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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趙熙之 -【夜旅人】《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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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11 00:28:22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章

  沈秘書從後視鏡裡看她一眼,宗瑛不動聲色,待他移開視線,低頭取出手機。

  她打開新聞客戶端,迅速往後翻,找到昨天那條標題為「呂謙明再度舉牌新希製藥,持股數或超第一大股東宗慶霖」的財經新聞,劃拉到最後評論區,想找一條回覆,但它消失了。

  宗瑛擰眉,點開最高樓的那條評論又逐條翻找一遍,仍未見到那條陰陽怪氣的回覆,而她非常確定昨天在機場候機時看到過。

  內容依稀是「邢妹是不是和宗慶霖一家人一條心,鬼曉得」,但現在,它被悄無聲息地刪除了——

  和悄悄抽走景區門票是同一種掩飾。

  宗瑜的護身符是從峨眉山求來的,而沈秘書或呂謙明身邊的其他人又恰好從峨眉山景區回來,原本或許該歸於巧合,卻因為這一瞬間的掩飾,反而撥露出一星半點的可疑。

  宗瑜媽媽和宗慶霖不是一家人一條心,那同誰一家人一條心?

  呂謙明?

  宗瑛垂眸盯著手機屏不出聲,單憑這兩條線索或許不一定能證明宗瑜媽媽和呂謙明存有私情,但他們之間的確很可能已經搭了一座暗橋——或許交易、或許你情我願的男女情誼,並且藏得十分隱蔽小心。

  這兩個人想做什麼?宗慶霖對此知不知情?和邢學義的案子有沒有關係?

  宗瑛摁下電源鍵熄滅屏幕,抿唇看向車窗外。

  雨落得更大,車內雨聲滯悶,閃電劈下來,路旁的樹泛出陰陰的綠,又瞬間在雷聲裡黯下去。

  駛出別墅區,一路昏黃路燈,雨夜裡的城市呈現出與往日不同的寂靜,萬家燈火隨夜漸深而熄,變幻的建築裝飾燈彷彿在演一齣啞劇。

  進入市區,紅綠燈密集起來,車子停下來等紅燈時,宗瑛餘光瞥見了路邊一個熟悉身影,他步子匆促,冒著大雨穿過潮濕斑馬線,去了道路的另一邊。

  宗瑛辨清他身影,忽道:「沈先生,過了這個紅燈讓我下車。」

  她要求突然,沈秘書卻不多話,通過紅綠燈停好車,只在她開車門的剎那,周到遞去一把傘:「路上小心,宗小姐。」

  宗瑛接過傘道了聲謝就匆匆下了車,轉身再看那個熟悉身影,只見他已經沿街走出去很遠。

  通往對面道路的綠燈遲遲不亮,宗瑛過不了馬路,就沿著這條道快步往前走,直到快到下一個人行道,她終於在平行線的這一邊追上他的位置,於綠燈亮起的剎那,疾步穿過斑馬線,氣喘吁吁抓住冒雨前行的盛清讓。

  她平定呼吸,傘移過去一半,對上他驚詫目光,講:「你走得太快了。」

  盛清讓眼瞼幾不可辨地輕顫一下,措辭有點失序:「下雨所以走得快,我們那裡不下雨,忙忘了,沒記得帶傘。」

  他頭髮被雨水打濕,有幾分往日不常見的狼狽,手又濕又冷。

  宗瑛緊握那隻手不放,甚至更用力幾分,拉過他就往反方向的地鐵口走。

  雨天難打車,地鐵這個時間也未停運,宗瑛遂帶他進了站。買票過安檢過閘機,按提示到站台,兩個人並排站著,身邊多的是深夜返家的潮濕路人。

  地鐵像怪獸一樣從黑暗中呼嘯著闖入,卻溫馴停穩。

  玻璃防護門打開,所有人頃刻湧入,位置在瞬間被佔,只留寥寥幾個空位。

  宗瑛示意盛清讓去坐,卻聽他低頭小聲說:「我衣服都是濕的,還是不坐了。」

  濕嗒嗒地擠在別人身邊的確很不禮貌,弄濕椅子也不妥,宗瑛認可他的選擇,卻突然拽他一把,將他拉到座椅和門之間的角落處,自己則抬手撐住座椅旁的不銹鋼扶手,將他困在一個無人打擾的安穩區域內。

  她手撐著在一側,袖子挽上去一截,盛清讓垂眸即看到她腕上的錶,唇角不由稍稍一鬆——他一直擔心禮物送得不恰當或是太冒犯,現在總算可以卸下這擔心。

  然而他一垂首,嘴唇卻擦到她頭髮,整個後背又陡然緊繃起來。

  盛清讓一動不敢動,手裡握著宗瑛交給他的長柄雨傘,雨水沿傘尖緩慢往下滴,耳邊是地鐵掠過時的呼呼風聲,突然開上地面,雨絲便貼著玻璃急速擦過。

  宗瑛抬眸開口:「昨晚睡得好嗎?」

  盛清讓驟然回神,點點頭。

  宗瑛又問:「在哪裡睡的?」

  盛清讓佯作沒有聽清楚。

  宗瑛便接著道:「在躺椅裡睡的?我昨晚有點累,酒也喝多了,可能講了一些胡話,做了些不恰當的事情,請你多包涵,不要往心裡去。」

  她看似坦蕩蕩地講完,頭卻不太自在地移向車廂右側,潮濕頭髮絲迅速撩過盛清讓的臉。

  盛清讓握傘柄的手倏地一緊,地鐵到站驟停,身體忍不住微傾,宗瑛突然伸手攬了他後背,講:「這邊是下站門。」她話音剛落,地鐵門霍地打開,耳邊淨是乘客進進出出的聲音。

  急促的關門提示聲響起,地鐵又要往前開,宗瑛抓他的手借一點支撐,盛清讓尤記得她昨晚就一直這樣握著他的手,沒有過分用力,但也牢牢抓著了。

  他講:「你沒有講胡話,也沒有做不恰當的事,你睡得很安穩,宗小姐。」

  宗瑛抬眸,短促反問:「是嗎?」

  盛清讓略心虛地答:「是。」

  宗瑛不再出聲,地鐵平穩行駛著,可她也沒有鬆手。

  一路到靜安寺站,盛清讓只記得她手心傳來的溫度和地鐵高速行駛時掠過的巨幅廣告,除去品牌logo,廣告上只寫了八個字「見證歷史,把握未來」,傘尖不再往下滴水了。

  從地鐵口出來,陣雨也停。

  往699公寓去的路上,宗瑛問他:「今天怎麼會在那個地方?」

  他嗓音裡藏了疲憊:「阿九病了,我去給他買藥。」

  病了?宗瑛悶頭走到公寓門口,刷開電子門禁,拉開門問:「怎麼病了?」

  盛清讓神色愈黯然:「那孩子本來底子就不好,可能是受涼,也可能是感染,一直發熱,吃不下東西,喘咳得厲害。」

  通廊裡的聲控燈忽地亮起,宗瑛按下電梯,問他:「去過醫院嗎?」

  他無可奈何地說:「還沒有。現在租界醫院資源也十分緊缺,我的醫生朋友上個月在一次空襲裡遇難了。」

  那孩子是她一手帶到世上來的,宗瑛聽他這樣束手無策地講,難免生出幾分心焦。

  電梯門打開,她卻不進去,抬頭同他說:「你先上去洗個澡處理一下,免得著涼,我出去一趟馬上回來。」說完將盛清讓推進電梯,悶著頭走出大門。

  電梯上行,宗瑛快步去了醫院,在休息室找到盛秋實。

  她開門見山:「幫我開個藥。」

  盛秋實一臉訝異:「怎麼了?早上的藥有問題?」

  宗瑛搖頭:「不,可能是小兒肺炎,你幫我找人開點藥。」

  盛秋實說:「小兒肺炎最好入院治療……」

  「我知道,但情況比較特殊。」她語氣懇切,「拜託。」

  盛秋實剛打完盹醒來,腦子不太清爽,迷迷糊糊幫了忙,迷迷糊糊送她走,到最後也沒來得及問到底是誰病了,這個病例又到底特殊在哪裡。

  他只確定一件事,宗瑛似乎越來越可疑了。

  盛清讓洗完澡換好衣服,宗瑛回來了。

  她坐在餐桌前逐個寫藥品使用說明,連同早上從藥店買來的藥一起裝好,最後又整出個醫藥包出來,盛清讓就坐在對面看她整理。

  末了她低頭看一眼錶,都要過淩晨了。

  宗瑛擔心早上起不來,遂將醫藥包先交給盛清讓:「從阿九的症狀來看很可能是肺炎,相關的藥品我放進去了,叫清蕙按照上面的劑量使用。包裡還有一些應急醫藥品,或許你用得到,有什麼問題,回來就同我講。」

  她想了想,從包裡翻出那隻新手機遞過去:「給你辦了一張新卡,裡面存了我的號碼,你回來這邊就可以撥給我,記得定時充電,不用的時候關機。」

  宗瑛大概對他的領悟能力有絕對的自信,一口氣交代完,也不加示範,徑直起身去洗了澡。

  她很累了,躺倒床上閉上眼的一刻,腦子裡先是一張張閃過嚴曼和他人的那些合照,之後就開始吃力消化分解今天遇到的人和事。

  呂謙明在她減持的當口大量從二級市場買入,同時又好像和宗瑜媽媽保持著不同尋常的關係,他的目的是為了爭奪新希的控制權和話語權嗎?

  宗瑛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睡著的,但淩晨五點五十六分時,一個突如其來的電話將她吵醒了。

  那廂是完全陌生的聲音,問題亦相當突兀:「宗女士,請問你前一段時間大量減持新希股份的原因,是不是和新希製藥參與了新藥的臨床數據造假有關?」

  數據造假?

  宗瑛整個雲裡霧裡,她下意識往後捋額髮,下了床往外走,同時掛掉了電話。

  她甫打開門,就見盛清讓整裝朝這邊走過來。

  他一手提著醫藥包,一手舉著手機,同她說:「宗小姐,有你的電話,剛剛打來的,是章律師。」

  宗瑛拿過手機,章律師問她:「看新聞了沒有?你知道新希臨床數據造假的事情嗎?」

  「什麼時候的消息?」

  「就剛才。」

  宗瑛垂下手,幾縷額發立刻耷下來,她放緩聲音:「我大概知道了,過會兒回電話給你。」

  她掛掉電話,另一隻手機卻又震動起來。

  似打開閘門一般,信息電話接連湧來,入侵這個本該清淨的早晨。

  宗瑛猶豫數秒,火速關掉手機,握住盛清讓的手——

  她說:「我去看一眼阿九。」

  手錶秒針哢嚓移過了12那一格。

  ====================================

  阿九:秋實你不要問太多,那是給你爺爺我用的藥。

  盛先生:你們不要嘲笑我了,我可是坐過倫敦大都會線(19世紀最早的地鐵)的人,雖然那時候地鐵和現在很不一樣,但我也是,見過世面的。

  金主地鐵咚達成。

  以及律師之所以打這個新號碼,是因為宗瑛剛辦卡的時候,叫他這段時間有事打新號碼,over。

  另外關於新藥臨床試驗數據造假,實際不少見的,不過很多企業把責任都撇到體制頭上去了,具體的案例很多,大家有興趣可以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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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11 00:28:33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一章

  從八月到現在,宗瑛已有幾十天沒回過1937年的699公寓。

  公寓裡的變化是顯而易見的,餐桌不復整潔,上面堆滿了孩子用的物品,沙發裡丟著衣服和書本,茶几上擺了一隻空奶瓶,白瓷碗支離破碎地躺在地板上,灑落的米湯還沒來得及清理。

  看來清蕙在照顧孩子這件事上,並不得心應手。

  想到這一點,宗瑛才猛地意識到清蕙和孩子們此時都在公寓裡,而她貿然出現在盛清讓的臥室門口,一隻手還緊緊握著對方,實在太可疑。

  她觸電般鬆開手,樓上乍然響起孩子的哭聲,清蕙倚著扶手朝下看,見到宗瑛還以為自己眼花了,連忙抱著阿九匆匆忙忙跑下樓,在幾步遠的地方停住,盯著宗瑛疑惑問道:「宗小姐你不是……出國了嗎?」

  宗瑛雙手揣進褲兜,低頭迅速整理了情緒和思路,正要開口,盛清讓卻側過身先道:「宗小姐出國遇到一些阻礙,所以暫時會在上海留兩天。」

  宗瑛認為他的說辭沒什麼問題,清蕙卻生了疑。

  她問:「宗小姐是什麼時候過來的?」

  宗瑛此時就站在盛清讓臥室門口,穿著T恤和寬鬆家居褲,露著的一截腳踝被蚊子叮出兩個紅疙瘩,頭髮是睡醒後特有的淩亂,顯然是在這裡過夜了。

  盛清讓迅速看一眼宗瑛,又佯作淡定地回清蕙:「我昨晚出去的時候,宗小姐剛好過來,就在這裡借宿了一晚。」

  「我肯定是睡死了,都沒有聽到動靜。」清蕙這兩天因為阿九都沒能好好休息,昨天傍晚上了樓就累得睡著了,連盛清讓哪個辰光出去的都不曉得。

  她一副精神不振的樣子,看看衣著齊整的盛清讓,問:「三哥哥是剛回來的嗎?」

  「是。」盛清讓剛要將醫藥包遞過去,清蕙懷裡的阿九這時哭著哭著又喘起來。

  宗瑛上前,伸手探了一探,小兒呼吸節律很快,但明顯不暢,口唇顏色甚至發紫,不是好徵兆。

  「先上樓。」她說著一把拿過盛清讓手裡的醫藥包,另一隻手輕攬了一下清蕙的後背,催促她抱孩子回樓上房間。

  那廂兩雙腳蹬蹬瞪地上了樓,西邊客房裡探出一個小小腦瓜——是剛睡醒的阿萊。

  他看到盛清讓,先小心翼翼地喚了聲「先生早」,緊接著就走到客廳,幫盛清讓收拾餐桌及沙發上的雜物。

  樓上那間宗瑛睡過的客房,眼下變成了清蕙和阿九的臥室,因為疏於整理,雜亂感撲面而來。

  宗瑛重新給阿九量了體溫,仔細聽了肺音,又問旁邊手足無措的清蕙:「燒了多久?」

  清蕙答說:「蠻久了,奶餵不進去,精神也很差。」

  宗瑛察覺到她語聲中的焦慮,直起身道:「你不要慌。」言罷拆開醫藥包,翻出退熱貼和藥水,又遞了一盒酒精紙和滴管給清蕙:「滴管消個毒。」

  清蕙依言照做,期間又探頭看一眼那些稀奇古怪的包裝盒,越發覺得宗瑛神秘,但同時她也莫名覺得一陣安心,彷彿尋到了能倚靠的權威,慌張也頓時少了。

  她將消過毒的滴管遞過去,只見宗瑛從藥瓶裡吸出藥水,俯身餵阿九。

  她好奇探頭看,宗瑛卻突然停住動作。

  宗瑛本打算自己動手,但突然想到這可能是清蕙必須學習的部分,最終起身將滴管給了清蕙:「還是你來。」

  清蕙乍然顯出不自信,宗瑛垂眸看她:「不是難事,慢慢給藥,我教你控制節奏。」

  受到鼓勵,清蕙淺吸口氣,緊張地握握拳,這才接過滴管小心謹慎地給阿九餵藥。

  宗瑛顯然是個耐心的好老師,清蕙餵完藥,終於直起身舒一口氣,問宗瑛:「餵了這個藥就好了嗎?」

  宗瑛卻回了聲「還沒有」,她拿過藥盒裡附的小量杯:「每頓該餵的劑量我寫在紙條上了,你用這個來量,不要給多。」又指了退熱貼講:「這是物理降溫用的,你留意一下他體溫,燒得厲害可以貼。」

  宗瑛說完又習慣性抿唇,托起一隻小小的輸液袋。

  清蕙見她不吭聲,問:「怎麼了?」

  宗瑛卻放下輸液袋,快步走出門。

  到樓梯口時,在客廳裡忙碌的盛清讓抬頭看她,問她:「需要幫忙嗎?」

  「上個月我給你的醫藥包,在這裡還是在盛公館?」

  「在公館,需要嗎?我現在去取。」

  宗瑛講:「阿九需要輸液,但我忘了拿輸液器。之前那個包裡我多放了一些,應該還有。」

  盛清讓語氣穩妥又平靜:「我知道了,我現在就去取。」

  他說完就去打電話叫車,宗瑛說:「還需要拿一些藥,我同你一起去。」

  她眼神裡是不容拒絕的堅決,盛清讓想了想,只說:「衣服還在老地方。」

  臥室靠門的五斗櫃,最後一層。宗瑛記得很清楚。

  她順利翻出衣服換好,出去時見盛清讓正關照阿萊留意鍋裡的粥:「等它沸了就關掉煤氣,記住了嗎?」

  阿萊認真點點頭,他直起身轉向宗瑛:「可以走了。」

  宗瑛便同他一道出門下樓,到服務處,葉先生坐在高臺後面看報紙,聽得動靜抬頭起身,一見宗瑛,黯淡臉色倏地一亮:「宗小姐回來了呀!哪個辰光來的?」

  現在不是閒聊的時候,盛清讓回他:「我們有些急事,先走了。」

  葉先生識趣坐回去,宗瑛順手抽過信報箱裡的報紙。

  盛清讓大概好幾天沒取了,報紙也攢出一小疊,中文、英文都有。

  宗瑛單手舉著報紙,低頭一邊走一邊看,到門口涼風撲面,抬頭只有陰沉沉的雲,尋不到半點太陽的蹤跡。

  盛清讓展開一直搭在小臂上的短夾克,極迅速地給她披上,只講一句「溫度有點降了」,即走到出租車旁拉開車門,請她先進。

  宗瑛倏地回神,單手壓緊領口坐進車內,仍是低頭看報紙。

  新聞、社論、公告、廣告,版面與戰前並沒有什麼不同,內容也沒有大篇幅地傾向這一場戰爭。

  這是區別本土的、屬於租界的報紙,大家關心9月份足球協會的換屆,在意百貨商店推出的新品,非常默契地將上海割裂成兩個部分——華界和租界,戰區和非戰區。

  鋪天蓋地的日常瑣碎,是用來包裹戰火的外衣。

  宗瑛沒能看完,抬起頭看窗外。

  車子順利駛出法租界,一路開向公共租界的盛家公館,途徑南京路時,一棟熟悉建築就從宗瑛眼前掠過——她曾經住過、被轟炸過的華懋飯店,重新開張了。

  那天下午兩顆炸彈從天而降,爆炸聲震耳欲聾,樓道裡一片血肉模糊。

  但僅隔一月之後,它便恢復營業迎客,好像轟炸從未波及這裡。

  「什麼時候開張的?」宗瑛不禁坐直了身體,目光仍在窗外。

  「就這兩天。」盛清讓順著她的視線看出去,又講:「那天一同被炸的大世界劇院也開張了,最近還有新的電影上映。」

  他語氣裡透出一種無可奈何的憂慮,百米外對岸陣地的炮火是真切響著的,那邊是地獄,這裡也絕不可能是天堂。

  街上越來越多的外國駐軍昭示著粉飾太平下的恐慌與焦慮,巡捕房的警察四處抓捕可疑人物和暴亂難民,公共租界衛生處已經是第三次發佈霍亂的疫情報告……竭力維持的秩序像脆弱玻璃一樣,一擊即碎。

  汽車抵達盛公館時,一眾人正因一個孩子焦頭爛額。

  盛清讓同門房講明來意,姚叔皺著眉說:「現下家裡一團糟,先生最好快點東西取了就走。」

  宗瑛注意到姚叔對盛清讓的態度不再是一味地拒之門外,竟然多了幾分善意。

  她不在的這些天,發生了些什麼事?

  盛清讓向他打探情況:「怎麼回事?」

  姚叔便道:「昨天小少爺跟姑爺一起出去,也不曉得怎麼就自己溜了,一直找到宵禁都沒找到,還是今天一大早被警察送回來的!送回來按說能鬆一口氣了吧?結果一回來突然就上吐下瀉,情況嚴重得不得了,二小姐就同姑爺吵起來了!」

  宗瑛聽他講完,明白他口中的小少爺就是二姐家那個孩子。

  她問:「是從哪裡找回來的?」

  姚叔道:「說他都已經到西邊難民點了,要不是家裡同巡捕房再三地打招呼,哪裡還有可能找得回來呀!」

  盛清讓輕蹙眉,冷靜地同宗瑛說:「那邊在鬧霍亂。」

  宗瑛下意識抿了抿唇,沒吭聲。

  盛清讓又講:「我進去拿了醫藥包就出來,你在這裡等我。」

  宗瑛站在潮濕的涼風裡看他大步往小樓走,不自覺地握緊了拳。

  盛清讓甫到門口,便聽得客廳裡吵翻天,一邊是二姐的責駡聲,一邊是二姐夫的撇清與辯解,質疑無非是講「帶小孩出去怎麼不看好,是不是又同哪個戲子鬼混去了?到底是哪個人把你迷得這樣七葷八素,連兒子都沒心思看了?」云云,二姐夫便說「我要真心去瞎搞怎麼還會帶小孩出去?你稍微動動腦子好伐?家裡的錢都是你在管,我哪裡有閒錢出去同人鬼混?」等等。

  始終幾個話題翻來覆去地吵,簡直沒有個盡頭。

  盛清讓本打算繞過他們上樓去取醫藥包,剛上了兩節臺階,卻突然又被二姐叫住:「你回來怎麼一聲招呼也不打?這樣悄無聲息是要嚇死人嗎?!」

  盛清讓停住步子,轉過身下了樓梯,正色道:「盛清萍,遷怒我沒有意義,我想你現在應該做的最緊要的事情不是爭是非——是立即送阿暉去醫院。」

  他說完即重新轉身上樓,二姐夫這時也順著他的話頭講二姐:「阿暉現在這個樣子當然是要送去醫院,你在這裡胡攪蠻纏有沒有意思?」

  二姐氣卻更盛:「姓周的你不要妄圖轉移話題!」

  盛清讓步子又頓住,他講:「西區鬧霍亂,阿暉從那裡回來就上吐下瀉,希望你對阿暉負責,也對這個樓裡的其他人負責。」

  「老三你什麼意思?!」

  盛清讓提醒都說盡,實在沒什麼可以再講的了。

  他置若罔聞快步上樓,二姐朝樓上喊:「你在咒阿暉嗎?!你到底什麼意思?!」

  「霍亂高度疑似病例,必須馬上隔離的意思。」

  二姐聞聲倏地扭過頭,只看到門口站了一個熟悉的、久違的身影。

  她看著對方發愣,下意識反問:「你再講一遍?」

  宗瑛寡著一張臉,所有態度都在一雙冷冰冰的眼睛裡:「我說馬上。」

  ====================================

  1.9月中旬,曾經被轟炸的華懋飯店重新開業,同樣恢復營業的還有大世界劇院。

  2.據公共租界衛生處和法租界衛生處 9 月 15 日發表的第三次報告顯示,公共租界患霍亂的人數為 258 人,法租界患霍亂的人數達 384 人。8 月 30 日—9 月 28 日,僅公共租界各醫院中收治的霍亂病者就有 91 人,懷疑患上霍亂病症的人也達 1118 人。公共租界內還有一所專門的隔離醫院, 死亡人數則更多。9 月 10—19 日,因患霍亂和痢疾而死的共有 277 人。

  這僅是租界醫院的數據,華界的暫時沒有找到統計。

  霍亂潛伏期有短有長,短的可能就幾個小時,起病很快,傳染性很強,所以如果沒有隔離措施的話,整棟樓的人基本都是密切接觸群體,還是蠻危險的,所以不要講「二姐既然這樣頑固不化就隨她去好了」,必要的提醒還是要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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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二姐心裡一搓火被宗瑛這句話一撲,起碼熄了一大半,鼻翼翕動,只剩滿臉無處可撒的氣。

  盛清讓聞言返身,看向門口的宗瑛,顯然未料到她會進來:「宗小姐?」

  宗瑛進樓,除了擔心盛清讓又同家裡揪扯不清外,還出於一種身為醫者潛意識裡的提醒義務,結果剛到門口就聽見二姐在與丈夫爭執,對盛清讓的一番好意提醒更是絲毫不領情——

  這時候罔顧主次,對孩子對自己、甚至對他人都是很不負責任的行為。

  宗瑛接著講:「上吐下瀉不一定是霍亂,但從疫區回來出現典型霍亂症狀必須謹慎處理。如果真是霍亂而置之不理,阿暉可能會因為嚴重吐瀉脫水、休克甚至死亡,這棟樓裡的人也都面臨被傳染的風險。」

  語聲不高不低,卻透著權威感,整棟房子裡彷彿只有她的聲音。

  二姐只曉得外面鬧疫病,但一貫認定那是難民區的事情,哪裡同自己扯得上半點關係,當然不肯承認霍亂離自己這樣近,遂抬手指了宗瑛道:「你、你危言聳聽!」

  宗瑛走過去,將報紙遞到她面前,只道:「看過之後再下結論,也不遲。」

  租借報紙的社會新聞版面,其中夾了一條衛生處的公告,說明疫情現狀的同時,提醒租界居民警惕,並要求一旦出現疑似症狀立即前往租界專設的霍亂醫院進行隔離治療。

  二姐英文雖不是極好,但這一則公告好歹也看得明白,未及她回神,二姐夫一把奪過報紙,快速掃幾眼,語氣舉止立刻添了焦慮:「趕緊趕緊,叫姚叔馬上送阿暉去醫院,那個專門治療霍亂的醫院在哪裡?」

  「送去什麼霍亂醫院?!」二姐的氣焰頓時又熊熊燃起,語調明顯拔高:「那種醫院本身就是個瘟疫區!送去了沒病都要得病!」

  聲音刺耳,宗瑛耳膜都彷彿震得疼了一下,她下意識皺了眉,講:「疫病醫院會有專業的消毒與隔離措施——」

  話還沒完,二姐打斷她反駁:「你去過?」

  「我去過。」盛清讓說完快步下了樓,走到宗瑛身前,隔開她與二姐:「如宗小姐所言,他們確有專業的處理流程,我也有朋友已經痊癒出院。霍亂應是越早治療越穩妥,所以不宜再耽誤時間。」他說著即刻轉向二姐夫:「儘快送醫為好。」

  二姐夫雖然與他有一些過節,此時卻與他同心,馬上叫住傭人:「快點帶阿暉下來,叫姚叔去準備車子,我們馬上去醫院。」

  「哪個敢?!」二姐隻身攔阻,直接擋住樓梯不讓傭人上去,她眸光中分明寫滿恐慌,卻又下意識地抵抗,聲音愈歇斯底里:「就算是霍亂也不能去醫院!叫醫生到家裡來治!」

  「這種時候整個上海最缺的就是醫生,哪個醫生有工夫到你家裡來?」二姐夫聲音陡高上去,斥道:「盛清萍你講講道理!」

  「她不就是現成的?!」

  二姐急紅眼,抬手直指宗瑛,盛清讓立刻駁道:「宗小姐是客人,不是你呼來喝去的傭人。」

  他說完轉過頭,正打算讓宗瑛先出去,樓上突然傳來傭人的急呼:「小少爺吐得都快要昏過去了!」

  二姐慌忙上樓,二姐夫也立馬跟上,木質樓梯一陣咚咚急響,哪個還顧得到宗瑛在後面的提醒。

  她講的是「等一等,不要直接接觸病室裡的排泄物」,但只有盛清讓聽到了。

  盛清讓轉頭對上她目光,只見她問:「醫藥包在哪?」

  「我去取。」盛清讓說完就要上樓,宗瑛卻拉住他:「我同你一起。」

  兩人快步到二樓書房,盛清讓拉開頂櫃取出醫藥包遞到宗瑛面前,她嘩啦一聲拉開,麻利地從中找出消毒液、手套口罩及抗菌藥若干:「霍亂是腸道傳染病,避免排泄物接觸很重要,他們那樣貿然進去太危險了,得馬上知會他們傳染的風險。」

  她說完迅速蒙上口罩,甫抬頭,突覺盛清讓神色微變,驀地一轉頭,循他視線看過去,這才發現坐在角落裡的大哥。

  大哥坐在一把輪椅裡,垂下來的褲腿空空蕩蕩,臉色發白,看到宗瑛時卻又突然漲紅了臉,聲音幾近咆哮:「是不是你鋸了我的腿?!」

  宗瑛懵了一瞬,在他「為什麼要鋸我的腿?」、「我叫你鋸了嗎?」、「憑什麼不過問我?!」等接二連三的質問聲中,盛清讓道:「我說過當時的情況——」

  大哥粗暴打斷盛清讓:「我要她講!」

  宗瑛伸手攔了一下盛清讓,轉向大哥,聲音穩而冷靜:「我的確是參與你截肢手術的醫生,你下肢毀損非常嚴重,盲目保肢除了引起併發症和更麻煩的感染,對保命毫無益處,還要繼續往下講嗎?」

  她一張臉被口罩遮去大半,露著的一雙眼也辨不出情緒。

  氣氛僵持片刻,她最終轉過身,埋頭迅速整理了醫藥包就要出門。

  術後心理疏導不是宗瑛擅長的部分,但臨到門口,她突然又停住腳步,短促嘆一口氣,背對著大哥道:「盛先生,遭遇事故已是既成事實,能做的只有向前看。」

  盛清讓察覺到她講這話時,明顯是深有體會的語氣,彷彿自己也經歷過類似的意外。

  然他走到她身旁,她卻提著醫藥包先出去了。

  只這麼稍稍一耽誤,外面事態就完全變了個模樣。

  二姐夫突變強勢,抱起孩子就下樓出門,也不求司機,自己坐上汽車駕駛位就要帶阿暉去醫院,二姐一路吵一路攔,始終沒能攔得住。

  宗瑛下樓時,怒氣十足的汽車鳴笛聲響徹了整個公館。

  她杵在樓梯口,斂回視線,低頭看過去,樓梯上、客廳地板上,一路零零落落的嘔吐物痕跡。

  空氣一陣滯悶,她轉頭提醒下樓的盛清讓:「小心,不要踩到。」

  汽車聲遠去之後,外面只有稀稀落落的蟬鳴聲。

  陰天裡慘白無力的光,透過彩玻璃映入客廳,在地板上留下死氣沉沉的色塊。

  二姐走進來,還沒走幾步,突然挨著客廳沙發癱坐下來。

  她鬧了這一番,旗袍上盤扣散了兩顆,一貫打理服帖的小卷髮此時也耷下來幾縷,眸光黯淡,是與往日囂張架勢全然不同的狼狽。

  突如其來的戰事將生活弄得更糟——

  夫家的產業幾乎全毀於戰火,家也淪為戰區只能搬回娘家,大哥失了雙腿完全像變了個人,清蕙為了那兩個來路不明的孩子甚至不惜與自己決裂,丈夫每天不曉得同誰在鬼混,連阿暉也突然病得這樣重,這個平日裡天不怕地不怕的跋扈婦人,此刻卻癱坐在地板上,不知所措。

  宗瑛打量了一會兒,走到她面前停下來,突然俯身,講:「伸手。」

  二姐不明所以地抬頭,看起來像一隻被拔光棘刺、失去攻擊力量的動物。

  宗瑛又重複一遍:「伸手。」

  待她機械地伸出手,宗瑛掰開消毒液瓶蓋,擠了幾毫升消毒液在她掌心:「搓滿三分鐘,流水沖洗乾淨。」隨後直起身,轉向盛清讓:「雖然孩子已經送去醫院了,但家裡的病室也必須消毒處理。」

  宗瑛考慮得細緻周到,盛清讓完完全全地信任她,便安排傭人按照她講的進行清理、消毒工作。

  一眾人忙完也到了飯點,外面的陰風好像歇了,宗瑛將抗菌藥留下來,並托給姚叔分發到人,算是預防性服藥,最後她又叮囑:「如果公館裡有其他人出現症狀,務必立刻去醫院,我們還有要緊的事,先走一步。」她說完轉向盛清讓:「盛先生,走了。」

  姚叔說:「先生慢走,宗醫生慢走。」

  他畢恭畢敬站著,待他們坐上車,直到出租車駛出街道再也看不見,才重新關上了公館大門。

  車內環境相對密閉,宗瑛偏頭挨著車窗假寐。

  一大早被新希藥物臨床數據造假的消息吵醒,緊接又遇到盛公館裡突發事件,此刻她額頭不停往外滲虛汗,大概是有些發燒。

  盛清讓這時恍然記起她還沒吃早飯,在公文包裡摸索半天,只尋到一小包餅乾,且餅乾已經碎了。

  他猶豫要不要給她時,宗瑛忽然坐正,手一伸,拿過餅乾袋,指頭一捏撕開來,毫不嫌棄地吃了一半,餘下遞給他:「我不吃獨食。」說完又挨向冷硬車窗,闔目養神。

  車子裡先是安靜了片刻,過了會才偶然響起些許包裝紙互相碰擦的聲音,小心翼翼的,生怕擾到人。

  他吃東西幾乎沒什麼聲音,宗瑛閉目聽著,又聽他打開公文包,似乎是取了什麼文件出來。

  她下意識地微抬眼瞼,視線悄無聲息落在他手中公文上——

  那是一份資源委員會的提案,仍是關於上海工廠遷移內地的經費問題。這一次,提案明確說道目前大批工廠因為資金短缺無法完成內遷,因此請求財政部對重點工廠進行撥款補助,其中甚至包括商務、中華等印刷廠。

  宗瑛依稀記得戰前那天他們從盛家到遷移委員會,又去虹口送船票,最後在夜深人靜返回699公寓的路上,他講「偌大一個上海,五千家工廠,毀於戰火或落入敵手,對實業界都是雪上加霜的打擊」時的樣子。

  她突然問:「你這幾個月一直在忙這些事嗎?」

  盛清讓聽她乍然發問,先是一愣,立刻又點點頭。

  宗瑛想了想,又問:「我不是很瞭解這一部分的歷史,想冒昧問一句,現在進展得怎麼樣了,出了多少?」

  盛清讓將文件收進公文包,緊鎖著眉,只豎起兩根手指頭。

  宗瑛反問:「百分之二十?」

  「不,只有百分之二。」他面色愈沉重,略帶啞意的聲音裡,藏著一份「無可奈何局勢下也要拼盡全力」的決心——

  該做的,能做的,都已經做了,儘管他非常清楚,上海大大小小五千家工廠中,其實絕大多數早已經失去了內遷的可能。

  宗瑛不再往下問了,她講:「如果你有事就去忙,公寓那裡有我和清蕙照料,不會出什麼大問題。」

  儘管她這樣說,盛清讓卻仍是將她送到了公寓門口,看她上了樓,這才重新坐進車裡,出門辦事。

  宗瑛站在公寓外陽臺裡看汽車一路駛遠,不知駛向何方,心中竟生出隱約別離感。

  屋內孩子的哭聲將她拽回神,她轉身快步走進客廳,用酒精紙擦完手,從醫藥包裡撈出輸液器匆匆上樓,給阿九輸液。

  她忙碌的同時,清蕙說下樓去煮一些麵條當午飯吃,底下很快就鍋碗瓢盆地熱鬧了起來。

  哄完阿九,宗瑛打算下去給清蕙打打下手,剛到樓梯口,便聽得電鈴聲響。

  清蕙正忙,宗瑛便去開門。

  葉先生站在門外,遞來一張電報紙:「剛剛有人送到服務台的,我就直接給送上來了,麻煩宗小姐轉交給盛先生,我就先下去啦。」

  「好的謝謝。」宗瑛接過來,低頭草草掠了一眼,上面用字一點也沒有電報的節省作風,寫著——

  「經半月共同努力,器材人員今日終抵漢口,荊棘載途,一路風雨,實在不易,亦感謝兄之親力協助,數日前鎮江一別,不知何日再見,滬上現今危險重重,望兄保重」,落款則是某某鋼鐵廠,某某人。

  這大概就是成功遷出去那2%中的一個了,宗瑛想。

  她將電報紙放入玄關櫃,清蕙端著麵碗走進客廳,問:「是誰呀?」

  宗瑛答:「葉先生送電報來。」

  清蕙又問:「誰的電報?」

  宗瑛關上抽屜,轉過身回她:「好像是什麼鋼鐵廠?」

  清蕙將碗往餐桌上一擱:「誒,我曉得那個,是不是到漢口啦?」

  宗瑛問:「你怎麼曉得?」

  清蕙拉開椅子坐下:「這個鋼鐵廠十分厲害的,二姐上次講要是這個廠能順利遷走,那麼就同意三哥哥遷盛家的機器廠。」她略不屑地講:「大廠都接二連三地遷走了,大趨向如此,她總不能看著盛家的廠子被轟炸吧?可她自己又沒有辦法的,到頭來還是只能指望三哥哥。她那樣講,其實也就是掙點面子,其實心裡早巴望著了。」

  清蕙講到這裡,宗瑛才想通盛家上至二姐下至姚叔,為什麼對盛清讓的態度都發生了微妙變化。

  這時清蕙催她:「快吃啊,時間久了麵會爛掉的。」

  宗瑛坐下來吃麵,公寓裡一派靜好的模樣,但她知道這些都是暫時的。

  戰爭才剛剛開始,所有人的前路都不明朗。清蕙和孩子們將去往哪裡,盛家的工廠是不是能順利遷走,盛家其他人是否會隨工廠一起離開……當然還有盛清讓,他會繼續留在上海直到戰爭結束嗎?

  宗瑛在距晚十點還有十幾分鐘時等到了他。

  太晚了,清蕙和孩子們都已經入睡,宗瑛在沙發裡也睡了好幾個鐘頭——她下午就一直渾渾噩噩,且呼吸道的炎症反應非常明顯,她咳嗽了。

  「怎麼了?」盛清讓發覺狀況馬上詢問,黑暗中卻唯有一隻手伸過來,握住他的手。

  「別說話,就這樣待一會兒。」

  ======================================

  金主:噓,別出聲破壞氣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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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11 00:29:01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三章

  剛醒後的低啞嗓音裡,透著些許疲憊,呼吸聲也滯慢。

  一片黢黑中,盛清讓發覺那隻手涼涼的,似乎比平時要柔軟一些。只有在她指腹薄繭緊貼他掌心時,他才感受到往日裡她一貫傳達的力量。

  客廳裡只有走鐘聲,盛清讓坐下來,公文包搭在膝蓋上,一直緊繃的肩膀也稍稍放鬆,就陪她這樣安靜待著。

  一待待到十點整,座鐘鳴響的剎那,一切就都變了模樣。

  耳畔響起的是2015年晚十點的打鐘聲,即便閉著眼,宗瑛也很清楚自己回來了。

  待最後一聲鐘鳴結束,宗瑛倏地鬆開手坐起來,兩手撐住額頭道:「盛先生,麻煩開下燈。」

  她驀地抽手,盛清讓還未回神,聽得她吩咐,立刻起身去按亮客廳的燈,又返回沙發詢問:「宗小姐,你現在感覺怎麼樣?」

  室內轉瞬亮起來,宗瑛移開撐額的雙手,抬頭道:「沒什麼要緊的。」她聲音仍低悶:「有點發燒,上呼吸道有些炎症,可能昨晚受涼了,小事情。」

  她說完下意識伸手摸過茶几上的煙盒,指頭一勾,只抽出來一截過濾嘴,突然她又將煙塞回去,起身走向儲物間。

  盛清讓只見她從儲物間推出一個輸液架,又見她從櫃子裡翻出藥液袋和一隻藥盤,緊接著撕開輸液器包裝,將一端針頭紮進輸液袋,動作麻利地將它掛到輸液架上。

  她挨櫃門站著,紮緊止血帶,有條不紊地消毒、排氣,對著頂上燈光,將輸液器另一端針頭推入手背靜脈。

  自始至終她都低著頭,直到固定好針頭,她才抬頭看向墨菲氏管。

  透明藥液有條不紊地往下滴,她推著輸液架走進廚房燒開水。

  一整日窗戶沒關,數十隻小蟲子圍著暖光燈泡團團飛,一隻蚊子肆無忌憚趴在宗瑛裸露的小臂上吸血,等宗瑛察覺到,它早吸了個心滿意足,並以最快速度逃離了現場。

  發燒了,人的反應力也下降,宗瑛不計較皮膚上迅速鼓起的紅疙瘩,扭頭看向窗外。

  夏末涼風湧進來,夜不太亮,竟有幾分寂寂滋味。

  與壺中聲響一起熱鬧起來的,還有屋外久違的蟲鳴聲,在宗瑛記憶中,那還是幼年時候才能聽到的聲響,或許後來也有,但她都沒有再注意到。

  她走神之際,盛清讓走過來,伸手關上十六格窗。

  晚上降溫了,風既潮又涼,這樣吹無疑不利於恢復。他關好窗,又將開水倒入玻璃杯中,給她涼著。

  宗瑛瞥一眼茶杯,推著輸液架走到沙發坐下,拿過遙控打開電視,隨手翻了個頻道,屏幕上男播音員正襟危坐,播送的是夜間新聞。

  盛清讓將水杯放到她面前,宗瑛說:「坐。」

  盛清讓在她身旁坐下,見她拆開藥盒,從鋁箔藥板裡掰出兩粒膠囊,以為她要服藥,沒想到她卻突然扭過頭,盯著自己道:「張嘴。」

  他一愣,但還是依言張開嘴,宗瑛將兩顆膠囊餵給他,遞去水杯,這才解釋:「抗菌藥,做個預防。」又說:「口服的霍亂疫苗不太方便買,但我想你應該有服用的必要,等我有空再去吧。」

  盛清讓看著她,就著還有些燙的水,將兩顆膠囊吞嚥了下去。

  她又掰開鋁箔紙,往自己嘴裡塞了兩顆藥,接過他手中水杯,迅速飲一口,察覺到燙迅速皺了下眉,囫圇吞嚥,放下水杯閉上眼。

  客廳電視的音量不高不低,字正腔圓的男聲不急不忙地讀新聞,宗瑛的呼吸也逐漸慢下來。

  盛清讓抬頭看輸液架上的透明袋,藥液安安靜靜流入她的靜脈,而她背挨沙發正坐著,風平浪靜的臉上寫滿疲倦。

  有那麼一瞬間,他突然想輕攬她的頭,借出肩膀給她枕。

  意識到自己忽然萌生的念頭,盛清讓連忙揉了揉睛明穴醒神,但才揉不到十秒,他右肩就倏地一沉——宗瑛頭挨著他,緊閉著眼一聲不吭,像是睡著了。

  她頭頂髮絲柔軟,隱約有洗髮水的氣味,衣服上則是消毒水的味道。

  盛清讓一顆心驟然緊繃,但很快放鬆下來,他垂眸看過去,她細密睫毛紋絲不動地耷著,鼻翼幾不可察地輕輕翕動,唇仍是抿得很緊。

  他心中油然生出一種踏實與慰藉,甚至貪心地希望時間能走得慢一些。

  然而輸液袋裡的藥液終究會淌盡,電視裡的新聞也在同一時刻走到尾聲——得喊醒她了。

  沒想到他還沒來得及開口,宗瑛卻突然自己坐正,嘩啦撕掉手背膠布,拿過酒精棉球壓緊,乾脆俐落地拔了針。

  她處理掉垃圾一扭頭,對上盛清讓的目光,一秒尷尬,一秒粉飾,最後若無其事地說:「不早了,洗漱完就睡,阿九的狀況需要隨時盯著,你明早走之前喊我起來。」

  宗瑛說完,就避開他的視線去浴室洗澡。

  剛才她並沒有完全睡著,意識半昧半醒,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但她還是放任自己靠了過去——一種深受潛意識力量驅使、離奇的自我放任。

  從七月遇見到現在,短短時間並不足以徹底瞭解一個人。

  但意外的是,雖然聚少離多,卻總有被打動的瞬間——可在目前這種情況下,這實在談不上是好事還是壞事。

  七十幾年前的上海,災難還在繼續。

  閘北的轟炸與戰鬥更為激烈,作物成熟季節,大片的田地卻因戰火無法順利收割,可以預見的是糧食供應的危機,居住在這一區域內的民眾,生活將更加艱難。

  三天之後,9月19日,是1937年的中秋節。

  這一天,清蕙一大早就出去買米,空手去空手歸,齊整短髮竟然有些許淩亂,話語裡難免有抱怨:「米一上來就全被搶空了,我根本搶不過,還有人揪我頭髮,太過分了。」見宗瑛正在給阿九做檢查,又定定神問:「阿九怎樣了?」

  宗瑛拿掉聽診器,說:「逐步好轉,比較穩定。」

  清蕙陡鬆一口氣,講:「家裡還有半袋麵粉,省著點吃還能撐一陣子。」

  她將鑰匙擱在玄關櫃上,抬頭看到日曆薄,又嘆口氣道:「都中秋了,按說今天要開學的,大概也開不成了。回來路上遇到我中學同學,講復旦、大同今天也沒能開學,好像說是要聯合遷校……哎,什麼都往內地遷,內地應該不會打起來吧?」

  她說著轉身看向宗瑛,宗瑛卻未給她回應,她便又自我安慰式地說:「應該只是暫緩之計,早晚都要遷回來的,宗小姐你講是不是?」

  宗瑛不置可否,猶豫片刻最後只問:「這場戰爭可能不會太早結束,清蕙,你現在有離開上海的打算嗎?」

  清蕙沉默,顯然不願作答,她的人生從小就被安排得妥妥當當,現在獨自收養兩個孩子已經是了不得的叛離路線,離開上海?那好像是比收養孩子更可怕更陌生的事情。

  想了老半天,她抬頭講:「三哥哥去哪裡我就去哪裡,我跟著三哥哥。」

  她骨子裡仍對他人存有依賴,因為太年輕,缺乏與世事獨自交鋒的經驗與能力,這是再正常不過的反應。

  宗瑛不再問了。

  她突然從小包裡翻出幾張票來:「三哥哥昨天給了我幾張票,說今晚工部局音樂隊要在南京大劇院開慈善音樂會,我要在家裡看小孩就不去了,還是你和三哥哥去吧。」

  她似乎非常樂得促成宗瑛和盛清讓,又講:「其實蠻可惜的,要是往常的中秋,肯定很熱鬧的,今年很多活動都取消掉了,不然三哥哥說不定還能帶你去看焰火的!可惜現在沒有焰火,只有炮火了。」

  戰時的節日,慶賀也只能是象徵性的,三三兩兩,冷清得像荒漠裡開出的花。

  清蕙和孩子們不去音樂會,便只有盛清讓和宗瑛去。他辦完事在傍晚時分趕回家,因為出租車難叫,時間又緊張,便從服務處那裡借來一輛自行車。

  他一腳穩穩撐地,另一隻腳踩在踏板上,請宗瑛上車。

  宗瑛打量他兩眼,二話沒說坐上後座,在他腳離地踩動踏板的剎那,伸出右臂緊緊攬住了他的腰。

  隔著襯衫傳遞的體溫,彷彿更安全。

  空氣裡是隱隱約約的硝煙味,車軸滾動的輕細聲音在安靜道路上聽得格外清晰,從巷子裡騎出來,一回頭,就見月光落了滿巷。

  他襯衣後背上一點忽明忽滅的光亮,宗瑛仔細一看,原來是夏末最後一點螢火,它安靜棲著,努力蓄著亮光。

  音樂會的上座率並不樂觀,特殊時期的節日裡,大部分人還是選擇了不出門。

  儘管如此,工部局樂團仍盡心盡力完成了這一場表演,以此來募集善款。

  因為宵禁,音樂會結束得不算晚,九點多便謝了幕,熟人們彼此打過招呼,便匆匆出了劇院,各自返家。

  人群散去,宗瑛站在角落裡喝一瓶汽水,這是七十多年前的配方,味道與現在有些細微的差別,但還是甜絲絲的,大量的氣泡令人愉悅。

  她低頭看錶,九點五十分了,而不遠處的盛清讓仍被工部局一位同僚拉著閒談。

  又過去一分鐘,盛清讓終於擺脫了那名同僚,推著車朝她走來。

  街上已經十分冷清,依稀可聽得遙遠的地方傳來幾聲槍響,可能是小規模的衝突。

  宗瑛坐上車,一手攬他的腰,另一隻手握緊汽水瓶。

  前行中夜色變幻,但始終黯淡,電力緊缺,只有月光還算奢侈;然而騎著騎著,突然週遭亮堂起來,甚至城市的氣味都在瞬間被置換。

  遠處的東方明珠在夜空裡亮著燈,與1937年的滿月不同的是,2015年的這一天,月亮才顯了細細一弧彎鉤,在滿城熱鬧燈火裡,毫不起眼。

  世事在彈指一揮間,改頭換面。

  風涼卻柔,機動車道上是來來往往的汽車,他們不慌不忙騎在旁邊窄道上,超越深夜散步的行人,偶爾被幾輛飛竄而過的電動車甩在後邊。

  宗瑛目光掠過不遠處一棟亮燈的建築,突然喊了停。

  盛清讓驟地停車,順著宗瑛的視線看過去。

  一棟大樓頂上掛著一個巨大燈牌logo,標著——

  「SINCERE 新希製藥」

  飽滿的英文字體,每個字母都閃閃發光。

  Sincere,這個代表新希初創人信念與態度的單詞,在被曝藥物數據造假的此刻,諷刺得刺目。

  宗瑛眸光裡,閃過一瞬黯然。

  =====================================

  選青:啊太土了,為什麼騎自行車?

  民國boy:自行車很貴很時尚的,樓上不要亂講。

  復旦當時開學的時候,學生到校極少,然後教育部就來人指示內遷了,當時預備是四個學校復旦、大同、大夏、光華聯合內遷,但是大同、光華因經費無著落而退出,最後遷出去的是復旦和大夏。

  工部局那個音樂會,上座率其實還是超過半數的,但相對平時人少了很多。

  南京大戲院那裡就是現在的上海音樂廳,距離699公寓很近的,騎車20分鐘就可以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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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盛清讓很清楚宗瑛與新希的關係。

  不論是從那則曝光她與宗慶霖父女關係的新聞裡,還是從那冊關乎嚴曼生平的剪報上,其中零零碎碎的信息撈一撈拚一拚,也就基本能勾畫出其中前因後果了。

  看到新希這個英文名,盛清讓記起剪報中一則嚴曼訪談,裡面表達了她對自主研發的理想與決心,新希似乎凝結了所有的努力與誠心,真是一個恰當的好名字。

  「Sincere.」盛清讓情不自禁地念了一遍,「寓意很好。」

  「是我學的第一個英文單詞,比yes和no還要早。」宗瑛挨著自行車後座說。她感冒沒有痊癒,講話仍帶點鼻音:「這個英文名,是我媽媽起的。」

  她這樣大方談起嚴曼,令盛清讓有些許訝異,又令他感受到一點驚喜,覺得好像離她更近了一步。

  她又講:「據說當時幾個合夥人一致通過了這個名字,之後才有了音譯的新希。」說著說著,語氣漸緩,又帶點嘆息:「創立新希的時候,大家都很年輕,理想也都一樣,只想誠心做好藥,可人的忘性也許真的可怕,謀權奪利久了,初衷也就忘了。」

  宗瑛難得多話,說完了看向新希大樓,久不吭聲,盛清讓便安靜陪她站著。

  這時盛清讓的手機突然響起來,他一愣,慌忙打開公文包,亮起的屏幕上只有一串電話號碼——哪怕沒有添加到通訊錄,他也一眼認出來電的是薛選青。

  之前在公寓與薛選青第一次交鋒時,他就記下了她的號碼。

  這幾天每次一到這邊,他都能接到薛選青的電話,但因為宗瑛不在身邊的緣故,他擔心薛選青這個魯莽的朋友會做出什麼出格的事情,便索性不接。

  屏幕一直亮,默認的手機鈴聲響得異常囂張。

  他將手機遞給宗瑛,宗瑛猶豫了三秒,三根手指一拈,接過手機迅速解鎖屏幕,還沒來得及放到耳邊,那邊就傳來久違的聲音:「老天,你還曉得接電話?!」

  貿一聽怒氣衝衝,然語氣裡每一個變音和顫聲,都是久撥不通後累積起來的擔心與慌張。

  因此緊接著一句話就是——

  「把我嚇死了,謝天謝地,你還活著。」

  宗瑛說:「是,我活著,你在哪?」

  薛選青調高耳機音量:「從殯儀館出來不久,小鄭回隊裡了,我本來打算回家,不過我現在決定去找你,發個定位給我。」

  「找我什麼事情?」

  「宗小姐。」她突然學起盛清讓用這個稱呼,「請問你還記得幾天之前你給我發的信息嗎?我可是有求必應的人。」

  宗瑛想起自己的確是給薛選青發過一條信息。

  她拜託對方調一下當年嚴曼高墜案的卷宗,但那天她並沒有得到回應。

  「卷宗嗎?」、「當然。」

  宗瑛迅速點開地圖軟件定位,一想這是她給盛清讓的手機便又作罷。

  最後她從口袋裡掏出自己的手機,長按開機鍵,數秒過後,鋪天蓋地的信息就洶湧推入——

  她和這個世界失聯太久了。

  來不及一一查看信息,她先發了個定位給薛選青,薛選青同時發了個定位過來,顯示她們之間的車程還剩三公里不到,很近了。

  宗瑛將手機塞回口袋,盛清讓問她:「我需不需要迴避?」

  宗瑛說:「不必。」頓了頓又補充道:「她知道你的事了,很抱歉,沒有提前同你說。」

  盛清讓忙說:「沒有關係,那位朋友似乎猜疑心很重,知道原委或許反而是好事。」

  他講得不無道理,薛選青自從曉得這件離奇事情之後,就再也沒有隨隨便便進行過試探和干擾。

  何況,薛選青的優點之一就是對該保守的秘密守口如瓶,也不用擔心她會四處宣揚。

  夜愈深,東方明珠的燈也熄了。

  一輛車在路邊停下來,按響了喇叭。

  宗瑛與盛清讓循聲看過去,只見薛選青下了車,快步朝這邊走來。

  在兩步開外,她倏地停下步子,打量一下那輛古董自行車,又打量一下盛清讓,最後反反復復打量宗瑛:「你們真行啊,大半夜在街上騎自行車?那車能騎得快嗎?你這身衣服——」

  她往前一大步,捏住宗瑛襯衫衣料搓了搓,忍不住問:「1937年的?難道你失蹤這陣子一直待在那邊?!」

  宗瑛抬眸對上她的眼,如實答:「是。」

  儘管早做好了心理建設,薛選青臉上卻仍浮現出了難以置信的表情。

  她垂眸看到宗瑛握在手裡還剩一半可樂的玻璃瓶,鬼使神差地拿過來,對路燈看了半天:「你喝了?」

  宗瑛答:「我喝了。」

  薛選青看著那瓶子有片刻猶豫,最後忍不住好奇還是喝了一口。

  氣泡已經沒了,只剩甜膩膩的滋味,像擱久了的糖水,有種年代久遠的味道。

  喝完她才講:「冊那,我一定是瘋了。」

  這件事上薛選青反射弧長得可怕。

  機場找人那天,她自責同時還要替宗瑛分擔焦慮,根本沒空想太多,事後很久,恐慌的情緒才漲潮般漫上來。

  好在那個被她故意帶去浦東的不知名先生安然無恙,她便不由鬆了口氣。

  將人推入險境,的確很不厚道,薛選青收斂了之前的敵意,抬頭看向盛清讓,坦坦蕩蕩道:「上次的事情對不起了,今天我做東請你吃飯,算賠個不是,希望你接受。」

  盛清讓卻說:「我聽宗小姐的。」

  宗瑛說:「現在吃飯是不是太晚了?」

  薛選青不服氣:「怎麼會?滿上海的夜宵等你吃,還能邊吃邊聊正事,你講對不對?」

  她兩眼餓得放光,一看就是忙了整天卻沒好好吃飯的樣子。

  宗瑛深有體會,也體諒她的辛苦,便同意了。

  兩個人搭薛選青的車去吃飯,自行車的安置便成了問題,薛選青大概有些嫌棄,說:「這種車停街上也沒人要吧?」她的意思是就這麼放著,宗瑛看她一眼,她卻又立即改口:「那塞車裡好了。」

  盛清讓拎起車,將車放進去,宗瑛坐副駕,他便只能一個人坐後面。

  車子開到一家火鍋店附近停下來,獨棟石庫門建築,是上年紀的老房子了。

  一盞昏燈照亮店牌,大堂裡維持著上世紀初的復古風情,有人坐在挨牆的鋼琴前彈肖邦,上了樓梯,右手邊牆上掛滿油畫,走在前面的薛選青扭頭瞅一眼盛清讓說:「這個地方你還滿意伐?」

  盛清讓又將話語權拋給宗瑛:「宗小姐覺得呢?」

  宗瑛言簡意賅:「合適。」

  三人進了包房,薛選青迫不及待點完菜,就開始了盤問。

  「你是官員、學者還是從商?」、「從法國回來的說辭是真還是假?」、「你是哪一年出生的?1905年?」

  接二連三的疑問拋出來,盛清讓根本不及回答。

  戴著白手套給客人斟醬油的服務生聽到這裡,下意識地手抖了一下。

  宗瑛說:「麻煩你離開一會兒,我們自己來就可以。」

  包房服務生可疑地打量一眼她和盛清讓,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待包房門關上,盛清讓才逐一回答薛選青的提問:「職業是律師,我在東吳大學兼職教課,從法國回來的說辭是真的,我的確出生於1905年。」

  薛選青聽完低頭猛喝了一口氣泡水:「我天,1905年,你出生到現在都過去整整一百年了。所以你名字到底是什麼?」

  盛清讓微笑:「我說過這不重要。」

  湯在鍋裡耐心等著沸騰,宗瑛無意插話,取出手機,低頭回翻信息。

  夾雜在一堆廣告和通知當中的一條陌生號碼,赫然跳了出來。

  對方發了一條彩信給她,只寫了一句話——

  「我是723隧道事故之後聯繫過你的一位記者,我剛剛得到了一條線索。」

  文字後面緊跟著附了一張郵件截圖。

  宗瑛點擊放大,這是一封匿名郵件,標題是:「你以為新希今天才開始造假嗎?」

  正文內容也十分簡短:「嚴曼出事當天,離開舊辦公樓去新辦公樓,緊跟著她車子一起開出去的,還有另一輛車。」

  最後留下了一個「滬A」開頭的車牌號。

  宗瑛不由擰眉抿唇,薛選青驟然湊過來:「你發什麼呆呢?」

  宗瑛霍地抬頭,還沒來得及收起手機,薛選青已經一把奪了過去,她迅速掃過屏幕,面色陡沉,將手機還給宗瑛,問:「你覺得是惡作劇還是真線索?」

  宗瑛想起723隧道事故發生不久後接到的那個陌生電話,是那個人嗎?這封匿名郵件又是誰發給他的?

  郵件標題直指新希造假,正文內容卻是關於嚴曼死亡謎題的一樁舊案。

  新希造假和嚴曼死亡有什麼關係?

  薛選青見她只顧沉思一言不發,索性說:「管它真假,先查了再說。」

  她拿出電話,麻利發了條信息,一時等不到回應,又迅速撥了個號碼出去,嘟嘟嘟的等待聲過後,她講:「幫我查一個車牌號,號碼發你手機上了。」

  湯鍋開始沸騰,熱氣氤氳中,沒有人往裡下菜,薛選青的電話乍然震動起來。

  她幾乎在瞬間接起電話,聽對方講完車牌持有人的信息,默不作聲放下了手機。

  包房裡只剩咕咚咕咚聲,三個人面面相覷,宗瑛拿起面前酒杯喝光氣泡水,抬首道:「是誰的車牌號?」

  薛選青看一眼盛清讓,最後將視線移向宗瑛,聲音有點冷:「是已經死掉的邢學義。」

  =====================================

  民國boy:我知道金主解鎖屏幕的密碼是!0914!

  包房服務生:好後悔跟我小夥伴換班,上個夜班遇到三個怪胎,一看就腦子瓦特了。

  薛選青:啊一頓火鍋吃掉哥好多錢,希望民國boy能解氣了。

  這個火鍋店在岳陽路和新天地都有的,都開在老房子裡面,營業到很晚,有夜宵吃,環境極復古,看起來蠻嗲的,上海小夥伴有興趣可以去找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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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11 00:29:33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五章

  線索最終指向了一個死人。

  席間頓時無言,只剩沸騰湯鍋鬧個不停。

  薛選青打破沉默,講:「從郵件來看,如果這條線索是真的,這個提供者很可能是新希的老員工,他甚至直接目擊了兩輛車的外出,可他郵件寫了什麼標題來著——『你以為新希今天才開始造假?』什麼意思?新希早年就有數據作假?這數據作假難道還和兩輛車外出扯上關係了?」

  「他是這個意思。」宗瑛半天不吭聲,終於接她話道:「所以這條線索的重點在於新希早年是不是真的存在造假,這件事和我媽媽的事故又存在哪些聯繫。」

  薛選青擰起眉來,屈指叩著覆了臺布的桌板,想了半晌問:「我問幾個問題。」

  宗瑛抬眸:「講。」

  「第一,你媽媽當時是新希研發部門的掌門人,她應該很清楚整個藥物研發過程,當然也包括數據,你覺得她是會造假的人嗎?

  「第二,假設早期真有數據造假,這個藥上市這麼多年,一點問題也沒有?監管部門查不出來?

  「第三,就算那天邢學義的車和你媽媽的車一起出去,那又能證明什麼?邢學義目擊了你媽媽的事故?可是說不定他們一出門就分道走了呢?」

  疑問一個接一個地端上桌,拿起筷子,卻不知何從下箸。

  「所以線索是有,但這個線索很可能沒什麼用處。」薛選青見她不出聲,迅速給了結論:「發這個給你的記者看到這條線索大概也是一頭霧水,所以直接發給你,擺明瞭就是……那個詞叫什麼來著?」

  「拋磚引玉。」盛清讓出聲。

  「對。」薛選青略驚喜地應了一聲,視線轉向盛清讓,只見他有條不紊地往鍋裡下菜。

  「別動了——」她立刻阻止他繼續往裡下菜,「你今天是客,就不要親自動手了。」

  薛選青說完起身去喊服務生,盛清讓放下手中餐具,看向滿臉心事的宗瑛,沒有出聲安慰,只起身給她重新倒了一杯氣泡水。

  宗瑛驟然回神,道了聲謝,將手機收進口袋。

  服務生重新進入包房,新鮮食材依次涮入奶白菌菇湯裡,熱氣升騰,滿室食物香味。

  深夜裡美食誘人,宗瑛食慾卻寡,盛清讓也很配合地沒有多吃,薛選青抬頭看看他們兩個,曉得這頓飯已經被那條匿名線索給攪得索然無味了。

  可點了這麼多,菜價還不便宜,本著不能浪費的原則,只能埋頭猛吃,她便毫無意外地吃撐了。

  薛選青吃光碗裡的楊枝甘露,嘴也沒擦,拿起手機就轉發了一封郵件給宗瑛。

  宗瑛的手機過了好半天,嗡地響起一聲郵件提示音,但她沒有理會。

  薛選青放下手機:「你媽媽案子的資料,我掃了一封電子版,剛轉發給你了,查收一下。」

  宗瑛立刻摸出手機,點開郵件下載附件。

  文件還未下載完成,薛選青便在一旁講:「掃瞄的時候我大概看了一下,現場提取到的足跡很雜亂,判斷應該是施工的工人留下的;血跡雖然有被破壞的痕跡,但據報案人說他當時發現屍體很慌張,所以血跡應該是他為了辨認屍體不小心碰到的,當時拍的照片都在裡面,你可以仔細看看。」

  宗瑛打開附件,一張張地下翻,手指有些不自覺地微顫。

  入行數年,她出過很多案子,見識過慘烈數倍的現場,但這是她第一次接觸到嚴曼的事故現場照及屍體解剖照,翻著翻著,一種久違的害怕就緩慢地漫上來,和多年前在漆黑垃圾桶旁邊聽著變調的生日快樂歌,是一樣的感受。

  這裡面的嚴曼,狼狽、血肉模糊,不是她記憶中那個腰板挺直、眼眸清亮的嚴曼。

  她用力抿唇,又聽薛選青道:「雖然現場有少許人為破壞的痕跡,但墜落的起終點清晰,從墜落路徑來看應該也不存在外推力,雖然坊間有這樣那樣的傳聞,但鑑定意見並沒有明確寫自殺,是排除他殺的意外或主動墜樓,我個人覺得……這個判斷沒有什麼大問題。」

  宗瑛劃動屏幕的手指這時停下來,屏幕上有一行字是這樣寫的——

  「因缺乏他殺證據,不予立案。」

  之後這場事故,就沒有繼續往下調查。

  服務生這時不合時宜地問:「請問還需要別的餐後甜點嗎?」

  薛選青翻出銀行卡遞過去:「不用了,結帳。」

  出了包間下樓,大堂裡的客人只剩寥寥幾個,鋼琴聲也停了,走出門,風大了一些。

  薛選青去取了車,堅持要送宗瑛回去,又抬頭看一眼盛清讓:「盛先生回哪裡?」

  盛清讓回:「我同宗小姐一起。」

  薛選青聞言啞口,但她想起宗瑛給他的那把公寓鑰匙,也只能無可奈何地接受「他與宗瑛同住699號公寓」的現實。

  汽車拐進復興中路,開往699號公寓,抵達時剛過零點。

  薛選青先下車,盛清讓緊跟著下車替宗瑛打開車門,同她道:「風大,先上去吧。」

  薛選青這時打開後備箱,睨了他們一眼,喊道:「盛先生,把你的自行車搬下來好嗎?」

  盛清讓快步過去取車,只聽薛選青壓低了聲音講:「我不希望宗瑛因為你捲入危險和意外,至於別的,我也沒什麼可講,再會。」

  她說完瞪他一眼,大力關上後備箱,快步回到車裡,發動汽車迅速駛離。

  冷清街道上,只剩盛清讓及他從葉先生那裡借來的自行車。

  盛清讓進門時,才發覺宗瑛一直站在昏昧寬廊裡等他。

  他說「等等」,隨後將車推到寬廊一隅停好,自言自語般說了一句:「葉先生喜歡放在那個位置。」

  但如今公寓裡哪還有什麼葉先生,這個不知名服務處先生的人生走向、公寓裡其他人的未來,幾乎都沒有被記載過,便也無人知曉。

  電梯好像出了故障,只能走樓梯。

  樓道裡寂寂陰冷,一點聲息也沒有,彷彿整棟樓都是空的。

  兩個人很默契地保持沉默,回到公寓,也是各自忙事情。

  宗瑛洗完澡吃了藥便去休息,盛清讓最後熄了廊燈上樓。

  沒有人睡得著。

  宗瑛側臥著翻看資料裡的照片,外面路燈透過十六格窗照進來,交叉的格子暗影將她切割成數塊。

  她坐起來,握著手機起身走向客廳,剛在沙發上坐下,突然聽到樓上傳來打字機聲——機械的、按動字母撳鈕的聲音。

  宗瑛安安靜靜聽了一會,倒了杯水悄無聲息地上了樓。

  一低頭,即可見微光從門縫裡溜出來。

  她抬手敲門,打字機聲倏地停止,盛清讓一愣:「請進。」

  宗瑛壓下門把手進屋,只見他坐在床邊一張小桌前,桌上亮了盞檯燈,檯燈旁擺了打字機,紙上密密麻麻的字母。

  宗瑛走過去,將水杯擱在檯燈旁,隨口問了一句:「還不睡麼?」

  盛清讓講:「趕一個工部局需要的文件。」說罷抬頭看她,謹慎開口:「宗小姐是因為那個案子睡不著嗎?」

  宗瑛並不避諱:「是。」

  盛清讓又問:「因為那條線索?」

  宗瑛說:「那條線索很含糊,卻又攪出很多猜測。」

  盛清讓回憶起餐桌上薛選青的一系列提問,遂道:「薛小姐說你母親是研發部門的負責人,那麼你認為她會容許造假的發生嗎?」

  嚴曼會容許造假嗎?

  不會。

  這是宗瑛的答案,她私心裡對嚴曼有絕對的信任,但她沒開口。

  盛清讓這時卻忽然攤開手記本,旋開鋼筆筆帽,握著筆遲疑兩秒,道:「那麼先假設嚴女士不容許造假——」

  說完嘩嘩下筆,寫道:

  「前提:嚴女士不容許造假。」

  「新希早年數據造假?→否→與線索相悖。」

  「新希早年數據造假?→是→嚴女士知情?→否→與線索相悖。」

  「新希早年數據造假?→是→嚴女士知情?→是→嚴女士是否阻止?→否→與前提相悖。」

  「新希早年數據造假?→是→嚴女士知情?→是→嚴女士是否阻止?→是→阻止是否成功?→是→未造假→與線索相悖。」

  他寫到這裡突然停頓,昏黃檯燈映亮手記本上的字跡和他手裡的鋼筆。

  他接著往下寫:

  「阻止是否成功?→否→阻止失敗→失敗結果是否等於事故發生?事故性質?邢學義是否參與其中?他在事故中扮演的角色?動機?」

  宗瑛俯身去看,下意識斂眸,這是和薛選青式提問不同的思路,並不一定嚴密,但她看到了一條還算完整的路徑。

  就在宗瑛入神剎那,盛清讓開口道:「排除自殺,如果你認為線索還算可信且值得一探,那麼有可能是你母親知情並阻止了造假的發生,且因此遭遇了不幸,而這位邢學義必然是一個突破口,哪怕他已經去世。」

  他旋好筆帽,擱下鋼筆:「人說去世的人會將秘密帶進墳墓,但邢學義這樣猝然離世的人,遺物卻往往保留生前全貌,因為來不及處理那些想銷毀的秘密。」

  他忽然轉頭,與她目光相接,聲音帶著深夜特有的平穩:「宗小姐,你是法醫,你比我更清楚這些。」

  =======================================

  盛先生:我打字速度可快了!我這個打字機鍵盤也是QWERTY排列的,我要是學電腦肯定可厲害了。

  盛先生教的是刑法和比較法,這個學業不精的人。

  這種事情用是非圖推還是太粗暴了,但怎麼港,也算個思路吧,民國boy歪打正著,肯定是個學渣。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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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7-5-11 00:29:51
第四十六章

  他轉頭時,宗瑛壓根沒留意他講了什麼,距離太近,能明確感受到的只有黯光裡的氣息。

  有些氣息,令人下意識想去追逐捕捉。

  然而兩人對視三秒之後的瞬間,宗瑛直起身,盛清讓也錯開臉,低頭旋開筆帽又若無其事地往下寫。

  他道:「如果將邢學義作為突破口,能夠追溯的線索應該是兩條,一條是當年你母親的事故,另一條是他自己遭遇的事故。」

  「既然當年他的車和你母親的車一起出去,那麼可以查一查他那輛車回來的時間,以及當天他去做了哪些事情——這些可從昔日熟人身上入手。」

  「至於他自己的事故,我想警察也正在調查,撇開事故原因不談,如果只查遺物的話,大致也有這麼幾個方向——」

  他在本子上嘩嘩譁地寫,宗瑛垂首看。

  他先寫「事故當天留下的重要物證」,宗瑛立即想到事故現場發現的那袋未開封的毒品,按常理講,沒有人會長時間隨身攜帶一整袋毒品,這意味著它很可能是事故發生不久前才到邢學義手裡的,因此邢學義那段時間內接觸過的人就相當可疑。這個毒品提供者和事故有沒有聯繫,是什麼來歷,都是警方正在調查的部分,宗瑛能做的只有等待。

  他又寫「日程安排記錄」,宗瑛抿唇。

  邢學義的做事習慣她不瞭解,但他秘書手裡必定有相關的日程安排表,想打探這一點,必須得去一趟新希。

  他最後寫「邢學義主動藏匿的物品」,宗瑛輕蹙起眉。

  他道:「一般來講,如果有不想讓別人知道的秘密,就會主動藏起來,但探究這部分已經是入侵隱私的範疇,對沒有遺物處置權力的人來講,難度很高。以上僅是我的猜測,講這些也許能給你一些思路,具體怎樣去找,你比我更專業。當然——」

  盛清讓轉過身道:「如果你需要幫助,我定當效勞。」

  宗瑛斂回神,卻不吭聲,低頭走了幾步,最後在床邊躺椅裡坐下。

  盛清讓不知她要做什麼,但他要講的話已經講完,兩人各自坐著都不出聲,房間裡便陷入沉滯狀態,只聽得到呼吸聲和窗外寥寥汽車飛馳而過的聲音。

  宗瑛一直安靜坐著,絲毫沒有要起身離開的意思。

  盛清讓意識到宗瑛此刻是需要陪伴的,但他手裡的工作還沒完成,打字機的聲音又可能擾到她,便說:「我還有一些事情沒有做完,如果你不介意打字機吵,那麼先休息一會兒。」他頓了頓:「我就在這裡陪著你。」

  宗瑛點點頭。

  她說:「如果我不小心睡著了,走之前請喊醒我。」

  盛清讓不解地看向她。

  她垂首又抬頭:「我不希望每次一醒來,你就已經不在了。」稍頓又道:「連告別的機會也沒有。」

  盛清讓聞言,搭在本子上的一隻手無意識地握了起來。

  他說:「好。」

  宗瑛往後躺去,盛清讓剛要起身給她拿毛毯,她卻又突然起身,徑直走到他桌旁,拿過正在充電的手機,解鎖屏幕打開應用商店,下載了一個定位器,又花兩分鐘完成註冊和關聯設置,最後將手機遞還給盛清讓,講:「如果你要找我,點開它可以查找到我的位置,我對你開了權限。」

  盛清讓看著屏幕道:「你也可以看到我的位置?」

  宗瑛答:「對。」

  她說完重回躺椅坐下,打開自己的手機,點開應用,地圖上顯示設備位置的兩個點此時正緊緊挨在一起。

  屋子裡又重新響起打字機的聲音,間或停頓,莫名令人感到安心,宗瑛放下手機,枕著打字機工作的聲音,不知不覺睡著了。

  醒來時天已經亮了,宗瑛坐起來,房間裡別無他人。

  她以為盛清讓已經走了,但一看時間,距離早六點還有幾分鐘,又乍然聽得房間外傳來腳步聲,轉眼便見盛清讓端著餐盤進來。

  他將餐盤擱在小桌上:「順手做了早飯,趁熱吃。」說著拿過公文包道別:「我得走了。」

  宗瑛說:「保重。」

  盛清讓應「好」,低頭看一眼手錶,在打鐘聲響起之前,匆匆忙忙下了樓。

  待鐘聲鳴起時,宗瑛拿起手機重新打開應用,地圖上的兩顆點只剩一顆在線,另一顆下線消失了。

  這座城市一到白天,就成了她一個人的戰場。

  吃了早飯,將家裡收拾妥當,宗瑛出門去新希。

  大樓的LOGO燈已經熄滅,陽光映在建築外體的玻璃窗上,亮得刺目。

  因被曝光涉嫌隱瞞棄用試驗數據等問題,新希這幾天已經疲於應付前來質詢的媒體,前臺對來訪者更是充滿敵意,何況宗瑛點名道姓要找的是藥物研究院院長秘書。

  作為新希核心部門,繼723邢學義涉毒案之後,藥物研究院本季度第二次被推上風口浪尖,理所當然就成了新希的敏感話題。

  前臺不認識宗瑛,打官腔地問她:「請問你有預約嗎?」

  「沒有。」

  「那請你預約了再來。」

  宗瑛拿起電話,正要撥給新希的一個熟人,這時卻突然有人喊她:「小瑛?你怎麼過來了?」

  宗瑛收起手機看向來人,喊了一聲:「陳叔叔。」

  陳叔叔在新希工作多年,目前已經是人事部門的負責人之一,他招呼宗瑛:「上去坐坐?」

  凡事總要有個突破口,就算暫時見不到邢學義的秘書,能從側面打探一些消息也算沒有白來。

  宗瑛應了聲「好」,隨即跟他走向電梯。

  大理石地面明亮光潔,昔日血污痕跡早就沒了。

  宗瑛不由抬頭,樓上環形走廊外裝妥防護欄,現在就算想要往下跳也得費好大的勁。

  陳叔叔回頭,正見她朝樓上看,只念她是觸景生情,便說:「你媽媽離開也好多年了啊。」

  宗瑛斂回視線,點點頭。

  到電梯口,陳叔叔又問:「聽說你前陣子減持了股份?」

  宗瑛應道:「拿在手裡也沒什麼用處,想處理掉就處理了。」

  她既這樣答,對方也就沒什麼可往下問的。

  電梯門打開,宗瑛請他先進,隨後跟進去按下關門鈕,問:「您還在原來的辦公室?」

  陳叔叔答:「對。」

  宗瑛按到相應樓層。

  她如果沒記錯,邢學義在新希的辦公室也在同一樓層。

  兩人走出電梯,沿走廊去往陳叔叔的辦公室,途中路過邢學義的辦公室,門上牌子還沒有摘。

  宗瑛問:「這個辦公室現在是誰在用?」

  「暫時沒有人用,老邢的東西剛剛清出來,昨天晚上他家人才過來搬走。」

  陳叔叔說著帶宗瑛進了隔壁辦公室,吩咐助理去泡茶,請宗瑛坐。

  宗瑛坐進皮沙發,陳叔叔又問她:「你今天來找誰的?」

  宗瑛回:「我剛好路過,過來看看。」

  她這個說辭顯然可信度不高。

  陳叔叔笑說:「你不像是有這個閒心的人啊,是想問什麼才來吧?」

  助理這時將茶送進來,宗瑛接過茶杯,道:「那我就如實問了,我媽媽走的那天,您見過邢叔叔嗎?」

  對方無意識地拿起一支筆,捏住兩頭緩慢搓動:「見過。」

  「在哪裡見過?」

  「老樓。」

  「什麼時候?」

  「傍晚。」陳叔叔說著往後靠,挨著椅背接著回憶:「那天我下班了,他匆匆忙忙回來,說是加班。因為只是在門口打了個照面,我沒有細問。你問這些幹什麼?老邢和你媽媽的事故有關係?」

  宗瑛交握雙手:「最近聽到了一些傳聞,很好奇,所以問一問。」

  陳叔叔端起茶杯抿一口茶,抬眸朝她看過去:「聽到什麼了?」

  宗瑛敷衍道:「太多了,感覺沒有頭緒,不知道怎麼講。」

  陳叔叔便說:「最近公司裡也有不少傳言,弄得人心不穩,總感覺有人在故意散播,聽聽就好,你也不要太當回事。」

  這時他臺上座機突然響起,他拎起電話聽了十幾秒掛掉,抬頭同宗瑛說:「我還有個會,你是再坐會兒,還是?」

  宗瑛起身:「不,我還有別的事情,打擾了。」

  她說完便和陳叔叔一同離開辦公室,路過隔壁房間時,不由多看了一眼。

  邢學義的個人物品已被家人取走?

  據宗瑛所知,邢學義的家人僅剩宗瑜媽媽一個,是她搬走了邢學義的遺物?搬去了哪?她家裡、還是邢學義家裡?

  宗瑛邊想邊拐進洗手間,隔著小門,外面有人小聲議論:「以前的研發室,現在的藥研院,兩代領導,都死於非命,也太巧了吧?更巧的是,都在新藥要上市之前死了,簡直邪門了。」

  「聽說大老闆昨天還為這個事情發飆的,在公司裡不要亂講。」

  「可都在傳啊,又不是我起的頭。」水龍頭的流水聲歇了,那人接著道:「發飆說不定是做了什麼缺德事情心虛呢,鬼曉得。」

  緊接著嘩啦嘩啦幾下抽紙的聲音,她又講:「無所謂,反正我也打算跳槽了。這次曝光出來的事情,剛好撞上嚴查期,要是處罰真的下來,新希直接就進黑名單了,很可能三年內的藥品申請都不會被受理,很多項目只能耗著,基本等於掐死藥研院了。」

  新希的前景並不像大樓外體玻璃一樣明亮,宗瑛從樓裡出來時,雲層剛剛掩了太陽,腳下路面覆上一層陰影。

  她回了「家」。

  十幾歲住校後她就基本脫離這個家了,如無必要,從不回來。

  在這個家工作了很多年的保姆阿姨見她突然回家,駭了一跳,卻還是像小時候那樣稱呼她:「小瑛回來了呀!」

  宗瑛走進客廳,保姆阿姨又問她:「吃飯了沒有呀?想吃什麼我給你去做。」

  宗瑛往餐桌前一坐,說:「吃什麼都好。」

  保姆阿姨一邊系圍裙往廚房去,一邊說:「今天他們都不在家,我只多燒了一口飯,給你炒個飯吧。」

  偌大客廳裡只剩了宗瑛一人,陽光從窗戶探進來,魚在透明水缸裡擺動尾巴,廚房香氣滿溢,湧入客廳。

  像回到很多年前,嚴曼忙實驗,爸爸忙應酬,就剩她和保姆在家。

  以前放了學回來,保姆阿姨炒一碗飯給她,擰開一瓶牛肉醬,挖起滿滿一勺蓋在米飯上,迅速攪開,狼吞虎嚥地吃完,還是覺得餓,好像胃裡有個黑洞,怎麼也填不飽。

  熟悉的味道又端上桌,宗瑛卻吃得慢吞吞的。

  保姆阿姨在旁邊小心翼翼地打量她:「怎麼瘦了這麼多?工作再忙也要吃飯的呀。」又說:「今天怎麼過來了?」

  宗瑛吃完了放下筷子,看著空碗說:「想去看看我媽媽的房間。」

  保姆阿姨聽她這樣講著,心裡嘆了口氣,聲音也放緩:「去吧。」

  宗瑛起身上樓,一路走向頂層閣樓。

  這個房間早年作為嚴曼的工作室,連宗瑛也不能隨便進,後來她走了,這地方徹底淪為儲藏室,只有保姆阿姨還惦記著,偶爾來打掃一下衛生。

  宗瑛推開斜頂閣樓的窗戶,陽光和風迫不及待地灌進來。

  小時候遇上雨天,閉緊這扇窗戶,仰面躺在地板上看書,聽密集的雨往下落,總以為自己睡在一口井裡。

  宗瑛低頭四處找,希望能找到邢學義的物品,但這些紙箱看起來都非常陳舊,沒有一隻像是昨天才搬進來的。

  這時保姆阿姨端著水果上來,講:「昨天宗瑜媽媽帶回來一堆東西,本來以為她要囤在這裡的,但今天又全搬走了,你腳下那塊地方,昨天特意打掃好騰出來的,看來也白掃了。」

  宗瑛直起身反問:「搬走了?」

  保姆阿姨將果盤遞過去,講:「對,上午搬的,也不曉得是什麼東西。」

  昨天搬入,今早搬出,是邢學義的遺物?

  宗瑛伸手接過果盤,保姆阿姨講:「我還有點活要幹,先下去了,你在上面歇一會。」

  她離開後,宗瑛索性坐下來吃水果,還沒吃幾口頭痛又犯,翻出隨身藥盒吞了幾顆藥,攤開一張躺椅,關上門就睡了。

  一覺睡到天黑,宗瑛坐起來,胳膊上三五個蚊子包。

  她起身關了窗,低頭看一眼錶嚇一跳,已經晚上九點多,保姆阿姨竟然也沒有上來喊她醒。

  宗瑛小心翼翼關門下樓,卻隱約聽見有人在樓梯口壓低聲音講話。

  「我曉得,所有東西都已經搬到他公寓去了,你們自己處理掉,近期不要再打電話給我。」

  語氣顯露出些許煩躁與焦慮,這個聲音屬於宗瑜媽媽。

  宗瑛等她掛了電話平息下來,這才下了樓。

  宗瑜媽媽一轉頭,看到宗瑛,登時一愣。

  保姆並沒有來得及同她透露宗瑛回來的消息,她也絲毫沒有預料到宗瑛會突然出現在樓梯口,這是極其不合時宜的遇見,因為不確定對方是否聽到,也不知道對方聽到了多少,心虛得都無餘力掩飾,慌張全寫在了臉上。

  宗瑛若無其事地同她打了聲招呼,也沒有說明來由,只說「我先走了」就下了樓。

  她到玄關匆忙換了鞋,保姆阿姨連忙跑出來說:「小瑛要走了呀?快把這個醬帶著,你拿回去放冰箱,可以放許多天的。」

  「不要了。」宗瑛拒絕了她的好意,徑直往外走,前腳才邁出去,迎面就撞上回家的宗慶霖。

  宗慶霖顯然正在氣頭上,劈頭蓋臉即問:「今天去公司了?」

  宗瑛抬頭應:「對。」

  「持股的時候沒見你對公司有興趣,現在拋光了倒想起去公司?」

  「我去確認一些事情。」

  「確認誰害死了你媽媽?」

  「不是這樣。」宗瑛深吸一口氣,口袋裡的電話卻震動起來,她拿起來按下接聽,宗慶霖卻突然抬手揮掉了她的手機。

  「你是不是腦子有病?去公司確認傳聞,想要告訴全公司我害死了嚴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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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民國boy:為什麼要罵我金主?(低頭看一眼時間和手機位置定位app)啊作為小圓點的我要上線了。

  其實早年就有傳聞說宗慶霖害死嚴曼的,畢竟嚴曼死了之後他得利最多,但是蓋過去了。

  現在又翻出來就惱羞成怒了,不著急,後文都有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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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宗慶霖滿腔怒火已到了口不擇言的地步,說話時手都發抖。

  宗瑛扭頭看向躺在地上的手機,屏幕掙扎著亮了幾秒,最終一片漆黑。

  她錯過了盛清讓的來電。

  宗瑛抬頭,語聲仍努力克制著:「好好講,有必要摔手機嗎?」

  她出聲質問,宗慶霖氣愈急,抬手就朝她揮巴掌——

  手掌尚未挨及頭髮絲,宗瑛驟然出手一把握住他手腕,幾乎拼盡全力抵抗這種不講道理的發洩,她盯緊對方,眸色中蓄起不滿,咬牙講:「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如果真的問心無愧,傳聞又有什麼可怕,何至於氣成這樣?」

  她氣息轉急,面部肌肉紛紛繃緊,言辭中攻擊性陡增:「我媽媽的案子,既然你當年沒有費心去查證,只一口咬定她是自殺,那麼現在也不用你勞神——我要不要查,怎麼查,都是我的事情,與你無關。」

  語盡氣促,宗瑛甩開他的手,徑直走向右手邊,彎腰撿起屏幕破碎的手機。

  用力長按電源鍵,想讓它重新工作,但它毫無反應。

  壞了的機器,愈發冷冰冰,宗瑛卻還是將它裝進口袋,快步下了臺階往外走。

  她一貫沉默容忍,小時候聽說媽媽意外去世都沒哭沒鬧,眼下的強硬態度和舉動是宗慶霖始料未及的,他吃驚之餘,更加生氣,轉身高聲勒令她:「你給我站住!」

  宗瑛收住步子,在茫茫夜色中停頓了兩秒,最後也只稍稍側了頭,留下一句「你多保重」,腳步匆匆走出了大門。

  先是股權之爭,後是造假醜聞,新希現在風雨飄搖,宗瑛能平心靜氣同他講這一聲保重,仁至義盡。

  她拋光了手裡的股份,已和新希沒什麼瓜葛;和這個家鬧成這樣,以後可能也不會再有什麼交集。

  迎面駛來的車坐滿回家的人,宗瑛卻孤身往外走。路燈敷衍地照亮前路,已經走過的路則一片晦暗。

  走出來,就是一刀兩斷嗎?

  宗瑛站在別墅區僻靜狹窄的小路上,一輛一輛歸家的車從她眼前駛過,遠處閃爍著萬家燈火,都跟她毫無關係。

  她長嘆口氣,想打電話,手機壞了;想回公寓,別墅區卻不好打車。

  一路往外走,走著走著渾身疲憊,不知道要去哪裡,只有饑餓與初秋晚風相伴。

  宗瑛在路邊坐下來。

  救護車烏拉烏拉地在主路上疾馳,對面的一排小店稀稀落落亮著燈,不遠處的廣場裡有人在跳舞,三三兩兩的行人於夜色中散步,甚至有調皮小囡好奇打量她,仰頭問身邊長輩:「那個阿姨坐在地上好奇怪哦,是乞丐嗎?」、長輩就低斥:「小甯(小孩子)勿要亂講!」

  坐了大概十幾分鐘,一輛出租車突然剎車在她面前停下來。

  剛剛停穩,副駕車門就被推開,盛清讓急忙忙地下了車,俯身問她:「宗小姐,怎麼了?」

  宗瑛抬頭看他,路燈仍然只能照亮他一半的臉,她卻能看出他滿臉的焦急與不安。

  她突然平靜了很多,語聲也和緩:「怎麼找到我的?」

  盛清讓拿出手機,語氣猶急:「我看你不在家,就打開它查看你的位置,但後來打電話給你,只聽到一兩聲爭執,電話就突然斷了,我擔心——」他講到這裡霍地頓住,複問道:「你怎麼樣?還好嗎?要不要緊?」

  宗瑛其實不在乎他解釋的內容,但看他這樣不停地講話,令她覺得這個夜晚好像有了一點恰到好處的人情味,不再那麼茫然苦悶了。

  她寬心地嘆口氣,素來寡淡的臉上浮起難得笑容,雖淺卻發自肺腑。

  她由衷講:「我沒事,沒事了。」

  盛清讓鬆口氣,她將手伸給他:「吃飯了嗎?去吃飯吧。」

  盛清讓握拳又鬆開,抓緊對方的手拉她起來,應道:「好。」

  兩人重新坐上出租車,駛向還在營業的飯店。

  深夜裡,只有食物熱氣騰騰,對來客一視同仁。

  宗瑛飯量極好,兩個人點了三人份的食物,最後吃得乾乾淨淨。

  等到吃完,飯店也要打烊了。

  身後燈牌接連滅掉,宗瑛站在門口等出租車,她理理思路,轉頭同盛清讓講:「我等會兒要去個地方,你在家好好休息,不用擔心我。」

  她的行蹤是個人隱私,本不好打探,盛清讓卻無法放心她深夜出門,猶豫片刻還是問:「要去哪裡?」

  宗瑛抬頭看馬路斜對面的交通燈:「邢學義的家。」

  「去翻查他的遺物?」

  「對。」

  宗瑛回得乾脆俐落。

  宗瑜媽媽在樓梯口打電話時說的那句「所有東西都已經搬到他公寓去了,你們自己處理掉」,她記得十分清楚。

  這話意味著邢學義的遺物已經搬去了他的住處,且有人想儘快處理掉這些遺物。

  哪怕是非法擅闖,宗瑛也必須儘快去一趟。

  「我同你一起去。」

  宗瑛扭頭看他:「你需要休息,盛先生。」

  他伸手攔下一輛出租車,拉開後車門轉身同她道:「不,宗小姐,我不能讓你獨自冒險。」

  宗瑛看他數秒,彎腰坐進車內,同時做了決定:「先回699號公寓,我要去取個東西。」

  十五分鐘後,汽車在699公寓樓下停住,宗瑛下了車,隔著車窗對副駕上的盛情讓講:「在這裡等我,我上去一趟,馬上下來。」

  言罷她快步進門上樓,盛清讓只見頂樓那扇窗戶迅速亮起又很快黑下去,一分鐘之後又見她換了身衣服從公寓大門出來,手裡多了一隻銀色勘驗箱和一把雨傘。

  晚上的空氣愈潮濕,連續晴朗了數日的上海,可能要迎來一番降雨。

  出租車在濕潤夜色裡飛馳,兩個人穿越大半個城市去往邢學義家。

  邢學義雖然身為上市公司核心部門的負責人,但平時除了藥研院就是家,很少外出應酬,連房子也買在郊區,隱約有些避世作風。

  汽車行駛途中,宗瑛發現盛清讓一直在留意手機地圖上的行進軌跡。

  她知道這個郊區在七十多年前的上海還是戰區,而現在距早六點只剩四五個小時,讓盛清讓再次落到戰區,那是萬萬不行的。

  因此她開口向他保證:「一會兒我們儘早回市區,不要擔心。」

  沒想盛清讓卻說:「不要緊。」他放下手機,續道:「如果來不及,我剛好可以有別的安排,宗小姐,你不要擔心我。」

  別的安排?宗瑛不解。

  他便解釋:「盛家機器廠已確定搬遷,各項計劃籌備也在進行,預計會與下一批工廠同遷。除經費、人員安排等事宜外,通行證也是亟需解決的問題。」

  「我們手中現有的租界及京滬警備司令部的通行證,沒法一路暢通,遇到駐軍就不管用了,因此想順利遷轉,需另向駐軍申領通行證。」

  「就算今天不來這裡,過兩天我還是要過來領通行證,今天這樣反而免去來時路險,所以請你放寬心。」

  宗瑛理解的同時,也深深感受到內遷之路的麻煩與危險。

  她不再多言,汽車也終於在一棟小別墅前停下來。

  因為不再著急趕回去,宗瑛也沒叫出租車多停,付了車費,出租車即調轉車頭迅速駛離。

  為避開監控,宗瑛撐起傘,盛清讓馬上領會,接過傘柄替她撐著,只見她迅速打開勘驗箱,蒙好口罩帶上手套,又聽她講:「只有門前一個監控,避開那個就可以。」

  她說罷提箱走到門前,伸手輕輕上滑門鎖蓋,密碼鍵盤立刻顯露出來。

  宗瑛從勘驗箱裡取出刷子和碳粉罐,蹲在密碼盤前抬手耐心刷掃。

  盛清讓手持電筒給她照明,另一隻手撐著傘躲避監控攝像頭,視線一直盯著密碼盤。

  常按的四個數字從上到下依次顯現——

  1,4,9,0.

  宗瑛握著磁性刷的手,突然頓在了空中。

  額顳處薄薄一層細汗,她整個人愣在密碼盤前,滿臉寫著意料之外的驚愕,還未及回神,只見盛清讓伸手去按了四個數字——

  0,9,1,4.

  電子密碼器獨有的解鎖聲順利響起,盛清讓和她對視了一眼。

  0914,她母親去世的那一天。

  都不需要排列組合一個個去試驗,就是0,9,1,4。

  且從密碼盤上汗液油脂的分佈來看,這個密碼很可能一次也沒有改過。

  邢學義用這個密碼,無論如何也不會是巧合。

  「宗小姐?」盛清讓小心喚了她一聲。

  宗瑛倏地收起滿心疑問,迅速清除密碼鍵盤上的碳粉,起身推開已經解鎖的大門。

  單薄月光搶著進門,為他們探路。

  宗瑛關上門,客廳裡冷冷清清,頂高家具少,甚至顯出空曠感來。手電燈掃過去,看得見空氣中浮塵湧動,近兩個月無人打理的家,很多地方都蒙了塵。

  宗瑛環視四周,一樓並沒有任何囤積的箱子,電筒往上掃,倒是樓梯上一路痕跡——灰塵被擦掉、或被無意碾踩過。

  她講:「上樓。」

  盛清讓緊隨其後,循痕跡前行,最後見它止於二樓書房入口。

  兩個人在門口停住,宗瑛伸手推開門,電筒一掃,靠西側牆邊堆了幾隻紙箱,紙箱上還打著新希標誌SINCERE,可見是從新希搬回來的物品。

  應該就是這裡沒錯了。

  箱子全用透明膠帶封了,想拆箱不留下痕跡基本不可能。

  宗瑛想了想,突然張嘴咬住手電,俯身抱起箱子將它翻了個身,蹲下來翻出刀片,從底部小心翼翼拆了箱。

  箱子裡多數是碼放整齊的文件夾,宗瑛大致翻了幾個,都是近期的工作文件。

  她要調查的不是藥物研究院,而是邢學義本人,優先關注的應該是私人物品和記錄。

  一個箱子一個箱子地篩找,時間越走越深,越走越快,不能開燈不能開窗,密閉空間給人強烈的緊張和壓迫感。

  宗瑛耐著性子尋,額頭密密一層汗,額側髮絲都潮了。

  手電筒突然滅了,宗瑛換上備用電池,抬手看一眼表,擔心時間不夠,轉頭同盛清讓講:「盛先生,這裡我來找,你去看看他的抽屜和書櫃。」

  盛清讓察覺到她的焦慮,安慰她一聲「不要慌,慢慢來」,徑直走向書櫃。

  強光電筒一層一層掃過去,聚光燈似的光束,突然在一隻木頭相框上停住。

  相框裡被光束安靜籠罩老照片,是和宗瑛家裡那張一樣的畢業合照——裡面有嚴曼、邢學義和宗慶霖。

  區別在於這張做了放大處理,相框也要大得多。

  照片裡的邢學義戴了副樣式呆板的眼鏡,身板瘦弱,站在嚴曼側後方,身邊緊挨著的是高他小半個頭的宗慶霖。

  盛清讓打開玻璃櫃,小心翼翼移開相框,想看看後面放了些什麼書——全套四部《中國藥典》,精裝硬質紅皮封,擺得整整齊齊。

  他正要將相框放回,卻下意識停頓,手指沿書籍頂部探進去,摸到一本冊子。

  那冊子橫放著,藏在藥典與書櫃內壁之間,且較藥典的高度矮了一截,身高不夠或不仔細看,根本發現不了。

  盛清讓手指一捏,穩穩抽出冊子。

  封皮乾乾淨淨,一個字也沒有標,但冊子中間鼓兩邊薄——典型的剪貼本。

  另一邊的宗瑛尋到一摞筆記本。

  拿起一本,隨手翻開一頁——

  左邊寫的是:「2011年9月17日,刮北風,多雲天氣,有陣雨,天不冷不熱,你好嗎?」

  右邊頁面寫:「2011年9月18日,降了溫,仍然刮北風,天陰了很久,但一滴雨也沒下,你好嗎?」

  宗瑛飛快往後翻——

  日記一天不落,只記錄天氣,最後一句永遠都是:「你好嗎?」

  是問誰好,這些天氣又是記錄給誰看?

  宗瑛臉色愈來愈沉,額上汗都冷透了。

  因為同樣有記錄天氣習慣的,還有她母親。

  「宗小姐。」

  盛清讓忽然喊她,將她猛拽回神。

  她合上手中筆記本,只見盛清讓朝她走來,到她面前,又伸手遞來一本冊子。

  他講:「應該是邢學義做的剪報,你看一眼。」

  宗瑛迅速打開,一頁頁往後翻,越翻越遲緩,同樣是關於嚴曼的剪報,他做得甚至比宗瑛自己還要細緻全面,其中有些宗瑛看都沒看過。

  他為什麼要做這些?

  他有什麼資格做這些?

  宗瑛胸腔裡竄上來一撮無名火,憤怒的淡藍火苗裡藏的卻是恐懼。

  「還有這個。」盛清讓說著遞去一盒藥,白藍相接的藥片盒上印著「草酸艾斯西酞普蘭片」字樣。

  「藥片吃了將近一半。」他講,「我看說明上的適應症是重度抑鬱和——」

  「我知道。」宗瑛伸手接過藥盒,想起去年有次碰見邢學義,他那時就瘦得簡直可怕,笑容遲緩且機械。

  這樣的一個人,和嚴曼的案子脫不掉干係,但到底——是什麼樣的干係?

  殺人者?還是……

  沉鬱的壓迫感忽然就覆下來,宗瑛將盒子和冊子都還給盛清讓,有些吃力地短促嘆口氣,語聲低緩:「時間不早了,整理一下吧。」

  今晚發現的這些雖然超出了她的預料,但都不是證據,因此一件也不值得帶回,只需要物歸原處。

  紙箱裡的物品儘量按原樣放回去,箱底用透明膠帶仔仔細細地重新封好,一隻一隻擺回原位,貿一看確實沒有動過。

  兩人忙完,外面天已經濛濛亮。

  宗瑛看一眼時間,提起勘驗箱道:「下樓吧,還有五分鐘。」

  然還沒來得及走到門口,她突然頓住,抬手示意盛清讓別出聲。

  開門聲和腳步聲自下而上傳來,宗瑛神經都繃緊——從腳步聲判斷,至少有兩個人。

  盛清讓一把抓過她,飛快將她帶進書櫃側旁的窗前,拉上厚重窗簾。

  宗瑛一手提著勘驗箱,另一隻手被他緊握在手心裡。

  腳步聲上了樓,亦是走到二樓書房門口停住。

  一隻手搭上門把手,輕輕往裡一推,進來小半邊身體。

  黑暗中看不清人臉,暗藍晨光穿過窗簾中央的細窄縫隙斜入屋內,落在他皮鞋上——鞋面鋥亮,非常體面。

  信息推入,盛清讓的手機突然輕震了一下。

  只這輕細動靜,引得門外驟響起一聲警覺短促的輕「噓」,緊接著是更敏銳的判斷——

  「有人。」

  宗瑛動也不動,盛清讓單手握緊她,垂首看表,下頜就抵在她耳側。

  錶盤上的指針一格一格朝六點整移動,身體緊貼著對方,能清晰感受到彼此愈緊張的心臟搏動聲,最後連呼吸的節奏也趨於一致。

  宗瑛扭頭,看向窗外。

  黯淡晨光裡停著一輛眼熟的汽車。

  =====================================

  薛選青:我跟你講過多少遍了,貼個鋼化膜套個好殼子,讓機子裸奔就是這個下場——燒錢。以及宗瑛同志,在你非法開鎖的瞬間,你已經不是人民警察了,over。

  民國boy:牆角咚達成,耶。

  最後,擅闖不好擅闖非法擅闖不對,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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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11 00:30:22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八章

  這輛汽車宗瑛幾天前剛剛坐過。

  9月15號那天晚上下大雨,她就是坐著這輛車離開了佘山腳下的別墅,開車的是——沈秘書。

  她走神剎那,猛地一個下沉,就完全換了天地。

  腳下起初還感受到一塊木板的支撐,然未及站穩,木板直接塌了,墜落瞬間,有人猛地將她拉入懷,最後兩人一起陷進潮濕草堆裡。

  宗瑛吃痛地睜開眼,手裡緊緊抓著的不是稻草,是盛清讓的襯衫。

  他顯然摔得不輕,面部繃緊的肌肉是對疼痛的忍耐,睜眼卻詢問宗瑛:「疼嗎?要不要緊?」

  宗瑛倏地鬆開手,坐起來揉揉肩膀,捋了下頭髮,短促回了聲「沒事」便抬頭往上看。

  典型的上世紀農戶住宅,可能還算比較體面的房子了。

  然屋頂早被炸飛,一塊搭閣樓用的木板搖搖欲墜,他們恰好落在那塊不結實的木板上,緊接著就從二樓墜落,幸運的是,灶台旁一堆囤積的稻草提供了緩衝。

  屋子裡一片狼藉,地面泥濘——下過雨。

  天還沒有大亮,被暴雨沖刷過的上海郊區,每一寸空氣都異常潮濕,宗瑛愣神之際,盛清讓起身將她拉起來,忍痛道:「如果地圖沒錯,師部的營地應就在附近。」

  宗瑛醒醒神,深吸一口氣問:「現在過去?」

  盛清讓打算出門去探一探情況,步子還沒邁出門檻,槍聲響了——

  驟雨般密集的槍聲,撕開天際的暗藍幕布,太陽從東方躍了出來。

  盛清讓步子一頓,扭頭同宗瑛講了一句「不要出來」,便繼續往外走。

  槍聲愈激烈時,盛清讓折了回來。

  宗瑛沉住氣問他:「我們在淪陷區?」

  「不。」盛清讓說著突然攤開她的手,在其掌心畫了一條豎線,飛快解釋道:「這條河以西是日軍佔領的村莊,往東是國軍營地,我們在這裡——」他指尖點的位置在交戰線邊上,是東側。

  「在交戰區?」

  「對。」他仍低著頭,續道,「國軍反攻需要過這條河,日軍在河對岸架了機槍防守,槍聲應該就是來自那裡。」

  「我們要往哪裡去?」

  他手指一劃,語氣非常篤定:「往東,前線指揮部,不遠。」

  清晨戰火剛起,誰也不知戰事會如何發展,在更危險的空襲開始之前儘快轉移,或許才是明智選擇。

  盛清讓說著突然往她手裡塞了一把鋥亮手槍:「以往萬一。」

  沉甸甸的冰冷金屬緊貼掌心,匆忙之中宗瑛低頭看了一眼,立刻認出它——勃朗寧M1911。

  陽光還沒來得及將積水蒸乾,道路泥濘不堪,走得急慌,宗瑛幾度從爛泥裡拔出腳,要不是身邊還有支撐可借,指不定摔了多少次。

  槍聲就在身後,雖愈發激烈,但越往前走聲音聽起來便越是遙遠,只有空氣裡瀰漫的硝煙味和間或響起的大口徑砲彈聲提示著危險和戰況的緊張。

  宗瑛偏頭,視線掠過盛情讓側臉。

  他抿唇不言,神情裡是頗有經驗的沉著,意識到宗瑛看自己,他忽然扭頭,問:「怎麼了?」

  「沒什麼,快走。」明明是無暇他顧的緊張時候,宗瑛卻想起他臉上的流彈傷,想起生日那晚他渾身的硝煙味——

  即便生活在租界,也不是軍人,戰區對他來說,卻不是陌生領域。

  晨風涼爽,襯衣後背卻濕透,心率因缺覺過速,快得難負荷,前線指揮部近在眼前,越過戰壕就能抵達,敵機轟鳴聲卻驟然響起。

  宗瑛抬頭,只見兩架戰機自西飛來,很快盤踞在指揮部上空,其中一架突然調轉機頭,她還沒來得及看它往哪裡飛,腦後忽然就搭上來一隻手,緊接著就被按倒在地——

  幾秒後,地顫耳鳴,砲彈在數米外爆炸,濕泥和碎石子濺了滿身。

  盛清讓手臂橫在她腦後,手則緊摀住了她耳朵及側臉。

  砲彈毫無規則地下落,轟炸還在繼續,震得耳朵幾乎聾了,宗瑛壓根聽不見盛清讓在講什麼。

  一路驚險混亂。

  有士兵朝他們嚎,歷經摔倒、被拖拽,最後終於抵達指揮部時,渾身狼狽。

  進入防空壕,外面的轟鳴聲變得悶沉,像戴了耳罩似的。

  宗瑛摀住耳朵,指腹按壓附近穴位,期望儘快恢復聽力,下意識抬頭,只見盛清讓向士兵出示了證件。

  那士兵打量他們幾眼,警覺反問:「遷移委員會的人?找誰?幹什麼?」

  盛清讓答道:「我來之前已經通過遷移委員會與你們師部負責人通過氣,我們需要申領一批通行證件,請幫我打電話通報。」

  外面炮聲還在繼續,講話還是得靠吼,那士兵大聲道:「師長不在指揮部!等今天這仗打完了才能給你通報!」

  誰也不能預料這仗什麼時候能結束,盛清讓講:「那麼請先幫我通報第79團3營營長盛清和。」

  士兵馬上回:「盛營長半夜就帶人往東邊包抄去了,也不在指揮部,你只能等他回來!」

  接連被拒,前路一時難行,只有外面炮聲連天,盛清讓垂手,將證件和相關文件收進公文包。

  宗瑛這時候才留意到他的手——

  手背血污一片。

  如果沒有這隻手擋著,受傷的就是她的臉。

  「怎麼了?」盛清讓察覺到她的目光,又循她的視線看一眼自己的手,火辣辣的灼痛感後知後覺地侵襲神經,他講:「清理一下就好了。」

  他話音剛落,宗瑛一把握過他手腕,抬起他的手仔細查看。

  外面烈日昇空戰況激烈,防空壕裡陰沉濕悶,發報員抱著電臺跪在泥濘地面上焦急敲電報,田鼠肆無忌憚同人一起進出,宗瑛蹲下來迅速打開勘驗箱,翻出乳膠手套和小號鑷子。

  她指了一塊石頭叫盛清讓坐下,一手托握他的手,一手拿起鑷子清除嵌入皮膚內的小石子。

  頭頂只有一盞昏燈,隨外面的轟炸顫動著,時亮時滅。

  盛清讓垂眸,她領口被污泥染髒,額側頭髮濕透,分明狼狽,神情卻是罔顧外界一切動盪的專注。

  疼痛不那麼尖銳,焦慮緊張的神經頃刻間鬆弛下來,陰濕昏暗的防空壕裡,彷彿也有短暫溫情與片刻安寧。

  一切都是暫時的。

  外面敵機轟鳴聲歇了,一群人急匆匆地闖進來,領頭那個甩了帽子怒氣衝衝罵道:「83團都幹什麼吃了?老子帶人守了一個晚上,被拖死一半!老子的人死了一半!一半!」

  他幾乎紅了眼,軍裝上渾是泥土,血順著左手袖子往下滴,因為氣憤和疼痛,整個人都在發抖。

  宗瑛抬頭,盛清讓也側過身去看,兩人都認出他,他卻根本沒有察覺到,只轉身對抬擔架的士兵吼道:「愣在這裡幹什麼?!快去叫軍醫來取子彈!」

  旁邊另一個士兵雙腿一攏,高聲回道:「報告營長!傷員太多,人手緊張,現在都要等!」

  盛清和一腳朝土牆踢過去:「人都要死了,等個屁!」既痛又怒時,他餘光一掠,終於看到七八米開外的盛清讓和宗瑛。

  他先是一愣,即刻發問:「你們怎麼在這裡?」

  不待對方回覆,老四馬上像看到救星一樣衝了過去,一把抓過宗瑛便道:「來得好,快幫我救個人!」

  他步子極快,攔都攔不住,宗瑛用力甩開他的手時,已經被他帶到了擔架前。

  資源緊缺的情況下,一切都優先向等級高的人傾斜,醫療資源更不例外,而髒兮兮的擔架上,躺著的不過是個最低等級的步兵——

  年紀很小,如果生在和平年代,他可能還在接受義務教育。

  老四渾身怒氣由焦慮替代,語氣也急:「子彈在肩膀下面,一定能救回來的,你快點幫他把子彈取出來!」

  宗瑛俯身檢查——鎖骨往下心臟往上,子彈穿出的空腔裡雖已經塞滿紗布,但血仍不停往外滲,年輕稚嫩的面孔上毫無血色,脈搏虛弱,近乎休克。

  這種情況必須急救,送去軍區醫院根本來不及。

  她沉默片刻,收回手,講:「抱歉,我做不了。」

  「不過是取一顆子彈!」

  「不只是取子彈的問題。」

  一個因為突然失去太多部下,抱著彌補心態想拚命救下團裡年紀最小的孩子;一個則表現出反常的強硬和抗拒。

  總之都紅了眼。

  宗瑛徹夜未眠,眼白血絲愈顯密集,她深吸一口氣,抬眸講道:「沒有檢查設備,不確定子彈具體位置,也不清楚損傷程度,這裡手術條件非常差,何況我……」

  說到這裡她短促閉了下眼,再睜開時眼裡疲意更重:「我只給死人取過子彈。」

  「只給死人取過又怎樣?還不是一個道理?!」

  宗瑛複閉上眼。

  她從醫數年,從沒有接觸過槍傷患者;轉考法醫之後,也只接觸過一例槍傷案,而被害者已經死亡。解剖屍體和給活人取子彈,不是一碼事。

  拋開缺少經驗不談,她真的很久沒有給人動過手術了。

  從放棄手術臺的那一天開始就再也沒有親自動過手,哪怕上次給盛家大哥截肢,她也不過是給了實習醫生一點指導,從頭到尾,甚至都沒有碰過手術刀。

  「我把他抬回來,就是想要讓他活的!」盛清和語氣更急。

  宗瑛睜開眼。

  有人喚了她一聲:「宗小姐。」再熟悉不過的語氣,她循聲音看過去,盛清讓正站在擔架另一邊看著自己。

  她看向他,講:「我真的……做不了。」

  防空壕裡仍有人進人出,外面複響起轟炸聲,頂上泥灰簌簌下掉。

  昏昧電燈閃爍不停,盛清讓視線全落在她右手上。他想起她曾經含糊提到過的某次事故,猜她心中可能有某種預設的畏懼關卡,但目光上移,他分明從她臉上捕捉到了身為醫者面對病患時的不忍心。

  因為察覺到她的自我矛盾和鬥爭,他便同她說:「宗小姐,不論你做什麼決定,我都站在你那一邊。」

  老四正著急,簡直受不了他們這樣慢吞吞的作風,剛要出聲打斷,卻遭盛清讓伸手阻止。

  宗瑛右手手指止不住輕顫,她倏地握起拳,拼盡力氣般握緊,反反覆覆好幾次,最後她抬頭,講:「我試一試。」

  這話剛落,老四立刻喊旁邊的士兵轉移,又吩咐:「無論如何叫他們分器械跟護士給我們!我3營走了這麼多弟兄,不能連個孩子都保不住!」

  手術臺是臨時搭建的,野戰醫院只剩兩個醫生,都忙得抽不開身,僅有的幾個護士,破天荒地分了一個過來給宗瑛當幫手。

  來不及進行嚴格的消毒、沒有無影燈,更別提無菌手術服和監護儀,子彈位置的判斷、空腔的清理、組織的分離及縫合,所有事完完全全只能靠宗瑛一個人。

  甚至連手術場所也不得安靜,遠處榴彈砲聲間或響起,新一輪的反攻開始了。

  太陽從東方緩慢移到正中,宗瑛眼皮直跳,汗沿著臉頰往下淌,浸濕襯衫領口,她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每一步都處理得極其謹慎。

  心中一根弦緊繃到一觸即斷的地步,注意力高度緊張的狀態下,過往那些經常在夢中驚擾她的失誤片段,此時卻連一幀畫面也沒有浮現。

  完成最後一層縫合,她眼一閉,差點失力般站不住,壓在床板上的手,卻穩穩當當。

  隔著白布簾子,盛清讓一直在等她,看她放下器械,他才小心翼翼地鬆了口氣。

  這口氣剛鬆下來,卻有通訊員來報,說好不容易接通師部電話,那邊指示要帶他離開前線指揮部去師部取通行證件。

  正事不能耽誤,但他還是等到了宗瑛出來。

  兩人對視,一時間竟彼此無言,盛清讓只從口袋裡摸出一塊素色手帕,像第一次見面時那樣遞過去:「沒有用過,乾淨的。」

  疊得整齊,有些難以避免的褶皺,帶了些戰火氣,帶了些體溫,但上面沒有塵,也沒有血,看起來真的乾乾淨淨。

  宗瑛將手帕握在手裡,聽他講:「我需要現在去一趟師部,路上危險,你在這裡等我。」

  宗瑛點點頭。

  通訊員這時又催促了一遍,盛清讓轉身走出去。

  宗瑛也跟了出去,只見他坐上一輛吉普車,車子在泥濘道路上搖搖晃晃地遠去,日頭稍稍往西斜了一斜,這時炮聲也暫歇了。

  不遠處突然傳來老四和副官的聲音,副官一邊走一邊勸,語氣亦急得不行:「我跟你講,看完小坤你也處理包紮一下!不要不當回事!萬一感染就麻煩了!」

  老四直奔宗瑛而來,到她身邊匆忙地道了聲「謝謝」,然後越過她往裡走,撩開簾子去看團裡最小的傷兵。

  可惜他還沒待滿一分鐘,就被護士給轟了出來。

  他脫掉帽子抓抓頭髮,狼狽又有幾分邋遢,與宗瑛第一次見他時的模樣全然不同。

  宗瑛抬眸打量他,問:「不打算處理一下頭上和肩膀的傷嗎?」

  他講:「反正都是皮外傷,痛過頭就不痛了。」

  語氣裡顯露出一種「自我懲罰式」的心態,因為失血發白的臉上,佈滿低落情緒。

  經歷過惡戰,失去了很多戰友,潛意識裡覺得自己沒有資格處理傷口。

  兇悍的護士卻偏偏不遂他願,拿了隻鐵盤走出來,冷冰冰地命令他:「進來包紮。」

  宗瑛看他一眼:「去吧。」

  老四起身進去,宗瑛走到外面。

  潮濕的後脊背被涼風一撩,皮膚上激起一層雞皮疙瘩,宗瑛覺得有點冷,恍惚的感覺也終於被吹散。

  就在剛才,她的確做了一台完整的手術,手沒有抖,病人也沒有死在手術臺上。

  不曉得在外面站了多久,她回神一轉頭,就見包紮妥當的老四從裡面走了出來。

  那護士大概同他有宿怨,包紮得蠻橫粗糙,腦袋上一圈尤其裹得敷衍,看起來十分可笑。

  沒鏡子可照,他自己對此一無所知,默不作聲從制服口袋裡摸出火柴盒及香煙,叼了一根點燃,吸了一口看向遠處。

  亟需提神的宗瑛伸出手:「能不能給我一根?」

  他乜她一眼,重新摸出煙盒跟火柴遞給她。

  煙盒裡還剩寥寥幾根煙,一看就是自己動手捲的,非常糙,煙絲彷彿都要掉出來。

  宗瑛抽出一根,俐落地劃亮火柴,垂眸點燃,皺眉吸了一口。

  然而煙氣剛剛下沉,肺就開始抵抗。

  宗瑛一陣猛咳,老四嗤了一聲,站在一旁講風涼話:「不能抽還逞什麼能?抽煙又不是好事情。」

  宗瑛乾看著煙霧升騰,不再為難自己的肺,啞著嗓道:「我很久沒抽了。」

  老四手一停頓,偏頭看她側臉:「為我三哥戒的?」

  宗瑛沉默片刻,不置可否:「也許吧。」

  她任由指間的香煙燃盡,手伸進口袋裡打算摸出手帕來擦汗,卻摸到了早上盛清讓給她的手槍。

  勃朗寧小巧精緻,卻有致命的殺傷力。

  老四看她拿在手裡翻來覆去地看,吐了個煙圈講:「三哥還真是會借花獻佛。」

  宗瑛聞言反問:「這把槍是你給的麼?」

  「那麼當然,他那種書生平時哪裡用得到槍?」他索性側過身,一隻手揣進褲兜裡,抬頜問宗瑛,語氣頗有幾分挑釁意味:「要不要教你怎麼用、往哪裡打?免得子彈在裡面待久了發霉。」

  他得意洋洋的話剛講完,沒想宗瑛卻在剎那上膛舉槍,黑洞洞的槍口就對準了他。

  「哪裡最致命,我比你清楚。」她聲音平穩、目光卻冷。

  意識到宗瑛不喜歡被挑釁,老四挑挑眉:「有話好好講,不要動不動就上膛駭人嘛。」

  宗瑛卸下彈匣,取出膛內子彈,一步步拆了手槍,又裝了回去。老四在旁邊看著講:「你好像對手槍很熟嘛,喜歡嗎?」

  宗瑛說:「不喜歡。」

  這時副官又匆匆忙忙趕過來,朝老四遞過去一隻搪瓷缸,順便發表不滿:「糧食缺得實在厲害!上面光派援軍過來,不給及時發補給,這不是存心叫人喝西北風嗎?」

  老四接過來,隨手就遞給了宗瑛:「沒什麼可吃的,你暫時將就一下吧,反正也不會在戰區待太久。」

  宗瑛打開蓋子,裡面裝了滿滿米湯,一隻勺子埋在湯裡,捏起來一攪,也翻不多少米。

  她問:「你不喝?」

  盛清和搖搖頭,只一根接一根地抽煙,視線看向不遠處的援軍。

  他們剛抵達不久,因為疲勞缺少該有的鬥志,年輕面孔裡儘是茫然。

  「臨時整編,長途跋涉,毫無經驗,裝備一時也跟不上。」盛清和說,「就是送他們去死。」

  他抽著煙,說話語氣竭力去輕描淡寫,嘴唇和面部肌肉卻輕顫。

  一種除了堅持別無辦法的無望,伴著劣質煙絲燃起來的煙霧蒙了他的臉。

  宗瑛喝光了搪瓷缸裡的米湯,找了個地方休息。

  老四離開了野戰醫院,回營處理事情。

  盛清讓則在傍晚時分回到了前線指揮部。

  指揮部臨時佔用了村莊附近的道觀,這座香火旺盛多年、卻在亂世被廢棄的道觀,在早秋風中顯出時過境遷的無奈。

  盛清讓謝過通訊員,下了車走了一段恰好遇到老四。

  還隔著近兩米的距離,老四扔了一套衣服給他:「不是給你的,給宗醫生,從護士那裡借來的,應該合身。」

  盛清讓穩穩接住,道了聲「謝謝」,便繼續往指揮部裡面走。

  進了大門一路走到後面,老四指指最西面一間小柴房,同盛清讓道:「我看她很累了,現在應該就在那裡面歇著呢。」

  盛清讓再次道了聲「謝謝」,往前走幾步,打算敲門進去。

  「三哥哥。」老四卻突然喊住他。

  盛清讓轉身看他,只見他頭上被滑稽地包了厚厚一圈,肩頭也纏緊紗布,襯衫領口有些鬆垮,鞋子、褲腿上全是泥和血:「怎麼了?」

  「你女人很厲害啊。」老四彎起唇,沒頭沒尾地講了這麼一句。

  盛清讓對上他的目光:「所以呢?」

  老四想了想,略歪了下腦袋,道:「雖然對家對國,我們的立場和觀念都不太一樣,但我們看女人的眼光倒是很像的,你講對不對?」

  盛清讓一手提著公文包,一手橫在胸前攬著那套乾淨衣服,下意識握起拳,語氣平穩地逐個問道:「對家對國,不一樣在哪裡?看女人的眼光像,那又如何?」

  老四臉上幾不可察地浮起一絲無奈的笑:「對那個家我絲毫不想忍,而你趕都趕不走;對國——我在前線,你忙的是後方;看女人的眼光一致,那麼或許會爭搶一番?」

  盛清讓耐心聽他講完,不急不忙說:「爭搶嗎?可宗小姐不是物品。」

  老四面上笑意加深,他試圖讓自己的笑看起來更真實,語氣也立刻變了:「三哥哥,話不要說得那麼死嘛。要不是我在前線朝不保夕的,不管結果怎麼樣,我也是要爭一爭搶一搶的。」

  老四心裡很清楚宗瑛再怎樣也不會跟自己扯上太大關係,但他自小就一直與盛清讓比較,便習慣了放豪言。

  更何況,他今天是打心眼裡覺得,這種局勢下的自己,可能已經失去了追求愛人的資格——因為給不了未來,儘管這個未來僅僅是,活著。

  盛清讓聽懂了他話裡的「朝不保夕」四個字,沉默一會兒,只講了聲:「戰況愈烈,你多保重。」

  老四聞言,臉上會心一笑,半天不吭聲,最後揚起下頜講:「那麼當然,你這樣費心費力將上海的工廠遷到內地去,我倒要看看最後——值不值得,有沒有意義!」

  盛清讓答:「會有的。」

  「是嗎?」老四突然緊了緊領口風紀扣,斂了笑轉身:「但願我能活到那個時候。」

  他說完帶上帽子就往外走,晚風拂過他肩頭的白紗布頭。

  他隨晚風回了一下頭,看到盛清讓的背影,早年累積起來的心中成見早斂了大半,如果這個人是投機牟利,又怎麼肯為內遷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甘願在戰火中來去?

  血紅夕陽無可阻擋地下沉,早就睡醒的宗瑛聽完門外的交談,起身推開北面破舊的木頭窗。

  她閉眼又睜開,忽然又伸出手掌,在眼前晃了一下——

  她複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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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四:戴著400度老花鏡看完這章的我,迫不及待地跳起來拆開了一包番茄味薯片,得意洋洋哢嚓哢嚓地吃了起來。

  金主:我不管了,我去做手術了,你們自己處理吧。

  還有就是槍傷其實蠻複雜的,取子彈可能都不是最核心的部分,有興趣可以去查一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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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11 00:30:34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九章

  慌張是暫時的,症狀也是暫時的。

  宗瑛轉過身看向門口,盛清讓卻似乎怕擾到她睡眠,不急於敲門進來。

  她鬆一口氣,挨著窗歇了一會兒,在西風落日中感受到上海的秋天真的到了。

  他在門外站了大概半個鐘頭,宗瑛主動去開了門,只見他一手提著公文包,一手抱著兩件衣服,衣服上的濕泥都乾了,洗過臉,但面上倦色更濃。

  她問:「事情辦妥了?」

  盛清讓頷首應「是」,將手中衣服遞過去,宗瑛卻抬手看一眼錶道:「還有幾個鐘頭,就不換了。」

  此時下午六點,距晚十點還有四個小時。

  兩個人都長期缺乏睡眠,眼下得一刻平靜,無多餘精力講話,默契選擇了爭分奪秒地休息。

  戰區破破爛爛的指揮所,門窗都閉不緊,風攜夜間潮氣湧入,沒有燈沒有床,晦暗中只有幾捆枯草和地上幾塊殘破雨布,牆灰一碰即掉。

  盛清讓挨牆睡,宗瑛便挨著盛清讓睡,夜幕徹底落下來時,溫度陡降,夜風愈急,在這瞬息萬變的戰區裡,能睡上片刻已是非常難得,何況身邊還有值得信任的可靠彼此。

  盛清讓呼吸平穩,宗瑛則做了一個長夢,夢從她上手術臺開始,到下手術臺結束,病例複雜,但最終還是成功了。

  兩人睡得酣甜之際,老四過來送晚飯。他伸手推門,才開了小半,即見到牆角挨在一起睡著的兩個人,月光探入內,往二人身上鋪了柔柔一層,顯出別樣靜謐。

  他看了數秒,最終關上門,只將晚飯放在了門口。

  中秋過後缺損愈嚴重的月亮,逐漸移至中天,老四忙完佈防再來,卻見晚飯仍放在門口沒有動過。

  他霍地開門,打算通知他們可以趁夜離開,視線往裡一探,竟發覺牆邊不再有那兩個身影了。

  老四一愣,往裡走幾步,只見草堆上放著他從護士那裡借來的衣服——宗瑛並沒有換。

  衣服旁邊則放了一張字條,乾淨白紙上吝嗇地寫了兩個字——「謝謝」。

  衣服留下了,但人去了哪裡?

  他俯身拿起衣服就往外走,碰上迎面走來的副官便問:「見那兩人走了嗎?什麼時候走的?怎麼走的?!」

  面對一連串的疑問,副官滿臉困惑,摘下帽子只講:「我不曉得呀。」

  消失的兩人重回2015年,即將結束的這一天,是聯合國55/282號決議中確立的「國際和平日」。

  風暖月明,兩人站在馬路旁,紅綠燈按部就班地交替,白天所經歷的一切如夢似幻。

  郊區夜間行人寥寥,方圓百米之內見不到一個路人,遠處亮著燈的別墅區是他們清晨離開的地方——邢學義的住所。

  兩人穿過馬路抵達別墅區,門外停著的那輛車早就不見了,從外面看過去,房子每扇窗都漆黑一片,裡面應該是沒有人的。

  宗瑛擋了臉戴上手套,重新走到門前滑開密碼鎖蓋,輸入0、9、1、4,電子鎖卻響起冷冰冰的錯誤提示聲——密碼改了。

  她打開強光手電仔細掃了一遍,輸入面板上的指紋也被清除得乾乾淨淨。

  對方很謹慎。

  宗瑛滑下鎖蓋,抬頭朝二樓書房看,落地窗窗簾被拉開四五十公分,應該是早晨他們為了檢查牆角是否藏了人才拉開的。

  來人是沈秘書嗎?同他一起來的又是誰?難道是呂謙明?

  呂謙明是為處理邢學義遺物而來?他要找什麼?

  宗瑛蹙眉想了片刻,一時理不出頭緒,又不得入屋門,便只好退出監控範圍,對盛清讓提議:「我們先回去,你手上的傷還要處理。」

  兩人走到主路上打車,好不容易攔下來一輛,藉著路燈,出租車司機打量他們好幾眼,謹慎問:「你們從哪邊過來啊?衣服上怎麼這個樣子呀?」

  宗瑛面不改色地編理由:「從鄉下回來的路上出了交通事故。」

  出租車司機半信半疑,直到宗瑛出示了警官證件,這才同意載他們。

  車子於夜色中奔馳,一路通行無阻,抵達699公寓時將近晚上十二點。

  下車進樓,保安看到兩人衣服上的血污也是一驚一乍,盛清讓用同樣的藉口搪塞了過去。

  電梯上行,兩人都保持沉默。

  他們第一次同坐電梯也是在699號公寓,七十幾年前的公寓電梯,沉重又緩慢,那時戰爭還沒有打響,陽光明媚,花園裡孩子嬉鬧,街道上車水馬龍,剎那間一切都不再。

  兩人接連去洗了澡,換上乾淨衣服坐在客廳裡,電視機播送著夜間新聞,反而襯出一種詭異的安靜。

  宗瑛起身拿來藥箱,搬了張籐椅坐在盛清讓對面,抬首命令:「手。」

  盛清讓抬起手,宗瑛對著頭頂燈光,手持夾了酒精棉的鑷子仔細替他消毒傷口。

  酒精給新鮮傷口帶來的密集刺激,令盛清讓不由蹙了蹙眉。

  宗瑛抬眸,看一眼他眉心,又側過身取藥粉:「傷得不輕,得注意護理,藥膏你隨身帶著,每天換一次。」

  盛清讓此時卻突然問她:「宗小姐,剛才你到了門口,卻沒有進去的理由是什麼?」

  宗瑛如實答:「密碼換了。」

  「是早晨來的那兩個人換的嗎?」

  宗瑛手稍稍一頓,將上藥棉簽投入腳邊垃圾桶:「不出意外應該是。」

  「認識那兩個人嗎?」

  宗瑛想起沈秘書和呂謙明那兩張臉,道:「其中一個同我媽媽一樣是新希元老,不過他離開新希多年,現在有自己的生意,只是一直持有新希股份,並且還佔了大頭。」

  她換了一支棉簽棒接著給他上藥,聽盛清讓講:「他與邢學義關係怎樣?」

  宗瑛想想,道:「私交一般,應該是在離開新希之後就很少聯絡了。」

  「很少聯絡,又突然出現——」盛清讓沉吟道,「他的目標或許和我們一樣,都是為了邢學義的遺物?」

  那兩個人上樓直奔書房,路徑明確,目標顯而易見。

  這樣看來,宗瑜媽媽站在樓道裡接的那通電話,很有可能就是沈秘書打來的。

  正是她的通知,才引他們在那個時候進了邢學義的家。

  那麼他們的目的是「處理」遺物?可邢學義那裡不過是些工作資料和日記,又有什麼是值得被「處理」的呢?

  宗瑛於是回道:「也可能不一樣。我們是去找證據,他卻可能是為了掩蓋證據,動機不同。」

  「他要掩蓋什麼?和你母親的案子有關,還是和邢學義的案子有關?」盛清讓問完又說:「邢學義死後,他是不是找過你?」

  宗瑛霍地抬眸:「你怎麼知道?」

  盛清讓道:「突然的約見,往往都有原因,很少會是心血來潮的巧合。他找你,有沒有可能是為了探虛實呢?」

  宗瑛回想起那日的談話細節,只有兩個關鍵點。

  一是呂謙明問她邢學義的案子有沒有結,二是他認為嚴曼不是自殺。

  第一點宗瑛沒有上心,第二點反而讓當時的宗瑛有一種莫名的被認同感,甚至有那麼一瞬間生出一點感激。

  現在想起來實在太奇怪了,他表現得那麼友好,卻分明從頭到尾都在試探她的口風。

  宗瑛眉頭陡蹙,陷入一種後怕與疑惑交織的混沌當中。

  盛清讓察覺到她思路的停頓,不再問了,只道:「你不要急,既然他也去找遺物,那麼至少說明我們的方向沒有錯。關鍵點,仍在邢學義的遺物上。」

  宗瑛斂回神,側身拿過藥盒裡的紗布,握過他的手開始包紮,同時問道:「你覺得邢學義做的那些事情古怪嗎?」

  盛清讓反問:「你是指密碼、日記還是剪報?」

  「都是。」

  「密碼用0914,說明你媽媽去世那天對他而言很重要;日記內容單一卻執著,每天問候指向也不明朗;至於剪報——」他說著抬起頭,對上宗瑛視線:「雖然每個人收集的動機各異,但如果換做我這樣妥帖收藏一個人的信息,那麼她只可能是我愛的人。」

  宗瑛手一頓。

  盛清讓接著說下去:「排除邢學義有特殊癖好的可能,綜上只能表明他對你媽媽有很深的感情。」

  他的意思很明確了,邢學義極有可能對嚴曼存有私情,但這卻是宗瑛最不樂意聽到的答案。

  因為一旦摻合進私情,就更不利於分辨邢學義在整個事件中到底扮演了什麼角色。

  他做的這些事,是因為做錯事而愧疚?還是單純因為對亡者的懷念?

  地方台的夜間新聞將至尾聲了,電視上的男主播用一貫平穩的腔調說道:「下面插播一則快訊,今晚十點半左右,寶山區某別墅區發生火災,消防工作正在進行,暫無人員傷亡……」

  鏡頭切換到事故畫面,宗瑛循著盛清讓的視線轉頭看向電視屏幕,從現場煙霧中認出了那棟失火建築——邢學義家。

  宗瑛忍不住起身,這則短訊卻播到了尾聲,鏡頭切回演播室,男主播開始讀下一條新聞。

  盛清讓低頭做好手上紗布的最後固定,講了一句「如果火災也是意外,就太巧合了」,隨後拿過公文包,翻出一本年代久遠的工作簿,抬頭看向宗瑛後背,講:「一整天都沒有空和你說,早上你決定要走的時候,我找到了這個——」

  宗瑛轉身垂首,那本工作簿封皮上印著的,正是嚴曼去世的年份。

  盛清讓接著道:「因為突然有人上來,我也沒能來得及放回原位,去師部的路上我才有空打開來看了看——」他說著翻到某一頁,將本子轉個向,遞給宗瑛。

  那一頁寫著:「9月14日,這一天,我吃掉了自己的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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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吃良心這個說法,我隱約記得章詒和的母親講史良的。

  說起來,史良是民國一個非常厲害的女律師,也是新中國首任司法部長。

  如果有對民國律師感興趣的,推薦一本《歷史的潛流——律師風骨和民國春秋》,

  還有一本《秩序的淪陷:抗戰初期的江南五城》,視角也比較獨到,可以瞭解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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