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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趙熙之 -【夜旅人】《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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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11 00:30:48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章

  這句話之後是紙面的大片空白,宗瑛俯身飛快往後翻幾頁,皆是白紙橫線,一個字也沒有。

  她手停在空中,聽盛清讓講:「後面沒有內容了,像是從那天開始,這本工作簿就被棄用了。」

  吃掉良心、棄用工作簿——

  聯繫之前那封匿名郵件中透露出的線索,足以排除嚴曼自殺的可能,並且基本能確定事故發生時邢學義就在現場。

  他是出於什麼動機保持了沉默,又為什麼自責?現場還有沒有其他人?

  猜測逐步清晰,卻仍然缺少證據。

  宗瑛放下工作簿,直起身重新看向電視屏幕。

  夜間新聞走到尾聲,洗髮液的廣告跳出來,盛清讓仍坐在沙發裡,仰頭看她背影,道:「邢學義的別墅失火,如果是有人故意為之,那麼只有一種可能——他們沒有找到想要的東西,因為心虛,索性縱火燒了全部。」

  關鍵的證據,要麼已經化為灰燼,要麼壓根不在那裡。

  宗瑛蹙起眉,又聽他說:「追尋多年前的真相,有進展已屬難得,遭遇阻礙更是常事,不必太苦惱,我會陪你找,現在要做的是好好休息。」

  盛清讓說著起身,從冰箱裡取出牛奶盒,倒了一杯放進微波爐熱好,拿出來擱在茶几上:「喝完了早些睡。」

  他收回手,宗瑛的目光從他包裹著紗布的手上移到他臉上,應了一聲:「好。」

  盛清讓得她回應轉過身,在原地停頓數秒,終於還是獨自上了樓。

  關上房門,他打開公文包整理文件,聽樓下依次傳來腳步聲、清洗杯子的流水聲、關燈聲,關門聲……最終一片沉寂。

  小桌上的燈悄悄亮著,北面的窗緊挨著寬闊的法桐葉,夜色靜美,是短暫的和平。

  1937年的次日清晨,上海又下起雨。

  盛清讓在公寓書房裡繼續忙工作,宗瑛在客廳給阿九做檢查,盛清蕙和阿萊在廚房煮粥。

  清蕙邊忙邊問:「宗小姐你這兩天去了哪裡?我以為你不回來了呢。」

  宗瑛摘下聽診器,回:「我去見了個朋友處理點事情,忙完就回來了。」

  半個小時前,盛清讓下樓打算離開公寓,卻見宗瑛早就收拾好在客廳等他了。

  她給的理由很充分,阿九的肺炎是她診斷並治療的,有始便該有終,她得去收個尾。

  因此順利回了1937年。

  六點三十九分,書房裡傳出有節奏的打字機聲,清蕙又問宗瑛:「那你如今是打算留在上海,還是要出國?」

  宗瑛將孩子放進搖籃裡,直起身回她:「現在還不確定。」

  清蕙不再問了,將洗好的碗筷遞給阿萊,叫他擺去餐桌。

  阿萊擺好餐具,清蕙將煮粥的鍋端過去,看一眼書房那邊喊道:「三哥哥吃早飯了。」

  書房裡傳來的回覆卻是:「你們先吃,不必管我。」

  清惠便喊宗瑛一塊兒坐下,同時感謝她帶來的一袋米和一些速食罐頭:「阿九生病,家裡缺糧,要不是你幫忙,我肯定束手無策了。真是雪中送炭,謝謝你宗小姐。」

  宗瑛便說:「不用謝我,是盛先生準備的。」

  清蕙聽她這樣講,又看了眼書房,壓低聲音說:「家裡的廠子確定要遷了,三哥哥就更忙,夜裡都不回來的,也不曉得有沒有好好休息,今天下大雨,說不定能在家歇歇吧。」

  宗瑛接話講了一聲「但願吧」便不再多言。

  餐桌上碗筷起落,屋外大雨滂沱。

  夏秋交替,闌風長雨,上海的戰事仍在繼續,只是頭頂的戰機轟鳴聲暫時歇了——

  濃雲籠罩大雨揮灑的天氣,不利於飛行。

  這一日難得清淨,阿九喝了牛奶安穩入睡,清蕙和阿萊忙活家務,通往陽臺的門敞著,晨風攜著雨招惹窗簾,屋子裡滿滿潮氣,久不使用的留聲機又唱起那首十里洋場:「把蘇杭比天堂,蘇杭哪現在也平常,上海那個更在天堂上……」

  冷清庭院裡傳來一兩聲鳥鳴,樓下某太太高聲抱怨家人浪費煤氣,遠處飯店的窗戶裡隱隱約約還亮著燈,馬路上有汽車奔馳,飛速帶起連片積水。

  空氣被雨水大力洗刷,僅剩的一點硝煙味也沒了蹤跡。

  雨中一切日常,都似戰前般安逸。

  清蕙洗了碗,又將鍋裡餘粥熱了熱,盛了一碗遞給宗瑛,同時遞去的還有一個眼神。

  宗瑛瞭然,端了碗起身送去書房。

  盛清讓手頭工作尚未做完,宗瑛將粥碗擱在他手邊,他抬頭道了聲「謝謝」,又講:「你如果睏便去睡一會兒。」

  宗瑛答:「我不睏。」

  他便轉過頭指了書櫃旁的籐椅道:「那麼你隨意坐。」

  宗瑛回頭看看籐椅卻不打算坐,反而走到書櫃前,想找一本書看。

  書架裡幾乎全是法律專業書籍,一排排找過去,宗瑛才在角落裡看到一冊吳半農譯版的《資本論》,出版社是上海商務印書館。

  她還記得數日前在盛清讓手上看到的那份請增內遷經費提案,商務印書館亦在內遷名單當中。

  如果沒記錯,這家標誌著中國現代出版業開端的印書館,在戰時同樣歷經風雨,重新遷回上海時,已是1946年,而現在才1937年。

  接下來數年風雨,盛清讓有沒有自己的計劃?

  打字機的聲音終於告一段落,盛清讓整理手邊文件,宗瑛拿著幾年前的一期《上海律師公會報告書》翻看,其中一篇「上海律師公費暫行會則」對律師收費最高額的進行了限定,包括諮詢收費、閱卷收費、不同類型案件的出庭收費等等,宗瑛看到「訴訟標的5萬以上的,一審二審為標的額的百分之三……」這時,盛清讓將文件收進公文包,屋子裡「哢噠」一聲響——暗扣搭好了。

  盛清讓轉過頭看她,在他的目光中,宗瑛合起報告書,將其塞回書架。

  她突然發覺自己對盛清讓其實瞭解甚少,他知道她的生日,知道她面對的難題,甚至知道她母親的過去……而她對他的認識,卻十分模糊。

  宗瑛只曉得他身世並不如意,家庭也不和睦,現在每天花大把時間在工廠內遷上,至於他對現在生活的態度、對未來的計劃,宗瑛一無所知。

  他未主動講過,她也沒有開口探詢。

  外面雨聲愈囂,宗瑛鬼使神差地問:「戰前你也是這樣整天忙忙碌碌嗎?」

  「也忙,只是忙的內容不同。」盛清讓並不反感她的打探,反而好像很樂意同她講自己的生活:「那時學界商界的應酬很多,業務也多;現在國難當頭,少了許多非必要的應酬,業務也驟減,這兩個月裡除了工部局例會,便只忙遷移委員會的事情。」

  「之後呢?」宗瑛問,「等內遷的事告一段落,你有什麼打算?」

  兩個人心知肚明,等到11月上海淪陷,租界也將成為孤島,屆時何去何從,是必須要考量的問題——

  繼續留在上海,還是去別處?

  她的問題拋出來,卻只有雨聲作答。

  慘白天光從窗子鋪進來,書桌上的一碗粥已經涼了。

  沉默半晌,宗瑛淺吸一口氣,又問:「盛先生,你有沒有想過是什麼促使你每天在這兩個時空穿梭?」

  盛清讓顯然是認真想過的,他抿唇想了數秒,道:「7月12號,是我第一天到你的時代,那天與平日並沒有什麼不同,除了一件事。」

  「是什麼?」

  「那天廊燈壞了,我換了一盞燈。」

  「廊燈?」

  「是的。」

  宗瑛想起那盞燈來,她第一次到1937年的699公寓時就認出了它,盛清讓當時對她講:「這盞燈照亮我的路,也照亮宗小姐你的路,是一種難得的緣分。」

  所以這盞照亮他的路也照亮她的路、歷經歲月變遷、幾易燈泡卻始終穩穩懸掛在那裡的廊燈,是玄機所在嗎?

  「你的意思是,那盞燈導致你穿梭於兩個時代?」

  「我不確定。」

  「那盞燈是什麼來歷?」

  「是在一個猶太人的商店裡買的,具體來歷我不清楚。」

  「如果把它換下來會怎樣?」宗瑛神經愈繃愈緊。

  「我試過。」他風平浪靜地講,「然而一切照舊,我還是會到你的時代。」

  宗瑛提上來的一顆心,剎那間落了回去。

  她踱步走到門口朝外看,又走回來,外面劈進來一道誇張的閃電,緊接著一陣震耳欲聾的雷聲。

  等一切都歇了,宗瑛又轉頭看向盛清讓,緩緩問道:「雖然無法確定到底為什麼開始,但是你有沒有想過,哪一天就這種穿梭就突然結束了呢?」

  不再往返於兩個時空,與未來徹底斷了聯繫,永遠留在1937年,循著時代該有的軌道繼續往前。

  盛清讓想過,但他沒法回答。

  霎時,電話鈴聲大作,清蕙抱著孩子在外面喊:「三哥哥,應該是你的電話。」

  盛清讓匆促起身去接了電話,談話也就此中止。

  待他接完電話再回到書房,便只是道別了:「我需要去工廠核對一些帳目,請你放心,我一定會在十點前回來。」他提起公文包,甚至貼心同她講:「你如果嫌這個書櫃裡的書枯燥,可以拿那個書櫃裡的書,比較有趣。」

  宗瑛還沒從剛才的話題裡徹底抽回神,面對告別,她什麼也沒講,只從口袋裡翻出幾顆錫紙包的黑巧克力,上前一步,拉開他的公文包塞了進去。

  盛清讓出了門,雨更大了。

  烏雲面目猙獰地從天際翻滾而來,整個上海都被泡在雨裡。

  四個小時後,清蕙接到一個電話——是盛公館裡的大嫂打來的。

  在整座申城風雨飄搖之際,大嫂為了照顧在轟炸中失去了雙腿的大哥,為了保全這個家,帶著孩子從江蘇老家回了上海。

  她同樣擔心清蕙,因此打來這個電話,叫清蕙帶著孩子回去。

  清蕙在電話裡反駁:「二姐不會肯我回去的。」

  大嫂便不急不忙說:「你輕易做這樣大的決定,她當然反對,但說到底還是怕你負不起這個擔子。她性子沖,你偏偏要硬碰硬地同她對著幹,只會火上添油。清蕙,離家出走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

  清蕙有些底氣不足了:「可、可是我也沒有別的辦法了呀,她固執得很呢!說要斷絕聯繫,那麼只能斷絕聯繫了!」

  大嫂緩聲道:「眼下國難當頭,一家人卻還要四分五裂,你說這樣對嗎?」

  清蕙徹底答不上來了,那廂大嫂接著說:「已經讓司機去接你了,你整理好,帶上孩子回來。你三哥哥那裡我今晚會同他講,至於你二姐那裡,也不必擔心,你相信我,這個家裡我還是說得上話的。」

  大嫂講話素來有一種不慌不急的穩妥架勢,清蕙偃旗息鼓,只能垂首應道:「好吧。」

  她掛掉電話,轉過身看向宗瑛:「宗小姐,我可能要回家去了。」

  宗瑛略感意外,但聽她複述完大嫂的話,便清楚了其中原委。

  如果大嫂的話在家中真有份量,那麼清蕙回家無疑是更穩妥的選擇——以她自己的經濟和生活能力,實在不足以獨立撫養兩個孩子。

  這個大麻煩宗瑛帶給她的,宗瑛自然不可能置身事外。

  宗瑛先問:「那你願不願意回去?」

  清蕙咬唇皺眉思量片刻,她最大的顧慮一直是二姐的反對,只要大嫂首肯,那麼她也並不排斥回家。

  宗瑛見她點了點頭,即俯身開始幫她收拾沙發上的衣物,講:「好,我陪你回去。」

  雨天出行不便,汽車也姍姍來遲。

  阿萊走在最前面,清蕙抱著阿九緊隨其後,宗瑛提了兩隻籐條箱行在最後。

  服務處的葉先生幫忙撐傘,將他們一一送上車。

  雨霧迷濛,雷電斷斷續續,清蕙消瘦的臉貼著車窗,手有一下沒一下地輕拍著懷裡的孩子,視線移向車外。

  路邊商店的雨棚下面,多的是蜷縮身體避雨的難民——天已經轉涼,那些孩子仍著單衣,眼巴巴望著漫天雨簾,等這一場不知要下多久的雨結束。

  清蕙突然察覺到前所未有的不自在,她記憶中的上海早秋,從沒有這樣冷過。

  到盛公館時,已是下午。

  一家人用過午飯不久,除了孩子們,沒人去午睡。

  小樓外的濃綠樹蔭被雨水連續不斷地拍擊,無可避免地顯出頹勢;進樓入口濕漉漉一片,地毯上是雜遝腳印,還沒來得及清理;幾把傘擱在門內,地上匯了一灘水。

  受天色影響,客廳裡一片晦暗,所有人都坐在沙發裡等清蕙回來,氣氛是不同尋常的沉寂。

  宗瑛將籐條箱拎到門口,卻見清蕙遲遲不進門,直到傭人朝裡面喊了一聲:「五小姐回來啦。」她才抬腳邁進了門。

  清蕙進門瞬間,懷裡的阿九乍然大哭,沙發裡的二姐最先皺眉,二姐夫事不關己地坐著,大哥坐在輪椅裡咳嗽,只有大嫂起了身,吩咐一旁的奶媽:「張媽,先帶孩子去休息,我們有事要談。」

  奶媽趕緊上前,想從清蕙懷裡接過孩子,清蕙猶豫半天,在她反覆強調「五小姐就放心吧,你還是我帶大的呢」之後,才肯將孩子遞給她。

  大嫂又看一眼門外的宗瑛,謙遜有禮地詢問:「請問你是?」

  還不待宗瑛回答,二姐已經先一步開口:「給大哥截肢的醫生。」

  大嫂略怔,但馬上又講:「外面落雨,太潮了,快請進。」

  宗瑛進屋,傭人立刻上前從她手裡接過籐條箱,大姐也請她坐。

  宗瑛卻站在清蕙一邊,暗中握了握她的手,清蕙鼓起勇氣說:「貿然離家出走是我的錯。但我已經成年,有權自己做決定,不容商量粗暴地趕我出門,甚至言語侮辱兩個無辜的孩子,這是不對的。」

  二姐一聽這矛頭對準自己,立馬指了她講:「你還來勁了——」

  「盛清萍。」大嫂只喊了這一聲,二姐立刻打住,一口氣憋回去,兩手交握,手肘挨向沙發椅的扶手。

  顯然在清蕙到來之前,大嫂就已經說服了二姐。因此就算她再有不滿,也只能忍著。

  但大嫂仍是訓了清蕙,給了二姐臺階可下:「收養兩個孩子不是小事,以你目前的能力並不能養活他們。離開這個家去你三哥哥那裡,也並不是獨立,你還是在依靠別人,對不對?」

  清蕙略略耷下腦袋,服氣地應道:「對。」

  「以後萬事商量,不要再為爭一時之氣鬧到這樣的地步,一家人該有一家人的樣子。」大嫂說著又看向二姐,「對老三,也不要太刻薄。他一顆真心總被冷對,遲早都是要涼的。」

  二姐別過臉,雖有些礙於面子的不服氣,但囂張氣焰已完全不比以前,為照顧生病的兒子,一張瘦削的臉,在黯光中竟也顯出幾分憔悴來。

  大嫂的話講完,屋外的雨仍順暢地往下傾倒。

  傭人這時卻慌急慌忙跑下樓,語氣異樣的急促:「阿暉少爺突然發起燒來了!」

  算起來,距發病已經過去六天,阿暉被送去霍亂醫院後,二姐生怕他在醫院被傳上更麻煩的病,一見好轉,便不顧阻攔地將他接回了家。

  今天早上看起來都快痊癒了,沒想到這時候又突然發燒,二姐急得要命,馬上起身上樓,走到宗瑛身邊卻又請求道:「宗醫生,你同我上去看看吧?」

  清蕙甚反感她這樣的姿態,但人命關天她不好攔著,只能提醒宗瑛:「宗小姐你小心點。」

  宗瑛二話不說上樓,問了阿暉體溫度數,又問了這幾天的恢復狀況,只進去稍微檢查了一下,便走出來洗手。

  一家人這時幾乎都上了樓,只看到宗瑛彎著腰,對著水龍頭默不做聲地仔細清洗雙手。

  二姐焦急地問:「你怎麼不講話呀?」

  宗瑛伸手擰緊水龍頭,四平八穩地回道:「霍亂患者尤其是兒童,在痊癒前會經歷一個反應期,體溫升高很正常,一到三天會自行退燒,不用擔心。」

  二姐又追問:「真的嗎?」

  宗瑛轉過身看向她:「我確定。」

  二姐陡鬆一口氣,馬上返身進屋,但到門口又突然停住,猶豫半天,不太自然地同宗瑛講了一聲:「多謝你。」

  宗瑛洗完手習慣性地舉著雙手,水順著手腕往肘部淌,一滴一滴全落到了地板上,她沒來得及回應。

  大嫂這時候也走過來,遞了毛巾給她。

  宗瑛職業習慣導致她不喜歡用毛巾擦手,但她還是從大嫂手裡接了過來。

  大嫂等她擦乾,才開口:「外子一向很傲,失去雙腿一時間也難接受,但我明白,這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他對你可能有衝撞,還請你諒解。最後謝謝你,幫他保住這一條命。」

  宗瑛想給點回應,但她太不擅長這些。

  傭人突然蹬蹬瞪上樓來,語氣十分焦急:「太太,工廠打來的電話,說是閘北的工廠遇到轟炸,廠房後面一棟辦公樓全塌了!」

  大嫂下意識握緊拳,語氣仍努力穩住:「老三今天去工廠了是嗎?」

  傭人狠命點頭:「他們講三少爺就在那棟樓裡!」

  大廳被突然劈進來的一道閃電照亮,又在瞬間黯下去。

  一向平穩的大嫂語氣也突然急起來:「趕緊叫姚叔去工廠看看!」

  她話音剛落,就見宗瑛衝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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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隔壁彈琴的小囡:爺叔你不能有事啊!不然就沒有人陪我看電影抓娃娃了呀!

  上海律師公費暫行會則,出自《上海律師公會報告書》28年第2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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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11 00:31:01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一章

  這個雨天太糟糕了。

  明明不利於飛行,卻還是有戰機拼了命地起飛,盲目地往下投炸彈。

  宗瑛衝下樓時,姚叔還不曉得發生了什麼事情,直到傭人跑過來跟他講:「閘北工廠被炸了,三少爺就在塌掉的那棟樓裡!太太叫你趕緊過去找人!」姚叔才猛地回神,無頭蒼蠅一樣奔去後院找汽車。

  天色愈沉,雨水越倒越慷慨,汽車發動了好久。

  臨出門時,大嫂從小樓裡出來,給車裡的宗瑛遞過去一把雨傘。

  她雖未聽人講過宗瑛和盛清讓之間的關係,但看眼下宗瑛的反應,也猜到了一二,於是俯身安慰:「你不要慌,會找到的。」

  汽車亮起的車燈打在盛公館的鐵門上,姚叔拚命按喇叭:「快點開門呀!」

  傭人趕緊上前把大門拉開,快速轉動的車輪帶起連片積水,「譁——啦——譁——啦」聲被雨聲埋沒,只聽得到雨點砸在車頂上的聲音,悶沉沉,冰雹落下來一樣。

  一路險途,愈急愈難到。

  風雨將道旁的樹襲倒,擋了去路,只能退出去繞道行。

  出了公共租界的鐵門,穿過蘇州河往火車北站的方向開,隨處可見的廢墟與荒蕪,天地間鮮有行人,撇去雨聲,只剩可怕的寂靜。

  姚叔看這前路慌得額頭冒汗,一邊開一邊兀自念叨:「上個月還不是這樣子,還不是這樣子……但路應該是對的,應該是往這邊開,對……」

  直到天徹底黑透,汽車才終於開進了工廠大門。

  門塌了半邊,轟炸帶來的煙霧早已經被雨水澆滅,沒有現代路燈提供照明,更沒有月光探路,只有車燈掃過的地方姑且看得清楚。

  裡面一個人看見燈光跌跌撞撞跑出來,拍打車窗,聲嘶力竭地講:「你們總算來了,三少爺找不到、找不到了……」

  宗瑛顧不得撐傘,下車就問:「哪棟樓?」

  那人在雨裡吃力地喘著氣,指了西北方向的廢墟講:「我只記得三少爺吃過午飯就去樓裡核對帳目,沒有出來過。」

  雨鋪天蓋地地覆下來,宗瑛二話不說奔向廢墟。

  她也曾出過的坍塌現場,經驗告訴她這種情況下的生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這種時候經驗與理智完全被拋光,只剩本能的尋找。

  電閃雷鳴,爆裂的水管汩汩地往外湧水,柱子橫七豎八交錯躺著,木頭被火灼得焦黑,哪怕雨水不停沖刷,難聞氣味仍是不停往鼻腔裡竄。

  宗瑛徒手去翻,濕冷又滑,雨水順著頭髮往下淌,一路灌進領口,將她整個人都澆透。

  指腹摸到布料纖維,再探,一隻裸露殘臂,幾乎被碾成了爛泥——

  宗瑛手顫了一下,恐懼似電流般從心臟竄入四肢百骸,指尖是缺氧的麻木和冷。

  不可能——

  他分明說會在晚上十點之前回公寓,可現在天都黢黑,滿目廢墟裡,卻只有根本無法辨別的遺骸與肉體。

  耳畔是姚叔「這要怎麼找啊?這雨大得糊眼睛,根本看不清楚啊!」的急躁抱怨,還有廠房工人對同伴不停的呼喊聲。

  不知翻找了多久,宗瑛分不清臉上是汗還是雨,彎腰低頭翻找的過程中,頭腦不可避免的充血,精疲力盡到心慌腿抖,只為一個期盼——

  她希望他活著,已經不僅僅是因為擔心自己就此回不到2015年,而是單純、迫切地希望他,活著。

  老天不憫,頻頻設阻。

  溫度降得厲害,連風也愈囂張,雨水糊眼,雷在耳邊炸開,宗瑛直起身,一陣天旋地轉,腦子裡持續嗡鳴,睜開眼面前一片漆黑。

  她隱約聽到呼喊聲,那聲音愈近,但她無法分辨它從哪裡來,更聽不清呼喊的內容。

  急促腳步踏過積水和廢墟而來,到她身後,那聲音才清晰:「宗小姐!」

  伴著這一聲潮濕、疲倦又焦慮的呼喊一起到的,是她熟悉的氣味,宗瑛後知後覺轉過身,閃電照亮對方大半張臉,轉瞬又被黑暗籠罩——

  雷聲轟鳴中,她本能伸出手去摸,幾乎在觸及他手腕內側皮膚的瞬間,她抬手抱住了對方。

  想問究竟,腦子卻混沌一片,聲音到喉嚨口也遭遇堵截,滿腔的緊張和無措驚慌無處可釋放,逼得身體發抖。

  盛清讓回抱她,她脖頸臉側濕漉漉的,緊緊攀在他後頸的手指根根冰冷,鼻尖抵著他喉結,急促失序的呼吸就覆上他的皮膚——他這才感受到半縷活氣、幾分溫度。

  他騰出手來捋開她額前潮濕髮絲,下頜緊抵著她額頭,安撫她的緊張情緒:「沒事了,我沒事的,我就在這裡。」

  累積了數小時的過度焦慮,一時間難以平復,盛清讓鬆開手,她卻將他抱得更緊,本能地想借此讓理智恢復正常。

  頭頂是雨,身邊是風,遠處是姚叔和工人們仍在尋找倖存工友的呼喊聲,不曉得過了多久,宗瑛垂下手,失力地嘆了口氣,幾乎要癱下去。

  姚叔這時候跑過來,認出盛清讓先是瞪眼驚呼:「三少爺?!你不是——」

  盛清讓一時來不及和他解釋,彎腰抱起宗瑛,同姚叔講:「去開車門。」

  姚叔陡回神,趕緊跑去拉開車門,只見盛清讓將宗瑛放進後座,緊接著自己也坐了進去:「回法租界的公寓。」

  姚叔還沒從心慌緊張的狀態裡緩過來,一雙濕手握住方向盤,車大燈轟地亮起,不曉得試了幾次,才成功調轉車頭,在泥濘道路中搖搖晃晃地開出去。

  等他穩住神釐清思路,才問:「這、這到底怎麼回事?」

  盛清讓竭力穩聲道:「下午一點半,遷委會打電話找到我處理一件急事,我便出去了一趟。從遷委會出來,又順道回了一趟公館,大嫂告訴我你們已經出了門。」他稍作停頓,雨水順著他雪白袖口往下滴,之前受傷的手背上,血滲出了紗布:「是我的錯,走得突然,沒有及時同工廠經理打招呼。」

  轟炸時間是下午兩點鐘,他離開不久,工廠就被盲目投下來的砲彈炸燬了一整棟樓,沒有人料到這種天氣會有轟炸。

  他這話是講給姚叔聽,更是講給宗瑛聽。

  車往前開,宗瑛的情緒逐漸穩定,不曉得是悲是喜還是慶倖,她只沉默地伸手,緊握住了盛清讓的左手。

  兩隻手相握,體表溫度緩慢回升,車外風雨也就無可畏了。

  租界裡一片晦暗,抵達公寓,服務處的葉先生裹了件毛衫坐在高臺後面打瞌睡,檯子上一根白蠟燭快要燃盡,虛弱火苗搖搖晃晃,好像一不留神就會被不穩定的氣流鬧滅。

  惡劣天氣導致公寓停電了,盛清讓摸黑尋到一支蠟燭,劃亮火柴,火苗舔上蠟燭燈芯,室內便得到一團光亮。

  伸手擰開水龍頭,管道里流出水來,真是幸運,自來水還能正常使用。

  他手持蠟燭走到沙發前,將燭臺擱在茶几上,返身回臥室,翻出乾淨袍子回到客廳,渾身濕透的宗瑛仍站在玄關。

  盛清讓拿著袍子走進浴室,在裡面也點起一支蠟燭,又取了條毛巾出來,走到宗瑛跟前,將毛巾覆在她濕嗒嗒的頭髮上。

  他掌心輕攏,隔著柔軟毛巾搓了搓她的濕髮,垂首啞聲道:「會著涼的,去換衣服。」

  宗瑛抬頭想看清他的臉,但光線實在太暗,再好的視力也派不上用場,只能夠感知氣息和聲音。

  直到他鬆手,往後退了半步,宗瑛才默不做聲地進了浴室。

  待浴室門關上,盛清讓回臥室也換下濕衣服,燒了一壺水,坐回沙發。

  靜下來,一幀幀畫面在腦海裡回放,一種莫名情緒從心底騰起來——從沒有人這樣真心在意過他的生死。

  他下意識轉過頭,宗瑛恰好打開門從浴室出來。

  客廳裡只有茶几上一處光源,宗瑛走到沙發前坐下,瘦削的身體在黑綢長袍裡仍然冷。

  蠟燭火苗輕柔躍動,兩人坐在沙發裡守著這微弱光亮,一時間無話可講,也不必講。

  盛清讓給她遞去一杯熱水,拿過身旁一件毛毯,上身側傾,右手越過她後肩想給她披上,宗瑛偏頭,兩張臉便近在咫尺。

  黯光裡不僅氣息可捕捉,連臉部肌肉的微妙變化都盡收眼底,盛清讓的睫毛不自覺地輕顫了一下,鼻尖相觸,近得眼前只剩模糊昏黃一片,唇瓣碰及彼此的剎那,盛清讓忽然錯開臉,手亦收回。

  宗瑛捧著茶杯的手緊了一下又鬆,指頭稍稍顫了一下,肩部繃起的肌肉倏地鬆弛。

  他刻意避開她的目光,穩聲道:「還剩兩個小時,你先去休息一會兒,到時我會叫你。」

  宗瑛聞言坐了半分鐘,裹緊肩上毛毯,最終應了一聲,捧起茶杯上了樓。

  這樣長度的一支蠟燭,燃燒時間差不多是六十幾分鐘,盛清讓沉默地坐在沙發裡看燈芯燃盡,又點起一支,等第二支蠟燭燃盡的時候,他起身上樓。

  屈指敲門,沒有回應。他又試著敲了一次,仍無回應。

  一種不好預感猛竄上來,盛清讓立刻推開房門,一遍遍呼喊「宗小姐」,然宗瑛卻似昏迷了一般毫無反應。

  客廳裡的座鐘慢條斯理地運轉,但終歸愈來愈靠近十點整。

  盛清讓額頭急出汗,打鐘聲響起的剎那,他抱起宗瑛下了樓,按亮的是2015年的公寓廊燈開關。

  他不確定這個時代的救護車電話,拎起座機聽筒,撥出去的是薛選青的手機號。

  「喂,宗瑛?什麼事情?」薛選青明顯感到意外,又「喂」了一聲,聽到的果然是盛清讓的聲音。

  「薛小姐,很抱歉深夜打擾,宗瑛突然昏迷,我現在送她去醫院,但我對她的病情不瞭解,也沒有權力替她決定,想通知她的親人或者朋友,但我手裡只有你的聯繫方式,所以我請求你幫忙聯繫她的親友,或者請你來一趟醫院。」

  他語氣急促,但仍有條理。

  薛選青聽完,按捺下心中不安,霍地拿起桌上車鑰匙:「你送最近的醫院,我馬上到。」

  盛清讓掛斷電話,從玄關櫃裡翻出僅剩的一點現金,抱起宗瑛下樓。

  他頭一回覺得現代電梯下行速度也遲緩,顯示屏上每一個數字變化都慢得揪心。

  飛快出了公寓大門,恰好一輛出租車停在門口下客,在它即將調轉車頭離開的瞬間,盛清讓攔住了它。

  出租車司機瞪眼一瞧,意識到人命關天,甚至下車來幫忙開車門。

  汽車行駛在乾燥馬路上,道旁有路燈,頭頂有朗月,醫院的燈牌在夜色裡不倦亮著。

  氣喘吁吁到醫院急診,進搶救室,接監護儀,盛清讓完全被隔離在外。一通急忙下來,襯衫後背濕透,整個人精疲力竭。

  腦外科會診醫生匆忙趕到,檢查完畢,又出來找家屬詢問,他走到盛清讓跟前,低著頭在板子上嘩嘩填表,講:「還好送得急時,要耽誤就不得了了,你是宗瑛什麼人?」

  他說著抬頭,看到盛清讓的臉。

  後邊一個護士喊:「盛醫生,你趕快過來一下!」

  盛秋實雙眸瞳孔驟縮,握筆的手頓在空中:「你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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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盛秋實:生無可戀.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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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11 00:31:14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二章

  太像了。

  醫院超市裡那個用宗瑛信用卡結算的男人,家中老照片裡那個男人,和眼前這個人像到極點。

  這種像不是區區眉眼的相似,而是整體的,更可怕。

  盛秋實甚至沒想過會再遇到他,但現在這個人就站在自己對面,距離——一米不到。

  急診大廳的慘白頂燈照在盛秋實臉上,更顯出他的吃驚。

  面對秋實質問般的探詢,盛清讓儘管不明所以,但終歸謹慎作答:「我是宗瑛的朋友。」並試圖轉移話題:「請問她現在的情況怎麼樣?有沒有脫離危險?」

  他提到宗瑛,盛秋實立刻回神,但明顯不打算就此停止追問,迅速調整了握筆姿勢,講:「填這張表需要你的信息,請問姓名?」

  盛清讓對這個時代的人一向保持警惕,除了宗瑛,他一律不向任何人透露身份,包括名字。

  他對上盛秋實的目光,隨即視線又移向盛秋實手中的表格,抬眸總結:「好像並不需要填我的信息。」

  盛秋實霍地收起病歷板,飛快調整了表情,講:「你看起來很眼熟,我之前似乎見過你,我是宗瑛的師兄,你好——」

  他說著友好伸出手,盛清讓則將他的神態變化都收進眼底,又瞥一眼他的胸牌,反問:「是在醫院的商店裡見過嗎?那麼你記性很好,盛醫生。」

  盛秋實沒料到對方也記得,且還莫名得了誇讚,差點讓他不知道怎樣回應,但他仍努力繼續這個話題:「那天你結帳用的信用卡是宗瑛的,我就多看了幾眼。」

  他講到這裡,盛清讓已經猜到一些端倪,某晚有個不速之客來699號公寓,那時自己在洗澡,宗瑛接待了這個客人。

  如果他推斷得沒錯,這個客人應該就是眼前的盛秋實。

  那天他們甚至提到了清蕙,原話是:「你問盛小姐嗎?她是我祖父的養母。」

  所以這個人是清蕙收養的孩子的後代?

  一種奇妙的時空延續感湧上心頭,盛清讓立刻打住,伸出手非常客氣地同對方握了一下。

  盛秋實收手垂眸,留意到盛清讓的腳,穿的是一雙42或43碼的德比鞋——是那天晚上他在宗瑛家玄關看到的那雙。

  兩人關係親密到這種地步,這個不知名先生到底是宗瑛什麼人?

  就在盛秋實想進一步打探時,護士走過來再次催促他去看片子,薛選青也火急火燎地趕到了。

  她認得盛秋實,開口就問:「現在什麼情況?宗瑛在哪裡?」

  盛秋實拿一套官腔回她:「送來得及時,我個人認為應該不會有什麼大問題,但具體情況還要等會診結果,畢竟……」

  薛選青哪有耐心聽他婆婆媽媽地講,霍地一把從他手裡拿過病歷板從頭看到尾,一個字也不肯放過。

  她看完忍著一口氣,將病歷板遞給他,轉過身恨不得找個沙袋猛揍一頓,最後卻只抬手狠狠拍在了牆邊排椅上,震得坐在排椅最邊上的一個小孩子哇嗚哭了出來。

  薛選青掌心拍得通紅,既痛又怒,整整兩個月,她一直被瞞在鼓裡,生病這種事情為什麼要一個人扛?到底怎麼扛過來的?!

  小孩子哭得撕心裂肺,急診室裡人來人往,家長匆匆忙忙跑過來將孩子抱走,長椅上頓時空空蕩蕩。

  薛選青一屁股坐上去,看著對面白牆發愣。

  她大概是從單位趕來,身上制服都沒來得及換下,一頭短髮看起來有兩三天沒洗了,眼底藏著青黑疲意,雙眸失焦,過了好久回過神,下意識地從口袋裡摸出一盒煙。

  護士這時又來催了一遍盛秋實,等盛秋實走了,又緊接著轉向薛選青,警告道:「警察同志,這裡不能抽煙,要抽去外面抽。」

  薛選青連忙將煙盒塞回口袋,一抬頭,看到盛清讓,努力平復焦慮情緒問道:「來了多久?」

  盛清讓回說:「大概半個小時。」頓了頓,他問:「宗瑛有沒有什麼親人可以聯繫到?」

  薛選青毫不猶豫地回了六個字:「有,但等於沒有。」

  宗家那一撥人向來不在意宗瑛過得怎麼樣,至於她媽媽那邊的親戚,遠在千里之外,也不是緊急聯絡人的上佳選擇。

  這幾年,宗瑛的緊急聯絡人欄裡只有一個人——薛選青。

  盛清讓打消了請她家人來的念頭。

  然這時護士又喊道:「請宗瑛的家屬過來辦個手續。」

  盛清讓聞聲轉頭,薛選青卻已經起身走向護士站。

  盛清讓只能遠遠看著薛選青在櫃檯前出示證件、填表付費,而他在這個時代沒有身份、沒有人脈、沒有足夠的錢,能為宗瑛做的事情少得可憐。

  薛選青辦妥手續就站在走廊裡等,直到護士同她講「會診出結果沒有這麼快的,你不要站在這裡等,會擋住通道的」,她這才轉過身,走向盛清讓。

  盛清讓問她:「還要等多久?」

  薛選青邊講邊往外走:「過會要轉去神經外科,講到時候會通知。」她頭也不回,只顧往前走,到門外時,碰到一輛救護車烏拉烏拉地朝門口駛來,它倏地停住,在接連的「讓一讓、讓一讓——」催促聲中,人來人往的急診入口讓出通道來,迎接新的急救病人。

  薛選青和盛清讓也避到一旁,等烏拉烏拉的聲音歇下來,門口重新恢復秩序,薛選青往後一靠,背挨著牆,摸出煙盒與打火機,拇指一按,「啪嗒」一聲響,暗藍夜色裡亮起一星火苗。

  她點了煙,低頭深吸一口,煙霧在肺裡下沉,又緩慢從鼻腔裡逸出。

  「幾年前我也帶宗瑛來過急診。」她突然開口,煙霧被夜色扯得稀薄一片:「日子過得太快了。」

  盛清讓察覺到她語氣中的微妙情緒變化,側頭看她一眼,謹慎問道:「我能知道是因為什麼事情來的急診嗎?」

  「因為一起事故。」薛選青緊緊蹙眉,用力抿起唇,唇瓣卻不自覺地輕顫了顫,為壓制這種回憶帶來的不安,於是又低頭抽了一口煙。

  事故?盛清讓陡然想起宗瑛生日那晚他們聊到的某個話題。

  那時他問她為什麼不再是醫生了,她的回答是:「發生了一些事故。」

  他又問她喜歡什麼樣的運動,她說:「攀岩。」

  聯想起宗瑛回答時難辨的神色變化,盛清讓問薛選青:「是因為攀岩發生的事故嗎?」

  薛選青愕然抬頭看他一眼:「你知道?」

  盛清讓搖搖頭:「不,我只是猜測。」他稍頓,又道:「宗小姐在攀岩過程中傷了手,無法上手術臺,所以轉了行?」

  薛選青聽他講完,迅速低頭連吸幾口煙,動作裡藏滿焦慮與懊惱。

  她接連反駁:「不、不是……」說著突然抬了下頭,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緒,接著道:「那天宗瑛最後一次和隊裡一起出去,說爬完這一次就不爬了,因為攀岩對指關節的壓力很大,很費手。」

  「外科手術對手的穩定性和耐力要求非常高,神經外科醫生的手尤其精貴。」

  「她從心底裡喜歡神經外科,這個取捨也許是必要的。」

  薛選青一路鋪墊,說完又低頭抽兩口煙,才接著往下講:「那天天氣很好,我記得。才下過雨,空氣也特別乾淨,我們選了一條常規路線。那條路線難度等級合適,我爬過很多遍,非常熟悉,每一個難點我都很清楚。」

  她言辭已經出現些許失序:「因為太熟悉,大家又起鬨,所以就去掉了保護,但不巧的是我小腿抽筋了,雖然岩壁上打了掛片——」

  薛選青的臉被煙霧籠罩,長久停頓之後,煙霧都散去,她聲音委頓下來:「宗瑛救了我,但是傷了手。」

  盛清讓聽到這裡,想起宗瑛講「一些事故」時的模樣。

  薛選青長嘆一口氣:「損傷很嚴重,但當時她對恢復很樂觀,努力恢復了很長時間,等到各項測試都正常,她上了一台手術。那個病例很複雜,手術風險很高,方案準備了好幾套,但最後還是失敗了,那時鬧得很大,也不曉得病人家屬從哪裡知道她曾經受過傷的事情,拿這個來攻擊她和醫院,質問為什麼要讓這樣的醫生上臺——」

  「她把自己關了一個月,一個月之後我去找她,她桌上一摞書,說要考試,還反而跟我講『沒有走不下去的路,只要想,總有辦法』。」

  薛選青說著重新點起一根煙,盛清讓替她總結:「所以你帶宗瑛入了行,她與你成了同事。」

  「對。」全部講完,薛選青的聲音平靜了一些,只有夾煙的手指止不住顫抖:「她很聰明,捨得吃苦,領悟能力很好,做事穩妥專心,有些方面她比我們更專業。」

  盛清讓被她的話帶進回憶,腦海裡卻不住浮現出宗瑛專注工作的模樣,到最後出現的一格畫面,則是她站在陽臺裡落寞抽煙的側影。

  盛清讓突然打住,問薛選青:「宗小姐是什麼時候開始抽煙的?」

  薛選青屈指輕彈煙灰,講:「她第一次出現場就遇到高度腐爛的屍體,味道太重了,而且那天連續工作了很長時間,衣服也來不及換,再加上倒班的疲勞,就開始抽煙。這幾年下來,多少有一些煙癮,但我最近不怎麼見她抽了,好像是要戒了。」講到這裡,薛選青想起剛才看過的病歷板:「大概是因為生病戒的吧。」

  薛選青理解了宗瑛的矛盾所在,她一方面渴望手術順利,另一方面又擔心手術失敗,所以要在手術前把一切後事都準備妥當。

  盛清讓問:「我能不能知道宗瑛的病況?」

  薛選青轉過身,語聲中疲態愈明顯,無奈似嘆息:「你自己問她吧。」

  話音剛落,她的手機鈴聲響起——急診護士站打來的電話。

  護士講:「神經外科過來接收病人了,馬上轉過去,你來一下。」

  薛選青掛掉電話火速折回去,盛清讓緊跟其後。

  從急診樓轉入神經外科的病區,宗瑛仍在沉睡。

  等全部安頓好,病區走廊裡的掛鐘已經跳過了零點,紅彤彤的數字顯示「00:00:05」,病房外的萬家燈火,也逐漸要熄滅了。

  夜一點點深,到淩晨五點多的時候,薛選青突然接到單位的電話,因此出了病房,而這時伏在病床邊睡著的盛清讓突然察覺宗瑛動了一動,他連忙直起身按亮了燈。

  宗瑛睜開眼,看到的是醫院病房的天花板,視線移向右側方,又看到盛清讓的臉,片刻恍惚之後她大概想明白了——

  她應該是昏迷之後,被送到了醫院;送她來醫院的人,是盛清讓。

  盛清讓在她頭頂問:「宗小姐,能聽到我說話嗎?」

  宗瑛先是隔著氧氣面罩回應他,最後索性抬起手摘掉了面罩,啞著聲講:「我聽得到,麻煩扶我坐起來。」

  盛清讓依言照做,宗瑛轉頭看一眼病房門口,隔著一塊玻璃看到站在走廊裡打電話的薛選青:「選青也來了嗎?」

  「是的。」盛清讓又拿了墊子給她靠著,「是我打電話讓她來的。」

  宗瑛抬手想看時間,手腕上卻只鬆鬆垮垮地套了個住院手環。

  盛清讓給她遞去水杯,默契地告訴她時間:「現在五點半了。」

  她接過杯子,節制緩慢地飲水。

  盛清讓默不做聲地看她喝水,宗瑛被他看得不自在:「怎麼了?」

  他講:「我很擔心,我希望你可以痊癒,但——」

  「但你不知道我到底是什麼情況。」宗瑛接了他的話,側身放下水杯:「簡單說就是——」她指指自己的腦袋:「我這裡面埋了一顆不定時的炸彈。」

  「可以治療的,對嗎?」

  「可以,但要承擔一些風險。」宗瑛語聲低啞,坦然承認:「我的情況比較複雜,所以需要承擔的風險也更高。」

  所以想在這之前立遺囑,想在這之前解開嚴曼猝然離世的謎團。

  盛清讓瞭然,正要開口安慰她,門外突然傳來薛選青的聲音:「你來幹什麼?」

  這語氣裡充滿敵意,盛清讓和宗瑛循聲看向門口,只見薛選青正與來者對峙。

  緊接著大姑的聲音乍然響起:「我是她大姑,我為什麼不能來?我倒要問問你是哪個?」

  薛選青趕忙去攔:「宗瑛現在在休息,要探病你挑個好時間行伐?」

  「聽說她昏迷了我才來的!」大姑趁薛選青不備,一把推開病房門,看到宗瑛坐著而不是躺著,鬆一口氣講:「不是已經醒了嘛!」她不顧阻攔往裡走,看到盛清讓又問:「你又是哪個?請讓一讓好伐?」

  盛清讓剛起身,大姑就霍地往椅子裡一坐,抓住宗瑛的手道:「我剛剛在樓上聽護士講你昏迷被送進來了,急得要命就下來看看,你醒來就好,醒來就好。」

  宗瑛不吭聲。

  大姑講:「你還在生上次那件事情的氣呀?上次是我不對,我不該對你外婆講那些。」

  她語氣難得和緩,表情裡甚至堆出來幾分真誠,又問:「你現在覺得好一點沒有?」

  宗瑛仍舊不吭聲。

  盛清讓意識到宗瑛並不歡迎這個來訪者,便替她回:「她剛醒來,需要休息,你改日再來?」

  他講完,外面突然響起雜遝腳步聲,轉頭看過去,只見盛秋實和一個護士走了進來。

  盛秋實說:「醒了怎麼也不講一聲?」隨後瞥一眼監護儀,目光掠過大姑看向宗瑛,警告的同時又安慰她:「越拖越危險,我們會儘快定手術方案,雖然情況複雜,但你樂觀一點,放寬心。」

  大姑扭頭關切問道:「手術危險嗎?成功率怎麼樣?」

  盛秋實冷著臉回她:「手術成功率對個體病例來講只有參考意義,沒有實際意義。」說完叮囑宗瑛:「好好休息。」又指了輸液管喊護士:「你幫她調一下輸液速度。」

  他講完往外走,到門口拉過薛選青對她說:「宗瑛現在情緒不能有大波動,大姑講話沒分寸,你注意一下。」

  薛選青講「知道了,你去忙吧」,折回門內,只見宗瑛盯住大姑講:「我現在不想談這個,請你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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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哥:過分關心必然有鬼,敢欺負宗瑛我就撕你 @大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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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11 00:31:28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三章

  薛選青只錯過一兩分鐘的談話,頓時不明所以。

  她不曉得在拉下臉逐客之前,宗瑛就已經好脾氣地勸說過大姑離開。

  那會大姑剛被盛秋實的話噎了一下,一時間不曉得說什麼,宗瑛便同她講:「已經這個時候了,回去休息吧,這裡不需要人守著。」

  大姑緊接著卻說:「我這種辰光還待在這個地方,又不止為你,昨天夜裡宗瑜又下了病危,到現在還不曉得情況怎麼樣。」

  她臉上佈滿憂愁,蹙眉嘆道:「你講我家怎麼這樣子倒霉啊,宗瑜病危,你也住院,接下來還要做手術!我聽護士講你這個病還蠻危險的,怪不得你前陣子急急忙忙處理股份,是不是擔心手術出什麼意外呀?」

  她說著又去拉宗瑛的手,接著嘆道:「你要是那個辰光就講清楚,那麼那天也不至於為這個事情吵了呀!你們這些做小輩的,一個比一個不省心,宗瑜現在也越來越不懂事,聽說非要填什麼遺體器官捐獻申請,還講阿姐能填為什麼他不能填?」

  驟頓,又問:「你以前讀醫學院的時候不會真的填過吧?」

  大姑看向宗瑛的目光裡藏滿欲蓋彌彰的探詢。

  宗瑛再不諳人情世故,也讀得懂她漫長、自以為聰明的鋪墊之後,最後那一句話的意圖。

  千言萬語,不過是想試探——

  你簽過遺體器官捐獻協議沒有?

  萬一你手術失敗,那麼也不至於浪費一顆心臟。

  宗瑛握起拳逐她出門,然在這聲「請你出去」之後,是大姑拒絕離開的辯解:「你勿要多想,我沒得其他意思,就想你好好養病,順便有空的時候上去勸勸宗瑜,叫他不要填那個什麼申請,他年紀還小,許多事情根本拎不清——」

  話沒講完,大姑突覺後邊有人抓住她手臂,猛地將她揪起來,一陣連推帶搡竟然出了門,還不及反應,病房門就「砰——」地關了,裡面徹底鎖死。

  大姑回過神,隔著小小一塊玻璃,看到薛選青的臉,手指著她質問道:「你算個什麼角色,插手我家的事情?!」

  薛選青毫不客氣地回瞪她一眼,一言不發卻緊緊握拳,頸側血管根根凸起。

  大姑一向欺軟怕硬,薛選青凶起來卻是渾身上下一股煞氣,大姑避開她視線又叨叨了兩句,最後還是悻悻轉個身走了。

  「我就不該讓她進來。」薛選青轉過身看一眼宗瑛,「她剛剛又攪了什麼是非?」

  宗瑛緊緊握拳,憤怒到了一定程度,根本不曉得怎麼開口,薛選青見她不吭聲,走過去一把拉過盛清讓出門,甫關上門就問:「到底什麼情況?」

  盛清讓幾乎一字不漏同她複述了大姑的原話,說完視線轉向門內——宗瑛現在努力克制的風平浪靜,反而更令人擔心。

  薛選青聽完就一拳砸在防撞扶手上,壓著一口氣罵道:「老缺西!就她那個侄子命重要!是不是只要宗瑛簽過捐獻協議,他們還要為了一顆心臟串通搞謀殺?歹毒得簡直——」薛選青語促得差點一口氣上不來,緩了緩才嘆道:「真是好狠毒啊,擺出一副設身處地替別人想的模樣,卻滿是算計人的壞心腸!」

  她咬牙又捶一拳,循盛清讓目光看向室內,頂燈白光與屋外濛濛亮起的晨光交織中,宗瑛捏皺了床頭櫃上的紙杯。

  盛清讓急忙推門入,卻被薛選青一攔。

  她抬頭瞥一眼醫院過道裡的電子鐘,冷聲警告盛清讓:「如果不打算在這個地方消失,那麼你現在該走了。」

  時間不早,神經外科病區樓層太高,在這裡消失或許意味著要高墜喪命。

  盛清讓深吸一口氣,薛選青握緊門把手催促他:「宗瑛的事就是我的事,你不要操心,趕快走!」

  因此六點整,盛清讓順利消失在了醫院對面的烤肉店門口。

  宗瑛站在病房窗前目睹了他的離開,天際初亮,街道上店舖未開、行人寥寥,他像幻影一樣憑空消失,路上一切依舊,就像他從沒有存在過。

  她忽然聞聲轉頭,薛選青來給她送早飯。

  薛選青關上門,將飯盒擱在床頭櫃上,講:「你不在,最近隊裡事情又多,領導死活不肯給批假,有個急事我要去處理一下,下班我就馬上過來。」頓了頓,又叮囑她:「那個老缺西要是再來騷擾你,你馬上打電話給我。」

  宗瑛叫她不要擔心,吃了早飯,送她離開,等查房結束,宗瑛在走廊裡來來回回地逛,最後穿著病服披了一件開衫下了樓。

  迫切想抽煙時,身上一支煙也沒有,宗瑛又去戲劇學院和醫院之間的那個小店買煙。

  老闆講:「Black Devil缺貨,你拿這個先應付著吧」,遂扔給她一包別的煙,暗藍包裝上,印了小小的一隻銀色和平鴿。

  宗瑛借了火,站在櫃檯外抽煙。

  接連抽了三根,最後一根快抽完時,老闆瞥一眼她的住院手環講:「你住院還抽這麼多,不太好啊。」

  宗瑛聞言抬頭,天氣好得離奇,不熱不冷,年輕養眼的學生們三三兩兩從校區裡走出來,每個人都生機勃勃,她心中卻是難以言說的苦悶——

  一心想要劃清界限,卻得來如此「關心」。

  在他們眼裡,她只不過是一個盛放心臟的容器。

  宗瑛沒有再抽,將餘下的煙收進口袋,回頭看一眼店內的掛鐘,剩下的都是無所事事的時間——

  工作暫停,嚴曼的案子陷入停滯,手術要等,1937年的事情不用她插手,她徹頭徹尾成了一個閒人。

  薛選青來得很晚,風塵僕僕趕到醫院時,已經是晚十點半,直奔病區瞥了眼宗瑛,見她在睡覺,陡鬆口氣,身體一軟,轉個身在走廊排椅裡坐下來。

  一身疲憊,一身味道,頭髮也油膩膩,但她累得不想起身去洗。

  突然有人在她身邊坐下來,薛選青扭頭一看,正是盛清讓。

  她轉回頭,看著空氣問:「從哪過來?」

  盛清讓一身潮氣,顯然1937年還在下雨,他答:「公寓。」

  一問一答,陷入沉默。

  過好半天,薛選青突然坐正:「宗家那幫人急起來什麼事情都做得出,宗瑛心又善,萬一真簽了捐獻協議,搞不好那幫人還會串通醫生故意讓她手術失敗,一定要攔著宗瑛,等她醒了我要好好勸勸。」

  盛清讓聽完,想了數秒,卻回道:「就算如此,或許也是沒有用。」

  薛選青一愣,扭頭看他。

  只見他從公文包裡取出薄薄小小的一冊——白皮,上印國徽和出版社名稱,中間一行紅字「人體器官移植條例」。

  「這是從宗小姐書櫃裡找到的,如果這是現行條例,其中第八條——」盛清讓說著翻到那一頁,指出相關條例:「公民生前未表示不同意捐獻其人體器官的,該公民死亡後,其配偶、成年子女、父母可以以書面形式共同表示同意捐獻該公民人體器官的意願。」

  他手指重點劃過「未表示不同意」,同時講:「這意味著,即便宗小姐沒有簽捐獻協議,但只要她沒有明確表示不同意,她的父親都有權利同意捐獻她的器官。」

  說到這裡,他不自覺抿緊唇,臉部肌肉也愈僵硬。

  薛選青一把奪過冊子,埋頭逐字讀過去,霍地一合往膝蓋上一拍:「只要她爸爸同意,不簽也要捐?這要被那個老缺西知道還得了?!」

  「不過——」盛清讓開口接著往下講:「只要明確表示不同意,比如以書面形式拒絕,那麼誰也沒有權利捐獻、摘取器官。」

  薛選青霍地起身,伸手就問盛清讓:「有紙筆沒有?等宗瑛醒了我馬上叫她寫。」

  還不待盛清讓找出筆,她卻立刻轉念道:「還是不了,以我對宗瑛的瞭解,她不會肯寫的。我不用干涉她的意願,我只要讓那個老缺西一家斷了這個歹毒念頭。」

  累了數日的薛選青此刻來了精神,她想這件事越快辦妥越好,也不同盛清讓多費口舌,只叮囑他「你好好陪宗瑛」便奔向電梯,匆匆忙忙出了醫院。

  夜色茫茫,盛清讓在病房中守著沉睡的宗瑛,看向窗外星星點點的燈火,聽到樓下間或響起的急救車聲,忽然覺得和平年代的人同樣經歷著各種各樣的「戰爭」,偌大都市是「舞臺」也是「戰場」。

  薛選青奔波忙碌一個晚上,終於在夜幕將撤前回了醫院。

  她一口氣跑上來,同盛清讓遞去一份書面說明,心不靜氣不穩地問:「怎麼樣?是不是同宗瑛的字跡一模一樣?」

  盛清讓怕吵醒熟睡的宗瑛,拿著說明起身走到門外。

  這份說明充分表達了「本人不同意捐獻」的意願,每個字都到了以假亂真的地步,簽名更是像到極點。

  薛選青明顯迫不及待了:「這說明反正就只是做給宗家那幫人看,讓他們現在斷了歹念,保證宗瑛的手術沒有貓膩。如果萬一手術最後真的、真的不順利——」她暗咬咬牙:「等真到了那一步,那麼一切還是遵從她自己的意願,這份說明也就當不存在。」

  她說著拿回說明,往前走了兩步,迎面撞上盛秋實,連忙問:「今天宗瑛大姑來了沒有?」

  盛秋實回道:「宗瑜還在危險期,他們家的人沒事就在樓上守著,剛剛我還在電梯裡碰到宗瑜媽媽的。」

  薛選青聞言直奔電梯,門快合上的剎那,盛清讓突然伸手攔了一下,進電梯抬手按下頂樓樓層,跟她一起上樓。

  電梯快速上行,薛選青捏緊手裡薄薄一張紙,醞釀著怒氣。

  出了電梯,先到宗瑜病房,除了護工沒有別人。

  護工見薛選青一身制服,被她一問,便實話說道:「剛才醫生過來,她們兩個就跟去診室談話了。」

  她們兩個?薛選青立馬想到宗瑜媽媽和大姑,倏地轉身,快步走向診室。

  門緊緊閉著,卻隱約能聽到裡面傳來交談聲。

  醫生講:「情況越來越差,沒有匹配的心臟,你們要做好等不到的準備。」

  宗瑜媽媽語聲憔悴:「沒有別的、別的辦法?」

  醫生講:「宗太太,該講的我都講過了,很抱歉。」

  緊接著是大姑的聲音:「不是還沒到山窮水盡的地步?說不定柳暗花明!」

  醫生問:「什麼柳暗花明?」

  盛清讓深吸一口氣,手背青筋紛紛凸起。

  薛選青聽到這裡忍無可忍,抬手咚咚咚猛敲門,在醫生講「請進」的瞬間推門而入。

  在三個人一併投來的目光中,薛選青徑直走到大姑面前,竭力讓自己看起來理智:「好一個柳暗花明啊。難怪你大早上特意去問宗瑛有沒有簽捐獻協議,原來是這裡有人急著換心臟?那麼我告訴你——不用那麼拐彎抹角地費心思了。」

  她說著「啪」地一聲將薄薄紙張拍在醫生桌子上,一字不落背出條例:「公民生前表示不同意捐獻其人體器官的,任何組織或者個人不得捐獻、摘取該公民的人體器官。公民生前表示不同意捐獻其人體器官而摘取其屍體器官的,構成犯罪的,依法追究刑事責任。所以你睜大眼仔細看看,白紙黑字,清清楚楚,打宗瑛的主意?想都不要想!你們心裡那點齷蹉念頭趕緊斷了!」

  大姑明顯一愣,但馬上急跳腳了反駁:「老來摻合我們家的事情,你算老幾?!」

  薛選青胸膛起伏不定,盯著她一字一頓回道:「我哪怕什麼都不算,宗瑛在我眼裡好歹是個活生生的人,在你眼裡呢?在你眼裡是什麼?!一顆會跳的心臟?」

  她說完轉過身,目光冷冷掃過宗瑜媽媽的臉:「退一萬步講,就算宗瑛真那麼不走運,我薛選青拼上這條命,也不會允許你們動她身體分毫。」

  醫生坐在辦公桌後屏氣不出聲,大姑眸光閃爍,手忙腳亂抓過桌上那張紙,急忙忙要撕。

  薛選青便底氣十足道:「你撕,我還留了複印件,你要不相信這是真的,儘管拿去做筆跡鑑定。」她講完低頭看一眼表,快步走幾步,摔門離開。

  時間已過六點,走廊裡早就不見了盛清讓的身影。

  而診室內,此刻則是死一樣沉寂。

  宗瑜媽媽從大姑手裡一把奪過宗瑛的聲明,一貫柔弱無害的臉上層層怒氣上湧,逼得面色慘白如蠟,一張紙幾在瞬間被她揉成一團。

  她瞪向大姑,將紙團擲過去,情緒幾近失控:「你多什麼嘴,為什麼要去問?!」

  ======================================

  青哥:說起來還要謝謝你啊大姑,要不是你來提這個醒,我們都想不起這個事情,說不定宗瑛就被暗搓搓地給陰了,更不要說阻止你們了。@大姑 @盛清讓,盛先生你說是不是?

  1.影響捐獻意願的最大顧慮往往是「如果簽署了捐獻協議,那麼在需要急救的時候自己可能得不到應有的救治,說不定還會存在故意謀殺」,雖然有嚴格的條例對這種可能進行控制,但實際操作中並不是就不會存在,有些人明知道自己在犯罪,利益驅使下也會幹這種事情。

  「如果腦死亡沒有明顯的界線和標準,可能會成為謀殺的一種最有效的掩護。」——徐宗良等《生命倫理學:理論與實踐探索》。

  2.遺體器官捐獻是不能指定被捐獻人的,但本案例特殊(兩個人都是極稀有血型,就算到系統裡面去排,宗瑜說不定也可以排到)。遺體器官捐獻不能指定被捐獻人的原因比較複雜,很大程度上為了保證「避免器官買賣」,當然也有其他原因,有興趣可以去看一些「器官屍捐」方面的論文,在此就不贅述。

  3.大姑自以為聰明然而她不懂法條,也不懂這個系統的運作,反而給了薛選青和民國boy一個提醒。當然宗瑜也不懂,以他的年紀是不能自己簽捐獻協議的,「捐獻人體器官的公民應當具有完全民事行為能力」。

  4.薛選青搞虛假書面證明這個行為,不應該鼓勵。

  5.宗瑛家有這種條例冊子其實蠻正常,警察系統裡面不少人參加司考的,宗小姐家說不定可多法律相關的書了,或許還有司考教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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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11 00:31:39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四章

  說話用盡力氣,血液急速上湧,四肢末端一陣缺氧的麻木,宗瑜媽媽頭重腳輕地晃了一下。

  大姑被紙團砸到,迎面又接了宗瑜媽媽這一句,簡直委屈到極點,瞪眼怒駁:「我怎麼了?我難道是為自己?你朝我發什麼火?!」

  宗瑜媽媽回過神,抬手整理耳側掉下來的頭髮,輕顫的冰冷手指急促重複了三四遍,才將碎髮全部抿到耳後。

  她竭力恢復理智,胸膛卻仍不住起伏,聲音壓下來,掩飾自己的怒氣與焦慮:「我的意思是……宗瑛生病了你為什麼還要去打擾?」到這句,她面色已有幾分緩和,語氣更是恢復到往常一貫的平和狀態。

  大姑既氣又自覺憋屈,她早年離婚,兒子判給男方,男方移居國外重組家庭,一別二十來年,只有寥寥聯繫,去年兒子成家,連婚禮也沒請她去。

  人到中年,脾氣又壞,朋友都是為利來;不必工作,無事可念,就乾脆將弟弟家的事當自己的事。

  哪曉得再操心、在人家眼裡她也不過是個「做什麼都不落好」的外人。

  她氣急了便罔顧場合,反問道:「你這話講得真有意思,好像只有我是壞人!你敢講自己就沒存半點心思?!」

  宗瑜媽媽略慌張地瞥一眼辦公桌後始終緘默的醫生,往前走幾步撿起紙團,同大姑說「不要再講了」,就握緊紙團匆匆出了門。

  她往外走時,薛選青仍在門口守著。

  她抬頭,薛選青垂眸,兩人目光相撞,一個慌,一個冷。

  薛選青看一眼她手中緊攥的紙團,想起剛才她在裡面那句歇斯底里的「你多什麼嘴,為什麼要去問」,冷笑笑,別有意味地講:「『兔子』逼急了咬人?可我不過是給你看個聲明,就把你急成這個樣子?是不是砸你如意算盤了?」

  薛選青語聲不高,卻句句帶刺。

  宗瑜媽媽故作鎮定,低頭捋髮:「你讓一讓。」

  薛選青不再攔她去路,宗瑜媽媽便快步走向病房。

  大姑緊接著從診室裡出來,薛選青站在距她幾步遠的地方,冷笑道:「心眼太壞會遭報應的,你當心點活。」

  大姑見識了薛選青的蠻氣,自覺對著幹只會吃虧,聞聲忿忿一扭頭,一聲也不吭,徑直快步走向電梯。

  九月末的天,六點鐘才剛剛日出,多雲天氣,天亮得就更遲,薛選青回到宗瑛病房時,拉開窗簾,外面還是一片陰灰。

  她雙手插在褲兜裡,出神地望著底下來來往往,忽聽得宗瑛出聲:「剛從樓上下來?」

  薛選青乍然斂神,扭頭看宗瑛:「你什麼時候醒的?嚇我一跳。」又問:「你怎麼曉得我上樓去了?」

  宗瑛調整坐姿抬眸望向她,回道:「剛才秋實來查房,講你問她有沒有見到大姑。」

  薛選青心想盛秋實真是多嘴,同宗瑛解釋說:「我就上去警告她一下,不要老是來煩你。」

  她臉色因為長期熬夜看起來一片黯淡,頭髮更油膩了,宗瑛抬頭看她半天,最後講:「選青,謝謝。」

  「幹嘛突然這樣見外?怪嚇人的。」薛選青說著走到床旁,按滅燈,伸手拿過不銹鋼熱水壺,取了紙杯倒了滿滿一杯,邊喝水邊道:「他們嘴臉也太難看了,不是自己的東西也惦記,尤其那個大姑,操心那麼多幹什麼?她自己小孩不理她,就來煩別人家,什麼人啊這是。」

  抱怨完,水也飲盡,薛選青擱下紙杯:「真是可氣。」說完手機突然來電,她快步走出去接電話:「對,那個案子是我在跟……」

  經薛選青這麼一提,宗瑛想起嚴曼去世後他們爭奪遺產的嘴臉,「不是自己的東西也惦記」這種情形,她原來早就見識過了。

  如果那時是深感厭惡,那麼現在也只剩寒心了。

  薛選青掛了電話折回來,臨走前快語道:「我有點活要幹,去去就回,你這段時間就當休假補覺,放寬心休息,再有人來煩你,我就去揍他。」

  她事情緊急,卻還不忘寬慰宗瑛。這世上逢場作戲、各取所需的過路朋友多的是,真心為你考慮、盼你好的人卻寥寥無幾。

  宗瑛很珍惜如此緣分,見她關上門,默不作聲看了一會,隨後視線又移向案頭一支開得正好的向日葵——

  是盛清讓昨晚帶來的。

  日子一天天過,醫院住久了,隱約像回到作為住院醫生的時候,每天呼吸的空氣總有消毒水味道,外面救護車的聲音總是剛歇又起。

  九月末的上海一派悲秋模樣,好在有國慶長假可盼,連日雨天也就沒有那麼可憎了。

  七十多年前的上海,戰事愈慘烈,碼頭車站連遭轟炸,內遷之路越發難走,但為免工廠資敵,仍得硬著頭皮走下去。

  盛清讓頻繁奔波於碼頭和市郊工廠,瑣務纏身,早在幾天前的某個深夜,宗瑛擔心他往返路遠耽誤工夫,便講:「你不必天天過來,我在醫院十分安全。」

  果然,那晚之後,宗瑛就再沒有見過他,只有床頭櫃上用舊報紙包了的向日葵花,始終都很新鮮。

  是日清晨,來送藥的早班護士看著床頭櫃上的花說:「你這個向日葵不插水裡也不會枯的呀。」

  旁邊一個實習醫生立刻講:「哪裡不枯啊,那個老派先生每天半夜都要來換的,有時候三點鐘,有時候四五點鐘,送完了還總要到診室去問問情況,光我親自遇到的就有三次了。」

  宗瑛仰頭吞了藥,看向那個實習醫生:「問完就走了嗎?」

  「對,感覺好像每次都很匆忙,你不曉得呀?也難怪,他來的時候你都已經睡著了。」實習醫生講完又八卦道,「他是你什麼人呀?」

  宗瑛伸手拿過那支向日葵,打開用來包裹花莖的報紙一角,看到報頭和日期——

  「North China Daily News」(字林西報)

  「Shanghai, Wednesday, September 29, 1937」(上海,星期三,1937年9月29日)

  是他那邊昨天的日期。

  月末上海連綿陰雨,連向日葵也帶上了潮氣,儘管如此,花瓣卻仍然飽滿明麗,成為灰白天氣裡始終新鮮的一抹生機。

  宗瑛重新用報紙包好向日葵,回答道:「很重要的人。」

  九月最後一天,上海還在下雨,到傍晚,雨也沒停。

  長假即將開始,城內的堵車比起往日更嚴重,窗外霓虹被雨水糊得一片紅一片綠,宗瑛拉上窗簾,披了件開衫走出病房。

  她問盛秋實借了台連接外網的電腦,登錄郵箱,下載了薛選青數日前發給她的那封關於嚴曼高墜案的資料,打印出一疊來準備再細細看一遍。

  病房走廊裡有飯菜加熱的味道,宗瑛拿著資料邊走邊看,忽然有人從後面拍了下她的肩——

  宗瑛霍地轉頭,只看到一個穿護工服的中年女人,有一點眼熟,好像在哪裡見過。

  她輕蹙眉,對方講:「你還記得我伐?我是宗瑜病房裡那個護工。」

  宗瑛警覺轉身:「請問……什麼事情?」

  護工道:「那個孩子想見你。」

  「想見我?」

  「對,他還特意關照我,叫我趁病房沒別人的時候再來叫你。」

  宗瑜提出要見她已經不是第一次,但這次額外「關照」的部分卻顯出些許不一樣。

  護工見宗瑛有片刻愣神,提醒她道:「現在樓上沒有人的,他媽媽剛剛回去了,一個鐘頭內都不會回來。」

  宗瑛想了想,將資料捲成一卷握在手裡,決定上樓一次。

  一路上護工同她講宗瑜的病況,說:「前幾天都差點救不回來了,今天稍微好點,但還是要靠機器撐著的,講不了多少話。」

  醫院的燈,好像哪裡都是白光,沒有一絲一毫的溫情,到特需病房,按亮床頭一盞小燈,才有一點點的暖光。

  宗瑛坐下來,病房內便只有她和宗瑜。

  少年的臉色比之前還要蒼白,透明氧氣面罩裡一呼一吸,胸膛起伏吃力遲緩。

  病房窗簾沒拉,外面的雨停了,宗瑛打算起身去拉上窗簾時,宗瑜睜開了眼。

  眼皮似有千鈞重,費力完全睜開,一雙眼卻眸光黯淡,他隔著氧氣面罩講話,聲音悶沉乾癟:「姐。」

  宗瑛看一眼監護儀顯示屏,數據稍有波動但還算穩定,她倒了一點溫水,問他:「要不要喝水?」

  宗瑜視線從杯子上轉移到她臉上,最後搖搖頭。

  太久不見,平時鮮有溝通,兩個人之間缺少交流的經驗與模式。

  最後還是宗瑜先開口:「你也住院了。」他講得很慢,吐字也很含糊:「你也要做手術。」

  宗瑛應道:「對。」

  一來一往,又是沉默。

  宗瑜微微閉眼,很久又睜開,嘴唇開闔,始終未出聲。

  他留置針頭的手背毫無血色,指頭忽然動了動,探進薄薄被子裡似乎想尋找什麼,宗瑛垂首去看,只見他半天摸出一隻手機——

  屏幕已經裂了,應該是從723隧道車禍現場撿回來的手機,好在沒有完全損壞,他指頭移到開機鍵長按一會兒,手機屏就順利亮起來。

  宗瑛見他摸索著找到「語音備忘錄」,指腹接連戳試了兩次,它才響應跳出頁面。

  屏幕上依次往下是錄製界面、錄音文件列表,最新一條「新錄音28」,顯示日期「2015年9月19日」,錄音時長1分15秒。

  宗瑜將手機遞給她。

  宗瑛接過手機,點開那條錄音,將手機放到耳邊,聽到並不太清晰的對話,似乎隔著門,講話的是一男一女。

  其中女性的聲音她很熟悉了,是宗瑜媽媽;男聲她也不陌生,至少在不同場合聽到過四次——

  一次在電話裡,一次在佘山別墅,一次在車裡,一次在邢學義的書房。

  宗瑛抿唇辨聽,只聽到沈秘書講:「先生說了,比起大海撈針地滿世界找,近在眼前不是更方便?」嘩啦翻動紙張的聲音過後,緊接著便是:「這是宗瑛七月份的一份檢查報告,以她這種情況必須接受手術,不論手術成功與否,她的心臟都是宗瑜的,配型很完美,你要做的,只是等。」

  對面一台加濕器囂張地吞雲吐霧,宗瑛只覺撲面的涼。

  她突然放下手機,身體前傾,伸手關掉加濕器,握緊了手裡關於嚴曼的鑑定報告。

  室內安靜得只剩醫療機器運轉時發出的輕細聲響,宗瑛這一刻可以聽到自己劇烈的心跳聲。

  忽有一隻涼涼的手握住她手指,在她回過神的剎那,那手又倏地縮回去,連一直看向她的目光,也移向靠窗的矮櫃。

  宗瑛循他視線看過去,又聽他艱難開口:「書包。」

  她起身走向矮櫃,順便拉上窗簾,彎腰打開櫃子,裡面擺了好幾隻行李包,看樣子宗瑜媽媽這段時間幾乎一直住在這裡。

  宗瑛從一堆行李包裡翻出宗瑜的書包,那隻包上染了些許血跡,同樣是從車禍現場撿回來的。

  她走到病床邊,本要將書包遞給他,宗瑜卻搖搖頭,痛苦地啞著聲重複:「打開、打開……」

  宗瑛手指移到一側拉鍊扣,「呲呲」聲後,兩側鏈牙順利分開——書包裡是成遝的試卷,還有一本數學,一本物理。

  宗瑜這時朝她伸出手,宗瑛依次將兩本書遞給他,但他都沒接,直到她將整遝試卷遞過去,他才接了。

  他試圖坐起來更方便地去翻試卷,但身體狀況不允許他這樣做,因此越翻越著急,旁邊的監護儀數字不安地變化著。

  宗瑛留意著監護儀,問他:「你要找什麼?我幫你。」

  然她話音剛落,宗瑜終於從試卷出翻出幾張略泛黃的紙,手微微抖著將它抽了出來——

  紙張被血染了大片,而那血跡因年代久遠,已經徹底變了顏色。

  紙面上印著實驗數據和報告,白紙黑字、圖表模型之間,有少量嚴曼的字跡。

  她劃了圈,在旁邊用小字寫了質疑意見。

  宗瑛捏著這幾張紙,想起嚴曼鑑定報告中「現場血跡有破壞痕跡」的記錄,彷彿能嗅到紙面上那血的氣味——

  它們來自高墜現場,但在報案前就已經被撿走。

  嚴曼的死因是高墜導致的失血過多,如果在墜落當時就送急救,說不定還有一線希望。

  然而他們細緻到撿走這報告,卻不肯打一個120電話。

  =====================================

  盛先生:季節不太對,本來可以送你那種可以吃瓜子的向日葵的,那麼就將就一下。@宗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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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11 00:31:52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五章

  推門聲乍響,宗瑛頓時心跳增速脊背緊繃。

  她手忙腳亂收拾病床上鋪開的卷子和帶血文件,身後突然傳來一聲:「你是哪位?」

  宗瑛聞聲轉頭,看清來者是查房醫生,高高懸起的一顆心才驟然落地,然面色因突如其來的驚嚇仍舊煞白,薄薄嘴唇毫無血色,收書包的手及不可察地輕顫。

  宗瑛將手機塞回被窩,卻遭遇到另一隻手的抵抗。

  她回查房醫生:「我是他姐姐。」

  醫生瞥一眼監護儀,蹙起眉看向穿病服的宗瑛,迅速回想起之前發生在診室裡的那場衝突,講:「你就是他姐姐?剛剛聊了什麼讓他激動成這樣?」他說著重新看向監護儀,略有不滿地責怪道:「他現在要靜養,怎麼能讓他有這麼大的情緒波動呢?」

  宗瑛點頭應了聲「我曉得了」,這時候宗瑜仍將手機往外推,竭力示意宗瑛將手機帶走。

  宗瑜呼吸愈困難,視線卻始終停留在宗瑛手裡的書包上,隔著氧氣面罩,他口形吃力地變化著,只重複講兩個字:「拿走。」

  宗瑛轉頭看他,監護儀滴滴滴驟響起警報聲,醫生立刻推開宗瑛,外面兩個護士收到警報也很快趕來,其中一個更是直接將宗瑛推出了門。

  門內生死忙碌,門外的宗瑛一手提著沉甸甸的書包,一手握著電量將盡的碎屏手機。

  特需病區走廊裡是詭異的清淨,盡頭傳來「噠噠噠」的匆促腳步聲,護工聞訊趕來,但她也什麼忙都幫不上,也只能站在門外等。

  宗瑛抬頭望了望走廊電子掛鐘——晚七點半,距她進來已經過去四十幾分鐘。

  她沉默地緊盯被關閉的病房門,十分鐘後醫生仍沒有出來,護工轉頭看向她,好意地提醒了一句:「他媽媽應該快回來了。」

  宗瑛略焦慮地握緊手機,猶豫片刻最終快步走向電梯,至電梯門口,只見樓層提示數字自14一路升到19,就在電梯將至20樓的瞬間,她轉身拐進了樓梯間。

  五秒之後,宗瑜媽媽出了電梯門。

  宗瑛提著書包從安全通道一路往下走,整整20層,快步走到底層的時候呼吸急促,腦子感覺缺氧,手裡的書包彷彿更沉了。

  走出門,路燈已經全部點亮,驟雨初歇後的早秋夜晚,風大得囂張。

  宗瑛回了公寓。

  數日未有人至,公寓窗戶一直沒開,打開門,一陣封閉久了的氣味撲面而來。

  接連按亮幾盞燈,又推開通往陽臺的窗,室內才總算有些通暢感。

  宗瑛從書櫃裡取下嚴曼生前使用的最後一本日程記錄,又翻出之前從邢學義別墅中拿來的那本工作簿,走到沙發前坐下來,連同書包裡那幾張帶血跡的報告、宗瑜的手機,一併擺到茶几上。

  屋外秋風肆虐,屋內僅有滴答滴答時間走動的聲音。

  宗瑛交握雙手在沙發上坐了片刻,平復情緒,伸手重新打開手機,點開那條錄音,再次聽到「先生說了……不論手術成功與否……你要做的,只是等」的對話。

  講這話的人是沈秘書,他口中的先生指的正是深陷新希股權之爭的呂謙明。

  聯繫之前網絡上被刪除的傳言、及峨眉山景區門票和護身符,足見呂謙明和宗瑜媽媽之間存在某種聯繫。

  繼續往下聽,沈秘書講了一句很值得回味的話:「宗瑜的手術你放心,先生一向守信,宗慶霖不肯冒險的事情,先生只要答應下來就一定會幫你辦到。」最後他詢問了「邢學義手裡2.6%股份的處理進展」,並囑咐宗瑜媽媽:「你儘快整理一下邢學義的遺物,先生想儘快處理掉。」

  從沈秘書後半段的話來看,呂謙明和宗瑜媽媽之間的關係,更像一種交易。

  呂的籌碼是幫宗瑜找到合適的心臟,交換條件是邢學義的股份及遺物。

  此事存在兩個疑點:

  第一,宗瑜的手術,宗瑜媽媽為什麼要找一個外人插手?

  第二,呂謙明除了索要股份外,為什麼還要邢學義的遺物?

  宗瑜亟需移植,卻遲遲等不到合適心臟,這種緊急情況下,宗瑜媽媽是否會想通過「非法渠道」來獲得器官?

  沈秘書所言「比起大海撈針地滿世界找,近在眼前的不是更方便」,說明他們在打她心臟主意之前,或許就已經試圖從其他途徑尋找過合適器官。

  而他提到的「宗慶霖不肯冒險的事情」,是不是因為宗慶霖拒絕了「通過非法渠道獲取心臟」的想法,宗瑜媽媽才轉而求助於呂謙明?

  求助有償,呂謙明因此順理成章提出自己的條件——要邢學義的股份和遺物。

  如果說圖股份是為了在新希股權之爭中佔得優勢,那麼要遺物極有可能就是為了銷毀證據。

  不論是那次在邢學義住處的狹路相逢,還是後來邢學義別墅被燒,都證明一點——邢學義遺物中有呂謙明亟需尋找的東西,且他找到這個東西的目的是為了銷毀。

  他要找的會是這個嗎?

  宗瑛拿起桌上那幾張報告紙,一張張逐字看過去。

  這幾張紙應該只是一份報告中的一部分,從結構看並不完整,內容關乎新藥上市的安全性評價試驗,當年嚴曼看過之後表示存疑並寫了意見,其中一行小字表示:「這份報告的數據為何與我所掌握的實際數據有出入?」

  她圈了少部分數字,最後留下一句:「請謹記:故意篡改不論大小,性質都是造假。」

  報告最後一頁打了日期——正好是嚴曼去世的前一天,9月13日。

  報告整理人:邢學義;第一審閱人:呂謙明。

  昏光照耀下的大片血跡,提示這些報告曾出現在嚴曼墜樓現場。

  為什麼嚴曼會帶著報告跳樓?和她在一起的,除了邢學義,還有第三個人——呂謙明。

  三個人因為這份報告見面?因為這份報告起了爭執?最後因為爭執導致嚴曼墜了樓?

  報告跟嚴曼一起掉了下去,由於擔心留下相關物證,所以邢、呂二人撿走了這份帶血的報告。

  宗瑛腦海裡不斷浮現出現場拍攝的照片。

  嚴曼的屍體、大片的血跡,那個場景越來越清晰,甚至有了聲音和氣味——

  她墜落下來的瞬間,抓在手裡的報告紛紛散開,緩沉至地面,挨著嚴曼的紙張迅速被浸染。

  樓上兩個人或許驚慌失措、或許預謀得逞格外沉著,總之他們匆匆下了樓,罔顧還存有一縷氣息的嚴曼,只撿走了地上的紙。

  有沒有主謀,如果有會是誰,呂謙明還是邢學義?

  宗瑛抬手撐住額頭,閉眼調整思路和情緒。

  半晌,她伸手翻開茶几上那本邢學義工作簿, 9月14號那頁只寫了「這一天,我吃掉了自己的良心」,雖未記錄更多信息,但字裡行間多少流露出一些懊惱。

  邢學義自那之後似乎一直深陷自責當中,對比呂謙明不擇手段妄圖銷毀證據,直覺告訴宗瑛,呂謙明很可能才是事件的主導者。

  後來呂和邢學義的關係如何,邢學義的死——和呂有關嗎?

  723隧道案,真的是意外?

  車上發現的那袋毒品會是誰給的呢?有沒有可能是呂謙明?

  宗瑛想到這裡霍地起身,快步走回臥室,從斗櫃裡找出呂謙明寄給她的包裹。

  她打開木盒,取出信封,倒出一遝照片,小心翼翼拿起一張,對光觀察——

  光面材質的照片上,散落著兩三個完整的指紋。

  她正打算將其裝進物證袋,家裡座機鈴聲乍響,將緊繃的神經嘩啦切斷。

  宗瑛下意識揉揉太陽穴,疾步走過去接起電話,那廂傳來薛選青急促的聲音:「喂?」

  宗瑛應了一聲:「我在。」

  薛選青大舒口氣:「果然在家,嚇死我了。你手機什麼時候去修一下,老是聯繫不上你,總提心吊膽的。」

  她頓了頓,又問:「怎麼突然回家去了?」

  宗瑛反問:「你現在有空嗎?」

  薛選青一捋額髮:「當然!」

  宗瑛瞥向茶几上的物證:「那麼過來一趟,我有些東西要拿給你。」

  薛選青來得很快,十五分鐘後,她氣喘吁吁敲開宗瑛的房門。

  「外面風好大!」她抱怨著看向宗瑛的臉,急促氣息驟斂:「你臉色怎麼這樣差?又出了什麼么蛾子,那老缺西又來煩你了?」

  「不。」宗瑛轉過身走回沙發,沉默著坐下來。

  薛選青緊跟著過去,還沒來得及坐,就注意到了茶几上的物證袋。

  她還愣著,宗瑛就遞了支煙過來。

  薛選青接過煙卻不急著抽,指著物證袋問:「這都什麼?」

  宗瑛只顧低頭抽煙,抽到第三口就扭頭一陣猛咳,臉也被逼得泛紅,過好一會兒她才緩過來:「你坐,我給你慢慢講。」

  薛選青垂眸警告:「把煙掐了。」

  宗瑛便當真滅了煙,將餘下小半支投入垃圾桶,心中的憤懣不平和難過攀至頂峰,反而呈現出一種離奇的平靜。

  她依次給薛選青解釋物證的來源和她的推論時,語聲冷靜得連她自己都覺得詫異。

  末了播放沈秘書和宗瑜媽媽的錄音時,薛選青差點氣炸:「果然早就存了心思!心腸歹毒成這樣,怎麼養得出這樣的兒子?!」

  她揉碎手裡的香煙,以此來平復怒氣,又問:「宗瑜突然給你這些,是不是暗示他想說些什麼?」

  先前宗瑜接受警方調查時,一直以「受傷導致暫時性失憶」來回應,但他現在拋出這些物證,是當真記起來了,還是瞞到今天突然良心發現?

  何況,他怎麼會有這些物證?

  尤其那個報告,應該是在邢學義那裡才對,怎麼會在他書包裡?

  薛選青咬唇思索,宗瑛遞給她最後一個物證袋:「我記得723隧道案現場發現的毒品袋上曾提取到過完整指紋,這裡的照片是呂謙明寄給我的,你可以去比對一下指紋是否一致。」

  「我曉得了。」薛選青接過來,俯身收拾所有物證裝箱:「我會儘快搞定這個事情。」

  宗瑛坐在一旁看著,目光有片刻恍惚,她忽道:「我媽媽的案子,723事故,在這之後也許會得出一個最終的結果,但我不能確定到時候我是不是還活著……」

  「瞎講什麼?」薛選青馬上打斷她,扭頭盯著她眼睛講:「這是你媽媽的事情,將來水落石出,要你親自拿著結果去墓地告訴她,我絕不可能代勞。」

  「我也希望這樣,我也希望這樣。」她低聲重複了兩遍,移開了視線。

  座鐘指針指向晚九點四十分。

  這夜很涼,1937年的上海卻悶熱得出奇。

  盛家工廠最後一批的機器設備全部裝箱運妥當,趁夜通過蘇州河偽裝運出,卻於碼頭遭遇轟炸。

  敵機轟鳴,不長眼睛的砲彈間或下落,裝運妥當的船拚命劃進茂密蘆葦叢躲避,還未及上船的工人連遭轟炸,面對當場死去的同伴也只能咬牙灑淚、冒著危險繼續往船上抬機器。

  最後一批了,等到了鎮江,就可以換江輪,沿長江直抵暫時安全的內地。

  一枚砲彈在數十米處炸開,半分鐘後,和盛清讓一起過來的工廠經理一抹臉上的灰和淚,抱著裝船清單轉頭朝盛情讓吼:「三少爺!這裡太危險了!你——」

  煙霧灰塵紛紛落定,他卻沒能再找到盛清讓。

  薛選青走後,宗瑛昏昏沉沉地睡了一覺。

  一夜做了許多冗長錯雜的夢,醒來時,玄關那盞廊燈靜悄悄地亮著,她從沙發裡起來,徑直走向外陽臺。

  第二十一號颱風「杜鵑」帶來的影響還在繼續,將近早晨,潮濕天地間是肅殺的冷。

  滿目陰灰中,她垂眸看到一個身影,久違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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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民國boy:今天的我,出場有點邋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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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11 00:32:05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六章

  心有靈犀似的,盛清讓抬起頭,也看到了宗瑛。

  一個在未明天色裡,迎面就是細雨,一個站在陽臺上,身後是屋內昏光。

  隔著將近三十米的高度,盛清讓從包裡取出手機,低頭撥了一個電話出去。

  家裡座機鈴聲驟響,宗瑛斂神快步返回室內接電話,外陽臺便只剩紗簾與颱風糾纏。

  宗瑛拎起電話「喂?」了一聲。

  盛清讓抬頭看一眼那空空蕩蕩的陽臺,應道:「是我。」

  宗瑛聽到熟悉的聲音,說:「我看到你了。」

  「我知道。」他說,「外面風大,不要著涼。」

  宗瑛轉頭看向陽臺,風挾著紗簾恣舞,的確有些冷,他用這樣的方式叫她進了屋。

  她收回視線,問:「怎麼這個時候回來?」

  他進門,穿過寬廊上了電梯,信號有些許不穩定:「我去醫院沒見到你,因此回家來看看。」

  電梯上行,他問:「數日未見,你還好嗎?」

  宗瑛想起昨晚,實話實說:「不太好。」

  他略急卻穩聲問:「是身體不好,還是遇到了什麼事情?」

  宗瑛避重就輕地回:「身體還好,每天都按時服藥,休息得也算不錯。」她停了停,反問:「你怎麼樣?」

  盛清讓此時並不體面,衣服全潮,頭髮也是濕的,颱風並沒能刮散他身上火藥與塵土的味道。

  他走出電梯,講:「我也不太好,你看到我不要覺得過於狼狽。」言罷他在公寓門口停住,抬手敲響門板:「我到了。」

  宗瑛掛掉電話匆匆走去玄關,廊燈照亮入口,打開門,燈光就照亮他的臉。

  盛清讓低頭看一眼手錶,抬頭同她說:「我們還有一分鐘。」

  一分鐘能夠做什麼?宗瑛什麼也沒有做,只盯著他的上衣領一動不動。

  盛清讓垂首審視自己的衣著,疑惑又略尷尬地問道:「我這樣子……嚇到你了嗎?」

  然他話音剛落,宗瑛卻忽然走出來,身後的門也被帶上,緊接著「哢噠」閉鎖聲響起,她鬆開把手,很自然地,往前半步,伸臂抱了他。

  鼻尖抵上肩窩,宗瑛嗅到潮濕的硝煙味,略低的體溫隔著薄薄襯衣傳遞,可以聽到心跳聲。

  盛清讓先是肩頭緊張繃起,隨後亦騰出一隻手來回抱對方,理智提醒他時間還剩「十幾秒」,但他此時卻沒法決然地推開宗瑛。

  宗瑛似乎並不排斥回到那個年代。

  這裡有人對她起了殺心,他們也很快會知道她和宗瑜的接觸,在一切事情水落石出之前,她潛意識裡甚至希望暫時避開這個漩渦。

  時間指向6點整,重回1937不可避免。

  走道裡瀰漫著米粥味,收音機裡響著無線電新聞廣播,聲音斷斷續續,一個太太坐在門口,斜望著電梯,忽將視線移向盛清讓家門口,被突然出現的兩個人嚇了一跳,眼皮上翻輕咳一聲,馬上扭頭叫自己家小孩:「回屋裡去。」

  抱在一起的兩人聽到動靜,這才倏地鬆手放開彼此。

  宗瑛站到一旁,盛清讓取出鑰匙。

  上一分鐘還是她開門,這一刻輪到他來開這扇門。

  打開廊燈,昏黃光線籠罩的家具地板還是老樣子,空氣有些悶,大概是久不開窗的緣故。

  盛清讓請她進了屋,關好門放下公文包,快步走向電話機,拎起聽筒撥出去一個電話。

  等了很久,電話才接通。

  宗瑛坐進沙發,只聽他說:「是的,我沒事。」、「船後來開走了嗎?」、「大哥那裡我來講。」、「船到了鎮江再聯繫。好、好的,辛苦了,務必保重。」

  自始至終,他臉上始終沒有露出如釋重負的神色,最後掛掉電話兀自沉默半分鐘,他又撥了一個電話。

  大概是打去家裡的,傭人很快接起電話,之後又是等待。

  過了不到一分鐘,他喚了一聲:「大嫂。」

  還沒待他講,那廂大嫂啞著聲音說道:「昨晚的事情,他們已經同我講了。不管怎麼樣,好歹廠子搬出去了,也沒有落到日本人手裡,就已是很不容易。」她長嘆,又道:「聽你聲音也很累了,工廠那邊的善後事宜,我來解決。你不用操心,今天在公寓好好休息,搬家的事情等明天你來公館再談。」

  隨後大嫂掛了電話,盛清讓擱下聽筒轉過身。

  宗瑛抬頭問他:「今天有什麼安排?」

  他破天荒地回:「沒有安排。」

  從來都只見他忙忙碌碌,手上有做不完的事情,今天這樣真是頭一遭。

  宗瑛打量他的倦容,起身道:「我去煮些吃的,你去洗澡。」

  她徑直走向廚房,打開櫃子翻找上次帶來的速食品。盛清讓站在客廳愣愣看了她一會兒,回過神快步走進浴室。

  宗瑛擰開熱水龍頭,一滴水也沒有——看來熱水管道系統再度罷工,盛清讓只能洗冷水澡了。

  她燒水煮麵,又開了兩隻鯪魚罐頭,伸手將窗簾拉開小半,外面太陽照常升起,天色愈明亮——這是1937年的10月1日,對上海民眾來說,這一天與「國慶」和「長假」還扯不上半點關係,只有前線陣地被日軍突破的消息不斷傳來,令人更加不安。

  麵煮好後,浴室裡水聲還沒歇。

  宗瑛關掉煤氣,拿了鑰匙下樓,打算去取牛奶和早報。

  葉先生仍坐在服務處檯子後面,只冒出來半個腦袋。他頭髮未如往常一樣抹油,有點毛躁,好像多了些白頭髮,顯得有點憔悴。

  宗瑛拿了報紙,沒有看見牛奶瓶,便問他:「現在不送牛奶了嗎?」

  葉先生聞聲起身,語氣卻不同往日般熱情:「聽說連郊區的奶牛都嚇得逃了!牛奶廠哪裡還能正常供應鮮奶的呀?」他連連嘆氣,又道:「宗小姐,你是不是也快離開上海了?是要同盛家人一起搬去內地?」

  宗瑛抬眸回看他,反問:「去內地?」

  葉先生講:「昨天盛家五小姐過來拿東西,她講盛家廠子都搬去內地了,因此家裡人也要跟著搬過去,我想你同盛先生關係那樣好,大概也是要一起走的,原來你不去的呀?」

  宗瑛聽他說完,只敷衍應道:「我不曉得這件事,因此不確定,我先上去了。」

  她沿樓梯一路往上,初秋陽光從狹窄玻璃窗探進來,鋪了半邊臺階。

  她邊走邊想,盛家即將離開上海,那麼盛清讓呢,也要一起走嗎?他剛剛在電話裡講的,就是關於盛家工廠搬遷的事嗎?

  上了頂樓,她放緩腳步,摸出鑰匙打開門,室內速食麵的香氣已經冷了,浴室水聲也停了,屋子裡安靜得令人詫異。

  宗瑛小心關上門,走幾步便看到在沙發上側躺著的盛清讓。

  他洗好澡換了身睡衣,頭髮還未徹底擦乾,倒頭就在沙發上睡著了。

  宗瑛走到他跟前,俯身想喊他起來,但她連喚幾聲「盛先生吃飯了」,盛清讓的眼皮卻始終耷著,呼吸很沉。

  他太累了,睫毛上壓著重負,一隻手握成拳收在胸前,另一隻手搭在沙發上,手背的傷還沒有痊癒。

  宗瑛沒有再喊他,給他蓋了毯子,又拿過搭在扶手上的毛巾,小心翼翼替他擦了擦頭髮,手指無意碰到他的臉,只覺得他皮膚好冷。

  太陽越升越高,秋風也烈。

  這時公共租界的盛公館裡,一家人圍坐在餐桌前,連一頓早飯也吃不安生。

  從工廠搬遷那天開始,大嫂就通知了家裡人隨廠撤離上海的決定。也正因為這個決定,打破了這個家短暫的和平表像。

  為舉家搬遷鬧不愉快,除了錢的事,便只剩遷移目的地了。

  二姐死活不同意去內地,她講:「上海遭難,內地難道就是保險箱?反正我是不會去的,我要帶阿暉去香港,我也不會讓清蕙跟你們去。」

  大嫂對此也並不強求:「你不想去,我也不會強求,但清蕙一定要跟我們走。畢竟她還帶了兩個孩子,你們到了香港,恐怕很難有精力去照顧。」

  二姐瞪眼:「誰說要帶那兩個小孩?!清蕙收養他們不過是一時興起,你們竟當真!她帶兩個拖油瓶,將來怎麼嫁人?何況她現在書還沒有讀完!上海的大學現在也不能讀了,她跟我們去香港讀書最好不過。」

  大嫂回:「我已經安排好了,清蕙到內地,孩子由我們照顧,老三能夠幫她聯繫學校,她仍可以讀書,將來想結婚仍可以結婚。」

  都是為老么考慮,卻硬是生出分歧。

  你一言我一句地針鋒相對,最後連大嫂都有了怒氣。

  一直悶頭吃飯的清蕙,霍地抬頭賭氣道:「你們能不能不要替我做決定?我哪裡也不想去,我就要留在上海,我只想留在上海!」

  她說完拍下筷子,起身匆匆上了樓。

  客廳裡安靜了片刻,卻馬上又起爭執,只不過這回還多了二姐夫和大哥的加入。

  男人們悶頭抽煙,餐桌上瀰漫的煙味,頓時蓋過了飯菜的香味,室內一片烏煙瘴氣。

  大嫂起身整了整衣裳,肅聲道:「我現在去工廠善後,希望家裡不要再生事。」

  她走出這煙霧,喊姚叔開車去工廠,大門開,大門關,汽車聲音遠去,客廳裡的男人們接連散去,孩子們也被傭人帶走,只剩二姐在餐桌前坐著。

  這時奶媽快步走過來,同她講:「阿暉小少爺還是沒有胃口,這可怎麼辦呀?」

  阿暉上次得了霍亂,好不容易撐過來,眼下大病初癒,身體虛得很,正是要補的時候,他卻一點胃口也沒有,整日有氣無力臥床待著,問他也難得講一句話。

  二姐臉上現出明顯的焦慮,她攏攏披肩起身上了樓。

  到自己孩子面前,她才將帶刺的外殼卸掉,看他一臉蒼白病容既心疼又自責,最後低頭柔聲問阿暉:「告訴媽媽,你想吃什麼?」

  阿暉想了好半天,才低低講了一句:「我想吃……想吃奶油蛋糕。」

  二姐答應下來:「好,媽媽馬上給你去買。」

  她叮囑奶媽給阿暉餵點米湯,自己則回房間換了身衣服。

  去年做的衣服穿在身上,腰身明顯寬鬆了一圈,對鏡子照照,下頜尖尖的,頭髮也有好一陣子沒去修整了。

  她嘆口氣,拿上小皮包下了樓,跟傭人說:「叫姚叔去開車。」

  傭人回她:「姚叔剛剛開車送太太去工廠了呀。」

  她這才想起大嫂剛剛出去了,只好說:「那幫我去喊個人力車。」

  傭人很快幫她叫來一輛車,秋風颯颯,即便有太陽照著,也是有點涼了,車伕倒還是露著胳膊賣力拉車。

  一路奔至霞飛路,阿暉鍾愛的那家西餅店卻緊閉著門,二姐下車反覆確認,門鎖落在外面,玻璃櫥窗裡邊空空蕩蕩,看來有陣子不營業了。

  車伕問她:「太太你要買什麼呀?」

  二姐皺著眉不耐煩地回說:「奶油蛋糕。」又抱怨:「又不是戰區,關什麼門停什麼業?!」

  車伕便講:「要買奶油蛋糕啊?新垃圾橋附近有家店開著的呀。」

  二姐一聽,急忙忙又坐上車:「快點帶我去!」

  人力車載著她在秋風裡奔馳,蘇州河裡浮著屍體,北岸的炮聲間或響起,租界和戰區的交界,藏著零星衝突。

  太陽移到了當空,又不慌不忙地往西斜,盛公館裡最後一點蟬鳴聲疲倦地歇下來,午睡的人早就醒了,孩子們在花園裡捉迷藏,清蕙坐在客廳裡看書,一直聽傭人嘀咕「二小姐去買個蛋糕怎麼還不回來」。

  她聽得煩了,擱下書,客廳裡的座鐘鐺鐺鐺地打了五下。

  清蕙起身去小花園裡喊孩子回來,待他們都到了樓上,她一個人在門口踱了會兒,想了半晌,快步走回室內打了個電話出去。

  「叮鈴鈴——叮鈴鈴——」電話聲乍響,坐在餐桌前翻看舊書的宗瑛霍地站起來,下意識接起了電話。

  「喂?」那邊是清蕙急切的聲音。

  「清蕙?」宗瑛反問,又應:「是我。」

  「宗小姐!我三哥哥呢?」

  宗瑛剛講「你三哥哥在睡覺,有事嗎」,就有人從她身後伸手接過了聽筒。

  盛清讓比宗瑛高了大半個頭,宗瑛錯愕側身,視線剛及他下頜,只見他喉結輕輕滑動,聲音彷彿透過薄薄的頸間皮膚傳出來:「好的,知道了,我馬上打電話給巡捕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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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盛清讓說完掛了電話,另一隻手越過宗瑛腰側,撥動號碼盤,聯繫工部局巡捕房。

  幾經轉接,他同負責人講明二姐的情況,懇請對方幫忙留意,如有消息望第一時間告知。

  宗瑛從他敘述中得知,二姐一大早出門說去買蛋糕,但近日暮了仍一點消息也沒有,清蕙覺得心慌,便打電話給盛清讓,請他幫忙找一找。

  按說一個成年人出門辦事,晚點回來也沒什麼大不了,可如今是戰時,一切不比往常,清蕙的擔心和焦慮並不多餘。

  盛清讓擱下聽筒,垂眸對上宗瑛的目光:「怎麼了?」

  宗瑛不答,仍側著身抬頭看他——身著睡衣,頭髮因沒乾就睡顯出難得的蓬鬆淩亂,剛睡醒的臉上少了維持距離的客套,看起來反而更具真實感。

  盛清讓意識到她在打量自己,倏地避開視線,側頭看了眼座鐘。

  下午五點十七分,這意味著他在沙發上睡了將近十二個小時,而宗瑛就這麼看著他睡了一整個白天。

  他頓覺尷尬,連忙轉過身,講:「我去洗漱。」

  宗瑛看他快步走向浴室,重回餐桌撿起那本在讀的舊書,又往後翻了兩頁,卻怎麼也沒心思讀下去了。

  她走進盛清讓臥室,拉開斗櫃,從老位置找出自己的那套衣服。

  剛剛換好,洗漱完畢的盛清讓就迎面走進來,她拿著換下的病服避到一邊,不待他開口,便替他帶上門,站到外面去等。

  夕陽入室,一派靜謐。

  如果不必出門,也無外事擾,這個公寓倒真是風平浪靜,令人心安。

  盛清讓還會在這裡住多久?住到租約到期,還是住到打算離開上海的那一天?

  他會和盛家人一起離開上海嗎?

  宗瑛想著想著,就聽到臥室房門開的聲音。她轉過身,只見他頭髮梳理妥當,衣衫整潔,手提公文包,一副要出門的架勢。

  果然,他講:「現在我需要去一趟公館。」

  宗瑛頷首,回道:「一起。」

  盛清讓剛才見她換了衣服,便猜到她打算跟著出門。

  也好,留她獨自在這裡,他也放心不下。

  宗瑛見他沒反對,端起餐桌上的茶杯走過去遞給他,叮囑「喝點水」,隨即又返身進廚房,從櫥櫃裡找出一盒餅乾。

  她拿了餅乾走去玄關換鞋,盛清讓伸手取下架子上的風衣。

  她打開門,只覺身後披上來一件外套,走出門轉身,也只見盛清讓低頭鎖門,並沒有同她講什麼多餘的話。

  他鎖好門,單手提包,另一手象徵性地輕攬了下她後背:「走這邊。」

  從服務處取出自行車,在葉先生的探詢目光關注下,兩人出了門。

  白天熱氣將盡,風已經轉涼。

  天際雲霞鋪疊,一片金光。

  宗瑛穿好風衣,捲起略長的袖子,坐上自行車後座。

  晚風拂面過,她拆開餅乾盒問盛清讓:「餓不餓?我帶了一盒餅乾。」

  騎著車的盛清讓騰出左手,伸向後方,從她手裡接過一塊餅乾,巧克力夾心,甜膩膩的。

  饑腸轆轆的胃腹有了一點食物的填補,終得片刻慰藉,將暮前路似乎也沒那麼晦暗了。

  趕在公共租界入口關閉前回到盛公館,這時大嫂也剛剛回來。

  大門敞著,姚叔正在停車,看到他們兩個,熄火下車問:「三少爺怎麼來了?」

  盛清讓回:「我與大哥大嫂談些事情。」

  他說完伸手拉過宗瑛,徑直走向公館小樓。

  太陽落盡,院子裡的梧桐樹葉簌簌下落,又被風挾著往前翻滾,最終被攔在小樓入口的門檻外面。

  客廳裡只亮了一盞燈,幾乎所有人都在,唯獨見不到二姐。

  孩子們眼巴巴望著廚房的方向,期望能儘快吃到晚飯,但因人未到齊,便沒人往餐桌上擺餐具和食物。

  盛清讓和宗瑛進去時,傭人從廚房出來,問大嫂:「太太,可以開飯了嗎?」

  大嫂剛回來就聽清蕙說了二姐的事,多少也有些擔心,便同傭人說:「不,再等等。」

  她說著轉向同盛清讓和宗瑛:「你們也來了?坐。」

  盛清讓應一聲,隨即拉開一張椅子,請宗瑛坐。

  大嫂又囑咐傭人:「晚飯再多準備一些。」

  傭人得話折回廚房,盛清讓從公文包中取出一隻牛皮紙文件袋,遞給大嫂道:「都在裡面,你核對一下。」

  文件袋裡裝的是離開上海必需的通行證、車船票——盛清讓已經全部替他們辦妥。

  大嫂除了道謝也沒旁的可說,這個家欠他的,一時還不清,到最後她也只補了一句:「有勞你了。」

  她說完又看向門外,嘆息一樣說道:「清萍還沒有回來。」

  天色愈沉,大門一直開著,門口卻始終不見人影。

  二姐夫坐不住了,說;「一定是去霞飛路買蛋糕,又被姚太太拉去打麻將了,我去找她回來!」語音剛落,外套也不及穿,他找了輛自行車便飛快出了門。

  清蕙坐在沙發裡對著黯光翻讀手裡的書,但其實早就讀不下去。

  大嫂轉頭問奶媽:「阿暉那孩子後來吃飯了嗎?」

  奶媽愁眉苦臉地搖搖頭:「說沒有胃口,一定要等媽媽回來才吃。」

  坐在輪椅裡的大哥聞言發話:「怎能由得一個小孩子胡鬧,他說不吃就不吃,難道打算餓死?叫他下來吃飯。」

  奶媽一臉為難,大嫂便說:「給他盛碗湯送上去。」

  其他孩子一聽阿暉能吃晚飯了,更覺得餓,然大嫂不發話,便只好藉著廊燈看外面風捲落葉,聽屋外秋蟲鳴。

  天徹底黑了,二姐、二姐夫遲遲不回,屋子裡連小心翼翼的談話聲也歇了。

  最後孩子們餓得臉都耷下來了,大嫂才說:「讓孩子們先吃吧,我們等清萍回來再說。」

  宗瑛坐在盛清讓身旁,昏昏欲睡,聽到大嫂說話,猛地斂神,從口袋裡摸出藥盒,倒出一次量,正打算一口吞,盛清讓卻忽然伸手攔了她:「你等等,我給你倒杯水。」

  他起身去倒水,還沒走到廚房,小樓裡電話鈴聲乍響。

  傭人匆匆忙忙跑去接起電話,聽了兩句茫然轉頭,對盛清讓道:「洋人打來的,聽不明白。」

  屋裡人倏地一愣,盛清讓說:「也許是租界巡捕房。」

  他快步走過去,從傭人手裡接過聽筒,電話那邊聽到他的聲音,惋惜地開口:「Sheng, I feel so sorry.」

  一盆冷水澆下來,從頭淋到腳,脊背竄起一陣寒意。

  那邊慢吞吞地推測事情經過,講事情結果,講現在該做些什麼,盛清讓一直聽他說,自始至終話少得可憐。

  所有人都屏息等他結果。

  盛清讓「哢嗒」一聲擱下聽筒,沉默片刻,緩慢轉過身。

  屋子裡靜得嚇人,客廳裡的座鍾不慌不忙地敲了八下。

  「鐺、鐺、鐺、鐺、鐺、鐺、鐺、鐺。」

  「二姐走了。」他說。

  清蕙怔著;大嫂下意識張嘴,想問卻一時又不知如何開口;宗瑛握著一把藥片,一言不發地看向他。

  盛清讓說:「今天新垃圾橋那裡發生了小規模的槍戰衝突,誤傷了二姐,等送去急救,已經遲了。」

  大哥怒拍輪椅反問:「她買個蛋糕怎麼買到新垃圾橋去?她到底想幹什麼?!」

  他聲嘶力竭,罵得紅了眼,孩子們被嚇得呆住,客廳裡死一般地沉寂,連進來送晚飯的傭人,也沒有敢再往前一步。

  清蕙握緊了手裡的書,大嫂雙肩垂塌嘆了口氣,宗瑛看向黑黢黢的大門口。

  再也不會有人扯著嗓門整天教訓這個管教那個了。

  早上還在和大嫂起爭執、快言快語講話的一個人,走出那扇門,便如孤舟入汪洋,在風浪裡悄無聲息地打了個卷,現在只剩一片白茫茫。

  眨眼間說沒就沒了。

  戰爭所及,粗暴冷酷得可怕。

  清蕙突然失聲哭起來,年幼的孩子也「哇」地放聲大哭。

  屋內失控之際,盛清讓卻只能鎮定地走向宗瑛,拿起桌上公文包,同大姐說:「我現在就去巡捕房。」

  宗瑛跟他走,他轉過身貼她耳側道:「馬上宵禁了,外面危險,你要不要留在公館?」

  宗瑛搖頭:「你去哪裡,我去哪裡。」

  他對上宗瑛視線,二話不說立刻握緊她的手,轉身帶她出了門。

  姚叔開車送他們去租界巡捕房,之後又輾轉去醫院,最後在太平間找到二姐。

  宗瑛還記得她耀武揚威的樣子,但現在她的小皮包已經沒了,身上的貴重首飾也不知去向,熨燙服帖的貼額小卷髮死氣沉沉地耷著,一張臉毫無血色,腰身寬鬆的墨綠旗袍上,暈開一大片血跡。

  盛清讓沉默,宗瑛嘆了口氣。

  盛清讓辦妥手續,打算返回公館,卻已近晚十點。

  再過幾分鐘,他就要離開這個時代,今天的事肯定辦不完了。

  這時宗瑛卻坐進車內,看一眼時間,抬首對他說:「我帶二姐回公館,你去忙。」

  姚叔不解地問:「三少爺這個辰光還有什麼事情要辦?」

  宗瑛替他捏造理由:「應該是工部局的急事,明早應該就能回來吧?」她說著看向盛清讓,言下之意是叫他「現在就走,明天早上回公館」。

  不待盛清讓給出答覆,她將僅剩的半盒餅乾遞給他,果斷地伸手拉上了汽車門,對姚叔說:「走吧。」

  盛清讓站在原地看車子遠去,宗瑛轉過身撥開簾子看他,就在十點到來時——他憑空消失在了昏暗的街道上。

  汽車在夜色裡穿梭,宗瑛看著空無一人的街道,胸膛裡彷彿也空空蕩蕩。

  戰時連喪事也從簡,在報紙上登了訃告,叫來家裡人一聚,簡簡單單就將一個人徹底送走了。

  二姐遭遇的意外,反而更堅定了一家人離開上海的決心。

  清蕙不再執意留在上海,同意跟隨大哥大嫂去往內地,二姐夫帶阿暉坐船去香港,只有盛清讓仍舊留在上海。

  臨出發的這一天,家裡客廳已經放滿行李。

  所有人忙這忙那,只有清蕙鬱鬱地站在門口,等照相館的人過來。

  她一向喜歡照相,眼下要離開上海了,她想留個念想。

  就在她走神之際,忽有輛吉普在大門口停下,一個軍裝青年下了車,大步朝小樓走來。

  清蕙好半天才反應過來,難以置信地喊道:「四哥哥!」

  她並不是特別喜歡老四,但現下看到從前線回來的親人,莫名的慶倖和感激便湧上心頭。

  老四一身狼狽,臉上還掛著彩,不知道從哪裡趕來。

  他走到入口處,垂眸瞥一眼清蕙:「小矮子。」說罷拍拍身上的灰,在清蕙「你怎麼回來了,是看到報紙了嗎」的追問中,他隨口答了一句:「去彙報,順路過來看一眼,馬上就走。」

  他說著越過清蕙,看向屋內行李箱:「要走了啊?」

  清蕙不太開心地「嗯」了一聲。

  老四並不在意她聲音裡的難過,他走到客廳牆壁上懸掛的那張全家福前,脫下了軍帽。

  清蕙說:「二姐不在了。」

  老四默不作聲,想起二姐嘲笑他小時候鞋帶都不會繫的樣子,重新戴上軍帽,正了正風紀扣,講:「她沒機會笑話我了。」

  氣氛一陣凝滯,外面傭人喊道:「五小姐,拍照片的來了!」

  清蕙轉身往外去,那人問要在哪裡拍,要怎麼拍,清蕙一一同他說明妥當,便親自去喊家裡人出來拍照。

  大大小小的孩子們、二姐夫、大嫂、大哥、老四,還有在二樓談事情的盛清讓、宗瑛。

  清蕙安排位置,她說「三哥哥就站在最中間吧」,誰也沒有異議。

  她想叫宗瑛站在盛清讓身邊,宗瑛卻避開道:「你們拍,我還是不參與了。」

  她說著往後倒退幾步,視野中的畫面熟悉得令她不禁握起了拳——這幅畫面,正是她在盛秋實手機裡看到的那兩張合影之一。

  她那時只曉得是張全家福,卻不知是一家人各奔東西之前留作紀念的照片。

  此時她終於知道為什麼會有那張合影,明白盛清讓為什麼站在正中,也明白了為什麼在那張照片裡,沒有看見二姐的身影。

  戰時的每一次分別,都可能成為永別。

  而眼前這張全家福,也許是這些人人生當中與彼此的最後一張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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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畫面定格聲響起,拍照的人頭一歪,問道:「還要再來一張伐?」

  清蕙講:「好呀。」老四卻脫了帽子道:「不拍了,我要走了。」他言罷闊步走出相機取景範圍,低頭迅速點起一支煙,猛吸幾口,突覺身後有人,轉過身便看到盛清讓。

  老四屈指彈了彈煙灰,在煙霧中眯了眼道:「你對這個家倒真是不離不棄,難怪爹走之前心心念念要見你,看來他也曉得你最有良心。」

  盛父去世的時候,盛清讓人在巴黎。

  隔著千山萬水,消息也滯後,盛清讓收到信時,盛父已經離世數月。

  那封盛父給他唯一的、也是最後的一封信上寫道:「我此生兩錯,一對不起你母親,二對不起你,均已無可彌補。你願意回,就回家來;不願回來,我托法國的朋友照應你。」

  盛清讓第一次收盛父的信,也第一次聽盛父講這種話。

  後來學成,他也曾猶豫是否要留在巴黎,但「回家來」三個字始終盤桓心間,因此最終回了上海。

  「他要早知道你這樣能幹,當年也不會捨得將你送去大伯家。」老四接著抽一口煙,嘆道:「臨走前還寫信把你從巴黎叫回來,可惜那時候家裡誰也不待見你,連拍合照都不叫你。」他說著轉頭看一眼還在擺姿勢拍照的家人,問盛清讓:「現在他們照相卻叫你站中間,做了那麼多事情得來這樣一個認可,覺得值嗎?」

  盛清讓想起早些年的事,本以為會有萬千感慨,實際心中卻掀不起一點波瀾了。

  凡事求個問心無愧,他講:「能被理解認可自然是好,但我做這些,是因為想做,不是為求理解或認可才做,所以談不上值不值得。」

  兩人談話時,大嫂走過來。

  老四對大嫂多少有幾分敬重,剛剛急於拍照未打招呼,此時也轉過身,喚了一聲「大嫂」。

  大嫂抬頭對他說:「你能平安回來,我們很高興。」

  老四卻回:「我馬上就走了,或許以後也不會再回來,家裡還是和以前一樣,當沒我這個人吧。」

  大嫂曉得他不喜歡這個家,也曉得他向來嘴硬逞強,可看他這一身的傷,想他馬上又要回到前線去,她終歸擔心。

  她望著他道:「有國才有家,你雖離開這個家,卻守著上海,守著國土,便是在守我們的家。我將你大哥的話也托給你,他叫你好好活著,活到將敵人趕出國門,到時候再回家來,我們給你備最好的酒。」

  老四手中的煙即將燃盡,門外的軍用吉普車拚命響起喇叭聲,似軍號般催促他離開。

  他深深皺眉,乾燥的、帶劣質煙味的唇緊緊抿起,內心各種情緒交織,眼眶酸得發脹。

  手指將煙頭碾滅,帽子往腦袋上一扣,老四沉默地轉過身大步走向門口,臨上車,他卻忽然轉過身,朝裡大聲喊道:「我走了!你們一路保重,改日再見!」

  車子啟動,清蕙拔腿追出去,然她氣喘吁吁到門口,那輛軍綠色吉普已經飛馳至道路盡頭,拐個彎立刻不見蹤影,只剩了恣揚塵土和道旁翩躚的落葉。

  上海的秋天真的到了。

  自古逢秋悲寂寥,添上別離則愁緒更濃。

  宗瑛又在公館陪清蕙和孩子們住了一晚,盛家人要離開上海的這天,她早早就被清蕙吵醒了。

  清蕙輾轉反側一夜,天沒亮便起來清點行李——去途漫漫,不便攜帶太多家當,必須有取捨,可東西扔在這裡,說不定將來就再也見不到了。

  最後連同孩子的物品,一共塞滿兩隻大箱,外加一隻手提小箱子。

  家裡的傭人們大多發了工錢遣散了,只有姚叔留在公館看門。

  臨行前,姚叔掬淚替他們叫車,搬運行李,最後將他們送出門,說道:「三少爺打電話來,說已在碼頭等著了。」

  一行人各自登車,關上車門,汽車發動,緩緩駛離靜安寺路上的盛家公館。

  清蕙撥開簾子隔著玻璃朝後看,只見姚叔老淚縱橫地關上鐵門,最後落上了鎖。

  車內的孩子們雖不知前路意味著什麼,但馬上要離開他們熟悉的城市,對目的地的好奇全被莫名的恐慌感覆蓋。

  阿萊緊張地抱著弟弟阿九,大嫂的孩子們挨在一塊心不在焉地共看一本書,二姐的孩子阿暉則始終攥著他爸爸的衣服不吭聲——意識到是自己「想吃蛋糕」這句話令媽媽再也回不來,他害怕極了,好像擔心再開口,會把爸爸也弄丟了。

  到碼頭,宗瑛終於見到盛清讓。

  她問他昨晚睡在哪裡,他答:「在公寓。但不知為什麼,怎麼也睡不著。你睡得怎麼樣?」

  宗瑛說:「我很好。」

  要緊事在前,兩個人之間也只夠說這一兩句問候。

  已過午時,秋日當空。

  因船票稀缺,碼頭上十分嘈亂,軍隊控制著碼頭,警察開槍維持秩序,但在天天聽槍炮聲的戰時,如此震懾能起的作用也非常有限。

  好不容易熬到登船時間,又是一陣人潮擠擁。

  清蕙和孩子們排在隊伍後面,她抱著阿九,宗瑛替她提著籐條箱。

  前面的大嫂提醒清蕙:「跟緊了,看好孩子,馬上要登船了。」

  人頭湧動,摩肩接踵,大家都往一個方向走,離船越來越近,清蕙才真真切切意識到——要離開了。

  她學校在這裡,同學在這裡,朋友在這裡,自小熟悉的一切都在這裡,她只認識上海。

  從她出生起,一切記憶都只有上海作為佈景。

  歌裡唱「洋場十里,好呀好風光,坐汽車,住洋房,比蘇州更在天堂上」,可現在上海,再不是天堂。

  她轉身看向宗瑛,眸光裡儘是依依不捨,對宗瑛,更是對上海。

  阿九在她懷裡安靜地睡,阿萊緊緊跟在她身側,臨上船了,宗瑛將籐條箱遞給她。

  她慨然開口道:「宗小姐,我從沒有想過,有一天我會離開上海。但我現在,真的要走了。」

  語聲裡有無奈,也有深深的留戀。

  宗瑛不知要怎樣安慰她,清蕙卻已經側頭叮囑身旁的孩子:「阿萊,票拿出來,記得跟緊我。」

  她說完便轉過身檢票登船,最後轉頭踮腳看一眼宗瑛,隔著七八個人頭喊道:「你和三哥哥要保重啊!」

  宗瑛只覺有人從她身邊擠過去,人群的力量將她不斷往前推,但她與這艘即將起航的船無關,也與這個時代無關,她只能逆著人群往回走。

  一隻手突然伸過來,乾燥溫暖,緊握她冰冷的手指,大拇指指腹壓在她指關節上。

  宗瑛只看到他背影。

  盛清讓帶著宗瑛走了好長的一段路,遠離了碼頭人群,轉過身極目遠眺,能看見起航的那艘船,上海低矮的天際線也盡收眼底。

  此時盛清讓突然想起中學國文課本裡的一首詩,是杜甫的,他在那首詩裡寫道:「明日隔山嶽,世事兩茫茫。」

  亂離時代,各奔東西,不知哪日才能重逢。

  送走所有家人,偌大上海,彷彿只剩他自己。

  回去途徑靜安路上的盛公館,也只剩緊閉的兩扇鐵門,和院子裡高過圍牆的幾株法國梧桐——闊葉幾乎落盡,尖利枝椏戳著一隻紅彤彤的落日。

  兩人回到699公寓時已是傍晚,服務處靜悄悄地燃著一支蠟燭,意味著又斷電了。

  到樓上,發現煤氣也不能用,金屬龍頭裡更是擰不出一滴水。

  在這種戰爭局勢下,公共服務設施系統崩潰,城市公寓的劣處便體現出來。

  藉著天邊僅存的一絲黯光,宗瑛翻遍櫥櫃,只尋到一瓶紅酒和兩盒罐頭。

  她猶豫片刻,拿了紅酒和罐頭走到陽臺,將它們擱在小桌上,正要回去找開瓶器,盛清讓卻遞了過來。

  他同時遞來的還有蠟燭與火柴。

  宗瑛打開火柴盒,裡面只剩下一根火柴。

  天幕徹底覆下,「嗤啦」擦燃火柴,宗瑛小心翼翼湊過去點亮燭芯,火苗在夜色中靜靜燒著,偶有微風,它便晃動。

  與此同時,盛清讓打開了酒瓶,倒了半杯酒給她。

  兩張籐椅並排挨著,可俯瞰半個上海,停電的城市陷入黑暗的沉寂,白日裡的喧嚷與擁擠、槍聲與哭嚎,反而似夢。

  宗瑛仰頭飲一口酒,沉默半晌說:「我媽媽的案子,還有723隧道案,或許已經有結果了。」

  盛清讓道:「我前日碰到薛小姐,她同我提過這件事,也問了你的情況,我已如實同她講了;昨晚還有一位律師找過你,他打到我的手機上,問遺囑相關的事情,我請他再聯繫你。」

  宗瑛遠離那個時代數日,今晚終於要回去迎接一切是是非非。

  她將杯中餘酒飲盡,樓下傳來打鑼聲,望下去卻是黑沉沉一片,看不見半個人影。

  「會停電斷水很長時間嗎?」她忽然問。

  「以前沒有過,這次不清楚。」盛清讓說,「不過若明早八點前仍是這樣,我也沒機會知道是什麼時候來的水電了。」

  「你的意思是——」

  「昨天收到緊急通知,明早八點,我要離開上海去辦一些事。」

  宗瑛一怔,看向盛清讓:「去多久?」

  盛清讓回道:「可能十來天,也可能更久。」他語氣裡充滿不確定,彷彿是去赴一段險途,最後頓了頓看向宗瑛道:「我們也許會有很長一段時間不會再見面,也許等你手術結束,我就回來了。」

  他講話時,宗瑛一直看著他。

  藉著燭光仔細看,才發現他髮間多出來的數根白髮。

  宗瑛忽覺一陣心酸,避開視線,放下空酒杯,手探進口袋摸出一隻煙盒。

  她決心抽完這盒就不再抽煙,現在皺巴巴的皺巴巴的藍色煙盒裡,只剩了一支煙。

  和之前通體漆黑的black devil(黑魔鬼)不同的是,這支煙幾乎全白,只在藍色分割線以上印了和平鴿。

  宗瑛挨近蠟燭,藉著躍動的火苗,點燃了這最後一支煙。

  煙絲迅速地在空氣裡燃燒,煙草味裡夾雜著梅子和奶油的味道,她低頭攤開那隻空煙盒,盒子正面同樣印著和平鴿,它嘴裡銜著三葉橄欖枝,左右側分別印著兩個單詞。

  她情不自禁讀了右側單詞——「Peace.」(和平)

  盛清讓則順著她讀出了左側單詞——「Infinity.」(無限)

  遠處的蘇州河響起炮聲,起風了。

  夜裡秋風煞人,無情撩滅桌上白燭,黑暗中只剩煙絲明滅,到最後,連煙也燃盡了。

  「Peace」, 「Infinity」

  這兩個單詞多好啊。

  若沒有這一場戰爭,何至於令整座城市都擔驚忍怕,何至於令成千上萬的人流離失所,又何至於令一個而立青年、在短短數月內白了頭髮?

  夜色中面目難辨,氣息卻好認。

  兩人不約而同側過頭,彼此呼吸近在咫尺,唇瓣蜻蜓點水般相觸,他下意識要避,宗瑛帶著煙草味的手指卻探過去,輕輕攬了他側臉。

  夜風撩起的頭髮拂到對方臉上,宗瑛輕啟唇瓣,將混著酒香的梅味和奶油味,一併分享給他。

  一個將回現代面對真相和手術,一個將赴未知險途不知何日是歸期,露天陽臺裡的兩個人,在1937年10月6日的夜色裡——

  繼續了曾經錯過的那個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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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11 00:32:40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九章

  黑暗中睫毛顫動,唇齒相依的親密,卻不太關乎情慾。

  宗瑛頭一次發覺盛清讓的臉這麼燙,她睜開眼,手指仍搭在他下頜,唇往後稍退了半寸。

  額頭相抵,鼻息交融,片刻之後,盛清讓帶傷的手搭上她側臉,緩慢慎重地繼續、並加深了這個吻。

  安靜親吻之外,是緊繃的身體,是加速的心率,是摸索著緊握在一起的手。

  直到樓下某位太太厲聲訓斥:「小赤佬!腦子壞掉啦!哪個叫你把火柴盒丟池子裡的?我蠟燭都點不起來了!快叫你爸爸到葉先生那邊借盒火柴!」這氣氛才倏地被打破,親吻中止,重回人間。

  空氣裡酒香若隱若現,癟的Peace煙盒仍躺在酒杯旁邊,一片黑黢黢中,誰也看不清對方面部神色的變化。

  宗瑛鬆開手,若無其事地摸到酒瓶,將1盎司的小甜酒杯倒滿,淺飲了一口,冰冷液體順食道入胃,予人片刻鎮定。

  夜風愈大,盛清讓起身折回屋內,摸黑從沙發上取了條毯子,徑直走向陽臺,準確地將毯子披上宗瑛的肩,隨即重新在旁邊籐椅坐下,微啞著聲同她說:「少喝一些。」

  宗瑛總共不過喝了幾口,但聽他勸說,果真放下玻璃酒杯,展開毛毯,抓住一角遞過去。

  盛清讓這次破天荒地未推辭,於是順理成章分享了同一條毛毯。

  缺少照明的夜晚,人如困獸,哪裡也不方便去,坐著看夜景,視野一片黑寂,城市也如困獸。

  距回到那個亮堂年代還有近4個小時,總要聊些什麼。

  過了半晌,宗瑛問他:「你初到我所在的那個年代時,有沒有什麼特別感慨的瞬間?」

  盛清讓想了片刻,反問道:「記不記得我第一次借的那本字典?」

  宗瑛想起他留在玄關櫃裡的那本簿冊,上面第一條記錄著:「取用書櫃中《新華字典》一部,當日已歸還。」

  她遂答:「新華字典。」

  「1998年修訂本,出版社是商務印書館。」他不急不忙說著,看向遠方:「它還活著。」

  內遷名單上的商務印書館,歷經戰火毀損,幾度搬遷,最終還是活了下來。

  他在她公寓中,看到字典上這幾個熟悉字眼時,心中湧起的不僅是時代延續感,更是一種不滅的希望。

  宗瑛說:「不只是商務印書館,還有很多東西活了下來。」

  戰爭儘管漫長殘酷,但終歸無法摧毀所有信念與努力。

  樓下突然響起小囡「有電啦!」的歡呼聲,隨即視野裡一盞盞燈在黑幕前亮起,星星點點,多少為這沉寂可怖的夜晚添了光亮。

  盛清讓起身去開燈,宗瑛收拾了桌子。

  緊接著兩人將桌椅搬回屋內,鎖上了通向外陽臺的門——

  公寓的主人即將遠行,這裡可能很久無人至,不知哪天會有風雨降臨,因此必須鎖緊門窗。

  盛清讓簡單收拾了行李,在客廳黯光裡坐著,最後環視整間公寓,生出莫名的別離情緒。

  他數年前回國,搬出來獨居,這間公寓中大小家具陳設全由他一人添置,久居於此,偶爾也會有住到天荒地老的錯覺,好像這間公寓會永遠保持這個模樣。

  然實際上,這間公寓卻在幾十年後,迎來翻天覆地的變化。

  他親自添置的這些家具陳設不知所蹤,替而代之的是其他住客的物品,關於他的一切痕跡幾乎都被抹除,只留下一盞廊燈燈罩。

  這幾十年間會發生什麼?

  他自己會在何時、因為何種理由離開這間公寓?

  盛清讓側頭看向矮幾上立著的座鐘。

  座鐘滴答滴答地響,廊燈昏昏照亮前路。

  宗瑛垂首看一眼手錶,距晚十點越來越近,她徵詢他的意見:「把燈關掉吧,免得浪費。」

  盛清讓點點頭。

  宗瑛走向玄關,關掉了那盞廊燈。

  室內重回黑暗,門窗閉鎖,空氣彷彿也停止了流動。

  盛清讓起身,提起籐條箱子和公文包走向宗瑛,騰出一隻手,握起她的手,兩人一起等待敲鐘聲的響起。

  「鐺」聲過後,宗瑛伸手摸到熟悉的廊燈開關,「啪嗒」一聲響,頭頂光源傾覆而下。

  現代燈光穩定明亮,盛清讓抬頭又垂眸,對上宗瑛視線,聽她問:「你是打算歇一晚明天回去再出發,還是今晚趕夜路?」

  他還沒來得及開口,宗瑛低頭看一眼他隨身帶的行李箱,便猜到他是決定趕夜路,遂道:「走吧,我送你一程。」

  她鬆開手,側身從玄關櫃裡翻出一串鑰匙,推開門往外走,一回頭卻見盛清讓仍站在那裡。

  他同她說:「太晚了,你需要休息,不必送我的。」

  宗瑛看著他的臉,半晌回道:「比起睡覺,我更想送你一程。」

  這話中暗藏了對分別的不捨,與其獨自失眠,倒不如一起待到天明。

  盛清讓聞言握緊箱子提手,走出了門。

  進電梯,看樓層數一格一格地下降,至一樓,宗瑛快步走出電梯,出門取車。

  她將車開到公寓樓門口,盛清讓就站在那裡等她。

  她探出頭,指指車後座:「放後面。」盛清讓默契地拉開後車門,將手提箱放進去,關上車門,又繞到前面坐進副駕,繫好安全帶。

  兩人都坐進車裡,宗瑛才問他:「第一程要去那裡?」

  他答:「先到南京。」

  又要上滬寧高速,宗瑛單手扶著方向盤,打開車載導航,輸入目的地。

  導航提示音響起,宗瑛掉頭駛出街道往南開。

  陰了一整天的上海,烏雲密佈,空氣潮濕,像要下雨,汽車穿行在夜色中,只有霓虹燈和寥寥車輛相伴,有些冷清。

  開了半小時,汽車駛入加油站。

  加完油,宗瑛又走去便利店買了些食物,她折回車內,將裝滿食物的袋子放到後座,又翻出錢夾,將其中大鈔全遞給了盛清讓。

  屢受接濟,盛清讓這次拒絕道:「我還有一些現金,不用了。」

  宗瑛默不作聲收回鈔票,繼續上路。

  這是黃金週回程高峰期的前一天夜晚,路上多的是回家的車輛,而他們奔行而去的,卻是個陌生城市。

  深夜高速,一路快速掠過路牌和樹木,視野中的道路標線不斷被吞沒,遠方仍然一片漆黑。

  下高速時已近黎明,雲層疊壓,天際線格外的低。

  進入市內,天邊才真正現出光亮,宗瑛瞥了眼導航儀上的時間,將車停到了路邊。

  汽車臨近早已經停運的南京西站,循車窗看出去,仍能看到那座改造過數次的老火車站,這也正是盛清讓下一程的出發點——始建於1905年的南京下關站。

  送君千里,終須一別。

  眼看著六點整逼近,除了抓緊時間道別,什麼也做不了。

  宗瑛一手扶著方向盤,另一隻手掩唇沉默,忽然嘆口氣,轉身伸手,撈過後座上的手提箱和塑料購物袋,全都塞給盛清讓。

  盛清讓將行李擱在腳邊,望向宗瑛。

  還剩兩分鐘,且秒針越走越囂張,宗瑛看他數秒,終於開口:「我希望你好好活著,平安地回來。」

  盛清讓回望她,聲音低啞卻堅定誠摯:「也希望你手術成功,好好地活下去,我會回來。」

  儘管各懷顧慮、即將各奔東西也沒有相守的可能,但在昨夜那個瞬間,隔著大半個世紀的兩顆心,曾緊挨在一起,並不約而同地奢望過——不分離。

  盛清讓言罷伸臂,宗瑛亦傾身回抱了他。

  臨別擁抱也以秒計,眸光裡再多渴切,於分離剎那,都只能收斂強忍,彼此觸碰的手,也只能鬆開。

  盛清讓拿了行李,同她道別:「那麼,再見。」

  宗瑛餘光再次掠見導航屏上時間,三秒,兩秒,一秒——

  「再見。」她說。

  副駕位在頃刻間空空蕩蕩。

  不遠處的南京西站顯出落寞,它在30年代卻是南北交通樞紐,滬寧鐵路線的起終點。

  盛清讓整理行李準備進站,才發現塑料購物袋裡塞著一隻裝滿現金的錢夾,他轉過身回看著落的位置,彷彿宗瑛的車還停在那裡。然而哪裡有什麼車呢?三兩旅客匆促走過,一輛自行車咕嚕嚕軋過,最後一輛福特T型車在那停住,下來兩位衣著考究的政客。

  這邊陰雲密佈,宗瑛那邊天氣亦不如意。

  她重新發動汽車,調轉車頭,逆著慘白晨光返回上海。

  黃金週最後一天的這個清晨,上海下起了小雨,因假期耽擱了幾日的調查進入確認階段。

  醫院特需病房區的電梯門打開,出來三位穿制服的警察,前面兩個是723事故調查組的,後面跟著薛選青。

  最前面的蔣警官抬手敲了兩下門,病床旁連夜失眠的宗瑜媽媽聞聲去開門,迎面只見淺藍色制服顏色。

  蔣警官向她出示證件,並說明來意:「我們得到一些關於723事故的新證據,來做一份確認。」

  她抬頭,滿臉的反感與警覺:「之前不是已經來過了嗎?宗瑜他什麼都不記得了,不信你們可以去詢問醫師。」

  蔣警官略略蹙眉,薛選青的聲音在身後響起:「不,他記得。」

  她言罷伸手,一隻裝在透明物證袋裡的手機出現在宗瑜媽媽視野中。

  =====================================

  補充一下:1oz甜酒杯裝滿酒約30ml,宗小姐加起來喝了一整杯,按照飲酒量30ml、酒精度數12%來算,12%x30ml,除以1.25(1g酒精約為1.25ml),攝入酒精量為2.88g,宗小姐體重47kg,以每小時80mg/47kg的代謝速度來算,1.69個小時可代謝完畢。從她喝到開車,已經過去4小時,所以理論上可以開車,不過這絕對不是鼓勵大家喝酒開車啊,再次提醒喝酒別開車,開車別喝酒,完畢。

  至於盛先生為什麼拿了這麼小的甜酒杯,那麼就是本公強行要求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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