  出雲殿裡冷清得可怕。明明已近夏日,可裡頭,冷得像是隆冬。這種冷不單單是外在的,倒像是從沿途的每一塊磚裡冒出來的森然氣息,帶著白花花的寒氣。

  她情不自禁打了個寒顫,加快步伐。

  一路走去,竟都沒有人守著,奇怪得很。

  她正困惑著,不遠處突然冒出來幾個人影,她慌忙拽住了紀桐櫻,兩人躲進了角落裡。

  雖隔得有些遠,但她還是看出來了。

  那幾人是內廷裡的太監……

  然而她們躲得快,那幾個太監的眼睛也格外地尖,竟是發現她們了。

  紀桐櫻做賊心虛,下意數亂逃起來。

  空蕩蕩的出雲殿裡,整齊劃一的腳步聲越來越近。

  謝姝寧霎時頭大起來,追人時的腳步聲還能這般整齊平穩,只怕是懂武的。

  倆人慌不擇路,也不知跑到了哪裡。

  眼前又出現了幾個太監。

  這可好,倆人驀地往一間屋子裡闖了進去。

  屋子裡香氣甜膩逼人,白煙縷縷不知自何處冒出,匯聚成了一片瀲。

  謝姝寧顧不得厭惡這香氣,大口喘著,突然聽到有鳥鳴聲。

  ——是細鳥的叫聲。

  她悚然一驚,細鳥這種生物宮裡皇后既養了,旁人想必就不敢再養,這裡既有細鳥的叫聲,難道是皇后在這?

  被外頭的太監抓到,也好過撞見不該撞見的事,她急忙就要拉著紀桐櫻出門。

  紀桐櫻卻大力捏緊了她的手,聲音顫顫地貼在她耳邊道:「我好像聽見了父皇的聲音……」

  謝姝寧大驚,屏息一聽,果然似有肅方帝的說話聲。

  這就更不能繼續待著了!

  可紀桐櫻卻已鬆了手,往裡頭走去。

  她欲哭無淚,拔腳上前。

  聲音是自內室裡傳出來的。

  兩人轉個彎,卻忽然撞見了一個熟悉的人。

  汪仁穿著紅線蟒紋的黑袍,身形挺拔地立在那。

  完了。

  謝姝寧心裡咯噔一下,差點腿軟。

  就在這時,紀桐櫻猛地衝了過去,將汪仁身後的簾子掀起了一角。

  簾子後,淑太妃嫩生生的白皙胸脯,水蛇一般的腰肢,在輕紗床幔間來回搖晃,細鳥的鳴叫聲幽響在其間……

  謝姝寧想要摳掉自己的眼珠子!

  紀桐櫻僵在了那。

  在場的人裡,唯有汪仁鎮定得很。

  簾子重新落下。

  肅方帝的聲音在裡頭響起,「什麼動靜?」

  汪仁衝著謝姝寧做了個噤聲的動作,而後自若地回肅方帝:「雨大了,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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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4-17 23:52:49 |只看該作者
第172章 倉惶

  像是為了驗證他的話,午後的這場急雨嘩嘩作響,將出雲殿外的那片禁林浸得一片泥濘。

  簾後的肅方帝輕咳了兩聲,並沒有再出聲。

  倒是向來端莊的淑太妃,在裡頭用嬌滴滴的聲音輕笑,「六郎」、「六郎」地喚個不停。

  謝姝寧記得,肅方帝在他這一輩中正好行六。

  可即便是皇貴妃白氏,也斷不可能在私下裡這樣稱呼肅方帝,何況裡頭的這人,是太妃娘娘,是皇帝的長輩……

  她震驚極了。

  慶隆帝薨了後,坊間流言說肅方帝是篡位,人人都用異樣的話語談論那事。可宗室裡,沒有一人起過旁的心思,個個都直接認下了這事。一則當然是因為肅方帝在他還是端王爺時,就頗有手段,多年來經營的人脈關係亦不同凡響,不得不叫人忌憚;二則,卻也是因為那時的慶隆帝沉迷煉丹長生,已糊塗了。

  西越需要一個明君。

  肅方帝便用恰當的手段,將自己塑成了眾人心裡的明君。

  可這會,謝姝寧駭得渾身顫慄,久久不能相信自己的所見所聞。

  身為肅方帝最疼愛的女兒,紀桐櫻更是齜目欲裂,兩股戰戰。

  她只覺得胃中一陣翻湧,幾欲作嘔。

  謝姝寧察覺,慌忙要去扶她。

  可她的手還未觸及紀桐櫻的胳膊,斜刺裡就冒出來一隻蒼白修長的手,擋住了她。

  謝姝寧一怔,沿著這隻手往上瞧。汪仁眉眼間含著冷意,見她望過來,亦低下頭去。兩人視線一觸,謝姝寧慌忙別開臉不敢再看。

  深宮禁地,她跟紀桐櫻撞見了這樣的秘事,實乃大禍。紀桐櫻身為公主,興許還能逃過一劫,可她,卻難了。

  她不覺腦中一片空白,腿軟手軟,幾乎站立不穩,倒了下去。

  恰在這時,汪仁扶了她一把。

  她嗅著汪仁身上衣袍冷銳的熏香氣息,強迫自己鎮定下來。

  眼下這個時候,誰也不敢輕易開口。

  方才汪仁毫無理由地幫了她們,她一邊感激著,一邊卻覺得心有戚戚焉。汪仁素來是個心腸狠辣的,沒有好處,他為何要幫她們?

  滿心憂慮間,她顧不得旁的,先伸手去牽住了紀桐櫻,半扶半拖地想要將人先弄出去再說。

  紀桐櫻似是被嚇壞了,緊閉著嘴,一言不發眼睛卻瞪得老大。被她拖著往後退,倒也不反抗,任由她去,只眼睛死死盯著內室的方向不肯放過。

  謝姝寧提心弔膽地挪著步子。

  她知道汪仁束著手在盯著自己看,目光灼灼,似要在她們身上看出洞來。

  當著他的面,她們要逃,當然要先過他這一關。

  負著紀桐櫻大半個身子,謝姝寧手臂漸漸發麻,她低著頭咬牙。再抬起頭時,已換了副柔弱的面孔。因她的面色本就較之旁人更顯蒼白些,這會一作出惶恐的模樣,倒真叫人我見猶憐。

  眼睛也隨之緩緩瞇了些,眼角一彎,裡頭水光瀲艷。

  她神態軟弱地看著汪仁,嘴角開合,無聲地吐出幾個字來,「印公饒命。」

  汪仁不聲不響地站在那,面上風輕雲淡叫人什麼也看不出。

  他的城府,從來都是極深。哪怕謝姝寧多活了一世,也不可能看穿他的心思。

  她直視著他,像一頭偽裝良好又小心翼翼的小獸。

  汪仁闔上了眼。

  謝姝寧心頭狂喜,不論汪仁究竟想要做什麼,只要這個時候他不想制住她們,她們就還有機會能全身而退!

  她腳下的步子倏忽快了起來,掛在自己身上的紀桐櫻,似乎也就沒有那般重了。

  飛快地拐過彎後,倆人便近了門口。

  出雲殿這鬼地方,謝姝寧當真是連一刻也不願意再留。

  她壓低了聲音在紀桐櫻耳畔道:「公主鎮定些,咱們回去了再說。」

  紀桐櫻茫然失措地看看她,微微點了點頭,可眼裡分明每有一絲毫聽明白了的意思。

  謝姝寧暗暗嘆了聲。

  出了門,外頭竟守著一群小太監。

  因走得急,謝姝寧差點一頭撞了上去。

  正驚慌著,其中一個小太監忽然擺了擺手,站在他身後的一眾人就悄無聲息地退了下去。

  小太監衝她們微笑行禮,道:「奴才小潤子,奉印公之命,送公主、八小姐回永安宮。」

  「……這……這還是不勞公公費心了,我自帶公主回去便是……」謝姝寧有點驚疑不定,汪仁的本事她清楚得很,可沒想到他竟然還在頃刻間便安排好了帶她們離開的人。

  自稱小潤子的小太監卻根本不理她說了什麼,只做了個請的姿勢,隨即伸手來接紀桐櫻。

  紀桐櫻卻抱緊了謝姝寧,站著不肯動。

  謝姝寧嘆息,「公公帶路吧。」

  三人一行,便打了傘前行。

  這一回走的路,同她們來時大不相同,但一路上同樣沒有遇見人。

  謝姝寧扶著紀桐櫻,頭頂上是小潤子高高穩穩撐著的傘。

  天色緩慢地明亮起來,雨水也不再似先前密集,變得稀疏許多。

  謝姝寧心裡的陰霾卻愈來愈重,濃得化不開。

  她悄悄側目,打量了一眼身旁的小潤子。

  方才她還沉浸在震驚裡沒有回過神,這會卻有些記起來,小潤子這個名字,並不普通。前世汪仁身邊便跟著一個叫小潤子的太監,堪算是汪仁的心腹。汪仁死後,他卻還活著,頂了汪仁司禮監掌印太監的職務,成了西越內廷裡的第一把手。

  那時,他叫寧潤。

  所以剛才聽到小潤子這個名字時,她一時間才會沒有想起其中的關聯。

  畢竟,此刻為她們打著傘的小太監,看上去還那般稚嫩,誰會想得到,他今後會頂替汪仁?

  如果汪仁提前知道了這事,也不知是否還會留著這人。

  謝姝寧心內百轉千回。

  逃出了出雲殿,她跟紀桐櫻就欠下了汪仁一個天大的人情。

  當真是天大!

  謝姝寧的腳步有些踉蹌。

  走了一會,已經小了許多的雨陡然間又下大了。

  她忍不住皺眉,恨不得再轉個彎就能回到永安宮。

  天上忽然炸開了一個響雷。

  一直緊緊靠著她的紀桐櫻像是被驚醒了一般,猛地撒了手,踉踉蹌蹌地跑遠。暮春的瓢潑大雨嘩啦啦落下來,激蕩起的雨幕霎時便吞沒了紀桐櫻的背影。

  「公主!」

  謝姝寧心亂如麻,提著裙子就要追,卻被小潤子阻了。

  小潤子將傘往她手中一塞,說了句「八小姐沿著這條路一直往前走,再往右拐便能看到回永安宮的路,奴才這便去追公主殿下」,便匆匆追紀桐櫻去了。

  雨聲裡,腳步聲一會便聽不清楚。

  謝姝寧撐著傘,站在原地四顧茫然。

  兩旁是高高的宮牆,被雨水沖刷成了深色,到處都是瀰漫的水汽。

  這是哪裡?

  這條路比先前紀桐櫻帶著她走的,還要叫人陌生得多。

  她根本不知怎麼走,只好照著小潤子方才指明的道路,一點點往前挪。

  可走了好一會後,她面上茫然的神色卻更加明顯了。

  她雙手握住紫竹的傘柄,仔仔細細打量著周圍的環境,口中呢喃道:「往前走,再右拐便能看到回永安宮的路……可我都右拐了三次了……」

  回永安宮的路,她是認得的,可走了半天她也沒能發現路在哪裡,而腳下的路,卻似乎越走越偏僻了。

  沒有法子,她只能準備原路返回,到先前同小潤子分開的地方,再重新沿著他的話再走一次。

  可才轉身走了沒多遠,她便訕訕然停下了腳步。

  「糟了……回去的路竟也尋不到了……」她頭一回發現自己旁的過目不忘,這路卻是一點也記不住。

  宮裡的路錯綜複雜,若無人領著,她怕是繞上大半日,也不定能尋到出路。

  好事不來,壞事倒是一樁接一樁。

  紀桐櫻好端端地又跑了,也不知小潤子將人追回來了沒。

  她躊躇著,繼續往前邁開了步子。

  走啊走,也不知走了多久。

  偌大的皇宮,就像個走不出的迷宮,將她困住了。

  她身子骨單薄,在大雨裡走了許久,渾身冰冷。走至一處牆根下,她一連打了五六個噴嚏,差點連手上的傘都脫手掉了出去。

  等到鼻間終於不癢了,她勉力直起腰來,心道是不是該索性在這等著,等著人發現她不見,再來尋她。

  手上的傘掛滿了雨珠,沉甸甸的,她將傘面微微傾斜,雨水就「嘩嘩」往下倒。

  等到似乎輕了些,她便將傘重新舉高。

  方要往前邁步,她便發覺不遠處的雨幕裡,站著幾個人。

  她愣了,不敢動。

  對面的人緩步走了過來,打頭的是個穿著身白蟒箭袖的少年,後頭跟著的幾人穿著的都是太監服,是內官。

  幾步之間,謝姝寧在心裡迅速過了一遍可能遇見的人。

  肅方帝沒有這麼大年紀的兒子,那就不可能是皇子。

  能在後宮裡走動,莫非是慶隆帝膝下的幾位?

  她想著,又重重打了幾個噴嚏,渾身哆嗦起來。

  正要同她擦肩而過的幾人俱因為這動靜望了過來。

  少年面若春月,目如點漆。

  頭暈腦脹間,謝姝寧瞧見了這樣一張臉。

  這張臉,可不就是那個在於闐古城消失了的少年,十一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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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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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3章 手段

  漫漫黃沙裡的少年,洗去了砂礫塵埃,換掉了襤褸的衣衫,像是換了一個人。

  可謝姝寧對這張臉的印象太深刻,絕不會認錯。

  更何況,在知道他八成便是燕淮後,她哪裡還忘得掉。日復一日的,這張臉在她腦海裡只會越來越清晰。

  胡楊林裡初見那一回,而今想來便恍若昨日。

  她暈乎乎地想,若漠北的季十一就是燕淮,那他出現在宮裡似乎也說得過去……

  成國公已經去世,他本該在家中閉門守孝。但慶隆帝時期最得寵的婉貴妃正是出自燕家,她如今成了老太妃,也還是燕家的女兒。她輩分高,論起來倒還是成國公燕景的姑姑,於燕淮,便是姑祖母。

  燕景去了,失蹤多年的燕淮艱險歸來,婉貴妃召見他過問一番,也是應該的。

  她想著,漸漸覺得手中的傘柄重若泰山,叫她拿不住了。

  眼皮亦跟著沉重起來,視線變得迷濛。

  鼻間有一波接一波的癢意湧上來,叫她別過頭去不停地打起噴嚏,止也止不住。當著旁人的面,實在太失態。可這會,她哪還顧得上什麼失態不失態。

  「——阿嚏、阿嚏——」

  不停響起的打噴嚏聲中,她手裡的傘終於還是滑落了下去,摔在了地上,濺起大片水花。

  她驚慌失措地要去撿,身子卻軟軟地往邊上倒了下去。

  料想中冷硬的地面忽然變成了帶著暖意的懷抱,她睜著睏意朦朧的眼,只瞧見一側弧度優美的下頜並一件蟒袍。

  再然後,天旋地轉。

  她想要睜開眼,可渾身乏力,冷得厲害,意識也漸漸模糊起來。

  似乎只是一眨眼,她便沒了動靜。

  方才險險將她接住的少年,伸手往她額上一探,觸手之處滾燙,似有火在燒。

  站在一旁打傘的太監們亦匆匆俯身,道:「世子,這人像是謝家八小姐,今日原該歇在公主殿下那的。」

  燕淮收回手點了點頭。

  這人是誰,他怎會認不出,只是沒想到會在這碰見而已。

  「這雨不停,天眼見著也要黑了,您要出宮,可耽擱不得。」年長些的那個太監焦急地道,「謝八小姐,就交由奴才們給送過去吧。」

  燕淮沒應,轉而問道:「公主殿下住在何處?」

  太監們一怔,呆呆地回答道:「永安宮在另一個方向,頗遠。」說著,其中一人在雨中指了指方向。

  燕淮便一把將謝姝寧打橫抱起,飛快地朝著那個方向而去。

  邊上撐傘的太監拔腳緊追,一邊喊他:「哎喲我的世子爺,您可慢些,仔細路滑!」

  燕淮充耳未聞,沒一會便走出了老遠。

  冷雨潑面,一行人卻是越走越快。

  那廂小潤子也將被他打暈了的紀桐櫻給悄無聲息地送回了永安宮,退出來去尋謝姝寧。

  按理,以謝姝寧原本所在的位置,她回永安宮所需的時間遠比他跟紀桐櫻的少。這麼算來,謝姝寧早就應該已經回到永安宮了才是。

  難道是因為害怕被人發現偷跑的事,所以不敢回宮?

  小潤子胡亂猜測著,沿著自己指給謝姝寧的那條路找了回去。

  他哪裡知道,這條在他看來再簡單不過,絕對不會有人走岔的路,卻愣是在謝姝寧這行不通了。

  她非但走岔了路,硬還跑到了南轅北轍的另一個方向。

  小潤子找了一圈,沒有發現人,不由慌了。

  前幾年汪仁查謝姝寧的底,那可是經了他的手的,所以他清楚得很,謝姝寧若出了事,他在印公跟前就沒幾天好日子過了。

  他來來回回找了一遍,還是沒有。

  一個大活人,好端端地就會消失?

  打死他也不信!

  小潤子咬咬牙,就折回永安宮去,若人還是沒有回來,他也就只好捧著腦袋去謝罪了。

  好在他回到永安宮時,正巧撞見了燕淮送謝姝寧回來。

  他瞧見了燕淮,疑惑得很,急忙緊張兮兮地眺望了幾眼,見謝姝寧雖不省人事,但身上似乎並沒有傷處,性命無虞,便立即撤退回去見汪仁。

  出雲殿裡,汪仁也正在等他的消息。

  他面上漫不經心的,心裡卻在掐算著時辰。

  內室裡的聲響絲毫沒有避諱他的意思,越來越肆意。

  他就算不看,也能想得到淑太妃雲雨之中,嬌媚的模樣。

  慶隆帝死了,可淑太妃還活著。

  而且年紀輕輕,姿容傾城,恍若二八少女,絲毫不見生育過後的模樣。腰肢纖細似弱柳扶風,眼波流轉之際,媚人之極。

  這樣一個女人,怎會甘心同那些老去的后妃一道,在這冷寂的深宮裡等死?

  她因為活著,而覺得不甘心。

  肅方帝比慶隆帝年輕,也比慶隆帝高大威武。

  甚至於,在房事上帶給她的歡愉,也勝過慶隆帝。

  內室裡香氣瀰漫似輕煙,在紗幔間裊裊飄來散去。

  肅方帝俯首,一口咬在了她胸前,將那塊雪白的肌膚嚙咬得一片緋色。

  他是粗暴的。

  淑太妃並不厭惡他在這事上的粗暴,但她卻不會任由他粗暴而不去理會。

  白生生的兩條胳膊軟軟地掛在他脖子上,她輕咬著下唇瓣,膩聲道:「六郎,疼……」

  肅方帝卻像是嫌她吵,一把堵住了她的嘴。

  身子重重晃動著,淑太妃玉蔥似的指頭在他背上來回撫弄,卻不敢抓一下。

  一旦留下痕跡,惹惱了肅方帝,她可就得不償失了。

  動作間,細鳥的鳴聲依舊不絕於耳。

  她用香氣誘鳥,再用細鳥誘人。

  在她看來,這世上的男子,沒有不貪戀美色,不愛慕美人的。

  許多人,口中說著不喜,卻只不過是時機未到又或是有心無膽罷了。

  厲害的女人,不止吸引男人,還吸引女人。

  她咿咿呀呀像是幼兒學語一樣回應著肅方帝的熱切,心思卻已經飄遠了。

  皇后到底年紀小,前頭又擋著個兒女雙全,曾主持了端王府多年中饋的白氏,初入宮的年輕皇后,焉能不怕不擔心?

  她假意交好,教皇后穿衣打扮,教她如何對付白氏,教她如何讓皇帝喜歡……

  皇后便將她當做了世上第一等的好人。

  她弓起身子,像一把繃緊了弦的弓,被肅方帝這支箭填得滿滿的。

  重重嚶嚀了聲,她偏過頭,疲憊地將頭往後仰去。

  可肅方帝沒完沒了地在她身上耕耘。

  她既得意又覺得疲憊。

  這都是細鳥的功勞,也是她的本事。

  皇后生得實在太普通,後宮裡隨便尋個宮女,都能比她漂亮不少,便是她再善解人意,於肅方帝而言,也難以動心。

  夜裡哭了一場,次日皇后就來尋了她。

  她嘴裡說著會好的,心裡卻鄙夷不已,憑皇后的長相,除非換張臉,不然都不會有機會。

  其實,她打從骨子裡厭棄皇后。

  憑什麼一入宮,她就能是母儀天下的皇后?

  這一切,不過都只因為站在她身後的李家罷了。

  可她容氏,出身皇商,在那群簪纓世家眼裡,卑賤得很。

  她只能靠自己一步步地往上爬。

  所以,她若不狠,怎能爬的動?

  她故意說了細鳥的事,給皇后聽。皇后傻乎乎的,她說什麼便是什麼,從此一心盼著人能找到細鳥回來。花費了大量人力精力錢財,終於有人從遙遠的西方某小國帶回了這種鳥。

  皇后開心極了,她也跟著笑,告訴皇后食了細鳥的皮,便能成為美人。

  她還牢牢記得皇后當時的模樣,一疊聲問她,「太妃娘娘,這可是真的?」

  真的!

  當然是真的!

  她不說真的,皇后焉會捨得送她細鳥?

  但話雖是真的,她卻並沒有說全。

  最厲害的法子,當然留著給自己用。

  細鳥能以香氣引誘,可它卻愛棲息之地,卻是女子的幽隱之處。

  只要膽子夠大,便能集數鳥於一身。

  用這法子,沒有男人能逃得過。

  但她跟肅方帝之前還需要一個契機……

  她同慶隆帝有一個兒子,快七歲了。

  深宮裡的女人,子嗣不是用來固寵的,就是用來排解寂寥的。

  她當然是前者。

  但慶隆帝死了,她的兒子,還有何用?

  「呀,六郎你慢些……」

  像是察覺出了她的神遊,肅方帝忽然大力衝撞起來。

  她笑著迎合,心裡卻漸漸有古怪的情緒湧了上來。

  兒子的音容笑貌,似乎還印刻在她的腦海裡,揮之不去。

  她摟著肅方帝,心裡卻莫名想起了已經死了的兒子。

  兒啊,你休要怪娘心狠……你生來便是該為娘親鋪路的……

  可反反覆覆催眠著自己,她還是忘不掉兒子在水中掙扎著喊她時的樣子。

  難道真是她的心太狠?

  不不,若沒有喪子之痛,肅方帝又怎會親自來寬慰她?

  她並沒有錯。

  淑太妃這樣在心裡告訴自己,兩頰酡紅,似醉酒之人。

  這一場魚水之歡,直至掌燈時分,才終於算是歇了。

  就連肅方帝自己也覺得困惑,為何只要一沾淑太妃,他似乎就變得不同了些。

  出得內室,汪仁為他披上內官的衣裳,服侍他飛速離開了出雲殿。

  而殿內的淑太妃,再次將例行的避子湯倒進了痰盂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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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4章 愧疚

  她是太妃,是先帝的后妃。

  這便註定了她同肅方帝的這一段情,是有違人倫,天理不容的。

  因而,但凡肅方帝來過後,一碗避子湯是少不得的。可她既敢打肅方帝的主意,連自己親生的兒子都豁出去了,她豈會眼睜睜看著自己錯失一次又一次的機會?

  避子湯,她是絕不會喝的。

  她跟肅方帝的事,目前只有汪仁汪印公知曉,所以每一回來送避子湯的人,也都是內廷的人,而不是一般的宮女嬤嬤。

  頭一次,她乖乖地喝了。

  第二次,她便用容家的三分之一的家財,同汪仁換了免除避子湯的機會。

  她父親向來都看重她,當初若不是慶隆帝去的早,她用不了多久就會蓋過寵冠後宮多年的婉貴妃去,她誕下的五皇子,也有極大可能會成為太子。原本,一切都好得好。如今慶隆帝死了,她不甘心,好不容易才開始邁入新貴的容家也不甘心。

  如若能好好經營上了一代人,容家在京都的勛貴圈子裡就能勉強站住腳跟,對子孫後代,只有百利而無一害。

  故而當淑太妃要走「邪門歪道」時,容老爺是極贊成的。

  能攀上汪印公的關係,容家樂見其成。

  錢沒了可以再賺,容家人別的不行,賺錢那可是滿西越也找不出幾個比他們行的。

  然而三分之一的家財,能換到的也僅僅只是汪仁的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罷了,往後要想走他的門路。還有得忙。

  淑太妃坐在臨窗的美人榻上,神情慵懶地往後一倒,背靠著大迎枕,伸手輕輕覆在了小腹上。

  肅方帝雖貪戀上了她的美色跟手段。但到底還沒糊塗,知道什麼事能做,什麼事不能做。

  好比,兩人之間是斷不能誕育孩子的。

  若不然。這孩子生下來了,是該管肅方帝叫父皇還是叫皇叔?

  她可是肅方帝的嫂子。

  但事在人為,淑太妃安心得很。

  窗外的夜幕漸漸落了下來,她囑人關了窗,懶懶地曲腿蜷在榻上,讓人給自己蓋上了輕薄的小毯,沉沉睡去。

  ……

  永安宮裡,太醫正忙著給謝姝寧扎針,誰也不敢去休息。

  紀桐櫻尤是。呆呆地守在床前。哪也不去。

  宋氏見她面色怪異。瞧著也不大對勁,不敢勞她在這,明日便是紀桐櫻的壽辰。她若病倒了,哪裡能成。滿京都的貴婦小姐。都精心打扮了入宮來為她賀壽,壽星公如果不能到場,那還成什麼模樣。

  「公主快回去歇著吧,明日還要早起呢。阿蠻只是受了涼,晚些再服了藥便好了。」宋氏便勸說她下去休息。

  可紀桐櫻不應,只搖搖頭,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床上的謝姝寧看。

  宋氏沒辦法,皇貴妃也沒辦法。

  聽說謝姝寧病了的事,宋氏先行一步趕來永安宮,皇貴妃將手裡的事處理妥當,也匆匆趕了來。

  見了紀桐櫻的樣子,皇貴妃只以為她是擔心的,雖見她面色不好,但也沒多想,勸了幾句見沒有用處也就隨她去了。

  只在太醫為謝姝寧扎完針後,讓太醫為紀桐櫻把了把脈。

  太醫說,除有些氣躁外,並沒有大礙。

  宋氏跟皇貴妃兩人這才放心了些。

  紀桐櫻披著頭髮,再次在謝姝寧床尾坐下,憂心忡忡地道:「阿蠻的臉色怎麼這麼白?」

  「她身子骨一向不好,歇幾日便是了。」宋氏回著話,心裡卻有些惴惴不安的。

  畢竟,她們入宮是為了給公主慶賀生辰來的,結果還沒開始慶賀,謝姝寧倒先病了,難免被人說是晦氣。

  她知道皇貴妃跟公主都不是那樣的人,但仍有些覺得不安。

  她俯身,親自擰了帕子敷在謝姝寧的額上,嘆了聲道:「這丫頭也不知是怎地,明知自己身子不好下著大雨竟就溜了出去,也不怕著涼。」

  紀桐櫻在邊上聽著,後悔不迭。

  都是她的錯。

  然而一回憶,在出雲殿裡瞧見的那一幕就自動在她眼前冒了出來。

  她的面色愈加陰鬱了。

  「聽說是成國公世子送阿蠻回來的?」靜謐著,皇貴妃忽然問道。

  紀桐櫻扭頭看她,點了點頭輕聲道:「是他。」

  皇貴妃聽到了確切的答案,不由面露驚訝之色,覷了眼宋氏,道:「宮女說,阿蠻是被世子爺抱著的?」

  「大抵是的……」紀桐櫻當時還沒有清醒過來,茫然得很,對謝姝寧回來時的情況有些記不清了。

  她這會也並沒有立即聽出皇貴妃話裡的意思。

  直到宋氏驚呼了聲:「抱著回來的?」

  她這才明白過來。

  雖說謝姝寧才十一歲,還是個半大孩子,可男女七歲不同席,她被燕淮抱著回來,總不叫個事。

  紀桐櫻知道了眼前的兩位長輩在擔心什麼,不由也跟著擔心起來。他們一路走來,也不知叫多少宮人瞧見了。

  「沒事沒事,阿蠻才十一歲,世子爺年紀也不大,更何況這是事出有因,誰也不能胡亂攀扯了去。」皇貴妃安慰了幾句,但她轉念想到謝姝寧跟燕家的二公子有口頭親事,就又覺得這事有些怪怪的,一時不知如何說下去了。

  宋氏也沒吭聲。

  事出有因,勉強也說得過去。

  很快,煎好的藥被送了上來。

  宋氏親自餵給半寐半醒、迷迷糊糊的謝姝寧喝了。

  吃了藥後,藥效很快上來,謝姝寧睏得很,連耳邊有誰在說話也聽不明白,只一個勁地想要睡去。因她發了燒懼冷,所以床上很是蓋了厚厚的幾條冬被。結果她出了些汗後。又開始睜著朦朧睡眼喊熱。

  宋氏不敢去了被子,怕她晚些還要怕冷,就守在她身邊輕輕為她打扇。

  風徐徐的,柔柔的。

  謝姝寧再次沉沉睡了過去。

  皇貴妃臨走前又來瞧了她一回。見額頭沒那麼燙手了,才放心地走人。

  紀桐櫻親自將她送到外頭,看著她上了步攆。

  步攆上,皇貴妃微微歪著身子。一手拄著下巴,背影看著很疲憊。

  紀桐櫻心裡一酸,竟是差點落下淚來。

  她還記得,在王府裡的時候,母妃有多愛笑,而今便是笑,也帶著澀然。

  紀桐櫻忽然遲疑起來,出雲殿裡發生的事,究竟是不是該告訴她?

  若該告訴。又要怎麼說?

  這樣的事。空口無憑。怕就算是母妃,也不會相信她的才是。何況這事,自她這個做女兒的口中說出來。顯得那般大逆不道……

  她苦笑著回了寢殿。

  夜深了,各懷心事的眾人。在寂寞空曠的皇城裡,也終於在輾轉反側後入眠,漸漸睡熟。

  可皇城外的成國公府裡,直到敲過三更鼓,世子燕淮也還未入睡。

  他闔眼假寐著,屏息聽著外頭的動靜。

  正房那邊燈火通明,又是一個不眠之夜。

  他的繼母小萬氏還在掙扎,掙扎著不想讓他活下去。

  他回來的日子還太短,離開的時間又太久,許多原本看似容易的事,也就因此變得困難起來。

  父親去世了,可同他還未來得及交接任何事務。

  如今這成國公府裡,於他而言,危機重重。

  明面上,他跟小萬氏還要保持友好的母子關係,母慈子孝的面具,眼下還不能摘去。

  可他看著那張據說同生母酷似的面容,時常在想,小萬氏的慈母面具背後,究竟藏著一顆多少陰毒的心。

  他躺在床上,翻了個身。

  身前衣襟微散,露出鎖骨下方的一塊緋色。

  那是朵灼灼盛開的桃花。

  他出生時,這地方原是塊形狀醜陋的胎記。

  生母大萬氏彼時還是嬌俏少女,嫌這胎記難看,愣是誰也沒說便自作主張請人在胎記上刺了朵桃花,蓋了過去。

  在天機營時,這朵桃花,一直叫人詬病,他都記不清自己被要好的七師兄嘲笑過幾回。

  可等到回京的這一日,這朵桃花成了辨識他身份最好的證據。

  他都禁不住覺得,生母昔日是不是已經預見了會有這麼一日,所以才特地讓人刺了朵花上去。

  他想著心事,放緩了呼吸聲,再不翻身。

  過了約半個時辰,終於有人在外頭輕輕叩響了門扉。

  他立即坐起身,「進來。」

  名作吉祥的青年就穿著還未換下的夜行衣走了進來,神情嚴肅地道:「世子,您的劍呢?」

  燕淮將被子掀開一角,無奈地笑了笑:「我不會鬆懈的。」

  吉祥似乎不信,搖了搖頭道:「一刻也不行。」

  燕淮聞言,只得正色應道:「就算父親沒有留下這樣的遺言,我亦會時刻備著。」

  「國公爺到死,都在憂心您。」吉祥面色沉沉地道。

  燕淮聽見這話,卻頗有些不置可否。

  他回來後,吉祥趁夜來見他,確認身份。

  吉祥是成國公身後那支隊伍中擇出來的十人小隊的首領,他的任務,便是在燕淮歸京後,護他周全。

  這般看起來,故去了的父親似乎很是為他殫精竭慮了一番。

  可是他不明白,既如此,當初為何要將他送走?

  他無法釋懷,也就不願意再聽吉祥說下去,「我讓你去查的事如何了?」

  吉祥看了他一眼:「謝家八小姐兩年前在漠北受過一次重傷,傷癒後仍壞了身體,而今體弱多病,只能靠靜養。」

  燕淮聽著,沉思起來。

  莫名的,他心裡多了幾分愧疚。

  「世子,謝八小姐可是同二公子有婚約的。」吉祥見他不說話,忽然提醒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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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4-17 23:53:29 |只看該作者
第175章 渾水

  雖然明眼人都能瞧出來,謝姝寧跟燕霖的親事,小萬氏怕是不樂意的,但只要這事一日沒有攤開了說明白了,等到要作數的時候難保不會出人意料。

  不論如何,現如今謝元茂仍丁憂在家,他往後的前程,一時半會也還看不清楚。

  萬一他要是得了平步青雲的機會,小萬氏為了能同燕淮那門英國公府的親事抗衡,咬緊牙關要為燕霖娶謝元茂的長女過門,也是大有可能的。

  吉祥說完,又低聲補充道:「這門親事出自國公爺的口,謝家那邊真較了真,二公子那也難以賴掉。」

  燕淮神色古怪地看他一眼,「謝家那邊較真?」

  「謝六爺若起不來,那謝家三房就只能一輩子依附長房而存,他的女兒,便是嫡長,又能算得了什麼?」吉祥語速飛快地解釋起來,「過了這村便沒這店,成國公府的二公子配他的女兒,那也是實實在在高攀了的,他怎會白白錯失良機?」

  「這話,倒也對……」

  帶著薄繭的指腹輕輕撫過身旁的劍鞘,燕淮皺了皺眉。

  吉祥便道:「您當務之急要做的事,是如何應對夫人。」

  他話裡的夫人,自然是指的新近成了孀婦的小萬氏。

  燕淮幼時,總覺得小萬氏同去世了的母親生得相似,脾氣卻似乎更好些,所以頂喜歡她。生母大萬氏去世時,他才兩歲,可模模糊糊的,他倒也隱約記得些生母的模樣。

  乳娘張氏,也不止一回在他問起生母時,避開他的視線,口中支吾著,只說些無關緊要的閒話。

  他由此可知,記憶中生母對自己的漠然,是真的。

  大萬氏,並不大喜歡自己的兒子。

  她生他時難產,燕淮是知道的,所以她不喜歡自己,他也能諒解。她流了那麼多的血,才換了他的生,他感激得很。

  可他未能在生母那得到想要的慈母情懷,缺失的那些母愛,他在繼母身上卻尋到了。

  小小的他,將小萬氏當成了真正的母親。

  可當父親去世,他一身狼狽地踏進國公府大門時,小萬氏的那張假面就有些繃不住了。

  他想到那一日小萬氏穿著孝服,頭簪白花看到他時,驚變的面色,嘴角忍不住微微一牽,冷意四溢。

  「燕霖還是個孩子,被她護得太好,根本便什麼也不懂。她不能指望燕霖,卻又不能不小心顧著他,所以她行事難以放開,從而束手束腳。萬家也不會眼睜睜看著她作祟,她的動作就只能更加小心。」燕霖的眼角眉梢漸漸透出幾分凜然,伴著少年清冽的音色在黑夜裡幽然綻放,「可偏生事情又拖不得,再拖下去,我襲了爵,她就更沒有法子。所以只怕用不了多久,她就會狗急跳牆。」

  吉祥凝視著他,「您可是已經有了打算?」

  燕淮的目光落到了他身上,搖了搖頭,「沒有。」

  「……」吉祥張口結舌、面紅耳赤,過了會才憋出一句話來,「您莫非就準備等著夫人出手?」

  燕淮瞇起眼,漸斂了冷意,換了漫不經心的語氣道:「父親不是讓你護我周全?」

  這倒是事實。

  吉祥被噎了一噎,一時半會不知說什麼好,良久方道:「您被國公爺送出了京,除國公爺跟兩名心腹外,誰也不知您身在何處,可即便如此,夫人卻還是動用國公爺的勢力,找到了您差點得逞,她的手段,防不勝防!」

  小萬氏當初在眾人眼裡對燕淮有多好,其實骨子裡便有多厭,而今用心就有多險惡。

  燕淮當然不會直到這時還沒有看明白這一點。

  他沒有回吉祥的話,只在心裡來回反覆思量著,若有朝一日撕破了臉皮在明面上兵戎相見,他是不是能狠下心腸射殺了繼母。

  七師兄從來都沒有說錯,他的心性還不夠硬。

  他忽然變得興趣寥寥,轉而問起吉祥:「萬家那邊還沒有消息?」

  吉祥聽到萬家,不由面露深沉,道:「還未曾。」

  「這事有些不對勁。」燕淮蹙眉。

  他親自寫了信讓人送去萬家交給他的外祖母萬老夫人,可幾日過去了,那封信卻沒有絲毫回應。

  他初初回京,根基單薄,根本站不穩腳跟,這府裡又滿是小萬氏的人跟眼線,他只能去求助萬家。得到了外祖家的支持,眼前的困境就能迎刃而解。但此刻的情況,瞧著卻不大妙。

  是同父異母的弟弟率先得到了外祖家的支持,還是因為他多年未在京裡走動,外祖母忘了他這個原本放在心尖尖上疼的外孫?

  不管是哪種,都不是什麼好事。

  想到這其中的各種可能,他像是在三九寒冬裡喝了碗涼水,連脊髓都冷透了。

  「再等兩日,若還沒有消息傳出來,我親自去一趟萬家。」少年清越的聲音裡帶了絲猶豫,他的大舅舅萬幾道一直同父親不合,多少年了也從未緩和過,對他也是淡淡的,倒是對燕霖不錯。

  他曾問過外祖母大舅舅為何不喜歡自己,外祖母只說是因為大舅同繼母的感情更深厚些,所以難免待燕霖好些。

  可同時一母的妹妹,他為何同生母的關係不如同繼母的?

  此刻想來,竟是處處玄機。

  屋外大雨如注,天色黑得伸手不見五指,雨珠墜落的聲響在耳畔迴旋不去。

  吉祥退出去後,室內就重新安靜下來。

  燕淮想起了弟弟燕霖。

  他的右手搭在劍鞘上,似乎隨時都要拔出裡頭那柄寒光泠泠的袖劍。

  最壞的情況,也不過就是要了燕霖的命。

  殺人而已,他有何不敢?

  答案早就瞭然於心。

  他闔上眼,卻始終沒有睡著。

  ……

  時至次日清晨,被大雨沖刷了許久了的京都上空終於放了晴。

  皇城在天光底下恢復了往日的肅然端莊之色,碧色的琉璃瓦波光流轉,映襯得檐角上蹲著的獸雕都像活了一般。

  今日是惠和公主紀桐櫻的生辰。

  一大早,便有收到了邀約的客人,坐著馬車往皇城來。

  南城寬闊的朱雀大道上,都幾乎被堵了個水洩不通,熱鬧非凡。

  可壽星公面上卻沒有什麼笑意。一大清早她披頭散髮地就來尋了謝姝寧,見謝姝寧醒了,也退了燒,才安心地長舒一口氣。

  她親手幫謝姝寧掖著被子,嘴角翕動,十分想要說話,但顧忌著屋子裡都是人,有些話只能憋著。但她又在謝姝寧跟前,向來憋不住話,這會不能說,只覺得自己臉都被憋紅了。

  謝姝寧發覺,輕輕拽了拽她的袖子,啞著嗓子輕聲道:「我昨日怎麼回來的?」

  她只記得自己撐著傘,在瓢潑大雨裡兜兜轉轉半天也沒找到回永安宮的路,後頭就開始頭暈眼花。

  暈過去之前,她像是遇到了幾個人。

  睡了一夜,竟有些睡糊塗了,一時間沒想起來。

  紀桐櫻聽她問,就道:「是成國公世子。」

  謝姝寧瞪眼,「怎麼是他?」

  這般一說,她倒有些印象了。

  那張少年的臉……

  「也虧得他遇見了你,若不然你這會怕還得暈著!」紀桐櫻搖搖頭,後怕不已。

  謝姝寧卻在想,人人都知是燕淮救了她,這人情就算是欠下了。她是一丁點也不願意再同燕家有什麼牽扯,可這麼一來,就算她不想,也沒有辦法。她在心底裡掐算著,該使人買些什麼東西送去成國公府才能還了這人情。

  如今成國公府還在喪期,送禮也難送。

  她幾不可聞地嘆了聲。

  紀桐櫻不知道她在想什麼,見她面色微異,終於還是忍不住壓低了聲音,用只有她們二人才能聽到的悄悄話道:「昨日的事,該怎麼……」

  「您說什麼呢,昨日您不是好好地待在房中在午睡嗎?」謝姝寧驀地打斷了她的話。

  紀桐櫻一臉錯愕,磕磕絆絆地道:「你、你燒糊塗了嗎?」

  謝姝寧披了件駝黃色纏枝紋花羅交領右衽夾衫坐起身,伸手重重按在了她的手背上,重複道:「您昨日哪都沒去,只我一人貪玩,冒雨出去了一回。」

  「阿蠻……」紀桐櫻呆愣愣的,有些回不過神。

  謝姝寧虛弱地微笑,「公主又長了一歲,記性怎麼倒差了。」

  紀桐櫻才終於明白過來她的用意,心頭五味雜成。

  那件事,太叫人驚愕。

  她們不該看到。

  既看到了,也只能當成沒有看到,這是最好的法子。

  紀桐櫻看著床上比自己還小的人,暗自感嘆著,在有些事上,自己倒還不如她了。

  倆人沒說幾句話,謝姝寧便催她趕緊去洗漱更衣。

  左右今天謝姝寧是去不成了,等到紀桐櫻一走,她就盯著自己的手指頭擔憂起來。

  她們在出雲殿看到的那件事,絕對不能叫任何人知道,可她不敢肯定,紀桐櫻是否真的能守住秘密。畢竟,肅方帝一直都是她心中敬愛的父皇,如今見了他最醜陋的一面,身為女兒的紀桐櫻心裡,肯定是翻江倒海難以平息。

  她惴惴不安了一整日。

  好在晚間宴席散了,紀桐櫻回來,臉上是笑著的。

  她吃了藥,又請了太醫來瞧過,身子也大好了。

  紀桐櫻便讓人抱了壽禮過來,要同她拆了一道看。

  拆了幾件,拆到了幾件精美的首飾,樣式很少見。

  紀桐櫻見了歡喜,便問一旁的宮女,「這是誰送的?」

  宮女看了禮單笑著回她:「是淑太妃送的,聽說是太妃娘娘親自畫了圖樣叫司珍司趕製的。」

  紀桐櫻霎時變了臉,忙不迭將東西擲到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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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6章 保密

  製作精良的華美首飾便「嘩嘩」散落了一地,正巧落在了手握禮單的宮女腳邊。

  宮女嚇了一跳,連忙彎腰去拾。

  「別動!」紀桐櫻驀地大喝,面色鐵青,眼中怒火幾要噴薄而出。她揚手一掃,將身旁堆積著的禮盒盡數都掃到了地上,七零八碎地滾落了一地。

  裡頭也不知是哪個盒子裡裝了瓷器,落地的瞬間發出「哐當」一聲重響。

  盒蓋散落,裡頭瑩潤的白瓷碎片掉了出來。

  寂靜的室內,碎瓷聲,尖銳入耳,久久不肯散去,在眾人耳中回蕩著,一波尖利過一波,震得人耳朵發麻。

  紀桐櫻呆呆看著,情不自禁地抬手按在自己的心口上。

  這碎裂的聲響,聽著竟叫人這般耳熟。

  碎的,究竟是瓷,還是心?

  她想著淑太妃往日裡親和有加的笑容,只覺得一陣陣作嘔。

  她艱難地將噁心之意壓制下去,復而厲聲道:「滾遠點!」

  在場的人,就都愣住了。正準備將東西拾起的宮女默不作聲地抬起了手,越過碎瓷片跟一地狼藉往後退去,將那幾件首飾遺留在了原地。

  紀桐櫻雖然性子嬌縱些,可平日裡待人也都是和顏悅色的,甚少發火,更不必說像今日這樣的雷霆之怒。

  除了謝姝寧外,沒有人知道紀桐櫻為何會突然發這般大的火。

  明明她素日就喜愛這些精巧的物件,回回見了都愛不釋手,這次淑太妃花了大心思親自叫司珍司趕製出來的首飾,卻被她給擲到了地上。

  方才那一下,但凡長了眼睛的人就都能看得清楚,首飾的的確確是被丟擲出去,而非不慎脫了手。

  宮裡的事瞬息萬變。

  看著地上的那些珠翠金飾,謝姝寧悄悄握了一把紀桐櫻的手。

  才說了要將那事當做沒有發生過,眼下可不能出什麼紕漏。

  她咳了兩聲,道:「公主,讓她們將東西收起來吧。」

  紀桐櫻扭頭看她,臉色倏忽泛白,眼裡滿是委屈之色,似在說:阿蠻,父皇同淑太妃為何要做出那樣的事。

  可這事,誰說得清。

  興許是因為肅方帝戀上了淑太妃的美色也保不齊。

  皇后雖顏色新鮮,可惜姿色平平。皇貴妃幾個倒生得好,然而紀桐櫻都十三歲了,皇貴妃的年紀到底也漸漸大了,再好的容貌也如黃花漸老,不能同過去相提並論。

  新近的幾位美人,聽說也都生得美。

  可一個個的,年歲不過十五六,美則美矣,味道卻不足。

  淑太妃則不同。

  二十幾歲的年紀,已不大年輕了,但這個歲數,美人正如成熟的蜜桃,多汁而豐盈,叫人見了便垂涎三尺。

  只要再來點手段,哪個男人能逃得出她的手掌心?

  謝姝寧腹誹著,淑太妃前世就能拉攏煞神一般的燕淮,扶持了自己的幼子登基,怎會是普通女子。

  深宮裡的女人,就算初入宮廷時還是睜著水汪汪的眼,單純的小白兔,等到被無情的歲月磨礪一番,也就成了劇毒的蠍子。

  活下來的都是這樣的人,那些不改初心的,就都早早死了。

  在宮裡,沒有城府是最要不得的事。

  紀桐櫻做不到喜怒不形於色,十分危險。

  謝姝寧淺笑:「公主別惱,只是不小心脫了手而已,不會有人叫淑太妃知道的。」

  話音方落,屋子裡便有幾道若有似無的目光,在她身上飛快地掠過。

  四周也愈發靜謐起來。

  她已明確說了這樣的話,若方才這事有朝一日還是傳出了這間屋子,那在場的這群宮人就都脫不了干係,一個也別想跑。

  「收拾乾淨了便下去吧。」紀桐櫻咬著牙,良久才憋出話來。

  謝姝寧鬆了一口氣。

  「是。」幾名宮女低著頭,手腳飛快地將東西收拾了,悄無聲息地退了下去。

  待人一走,紀桐櫻忽然雙手捂臉,懊惱地道:「阿蠻,這可怎麼是好,我如今只要一聽見那個名字,就恨不得去撕爛了她的臉!這世上,怎會有如此不知廉恥的人?」

  謝姝寧語塞。

  一個巴掌拍不響,這事,也不能全怪淑太妃。

  她斟字酌句地安慰著紀桐櫻,「公主仔細想一想,這事若叫旁人知道了,有什麼好處?那是一丁點也沒有!壞處呢?卻到處都是。滅頂之災,也不過就是頃刻之間的事。只是個秘密,您咬咬牙,也就守住了。」

  紀桐櫻的目光透過指縫看向她,「我今日見到父皇,差點便忍不住了。他一開口,我就想到那會的事。」

  說著說著,她禁不住面露霞光,啐了聲:「不提了,說多了污了嘴。」

  她跟謝姝寧都還是未出閣的姑娘家,許多事連想都是不該想的,更不必說親眼目睹了。

  「您別怕……」謝姝寧嘆了聲,覺得自己話語蒼白,竟是挑不出能再用來勸慰的話。

  她昔日撞見了父親被林姨娘所惑,趕赴陳氏身邊時,不也覺得天崩地裂嗎?

  何況那時,她已經歷過比之更慘烈的事。

  紀桐櫻鬆了手,眼神平靜了些,像是將她的話聽進去了。

  兩人靜坐了會,耳畔只有燈花炸開的「劈啪」脆響。

  夜漸漸深了,紀桐櫻盯著那盞六角宮燈,霍然起身。

  她來回踱著步,速度越來越快,連衣袂都揚起了些,轉得謝姝寧頭暈,忙低下頭去不再看她。

  「你歇著吧!」紀桐櫻拋下幾個字,便要離去。

  謝姝寧連忙喊她:「公主,我明日便要出宮了。」

  紀桐櫻怔了怔,停下了腳步轉過身來,吃驚地道:「這麼快?」

  「進宮原就是為您慶賀生辰的,明日也該回去了。」謝姝寧無奈頷首。

  她好端端又病了一場,宮裡雖有太醫,但到底不如自家舒坦。宋氏亦覺得,鹿孔的醫術只怕還勝過太醫院的那些太醫,便也不願意讓她再在宮裡多留。

  皇宮禁院,也不適宜養病。

  紀桐櫻聞言,眼眸微黯,開始依依不捨起來。

  謝姝寧掀了被子起身,因怕過了病氣給她,不敢走得太近,站在一臂距離外,恭敬地行了個禮,聲音不高不低地同她說道:「阿蠻知道公主心中不好受,但不好受也得受著,倒不如當成什麼都未發生過。」

  見她如此,紀桐櫻臉色一緊,良久才點了點頭,算是應下了。

  「我有時總覺得,你瞧著,倒像是比我還年長許多。」紀桐櫻深吸一口氣,「你也不必擔心我,我總不至於為了紓解自己心中苦悶,便叫母妃傷心。」

  她從小就同白氏關係極好,所以這話,謝姝寧信她。

  話已至此,倆人也就沒有再多提什麼。

  謝姝寧重新躺回了床上,蓋好了被子。

  紀桐櫻就揚聲喚了外頭守著的人進來,自己回了寢殿。

  因藥力上頭,謝姝寧很快睡了過去。

  再醒來,已是日上三竿。

  宋氏一早就來見過她,看她睡得香,便不忍將她吵醒,索性今日趕在宮門落鑰前出門都無礙,便又先回去了,讓她多睡會。

  這一等,就是個把時辰。

  謝姝寧醒了後,紀桐櫻就讓人譴了宮女來告知宋氏。

  宋氏看看天光,忍不住失笑,這下子可好,是留在宮裡用了飯再走還是空著肚子就走?

  她思量著,帶上人出門往永安宮去。

  頭頂上青空紅日,連樹上的枝葉都被曬得蜷曲起來,前幾日的傾盆大雨就像是夢一般。

  越過長廊,宋氏仰頭看了眼天上呼嘯而過的流雲。明明是萬里晴空,她卻莫名覺得逼仄得慌。

  宮牆太高,檐角翹得也太尖刻。

  她才在宮裡待了幾日,便有些受不住了。

  正想著,眼前忽然迎面來了一行人。

  走在最前頭的那個身形頎長,輕袍緩帶,走得不疾不徐,似乎每一步都瞭然於心。

  宋氏認了出來,這人是司禮監的掌印大太監,汪仁。

  「謝六太太。」

  一行人走至跟前,同她漸次行禮。

  她聽說過汪仁的厲害,不敢受他的禮,裝作不經意地別開了半個身子,隨即道:「汪印公客氣。」

  汪仁微笑,「六太太這是準備出宮?為何不等午後天氣涼爽些再動身?」

  宋氏也笑著道:「夏日多雨,這會瞧著還是艷陽天,指不定晚些就落了大雨下來,早早出宮也是以防萬一。」

  「那咱家便不叨擾六太太了。」汪仁避到了一旁,為宋氏讓開了路。

  宋氏急忙道謝,帶著人離去。

  在她身後,汪仁也朝著相反的方向邁開了步子。

  走了幾步,他忽然情不自禁地轉頭去看。

  婦人嫻靜的眉目尚在腦海裡揮之不去,背影又叫他微微失了神。

  他暗想,她竟嫁給了謝元茂,當真是可惜了。

  旁人如何看他不知,但他,是瞧不上謝元茂的。

  倒是謝家那位八小姐,瞧著性子同父母都不大相似。

  他收回了視線,目視前方,溫聲問一旁的小潤子,「皇貴妃那,還沒有動靜?」

  小潤子搖搖頭:「還沒有。」

  汪仁奇怪了下,道:「這倒奇了,公主竟忍得住不同皇貴妃提及那件事。」

  「按理,公主殿下是忍不住的,但這一回公主身邊多了位謝八小姐……」小潤子低聲說道,小心翼翼地覷了眼汪仁的神色,見他並沒有看自己,便繼續道,「那位八小姐年紀雖小,但較之公主更沉穩,也更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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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7章 樂趣

  汪仁沒說話,抬腳往前走去。

  須臾過後,他笑了笑,狹長的鳳眼微斂,吩咐小潤子道:「仔細著點出雲殿。」

  小潤子低低應了,緊跟在他身側,遲疑著詢問起來:「這事,叫公主殿下瞧見了,可有什麼好處?」

  伴隨著話音,一陣帶著熱氣的風迎面吹來,霎時間吹得人的肌膚都燒了起來。

  汪仁忍不住蹙眉,摸了摸自己的手背,不悅地輕聲嘟囔:「夏天可真叫人頭疼……」

  一入了夏,天氣就跟火一樣,越來越旺,風是熱的,牆也是滾燙的,連水都像是煮沸了的。至於這天下的人,那就如同點火的柴禾,一日日被燒得枯黑起來。

  汪仁極厭惡炎炎夏日的到來。

  他腳下的步子驟然快了起來,原本該往御書房去的,這會卻轉彎往另一條道去了。

  小潤子拔腳就跟,走得兩條腿打顫。

  走在前頭的汪仁分明走得比他們快得多了,可神態絲毫未變,連邁開步子的大小都不改,就像是先前一樣。

  真是個怪人!

  小潤子在心裡暗想。

  汪仁還沒有解答他的疑惑,但他這時,也不敢繼續追問了。

  「印公,皇上那還候著您呢。」疾行了一會,小潤子終於看出來了汪仁要去的目的地,不由慌了下,只能硬著頭皮小心地提醒起來。

  這宮裡頭,到底最大的那人還是坐在龍椅上穿著九龍緙金袍的肅方帝,而不是汪仁。

  內廷裡再厲害的人,落到了皇帝跟前,那也就只是個奴才,連站都不能站直了的。

  可是提醒的話才一出口,小潤子就愣了愣。

  宮裡的太監們,走路時多半都有些彎腰駝背。他們在主子面前卑躬屈膝慣了,經年累月就都成了那副樣子,想改都改不掉。但走在前頭的汪仁,身板挺直,絲毫不見身為太監的頹喪卑賤之氣。

  若不說,誰能想到,汪仁是個去勢了的閹人。

  小潤子將頭低得更下了些,唯恐汪仁生氣。

  但汪仁根本就沒有搭理他的話。

  小潤子無奈極了。

  肅方帝這些個日子在淑太妃那享盡了樂,可一離了出雲殿,脾氣就暴躁了許多。

  這也是難免的,不論誰換到了肅方帝如今的處境上,想必都不會覺得好受。一個人心懷秘辛久了,保不齊便成了瘋子。

  可讓肅方帝將這火撒在自己身上,總歸不是什麼好事。

  小潤子為自己的師傅憂心著,汪仁卻將心思都執著在了自己身上的薄汗。

  黏膩的感覺,讓他覺得自己髒透了,叫人噁心。

  一回了房,他便讓小潤子打了清水來,將浴桶放得滿滿的。

  屏風後,他去了身上的衣裳,跨入浴桶,沁涼的清水立時盈滿了身上各處,他長長出了一口氣。

  小潤子就在屏風另一側幫他準備乾淨的衣裳。

  他的衣裳,每一件都要洗過十遍,才肯穿上身。

  幾年前有一回,某個負責洗衣的小太監新入宮來,洗了幾回嫌麻煩,又想著衣裳洗了多少回,只要洗乾淨曬乾了誰還能知道不成?他便自作主張,背著人只將衣裳浣洗了八遍便擰乾去晾了。

  八遍同十遍只差兩遍,小太監想著,這總不至於叫人發覺才是。

  可誰知,過了幾日汪仁一穿上這身衣服,便發了大火,當即便發話讓人將那個洗衣的小太監拉下去將手砍了。

  從此以後,誰也不敢在這些事上糊弄汪仁。

  小潤子貼身伺候他,更是知道汪仁愛乾淨根本就愛到了非人的地步。

  他隔著屏風,小心翼翼先去洗了數遍手,再用柔軟的乾淨羅帕將指尖每一滴水珠都擦去,才敢去碰汪仁的衣裳。

  正理著,屏風後的汪仁突然道:「去同皇上說,暑天炎熱,咱家病了不能伺候他。」

  小潤子咽了口唾沫,老老實實應了,將乾淨的衣裳一一掛好,稟了汪仁退了出去。

  「皇帝成日裡閒著,倒真該再給他找件事做做了。」汪仁神色慵懶地浸在涼水裡,一手托腮,喃喃道。

  慶隆帝在位時,他的日子更逍遙些。

  可逍遙得久了,就不免有些無趣起來。

  天天被人喊著「印公」、「督主」的,他聽得耳朵都要生繭了。一個閹人,人生裡除了那些黃白之物跟權勢外,還有什麼可值得愉悅的?女人?倒也總有人將身姿曼妙的妙齡少女一個個送到他眼前來,只盼著他能收下。

  早就是個閹人,他要這些人做什麼用?

  他已經去世了的師傅在世時,倒是十分好女色。

  他也一直都沒有明白過,這畫餅充饑,究竟有什麼意思?

  於是,思來想去也沒什麼可值得逗樂的法子,他便打起了皇帝的主意。

  慶隆帝跟那時還是端王的肅方帝頗有嫌隙,他清楚得很。故而沒多久,他就順著那條縫隙,勾了慶隆帝煉丹,追求長生不老之道。

  眼瞧著慶隆帝成了猴子,他這個耍猴人也很是逗了他一番。

  但久了,就又沒有意思了。

  他遂想起了端王爺。

  好容易端王爺登基了,卻日日只想著做明君,無趣得緊。

  端王爺也沒有慶隆帝那般好哄。

  好在,就在這個時候,冒出來個淑太妃。

  汪仁無聲地笑了笑,想起淑太妃跟肅方帝苟合的嘴臉,笑得就開心了些。

  他甚少這般笑,難得的笑容,竟帶著嬰兒般的純真。

  小潤子一點也沒想錯,他就是個怪人。

  晚些,小潤子從肅方帝那回來,順便還帶回了個消息——謝六太太母女已經出宮了。

  這事是汪仁親自吩咐下去的,小潤子不能不仔細。

  他又道:「八小姐的病情也已無大礙。」

  汪仁直到這時候,才從浴桶裡站起身,擦乾了身上的水珠,穿衣出了屏風。

  衣襟大敞著,他也不管,只問小潤子道:「是哪個太醫給瞧的?」

  小潤子道:「是周院判親自給看的。」

  那老頭的醫術不錯,汪仁放下心來,擺擺手不再多問。可他轉念一想,自己在謝家母女身上擱的心思是不是過多了些,怎麼每一回見到她們,都要讓人仔仔細細地去打探一遍……

  他幾不可見地皺了下眉頭,心想定然是因為自己這些日子在宮裡過得太無趣了,所以才會這般反常。

  他站在窗邊望向外頭那株高聳的蒼翠大樹,眼珠子微微一動,旋即道:「成國公府最近可有什麼消息?」

  小潤子想也不想便道:「也沒什麼大事,只是世子回來了叫有些人不大痛快罷了。」

  「哦?」汪仁饒有興趣地轉頭看了過來,「依你看,燕夫人跟世子,哪個會贏?」

  一個是婦孺,一個是還未束髮的少年郎。

  這場博弈,倒是挺有意思的。

  「這……怕是不好說……」小潤子思索了一番,一時不敢下決斷。

  燕淮畢竟才回京,生母早亡,父親也沒了,在京裡根基單薄,想馬上在燕家站穩腳跟,不容易。

  小萬氏卻又吃虧在是個婦人,行事沒有男人方便,偏生她親生的兒子,在京都這些個公子哥裡,也不大出色。

  兩虎相爭必有一傷,究竟是誰,還得靜觀其變。

  小潤子斟酌著字句,「不過一旦世子襲了爵,事情也就差不多該平息了。」

  汪仁屈指,在窗欞上不緊不慢地叩著。

  他的聲音一如既往的溫潤似玉,可口裡說出的話,卻叫小潤子都不得不為燕淮拘一把同情淚。

  汪仁說,既如此,那就叫他莫要這麼快就襲爵罷了。

  只要肅方帝的聖旨一天沒有下去,那這事就一天沒那麼快能安定。好玩的事多了去了,可不止皇宮裡的這點悶子。

  汪仁微笑著。

  站在對面的小潤子卻情不自禁哆嗦了下。

  這一次,成國公世子可倒了大楣了。

  ……

  小潤子暗自感慨的時候,謝姝寧母女才剛剛出了皇城。

  這才方進了六月,天氣就已經熱得不像話,白日也變得長了起來。

  暑天裡,時而大雨,時而炎熱,謝姝寧的身子總也好不全。

  宋氏坐在她身邊,輕輕搖著團扇,「你這身子,屋子裡也不好擱冰了,小心凍著。夜裡若熱得睡不安生,只叫玉紫幾個徹夜輪流打扇吧。」

  謝姝寧輕笑,點了點頭。

  馬車上了朱雀大道,謝姝寧撩開了馬車上的窗帷,朝外看了眼道:「娘親,過幾日我想去趟平郊的莊子。」

  宋氏皺起了眉頭:「先等鹿大夫瞧過了你的病再說吧。」

  此去平郊的田莊雖不大遠,但也得經受車馬顛簸,總不是好事。

  謝姝寧收回視線,乖巧地道:「也好。」

  左右鹿孔聽她的話,再不行,她就帶著鹿孔跟月白母子一道去田莊上小住幾日,又有何不可?

  只是宮裡頭的事,她總覺得有些不安。

  正想著,她聽到宋氏打著扇子輕聲道:「出宮前,我遇到了汪印公,不知為何總覺得他並沒有傳言中的那般陰狠。」

  謝姝寧聞言,急忙道:「娘親,空穴不來風,外頭既能有那樣的傳聞,可見不全是假的。」

  「話雖如此,但他畢竟救過我們一回,瞧著也不像是壞人……」宋氏想起久遠的往事,不由懊惱起來,「昔時只心有餘悸,連道謝都給忘了。」

  汪仁救了她們,可她們連個謝禮也未送過。

  宋氏遺憾著,便道:「成國公世子那,這回可千萬不能再給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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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8章 意外

  「娘親記著就是了。」謝姝寧有些意興闌珊地道。

  宋氏以為她是累了,便道:「離石井衚衕還有好長一段路,你且先睡會。」說著話,她手下動作並不停,搖扇的動作不疾不慢,微風徐徐往謝姝寧身上送。
 
  謝姝寧聽話地閉上了眼睛,靠在軟枕上,養起神來。

  可她心裡卻在想淑太妃的事。

  淑太妃是嘉明帝的生母這件事,一直叫她耿耿於懷。

  前世淑太妃命裡有兩個兒子,這一世,她還只生了一個。

  按理,慶隆帝死了,她命中注定的另一個兒子,也就失去了降世的機會。

  但是她現在已經知道了肅方帝跟淑太妃的不倫情事,她就再不能肯定,淑太妃還有沒有機會生下另一個兒子——肅方帝的兒子。

  她惆悵得很,偏生這些事又是一個字也不能同旁人吐露的,簡直要將她給逼瘋了。

  身下馬車穩穩前進著,她歪了歪腦袋,將手墊在了左臉下,眼睛微微一眨,睫毛便刷過了手背,酥麻微癢。

  她想著心事,竟也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午飯用的不多,馬車剛出皇城時,用了些點心,可馬車才駛進北城時,她便被餓醒了。

  肚子裡發出「咕嚕」一聲響,她一下子紅了臉。

  宋氏在邊上看著她,伸手捏了一把她的鼻子,笑得前俯後仰。

  「娘親!」她嬌嗔了句,去一旁的小櫃子裡搜羅起了備著的點心。

  宋氏輕推了她一把,自己彎腰去取了來,打開來再遞給她,一邊道:「餓了才好,能吃就沒有大事。你可還記得,先前在敦煌,你最初那段日子,可是差點連水都不喝了。」宋氏回憶著,想起往事,心仍舊「怦怦」直跳,後怕得很。

  謝姝寧倒沒怎麼記得,只接了她遞過來的點心,就著茶水吃了幾塊填了填肚子,才喘了口氣。

  宋氏笑她:「馬上回府了,到了便讓廚房給你煮碗麵,粥怕是來不及熬。」

  說話間,馬車就已經離謝家不遠了。

  母女倆一前一後下了馬車,還未進二門,就發覺長房那邊似乎很是熱鬧。

  宋氏就問垂花門邊守著的婆子,道:「那邊是怎麼一回事?」

  她們才離家幾日,長房能出什麼大事?

  「回太太話,是三姑奶奶和姑爺回來了。」婆子笑著道。

  謝姝寧一愣。

  府裡下人嘴裡的三姑奶奶自然說的就是她的三堂姐,謝湘若。

  三堂姐是三夫人蔣氏親生的長女,從小帶在身邊長大,一直陪著父母生活在揚州。直到前兩年謝三爺回京述職,並且升遷留任京都後,才跟著一道搬回來住的。

  謝姝寧因為跟同樣是蔣氏所出的六堂姐謝芷若關係不佳,所以跟三堂姐的關係也很是一般。

  她屈指一算,兩人說過的話,怕是加起來也不足十句。

  因而,她對自己這位三堂姐委實沒什麼大印象。

  就連前世,她住在長房梅花塢裡,也未同自己這位三堂姐說過幾句話。

  不過她記得,三堂姐前世也好,今生也罷,都嫁去了李家。

  當今的皇后也姓李,三堂姐的夫婿正是皇后的娘家人,但論輩分,是小了足足一輩的。

  皇后是他的堂姑母。

  謝姝寧低著頭想,三伯父旁的先不說,為女兒挑丈夫,倒個比個的厲害。

  前世長女嫁了李家,次女嫁給了皇子。

  這一世,長女依舊,次女卻怕是只能乖乖嫁入長平侯府了。

  「三姑奶奶不是才聽說有了身子,怎麼這時候回來了?」宋氏疑惑地自語了句。

  頭三個月,胎不穩,小心都還來不及,她倒好,竟跑回娘家來了。

  謝姝寧也覺得奇怪。

  宋氏想了想,一時沒想出緣由來,索性不去想,只拉了謝姝寧往玉茗院走,道:「三姑奶奶既回來了,我們總該去瞧上一瞧才是,可你病還未痊癒,卻是不好衝撞了孕婦。」

  謝姝寧原就懶得應付這些人,聽了這話忙道:「那就等我好全了,再見不遲。」

  李家人總不至於讓懷著孩子的謝三娘在娘家一住許久吧?

  然而這天夜裡,謝姝寧就聽說,這回三姑爺也陪著三姑奶奶一起回來了,不由懵了。

  這鬧的是哪一齣?

  她尋了卓媽媽來問,才知道是因為謝三娘某日夜裡做了噩夢,醒來萬分想念母親,所以才請示了李家的長輩回娘家小住一段日子,陪陪母親。

  「胡說八道。」謝姝寧撇了撇嘴,不以為然地道,「若真的只是因為她想念母親,為何不請三伯母去李家小住些日子陪陪她,反倒要叫她個孕婦奔走?」

  卓媽媽應是,「可不正是這個道理嘛。」

  謝姝寧皺皺眉,沒有再言語,打發了卓媽媽下去。

  第二日一早,宋氏請了鹿孔一家入府。

  鹿孔給謝姝寧細細把了脈,笑著道:「沒什麼大事,宮裡的太醫自然都是醫術精湛的,方子也開得好,只八小姐身子單薄,裡頭有味藥重了些,待我換成溫和點的,再照著吃兩幅,也就好全了。」

  月白抱著孩子在一旁聽著,長舒了一口氣。

  過了會,鹿孔下去開方子,謝姝寧就坐在臨窗的大炕上逗孩子玩。

  孩子「咯咯」直笑,滿炕亂爬亂走,活潑得很,謝姝寧便也跟著笑,面若桃李。

  月白道:「小姐,過了年,我便回來伺候您吧。」

  謝姝寧虛虛握著孩子的小肉手,搖搖頭道:「不著急,等孩子再大些吧。」

  月白跟鹿孔的爹娘都不在了,兩人家裡也沒個能幫著照顧孩子的人,哪能現在就叫她回來。依謝姝寧的意思,還能再過個幾年。到時候玉紫幾個也就都到了年紀該放出去,她身邊勢必要重新整頓一批人,那時再叫月白回來管教這群人,正合適。

  她知道月白心思沒有玉紫幾個活絡,就笑吟吟地細細分析給她聽。

  月白聽完直點頭。

  兩人正說著體己的話,玉紫打外頭進來,面色怪異地道:「小姐,長房的三姑奶奶想請鹿大夫去坐一坐。」

  謝姝寧怔住,旋即抿了抿嘴,問道:「使了誰來請的?」

  「是三夫人身邊的管事媽媽親自同太太問起的這事,太太再讓小丫鬟跑腿,帶著管事媽媽一道來了。」

  謝姝寧又好氣又好笑:「什麼事,還要讓三伯母身邊的心腹媽媽親自來跑一趟,這是覺得我不會答應呢。」

  不過好端端的,她們請鹿孔去做什麼?

  鹿孔是個大夫,請他去,當然是看病。

  謝三娘懷著身子也要匆匆來謝家住著不走,難道就是為了鹿孔?

  她冷著臉,吩咐玉紫道:「等鹿大夫開完了方子,就勞他去長房看一看。」

  玉紫應聲退了下去。

  坐在謝姝寧身邊的孩子把玩著撥浪鼓,咿咿呀呀地說著話,把撥浪鼓湊到她眼前,敲得咚咚作響。

  謝姝寧笑著低頭去親他,喜歡得緊。

  ……

  宮裡頭,這個時候淑太妃也正請了太醫診脈。

  老太醫已經年過花甲,鬍子雪白,把到了古怪的脈象,連臉也嚇得發白。

  他來來回回換了好幾遍手,仔仔細細地把了又把,面色越來越難看。

  淑太妃神色有些懶洋洋的,眉頭微蹙,出聲詢問:「可是有什麼不對勁的?」

  老太醫聞聲唬了一跳,急巴巴收回手,聲音顫抖地道:「沒、沒什麼不對勁的,太妃娘娘近些日子茶飯不思,只是累著了。」

  「當真?」淑太妃眼神一凜,坐直了身子。

  老太醫不敢看她,只連連點頭,鬍子顫巍巍的,像是雪白的山羊鬍。

  淑太妃卻似不信,眼神漸漸冷厲起來,聲音卻還是溫和的:「說實話。」

  「娘娘,老臣老眼昏花,醫術不精,實在是辨不出別的啊!」老太醫「撲通」一聲跪了下去,重重磕了個頭。

  原本再過些日子,他就能回鄉去頤養天年了,到那時,這深宮風雲就同他這老東西一點干係也無。可結果,事到臨頭,他卻遇上了這樁事。一個不慎,等著他的那就是個「死」字。

  他咬緊了牙關,只說自己醫術差,看不出別的了。

  淑太妃聽著聽著倒笑了起來,盯著自己小指上戴著的五彩琺琅指套,幽幽道:「你孫子聽說鬧著不肯學醫,反倒要從軍?」

  老太醫愣了下,脫口而出:「您怎麼知道?」

  淑太妃斂了頰邊笑意,「小孩子家家,一片赤子之心,原該多加激勵才是。從軍也沒什麼不好,你說是不是?如今天下太平,不打仗,也就沒那麼容易喪命,這香火也就不會斷了。」

  老太醫孫輩裡頭,不管嫡出庶出,盡出了姑娘,唯有這麼一個孫子,寶貝得不行。

  他登時瞪大了眼睛。

  淑太妃就不再說話,只看著他。

  過了約莫半盞茶的時間,老太醫終於哆哆嗦嗦地道:「老臣把到了喜脈……」

  「你肯定?」

  「臣絕不會把錯脈……」

  淑太妃得到了肯定的答案,心裡鬆了一口氣,頷首道:「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你可明白?」

  「臣明白……臣明白……」老太醫哆嗦得更厲害了。

  淑太妃面露滿意之色,讓人沏了茶來,又扶他起來。

  茶盞一路被送到了老太醫手裡邊。

  淑太妃微笑著:「新鮮的峨眉雪芽。」

  老太醫顫顫巍巍地端起茶盞,眼含熱淚,一口喝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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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4-17 23:54:24 |只看該作者
第179章 紕漏

  茶,是極品的峨眉雪芽。

  一入口,茶水的清香甘冽,便沿著舌尖一直浸到人的每一個毛孔裡去,滿口留香。

  然而這盞茶在老太醫的嘴裡打著轉,一時尚不敢咽下去。

  他在宮裡當了半輩子太醫,什麼樣的事沒有見過聽說過?這主子賞賜的茶,還是這般舉世無雙的好茶,焉是隨隨便便就能喝的?

  幽幽的茶香逐漸在屋子裡四散開去,香氣繞著高高的橫樑,經久不去。

  他老了,腿腳比不得年輕的時候,眼下稍跪得久一些,便覺得膝蓋生疼,似乎整條腿都開始僵硬麻木。

  偏生當著淑太妃的面,他又不敢動。

  朽木一般的身體就在這場僵持裡,開始顫抖。

  被他含在嘴裡的茶水「咕嘟」一口吞了下去,幽香霎時盈滿了心扉。

  老太醫眼裡的淚卻也跟著差點落了下來,急急垂下頭去,拜了一拜,請辭道:「謝娘娘賞,老臣告退。」

  淑太妃心滿意足地點了頭,允了他離去。

  屋外的風徐徐吹著,將枝頭上掛著的細碎小花吹得揚了起來。

  老太醫慢吞吞地背起藥箱,始終不敢看淑太妃一眼,屏住呼吸拖著垂老的腿腳飛快退下。

  出雲殿外,天光明媚,溫香煦煦。

  他抬頭望天,卻只覺得眼前發黑。樹枝上被風吹落的小花碎成了幾瓣,悠悠地落在了他的袍服上。他心裡頭不安得很,禁不住老淚縱橫,急忙以廣袖掩面,像慌張的飛蛾朝著殿外的那團火撲去。

  那盞茶,在胃裡晃晃蕩盪的,他想吐,卻吐不出。

  舌根漸漸發麻,他加快了步伐,來不及請示,直接出了宮。

  駕著馬車的車夫是伺候他多年的老人,見狀吃了一驚。這麼多年來,太醫大人日日恪盡職守,從未有過早退之事,今日卻是為何?

  老太醫自顧自撩開了簾子,就要往裡頭走,背上的藥箱怦怦敲在他身上,像是在抽打一具內裡空蕩蕩的屍體。

  車夫抓著馬鞭,忽然發現他的模樣有些古怪。

  面如土色不提,那滿頭的大汗瞧著也不像是正常的。

  可他來不及說話,便聽到老太醫氣喘吁吁地連聲催促:「快快!快回家去!」

  車夫被他喊得心慌意亂,連忙揚鞭趕車。

  老太醫坐在馬車裡,抱著藥箱翻來覆去地找解毒丸。

  不論他喝的那茶裡有什麼,先吃了解毒丸總是保險些。他找出一隻細頸的白瓷小瓶,一把拔掉塞子,倒出七八粒黑色小丸直接丟進了嘴裡。

  嘴裡乾澀,手邊又沒有水,他吞咽了幾下竟是沒能咽下去。

  他急得面若金紙,起身便要尋水,眼前卻驀地金星直冒。

  他「哎喲」一聲,伸手去捧自己的腦袋,身子卻「撲通」一聲栽倒,擱在一旁的藥箱也「叮鈴啷」地摔了下來,各色藥瓶砸了他一頭一臉。

  車夫聽到了動靜,趕忙「吁——」了聲,停下馬車,手忙腳亂地打起簾子喊道:「大人?」

  馬車裡的老太醫這一栽,卻再也沒能醒過來……

  他馬上就要告老還鄉,卻在這個當口遇見了淑太妃,從此再也沒能回家。

  老太醫的家裡人對這事俱顯得諱莫如深,誰也不敢多置喙。

  好端端的,他中毒而亡,這裡頭定然有著他們不能觸碰的隱秘。一群人都是聰明人,當然只會將這事說成是暴斃而亡。

  夏日的微風一吹,往事便煙消雲散。

  至少,淑太妃是這麼想的。

  這年頭,真能叫人放下心來的,也就只有死人。

  她伏案疾書著,一時半會還未決定該在什麼時候將這事告訴肅方帝。

  然則這事就算她不說,也瞞不了肅方帝太久。

  他畢竟是皇帝,遲早都會知道。

  再說,那還有個無孔不入的汪仁在。

  淑太妃抬頭往洞開的窗戶外看去,視線所及之處一片寂寥,並沒有人影出沒。可她卻知道,在這片寂寥下,卻有一群神情冰冷的內侍隱在暗處,充當著汪仁的耳目。

  皇城深宮,的確是戒備森嚴的,只這森嚴全憑汪仁的心思。

  她聽說,就連御林軍跟錦衣衛,也都被汪仁所控。

  所以若能得汪仁襄助,她也就不必多擔心了。可惜的是,她已沒有能力再走汪仁的路子。容家能拿出三分之一的家財來幫她,卻不可能傾家蕩產地來充當她的助力。

  淑太妃重重將蘸滿了墨汁的筆往宣紙上按去,苦惱不已。

  殊不知,肅方帝食髓知味,沒過幾日就又來尋她作樂。

  腹中孩子太小,淑太妃不敢輕舉妄動,生怕傷著了孩子,又不敢立即同肅方帝明說,便推說癸水已至,不能服侍。

  肅方帝還是頭一次在淑太妃這碰了壁,不由愣了愣。

  他靜坐了會,悠悠道:「既如此,便坐下說會話吧。」

  淑太妃聞言欣喜不已。肅方帝願意只坐著同她說話,這便說明,她在眼前這個男人心裡的地位,已經有些同過去不同了。她很滿意這種變化,努力維持著嫻靜的模樣,姿勢優雅端莊地坐下。

  內侍送了茶上來。

  淑太妃端起一盞,卻不敢喝,有了身子的人不好沾茶。

  肅方帝見她捧著卻不喝,掀了掀眼皮,問道:「怎麼,這茶不好?」

  上等的雪芽,千里迢迢跟著貢鮮的漕船運上京都,送到宮裡時,那都還新鮮著,哪會不好。

  淑太妃嗅著茶香,微笑著解釋:「看著皇上喝,奴家歡喜。」

  她在肅方帝跟前一直這般自稱,顯得極其嬌弱討喜,肅方帝往常聽見了總會牽一牽嘴角,但今日卻不知為何,面色微冷。

  「聽說,你前些日子宣了太醫來?」肅方帝忽然道。

  淑太妃面上笑意一滯,略過了會方道:「夏乏了,胃口不大好,故而才讓太醫來看一看。」

  肅方帝原本還好好地聽著,聽完這句話,卻猛地抓起茶盞連同杯蓋一道狠狠擲了出去。

  碎瓷聲尖利刺耳,淑太妃唬了一跳,背脊僵直。

  「汪仁!」肅方帝冷眼盯著她,沉聲喚起了汪仁。

  話音方落,汪仁就掀簾走了進來,躬身行禮。

  肅方帝依舊盯著淑太妃不放,一邊問汪仁道:「那個伺候太妃吃藥的狗東西呢?」

  汪仁溫聲回道:「已經處置了。」

  淑太妃端坐在那,聞言後俏麗的面龐霎時慘白。

  「你說,你怎麼敢?」肅方帝拂袖起身,大步走至淑太妃跟前,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冷聲質問。

  淑太妃到了這時候,哪裡還會不明白究竟出了什麼問題。

  肅方帝這是已經知道她有孕的事了。

  可她做下的那些事分明沒有紕漏!

  淑太妃下意識朝著汪仁看去,容不得她不懷疑,這件事裡只有汪仁最可疑。那送藥的太監,亦是汪仁的人,可人卻已經被汪仁給處置了。這便說明,送藥的太監成了汪仁的棄子。

  而她,怕也已是棄子。

  她心裡立刻變得空蕩蕩的,腦海裡也是一片空白。

  她還沒有做好準備!

  視線淬了毒,她恨不得從汪仁臉上看出個洞來。

  可汪仁回視時,眼裡卻有著玩味之意。

  他竟是在看笑話!

  淑太妃暗自咬牙切齒,面色陣青陣白。

  「皇上……」心念電轉之際,她「撲通」一聲在肅方帝腳邊跪下,哭道,「皇上,奴家只是……只是捨不得您,所以才斗膽起了這樣放肆的念頭……想要有一個同您生得極像的孩子……」

  肅方帝冷然踢了她一腳,「鬼迷心竅!」

  淑太妃沒有躲,硬生生受了這一腳。眼角淚水像是斷了線的珠子,簌簌而落,梨花帶雨。

  很快,一張芙蓉面上便布滿了淚珠。

  她跪在肅方帝跟前,「皇上,奴家是鬼迷了心竅,可奴就算罪該萬死,這腹中的孩子總是您的骨血,是無辜的呀……」

  肅方帝震怒,俯身看她,道:「你也配生他?」

  他們之間本就已是世人難容的關係,她腹中的這個孩子來日若真被生了下來,又算是什麼?肅方帝氣得額角青筋直跳,又忍不住責怪起了汪仁。這件事,他幾乎全權交由了汪仁負責,可結果竟在最關鍵的事上出了差池。

  他對淑太妃雖沒有情,可這會就要他殺了淑太妃,他卻又莫名覺得有些難捨。

  心頭矛盾重重,肅方帝氣急反笑,陡然放軟了神態聲音,虛虛扶了淑太妃一把,道:「朕本不想殺你,可你自作聰明留了這個孩子,卻是連你也留不得了。」

  去了孩子留下淑太妃,也是個辦法,可肅方帝不傻,這女人膽敢做出一次這樣的事,終有一日就會有第二回。

  江山易改稟性難移,這道理誰都明白。

  他收回手,冷聲吩咐汪仁:「鶴頂紅還是白綾,抑或是別的,全由淑太妃自個兒挑吧。」

  「是。」汪仁神色不變,應了。

  淑太妃卻伏身痛哭,道:「皇上,若淑太妃死了,您可願留奴家與腹中孩兒一命?」

  肅方帝一愣。

  她就是淑太妃,淑太妃若死了,還怎麼留她一命?

  一旁的汪仁,卻忍不住對伏在地上的宮裝女子刮目相看,能在這般短的時間裡想出法子來,也不枉他給了她個機會。

  淑太妃哭聲漸止,微微抬起頭來:「時年夏初,淑太妃重病纏身,不治身亡。夏末,容氏嬌女入宮,福澤深厚,一舉懷上龍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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