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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趙熙之 -【夜旅人】《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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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11 00:26:06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章

  宗瑛一直寡言少語的,好像對什麼都不感興趣,但這時突然一連串的發問,令姨表妹愣了一愣。

  「百祥藥店啊……」姨表妹努力回憶一番,答道:「對的對的,西門口有一家,應該不是連鎖的,好像就是個私人藥店。」

  宗瑛煙都沒來得及抽完,姨表妹話音剛落,她徒手捏滅香煙,只吝嗇留了一句「我出去一下」,就在姨表妹驚愕的表情裡,匆匆忙忙穿過客廳出了門。

  防盜門被關上的剎那,客廳裡的人都愣了一愣。

  姨外婆回過神問:「剛才……哪個出去了?」

  窩在沙發裡吃冰淇淋的小囡搶著答道:「是上海姨母!」

  外婆這時疑惑地轉頭看向門口,姨表妹從外陽臺返回來,講:「好像是去藥店了,大概……是去買藥?」鑑於宗瑛剛才的表現太過奇怪,姨表妹的這番說辭連她自己都說服不了,但重點是要讓長輩不起疑,她也就沒有多話,還順便幫宗瑛找了個合適的出門理由。

  老小區的樓層矮,沒有配備電梯,樓道裡裝著聲控燈,宗瑛疾步跑下去,樓梯就一層層地亮起來。

  她方向感很好,一口氣跑出西門左拐,乍然推開藥店門,一陣冷氣撲面湧來,竟令她打了個寒顫。

  宗瑛氣喘吁吁抬頭,目光掃過整個店,藥櫃、收銀台,壓根沒有盛清讓的身影。

  她努力穩定氣息,問:「剛剛是不是有人在這裡買了56塊5毛錢的藥品?」

  收銀員驀地一愣:「你怎麼曉得?」

  她問:「人走了多久?」

  收銀員仍懵著,講:「好像是三四分鐘前?」

  他話音剛落,宗瑛倏地鬆開門把手,疾步離開,藥店玻璃門卻遲遲緩緩過了好一會兒才自動關上。

  一路停滿了私家車,路燈間斷地亮著,宗瑛步子極快,快得能聽到自己費力的喘氣聲,額頭也被這燠熱天氣逼出一層薄汗來。

  她行及分岔路口,一時不知該去往何處,手機突又「叮咚」一聲響起,宗瑛解鎖屏幕,跳出來一條新鮮的消費提醒——便利店,花了七塊八毛錢。

  宗瑛依稀記得開車進來時路過的那家便利店,因此立即拐進右邊的路,卯足了勁跑過去。

  經過一座大廈時,突然有人小心翼翼地喊住了她:「宗小姐?」

  宗瑛循聲止住步子,上氣不接下氣地俯身,雙手撐住膝蓋看向坐在臺階上的那個人,氣息不穩地喚了一聲:「盛……先生。」

  盛清讓立即從地上站起來,宗瑛亦直起身,皺著臉吃力地平順呼吸。

  「你為什麼會在南京,又為什麼會知道我在這裡?」盛清讓壓制著吃驚,用儘量穩重的語氣問她。

  「講來話長,先不同你解釋。」她說完這句,氣息稍稍平穩了些,才得暇打量他。

  路燈昏黃光線下,他整個人是肉眼可察的憔悴與消瘦,臉上竟然劃破一道口子,領口有血跡,手裡則提著一隻藥店塑料袋,除藥品敷料外,裡面還另外塞了一瓶水一隻麵包。

  宗瑛現在沒有時間細究他受傷的緣由,也沒空問他這些天發生了什麼事,只問:「有沒有筆?」

  他未帶公文包,最後從襯衣口袋裡摸出一支鋼筆遞給她。

  盛清讓不曉得她要做什麼,宗瑛卻猝不及防地抓起他一隻手,攤開他掌心,迅速寫了一個酒店名字上去:「去打輛車,到這個地方等我。」說完她旋緊筆帽,又摸出錢夾翻出兩張紙筆塞進他手裡:「我需要回去接個人,可能會晚些時候到,請你耐心等一會兒。」

  她這一連串的舉動,都沒有給盛清讓任何回神的機會。等他徹底緩過來,宗瑛都已經走到百米開外,只留了一個果斷又乾脆的背影給他。

  宗瑛回到姨外婆家,姨表妹便搶先開口問她:「剛才是去藥店了嗎?」

  宗瑛含含糊糊應了一聲,講:「嗯,有點頭疼,去買了止痛藥,已經吃過了。」

  外婆問她:「現下好點伐?如果不方便開車,就叫代駕好不好?」

  宗瑛搖搖頭:「不要緊的,我現在好些了。」

  這時眾人都有些睏了,縱然再依依不捨,但家裡空間不夠,就隱約顯露出留客不便的窘迫。

  外婆也意識到這一點,便同姨外婆講:「辰光不早,要歇了。明天我們仍在南京,還能夠一起聚的。」

  姨外婆點點頭,至此眾人才終於鬆一口氣,各自打算回了。

  一群人浩浩蕩蕩出門,將宗瑛和外婆送出小區,又目送她們上了車,這才放心地散了。

  宗瑛沿右邊岔道一路開出去,途徑她與盛清讓相遇的那座大廈時特意瞥了一眼——大廈前的臺階上空空蕩蕩,看來他已經走了。

  車子暢通無阻地駛向預定的酒店,抵達時十一點整,外面冷冷清清,前臺似乎也睏了。

  宗瑛一進門就仔仔細細環顧四周,外婆便問她:「阿瑛啊,你是在找什麼嗎?」

  宗瑛一邊答「沒有的」,一邊將視線移向北面靠室內噴泉的一隻沙發,終於在那裡發現了盛清讓。

  盛清讓也注意到她,但鑑於她身旁有長輩,便不敢貿然上前,仍老實在沙發裡待著。

  外婆本要與宗瑛一起去辦入住,宗瑛卻講:「外婆,你累了,先坐一會兒,我來就好。」說罷拿過外婆護照,徑直走向前臺。

  她報了信息,前臺查完,問:「預定了一個標準間是嗎?」

  宗瑛壓低聲音講:「不。」說著同時遞去身份證和護照:「要兩間。」

  「分開?」前臺視線越過她瞥了一眼沙發裡的外婆,顯然是覺得放任一個老人家住一間不太安全,但最終也未多嘴,順利給她開了兩個房間,遞去兩張房卡。

  宗瑛收起其中一張房卡,甫轉身,只見外婆正盯著另一張沙發裡的盛清讓。

  她快步走過去,喚了聲「外婆」,同時扶她起來講:「房間好了,上去休息吧。」

  外婆任她扶著,但視線卻始終落在盛清讓身上,直到轉過身,才終於放棄對他的探究,轉而同宗瑛講:「你看到那個年輕人沒有,看起來文質彬彬卻傷成那樣子,難道是與人打架打的?且他看起來相當老派的呀!真是奇怪的。」

  宗瑛餘光朝那邊再瞥了一眼,見電梯門打開,趕緊岔開話題:「外婆,電梯到了。」

  她送外婆進入房間,外婆便一直同她講淳安老家的舊事情,宗瑛不好打斷,就一直在看時間。外婆察覺到她的焦慮,問:「你有什麼別的事情要去做嗎?」

  宗瑛說:「我想時候不早,該洗澡了。」

  外婆講:「那麼你先洗,我再坐一坐。」

  宗瑛拗不過一個固執的老人家,只好起身先去洗澡。她洗得飛快,頭髮吹到半乾,穿個浴袍就出來了,前後不超過十分鐘。

  外婆便講她:「你不要趕時間啊,洗澡要好好洗的呀。」

  宗瑛只顧點頭,從旅行包裡翻出換洗衣服,麻利地套上襯衫長褲,外婆在一旁看她穿完,問:「阿瑛,你是打算穿這個睡覺嗎?」

  宗瑛這次答得飛快,說:「我想出去抽會兒煙。」

  外婆並不喜歡別人抽煙,但宗瑛抽煙總歸有她的原因,一番欲言又止後,還是只能隨她去。

  待外婆進入浴室,宗瑛終於從房間出來,下了樓到大堂,只見盛清讓仍孤零零地坐在那裡,有服務生上前,委婉地勸他走。

  宗瑛陡然想起那一次她在華懋飯店的遭遇,她一身狼狽坐在大堂,服務生上前趕她走,回想起來好像也是差不多的情形,只不過主角從她換成了盛清讓。

  她走上前朝盛清讓伸出手,同服務生講:「這位先生和我一起的。」說完見盛清讓還未反應,索性手再往前一些,俯身主動握住他的手,徑直帶他走向電梯間。

  密閉空間緩慢上升的過程中,沐浴用品殘留的淡雅香氣與戰火帶來的硝煙塵土氣交織在了一起。

  宗瑛略皺皺眉,腳挪了一下位置;盛清讓貼電梯內壁站著,不敢妄動。

  宗瑛這時才問:「臉上怎麼傷的?」

  盛清讓大概是太累了,反應亦變慢,愣了一下才答:「應該是彈片擦的。」

  宗瑛視線移過去,目光最終停留在他臉上。

  突然她上前一步,就幾乎站到了盛清讓跟前——近在咫尺,呼吸可聞,而盛清讓緊貼金屬內牆,避無可避。

  藉著電梯內還算明亮的頂燈,宗瑛蹙眉斂瞼,凝神觀察了一下他臉上的傷口,甚至伸手稍稍抬起他的下頜,這才看到他脖頸處的兩道傷口——

  倘若真是被細碎彈片擦傷,那麼傷得實在太僥倖了。

  「如果再深一些,割到頸動脈,那麼我想……你可能就不會出現在這裡了。」說話時她的手仍輕抬著他的下頜,且並沒有要離開的意思。

  她檢查傷口,神情姿態實在坦蕩專業,盛清讓便只能這麼抵牆待著。

  「給我看一下買的是什麼藥。」她說著終於垂下手,盛清讓霍地暗鬆一口氣,但他這口氣還未盡,她一低頭,潮濕頭髮便撩到了他的皮膚——涼涼的,帶一些淡淡的洗髮水的味道,髮絲並不太柔軟。

  盛清讓喉嚨下意識收緊,手指頭微微顫了一顫,握緊了拳。

  =====================================

  民國boy:為什麼宗小姐連我在什麼地方買了東西花了多少錢都知道?好厲害的樣子。以及為什麼要電梯咚我……

  外婆:我就是看好老派的年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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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11 00:26:20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一章

  宗瑛還未從他手裡拿過藥品袋,電梯門就開了。

  她索性作罷,同盛清讓講了一聲「跟我來」,便徑直走了出去。

  盛清讓如釋重負般鬆開拳,跟出電梯,即見宗瑛拐進了右手邊的走廊。

  走在厚實地毯上,每一步都悄無聲息,頭頂射燈的暖光打下來,將潮濕髮絲都映得溫柔。盛清讓走在她身後,心中騰起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法語裡稱之為Déjà vu——

  數十日前,在遭遇炸前的華懋飯店,他也這樣領著她穿梭在這樣的廊道裡,只不過燈光不同、氣味不同……外面沒有炮聲,開門的鑰匙也換成了存有智能芯片的房卡,只有人還是一樣。

  房門開啟,宗瑛擠入門內,將房卡置入取電盒,房內瞬時亮起。

  她拉開門,稍稍避開一些請他入內,同時伸手接過他手中的袋子,頭也不抬地建議:「你先去洗澡,洗完再處理傷口比較妥當。」

  盛清讓一時站著沒動,宗瑛便抬頭:「有什麼問題?」

  「沒有。」他說話時有難以察覺的侷促,講完匆匆忙忙轉過身,進入浴室關了上門。

  宗瑛走到沙發前,將藥袋擱在圓茶几上,手探進去翻了翻——該有的都有,還算齊全。

  她坐下來,浴室內響起流水聲,她又看看時間,百無聊賴地打開房內的電視。

  42吋液晶顯示屏上,正在重播昨天的大閱兵。距戰爭結束已經過去了70週年,而浴室裡的那一位,在數小時前所經歷的,卻還是戰爭最開始的部分。

  宗瑛的眸光逐漸沉黯,也沒有在意到浴室裡的水聲響了多久。

  盛清讓獨自站在洗臉池前洗襯衫,血液滲進纖維中,好像無論如何都洗不乾淨。他突然停下來,雙手撐在池子邊緣,手背血管一根根地繃起。他又抬頭看了一眼鏡中自己的臉,最後關掉水龍頭,外面電視機的聲音愈發清晰起來——

  伴著分列式進行曲的女聲解說,一遍又一遍地強調著四個字「抗戰勝利」。

  盛清讓推開門走了出去。

  沒有乾淨衣服可換,只能穿浴袍。宗瑛轉頭看他,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妥,也不起身,只講:「坐,我幫你處理。」

  盛清讓不好推辭,依言坐進沙發。宗瑛伸手拖過藥品袋,熟練撕開酒精紙,對著頂上打下來的光,抬手替他處理傷口。

  酒精帶來的密集刺激令盛清讓不落痕跡地皺了下眉,宗瑛說:「再深一些就需要縫針了,你很幸運。」講完拆開藥盒,上藥時盛清讓問她:「宗小姐今天為什麼會在南京?」

  宗瑛毫不避諱:「我外祖母回國尋親,她有家人在南京,所以我陪她來。」她視線始終落在他傷處,上眼瞼略略耷著,這時候卻突然抬眸看他,問:「那麼你呢?為什麼會在那裡,傷口怎麼來的,這些天去了哪裡?」

  疑問成串,脫口而出。好奇成這樣,全然不似她平常作風。

  盛清讓面對這探詢忽然垂眸,與她的目光便有一瞬的對撞。他稍愣,她移開視線,柔軟指腹輕壓他的臉,令敷料貼緊皮膚。

  宗瑛見他不應,用鼻音「嗯?」了一聲。

  盛清讓斂神答道:「今天宗小姐在的那個住宅區,七十多年前曾是盛家南京公館,我今晚回那裡是為了取一份資料。至於傷口,是在碼頭不小心中的招。這些天上海工廠開始起運,一路通行麻煩手續繁重,我便往返上海與鎮江,替他們處理一些事,因此很久未回公寓。」

  「那這些天晚上你住哪裡?」

  「有一些商店或者醫院徹夜不關門,我可以在那裡待上整晚。」

  「為什麼沒有刷過卡?」

  「嗯?」盛清讓顯未料到她可以即時洞察到每一筆交易,又答:「有人買了我一隻手錶,我由此得到一些可流通的現金,到昨天剛剛用完。」

  他的一切回應都沒什麼問題,宗瑛開始替他處理脖頸上的傷口。下頜擋掉一部分光,宗瑛必須湊近方能看清,鼻息便似有似無地撩過他脖頸細薄皮膚。

  「盛先生?」她貼敷料時突然出聲,盛清讓緊張的喉部肌肉驟然動了一動,他問:「怎麼了?」

  「你是不是不願意麻煩我?」

  「不,宗小姐,只是……」他語無倫次地想給出個解釋,宗瑛卻忽地鬆開手,就在他鬆口氣打算好好講時,宗瑛卻又抬手輕握住他下頜:「張嘴。」

  他是個乖巧的病人,聽令張開嘴,唇角刺痛就愈明顯。

  是鋒利金屬片擦過時留下的細小傷口,沒怎麼出血,也不易察覺,但宗瑛捕獲到了。

  她拇指指腹忽地揉了一下他的唇角,問:「疼嗎?」

  一抬眸,一垂瞼,近在咫尺的目光相撞,交織中有片霎慌亂,也有微妙的克制。

  宗瑛倏地鬆開手,若無其事地講:「這裡不用上藥也好得很快,不必在意。」

  她起身去洗了手,從浴室出來時,電視上的閱兵式將近尾聲,但角落裡標著的「抗戰勝利70週年」一直未消失,盛清讓看著屏幕一角,側臉肌肉始終無法鬆弛。

  地獄一樣的歲月,雖終歸會結束,但到底還是太漫長了,又有多少人能夠捱過去呢?

  他側過臉看向宗瑛時,宗瑛俯身拿起遙控,關掉了電視。

  她講:「你現在需要休息。」不然哪來精力去應對明天的日出?

  室內重歸安靜,宗瑛又問:「你要在南京留幾天?」

  他答:「後天回上海。」

  「那麼你收好房卡,明天還是到這裡來。」宗瑛說著走向門口,臨出門時又留了一句:「晚安。」

  盛清讓的一句晚安還未及說出口,宗瑛卻已關上了門。

  宗瑛回去時,外婆已經睡了。

  她在靠窗的一張床上躺下,空調不住地往下吹,窗簾拉了小半,不知是月光還是燈光,令室內呈現出一種冷森森的景象。

  輾轉反側,一夜無眠。

  次日,宗瑛與外婆回請姨外婆一家,定了市中心一家飯店的午餐,客到齊後,坐了滿滿一桌。

  席間仍是熱鬧,老姊妹敘不完的舊,孩子們不好好吃飯在包間裡亂竄,宗瑛隱隱有些頭疼,尋了個藉口出去,要了杯熱水吃藥時,姨表妹也從裡面走了出來。

  她問:「頭還痛啊?是休息得不好嗎?」

  宗瑛點點頭,將玻璃水杯遞還給走廊裡的服務生。

  姨表妹又道:「他們老人家打算吃過飯去喝茶的,你是要回去休息,還是同我們一起逛商場?」

  宗瑛想起昨天浴室裡掛著的那件血跡斑斑的襯衫,答:「一起吧。」

  她買東西也沒什麼可遮掩,坦坦蕩蕩進男裝店,在整排的襯衫陳列櫃前止步,一隻手始終揣在口袋裡,另一隻手懸在半空,看了一會兒,最終指了其中一件說:「請給我那一件。」

  店員問:「請問什麼尺碼?」

  宗瑛稍作回憶,答:「身高184-185,體重72-74。」她目測這些一向很準,出入應該不會太大。

  結帳時,姨表妹在旁邊問:「啊是給男朋友買的衣服?」

  宗瑛正低頭簽POS單,被她這樣乍然一問,手中的筆稍頓了一下,回說:「不算是。」

  姨表妹又問:「那是什麼樣的朋友?」

  「緣分很深的朋友。」宗瑛說完回憶起清蕙第一次見她時問的問題,那時她回的是「過路的朋友」。

  姨表妹聽她這樣講,大抵以為她是要送禮物給什麼中意的異性朋友,便說:「有緣分就很難得了,說不定可以好好發展一下。」

  發展?宗瑛接過紙袋久未出聲。

  她和盛清讓畢竟不屬於同一個時代,有些念頭是一旦冒出來就會失控的,誰也無法預料這種失控帶來的後果到底是什麼,那麼連苗頭也不起才最安全穩妥。

  理智重新佔據上風令人鬆一口氣,卻莫名也讓人體味到一絲無奈的失落。

  宗瑛陪姨表妹逛了將近一個下午,晚上又陪外婆去吃了河鮮,回酒店已近晚十點。宗瑛開車,外婆在後座,她瞥見宗瑛放在副駕位上的手提袋,仔細打量了一下商標,確認是男裝品牌,不由多想。

  宗瑛到現在這個年紀,感情生活從來一片空白,這會兒突然替別人買起衣服,難道是有什麼狀況?外婆很想打探,但又沒想好怎樣開啟這個話題,就只好自己先琢磨。

  車子開到酒店停車場,宗瑛看一眼時間,9點50分,匆匆下車繞到後面,拉開車門俯身對外婆說:「外婆,你先上去休息,我在下面抽會兒煙。」

  外婆從她手裡接過房卡,只叮囑了一句:「那麼你少抽一點。」

  宗瑛點點頭,扶外婆下了車,將她送進大門,這才重新回到車內繼續等。

  她半開車窗,點起一支煙,甜絲絲的味道隨煙霧彌開,視線可及處是一條寬闊的馬路,車輛穿梭,行人寥寥,就在一支煙快要燃盡時,馬路對面突然出現一個熟悉身影,他越過斑馬線朝這邊走來,宗瑛摁滅煙頭,拿過副駕上的紙袋,推門下車。

  盛清讓也看到她,快步走到她面前,喚了一聲:「宗小姐。」

  宗瑛將紙袋遞過去,才察覺他穿的已不再是昨天那件血跡斑斑的襯衫。

  他換了新的,但她也未將禮物收回,只講:「或許你不需要了,但我順手買了,你就留著吧。」

  樓上的外婆這時推開窗,低頭便看到宗瑛與盛清讓,只見兩個人似乎在交談,盛清讓接過宗瑛遞去的紙袋,緊接著兩人一前一後進入酒店大門,就什麼也看不到了。

  宗瑛是一個人回來的,她若無其事地洗了澡,吞了兩顆藥,說有些頭疼就先睡了。

  外婆坐在另一張床上,看她背過身去睡,有滿腹疑問卻沒法開口。

  次日外婆起了個大早,趁宗瑛還未醒就出了門,本想下樓去前臺打探一番,沒想剛推開門,就迎面碰到斜對門裡出來的年輕男人。

  外婆覺得眼熟極了——是她前天在酒店大堂裡見到的那個男人,但他與那天看起來完全不同,簇新整齊的襯衫顯得他格外紳士正派,是這個年代少見的氣質。

  他手裡,此刻正提著昨天宗瑛副駕上的那隻紙袋。

  外婆略訝異,正要開口搭訕,宗瑛忽然從裡面打開了門,探出半個身子來問:「外婆,你要出去嗎?」話音甫落,她就看到了站在對門的盛清讓。

  外婆轉過頭來同她說:「你們是認識的吧?」

  宗瑛這時迅速低頭看了眼手機屏——五點五十六分,沒有足夠的時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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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民國boy:我穿著新襯衫,一邊喝著力保健,一邊吹著空調,一邊吃著報廢關東煮。ps:宗小姐送我襯衫,感覺有點過意不去。

  宗瑛:禮尚往來,不用客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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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11 00:26:37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二章

  外婆從宗瑛神色中看出了難得的焦慮,雖不明就裡,但這焦慮至少能證明兩人的關係非同尋常。

  既然宗瑛似銅牆鐵壁一樣難打探,那麼只能另尋突破口,眼前這個看起來溫和老派的年輕人無疑成了極佳選擇——

  外婆立即轉回頭,得出結論,笑著同盛清讓說道:「原來宗瑛昨天買的衣服是送你的呀,那麼看來是認識的了,我記得好像前天在大堂見過你?」

  老人家的記性好得出奇,根本不好糊弄,還不等他二人回答,緊接著又問:「你昨天是什麼時候來的呀?」

  外婆明知故問想要揭穿,盛清讓急於脫身卻還要保持鎮定,僵持不下之際,挺身而出的卻是宗瑛。

  盛清讓急劇思索應答長輩的措辭時,宗瑛突然走出門來,上前一把攬過他,故作親密地握緊他的手,又迅速轉頭同外婆講:「我有點事要同他講,外婆你等一等。」

  她說完也不鬆手,環緊盛清讓的腰快步往前走,貼著他壓低聲音道:「時間來不及了,你得趕緊離開,七十多年前這裡是什麼地方?」

  盛清讓只能低頭遷就她的身高,快速答道:「也是一個飯店,但只有七層。」

  宗瑛抬頭看電梯樓層指示燈,電梯在21層遲遲不肯下來,她陡皺眉,旋即推開應急樓梯間的門,拉著盛清讓快步往下跑——

  直到迎面出現一個黑底金字的「7F」標誌,她才倏地收住步子,紙袋被樓梯拐角刮到的聲音乍然響起,衣服便從袋子裡掉出來。

  盛清讓正要彎腰去撿,宗瑛看一眼時間講:「不要管它了盛先生。」她說著抬頭看他:「還有五秒。」

  五秒鐘能做什麼?

  她呼吸急促,盛清讓亦是氣喘吁吁,一個心臟跳了10次,另一個跳了11次,連一句完整的話也講不成,鬆開手的剎那,就是告別。

  樓道裡只剩宗瑛一個人的呼吸,一隻破損的紙袋,一件換下來的襯衫。

  於瞬間消失的盛清讓,則出現在1937年南京一間大飯店的天臺上,視線裡不再有宗瑛和昏暗樓道,替而代之的是南京灰濛濛的天際線,烏雲囂張地翻滾,空氣潮濕得彷彿能擰出水。

  6點01分,不同的兩個時代,幾乎是同時響起幾不可聞的嘆息。

  一個想辦法在驟雨到來前離開天臺,一個彎腰撿起落在階梯上的襯衫,整理好呼吸重新上了樓。

  宗瑛回去時,外婆就在站在門口等她,帶著滿臉笑問她:「怎麼你一個人上來啦?那位小夥子呢?」

  宗瑛敷衍地講:「他有點急事情,被朋友電話叫走了。」

  外婆一臉探究:「他看起來蠻好的,什麼時候認識的?」

  宗瑛說:「有一陣子了。」

  外婆又問:「那為什麼那天晚上裝不認識呀?」

  宗瑛實在圓不下去,乾巴巴地答了三個字:「他害羞。」

  宗瑛這樣講,卻引得外婆興趣更濃,但外婆也曉得再往下問不出什麼了,打探到此為止,最後只補一句:「請他有空一起吃個飯呀。」

  宗瑛含含糊糊應了一聲,回房將髒襯衣塞進洗衣袋,迅速勾好洗衣單,轉頭同外婆岔開話題,為調節氣氛甚至刻意換了個稱呼:「方女士,請問今天想去哪裡?」

  外婆坐下來戴上老花鏡,摸出旅遊冊子,突然指著大屠殺紀念館講:「你帶我去這裡吧,我長兄37年的時候才6歲,被大姑帶著來南京走親戚,沒能回得去,最後也不曉得葬在了哪裡。」

  皺巴巴的手緩慢地在照片上摩挲,是念及舊事時難免的傷感。

  氣氛頓時更沉重,宗瑛一聲不吭換了衣服,帶她下樓吃了早飯,就出發去大屠殺紀念館。

  奠字下的長明燈在晨風裡燃燒,十字架上赫然印著1937.12.13-1938.1。

  12月13日,那一天對於盛清讓來說,很近了。且在這一天到來之前,上海也已經淪陷——

  宗瑛望著牆上烙著的日期想,自己認識的那些人又將會何去何從呢?

  一種被歷史封棺拍定的無力感驟然襲來,以至於宗瑛從館內出來時仍是一副難振作的樣子。外婆也意識到宗瑛的情緒太糟糕了,便提議去夫子廟逛一逛,最後在熱鬧人潮中,總算捕捉到一些屬於人間的活力。

  南京之行至此該結束了。

  按原定計劃,應是明天退了房再回上海,但宗瑛打算今天晚上先將盛清讓送回去,明天再坐早晨的高鐵來接外婆。

  同外婆一起吃過晚飯,她先去退了盛清讓那間房,然後對外婆攤牌:「今晚我有事要先回一下上海,明天早上我坐高鐵來接你好不好?」

  「要走為什麼不一起走?」外婆抬頭看她,「多跑一趟太麻煩了。」

  「但晚上你需要休息。」

  「車裡也能休息,何況你晚上一個人上高速我也不放心。」

  外婆見招拆招,宗瑛只能答:「車裡還會有另一個人,你不用擔心。」

  她講這個話,外婆更加不肯一個人待在南京等:「是不是早上那個小夥子?他要同你一起回上海吧?」

  宗瑛曉得避不開了,回說:「對。」

  外婆立刻站起來:「那我現在就收行李,你去把房間退了。」

  老太太態度堅決,宗瑛拿她一點辦法也沒有,只講:「先洗澡吧,還早,他要到十點才會來。」

  外婆雖覺得奇怪,但也未疑心太多,照宗瑛說的去洗了澡,不急不忙收了行李,和宗瑛一起下樓等。

  大堂裡人來人往,夜愈深人愈少,外婆盯著酒店的掛鐘看,甫見時鐘指向十,便焦急地問:「怎麼還沒有來?你是同他約好了吧,要不要再打電話問問?」

  宗瑛摸出手機,卻不知道要往哪裡撥。或許該給他一隻手機,這樣就更方便聯繫,她想。

  等到將近十一點,外婆開始犯睏,宗瑛垂首沉默,就在她沮喪起身,打算再去開房間睡覺時,盛清讓姍姍來遲。

  他為赴此約似乎趕了很遠的路,整個人看起來風塵僕僕。

  即便他如此狼狽,宗瑛也暗鬆一口氣,俯身喚醒打盹的外婆。外婆乏力地抬起眼皮,一看到盛清讓轉瞬來了精神:「你總算來了呀,宗瑛都等好幾個鐘頭啦。」

  盛清讓連聲道歉,外婆對他的禮貌很滿意,同宗瑛說:「那麼快點出發吧,不要再耽擱時間了。」

  待坐進車裡,她擰開保溫杯喝了一口溫水,開始盤問盛清讓。

  將近三百公里的漫長路途,有的是工夫打探。

  「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麼,你怎麼稱呼?」、「盛清讓。」

  「好像有點耳熟的,但記不太清爽了。你是哪裡人?」、「上海。」

  「也是上海的呀,現在也住在上海?住哪個區?」

  盛清讓還未及說,宗瑛就搶先答道:「靜安區。」

  外婆訝道:「也在靜安啊,那麼兩家靠得老近了。你做什麼工作呢?」

  盛清讓答:「法律方面的工作。」

  「律師?」

  「是。」

  「那很好啊。」外婆講完猶豫片刻,終於提到他臉上傷口:「你臉上的傷同這個職業有關係伐?是不是遭人報復了呀?」

  「是的,外婆。」宗瑛再次搶答。

  外婆便說:「要當心啊,現辰光做哪一行都不容易的。」

  宗瑛回她:「外婆,你先休息會兒吧。」

  這是明確阻止她打探了,外婆瞧出她的意圖,說:「那我眯一會。」接著又伸出手輕拍拍盛清讓的左肩。

  盛清讓倏地轉過頭,外婆壓低聲音說:「這一路要開四個鐘頭,宗瑛會很累的,你半路跟她換著開開,讓她也歇一歇。」

  盛清讓面上頓時湧起窘迫:「我不會開車。」

  這答案出乎外婆意料,她卻還要打圓場來緩解對方的尷尬:「我也不會,沒有關係。」

  外婆說完便蜷在後座睡了,盛清讓轉頭確認了一下她身上蓋了毯子,才重新坐正,看向宗瑛:「真是麻煩你了。」

  宗瑛沒有理他,側臉始終繃著,全神貫注地開車。

  盛清讓看向車窗外,快速掠過的夜景單調乏味,只有各色路牌在黑暗中反光,平靜得令人戀戀不捨。

  過了許久,車後座響起老人家的疲憊鼾聲,宗瑛一直繃著的臉這時才稍稍鬆弛,小聲與盛清讓說:「大概三點多我們就能到上海,要送你去法租界還是公共租界?」

  「法租界。」

  「你要回公寓嗎?」

  「是,我回去看看清蕙和孩子們。」

  宗瑛略詫異。

  盛清讓解釋道:「二姐不同意清蕙收養那兩個孩子,清蕙就只能暫住在公寓,我這陣子不在上海,只能托葉先生關照他們,也不曉得情況如何了。」

  宗瑛問:「上海現在怎麼樣了?」

  盛清讓短促閉了下眼,回憶起數日裡發生的種種,勉強只答了兩個字:「不好。」

  宗瑛這時偏頭迅速瞥了他一眼,不知為什麼,那種對方「有去無回」的感覺在瞬間變得更強烈了。

  時間一點點往前走,車在高速上安靜飛馳,彷彿能開到天荒地老,就算互不交流,這靜謐平和的相處也令人眷戀。

  霎時,宗瑛的手機拚命震動起來,屏幕隨之亮起,來電人「宗慶霖」。

  宗瑛不接,電話卻持續不斷地進來,一個接一個,那架勢似乎非打到她接通不可。

  宗瑛餘光瞥見服務區指示牌,索性駛入服務區,停穩的瞬間接起電話,稱呼還未來得及喊出口,那邊便是劈頭蓋臉好一通責問:「你是不是缺錢著急套現?為什麼突然要拋售股份?」

  面對父親的質問,宗瑛閉上眼,暗暗咬緊牙根,聲音卻風平浪靜:「沒有特別的原因,我就是想減持。」

  宗慶霖顯然在氣頭上:「現在在哪裡?立刻回家裡見我。」

  宗瑛睜開眼:「可能辦不到,我在高速上,和外婆一起。」

  她說著突然推開車門,夜風慷慨地迎面湧來,她走出去一些,繼續打這個電話。

  車裡的外婆這時醒了,睜開眼就看到駕駛位上沒人,再朝外一看,發覺宗瑛就站在七八米開外抽煙,煙絲在指間忽明忽滅,另一隻手插在口袋裡,煙霧裡是孤獨的臉。

  外婆由衷生出一些悵然與心疼,但又不能外露太多情緒,遂同盛清讓講:「你以後也勸勸宗瑛,叫她少抽點煙。」

  盛清讓想起那位章姓律師講她要處理財產立遺囑的事,又回憶起她剛才幾近咬牙切齒的忍耐,眉心便跟著皺成一團。

  他剛打算下車,宗瑛卻快步折返回了車內。

  她若無其事地將手機卡進支架,繫好安全帶,打算重新上路——

  汽車突然發動不了了。

  ==================================

  章律師:鄙人略略估算了一下,宗小姐真是個超有錢girl,不然可能也養不起民國bo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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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11 00:26:50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三章

  毫無徵兆的罷工都是變本加厲的添堵。

  宗瑛竭力維持的平靜幾乎要在剎那崩塌,但現實卻不允許她有半點洩氣。距早六點越來越近,將盛清讓丟在這裡無疑是不負責任的行為。

  外婆探頭問怎麼了,宗瑛講「車好像壞了」,隨即推門下車檢查。

  車內兩人面對這種突發情況束手無策,只能乾看著她忙活,外婆有點擔心地對盛清讓說:「不曉得宗瑛一個人能不能應付,不然你去幫幫忙?」

  盛清讓對現代汽車基本一無所知,他硬著頭皮解開安全帶,正打算下車,外婆卻突然又從後面搭住了他的左肩膀。

  老人家力氣蠻大,發話道:「你既然不會開車,那麼大概也不會修車了……還是坐著吧。」

  盛清讓只能重新坐好,外婆遞過來一包瓜子:「餓了伐?瓜子要不要吃?」

  盛清讓連忙擺擺手:「謝謝,我不餓。」

  外婆又從購物袋裡翻出一袋薯片:「現在年輕人應該都喜歡吃這個吧,要不要?」

  盛清讓略窘迫地擺擺手,餘光瞥向車外,只見宗瑛快步折了回來。

  宗瑛拉開車門,手伸進來取走支架上的手機,然後迅速撥了個救援電話出去。

  她打電話時關上了車門,車內便聽不到丁點聲音,只能看到她低著頭正與人聯繫,等待答覆的過程中她有抿緊嘴唇,抬手將頭髮往後捋了一些。

  外婆看著她自言自語道:「真是同小曼一個模子裡印出來的……」

  盛清讓聞言突然想起宗瑛臥室裡那本黑色硬皮冊子。

  他猜外婆所說的小曼應該就是宗瑛的母親。他對嚴曼的印象全都來自照片與新聞,但僅憑這些,他也能理解為什麼外婆會這樣講,因為的確很像,不論是長相還是神態。

  外婆這時突然對他說:「宗瑛做事情蠻穩妥的,你講是不是?」

  盛清讓被拽回神,由衷答道:「是。」

  他言罷又看向車窗外,見她好像收了電話,轉過身大步往服務區裡面走去,只留了個背影給他們。

  盛清讓望著那愈走愈遠的背影,竟主動開口詢問外婆:「宗瑛生日是不是9月14號?」

  外婆不曉得他為什麼突然問這個,但還是點點頭,道:「對的對的,你怎麼曉得?」

  得到確認,盛清讓並沒有顯露出高興,眸光反而倏地一黯。他敷衍答道:「偶然知道的。」

  9.14,是宗瑛來到這個世界的日期,也是她母親離開這個世界的日期。

  一個起點,一個終點。

  和數字印在一起的那個莫比烏斯環,似乎也有了新的解釋與意義。

  在外婆「你今年多大了?」、「同宗瑛是怎麼認識的呀?」、「你這麼晚著急回上海為的是什麼事情?」等一系列探詢中,盛清讓始終關注著百米外那個身影。

  廣袤夜色覆蓋下,服務區的廣場看起來格外空曠,好像天地間只剩她一個人,腳踏實地地頑強生長,獨自解決著所有的麻煩,是一種頂天立地的頑強。

  她處理事情果斷俐落,好像不論做什麼都很帥氣,盛清讓正想著,宗瑛突然朝這邊走過來。

  快走到車跟前時,宗瑛又停住,接起電話——

  是薛選青打來的,她在那邊打著哈欠說:「竟然真能打通,我以為你不打算接我電話了。」

  「找我什麼事?」

  薛選青講:「我這兩天休息,在我奶奶這裡無聊得崩潰,想問問你回上海了沒有,回來了我就去找你玩。」

  宗瑛不答反問:「你奶奶家是不是在崑山?」

  薛選青又打了哈欠:「對啊。」

  宗瑛抬眸看了一眼服務區指示牌:「所以你打算現在來找我?」

  薛選青應道:「有這個打算,你在哪?」

  宗瑛爽快應道:「滬甯高速陽澄湖服務區,我車壞了,你來吧。」

  電話那端的薛選青倏地坐起來,她還沒來得及反問,宗瑛已經掛了。

  宗瑛如此的不客氣,簡直一反常態。不過就是高速上壞個車,就把她逼成這個樣子了?

  朋友有難,不能不幫。

  薛選青儘管有些無法理解,但還是起身拿了外套出門取車。

  九月天,晝夜溫差逐漸拉大,晚風裡也有了愜意的涼。

  崑山到陽澄湖服務區,差不多一個小時的車程;再從陽澄湖服務區到上海靜安區,晚上不擁堵的情況下,一個半小時也足夠了。

  宗瑛仔細算過時間——來得及。

  薛選青是她的Plan B,在薛選青打電話來之前,她本打算等救援車來了再將盛清讓送回上海,現在就看哪個來得早了。

  她想鬆口氣,但怎樣也做不到,最後拉開車門坐進去,看一眼盛清讓說:「天亮了還有很多工作要做,你先睡一會兒,等車來了我叫你。」

  外婆見她這樣關心盛清讓,也幫腔道:「宗瑛講的對,我們兩個白天好歹能補覺,你要忙工作的話,還是不要跟我們熬通宵的好。」說著甚至將身上的毯子也遞過去:「你蓋腿上,不要著涼。」

  受寵若驚的盛清讓有一瞬的不知所措,他忙同外婆道:「您蓋著就好了,我還不睏。」

  「哪裡像不睏的樣子?你眼睛下面都發青的,一看就曉得許多天沒好好睡覺了。年輕人身體好也不是這麼個拚命法,工作是做不完的,健康才最值價。」

  外婆駁得有理有據,又講:「你不要強了,拿去蓋著,快點睡覺。」

  盛清讓沒接,她便使出激將法:「你不肯睡,是不是想叫我把後座讓給你睡?」

  「不不不。」盛清讓連否三次,最後只能從老人家手裡接過毛毯,蓋好了閉眼睡。

  宗瑛見狀無奈抿起了唇,外婆卻得逞似的同她擠了擠眼,壓低聲音說:「你看,這不就睡了嘛。」

  車內頓時變得極安靜,外婆躡手躡腳重新躺下,宗瑛也挨著椅背闔上眼。

  人在等待的時候,再睏也睡不沉。因此手機一有了動靜,宗瑛立刻就睜開眼接起來,她聲音極低地「喂」了一聲,緊接著小心翼翼推門下車,問:「你到了嗎?」

  薛選青聲音大咧咧的:「當然到了才給你打電話,你那輛破車停哪兒了,我怎麼看不到?」

  宗瑛抬頭四下尋了一遍,說:「我看到你了,你往北邊開。」

  「黑黢黢的誰分得清東南西北,你告訴我左右行不行?」

  「右手邊。」

  薛選青終於看到她,毫不留情摁了摁車喇叭,幾聲響之後,外婆和盛清讓也醒了。

  宗瑛偏頭瞥一眼,拉開門同車內道:「先等一等。」

  她剛說完,薛選青卻已經快步朝她走過來。

  薛選青說:「你不是一個人吧?」她知道宗瑛帶了外婆去南京尋親,那麼回來必定要帶外婆一起,所以宗瑛的著急也有瞭解釋,畢竟讓老人家待在高速上也不好,可是——

  薛選青又問:「你半夜帶老人家上什麼高速?有什麼事不能等到明天,你是不是傻了?」

  宗瑛答:「我等會跟你解釋,你先……」

  薛選青還不待她說完,一彎腰,敏銳發覺了坐在副駕上的盛清讓。她狠狠盯他一眼,直起身道:「原來不止外婆啊,難道我過會還要帶他一起上路嗎?我連他什麼來歷都不曉得。」

  她講話聲音不算高,但宗瑛還是將她拉到一旁,正色拜託道:「他有點急事需要天亮前趕回上海,我希望你能帶他先回去。」

  「那你和外婆呢?」

  「我們等救援車來了再走。」

  薛選青愈發難理解了,她實在想不通宗瑛為什麼如此替一個陌生人著想。

  她睨一眼右手邊的車,問:「他是你什麼人啊?至於嗎?」

  宗瑛想想:「暫時不知道該怎麼說,總之是很重要的一個人,你不要為難他。」

  宗瑛說話時,薛選青一直盯著她的臉。

  從她臉上,薛選青看出了難得的懇切與無奈,她的確是真心求助,且絲毫沒有開玩笑。

  薛選青猶豫片刻,雖很不情願,最後仍是回:「行吧。」她說著舔了下嘴唇,伸手問宗瑛要煙:「來給我一根。」

  宗瑛遞給她一支煙,薛選青甫點燃就皺皺眉,低頭吸一口就忍不住掐了:「這什麼破煙,甜膩膩的,居然還有奶味,又不是喝牛奶!」她低頭看看,抬首問宗瑛:「你突然改抽女士煙,不會是打算慢慢戒掉吧?」

  宗瑛不瞞她:「是,我在爭取戒煙。」

  薛選青頓時生出一種被拋棄的孤獨感,但她說的卻是:「抽煙的確沒什麼好的,要不是現場總是味道很重,我也不想抽。戒掉吧,戒掉很好。」

  話說到此,她想起宗瑛原先是不抽煙的,至少在最初認識時宗瑛碰都不碰這些。

  如果宗瑛沒有認識她,或許一輩子也不會有抽煙這個壞毛病。

  她對宗瑛始終存了愧疚,這愧疚不僅僅關乎抽不抽煙的問題,它藏得更深,更不能輕易提及,也讓她的得失心不斷加劇,以至於之前做出一些不太理智的舉動。

  宗瑛見她突然沉默,也未詢問緣由,低頭看一眼時間道:「不早了,你們儘快上路,可不可以?」

  薛選青斂回神,看向車那邊:「行啊,你叫他過來吧,我先去那邊等著。」

  她說完即轉身返回自己的車裡,宗瑛走向另一邊,拉開車門彎腰對盛清讓說:「盛先生,出來一下。」

  盛清讓立即下車,宗瑛對他說:「從這裡開到法租界,兩個小時不到,時間應該是足夠的。但我不確定救援車什麼時候能來,所以你跟選青的車先走最穩妥,可以嗎?」

  雖然是徵求意見的語氣,但實際已經替盛清讓做了決定,盛清讓說:「宗小姐安排的都可以。」

  他對她是十足信任,宗瑛受之有愧,但也沒說什麼,指了薛選青的車:「在那邊。」

  盛清讓循她的手看去,薛選青打開大燈,示威一樣摁了兩下喇叭。

  宗瑛陪盛清讓一起過去,待盛清讓坐進副駕,她突然又想起什麼:「稍微等一下。」說完立刻折返回自己車內,問外婆:「之前我買的那一袋零食呢?」

  外婆一愣,將購物袋遞過去,只見宗瑛二話不說拎起袋子就跑了。

  外婆 「哎——」了一聲,這才意識到宗瑛的零食並不是買給自己的。

  宗瑛讓薛選青打開車窗,將滿滿噹噹的購物袋塞給副駕上的盛清讓:「有備無患。」

  盛清讓抬頭,忽然又見她將手伸進來,探入購物袋內摸出兩瓶易拉罐飲料。她食指用力一勾,啟開一隻拉環,先將一罐遞給他,隨後自己又開了一罐。

  她細長的一雙手握著飲料罐,大概沉默了三秒鐘,說:「如果回來,不管怎樣,知會我一聲。」言畢她突然將飲料罐往前遞了一遞,碰及他手裡的罐子,似離別乾杯。

  然後,她仰頭喝了大半。

  她不知何時才能見到他,甚至不確定還能不能再見面,要講的一切都在飲料罐裡,在清甜的蜜桃果汁中。

  盛清讓察覺到了她的擔心和在乎,他很確信自己的直覺是真的,直到手裡的金屬易拉罐都被捂出體溫,直到宗瑛喝完一整罐,他看一眼懸在黢黑夜空裡的月亮,將視線轉向她,才開口說:「今晚的月色很美,宗小姐。」

  眸光相撞,宗瑛喉嚨口的肌肉頓時收緊,握著易拉罐的手差點將鋁罐捏癟。

  薛選青看不下去了:「你們兩位是在談戀愛嗎?能不能痛快點,又不是生離死別。」

  宗瑛別過臉,終於捏癟罐子,突然俯身湊到盛清讓耳邊,低聲叮囑:「不管想什麼辦法,六點之前從選青車裡脫身。請你多保重。」

  她雖然還是擔心他的突然消失會給他人造成不必要的驚嚇,但她這兩天的種種舉動,都是對他在她生活中出現、甚至單獨接觸她親友的默許與接納。

  她說話時的氣息有蜜桃汁的味道。

  但她講完立刻直起身,薛選青也在同一時刻關上了玻璃窗,只有他手中罐子裡還隱隱存有同樣的氣味。

  汽車駛離服務區停車場,盛清讓轉頭看,宗瑛的身影在昏黃燈光下愈來愈小,直到完全看不見,他耳根的一點點紅才逐漸消退下去。

  宗瑛走回車裡,解鎖手機調出播放器,隨機播放到一首Prairie Moon,口琴聲意外的空曠悠揚。

  陰曆二十四,圓月缺角,這一輪圓滿很快結束,將迎來新的初升。

  外婆這時突然打破氣氛:「那袋子吃的你該早點給他呀,我還以為是買給我的,還一路吃了那麼多,多不好意思。」

  宗瑛倏地回神,忙轉頭說:「後備箱還有一袋是給你的,方女士。」

  外婆恍然:「我就講嘛,剛剛那袋裡面都是年輕人才喜歡吃的零食。」

  與這裡相比,薛選青車內的氣氛卻遠沒有這樣平和,彼此劍拔弩張,頗有些狹路相逢的意思。

  開了好一會兒,薛選青問:「好久不見盛先生,上次你褲腳全是血,渾身硝煙味道,這次乾脆臉上都掛綵了,你是混道上的嗎?」

  薛選青講話時餘光掠過他的臉,問得毫不客氣。

  盛清讓否認:「只是暫時捲入了一些紛爭。」

  他這個回答無法令薛選青滿意,薛選青乾脆挑明:「有件事我需要坦白,上次我提取了你的DNA和指紋,但是查下來沒什麼收穫,我無法確定你的身份,這令我很不放心。」

  盛清讓儘管不是十分明白她所述術語,但他問:「請問憑什麼這樣做?」

  薛選青說:「因為我覺得你很可疑,所以你到底是誰?」

  盛清讓沉住氣答:「我是宗瑛的朋友。」

  薛選青有點惱火,但對方沒有炸毛之前,她不能先炸。

  出高速又開了一會兒,天邊隱約要亮了,她又問:「你什麼事情這樣著急,趕飛機嗎?」

  盛清讓將錯就錯,順著她講:「是,但帶我進市區即可,如果你覺得麻煩,可以現在就讓我下車,非常感謝。」

  薛選青冷笑一聲:「怎麼會覺得麻煩呢?」她接著說:「幫人幫到底,送佛送到西,我這樣樂於助人,當然是要送你到機場才好了。去浦東還是虹橋?哪個航站樓?」

  不論虹橋還是浦東,現在都極不太平。

  盛清讓說:「謝謝你,不用了,現在讓我下車就可以。」

  薛選青愈發覺得他有鬼,餘光掃過去講:「既然你不講,那麼先去浦東?反正快到了。」

  盛清讓整個人陷入一種竭力壓制的焦慮中,薛選青偏不讓他好過。

  車子到浦東機場時,距早6點還有二十分鐘,盛清讓很清楚再拖下去他很可能會在車上直接消失,因此二話不說下了車,立刻往航站樓裡走。

  薛選青停好車,悄無聲息跟進去。

  她最終見盛清讓進入男洗手間,過去將近二十分鐘,卻不見他出來。

  薛選青皺起眉,這時大廳裡人少得可憐,男洗手間裡也很久無人進出,她索性走進去,小便池前一個人也沒有,所有隔間的門都敞開著,哪裡還有盛清讓的人影?

  這個人難道可以憑空消失嗎?!

  ====================================

  盛先生:方女士,我不是現在年輕人,所以我也不太愛吃薯片,另外,我好想試試拉那個易拉罐的,但不給我機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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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11 00:27:01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四章

  無論薛選青有沒有找到盛清讓,這一天的太陽還是照常升了起來。

  最高氣溫跌到30攝氏度以下,遇上多雲的天氣,陽光飄忽不定,東北風輕柔拂過整座城市,似乎秋日將至。

  交易日一開盤,就不停有電話撥給宗瑛。

  宗瑛彼時還在高速上,無動於衷放任手機一直震動,就是不接。

  她知道這些電話幾乎都與她減持新希股份有關,無非是質問為什麼突然拋售,抑或探詢她在新希新藥上市這種關口減持的理由。

  股價的漲跌,能套現多少,她都不關心,對新希的經營狀況她更是毫無興趣。

  新希不再是初創時那個新希了,它或許已經與嚴曼期冀的方向背道而馳。

  手機剛剛歇下去,屏幕乍然又亮。

  汽車駛出高速收費站,宗瑛按了接聽,藍牙耳機裡傳來薛選青的聲音。

  「宗瑛。」

  「安全送到了嗎?」

  「你先聽我講。」

  宗瑛驟然察覺她語氣與平日有異,握住方向盤的手不由一緊:「講。」

  那邊薛選青迅速整理了思路:「我送他去了浦東機場,然後他憑空消失了,真的是——憑空!我都快把浦東機場翻個遍了,連個影子也沒找到。簡直像人間蒸發了一樣,這根本不科學!」

  她聲音混在機場大廳噪雜的環境中,宗瑛聽得有一瞬發懵,耳朵嗡嗡直響。

  宗瑛複問:「你送他去了哪裡?」

  薛選青皺眉答:「浦東機場啊。」

  浦東——

  宗瑛清晰記得那天她在姨外婆家搜出來的滬戰大事記。就在兩天前,為威脅浦江右岸敵軍,第8集團軍防守浦東。

  即便沒有淪陷,那裡也是毫無疑問的前線。

  外婆這時明顯發覺宗瑛握著方向盤的手在顫抖,側臉也緊緊繃起。

  宗瑛壓著語聲問:「你為什麼要送他去那裡?」

  薛選青又講:「他避而不答含糊其辭,我覺得他有問題,因此打算試探一下,誰知道他突然會消失?你說他怎麼就突然消失了呢,那完全是個封閉的環境,他是在變魔術嗎?」

  宗瑛幾乎一觸即發了,她講:「薛選青,我不和你開玩笑,這件事性命攸關,我真的可能會和你翻臉。」

  性命攸關四個字將薛選青震住了,也將她推入了更深的困惑當中。

  等她意識到事情可能真的失控時,宗瑛掛了電話,只剩急促嘟嘟嘟聲,再撥就撥不通了。

  宗瑛差一點朝薛選青發了脾氣,但她明白這除了宣洩毫無用處,包括自責也沒有用——

  他一旦回到過去,就會音訊全無。宣洩和自責,統統找不回他。

  宗瑛的手機因電量不足自動關了,車內不復有打擾,有片刻消停。外婆謹慎問她:「出了什麼事情?人沒有安全送到嗎?」

  宗瑛握緊方向盤,拐進另一條路,按照原計劃回699公寓。

  她答:「出了一些周折,現在還不確定狀況。」

  外婆不由蹙眉,宗瑛怕她擔心,又說:「但是外婆,我會盡力處理。」

  將外婆送回公寓,宗瑛直奔浦東機場,儘管知道這個時間點不可能在那裡找到他,但她仍和薛選青走了一遍。薛選青最後指了男洗手間道:「外面的監控我已經看過了,他進去就沒有出來過,而裡面也確實沒有人。」緊接著給出結論:「他的確就是憑空消失。」

  薛選青講完神色變得凝重,抬眸看宗瑛:「你是不是之前……就知道?」

  宗瑛回她:「這很重要嗎?」

  「當然重要。」薛選青滿腦子被不可思議所充斥,但她也只能接受活人憑空消失的現實,且出乎意料地冷靜分析道:「這關乎到他憑空消失到哪裡去了,是過去、未來,還是別的空間?」

  宗瑛抿唇。

  「那麼我猜是過去。」薛選青回憶起盛清讓老派的穿著與作風,又想起他褲腿的血跡和身上的硝煙味。她看著宗瑛一字一頓問道:「難道是戰時?」

  說出「戰時」這兩個字時,薛選青才突然生出一種後怕的情緒。

  她恨不得所有都是無憑無據的猜測,可卻有太多線索來佐證——比如她撬門那天,被反鎖的房門內一個人也沒有;又譬如宗瑛借她車的那個早晨,那輛車開到外白渡橋旁的交通燈前停下,被發現時裡面卻空無一人。

  全部都是,憑空消失。

  薛選青下意識閉了閉眼,用力握拳來保持冷靜,心平氣和問宗瑛:「車停在外白渡橋的那天,你也在車裡?」她篤定盛清讓不會開車,那麼肯定是宗瑛開車帶他,可為什麼宗瑛也消失不見?

  宗瑛無法再瞞,抿唇默認。

  薛選青看著她,心中突然騰起一種無力感:「那你消失去了哪裡?難道和他一起嗎?」

  為什麼會這樣?

  薛選青見過大案要案,離奇的事情逢得多了,如此奇怪、關乎宗瑛的一件事卻幾乎要將她逼到崩潰。

  機場大廳人來人往,廣播輪番催促登機,世事好像都匆匆碌碌往前狂奔,只有宗瑛跟著一個莫名其妙的過去來客,往後退。

  她曾在最緊急的關頭抓緊過薛選青,薛選青此時卻害怕抓不住她。

  突然有個推著行李箱橫衝直撞的孩子驚叫一聲「啊我的箱子」,萬向輪載著箱子就徑直朝薛選青滾了過去。薛選青被行李箱撞了一下,驟然回了神。

  她抬頭看宗瑛,宗瑛也看她。

  她又問:「我是不是在做夢?」且這個夢還不可理喻到了極點。

  說完她用力掐了自己一把,疼痛結結實實,絲毫不假。

  薛選青沉默了,宗瑛過了半晌道:「不是做夢,他從1937年來。」

  這是宗瑛難得的攤牌,薛選青卻沒有絲毫欣悅,她反問:「1937?1937!」

  她猜的沒錯了,就是戰時。

  薛選青進一步求證:「所以你突然消失那些天,是不是跟他去了1937年?」

  宗瑛不迴避了,答:「是。」

  薛選青幾乎要跳起來:「那得多危險!瘋了嗎?!」

  宗瑛此時非常疲倦,雙腳彷彿都支撐不住軀體的重量。

  她面色憂沉看向薛選青,聲音是疲勞攜來的低啞:「危險?他每天都要面對你說的那個危險世界,而浦東在他時代,是戰區。」

  薛選青陡然意識到自己的試探將一個人丟去了更加危險的前線,有片霎的不知所措。

  「我來幫你找。」她竭力穩神,摸出手機想做些什麼,手忙腳亂打開搜索框,查詢淞滬會戰大事記,撲面而來的「某某戰場、某某集團軍、轟炸、淪陷」等字眼,密密麻麻湊成堆,令她毫無頭緒。

  末了她又清空搜索框,打算查一查這個人的生平,但她努力回憶,只曉得他姓盛,並不知道他名字。

  薛選青抬起頭想要問宗瑛,對面卻伸來一隻手拿走了手機。

  宗瑛說:「我知道你要問什麼,但不到萬不得已不要去查他。」她講完低頭打開地圖,雙指放大,定位到浦東機場這個洗手間的位置,截完圖快步走向服務台。

  薛選青連忙跟上去,只見她拿著手機詢問服務台的工作人員:「請問你知道七十多年前浦東機場的這個位置是哪裡嗎?」

  那個工作人員斂瞼眯了一眼,又可疑地看了看宗瑛,實在不理解為什麼會有人突然問這種問題。

  她隱約記得一些機場建造的歷史,卻又不太確定,因此扭頭轉向旁邊的同事,問道:「浦東機場是不是填了一部分海才造起來的啊?」

  那個同事被這樣問也覺得莫名其妙,轉過身來說:「我記得是填了一半?」

  挨著櫃檯的薛選青驚詫反問:「這裡原來是海嗎?」

  =====================================

  公公:天啊嚕民國boy掉海裡了快點來救人呀。

  宗瑛:樓上冷靜一點,你真的調查過了嗎?那裡是海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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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薛選青聲情俱驚,櫃檯內的工作人員被駭了一下,她心想:就算是海又怎麼了?這個人何至於驚嚇成這個樣子?

  「大概是吧。」工作人員深覺這種問題無關緊要,敷衍應付一聲,隨即轉向前來諮詢的其他旅客:「您好有什麼需要幫忙?」

  那個上了年紀的旅客倒不著急問事情了,伸頭探一眼放在櫃檯上的手機,屏幕上顯示的正是浦東機場的衛星地圖,圖上標了一隻小紅點。

  他皺眉指出工作人員的錯誤:「怎麼是填海建的呢?這個地方頂多算個灘塗,原來到處是爛泥和蘆葦,這種網上都能查得到的呀!」講完又多看兩眼薛選青和宗瑛:「你們是做歷史方面工作的?」

  薛選青胡亂應完又連忙道謝,慶倖地大嘆一口氣:「還好不是海,不然萬一他不會游泳,那……」

  她講完視線瞥向宗瑛,宗瑛的臉卻始終繃著,不曉得是在生氣還是擔心。

  事關性命,薛選青這時氣焰驟消,倒畏手畏腳地怕了起來,也不再敢在宗瑛跟前胡亂講話。

  就算不是海,灘塗和蘆葦蕩也不是什麼好的著落點,盛清讓從灘塗地裡爬出來費了好大的勁,最後弄得一身狼狽,隨身帶的公文包、宗瑛給的零食袋也都糊滿淤泥。

  沒什麼要緊,能出來就好,比這個更惡劣的著落他也經歷過,每天面臨不確定的時空轉換,只能主動適應各種突然。

  晨六點,天際明亮,空氣潮濕,隱約浮著硝煙味。因是戰時,原本一早便會出海的漁民們現在全沒了蹤跡,如今視線所及,只有大片飄蕩的蘆葦及國軍的防禦工事,肅殺之氣撲面而來。

  盛清讓大致辨了方向,打算先尋個地方避一避。只要熬到晚上十點回2015年的浦東,他就能從這裡徹底脫身。

  這計劃原本沒什麼問題,他手裡有整袋的食物,哪怕待上幾天都不會餓死,何況他只需待一個白天。

  可惜計劃很快就被疾馳而來的汽車聲破壞了。

  巡防的第八集團軍士兵發現了盛清讓,立即停了車。

  這地方已經封鎖,盛清讓出現得怪異突兀,還不待他解釋,兩個士兵跳下車,不由分說就將他給抓了。

  盛清讓一句話也說不了,但凡他流露出一點想開口的意圖,黑洞洞的槍口就會頂上來。

  車子一路飛馳,最後抵達營地,盛清讓被拽下車。兩個人還沒來得及將他移交上去,迎面就碰上盛清和,雙腿一攏,立正行軍禮:「報告營長!抓到一名可疑人物!懷疑是敵軍間諜!」

  「讓開。」

  「是!」

  盛清和站在原地看過去,先是看到一個渾身淤泥的人,隨後才認出那張臉。

  雖然驚訝,但老四卻不會往臉上寫,只打量他幾眼,打趣笑道:「三哥哥,前前後後都封鎖了,你怎麼掉到這裡來了,你是空降的嗎?」

  這問題叫盛清讓也沒法回答,他只能說:「這件事說來話長,但我有合法身份,不是敵軍間諜,你們無權扣押。」

  老四當然信他不是間諜,但現在誰有空送他出去?再說送出去也不安全。

  老四有心叫盛清讓吃癟,就想看他沒轍的樣子,因此故意使壞地講:「三哥,哪裡都有規矩,我們這裡的規矩是一切要等調查完才能下結論。」說完轉向旁邊兩個人:「把他看起來。」

  那兩個士兵也懵了,營長一口一個三哥哥喊著,這會兒又叫他們把這個人關起來,到底是說反話還是真要關?

  「愣著幹嘛,執行命令。」

  「是!」

  秀才遇到兵,有理也說不清。

  枉盛清讓出具各種身份證明與通行證,對方就是不回應,只全心全意執行看守任務。

  外面傳來炮擊聲,先是零零散散,逐漸變得密集,彷彿就在頭頂,好像隨時會有砲彈掉下來。

  盛清讓抬手看表,才剛剛早九點。

  越是這樣的景況,時間越是難熬,手錶指針慢得像隨時要停下來。

  忍著這樣的聲音熬過上午,中午歇了一陣,下午炮聲又囂張起來,空氣裡的硝煙味更重了。

  盛清讓連日缺覺,此時被炮聲震得耳鳴,意志已瀕於崩塌邊緣,他毫不懷疑如果這樣睡過去,到晚十點,他會無知無覺地當著守衛的面直接消失。

  外面天漸漸黑了,飛機轟鳴聲、震耳欲聾的炮聲也終於消停,一天的防守,看來終於結束了。

  室內只點了一盞煤油燈,柔柔弱弱地亮著,外面朦朦朧朧裹了一層光圈,是暴風雨過後短暫的平和。

  突然有人闖進來,看守的士兵迅速立正敬禮:「報告營長!一切正常!」

  盛清讓聞聲抬頭,只見老四拎了一桶水走進來,肩上還搭了兩件衣服。

  老四步子突然一頓,放下水桶,衣服往行軍床上一扔,黯光裡的一張臉藏了疲憊。

  他問那士兵:「查問得怎麼樣了?」

  士兵倏地拎起盛清讓的公文包和零食袋,中氣十足地答道:「未發現可疑物品,只查到幾本證件,有公共租界工部局的、遷移委員會的,還有京滬警備司令部的通行證!」

  他答到這裡便意識到肯定抓錯人了,但長官要求如實回答,那麼只能承認錯誤。

  老四問:「是不是日本間諜?」

  士兵斬釘截鐵答道:「不是!」

  老四說:「出去!」

  士兵二話不說出了門,室內便只剩老四和盛清讓。

  老四一身的硝煙塵灰味,盛清讓則是一身的淤泥——已經乾了。

  老四瞅他兩眼,突然低頭點起一支粗糙的捲煙,狠吸一口,眯了眼複抬頭,嗓音被疲倦纏裹:「沒事跑浦東幹什麼,難不成浦東也有廠子要遷?」

  盛清讓答:「是為別的事情,暫不便透露。」

  老四對他們遷廠的事沒多大興趣,更無好感,吐出一團煙霧講:「左右不過是那些事情,明面上講得好聽,最後能遷走只有大廠,小廠該亡還是亡,據說國府還搞了個『救國公債』的名頭低價收購小廠,說白了不過是趁火打劫。你四處奔波也該知道,現在車站和碼頭都是重點轟炸對象,加上封鎖,整個上海,能救出來十來家工廠了不得了。」他彈落煙灰,皺眉給出自己的觀點:「杯水車薪而已。」

  盛清讓抬頭回道:「你的意思是沒有遷的必要,可上海能守住嗎?」

  老四臉上顯出幾分焦躁來,他忽然下意識往外看一眼,可門是關著的,只隱約傳來收拾殘局的聲音。

  上海能守住嗎?老四不吭聲。

  他抬腳踢踢水桶,抬頜指指行軍床上的衣服,言簡意賅道:「洗洗換了。」

  盛清讓沒動作,老四就不耐煩地乜他一眼:「怎麼,還要我幫你洗?你這個樣子出去,一看就是可疑人物,不想惹麻煩就趕緊換。」

  他扔掉煙頭踩滅,緊接著又點燃一支。

  老四這種軍營裡混久了的人,基本沒什麼隱私概念,大男人還面對面洗澡呢,同處一室換個衣服不是稀鬆平常的事情?

  盛清讓俯身掬水洗了臉,慢條斯理地解襯衫扣,老四別過臉,猛吸一口煙。

  「文人就是事多扭捏。」他評價完,扯了一條毛巾走過去往桶裡一丟,又撿起盛清讓剛剛換下來的襯衫對光瞅了一眼,不屑地說:「一看就很貴。」瞄一眼商標說:「還是洋貨。」

  老四不是讀書料子,和盛清讓又差不多年紀,以前功課做得差了,家裡便總要說「你連那個私生子都比不上」,他煩透了家裡那種凡事都比較的勢利風氣,因此他討厭家裡,也討厭寄樣在大伯家的盛清讓——會讀書了不起嗎?會扛槍嗎?會拆地雷嗎?能上前線嗎?

  想到這裡,他扔下襯衫,走兩步,咬著煙頭俯身撿起盛清讓的零食袋。

  半透明的塑料袋,上面印著一個陌生商標。

  老四毫不客氣地打開來翻了翻,裡面充斥著各色包裝袋,有洋文也有莫名其妙簡化的漢字,一看就是異端。但他不在乎也不想深究,徑直拿了一袋薯片撕開,一股番茄烤土豆的味道就撲鼻而來。

  盛清讓回頭看他一眼,未加阻攔,隨他吃。

  老四哢嚓哢嚓吃著無比薄脆的薯片,又拆開一隻鯪魚罐頭,問了一連串:「哪裡搞來的?同你那個宗小姐有沒有關係?她離開上海沒有?」

  盛清讓背對著他穿好卡其長袖衫,身形頓了頓,答:「離開了。」

  饑腸轆轆的老四迅速吃完薯片,將這種新奇的包裝袋揉皺。

  真走了?他想起那個半明半昧的清晨,天際線一片灰藍,那個女人帶著兩個孩子朝他走來,襯衣血跡斑斑,抱著嬰兒的手細長有力,看起來有一種獨特的堅定與勇敢。

  他發覺自己想多了,自嘲般笑了下,又撕開一袋蘇打餅乾,往嘴裡塞了兩塊,倏地起身道:「換好沒有?換好走了。」

  盛清讓低頭看一眼手錶,時間指向晚8點,距他回到宗瑛的時代還剩兩個小時。

  現在離開,再合適不過。

  他快步走過去拎起公文包和零食袋,老四盯他道:「放下。」

  他問:「放下什麼?」

  老四說:「三哥哥,你換走了我的衣服,是不是該付出點代價?」

  盛清讓二話不說摸出錢夾,老四講 「誰稀罕你的錢」,又用眸光點點盛清讓手裡的塑料袋,盛清讓這才明白他的意思,放下袋子,最後又從裡面拿出一罐蜜桃汁,將其他的留給他。

  老四滿意地出了門,盛清讓緊隨其後。

  一輛軍綠色吉普就停在外面,老四坐上駕駛位,同盛清讓講:「上車,送你一段。」

  盛清讓道謝,坐上副駕,老四便發動了車子,一路往南開。

  穿過蕭索夜色,濕潤晚風迎面撲來,頭頂是萬里星空,靜謐中只聽得到汽車發動機的聲音,好像戰火從未波及這裡。

  到了封鎖線,老四突然踩住剎車,講:「我只能送到這,餘下的路你自己走。」

  盛清讓聞言回了一聲:「好,謝謝。」他言罷下車,徑直穿過封鎖,卻未聽到身後有汽車發動的聲音。

  他轉頭,老四正坐在駕駛位上看他,突然抬手一拋,朝他扔了個東西過來,穩穩落在他腳下。

  盛清讓俯身從草地裡撿起它,一把保養得當的勃朗寧M1911手槍,月光下槍身鋥亮,冷冷泛白光。

  老四好整以暇地說:「彈匣裝滿了,只有七發,祝你好運。」

  他也不管盛清讓會不會用槍,講完即發動汽車,轉頭飛馳離去。

  盛清讓站在封鎖線外目送他遠去,將手槍收進包裡,轉身大步離開。

  晚十點,宗瑛和薛選青仍守在浦東機場。

  航站樓外潮氣滿滿,樓內頂燈慘白,冷氣在夏夜裡露出猙獰的臉,吹得人後腦勺疼。

  宗瑛始終盯著大屏上的時間,一點點看數字不斷跳動,甫越過22:00:00,她便再也坐不住,同薛選青說:「我去那邊找找,你留在這裡。」

  薛選青能感受到她刻意壓制的焦慮,問:「不如分頭找?」話音剛落,薛選青口袋裡的手機陡然震動起來。

  接起電話,那邊說道:「宗瑛手機怎樣也打不通,她現在是不是和你在一起?請你轉告她……」

  薛選青應了聲「是」,聽對方講了大致情況,面色愈沉。

  宗瑛問:「怎麼了?」

  薛選青掛掉電話抬頭看她,神情裡俱是憂慮:「外婆摔了一跤,現在在醫院,叫你立刻過去。」她試圖讓宗瑛放心,接著說:「你去,這裡我來找。」

  宗瑛看她一眼,只能將事情囑託給她,轉過身快步走出候機廳。

  汽車駛離機場在夜色中疾馳,掠過一座被遺棄很久的電話亭。

  盛清讓站在電話前塞入硬幣,撥向宗瑛的手機,嘟聲過後只傳來機械的系統提示音——

  您呼叫的用戶已關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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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盛清和:三哥哥,你是空降來的嗎?

  盛清讓:是的。(我並沒有開玩笑,不要笑)

  盛清和:那下次多帶點薯片再空降,我要番茄味的。

  19世紀就有薯片了,但是流行要到1920年代,有個豪文利薯片很厲害,不過當時跟現在的肯定大不同啦。

  塑料袋則是1902年有的,但跟現在的也不太一樣。

  是這樣的,勃朗寧M1911制手槍可以裝7+1發子彈,其中1是膛內的一發,遇到緊急情況打開保險就可以直接射擊,彈匣裡可以裝7發,上膛後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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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現代人會因為哪些理由關機?

  機器故障、沒電、遇到必須關機的環境,或者乾脆就是什麼電話也不想接。

  宗瑛佔了其中兩項,電量耗盡,為避免輪番的來電轟炸,索性不充電放任它關機。

  盛清讓不知緣由,面對關機提示,只能改撥699公寓座機,聽筒裡嘟了許久,到最後也沒有人接。

  他擱下電話,視野中是人煙寥寥的寂寞夜色,只有汽車在冷清公路上交錯飛馳。他打電話僅僅是為她那一句「如果回來,不管怎樣,知會我一聲」,但現在這個報平安的電話無法打通,就只能作罷。

  宗瑛開車抵達醫院時已經很晚,外婆的檢查剛剛出了結果。

  診室慘白頂燈打下來,膠片「哢噠」一聲卡進看片器,值班醫生仔細看完同宗瑛講:「顱內有少量出血,住院觀察一下吧,老人家摔跤不能掉以輕心的。」她說完寫單子,又問:「平時她有沒有間歇性跛行症狀?」

  宗瑛迅速回憶近期的相處,外婆的確出現過一些下肢痠痛的情況,據外婆自己講是因為太累,因此也沒有引起重視。

  她答:「有一些。」

  值班醫生寫完單子抬頭:「如果有相關症狀,我建議最好再做個磁共振血管成像,排除一下下肢動脈硬化閉塞症,反正MRA不用造影劑,檢查也比較安全。來,你簽個字。」

  宗瑛接過住院單簽字,值班醫生低頭瞥一眼簽名,眸光微變——這名字她很有印象。

  她緊接著又抬首打量宗瑛,更覺得對方面熟,可深更半夜大腦也遲緩,一時間實在想不起在哪裡見過,就不便貿然發問。

  宗瑛辦妥入院手續,再回病房時外婆已經睡了。

  她坐下來看著監護儀上不斷跳動的數字走神,沒過一會兒,病房的門突然被小心推開。

  宗瑛倏地回神,一轉頭就看到盛秋實。

  他提了一張摺疊躺椅進來,剛要講話,宗瑛對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他便壓低聲音講:「陪夜用得到的,我幫你撐開來?」

  宗瑛擺擺手,盛秋實便將摺疊椅挨牆放好,又搭了條毯子上去。

  「睏就先打個盹,晚上應該不會有什麼情況的。」

  「我再看一會兒。」

  兩個人說話都小心翼翼,外婆卻還是醒了。

  宗瑛趕緊起身詢問狀況:「現在感覺怎麼樣?」

  外婆半睜著眼看她,慢吞吞講:「就是有點頭暈,沒什麼要緊的。你什麼時候來的?」

  宗瑛如實答:「半個鐘頭前。」又說:「怪我,不該留你一個人在家。」

  外婆不忍看她自責的模樣,便講:「怎麼能怪你?是我自己不留神摔的,還要拖累你熬夜。」頓了頓,又問:「那個事情處理好了沒有?他叫什麼來著,盛……」

  老人家一時想不起來,不由皺眉重複一遍:「叫盛什麼?」

  盛秋實這會兒突然往前探了一下:「是問我嗎?」

  外婆擺擺手:「不不不,不是你。」

  盛秋實尷尬後退半步,偏頭看向宗瑛,宗瑛卻不給答案,只俯身哄外婆:「他的事情我會處理好,你不用掛心,繼續睡好不好?」

  外婆見她沒有想講的意思,加上的確有些累,也就作罷,只叮囑說:「你也一定要睡,聽到沒有?」

  宗瑛放柔聲音接著哄:「知道了,我馬上就睡。」

  她說罷當著外婆的面攤開摺疊椅,盛秋實見狀識趣離開,他走到門口,值班醫生剛好進來。

  他打招呼:「孫醫生來查房?」值班醫生說:「是啊,我過來看一下。」

  孫醫生徑直走到病床前仔細檢查了一遍,側身囑咐宗瑛:「應該不會有什麼大問題,你晚上多留點心,有情況就按鈴。」她說著頓了頓,終於問出口:「我之前是不是見過你,你來過我門診吧?」

  本有些犯睏的宗瑛這時突然一個激靈,另一邊的盛秋實聞言也轉過身,外婆更是直接發問:「阿瑛去看什麼病呀?」

  宗瑛的臉驟然緊繃,她搶在孫醫生再次開口前答道:「沒什麼,血管性偏頭痛。」

  孫醫生瞅一眼她略微發白的臉色,大致猜到她想隱瞞這件事情,便應和她:「是吧?現在好一點沒有?」

  宗瑛暗鬆一口氣:「最近好多了。」

  盛秋實在一旁聽著隱隱覺得有些不對勁,宗瑛來醫院為什麼不同他講?像是有事情要故意瞞他一樣。

  他本想開口問一問宗瑛,孫醫生卻轉頭與他說:「剛剛我看急診楊護士找你的,她沒打電話給你?」

  盛秋實一摸口袋:「上來的時候忘帶手機了,我過去看看。」

  孫醫生目送他離開,同宗瑛說:「對了,還有個表要填,你跟我來一下。」

  宗瑛很清楚這只是個藉口,但還是跟她出了病房。

  病區走廊裡的燈此時滅掉了一些,半明半昧的,空調偏冷,掛鐘上的紅色數字不斷跳動,宗瑛看到時鐘就又想起盛清讓,也不知他有沒有順利回來。

  孫醫生喚她一聲,宗瑛斂神請她直說。

  孫醫生正色道:「我來之前又回去查了一下當時的檢查影像,你是不是沒有取報告?」

  宗瑛抿唇,答:「是。」

  孫醫生一貫負責任,她講:「你沒取報告,本來是要聯繫你再做進一步確診的,可你健康卡裡留的電話也是錯的,打不通。」稍作停頓,她抬眸問:「你曉得自己是什麼情況嗎?」

  宗瑛累得半個身子挨著牆:「我後來去附院做過DSA。」

  孫醫生只看她神色,便能猜到確診結果:「既然都有結論了,為什麼不做手術?」

  宗瑛好像有些受涼,不免吸了吸鼻子,在昏昧燈光下,倒與一個陌生人敞開了心扉:「情況有些複雜,貿然做手術,我擔心有些事情可能就來不及處理了。」

  孫醫生顯然不讚同這種觀點:「有什麼事情來不及處理啊?你可以交代給你家人去做嘛。」

  宗瑛低頭揉太陽穴,皺著眉一聲不吭。

  孫醫生察覺出她憂慮心很重,是明顯的缺乏安全感的表現:「抱歉,你……還有沒有其他的親人?」

  宗瑛抬頭看她,嘆息般道:「有,不過都不太熟了。」

  一個人做高風險的手術,獨自簽知情同意書,手術室外連個等消息的人都沒有,需要足夠勇氣,亦不是所有人都能承受的孤獨。

  孫醫生體諒地伸手,輕拍拍她。

  宗瑛這時站直身體,懇切請求:「這件事我暫時不想外婆和盛醫生知道。」

  孫醫生道:「保護隱私當然沒有問題,但我建議你事情處理完就趕緊手術,最晚不要拖過十月。」她給出個最後期限,抬頭瞄一眼過道裡的電子掛鐘:「行了,都十二點了,趕緊去休息。」

  在孫醫生催促下,宗瑛返回病房。

  所幸外婆情況平穩,宗瑛這一覺睡得還算完整。一大早被鬧鐘叫醒,她起來檢查了一下外婆的情況,拉開窗簾在晨光中坐了會兒,下樓去給外婆買早飯。

  她剛出醫院大門,迎面就撞見過來探病的大姑。

  大姑問:「你過來看宗瑜啊?」

  宗瑛如實回:「不,我外婆住院了。」

  大姑乍聽她外婆回來,先是一驚,立即打探:「你外婆哪天回來的?怎麼突然住院了?」

  宗瑛不想和她講太多,敷衍答了一聲「上月底回的」就推脫有急事匆匆走了。

  大姑本還想揪住她再問一問,沒想她溜得太快,喊也喊不住。

  宗瑛去粥店的路上途經移動營業廳,剛剛上班的前臺櫃員哈欠連天,見她進來,打起精神問:「您好需要辦理什麼業務?」

  宗瑛從錢夾裡抽出身份證遞過去:「辦張新卡。」

  「號碼隨機可以嗎?」、「可以。」、「麻煩選一下套餐。」、「第一個。」

  前臺櫃員遞新卡給她,緊接著又推過去一張促銷單頁:「需要新手機嗎?現在有優惠活動,綁定新卡可以每個月返話費的。」

  她不過是嘗試推銷手機,宗瑛立刻答道:「好。」

  前臺櫃員沒想到這麼順利,麻利給她辦完購機手續,起身取了新機給她,只見宗瑛埋頭打開包裝,翻出換卡針,置入新卡,輕細哢噠聲後,長按電源開機。

  完成機器註冊,她迅速撥了個電話出去,那邊無人接聽,傳來語音提示讓她留言,她說:「章律師,如果有事請暫時打這個電話聯繫我。」

  隨後她又打給薛選青,但系統提示關機,大概是沒電了。

  宗瑛看一眼時間,距早六點已過去三個鐘頭,玻璃門外陽光熱烈,蟬鳴聲藏在法桐葉裡。

  她推開玻璃門去隔壁粥店買早飯,大姑提了一隻果籃進了外婆病房。

  外婆以為是宗瑛回來了,支起身,看到的卻是宗瑛大姑。

  大姑放下果籃,擺出一副關切面孔問道:「聽說您病了,大家親戚一場,我於情於理也該來看看的,現在感覺好點了伐?」

  不速之客也是客,多年不見,外婆也無心鬧僵,為維持場面上的和氣,回了一句:「我身子骨還算硬朗,不勞掛心。」

  大姑坐下來:「宗瑛是去買早飯了吧?」

  外婆說:「不清楚。」

  大姑便講:「她做事情怎麼總這個樣子?招呼都不打一聲的。剛剛在外面碰見我,話還沒講完,人就跑得沒影了,總急急忙忙的不曉得在忙什麼,平日家也不回,整天紮單位,宗瑜出事故住院兩個月,她這個阿姐就來看過一兩次,一家人之間怎麼能冷到這個樣子呢?她姆媽離開這些年,我們都很關心她的,但她就是跟我們不親,不過外婆你的話她總歸是聽的,請你好好講講她,不要鬧脾氣一樣隨便拋股份套現,要是缺錢用同她爸爸講就好了呀,現在家裡面都不曉得這個事情,鬧得很被動的!」

  她說著打開手機看股價,講些什麼「那可是她姆媽留給她的,居然說拋就拋了,她哪能這樣做事情呀,外婆你講是伐?」

  外婆聽她講到這裡,已經清楚她來的目的——

  假借關心的名義,實際是希望自己能對宗瑛進行管教。

  外婆不懂什麼股份,也不想插手宗瑛的決定。

  她不吭聲,希望對方講完了就識趣地離開。

  可這時大姑卻突然接起電話,講:「慶霖啊,你到哪裡了?對呀對呀,我已經到醫院了,現下在宗瑛外婆這裡,外婆住院了,我過來看看。你也要過來?好,1014,26床。」

  外婆面色遽變,大姑察覺到外婆的排斥和介意,只當是自己剛剛提到了嚴曼的緣故。

  大姑想了想,臉色沉了些,語氣也放緩:「宗瑛外婆啊,當年小曼的事情……處理得的確是不夠周全,一會等慶霖來了,讓他同你道個歉。」

  外婆聽了這話,喉嚨口似哽住一樣,好半天才講出一句:「已經是了結的緣分,還是不要再提了。」

  這態度已經是強忍的和顏悅色,大姑卻道:「不不不,該道歉的還是要道歉,畢竟事情最後發展到那個地步誰也不想,要是當年小曼和慶霖沒有鬧離婚,慶霖假如再包容小曼一點,小曼大概也不會想不開,個麼說不定現在也不是這個樣子了,你講對伐?」

  外婆雙手抓起被單,皺巴巴的手背上一根根青筋凸得更厲害:「是嗎?」

  大姑並未意識到哪裡不妥:「我沒有講小曼的不對,我是講慶霖嘛。」這話貿一聽是主動攬錯,實際卻是另一種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撇清,且看不出其中半點真心實意。

  外婆看大姑嘴角扯出笑,頓時脊背肌肉繃直,額顳血管突突猛跳:「我講不要再提了。」她深吸一口氣,手裡被單攥得更緊:「小曼已經走了,道歉又能如何?至於阿瑛——她已經成年,她的事情她自己負責,小曼留給她的股份,她有權自己做決定,你、我,還有那些不相干的人,沒有資格指手畫腳。」

  她最後壓著聲音說:「現在請你出去。」

  大姑被她這突如其來的怒氣震了一震,霍地站起來,斂了笑說:「宗瑛外婆,我今天是真心來看你的呀。」

  外婆氣息愈急促,床邊監護儀上的數字不斷跳動,血壓陡升,逼近報警值,這時病房門突被推開——

  宗瑛拎著早飯疾步走進來,匆忙擱下飯盒,掠一眼監護儀屏幕,對外婆講:「吸氣,不要急,慢慢來,呼氣。」

  宗瑛一邊留意外婆面色,一邊關注監護儀,片刻後驟鬆一口氣,餘光一撇,大姑仍杵在室內,絲毫沒有要走的意思。

  宗瑛意識到大姑又要開口,突然快步上前拽過大姑,二話不說揪她出了病房。

  剛到走廊,還沒來得及多走幾步,大姑用力掙開她,嗓門不由高起來:「宗瑛你幹什麼?我好心好意來看你外婆,你犯得著這個樣子伐?」

  宗瑛非常惱火她來惹外婆,此時眼眶佈滿紅血絲,聲音已經竭力控制:「好心好意血壓會升到報警值?外婆需要休息,我不想任何人去打擾她。」

  大姑見她這樣明著頂撞,氣焰更盛,高聲回駁:「我來還不是因為你?!」她眸光上上下下打量宗瑛,眼裡怒火簡直要燒起來:「一聲不吭拋股票,關了機誰也不睬,連你爸爸的話也當耳旁風,你眼裡還有誰?除了你外婆還有誰能管得住你?」

  宗瑛牙根咬緊,大姑突又伸手指著她身後講:「你爸爸來了!你來同他講!」緊跟著視線越過她,對迎面走來的宗慶霖道:「慶霖你好好看看你這個女兒,越發不識管教,簡直沒大沒小!」

  宗瑛握緊拳,呼吸急促粗重,宗慶霖走過來,她不轉身,亦不喊他。

  宗慶霖問她:「你昨天為什麼不接我電話?」

  她不答。

  宗慶霖又問:「我叫你立刻停止拋售,為什麼不聽?」

  她不答。

  宗慶霖又問:「你到底在想什麼?到底想怎麼樣?」

  她不答。

  宗慶霖顯然也有了怒氣,撂話道:「你現在這個樣子,簡直同你媽媽一樣不可理喻!」

  宗瑛用力呼吸,幾是一字一頓答道:「接不接電話是我的自由;減持沒有違背任何規則,也是我的自由;我想什麼、想怎麼樣,你們從不在意,這時候卻這樣問,要我怎麼答?我媽媽——不可理喻?」

  大姑一怔,但馬上脫口而出,斥道:「宗瑛!你不要太自以為是,戶口本上你還是我們家的人!」

  護士這會兒又過來勸架,場面一通亂糟糟。

  宗瑛突有瞬間的目眩,耳朵深處驟然一陣轟鳴,她下意識抓住走廊的防撞扶手,這時盛秋實大步朝這邊走來。

  就在十五分鐘前,他在診室登入PACS查詢終端,模糊搜索,調出了宗瑛的檢查影像。

  他過來是為找宗瑛,卻碰上這樣一齣鬧劇。

  一種病者為大的職業心理作祟,盛秋實亦忍無可忍,講:「宗瑜是病人,宗瑛就不是嗎?你們能不能體諒她一下?!她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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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四:真是太過分了,是不是該決裂了,宗小姐我支持你去查真相,馬上去查,我相信你會去的,趕快查好了,多給我買一點薯片(註:番茄味),還有那個浪味仙(註:蔬菜味),還有威化餅(註:巧克力味),還有張君雅小妹妹(註:要捏碎麵,藍色袋子的),還有……

  盛先生:樓上怎麼這樣,只求宗小姐怎麼行,我這個搬運工呢?是不是打算視而不見?

  宗瑛:誰出錢?

  老四:……

  盛先生:……

  宗瑛這種自然人持股低於5%,一般可以在二級市場上直接拋售

  她可以委託別人(比如那個章律師)去做這個事情,然後這麼多也不會一次性拋完,會逐批進行。

  我們這邊可以隨小孩子叫長輩的,比如說可以喊小孩的外婆叫外婆,不曉得其他地方怎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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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11 00:27:44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七章

  宗瑛意識到要去阻攔時,已經遲了。

  盛秋實脫口而出:「她現在不能有太大的情緒波動,有事好好講,為什麼要這樣逼她?」他本就不是什麼暴脾氣的人,一句話氣也不喘地接著講完,白皙的臉已經逼紅,努力壓一壓,平定了呼吸又說:「何況這裡是醫院,鬧成這樣算什麼?」

  盛秋實一向溫和,大姑和他接觸這麼長時間,還沒見過他用這種語氣講話,愣了一瞬,但馬上又回道:「她有什麼毛病不能動氣的?懷孕了還是得了心臟病?」

  盛秋實情急之下差點就要講出宗瑛病況,宗瑛卻突然伸手攔了一下,阻止他插手。

  盛秋實扭頭去看,只見宗瑛背挨著防撞護欄,臉色是從未有過的慘白,額頭冷汗潮了髮絲。

  她呼吸聲愈沉重,抬眸看向大姑,又側過頭看一眼宗慶霖,每個字都咬得吃力:「我要說的,剛才都說了。其餘的話,再講也沒有意思。」

  說完,她鬆開護欄,轉過身往回走。

  言語爭執不是宗瑛擅長的部分,就算贏得上風,也不過是爭得短暫一口氣,整個過程中還要將自己弄得狼狽失控,對她而言得不償失。

  嚴曼很早前就和她講過「與能講道理的人才講道理,遇到無法講道理的,講千遍萬遍道理也徒勞」,宗瑛深以為然,因此這些年也儘量減少與那個家的接觸,非要緊事情,一概井水不犯河水,但現在對方主動進犯,令她深深察覺到了一種厭煩的情緒。

  宗瑛走出去還沒幾步,盛秋實追上來,一把抓住她手臂,講:「跟我來一下。」

  他邊說邊回頭看,只見大姑還在喋喋不休講些什麼,無非是說宗瑛裝病擺嬌氣,言辭間只顧將自己撇得無辜。

  盛秋實臉上生出厭惡,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迅速帶宗瑛進了診室,關上門。

  宗瑛此時狀態太差亟需調整,立即回外婆病房不合適。

  她坐進診室沙發,接過盛秋實遞來的水,也顧不得冷熱,從口袋裡摸出藥盒,倒出當日劑量,就水吞下,緩了大概三十秒鐘,她抬起頭。

  盛秋實就站在她面前,神色裡有焦慮、有擔心也有探詢。

  宗瑛此時察覺出盛秋實不僅僅是起了疑心,他應該已經看過她的病歷。

  到這個地步,她也沒法再瞞他,只能搶在他發問之前開口:「如果你想問有關檢查的事情,那麼我也只能回你『承認事實,積極治療』,除此之外再去糾結有的沒的,我覺得都是浪費精力。」

  她稍頓,又道:「你讓我在這裡待一會就好。外婆剛才血壓很不穩定,能不能麻煩你過去看一眼,我調整好就立刻過去。」

  話說到這份上,顯然是告訴盛秋實「勸說不必,擔心也不必」。

  盛秋實深深看她一眼,又給她接了一杯水,說了聲:「好,我先去。」

  門開門又關,過了大概十分鐘,宗瑛起身重新回到走廊。

  家屬、病人、醫護人員來來往往,一派風平浪靜,好像剛剛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推門進病房,外婆也裝作什麼沒發生,同她說:「你回來啦?」

  宗瑛「嗯」一聲,若無其事坐下來,拿過床頭飯盒,打開蓋子,熱氣上揚,粥還沒有涼。

  她說:「買的雜糧粥,可能味道淡,但你要控制血糖,吃這個比較好。」

  外婆問她:「你不吃呀?」

  宗瑛從塑料袋裡翻出一次性調羹遞過去,講:「粥我吃不慣,等你吃完了,我下樓去吃大餐。」

  外婆看她還能寡著臉講調皮的話,心稍稍放下些,低頭吃粥。

  病床上鋪滿陽光,室內有些許燥熱,宗瑛起身調了空調溫度,見外婆快吃完了,便走上前收拾。

  她接過空飯盒收進塑料袋,問外婆:「昨天來查房的孫醫生,你還記得嗎?」

  「記得記得。」外婆接過宗瑛遞來的餐巾紙擦嘴,「她講我哪裡有問題?」

  「也不是。」宗瑛直起身,「你腿不是經常不舒服嗎?她建議去做個磁共振血管成像,看看是什麼原因導致的。」

  「我不要做。」外婆很果斷地給出答覆。

  宗瑛當她是有顧慮:「這個檢查很快,也比較安全,你不要有負擔。」

  外婆不吭聲,宗瑛等她半天,突然看她摸出一隻手機。

  外婆戴上老花鏡,慢吞吞翻出手機通訊錄,撥了一個電話出去,在接通的剎那,她又將手機塞給宗瑛:「讓小舅舅同你講。」

  宗瑛不明就裡接起電話: 「小舅舅,是我。」

  小舅舅那邊是深夜特有的安靜,他說:「是小瑛啊,外婆有什麼情況嗎?」

  「外婆昨天不小心跌了一跤,顱內有少量出血,片子我看過了,總體沒什麼大問題。但她近期經常腿疼,走路也有些吃力,醫生建議是做個磁共振血管成像,排查下肢動脈的問題。」

  小舅舅耐心聽她講完,不急不忙道:「你說的情況我清楚,是下肢動脈硬化閉塞症。這個檢查外婆已經做過了,當時查的時候還不符合手術指征,最近症狀嚴重一點,是需要手術介入了。」

  宗瑛抿了抿唇,講:「這個手術國內技術也很成熟了,如果可以的話,我就立刻安排。」

  「我曉得國內技術很成熟。」小舅舅慢條斯理的,「但她術後需要人照顧,如果在上海做,只能靠你一個人,你又有工作要忙,這樣會耽誤。何況外婆的病歷和保險也都在這邊,總歸方便一些。醫生前陣子也給我們排了時間,就在這個月。」

  「這個月?」

  「對的。不曉得外婆同你講了沒有,我月中會來接她回去的。」

  「月中?」

  「是14號晚上的航班,很早前就訂好了。」

  9月14號,沒幾天了。

  宗瑛餘光看一眼外婆,總覺得太突然。

  她抬手捋頭髮來消化這個安排,小舅舅問她:「還有別的事情嗎?」

  「沒有了。」宗瑛說。

  「那麼你把手機給外婆。」

  宗瑛依言轉交,外婆又和小舅舅講了一陣,直到護士過來送藥片才掛掉電話。

  宗瑛站在晨光裡走神,外婆吃完藥催促她快去吃早飯:「你吃完飯回公寓睡一覺,不要整日都耗在我這裡。」

  小舅舅剛剛提起的這個日期一直在她心頭縈繞不去,她回:「不太想睡。」

  外婆講:「不睡也要回去洗澡換個衣服,你看看你多邋遢。」

  誠然如此,她兩個晚上沒洗澡換衣服了,不知盛清讓會不會比自己更狼狽?

  宗瑛迅速斂回神,如外婆所願,離開醫院返回699號公寓。

  打開門,家裡空無一人。

  走進浴室,地面、洗臉池都非常乾燥,沒有短時間內洗漱過的痕跡。

  通往陽臺的門敞開著,簾子被微風撩動,嚴曼專用的那節書櫃,櫃門半闔。

  宗瑛快步走過去關櫃門,就在關閉的瞬間,她留意到冊子的順序被動過了——

  這不是盛清讓的做事風格,如果是他,肯定會依照原樣擺回去,那麼只可能是外婆動的。

  宗瑛抽出那本印著年份的日程本,翻到有記錄的最後一頁,再往回翻,在9月14日那頁停留,手指輕輕撫上去,「宗瑛生日」四個字就被遮住了。

  這一天來得很快。

  上海的溫度又跌了一些,一大早烏雲漫天,天氣預報說會有陣雨。

  宗瑛替外婆辦好出院,帶她回公寓收拾行李。

  原本宗瑛說要替她收拾,她非不肯,講什麼:「我的行李當然要我自己來收拾,你一翻動,我也就失了秩序了。」因此只能拖到出發當日,才開始整理。

  箱子裡的行李從南京回來後就沒動過,外婆一件件收疊,突然抖出來一件洗過的襯衫。

  她講:「哎呀這是那個小夥子的襯衫吧?」

  蹲在地上列清單的宗瑛抬頭看一眼,認出是盛清讓那時遺落在酒店樓梯間的襯衫。

  她將它送洗後幾乎忘了這件事。

  外婆遞給她,叮囑道:「你要記得還給他呀。」

  宗瑛收了襯衫悶頭道:「知道了。」

  襯衫洗得很乾淨,甚至洗去了屬於那個時代紛飛的戰火氣,替而代之的是現代洗滌劑留下的乾淨味道。

  一點痕跡也沒有,宗瑛想。

  「他最近怎麼不露面了呀?」

  「忙。」

  「這個話一聽就是用來敷衍老人家的。」外婆深諳此道,「我可沒有糊塗,但是我管不了那麼許多了,只要你過得開心自在,怎樣都可以。」

  宗瑛心頭突然莫名微酸。

  這時門口電鈴突然響起來,外婆講:「應該是你小舅舅,他昨天晚上到的。」

  宗瑛立即起身去開門,小舅舅站在門外:「我是不是來早了?」

  外婆講:「不早了,馬上收拾停當了。」

  小舅舅抬手看一眼時間:「收拾好了一起去吃午飯?」

  外婆說:「我們早上回來的時候在路上買了菜的,一起動動手,很快就能吃了呀。」

  宗瑛也講:「我已經淘好米了。」

  小舅舅進屋捋袖洗手:「很久不做飯了,手生,一會兒你們不要嫌棄。」

  客廳的老座鍾不慌不忙地走著針,廚房裡升騰起油煙氣,窗戶半開著,潮濕涼爽的風吹進來,公寓裡有人講話,有人走動,有鍋碗瓢盆碰撞的聲音——

  有那麼一瞬間,宗瑛差點以為回到多年以前。

  然而碗筷擺上餐桌,其中一角擺著的一副空碗筷,還是將宗瑛擊回了現實。

  外婆看著那副碗筷久久無法回神,好半天才說:「今天是小曼祭日,等會吃過飯,去給她掃個墓吧。」

  宗瑛亦斂回視線,應道:「好。」

  從公寓驅車往殯儀館墓園,這路線對宗瑛來說再熟悉不過。

  她的工作需要她隔三差五跑殯儀館,幹完活出來,就能看到蔥蔥鬱鬱的墓園。

  她知道嚴曼就在裡面躺著,但骨灰僅僅是一堆無機物了,再怎樣憑弔想念,它也不會再知曉。

  因此她總遠遠地看,沒有一次走近。

  距離上一次掃墓已經過去了很多年。

  天陰沉沉的,墓碑也暗沉沉,只有墓碑相片上的嚴曼,還是那樣的年輕明麗。

  拂去墓碑上的灰塵,外婆俯身將懷裡捧著的盆栽放到碑前,問:「你還好不好?我很想你啊。」

  老人家的嗓音裡是節制的傷感,宗瑛眼眶發酸,略略仰起頭。

  遠處濃雲翻滾,雷聲悶沉,風雨欲來。

  宗瑛彎腰扶外婆起來,又想起嚴曼櫃子裡的日程本,終於開口詢問:「外婆,你看過我媽媽最後一年的記事本嗎?」

  外婆輕輕嘆一口氣。

  宗瑛接著道:「在914之後她還安排了其他的事情,又怎麼會是自殺?」

  外婆並不吃驚,偏頭看她,日漸渾濁的眼睛裡是累積了很久的無可奈何:「那死因又是什麼?謀殺嗎?你有證據嗎?」

  宗瑛克制住情緒,依次答道:「我不知道,我不能確定,我沒有證據。」

  外婆複嘆一口氣,卻又馬上握住她的手。

  就在宗瑛以為外婆不願再開口的瞬間,外婆說:「如果這件事讓你困惑,那麼就去找證據查明白。」

  天色更黯,豪雨將至,工作人員在一旁委婉催促「再耽誤就要落雨啦」,宗瑛反握住了外婆的手。

  從墓園出來,宗瑛送外婆和小舅舅去機場,一路風雨和擁堵,抵達時已是傍晚,天際烏黑一片。

  宗瑛停好車送他們進去,大廳裡潮潮冷冷,頭頂無數白光燈亮著,因為不良天氣,大屏上顯示數架飛機延誤,能做的就只有等。

  外婆讓她先回去,宗瑛就推脫說:「雨大,上路不安全,我等陣雨停了再走。」

  她理由正當,外婆無計可施,就任由她陪著。

  機場大廳裡人來人往,有人起,有人坐,一個半鐘頭後,一對情侶坐在宗瑛身邊。

  女生低頭刷財經新聞,宗瑛一眼就掠見標題上的「新希製藥」字樣。

  那女生察覺到有人在看她的屏幕,馬上調整了一下看手機的角度。

  宗瑛別過臉,從口袋裡摸出自己的手機,打開客戶端,翻出同樣一條新聞。

  標題是「呂謙明再度舉牌新希製藥,持股數或超第一大股東宗慶霖」。

  底下評論寥寥,雖並不像社會新聞那樣熱鬧,然而其中一條卻蓋起了高樓。

  主評論是——

  呂最近從二級市場密集買入,個人持股已經到5.03%,他兩個公司持新希10.23%股權,實際15.26%;

  宗現在林林總總加起來15.3%,如果呂繼續增持,宗的確是危機四伏啊。

  緊接著回覆是:「但是不要忘了,宗的老婆是出車禍死掉的邢學義的妹妹,邢學義那個光棍手裡有2.6%左右的股份,這部分遺產只能到邢妹手裡,邢妹和宗又是一致行動人,他們家無論如何還是佔優勢。」

  接來下一陣對吵。

  最後一條回覆是十分鐘之前,那個人回道——

  邢妹是不是和宗慶霖一家人一條心,鬼曉得。

  語氣略帶嘲諷,一副深知內情模樣,最後三個字看得尤為瘮人。

  宗瑛旁邊的女生大概也看完了,嘀咕了一聲「這也能八卦,有毛病」。

  這時機場廣播提示登機的通知響起來,外婆眯起眼核對了一下手裡的登機牌,湊到宗瑛臉側問她:「是我們坐的這個飛機吧?」

  「對。」宗瑛立刻起身,小舅舅也站了起來。

  宗瑛扶了外婆一把,小舅舅走過來拿登機行李。

  宗瑛送他們到安檢口,伸出雙手抱了抱外婆,講:「手術順利,我會想你的,方女士。」

  外婆卻反過來安慰她:「醫生講就是植一個支架,微創手術,你不要當回事情。哎呀你把我給勒得,喘不過氣了。」

  宗瑛鬆開手放她走。

  外婆略蹣跚往前走著,臨了忽然轉過頭來看看她。

  宗瑛朝她用力揮了揮手,外婆也伸出手跟她揮揮。

  很快,那一頭銀髮就看不到了。

  宗瑛心裡生出片刻抽離感,轉過身往回走,前路彷彿空空蕩蕩的。

  外面陣雨停了,雷電也歇,她隨意一瞥,看到盛清讓消失的那個洗手間,只是瞬間,心裡便又拉扯出一絲細細牽絆感。

  九月中旬的雨夜,涼意正正好,清美夜色裡,車載電臺唱著歌,宗瑛一個詞也沒有聽進去。

  回到699公寓,她停好車,時間已經過了晚十點。

  宗瑛後退幾步,抬頭看公寓的窗戶,黑洞洞一扇,一點生氣也沒有。

  她低頭踩踩地上積水,手揣進口袋,走向620號那家便利店。

  店裡出人意料地播著悲情曲,冷氣還是一貫地拚命吹。

  宗瑛隨手拿了兩隻飯糰,突然又放下,走到速食麵櫃檯前,拿了一桶最貴的泡麵。

  結完賬撕開包裝紙,接了開水,她端著麵碗臨窗坐下來等。

  數日疲憊過後,整個人幾乎要跌到谷底,連食物的濃烈香氣也無法喚醒遲鈍的神經,只有額頭拚命冒虛汗,算是給了一點回應。

  她吞掉藥片,掀開碗蓋紙,拿起筷子,一口麵還沒有遞到嘴邊,手機猛地震動了一下。

  宗瑛迅速摸出手機,點開消息——

  發件人薛選青,內容只有一張模糊照片。

  還沒來得及點開大圖,薛選青緊接著發了第二條信息過來:「看到了嗎?監控截圖,那個人找到了。」

  宗瑛低頭愣神,突然有人敲響她面前的玻璃窗。

  他俯身輕叩,宗瑛抬頭。

  隔著落地玻璃,他傷未痊癒的臉上浮起一點克制的笑容,同時遞來一隻手錶盒子。

  盒子上印著印著OMEGA上世紀二十到四十年代的廣告標語——

  the right time for life.

  「生日快樂,宗小姐。」

  =====================================

  宗瑛:雖然我不過生日很多年,但是這個很好,快點,收好,可以賣錢。

  有些地方忌諱送錶的,但是不代表所有地方所有人都忌諱,不要糾結這一點,至於為什麼送的是錶,那麼後文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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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11 00:27:58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八章

  路燈吝嗇,只照顧腳下一片天地,盛清讓站在亮光照覆之外,一張臉半明半昧。

  速食麵的熱氣靜靜升騰,辛香味在鼻腔裡瀰散,便利店的背景樂自動切到下一首,旋律突然活潑起來。

  夜班兼職生在報廢過期的食品,腳步聲響響停停,宗瑛坐在長條桌板前發愣。

  914這天從某一年開始,變得不再值得慶賀。

  因此她十多年沒過生日,也很久沒有人同她講「生日快樂」。

  隔著玻璃窗這聲聽不太真切的祝福,對宗瑛來說是一種年代久遠的陌生。

  兼職生幹完活忽然抬頭,朝外一看,便見到個熟悉身影,她心想,怎麼又來了啊?

  因為值夜班,她時常能在晚十點後遇到這個奇怪男人,他舉止衣著雖然老派但絕不寒酸,可每次來店裡,卻總是什麼都不買,只問她還有沒有報廢的食品。

  兼職生探頭看了看,只見他彎著腰,視線落在桌板後那個吃泡麵的女人身上。

  他總不會連別人的泡麵都要眼饞吧?!

  兼職生看著都覺得尷尬,癟癟嘴剛移開視線,歡迎鈴聲卻乍響,她聞聲扭頭,只見那位先生竟然開門進來了。

  他沒有走到櫃檯來討要報廢食物,而是徑直走向臨窗桌板位,在那位女士身旁停住步子。

  他顯然有些不知所措,稍稍俯身,謹慎地低聲道:「宗小姐,很抱歉,我剛剛可能唐突了。」

  宗瑛從聽他講生日快樂的那刻起就在走神,直到他在玻璃窗外消失,直到他推門進來,直到他開口致歉,她才蓋起泡麵碗蓋,側身抬頭,出乎意料地道了一聲:「謝謝你。」

  看她神色如常,盛清讓方鬆一口氣,隨即遞去手錶盒子:「數月以來非常感謝你的幫忙,請務必收下。」

  宗瑛目光落在盒子上,兩秒後她伸手接過禮物。

  看包裝盒上的LOGO基本就能猜到是什麼,打開它,裡面的確裝了一隻錶,屬於三十年代的一隻錶。

  和世代傳下來的古董錶不同的是,這隻錶簇新鋥亮,未經歲月洗禮,指腹撫摸錶盤,直接觸到的即是那個時代的溫度與氣味。

  宗瑛隱約嗅到一些戰火氣息。

  手錶上的,盒子上的,還有盛清讓衣服上的氣味。

  它們清晰強烈得,甚至蓋過速食麵的辛香味。

  宗瑛垂眸看盛清讓的鞋子,鞋面是還沒來得及擦去的塵土,褲腳也不乾淨,襯衫是努力維持的整潔,總體還是狼狽,視線上移,最後對上他的眼,她十分想問一句「你這些天去了哪裡」,但末了也只是以一貫冷靜的語氣問他:「吃過飯沒有?」

  盛清讓垂眸看她寡淡的臉,如實回道:「沒有。」

  「正好。」宗瑛重新掀開碗蓋,起身走到收銀台,問目瞪口呆的兼職生又要了一雙筷子,折回長條桌坐下來:「我也沒有吃,坐。」

  她說完重新落座,一手持塑料碗蓋,一手握筷,從碗裡撈出一半捲曲的麵條,悉數堆上碗蓋。

  動作利索,毫不拖泥帶水。

  盛清讓愣神之際,她已將另一雙筷子和餘下的半碗麵推到他面前:「吃吧。」

  生日吃麵再尋常不過,然而兩個人分食一碗速食麵慶生,卻是盛清讓從未經歷過的體驗。

  他來到她的時代和她相遇,已經遭遇了太多的第一次,但這一次,卻隱約有些不一樣。

  宗瑛進餐一向迅速,盛清讓努力想跟上,仍是慢了半拍,最後便是——

  她看他吃完最後一筷麵,提醒說:「湯不要喝。」

  盛清讓放下麵碗,宗瑛自然地伸手拿過,蓋上碗蓋,起身走到門口,連同筷子和紙巾一併投入垃圾桶。

  她雙手揣進褲袋,轉身同盛清讓道:「回去了。」

  盛清讓趕緊拎好公文包,拿過桌板上的手錶禮盒,起身跟她往外走。

  店內兼職生看得一臉迷糊,事情發展完全超出她的預料,她還想再瞧兩眼,人卻已經走遠了。

  店門外只剩路燈死氣沉沉地睜著眼,經疾風驟雨摧殘過的法桐樹有氣無力地杵著,紋絲不動,闊葉落了一地。

  699號公寓門口同樣落滿法桐葉,地上一片濕嗒嗒。

  深夜鮮有人進出大樓,內廊裡呈現出特別的寂靜。兩個人進入電梯,宗瑛一直低頭看手機,盛清讓站在一旁,多少有點無所事事的尷尬。

  憋了好半天,他問:「方女士在公寓嗎?」

  電梯門開,宗瑛收了手機,說:「外婆今天剛走。」

  盛清讓似乎鬆了一口氣。

  一開門,撲面而來的滿室潮氣,宗瑛啪嗒按亮玄關廊燈,看到陽臺門忘了關。

  她徑直走去陽臺關門,盛清讓俯身將手錶盒放在沙發茶几上,有幾分各司其職的意思。

  兩個人像這樣不急不忙地相聚在699號公寓,好像也是很難得的事。

  宗瑛很累了,癱坐進沙發裡,電視也懶得開,屋子裡只有走鐘聲,直到盛清讓走去廚房燒水,屋裡才又響起水沸騰的熱鬧聲音。

  盛清讓剛將水倒入杯子裡,門口乍然響起一陣鈴聲。

  聽到門鈴聲,盛清讓下意識緊張,急急忙忙要避開,宗瑛卻從沙發裡起身請他放心:「是我叫的外賣。」

  外賣?盛清讓根本不記得她有點過外賣,走上前開門,對方卻當真說:「是宗女士叫的外賣,這是結帳單。」

  盛清讓剛要接,宗瑛卻先一步拿過單子,順手拉開玄關櫃拿錢。

  她打開匣子翻出幾張鈔票遞給對方,突然又注意到匣子底下壓了數封薄信,她手倏地一頓,在盛清讓意圖阻止的目光中,手指一拈,全抽了出來。

  當著盛清讓的面,宗瑛一封一封看完,最後從信紙裡抬眸看向他。

  每一封都出自盛清讓之手,基本都只有寥寥數語,措辭是報平安式的彙報近況,每封底下都有落款和日期。

  宗瑛斂眸問他:「你這些天都來過公寓?」

  盛清讓垂首一想,解釋道:「我從浦東回來的那個晚上曾給你和公寓裡打過電話,沒有能打通,後來回公寓,家裡也沒有人,我擔心你外祖母隨時會回來,為免麻煩沒有久留,但不與你說一聲總歸不好,因此只能留信給你。」

  宗瑛聽完手垂下來,她還記得上一次在高速服務區自己同他說的那句「如果回來,不管怎樣,知會我一聲」,而他當真這樣做了。

  很少有人將她的話這麼當回事了,宗瑛抿唇別開臉,將信重新收進玄關櫃,上前一步將大門關上,迅速岔開了話題:「剛才半碗麵肯定不夠,所以回來的路上我又叫了些吃的。」

  盛清讓回想起她一路都在看手機。

  他忙拎起外賣盒走向餐桌,得心應手地忙起來。宗瑛看他忙活便不插手,徑直去儲藏櫃翻出一瓶酒,拿了開瓶器,到餐桌前坐下來。

  桌上七八個紙盒擺著,食物冒著熱氣,十分豐盛。

  盛清讓剛生出「會不會吃不完」的擔心,宗瑛瞥他一眼,回說:「放心吧,我能吃完,不會浪費。」

  戰時食品緊缺,宗瑛很能理解他對食物的珍惜心情。

  她一邊開酒瓶一邊問:「你怎麼知道我生日?」

  她說著抬眸,又盯住他。

  瓶塞拔出,盛清讓起身去拿來兩隻杯子,他答道:「你的密碼是914914,雨傘上也印著914,可見這個數字對你很重要,何況……」他頓一頓:「你的身份證件上也寫明了出生年月。」

  宗瑛回憶起自己的確在他面前使用過身份證。

  她往對方酒杯裡倒了半杯酒,又往自己酒杯裡倒了半杯酒,平靜地說:「今天也是我媽媽的祭日,她在很多年前去世了。」

  盛清讓知道914是嚴曼離世的日子,但宗瑛對他主動坦露過往,這是頭一回。

  他清楚這時候不該插話,果然,宗瑛接著往下講了:「那天保姆阿姨說,她晚上會回來給我過生日,所以一大早就準備了蛋糕蠟燭,可我從天亮等到天黑,都沒有等到她。很晚的時候,他們到家裡來報信,說她在新的大樓裡自殺了,爸爸知道後很憤怒,遷怒到我,把我的蛋糕和蠟燭也砸了。」

  她又飲了一口酒:「是那種雙層的奶油蛋糕,甜膩膩的;蠟燭是帶電子芯片會唱歌的蠟燭,被砸了之後,保姆阿姨把它丟進垃圾桶,它卻還能唱歌,只是變了調,慢吞吞陰慘慘的。那天晚上家裡的人全都出去了,只剩我一個人,我坐在垃圾桶旁邊聽它一直唱到沒電,我覺得很害怕,後來也沒有睡著覺。」

  講到這裡,她仰頭將杯子裡的酒全都飲盡了。

  宗瑛難得說這麼多話,但語調毫無波瀾,好像在講別人的故事,只是一貫的寡淡神色裡,藏了一些悲傷暗湧。

  頭頂柔暖燈光覆下來,哪怕她現在仍穿著堅硬鎧甲,但看起來卻沒有那麼冷,那麼難接近。

  她不是機器,冷硬利索的行事風格之下,也有自己的情感。

  盛清讓捕捉到她目光裡一絲柔軟真實的疲憊。

  客廳裡一度陷入沉默,唯有座鐘滴滴答答冷漠無情走向新的一天。

  零點的鐘聲打過之後,冷冽酒氣漸漸淡了,桌上只剩一堆空紙盒——全部吃完了。

  盛清讓起身收拾,宗瑛斂斂神,拿了煙盒走到外陽臺上去抽煙。

  她抽到第二支的時候,廚房水聲歇了,盛清讓走過來,停在距她幾步遠的地方。

  她站在室外的黑暗裡,看亮光下的他重新打量她的書櫃,她的相框,她的資料白板。

  盛清讓突然問她:「宗小姐,你不是普通的醫生吧?」

  宗瑛皺眉低頭吸一口煙,抬頭回:「原來是,現在不是。」

  他問:「為什麼不是了?」

  宗瑛餘光瞥一眼自己的手,說:「發生了一些事故,原來那扇門關了,只能去鑿另一扇門。」

  他視線回到資料白板上,上面貼著各種事故、兇殺案,其實他早該意識到她不是普通醫生,哪有醫生天天和死者打交道的?

  他又轉向書櫃,看到角落裡那隻極限運動協會的小小徽章:「宗小姐,你喜歡極限運動嗎?」

  宗瑛彷彿回憶起很久遠的事:「是。」

  他問:「是哪種極限運動?」

  「攀岩。」

  「現在還去嗎?」

  「不了。」

  「因為危險嗎?」

  宗瑛的煙快燃盡了,她說:「費手。」

  盛清讓打住這個話題,問她:「工作忙嗎?」

  「忙。」她稍頓,「但我現在在休假。」

  「為什麼休假了?」

  「因為有比工作更重要的事要做。」

  盛清讓陡然想起「立遺囑」的事,又想起她拋售股份處理財產的事,猶豫一番最終還是問她:「可以問問是什麼事嗎?」

  宗瑛今晚逢問必答,到這個問題,自己卻拋出了疑問句:「生死?」

  他只感覺到是大事,問:「有我幫得上的地方嗎?」

  宗瑛搖搖頭。

  盛清讓看她片刻,目光移回室內。

  書櫃裡擱著一隻小相框——印了一張星雲圖,像張開的蝴蝶翅膀,是驚豔窒息的美麗。

  宗瑛重新走回室內,將煙頭丟進空易拉罐,瞥一眼盛清讓注視的相框,說:「那是死亡的恆星。」

  盛清讓扭頭看她。

  這是超出他知識儲備的內容了,他問:「你喜歡天文嗎?」

  宗瑛答:「小時候喜歡。」她突然抬頭看一眼座鐘:「不早了,去洗個澡睡吧。」

  她這樣催促,盛清讓當然不能再耽擱時間,立刻上樓拿衣服,宗瑛卻說:「等等——」

  她大步折回房間,拎了件白襯衫出來,扔給盛清讓道:「你落在南京酒店樓梯間的襯衫,我送洗的時候讓他們一起洗了,乾淨的。」

  她說完往沙發裡一坐,拿過剛才喝剩下的半瓶酒,頭也不抬地催他:「快去洗吧。」

  盛清讓洗完澡出來時宗瑛蜷躺在沙發上睡覺,餘下來那半瓶酒也被她喝了個乾淨。

  她睡姿看著難受,身上連個毯子也沒有蓋,盛清讓俯身輕聲喚她:「宗小姐,醒一醒,回臥室去睡吧。」

  宗瑛沒有醒,反而皺起眉,牙咬得更緊,呼吸也愈沉重,因為酒的緣故,她臉上生出一點難得血色,嘴唇微啟,啞著嗓開口:「媽媽,我有點害怕。」

  是夢話。

  盛清讓又輕喚了她一聲,她卻突然伸手抓住了他的手指。

  盛清讓整個後背都繃了起來。

  宗瑛是在沙發上醒來的,沙發旁擱了一張躺椅,不見盛清讓的身影,外面天已大亮。

  晨光躡足進客廳,宗瑛坐起來,揉揉太陽穴醒神,視線落在茶几的錶盒上。

  她伸手拿過它,想起數年前的生日前夕,她向外婆打探:「媽媽今年會給我什麼禮物呀?」

  深知內情的外婆就說:「你媽媽最近講你一點時間觀念都沒有,做完作業就只曉得睡覺,該不會是要送你一塊錶吧?」

  可等到天黑,等到昨晚之前,她也沒有等到過一隻錶。

  她突然取出盒子裡的錶套進手腕,戴好。

  The right time for life——

  right ti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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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民國boy:宗小姐,晚上吃太多會做噩夢的,你想想那些被你吃掉的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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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11 00:28:11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九章

  昨夜暫歇的雨水一大早捲土重來,上海的氣溫陡然落到二十攝氏度,空氣濕潤宜人,外出時得多加一件薄外套。

  九點多,宗瑛出門去醫院——

  她的藥片吃完了。

  剛到門口,保安喊住她:「等下子,有個東西給你。」

  宗瑛撐傘站在柵欄門前等,保安折回屋裡取了個紙盒出來,往她面前一遞:「昨天下午來了個快遞,你家裡沒人,打你電話也不通,東西就扔這了。」

  外觀看不過是個普通紙盒,宗瑛伸手一接,頓時察覺到了份量。

  她拿了盒子往外走,拆掉紙盒從裡面又取出一方木盒,沒什麼綴飾,卻顯然是個好物器。

  打開木盒,軟絲絨裡躺一隻信封,宗瑛指頭一捏,霍地開口倒出來一遝照片——

  舊照,一共七張,每張皆是嚴曼與其他人的合照。

  宗瑛抿唇蹙眉看完,到最後時發現一張卡片。

  卡片上寫:「近日整理舊物,找出你母親舊照數張,不便獨佔,想來還是交由你保管為妥。如有閒暇,或能小敘。」字裡行間裡透著一股老派作風,落款「呂謙明」,是那位近期大量增持新希股份的大股東。

  宗瑛對他印象很淡了,只記得是位很和善的叔叔,新希元老,早期管理層之一,後來雖然離職單幹,但他實際控制的兩個公司卻一直持有新希股份,與新希保持著緊密的聯繫。

  扳指頭算算,宗瑛和他已經好幾年沒見,現在突然聯繫多少有點出人意料,況且這快遞是昨天送來的,他掐著嚴曼祭日寄老照片來,又是什麼心思?

  宗瑛一時不得解,將照片塞回信封,看了眼外盒上的寄件地址,在松江。

  她將盒子放進包裡,撐傘徑直走往醫院。

  已經到門診高峰期,不論掛號還是收費都排了老長的隊,宗瑛索性打了個電話給盛秋實要一張處方,盛秋實讓她稍微等一等,宗瑛在大廳裡坐了片刻,突然起身去藥店置辦急救藥品。

  她預料盛清讓那裡的醫用品可能正處於緊缺狀態,抱著有備無患的心態,她買了整整一大包,從藥店出來時,盛秋實回撥電話來講:「藥幫你拿好了,你過來一下。」

  宗瑛掛掉電話匆匆返回病區,上樓拿藥。

  盛秋實將藥遞給她,又瞥一眼她手裡拎著的藥品袋,甚覺奇怪:「你買這麼多藥做什麼?」

  宗瑛說:「寄給一個受資助的學生,他們那需要這些。」

  盛秋實反正也看不清楚袋子裡具體裝了些什麼,既然她這樣答,也就不再多問。

  但他緊接著又關心起她的身體:「這兩天狀況怎麼樣?」

  宗瑛點點頭回:「還可以。」

  盛秋實打量她兩眼,確認氣色情緒都還不錯,便講:「既然來了,你要不要順道上去看一眼?宗瑜好像挺想見你的。」 又因為擔心她會碰見宗瑜媽媽、父親或者大姑,他頓了頓特意補充道:「我剛從樓上下來,病房裡現在除了護工沒有別人。」

  宗瑛低頭沉吟,她隱約惦記上次宗瑜講的那聲莫名的「對不起」,遂霍地抬首道:「我去看看。」

  她言罷進了電梯,一路上行抵達特需病房,小心翼翼推開門,房間裡便只有呼吸機的聲音,一個護工抱著一摞日用品走到她身後,問:「不進去呀?」

  宗瑛被嚇一跳,斂神進屋。

  護工認出她,壓低聲音講:「剛剛才吃了藥睡著的,你來得不巧啊。」

  「沒事。」宗瑛說,「我就來看看。」

  護工放下手裡的物品,開始收髒衣服髒床單,抱起來一抖落,一隻護身符便從裡邊掉下來。

  她手裡抱著大把東西,垂眸瞅一眼地面,還沒看清,宗瑛已經俯身撿起了它。

  宗瑛將護身符拿在手裡看了幾秒,便聽得她道:「幸好幸好,這要一起洗了會出大事情,說是邢女士昨天託人大老遠從峨眉山求來的,很靈的。」

  峨眉山?的確很遠。

  宗瑛想著將護身符遞過去,護工便仔細替宗瑜藏好。

  這個年紀的男孩子,本該生龍活虎,但這個詞顯然和宗瑜無關,他奄奄一息地躺著,臉色蒼白,心臟壁薄得像紙,命懸一線。

  關於那場雨夜事故,到目前為止也沒有人能給出準確結論,大致判斷是——

  邢學義的錯誤駕駛導致了事故發生。

  而新希也只忙著擺平遇難者家屬及負面輿論,至於當天深夜邢學義為什麼帶宗瑜上路,為什麼在清醒狀態下他會出現那麼嚴重的駕駛失誤,無人在意。

  外面淅瀝雨聲不止,室內呼吸機的輕細聲響緩慢有節律,宗瑛在某個瞬間突然覺得,宗瑜應該是知道原因的,可他上次為什麼隻字不提,只突兀講一聲「對不起」呢?

  宗瑛正思索,電話進來了。

  她接起電話,盛秋實講:「我剛剛在門口看到你大姑來了。」話到這裡,他就掛了電話。

  提醒是他的事,走不走是宗瑛自己的選擇。

  宗瑛本心裡不願和大姑有太多接觸,為免碰見再生爭執,她甚至是從樓梯下去的。

  這陣雨根本沒有停下來的意思,急診的救護車烏拉烏拉一直響,路上飄著各色雨傘,所有人都低著頭,行色匆匆。

  宗瑛有點頭疼,只能回家休息。

  叫來外賣又吃了藥,她一覺睡到傍晚。

  醒來天色發青,尚留一絲光亮,宗瑛坐起來喝口水,打算抽一支煙,翻包時卻將早上的快遞盒也翻了出來。

  她一邊抽煙一邊打量,寄件地址顯示是松江佘山腳下的一棟別墅,上面留了一串號碼。

  宗瑛突然掐滅煙頭,照那個電話撥了過去。

  接電話的是個年輕男聲,宗瑛還沒自報家門,他卻已經先開口:「你好,宗小姐。」

  宗瑛一愣,他接著講:「鄙人是呂先生的秘書,姓沈。」稍頓又問:「快遞已經查收了是嗎?」

  短短幾句話,透著一副滴水不漏的架勢。

  宗瑛不擅和人打交道,尤其這種人精,她只能據實說:「是的,我已經收到了,不知道是否能夠約一下呂先生。」

  「稍等。」他說完不過半分鐘,就給了宗瑛肯定的答覆:「今晚8點,在佘山別墅見面可以嗎?我去接你。」

  他回覆得這樣快,宗瑛不禁猜測,難道呂謙明就在他旁邊?她迅速收回神,答:「不用,我自己去。」

  知曉她母親舊事的人少之又少,呂謙明算是一個,加上他主動寄來照片,令宗瑛更想探一探。

  她迅速收拾好出門,雨勢轉小,霧一樣飄著,汽車在道路上疾馳,車燈也暗昧不清。

  因為吃了藥狀態很差,宗瑛只能打車去。

  遇上晚高峰,略堵了一會兒,近五十分鐘後,出租車將她送到別墅門口。

  她還沒下車,就看到有人撐傘走過來迎她,臉上是得體微笑:「宗小姐辛苦,今天有點涼。」

  宗瑛從聲音認出他,是電話裡那位沈秘書。

  她不吭聲,沈秘書也識趣地不多話,徑直帶她進別墅。

  這一片安靜幽雅,雨聲襯著更顯閒適,客廳似禪房,一枝南天竹斜進圓窗內,未紅透的果實在成片綠葉裡透著鬱鬱的冷,條桌上的線香還未燃盡,茶具旁的小壺裡正燒著水。

  呂謙明從桌後軟墊上起身:「沒有想到這麼快可以見到你,坐。」

  宗瑛很久不見他,發覺他竟然還是印象中的樣子,不免多了幾分親切:「呂叔叔。」

  這時壺裡的水咕咚咕咚沸起,呂謙明將它從炭火上移開,問她:「喝茶嗎?」

  宗瑛如實道:「不怎麼喝。」

  他說:「小曼也不喝。」可他還是慢條斯理地淋了茶具,開始泡茶的那一套複雜流程。

  宗瑛垂眸看著,聽他講:「照片收到了?」

  「收到了。」宗瑛稍頓,「不過既然是合照,本來就該是各留一份,為什麼說不便留呢?」

  「睹物傷心,留著只會勾起太多以前的事情。」呂謙明說著抬頭看她一眼,複垂首專注泡茶:「你媽媽走了,你邢叔叔也走了,新希初創那一撥人,走的走,散的散,再看照片多難受。」

  他將茶水注入小杯,遞一盞給宗瑛:「對了,你邢叔叔的案子結了嗎?」

  宗瑛拿起茶杯,應:「還沒有。具體進展我不是很清楚,我不負責這個案子。」

  她回得很乾脆,呂謙明便沒什麼可追問,只說:「喝茶。」

  宗瑛便飲盡了茶。

  她思忖良久,一句話在腦海裡盤桓多時,在擱下茶杯的剎那,終於講出口:「呂叔叔,你覺得我媽媽是自殺嗎?」

  呂謙明手持茶壺,穩穩將茶水注入小杯,說:「我相信不是。」

  宗瑛又問:「那天下午,你見過她嗎?」

  呂謙明擱下茶壺,看她道:「見過,她說晚上要給你慶生。」

  宗瑛的心驟然一緊:「是什麼時候見的面?她當時有沒有說別的?」

  面對宗瑛一連串的發問,呂謙明搖搖頭:「時間太久,記得不太準確了。」

  他接著說:「不過以我對小曼的瞭解,雖然那段時間她狀態不好,但她不至於想不開。」他遲遲不喝茶,同宗瑛說:「你是打算重新查她的案子嗎?如果有我可以幫到的,知會沈秘書一聲就可以。你有什麼困難,也可以同我講。」

  這是明確的關心了,宗瑛領了好意,喝完一巡茶又坐了會兒,意識到時間不早,起身告辭。

  呂謙明看一眼窗外,講:「雨又大了,這裡難打車,讓小沈送你回去。」

  他講的是事實,宗瑛就沒有客氣。

  甫出門,她就見沈秘書取了傘候著。

  他周到地給她撐傘、拉車門,顯然將她當成重要客人。

  宗瑛坐進後車座,習慣性地掃兩眼,置物框裡擱了一疊票根,最上面一張赫然寫著「峨眉山景區」字樣。

  宗瑛沒太在意,低頭看錶。

  這塊來自1937年的手錶,提示的卻是2015年的時間。

  距2015年9月15日晚十點,還有一個小時。

  她想著稍稍抬眸,突見沈秘書極迅速、謹慎地抽走了票夾上的峨眉山景區票根。

  宗瑛不留痕跡地蹙了下眉。

  越是滴水不漏的謹慎,卻反而顯出一種欲蓋彌彰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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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民國boy:哼,你們可不要小瞧我家金主的視力和觀察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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