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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為了一口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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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23 10:53:58 |只看該作者
☆、第 230 章

  且說在宮中,內侍來報,說被囚的淑妃吵嚷不休,成帝又因聽了竹先生一番話,想起舊事,不由既傷且怒,便含怒說道:「把那賤人帶過來,朕親自審問。」

  當下有太監前往,頃刻就帶了淑妃進殿。

  此刻淑妃,早已非昔日那總是儀態萬方貴不可言的貴妃娘娘了,頭髮散亂,也無任何妝容,身上的華服也都被剝去,只一身簡素,失去了昔日的榮華裝扮,看來便如一個年過半百的可憐婦人,被兩個內侍一放,竟站立不穩,便跌坐在地上。

  成帝冷眼見她這樣淒慘,便哼了聲,道:「聽聞你總是在叫嚷要見朕?你卻還有何話說?」

  淑妃跌在地上,緩了口氣,才抬頭看向成帝。

  四目相對,淑妃凝眸看了成帝片刻,才柔聲問道:「皇上的身子可還好?」

  成帝覷著她,冷笑道:「還未被你害死,你是不是覺著有些遺憾?」

  淑妃聞言笑了笑,道:「臣妾從來都是心向明月,雖然明月只向溝渠,但臣妾又哪裡捨得害死皇上呢?不過是皇上薄待太甚,故而逼得臣妾無法罷了。」

  成帝聽了這般無理的話,冷道:「這麼說,你跟肅王聯手謀逆,倒是朕的不是了?」

  淑妃搖頭道:「臣妾又哪裡敢怪皇上?只不過,昨兒之事,都是臣妾一時想不開,才犯下大錯,至於肅王,不過是被臣妾連累的罷了,他好歹也是皇上的兒子,求皇上看在血脈的份兒上,饒恕了他罷了。」

  成帝道:「朕的兒子,竟想要害死朕,你說倒要怎麼饒恕呢?」

  淑妃哀哀看著成帝,道:「這不過都是臣妾的主意,肅王只是被迫罷了,有什麼罪責臣妾都擔著就是了……何況如今太子已經歿了,皇上只剩下兩個兒子,好歹放肅王一馬。」

  成帝眉頭微蹙,仍是冷道:「他若是犯了別的罪,倒也使得,然而偏生是謀逆大罪,又叫朕如何饒恕,有道是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我若放過了他,以後人人效仿,國又何以為國,法又何以為法?」

  淑妃聽了這一番話,眉峰曲起,望著他問道:「皇上,是鐵了心要肅王死了?」

  成帝漠漠然道:「是你跟他自尋死路,怪不得朕。」

  殿內一時無聲,淑妃垂下頭去,靜思片刻,才又自言自語似的說道:「臣妾十四歲入宮,這許多年來,始終一心只向皇上,最後卻落得這個下場……」

  成帝聽她仿佛有哀怨之意,便道:「咎由自取,夫複何言。」

  淑妃卻低低笑了起來,笑聲聽來卻極詭異,成帝聞聲,不解她又是怎麼了。

  卻見淑妃忽地說道:「你當真以為,我是來給肅王求情的?」

  成帝一怔,擰眉看她。

  淑妃笑著緩緩抬頭,臉上卻毫無幽怨之色,反是微微自得的笑意,望著成帝道:「皇上你如今還不懂麼?我如今自然是敗了,然而皇上,難道就是贏家?」

  淑妃說到這裡之時,眉端一挑,含笑的眼尾多了一絲妖媚之色。

  成帝心中一震,雙眼眯起,沉沉看著淑妃:「你想跟朕說什麼?」

  淑妃極慢地吐了一口氣,從地上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抬手拍了拍身上灰燼似的,方慢條斯理說道:「肅王的確是臣妾生的,然而他難道不是皇上的血脈?到底還是皇族的人,他又不跟著臣妾姓付,他是姓趙的……你們姓趙的自個兒反自個兒,自相殘殺,又跟臣妾又何關係?」

  淑妃的口吻竟然十分輕蔑,略歪著頭,挑釁似的看著成帝。

  成帝雙眼微微瞪起來,有些不可置信地看著淑妃。

  淑妃瞧出他面上的愕然,抬手掩在唇邊,仰頭又笑幾聲,道:「皇上殺死自己的兒子,卻還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樣,倒真真兒地叫臣妾覺著好笑……可笑的是,皇上你仔細數過不曾?皇上一共有幾個兒子?被您親手殺了的,又有幾個呢?」

  成帝身子一顫,竟不由地後退一步,卻又生生停住,咬牙道:「你不必妖言蠱惑,朕……何曾有親手殺過……」後面幾個字,卻竟說不出來。

  淑妃仍是帶笑看著成帝,眼裡迷迷醉醉,不是看著自己的仇人,卻竟像是看著自己的情人,淑妃道:「我仔細想了想,為何我這樣喜歡皇上……說到底,是因為我跟皇上乃是同一路的人罷了,都是絕情冷意的人,為了自個兒……就什麼都能捨棄,不管是自己的兒子也好……還是自己的女人都好……」

  成帝聽不得這些話,忍不住喝道:「你住口!你再敢胡言亂語,朕……必會讓你死的苦不堪言。」

  淑妃幽幽地歎了口氣,道:「苦不堪言?這幾十年來深宮之中,眼看著你迎新棄舊,不亦樂乎,可知道我每時每刻都是苦不堪言?」

  成帝動了真氣,喝道:「你……是瘋了!」

  淑妃挑唇,不顧一切似的說道:「我自是瘋了,喜歡上你,便是瘋了之初罷了。當時皇后曾對我說過,皇上的心,絕不會是屬於任何一個人的,但是我……卻蠢的覺著,可以試著搏一搏,那時候,皇后因看破了你,便一心只在太子身上……那件事,她本來不願插手,然而實在是皇上太喜歡德妃那賤人了,偏又有那種傳說,所以她才肯跟我聯手,哈……」

  淑妃說到這裡,又肆無忌憚地大笑起來,這寢殿之內鴉默雀靜,只有她詭異的笑聲隱隱回蕩,仿佛也把帷幕底下積沉多年的塵埃也掀了起來,空氣之中充滿了舊日艱澀難言的氣息。

  成帝心中鼓噪,卻只靜默無語,只森森然看著淑妃。

  淑妃止住笑,道:「皇上應該早就心知肚明的了,我為了爭寵,皇后卻是為了給太子爭寵……只可惜,我們兩個人費盡心機,居然兩個人的心機都落了空,皇后因為那件事,幾十年在佛堂裡,吃齋念佛抄寫經書,只為了贖罪,或者給太子祈福,但她又得到了什麼?最終太子還是曝屍荒野,而我呢?我當然不會在意肅王到底得到皇位或者得不到……我在意的,自始至終都是皇上的心而已,但直到現在,我卻也明白了,原來我跟皇后,卻沒有誰比誰更可憐的少些,都是一樣的輸家罷了。」

  成帝閉了閉雙眸,舊日之事,紛紛在腦中掠過,出京的太子,自焚佛堂的皇后……以及……昔日那個溫柔卻不失剛毅的女子……

  他曾有繁華天下,也曾有所愛之人,所寵之子,如今,他們卻一一先他而去……

  與此同時,淑妃目不轉睛地看著成帝——如今在她面前的,不過是個皮相枯槁,雞皮鶴髮的頹然老者,然而在淑妃的眼中,卻仍是昔日進宮之初,一眼望去,那相貌堂堂,威嚴尊貴的天子,當他凝眸看向她的第一眼,或許是心中太過震懾,竟從那雙極懾人的雙眸之中,讀出了只屬於她的無限情深……從此,竟如陷於網中,便是一生。

  誰知道……那只不過是一相情願的錯覺而已,而她竟用了一生,才懂得這個無情的真相。

  淑妃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地吐出,仿佛要把心頭的不堪也都散去。

  淑妃又笑了聲,道:「不過,我比皇后要幸運些,我並不是那愛子如命的母親,所以不至於如她似的,在皇上面前苦求到塵埃之中,再絕望斷念。對我來說,一個肅王或者十個肅王,都是皇上的兒子,皇上既然要殺了他們,那就殺好了……」淑妃冷哼了聲,笑得惡毒而快意。

  成帝聽到這裡,再也忍不住,驀地上前一步,伸手捏住了淑妃的脖頸,道:「你這……毒婦!」

  淑妃被迫抬起頭來,雙眸卻仍是死死地看著成帝,雖然痛苦,卻仍是嘴角抽搐著挑起,道:「為何我是毒婦?我又不曾殺害自己的兒子,下令動手的……咳,可是皇上……我是毒婦,皇上又是什麼?」

  成帝的手微微顫抖……他年青時候,是能縱橫馬上,率兵打仗的皇帝,自有一身武功,此刻雖年邁,但手勁也是非同尋常,成帝竭力克制,才不曾讓自己捏碎了淑妃的咽喉。

  淑妃見他眸子之中火焰閃閃,她卻無端地喜歡起來……仿佛又看到了那年青的成帝,也是這樣,眼中帶火看著她,走到跟前兒,問她的姓名。

  那是她一生之中最快活的時候。

  縱然此刻死在他的手中,也是甘心情願的。

  淑妃咳嗽了兩聲,才悄聲又說道:「皇上恨我麼?不錯……能讓您記恨著,倒也是臣妾的榮幸。毒婦……這稱呼極好,我是毒婦,皇上是獨夫……豈不是跟皇上您很相配,畢竟,太子,肅王,兩個人……不,不對……還有一個……也終究是……給皇上害死的……」

  這話無比刺心!成帝只覺得自己捏著的,是一條毒蛇,心底悚然,手一松。

  淑妃渾身脫力,複跌在地上,咳個不停。

  成帝指著淑妃,道:「你、你……」

  這一刻,成帝竟有些窒息,被迫張口,吸了兩口氣,才緩過勁來。

  看了淑妃半晌,成帝終究慢慢地平靜下來,便道:「很好,朕明白你的心意了。」

  淑妃聽見他的聲音已然平靜,便抬起頭來。

  此刻成帝微微仰頭,臉上複又出現那種倨傲睥睨之色,眼尾淡淡掃了淑妃一眼,道:「昨夜你想借良妃之手害朕,多半也是嫉妒她得寵,故而想一箭雙雕是麼?你放心,朕不會讓你死……朕會留你性命,讓你好生看著,朕會如何地寵愛她……比寵愛任何人都寵她,而你……不過是……」

  最後一句,成帝微微俯首,盯著淑妃雙眸,面上雖含笑,眼底卻冷酷如昔。

  淑妃一震,臉上的笑果然僵了,成帝瞧得明白,便道:「來人,帶她下去,好生看著,不要叫她死了。」

  淑妃竟說不出話來,內侍們上前,把淑妃架住離開,淑妃將被帶離,才含怒帶怨地叫道:「你會後悔的……獨夫!你一定會斷子……」

  內侍們魂不附體,不等淑妃叫完,慌忙將她的口死死堵住,而成帝轉身負手,再也不看一眼。

  成帝召見了淑妃之後,複歇息了片刻,想到淑妃之言,心中波瀾仍在,便問應含煙的情形,內侍說她已經無礙。

  成帝略松了口氣,這會兒,小太監來報,說是竹先生進宮見駕。成帝聞言,心複又懸起,竟無端地有些緊張,手握著榻邊兒的扶手雕龍,道:「宣。」一字千鈞。

  小太監往外通報,聲音一重一重地傳了出去,成帝微微坐直了身子,仔細看向外頭。

  不多時,果然見竹先生的身影出現,而在他旁邊,跟隨著一個看似十八九歲的少年,一身素衣,面容俊朗,神情漠然。

  成帝只看了一眼,心中便忍不住一顫,眼見兩人走到跟前兒,竹先生見禮,那少年也隨著行禮,舉止循規蹈矩,仍是目不斜視,雖然是初次面聖,卻通身的漫不經心,波瀾不起似的。

  成帝盯著張燁看了片刻,便問竹先生道:「就是他了?」

  竹先生點頭,道:「這是小徒張燁,自小跟在草民身旁,未免不知禮節,請皇上見諒。」

  成帝道:「不必多禮。」又對張燁說道:「你上前來,讓朕仔細看看。」

  張燁聽了這話,眉頭微微一蹙,竟不願動,竹先生轉頭看他,道:「去罷。」

  張燁默默地抬眸,同竹先生對視一眼,才終於轉身,向著成帝身邊走了幾步。

  成帝凝視著張燁,道:「你……今年多大了?」

  張燁道:「不知道。」

  成帝眉頭一蹙,聲音微冷,道:「不知道?」

  張燁淡淡說道:「我從小跟著先生在山中,山中無甲子,歲月不知年,所以不知道。」

  竹先生在後聽了,也皺了眉。

  不料成帝卻笑了起來,又笑看張燁,道:「既然如此……你……已經知道了你的身世了麼?」

  張燁沉默不言,恍若未聞。

  成帝仔細打量他的眉目,聲音溫和了些,道:「你大概已經知道了,你如何認定,你是朕的皇太孫?」

  張燁聽了這句,才驀地抬眸看向成帝,原本漠然的臉孔上多了幾分怒意,竟然說道:「我並不覺著我是皇上的什麼皇太孫,我只是……才知道,我是有父母的……我只是……我母親的兒子,不是任何人的什麼勞什子皇太孫。」

  張燁說到最後一句,眼睛之中,已經水火流動。

  竹先生知道他心中憤懣,本要攔住他,然而聽了這一句,張了張口,卻又無聲了。

  成帝詫異之餘,也有些無言,卻竟不見怒意。半晌,才又說道:「你……果然見過你的父親母親了?」

  張燁張了張口,卻說不出一個字來,索性深深地吸了口氣,才道:「我是見過了,不過,是在我父親快死的時候我才見過的……至於我母親……」

  張燁說到這裡,終究忍不住,眼中淚光一閃,忙仰頭,卻已經來不及了,眼中的淚如雨珠一般墜落下來。

  張燁張口不能言,片刻,才抬起袖子擦了擦淚,又冷笑說道:「你問這個做什麼?他們落得這樣的下場,難道跟你半點兒的干係都沒有?我知道你們的意思……把我拉來,是想認回我?卻又不敢信我是不是他們親生的,所以來考問我……我倒是不妨告訴你,我不稀罕你們的什麼皇位王位,只要你……好端端地把我的父母還給我!」

  張燁說到最後,忍無可忍,竟是吼了出來似的,從來沒有人敢在皇帝寢殿之中如此大吼大叫,這一聲,透過重重帷幕,竟傳了出去,惹得楊九公不知如何,便飛跑進來看端詳。

  竹先生低著頭,此刻,才上前來,道:「燁兒……」

  張燁眼中的淚已經止不住,嘴唇上也沾著淚花,哆嗦著不停,聽了竹先生一句,良久才轉過頭來,死死地看著竹先生,道:「可知道我最恨的就是你了?從小我是沒爹娘的,倒也罷了……只是你為何把我帶來這京城……明明跟我爹娘近在咫尺,卻又不告訴我……只等到他們出了意外,生離死別的時候,才對我說真相,你……你還是我師父,可你對我何其殘忍……」

  張燁說到最後,更加忍不住,淚如泉湧,幾乎大聲哭了出來,卻只是拼命忍著。

  竹先生抬手將他擁入懷中,眼睛卻也紅了,張燁靠在他的胸前,淚沾濕了竹先生的衣裳,張燁無聲哭了一會,卻拼命地掙開竹先生的懷抱,叫道:「我最恨的就是你了!不用你假惺惺的!」

  張燁流著淚叫了這一句,便甩開竹先生,轉身拔腿,竟飛快地跑出了大殿。

  竹先生本來想去追,然而卻通身無力,眼中的淚卻滑了下來,眼睜睜看著張燁跑了出去,只來得及啞然叫了一聲「燁兒」……

  還是成帝,起身對楊九公道:「快叫人跟上……不要傷了他!好生護著……別叫他做傻事!」

  楊九公隱隱聽出端倪,便忙領命出外。

  寢殿之中,終於只剩下了成帝跟竹先生兩人,兩個人卻都沒有言語。

  許久許久,竹先生才閉了閉雙眸,無力似的說道:「皇上……可信了麼?」

  成帝並不回答,眼中情緒複雜,只是緩緩地籲了口氣。

  而就在張燁跑出大殿之後不久,成帝傳旨,立即召見六部大臣,內閣學士,鎮國大將軍等一干輔國重臣、並熙王趙永慕進宮進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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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23 10:54:13 |只看該作者
☆、第 231 章

  且說張燁飛跑出了宮殿,卻因不認得宮中經緯,一路胡奔亂跑而已。

  身後的太監們紛紛追趕,卻一時趕不及,張燁正跑著,忽見一隊執金禦巡邏而來,見狀不明所以,呼啦啦地便圍了過來。

  身後那些小太監奉了楊九公之命,見狀忙大叫:「不要傷他,不要傷他!」

  執金禦的統領,正是唐紹,仔細定睛一看,卻認得是張燁,忙揮手叫眾侍衛退下,自己上前,把張燁攔住,問道:「張兄弟,如何是你?你幾時回來的?在宮中又做什麼?」

  張燁正悲憤交加,聽了聲音熟悉,抬頭一看,淚眼模糊中,認得這鮮明俊朗的輪廓……原來昔日他往應公府去見懷真,偶然也遇見過唐紹,是以都認得。

  當下張燁止了步,卻無法訴說內情。

  此刻身後的太監們都趕了上來,為首的小太監不敢得罪,陪著笑上前,對張燁道:「小爺,且請跟我們回去罷了?」

  張燁哪裡肯,冷冷哼道:「除非我死了!」

  那小太監被噎了口,也不敢強他,只好訕訕地垂手守著。

  唐紹見這情形,心中納罕,便問道:「出了何事了?」

  張燁又傷又是氣憤,只是不答。那小太監道:「紹哥兒,我們也不知是何事……只是這位小爺去面聖,不知如何跑了出來,九公公吩咐我們跟著他,別傷了他呢……」

  唐紹知道事情有異,就只做無事狀,見張燁不理會他們,知道他不待見這些緊隨著的內侍,便想替他打發了。

  唐紹便笑道:「原來如此,不妨事,我跟他是認得的,交給我罷了。」

  小太監們卻不敢擅離,只又笑道:「紹哥兒,我們是領命的,九公公親自吩咐,若是傷著他一點兒,我們的腦袋就……」

  唐紹笑道:「瞧你們怕的,難道信不過我?他是我兄弟……我哪裡能傷著他呢?」說著,便伸手在張燁肩頭抱了一抱。

  張燁木木然的,也不動彈。

  小太監見狀,才笑道:「是是是,我們哪裡敢信不過紹哥兒。」因此就退後,不再緊緊地跟著張燁了。

  唐紹便吩咐執金禦再去巡邏,自己便拉了張燁,低聲問道:「張兄弟,你如何哭成這個樣子?莫非是見了皇上,惹了皇上不高興……出什麼事兒了?」

  張燁看他一眼,道:「我惹他不高興?為何不說他惹我不高興?」

  唐紹聽了這沒高沒低的話,挑了挑眉,道:「你……」因見左右無人,便低聲問道:「你如何進宮來見皇上了?跟我說句實落話如何?」

  張燁聽問,眼圈更紅了幾分,就不言語。

  唐紹見他如此難過,心中納罕之極,便不再追問,只道:「說來,虧得你是今兒進宮來的……你若是昨兒進來,只怕也不得安生呢。」

  張燁仍是默然,也不關心這些。

  唐紹見他不理,於是故意又說:「你既然回京來了,可見過懷真了?她可跟你說過了不曾?昨兒她就在宮內,可著實地受了一場驚嚇呢。」

  張燁忽然聽說跟懷真有關,才轉頭看向唐紹,問道:「懷真怎麼會在宮內,又出了什麼事?她不曾跟我說過。」

  唐紹見他這樣說,就知道是見過懷真了,因道:「你沒見她手臂上帶傷麼?」

  張燁更是吃了一驚,忙抓住唐紹道:「你說什麼?我並沒留意……誰敢傷了妹妹?」說到最後,才帶了急怒之意。

  原來張燁因遭受大變,性情也陡然變得內斂起來,一路回京,始終默悶無語。

  竹先生知道他心中傷痛不可說,又知道他在京中最惦念的人便是懷真,故而先送他去見了懷真,只盼懷真能寬慰他心。

  而張燁因心中之事非同等閒,是以也並沒仔細留意懷真如何,任憑她百般地逗趣說笑,他都是沉默寡言罷了……此刻聽唐紹說懷真傷了,才驚心懊悔起來。

  唐紹笑了笑,就拉著他,走到文華殿旁邊僻靜處,把昨兒肅王作亂,淑妃禍亂宮闈的事兒說了。

  張燁聽得呆呆的,眼睛中又見了淚,末了,竟喃喃道:「我只以為,我是被禍害了的可憐人,偏妹妹那樣的……也差點兒遭了這無妄之災。」

  唐紹見他話中有話,便問:「你怎麼了?若有心事,可也好跟我說說呢?別總悶在心裡,我見你神情跟昔日大不相同……只怕懷真也看出來了,她必然也擔心你,你且別悶壞了自己。」

  張燁聽了這話,才咽了口淚,道:「我對你說什麼?你可知道……我自打跟著師父起,就以為自己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只當師父是我的父母罷了,對他感恩戴德的,誰知道……師父卻是個大騙子,明明我跟我父母就近在咫尺,他也不肯告訴我,最後害得我們……天人永隔……」最後四個字,卻又狠狠地磨了磨牙。

  唐紹聽得驚心,道:「竹先生不似是這樣狠心惡毒的人,這其中……必然是有緣故的,是了,你的父母,又是何人?如何你說跟他們……天人永隔?」

  張燁深吸一口氣,說道:「他的確是有緣故的,但我卻無法原諒他。我的父母……你難道還猜不到?他為何把我帶進宮來見皇帝?」

  唐紹模模糊糊,驚問道:「跟皇上有關?」

  張燁搖頭道:「我寧肯跟他沒有關係,那樣,只怕他們仍還好端端地活在世上。如今,我只想離開這個地方……橫豎我如今,當真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了。」

  張燁說到這裡,複淚如泉湧,悲不可遏。

  唐紹雖仍沒有猜透其中關係,卻心驚肉跳,又見張燁傷懷,他便複將張燁肩頭一抱,安撫道:「我知道你的心情,只不過……你也別太傷心了,你的父母雖然不在了,可是你仍有我們一干朋友,還有懷真……我們都會陪著你,你不是孤身一人的。」

  張燁見他這樣說,才又抬頭看向唐紹。

  唐紹看他眼紅帶淚的,便歎了聲,抬手在張燁背後輕輕地拍了拍,道:「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想來伯父伯母在天之靈,也不願見你如此傷心之態,只想你快快活活的罷了。你若是想念他們,就也好生振作起來,休要總是這般頹靡傷懷,也叫他們於心不安呢。」

  唐紹竭力安撫,半日,張燁的心緒才平復下來,兩個人坐在白玉欄杆邊兒上,看天際雲卷雲舒,兩兩無言。

  許久,唐紹想起一事,便問道:「是了,你還沒告訴我,伯父伯母究竟是何人?」

  張燁才要說,忽地聽後面有人說道:「張小爺……皇上召您相見呢。」

  張燁淡淡看了一眼,唐紹望著他,竟有些擔憂。張燁便深吸一口氣,道:「我現在去見他,見過他之後,我再告訴你。」

  唐紹跳下欄杆,道:「你去罷,且記得我的話。」

  張燁點頭道:「我記住了。」上前同唐紹肩頭一碰,也在他後背上輕捶了兩下,才複放開,跟著那小太監去了。

  背後,唐紹站在原地,目送張燁背影離開,心中無端有些不安。

  且說先前,群臣被急招入宮,都不明所以,小唐在宮門下馬之時,正見應蘭風出了轎子,小唐忙上前行禮,應蘭風還禮,因問道:「你也被召進宮?可知道是何事?」

  小唐心中自猜到幾分,只是一時半會說不清楚,便請應蘭風且走且說,一邊兒道:「岳父可知道竹先生回京了?」

  應蘭風道:「我才接到信,還要請他過府說話兒呢……只是聽聞他跟著你進宮了,莫非今兒皇上召見眾人,跟此事有關?」

  小唐道:「岳父……」轉頭看向應蘭風,他心底藏著的那個極大秘密,不敢跟懷真透露,卻猜不准應蘭風是不是知情的……偏生這些話,干係甚大,不能隨意出口。

  小唐心中思忖片刻,便道:「岳父可知道昔日太子府中,太子妃產下嬰兒,卻……之事?」

  應蘭風點頭說道:「隱約聽聞,如何?」

  小唐道:「只怕此事另有蹊蹺。」

  應蘭風眉頭一皺,同他對視片刻,看出小唐雙眸中如有隱憂。應蘭風道:「你的意思是……竹先生進宮……跟此事相關……所以皇上召見眾人,難道……」

  應蘭風飛快地尋思了一番:如今肅王剛事敗,朝中眾人詫異之餘,都認為熙王是承繼大統的不二人選了,然而這會子忽然再冒出太子之事,實在微妙的很。

  應蘭風當下就不言語了,兩個人各懷心事,往皇帝寢宮而去,又走了片刻,小唐說道:「我聽懷真說,岳父得到噬月輪了?」

  應蘭風見他忽然問到此事,就笑了笑,道:「懷真那丫頭,也不知存著什麼心思,竟要此物……幸好順利到手。我也知道此物是你從沙羅帶回的,你可知道此物的來歷,又有何用處?」

  小唐因懷真留心這噬月輪,他雖不語,暗中卻仔細尋訪,畢竟他手段通天,自也找到幾個沙羅的行者高人,早明瞭噬月輪的傳說……只是不肯十分當真罷了。

  而應蘭風愛女如命,為懷真一句話,便把噬月輪從景深手中「拿」了回來,難道就白放著此物不去打聽?只怕他也早有所知,然而不肯實話罷了。

  小唐因此就說道:「我只聽說此物仿佛有時光倒轉之能……只覺得匪夷所思,也不知是不是懷真小孩兒心性,才一心想要。」

  應蘭風也笑道:「我也猜是她又任性呢,然而竹先生倒是很上心此物,只怕這傳說……也是有些意思的。」

  兩個都是聰明通透之人,小唐聽應蘭風如此說,就明白他也打聽到了,就也一笑說道:「傳說如何,倒不要緊,只既然是懷真想要的,便給她好生存著就是。」

  當下就按下此事,又走幾步,到了寢殿,已經有幾位大臣到了,兩人忙也入內,頃刻,就見熙王趙永慕也來到。

  不多時,人便都齊了。

  群臣之中,多半都不明白成帝宣召之意,都在猜大概是因肅王之事罷了。

  成帝見眾人都到齊,才由楊九公扶著起身,因環顧了群臣一遭兒,目光在熙王跟應蘭風身上停了停,複垂眸說道:「昨日肅王謀逆,但他畢竟是朕的兒子,到底如何處置,朕倒是有些猶豫不決了,不知……眾位愛卿是何意見?」

  眾人聽了,彼此相看,都有些不太敢言,畢竟茲事體大,又偏是皇子作亂,而成帝又是意思含糊,眾人都怕猜錯了皇上的心意,豈不是糟了?因此無人敢出頭。

  成帝見眾人都默然,沉吟片刻,就道:「熙王,你意下如何?」

  趙永慕聽了,擰眉想了片刻,稟奏道:「父皇,本來……肅王所犯謀逆大罪,實在罪無可赦……」

  成帝不動聲色,只是聽著。

  趙永慕又道:「然而正如父皇所說,父皇念在骨肉之情,兒臣……卻也自有手足之情,因此兒臣,也自無法狠心,還請父皇恕罪……」熙王說到這裡,便深深低頭,不再發一言。

  成帝凝視他半晌,歎了聲,此刻,複又問眾人之意。

  卻有兵部侍郎出面,正色啟奏道:「肅王所犯乃是大罪,倘若饒恕,只怕法不成法,皇上斷不可一念之仁,壞了綱常律例,此風一開……倘若日後有效仿者,只怕惑亂江山,後患無窮。」

  兵部侍郎齊筠因肅王之事被連累,早就入獄,這兵部侍郎早先被齊筠壓制,此刻自然不肯甘休。

  成帝點了點頭,又道:「應愛卿意下如何?」

  應蘭風出列,拱手說道:「微臣覺著,許侍郎所言有理。皇上跟王爺雖然念在手足之情,但對臣等而言,只有亂臣賊子,鐵律金規,並沒有其他情分可講。」

  眾人之中,有素來跟應蘭風交好的,聽他表態,都也才敢紛紛表示贊同。

  成帝眉頭微蹙,複看向小唐,便問道:「唐愛卿意下如何?」

  小唐聽問,才道:「臣……亦覺著應尚書許侍郎等所言有理。」

  成帝長長地歎了口氣,閉眸抬頭,皺眉道:「朕明白了。」

  此事就此落定。群臣也都松了口氣……畢竟肅王為人,從來有些嚴苛過度,所以群臣都懾於他的威勢,諾諾不敢言,如今又且作出這等誅九族的惡行來,倘若放過一馬,國將不國,只是無人敢先出聲兒罷了,此刻見成帝不曾發怒,順了眾人意思,才都寬慰。

  又因眾人都知道熙王的為人,著實的光明灑脫,寬仁和祥,雖然素來有些風流不羈的,但倘若收心,未必不是一代明君。

  何況大傢伙兒也都心知肚明,先前在太子跟肅王兩個人的壓制之下,熙王自然也不敢鋒芒畢露的,先前那些不羈的舉止,只怕也是藏拙而已。

  而方才成帝問熙王如何處置肅王,熙王也並未落井下石,可見不是那等心狠手辣的惡人,因此群臣都屬意熙王。

  成帝卻並不放眾人離開,只又默然了半天,眾人都有些訝異,不知還有何事。

  許久,成帝才複開口,說道:「先前太子出事,近來大理寺調查,說是跟肅王脫不了干係……」

  群臣聞聲譁然,卻又竊竊片刻,成帝道:「已經押下肅王府原本的一個心腹頭領拷問……只是朕如今說的,不是此事,而是有關太子之事。」

  眾人詫異,紛紛地側耳細聽。

  成帝又思忖片刻,終於說道:「昔日太子妃生子之時……你們眾人,可都還記得?」

  在場的這些人裡頭,就算是最年輕的郭建儀跟小唐,也是知道此等大事的,當下有人點頭。

  成帝說道:「然而此事另有內情,朕也是今日才知道,太子的骨血,原來還活著。」

  群臣一時又是譁然起來,除了小唐,其他盡數面露驚愕之色。

  應蘭風問道:「皇上這是何意?」

  成帝並未把其中內詳同眾人說明,只道:「眾位愛卿不必詫異,朕已經見過皇太孫,朕如今想問的是……你們對皇太孫,是何意見?」

  群臣面面相覷,許侍郎道:「不知皇太孫又是何人?」

  成帝道:「你們之中,或許有人見過他……他就是昔日做客肅王府上的竹先生……身邊兒所帶的那名小侍童,當初太子府出事,是竹先生護住了他,如今合浦珠還。」

  果然,因群臣們都跟肅王府有些平日來往,又素聞竹先生大名,竹先生帶著張燁行走之時,眾人也是見過的,卻都想不到,竟然是皇家骨血,頓時震驚過後,又鴉雀無聲起來。

  應蘭風也自沒想到此事,詫異了半晌,想到昔日張燁時常往應公府來,跟懷真的關係又且極好,想到他的舉止言行……果然是落落大方,很有些不凡氣質,只是……竟然是皇太孫,這真真兒的令人……

  成帝緊閉雙唇,銳利雙眸打量著在場眾人,目光掠過熙王面上,卻見他眉頭緊鎖,也是一言不發。

  忽然郭建儀道:「皇上如何能確信,張燁的確是皇家骨血?」

  成帝道:「朕見過次子,雖無十足把握,卻已經有七八分信,何況竹先生何許人也,他既然出面,只怕此事無差。」

  許侍郎道:「然而畢竟事關皇族聲譽,皇上還要仔細查驗,才能確信,何況竹先生昔日做客肅王府,只怕他暗中跟肅王有些勾結,如今肅王事敗,他忽然出現,又說什麼皇太孫之事……此中或許會有什麼陰謀,也未可知……」

  成帝擰眉不語,眾臣都覺得言之有理。

  卻正在此刻,聽有人沉聲說道:「父皇向來明見萬里,既然已經親見了張燁,必然無誤了。何況我也素來敬重竹先生高人高行,既然他肯開口,此事必然是真,——兒臣還請父皇下旨,立刻恢復皇太孫身份。」

  成帝轉頭,見出聲的正是熙王趙永慕。

  眾人聽了,也都詫異地看向熙王,卻見熙王一抖蟒袍,竟然跪地,抬頭看著成帝,又道:「太子哥哥先前出事,父皇雖然不言,但兒臣也知道父皇心中不安,兒臣也因此日夜難安,如今總算是上天垂憐,竟讓太子哥哥的骨血仍在人間,此乃天意!是以兒臣斗膽,懇請父皇,恢復皇太孫身份,再立即下旨,將皇太孫立為太子!」

  最後一句話出,別說是成帝,連群臣也萬萬想不到……個個震驚,眾人連喧嚷都忘了,一時都看著熙王,偌大的寢殿之中,複又萬籟俱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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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23 10:54:26 |只看該作者
☆、第 232 章

  熙王說罷,群臣因過於震驚,竟無人開口,頃刻,才有大臣出列叫道:「皇上,此事萬萬不可!」

  一石擊破千層浪,眾人都反應過來,亦立即有人道:「臣附議,萬萬不可!且不說皇太孫正統與否還有待商榷,縱然果真是太子骨血,也並非就能繼承大統,還要看其人品,才識種種,若是貿然立為太子,只怕難以服眾!」

  熙王聞言,便道:「張燁其人,眾位大人中一半以上跟本王一樣,都是見過的,竟是個溫和明朗的少年,本王雖跟他並無深交,但他畢竟師從竹先生,身為竹先生高徒,人品才識又能差到哪裡去?何況只要恢復其身份,再請各位學士們仔細教導,稍加雕琢,未嘗不成大器!」

  熙王話音剛落,有臣子皺眉道:「熙王殿下雖然手足情深,然而畢竟也要以社稷江山為重,說句逾矩之言,——論起太子的人選,又有誰比得過熙王殿下?何必要舍近取遠,若是貿然立一個來歷成謎的少年,豈非兒戲!」

  熙王深鎖眉頭,回頭仍看著成帝,道:「若父皇立皇太孫為太子,兒臣願意傾盡全力輔佐皇太孫,若有違背,地滅天誅。」說著,便伏身磕頭下去。

  先前那臣子駭然叫道:「熙王殿下何以竟如此!」

  又有道:「殿下,使不得!此事還要從長計議。」

  也有人對成帝道:「皇上英明,必然知道要如何取捨,才有利於江山穩固,國祚萬年。」

  頓時之間,喧嘩之聲竟又不絕於耳,整個寢殿複沸騰鼓噪起來。

  成帝環顧周遭,半晌,才道:「朕已命人去傳張燁前來,眾愛卿且稍安勿躁。」

  果然眾人複又鴉雀無聲,成帝又對熙王道:「永慕,你且起身罷。」

  熙王垂頭道:「兒臣遵命。」這才複站起身來。

  正在此刻,外頭小太監道:「張燁進見。」眾臣聽了,紛紛轉頭看去,卻見從殿外走進一道身影來,卻果然生得磊落大方,是個清俊溫和的相貌。

  雖然被許多人的目光注視著,張燁卻仍然目不斜視,淡淡漠漠地走上前來,也不說話,也不行禮,只是站著罷了。

  群臣見了,一半的人便微微蹙眉,卻聽熙王小聲提醒道:「張燁,快向皇上見禮。」

  張燁轉頭看他,盯了片刻,才複轉過頭去,朝上拱手行禮,道:「草民見過皇上。」群臣聽了這淡漠聲音,又是起了一陣低低地噪然之聲。

  成帝略歎了口氣,道:「不必多禮了。方才朕跟眾位大臣說起你……各位也對你的身世有些半信半疑……朕知道你心裡不好過,然而此事畢竟關係皇家血脈,不可大意疏忽,何況你既然喚太子跟太子妃一聲父母,就該知道他們跟你骨血相關,畢竟也是希望你認祖歸宗,他們才好名正言順地做你的爹娘。」

  張燁冷笑了會兒,道:「我只需要知道我曾有過爹娘就是了,如今他們都不在了,要如何才能名正言順?認祖歸宗於我來說又有何意義?」

  群臣大躁,熙王走到跟前兒,輕輕拉了他一把,低聲道:「你若是認祖歸宗了,我便是你的叔叔,你在這世間,就不再是無依無靠的……不要賭氣了,燁兒,快些好生跟皇上好好兒地說……」

  張燁看了熙王一會兒,複低下頭去,沉默不語,過了良久,才道:「我起初也是不信的,只是父親臨死,說我的胸口,是有一個火焰紋胎記的,還說此事,皇帝是知道的。」

  張燁說著,就把衣裳解開,熙王忙一看,果然見胸口處,有一抹紅色的三道焰紋。

  成帝早也看得分明,心中震動:當初太子妃生了皇太孫後,很快被人偷走,後來那人把死了的孩子送回來……他們也曾疑心過,因細細查看了一番,卻見那嬰孩的傷處偏巧正在胸前,當時自然也不能確信是那賊人故意如此……

  如今見張燁胸口也有這胎記,成帝歎了聲,心中震動。道:「你可給太子看過了?」

  張燁把衣裳拉起,道:「他看過了,又笑又哭了幾聲……我也不知道他究竟是在哭還是在笑……然而他到底傷重,竟再也支撐不下去了。只在臨死之時,送了我這個。」

  張燁說著,垂頭將眼中的淚甩去,在袖子裡摸了摸,掏出一塊兒玉佩來,默然道:「說是把這個給皇帝看,皇帝就明白。」

  熙王忙親自接了過去,轉身雙手呈給成帝,成帝拿在手中,垂眸端詳了會兒,喃喃道:「這是在太子小的時候,朕親自給他系在頸間的,他從小到大從未離身過,這玉佩乃是天然而生,並未經過雕琢,倘若透光看,會有一個’龍’紋,乃是朕對他的期許之意。」

  成帝歎息了聲,略停了停,道:「此事除了朕,皇后,跟太子……無人知道,縱然造假,也是不能的。」

  說到這裡,成帝又看向張燁:「如今他既然把此物給了你……只怕也是……想用此物來證明你的身份。」

  張燁聽了這兩句,早又忍不住,只死死地低著頭,淚落更急。

  成帝把玉佩給了熙王,道:「傳給眾位愛卿看一看罷。」

  熙王領命,接了過去,對著光影看了一眼,果然見那玉佩當中,一道龍紋,若隱若現,當下遞給了旁邊的鎮國大將軍,大將軍看了會兒,默默點頭,又傳給小唐……如此,眾人紛紛看罷,一時都無言語。

  卻聽得吏部尚書道:「皇上,雖然皇太孫身份可證,然而立儲之事,還是不能倉促而為的。」

  群臣贊同,熙王意欲開口,卻又擰眉打住。

  張燁聞言,卻說道:「什麼立儲?是要立太子嗎?你們不必多想了,我父親也曾是太子,可又如何?最終落得那個下場,難道你們還想叫我當太子?也讓我不得好死不成?」

  群臣萬萬想不到他竟說出這話,實在大逆不道,頓時又是笑,又是惱,有人喝道:「真是放肆無禮。」

  ——忽然想到他的身份是「皇太孫」,倒是不好如此呵斥的,幸好此刻亂成一團,無人留意。

  成帝啼笑皆非,倒也並無惱色。

  熙王道:「燁兒,別這樣亂說,當太子便是將來的皇上,不是害你。」

  張燁搖頭道:「不必哄我這話,我沒心思當什麼太子皇太孫的,若不是師父強拉著我回來,我連這些話也懶得跟你們說,這會兒倘若我的爹娘還在……其他的或者可以商議,現在,就算是皇帝也無力回天,還說什麼?只放我自在走罷。」

  群臣聽了這樣驚世駭俗的話,複又詫異起來,便紛紛斂了笑,都正色看他。

  張燁說罷,又朝上對著成帝行了個禮,道:「皇上,先前我因一時太過感傷……多有冒犯之處,還請見諒。然而其他的事,也不必再讓您和眾位大人們操心了,我自哪裡來的,仍回到哪裡去……這朝堂的事兒太複雜,我看不透,也不願理會,若是貿然廝混在裡頭,只怕下場還不如我父母呢。請皇上赦我去罷。」

  在場的文武官員們,雖然知道他身上有胎記,又帶著不二的信物,但畢竟來歷仍是可疑,自古來哪個皇子,是放養在外近二十年的?何況萬一被立為儲君,那豈非國將大亂?

  所以眾人對張燁仍存幾分輕視敵意,然而見他說了這許多話,這一種坦然明白,寵辱不驚的性情,倒果然不是尋常之人所能有的,很有幾分鳳子龍孫的不凡氣度,因此群臣這才肯正眼看他。

  成帝道:「朕又豈會不知,你心裡到底是責怪朕的,然而你也該明白,若是太子沒有犯下大錯,朕又何至於讓他出京……只是朕也想不到,中途竟會遇上意外……只是畢竟如你所說,就算朕是天子,也無力挽回……可如今你的身世既然大白,又怎能一走了之?倒不如留在京城,朕恢復了你的身份,你……就仍住在昔日太子府內,就當是為了太子跟太子妃守著如何?」

  張燁看了成帝半晌,忽然說道:「我倒是想去看看他們昔日的住所,然而久居就不必了,我爹埋骨荒郊,我娘也……這裡於我來說,又有何可依戀的。」

  成帝啞口無言,頃刻才道:「你自小被劫,畢竟是皇家虧待了你,且給朕一個彌補的機會。現在京內住上幾日,等你心意改變了,再說其他的罷了。」

  張燁只是淡淡一笑,也不理會,熙王道:「父皇,如今別的可以再議,當務之急還是先把皇太孫的身份昭告天下……免得將來名不正言不順,又生波折。」

  成帝點頭道:「言之有理。」

  張燁見他們一心如此,卻也懶得再說,只道:「若沒我的事兒了,我便告退了。」說著又行了個禮,就轉身自出殿外。

  成帝本要留住他,見狀,只好罷了,只對楊九公道:「派幾個人跟著,別叫他亂走……若出意外,朕不饒!」

  不料熙王聽了,道:「父皇,兒臣見燁兒大有心結,何況他也是乍知真相……未免有些無所適從,兒臣想去跟燁兒說會兒話,也好叫他心中略寬慰些。」成帝點頭准了。

  熙王告退出殿,自先去趕上張燁。

  楊九公也忙忙地隨著跑出殿外,先前他的那心腹小太監聽了,道:「九爺爺,別叫我跟著了,他並不理會咱們……」

  楊九公道:「只叫你仔細跟著護著,難道還要主子對你笑不成?」

  那小太監苦笑道:「他好生叫人跟著也就罷了,若是耍起性子來,便跑個無影無蹤,誰能追的上?」

  楊九公正要發怒,小太監道:「對了,說起來,倒是有個人跟他相合,武功偏又極好,豈不是不二人選?」

  楊九公忙問,小太監便道:「豈不正是紹哥兒?先前這位小爺跑了,也是紹哥兒給攔下的……瞧著他們的交情倒是好的,倒不如您老求皇上一道旨意,先派紹哥兒貼身跟隨保護,可算是一舉兩得的了呢。」

  楊九公這才轉怒為喜,笑道:「好猴崽子,總算是說了句中聽的話,現在眾位大臣都在,去請旨也是多此一舉,你就先去告訴紹哥兒,讓他只好好跟著這位小爺……我自回去跟皇上說,是輕輕易易的。」

  當下,兩個人便分頭行事。

  且說張燁跟熙王離開之後,滿殿寂然,成帝想了片刻,道:「既然如今說起了立儲的事,那也算是事不宜遲,正好各位愛卿都在,那麼就把此事議定。方才你們諸位也都看過了皇太孫,如今倒是覺著,立儲的話,該當立誰?」

  眾人面面相覷,倘若皇太孫從小養在京中,名正言順,只怕此刻眾人也可以遲疑一些,然而偏生是半路回來的,瞧那個不羈的性子,也不是個能擔當大任的……縱然可以假以時日精雕細琢……可是偏偏成帝已經是這把年紀,病體衰弱,倘有個萬一,卻未立儲,自然另有一番大亂。

  何況群臣早就屬意熙王,此刻便再無猶豫。

  當下,兵部許侍郎先道:「臣覺得熙王殿下明智忠信,手足仁愛,堪當大任。」

  吏部尚書也繼而道:「熙王殿下光明仁和,卻又不失果決勇毅,先前肅王兵臨宮門之下,也是殿下出面解決,臣也覺著殿下堪為儲君。」

  又有幾個大臣附議。

  成帝點了點頭,看向應蘭風跟小唐兩人,因問道:「應愛卿跟唐愛卿覺著如何?」

  應蘭風出列說道:「臣也覺著熙王殿下甚妥。」

  小唐垂眸不語,聽了這話,便抬頭看應蘭風,仍是不能出聲……耳畔忽又聞成帝詢問,而滿殿眾人,一時都又看向小唐。

  應蘭風看了小唐一眼,兩個人的目光一碰,小唐終於垂眸低頭,道:「臣附議。」

  成帝見眾人的意思一致,便道:「朕明白了,容朕再想一想,及早定奪,眾愛卿且退罷。」

  眾人朝上禮拜過了,魚貫退出。

  小唐出了大殿,應蘭風在他身前,腳步一停,回頭看向小唐,眼中有些疑惑之意,然而見小唐垂著頭,心事重重似的,又有一個大臣過來拉住他說話,應蘭風只得回身應酬去罷了。

  小唐才下臺階之時,正見熙王自外回來,兩人相見了,彼此停了腳步,小唐問道:「你見過張燁了?如何這樣快回來?」

  熙王道:「我也是怕這孩子一時想不開,本想多陪他一會兒,不料楊公公找了紹哥兒作陪,我見他們兩人倒是說到一塊兒去,很不必我,因此就先回來了。你要出宮了?」

  小唐點頭,也問道:「你要面聖?」

  熙王道:「是,忽然想起還有一件事沒跟父皇說。」他也不等小唐問是何事,也不管他願不願聽,便道:「是芙兒先前求我給齊貴妃說情,我見她哭的可憐,少不得應了,這會兒好歹跟父皇求一聲,成不成就看他們造化罷了。」

  小唐啞然,道:「難為你肯答應這種棘手相求。」

  熙王笑道:「我也知道這不是好擔的,若惹了父皇不喜,還不知怎麼樣兒呢,但誰叫我答應了的……」卻又叮囑道:「你若無事,且等我片刻,我求過父皇就出來了。」

  熙王說罷,匆匆要走,小唐忽地喚道:「王爺……」

  此刻熙王已經走上了兩級臺階,聞言忙止步,回身看向小唐,兩個人一上一下……小唐直視熙王雙眸,道:「王爺先前在殿上,保舉張燁為太子的事兒,可是真心?」

  熙王眉峰一動,道:「自然是真的。」

  小唐道:「王爺當真不想當太子麼?」

  熙王同他對視了這會子,便仰頭笑了數聲,道:「還當你一本正經地問我什麼呢,先前,是因為別無選擇,太子跟肅王都……逼得我不知如何是好……如今偏又只剩下我了,竟然是無可推卸,可如今多了皇太孫,若是皇上屬意他,這擔子自然交給他挑著,我也樂得清閒輕快,又有何妨呢?」

  小唐見他笑意明朗,便不再言語,熙王道:「若沒別的話,我先去了,你稍等我一會兒。」說著,拔腿又往上疾走。

  小唐轉身要往外去,忽地聽身後熙王叫了聲:「三郎!」

  小唐腳下一頓,回過頭去,見熙王已經走到了那白玉臺階的最上,玉階中間,是大幅的玉雕龍,盤鱗舞爪,猙獰威嚴,而風吹得熙王的蟒袍烈烈,他背後就是金鑾殿,跟那湛藍青天,大有高處不勝寒之意。

  熙王居高臨下地凝視著那緋紅色的身影,朗聲問道:「橫豎我就算不當太子,你也都在,是不是?」

  小唐微怔,繼而一笑,向著熙王揮了揮袖,複又轉身,一步一步往前又行,熙王站在高處,盯著他的背影,看了半晌,也才轉身進殿去了。

  且說小唐走下臺階,卻見從旁邊宮道處緩步而來一人,仍是深藍如墨的官袍,沉靜肅然,徐徐走到小唐跟前,便停了步子。

  小唐見是淩景深,便問道:「你如何還在宮中?」

  淩景深道:「協理執金禦整肅宮掖,從昨兒一直到如今。」

  小唐看他面如雪色,通身肅殺,只神情略有慢倦之色,便道:「怪道有些倦意,你也不用太硬撐了。」

  淩景深微笑道:「這一夜,只怕你也不曾合眼過,又何必說我?」

  兩個人相視一笑,相偕往外,景深又道:「聽說皇上問諸位大臣立儲的意見,都是推舉熙王殿下?」

  小唐微歎:「是,皇上說要忖度行事。」

  景深聽他幽幽歎息,心中卻另有一事想問,但自忖不便開口,因此便不言語。

  如是走了片刻,小唐先開口問道:「當初恩師臨去,曾說過餘事都託付給你了……只不知如今,恩師的遺願,可都完成了不曾?」

  淩景深唇角微挑,流露三分悠悠笑意。

  小唐看著他篤然神情,便已經明白,因問道:「恩師託付你的,究竟是何事?」

  淩景深轉眸看他,道:「你若知道了反而不好,又何必問?何況你只怕也猜到大概了。」

  小唐聞言止步。

  淩景深又走了兩步,才緩緩停了,回頭看小唐一眼,淡笑說道:「林大人平生最恨的那幾人,此刻死的死,生不如死的生不如死,我都替他做到了,你不必過問,也無須理會……何況,你自也有棘手之事,不是麼?」

  小唐心頭凜然,問道:「我的棘手之事……你指的是什麼?」

  淩景深跟他對視片刻,眸色幾轉,終於道:「我自然是說肅王府的事,敏麗……她可還好?」

  小唐本疑心景深另有所指,見他提起敏麗,一時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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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23 10:54:48 |只看該作者
☆、第 233 章

  只因當初景深跟敏麗之間有些過往,加上此刻情形複雜,小唐便不願多言。

  淩景深自也知情,兩個人又略說幾句,景深便先告辭離去。

  話說景深騎馬徑直回府,昨晚上直到如今,他從未合眼歇息過片刻,仿佛每一刻都繃緊心弦,於刀光劍影中搏命而行。

  然而古怪的是,雖然耗神費力如許,身子已經不由自主地透出幾分疲乏,然而精神卻極為奮然,隱隱地有一股莫名地喜悅湧動,無法按捺。

  他自最初到如今,一步一步,走了多少彎路,每一次都險象環生,卻終究還是有驚無險地度過,如今,且又終於將林沉舟所託付之事完成了……

  景深回到家中,進了內宅,見明慧正在做針線,奶母哄著淩雲正睡,見景深回來,便雙雙站起身來。

  景深使了個眼色,奶母便抱著淩雲退了出去,明慧笑道:「總算是回來了,昨兒到底如何了呢,嚇得我一夜未眠,多虧了小絕……」

  景深不待她說完,便上前來,將明慧擁住。

  明慧一怔,這才發覺他的意圖,便笑著推到:「別胡鬧,好生說正經話呢。」

  淩景深不管不顧,便往內室而去,明慧微微皺眉,小聲道:「淩霄先前去了太太房內,這會子怕要回來了,你別鬧了。」

  因見他一心如此,並沒停住的勢頭,明慧無法,就低低說道:「不然你便去彩翎房內罷……」

  原來這兩年,明慧因生了兒子,便把精神都放在淩霄淩雲身上,對景深卻看的比先前淡了,先前懷著淩雲的時候,明慧又因知道景深心火重,怕他又在外頭搞三撚七,招惹那些不乾不淨的女人,平白生氣的……

  正好兒淩夫人身邊兒的丫鬟彩雲伶俐,倒是頗招明慧的喜歡,明慧思來想去,便同淩夫人開口,討了彩雲,給她改名做「彩翎」,給景深安在房內。

  昔日景深倒是不講究這些,明慧若十分推拒,他也就去小妾房中了,然而今次卻不知怎麼了,竟不肯聽。明慧無法可想,只得勉強從了。

  果然,正行事間,卻聽外頭有些聲響,明慧知道是淩霄回來了,便著急地推景深。

  景深卻總是不肯撒手,拼命動了幾番,終於才算好了,便翻身躺在旁邊,微微喘息。

  明慧忙起身,匆匆整理了,此刻奶母已經領著淩霄進門,明慧翻身下地,叫丫鬟打水的功夫,奶母跟淩霄便進來里間了。

  此刻景深仍在床上,毫無聲息。

  明慧心裡責怪他不知分寸,然而又想到昨夜在外驚魂一場……倒也罷了,又叫奶母領著淩霄到外間等候片刻。

  丫鬟打水來,明慧又料理了一番,還要叫景深擦洗,不料來到床邊低頭看他,卻見景深靜靜躺著,呼吸平穩,竟是已經睡了過去。

  明慧一愣,不由細看他的睡容……見景深雖然入睡,雙眉卻仍是微微蹙起,仿佛心事難平似的。明慧看了半晌,無聲一歎,便把床帳子放好,自己出外陪著淩霄玩耍去了。

  景深這一覺,一直睡到半夜,才複醒來,明慧正哄著淩霄淩雲安睡了,才回來,便又被景深抱住。

  明慧不由轉頭看他,卻見他下巴尖尖,仿佛又消瘦了些,只雙眸卻仍是極亮,明慧便道:「事兒都平了?」

  景深望了她一會兒,道:「都平了。」

  明慧道:「這會兒是要安歇的時候,你偏醒了,怎麼總跟別人顛倒著。」

  景深不言語,只說餓了,明慧知道他晚飯不曾吃,早有準備,便起身叫丫鬟送飯進來。

  因景深擔當的是九城畿防一職,故而時常歸歇不定的,家裡做好了菜,便熱在灶上,只等他得閒便忙忙吃上一餐,當下丫鬟們便把兩葷兩素一湯送了上來,都是溫熱的。

  景深也不挑揀,坐起來吃了一番,又喝了兩口茶,才消停了。

  明慧本有些困倦,然而見景深如此,卻一時也睡不著,因只坐在床邊默默地看他。

  看了一會兒,明慧便問道:「肅王果然事敗了,虧得不曾帶累你,昨兒我聽說消息,慌得不成,還以為大禍臨頭了呢……是小絕安慰我,說你自有分寸。不然我當真要跑出去找人了。」

  景深笑了笑,並不言語,只端著茶又喝。

  明慧打量著他,猶豫了會兒,又道:「我聽說,世子早就歿了,敏麗如今……還在肅王府守靈呢?」

  景深的手勢一停,就「嗯」了聲。

  明慧垂頭想了會兒,說道:「這可如何是好,敏麗是不是也會跟著遭殃?」

  景深說道:「等送了世子,小唐便會接她回府,不必擔憂。」

  明慧忙道:「不會被肅王府牽連麼?」

  景深道:「不至於。」

  明慧聞聽,竟念了一聲佛,景深回頭看她:「如何問起敏麗來了?」

  明慧無言,頃刻才低聲道:「我跟她原本是好的,後來因為你……也因為我那時候太氣盛了,才鬧得不可開交的……這兩年,我也有些想開,因聽說世子是個好的,倒是替她高興,然而如今世子竟然短壽,敏麗的命……竟是這樣,倒讓我心裡越發不安起來。」

  景深問道:「你為何不安?」

  明慧看他,欲言又止。

  景深明白其意,微笑道:「你莫非覺著,若不是你,敏麗就會嫁給我?」

  明慧皺眉,忙搖了搖頭,她心底雖是有過這個念頭,然而一想到此刻自己有了淩霄淩雲……淩景深又能幹,淩絕雖看著冷淡不近人情,實則是個再冰雪聰明不過的小叔子……因此竟不敢多想倘若失去這一切,她又會是如何。

  淩景深垂眸思索片刻,低低地說道:「你只不必多想了,縱然不是你,敏麗也不可能嫁給我,倒是你,若不嫁給我……卻可以有更好之人相伴。」說著,便輕聲一笑。

  明慧聞言,定睛看向景深:「你……」

  景深抬眸,竟是似笑非笑地看著她。

  明慧臉上微紅,道:「你如何又提這件事,我說過,我跟毅哥哥……我跟唐毅並無緣分,何況我心愛的是你,你難道不知,為何總提此事。」

  淩景深聽了這話,眼皮動了動,道:「明慧,我並不是故意慪你,只是……假如你當真的嫁給了小唐,你說我們之間,會是如何?」

  明慧聞聽此言,不知為何,心竟驀地縮緊,擰眉道:「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淩景深笑道:「沒什麼,我不過是設想一下罷了。」

  明慧道:「如今我跟你……淩霄淩雲都有了,你竟還只說這話?是信不過我還是疑心我會……」

  景深見她著急起來,便起身走到床邊,將她攬入懷中,道:「我怎會信不過你,你如今嫁了我,自然一心愛我為我……縱然他再好,你也只是為我,對不對?」

  明慧哭笑不得,只歎說道:「罷了,你也是我的魔星……若是吃飽了,且快安寢罷。」

  景深垂下眼瞼,看著明慧,卻又說道:「倘若你嫁的是他……自然也一心向著他,只怕是愛他敬他,卻對我恨之入骨了……」

  明慧又驚又惱,斂笑便道:「你說夠了沒有?總說這些沒影子的話,到底想如何呢?」

  景深道:「是啊……是些沒影子的話罷了。」

  淩景深看了明慧半晌,便對她說道:「你既然惦記敏麗……然而近來這幾日,還是不要跟她相見,總要等到她回到唐府之後,再去不遲。」

  明慧聽他又說此事,才緩緩地熄了心頭怒意,道:「我也正覺著,此刻去不是好時機,畢竟你先前跟肅王府多有來往,自要避嫌……只是,我真的要去唐府麼?」

  景深道:「去又何妨,你方才也說過,這許多年過去了,再多心結也都解開了,何況你是心懷好意的,又何必介懷其他。不過你若是去的話,記得帶著淩霄,唐夫人很喜歡他,見了他,必然歡喜。」

  明慧點頭道:「也罷,那就再等幾日。」

  卻說宮內亂成一團之時,懷真在唐府之中,等到日影偏斜,將近黃昏之時,門上才報,原來是唐紹陪著張燁回來了。

  先前唐紹「奉命」跟隨保護張燁,也從那小太監口中得知了張燁的身世,這才大驚,再看張燁之時,便不似先前那樣隨意相待了。

  張燁自瞧得出來,便道:「你這樣看著我是何意,難道我忽然三頭六臂了不成?」

  唐紹忍不住笑,道:「倒是並沒有變得哪吒樣子,然而到底是鳳子龍孫呢,先前我竟是失敬了,還請您恕罪。」

  張燁啐了口,道:「什麼鳳子龍孫,我須沒有頭上長角身後生尾的,我不過仍是個草民罷了。你若是還當我是張燁,你就同我親近,你若當我是那什麼鳳子龍孫,須得你恭恭敬敬對待的,你就快快地離了我!」

  唐紹聽了此話,才笑道:「咱們才故友重逢的,我只姑且當沒這回事,橫豎皇上且還沒有把你的身份昭告天下,且罷了。」

  張燁默默地看了他一會兒,便往外去。

  唐紹跟在身旁,道:「然而我到底是好奇的,雖然覺著你這次回來,跟先前有些不一樣,然而只不敢問。」

  張燁道:「我倒是也像仍如從前一般,無知無覺,沒心沒肺的度日,倒也自在快活。」

  唐紹很明白他的心情,便歎了聲道:「只可惜,人生無再回。是好是歹,只拼力受著罷了。」

  張燁抬頭,欲哭無淚,唐紹便從後將他一攬,道:「走罷,既然不愛這宮中,咱們出去樂一樂。」此刻唐紹已經換了平日裡的常服,當下,就跟張燁出宮而去。

  兩個人在市井酒肆裡,胡亂吃喝了許久,到底是沒甚趣味,張燁又惦記著唐紹先前所說懷真的傷,因便同他一塊兒來到唐府。

  懷真見兩個人都是一身酒氣,幸虧都沒有喝醉,才放了心,先問張燁道:「先前竹先生拉了你去做什麼?我問唐叔叔,他只不告訴我。」

  張燁哪裡能說出口,只道:「紹哥兒說你傷著了,先前你為何也沒跟我說?」

  懷真這才記起,笑道:「沒什麼的,只是小傷,無足掛齒。」

  張燁見她握著手腕,便拉了她手,扯起袖子看了會兒,見好端端被包紮著,張燁就不言語。

  懷真因見了唐紹,便趁機致謝道:「還是多虧了紹……紹兒……不然的話,就真了不得了。」

  唐紹忙說:「不敢當,是我護佑不力才是,虧得妹……嬸子沒有大礙,不然的話,我真的要以死謝罪了。」

  懷真忙喝道:「阿彌陀佛,大吉大利的。」

  唐紹見她這般著急,便笑著低了頭。

  張燁看看他兩人這相處的情形,忽然點頭說道:「算來人生也算幻妙,原本是懷真妹妹,現在竟成了你的嬸子。」由是想到自己的身世,頓時便又出了神。

  唐紹見狀,且不打擾她,又見懷真還被蒙在鼓裡,他就拉著懷真到旁邊兒,把所聽所聞,快快地同她說了一遍。

  懷真聽罷,愕然失驚,睜大雙眸,只是無語。

  唐紹小聲道:「他心裡難過的很,連皇上要認回他,他也不肯呢……是以楊公公叫我悄悄跟著,算是護著他。」

  懷真仍是呆呆的,眉頭緊鎖。

  唐紹見張燁也在旁邊發呆,此刻屋內又無別人,唐紹便趁機問懷真道:「前晚上,那帶你離開的人,到底是誰呢?他可為難了你不曾?」

  懷真聞聽這話,才道:「我不認得他,仿佛是宮中的內侍,倒是並未為難我。」

  唐紹松了口氣,道:「原本四處都找不到你,眼見天明了,虧得三叔進宮來,不知怎地,給他一找,就找見了。到底你是在哪裡呢?如何三叔偏能找見?」

  懷真本沒留意這件事,忽然聽唐紹說起來,才道:「是麼?我是在……」話還未出口,只覺心頭「砰」地響了聲,只想著唐紹的「如何三叔偏能找見」這句話。

  一瞬間,懷真心底竟想起了許多許多事,紛繁複雜,浮雲蒼狗,如柳絮飄搖,似亂流急湍,從最開始……林沉舟到訪,最後竹先生送金釵,再然後……宮中淑妃霍然道‘是你’,平靖夫人匆匆進宮帶她而出,小唐在車內舉止有異,問她金釵何來……

  懷真當然不知那支金釵的來歷,可是卻認得,這是禦制之物。

  再往後,淑妃作亂那日,那神秘的阿劍將她帶離險境,卻送到了永福宮……那傳說之中德妃娘娘居住的所在。

  ——任何人都不知她在何處,只有小唐,一尋就能找見。

  這一切,看似沒有瓜葛的許多瑣事,可細細想來,竟像是有一道無形的線,牽扯著……若有似無地將這所有牽連而起……

  只是懷真仍是不能信。

  她覺著自己實在是荒謬,這許多明明毫無直接聯繫的瑣碎事情,卻竟給她無端地合在一起,倘若是真的,那麼……背後的真相,卻如荊棘堆一樣,叫人難以置身,無法面對。

  唐紹見懷真色變,恍然出神,他便問道:「妹妹你怎麼了?」話一出口,才覺又喚錯了,幸好懷真似沒留意。

  唐紹便咳嗽了聲,道:「三叔如何還不回來呢?」

  懷真斂著那驚心之意,看了唐紹一眼,道:「我也不知……」卻走到張燁身旁,見張燁仍在發呆,懷真便輕輕拉了拉他的手臂,道:「張燁哥哥。」

  張燁聽了她的聲音,就回過頭來。懷真咬了咬唇,道:「我有件事想問你。」

  張燁眨了眨眼,道:「何事?」

  懷真猶豫片刻,小聲問道:「張燁哥哥,你跟著竹先生這許多年,你可曾……聽他說過‘德妃’這個人麼?」

  張燁皺了皺眉,想了會子,搖頭道:「不曾聽說過。」

  懷真便垂下頭去,不知心情是失落還是放鬆。

  張燁卻又冷笑道:「不過他那個人,心機十分深沉,就算是知道什麼,也難跟我說的。」

  懷真明白他指的是什麼,自然是竹先生瞞著張燁親生父母的事兒。

  懷真便壓下心事,道:「說來也是奇怪,為何竹先生竟忍心不告訴你……他是那樣睿智的高人,只怕必然有個不能說的理由?」

  張燁滿面惘然,道:「他不過是怕我被攪到其中去罷了。然而他若想瞞我,就該瞞著一輩子才好,如今倒是叫我知道了,卻又無濟於事……豈不是更加殘忍。何況于我來說,父母親情,才是世間至貴,倘若早給我知道我的生身父母是誰,我又哪裡會顧忌別的,不管生死如何……都要回到他們身邊兒,然而現在,卻是不能夠了,竟都是他害的。」

  一直等到張燁發現太子太子妃同他的關係之後,他才慢慢地反應過來,昔日竹先生曾問他「你以後會不會恨我……」等等言語,原來大有深意。

  懷真歎了口氣,便問道:「是了,你跟竹先生一塊兒出門,為何竟不見他回來?」

  張燁冷冷道:「誰知道他去了哪裡。」話雖如此,但卻已經不似先前一般恨意滾滾了……

  張燁自忖,在寢殿之中說了那句話「可知我最恨的就是你」,卻是在激憤之下而出,但自打那之後,再也不見竹先生……此刻聽懷真問起,張燁心中不由有些擔憂。

  卻聽唐紹道:「先前我的人看見,竹先生出宮去了,只不知去往何處。」

  張燁兀自嘴硬,道:「誰理他,大概是他沒臉見我,自走了也未可知。」

  三個人說了會兒,黃昏將至,唐紹始終有些擔心小唐回來……便不敢留,因問張燁道:「今晚上你住在哪裡?」

  張燁茫然,便道:「我也不知。」

  唐紹便道:「你若不嫌,去我家裡住也是使得的。」

  懷真聽兩人一問一答,就道:「何必又另麻煩,就在府裡住下罷了。又不是沒有住處。」

  唐紹又咳嗽了聲,看張燁並不在意,就拉了懷真又往旁邊一步,小聲問道:「他現在的身份跟先前不同了,住在三叔這裡可使得?」

  懷真道:「你是怕別人想……唐府是在拉攏皇太孫麼?先前竹先生于我有恩,跟張燁哥哥也是極好的,我覺著無礙,若是問你三叔,只怕他也不會在意這些的,何況若是你領回那府去,不也是一樣呢?還是要眼睜睜看著張燁哥哥不知往何處去?」

  唐紹聽她這樣說,便點頭道:「那也罷,你做主就是了,只是為何三叔還不回來?」

  懷真也不知道,忙叫了個丫鬟進來,讓去門上派小廝打聽。

  且不提懷真在家中盼著小唐……只說小唐如今何在?原來,他並不在別處,卻是在應公府的。

  自從在宮中跟景深分別後,小唐並沒再等熙王,只是自顧自出了宮門,他的小廝唐升迎著,小唐翻身上馬,本是要回府,走到半路,卻又換了主意,竟徑直往應公府而來。

  應公府的人忙迎著,一面通報,一面好生送進門去。

  小唐本是要去見應蘭風的,走到半路,忽地心中一動,便對接自己的小廝道:「上回,就是你替懷真送羅纓到禮部的,你叫進寶,可是不是呢?」

  這小廝果然正是進寶,因笑道:「唐大人還記得小人呢。」

  小唐笑看他,道:「我自然記得你,懷真也常常提起來,說是先前在泰州的時候,多虧了你跟……誰來著……叫什麼財……」

  進寶笑說:「您說的必然是招財叔了。」

  小唐點頭道:「是了,正是招財,便是多虧了你們兩人。不過說起來……我先前來過府內多次,每次也常見你,為何卻不見招財的?」

  進寶對小唐從來敬如天人,平日裡想多說幾句話還不能呢,如今見他下問,頓時面上有光,滔滔不絕便說道:「您有所不知,招財叔有些性情怪癖的,也不跟我們常常來往,他年紀大了,二爺又念在他一向出力,所以也不很使喚他,常常見他一個人溜出府,也不知忙些什麼……大家也不理論罷了,所以您也少見他。」

  小唐道:「原來如此,我當是為何呢。」

  進寶滿面笑容,道:「說來,今兒有些怪,先前那位竹先生也來過了……我心想姑娘如今嫁到唐府去了,他必然是來找二爺的呢,誰知竟不是……」

  小唐腳步一頓:「他是來找誰的?」

  進寶道:「他打聽招財叔住在哪兒,我因問他何事,他說在南邊兒的時候,跟招財叔見過一面兒,所以跟他有緣,當要再見一見,我把此事跟二爺說了,二爺說高人高行的,我們自然猜不透,就指點了招財叔住處,任由他去了。」

  小唐此刻已經停了步子,便道:「說來,我正有一事想要竹先生指點,卻不知招財的住在何處?我先去問一句,即刻回來再見二爺也使得。免得竹先生下一刻就神出鬼沒地,又不見人了。」

  進寶雖然詫異,卻也明白這情,就笑說:「這路有些繞,我領爺過去。」便殷勤地頭前引路。

  如此又過了幾重屋宇,拐了數個彎兒,進寶怕小唐不耐煩,就指著道:「前面兒就是了。」

  誰知小唐耳目過人,早就聽見了裡頭有些響動,因此止步,輕聲笑說:「勞煩,你且去罷,我過去問竹先生就是了,免得他見旁人在跟前兒,心生不喜就不好了。」

  進寶見他如此和顏悅色,當真受寵若驚,忙行了個禮,果然退了。

  小唐見他離開,便疾步往前,將到拐彎處,果然那聲音越發清晰了,只聽一個微微蒼老而冷的口音道:「你不該如此。」

  竹先生的聲音響起,道:「我如今已然不能回頭。」

  先前那人冷笑了聲:「還當你是多睿智過人的,也不過如此,也罷,既然你一意孤行,我也沒有話說,請了。」

  竹先生道:「只要你同我井水不犯河水,我便不負此行,請。」說著,腳步聲響。

  小唐忙將身子往旁邊一閃,果然見那布衣身影自門口走出,徐徐地消失跟前兒了。

  小唐凝視半晌,才放輕了腳步,邁步出來,誰知才走到那院門口,就見裡頭站著一個人,正冷冷靜靜地看著他。

  小唐見狀心驚,他耳力極佳,若是凝神而聽,連隔院的呼吸聲都能聽見,先前卻竟沒聽到他的任何聲息。

  乍然見這情形,小唐雖然暗驚,面上卻還不動聲色,含笑道:「這位……就是招財叔了。」

  卻見招財叔瞥他一眼,漠漠然道:「不敢當,堂堂地唐侍郎,如何來到我這鄙賤的住所呢?」

  小唐從頭到腳,仔細打量了一番,一時卻看不出什麼破綻來,只道:「原本早就聽聞招財的大名,只是始終緣慳一面,今兒總算能見著真人真面了。」

  招財叔啞聲一笑,笑得有些難聽,道:「這話從哪裡說起,不過是個糟老頭子罷了,哪裡值當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唐大人一見呢?」

  小唐隱隱覺得他的話語之中頗具敵意,卻不知這股敵意從何而起,因盯著他,緩步往前而行,笑說:「先前在南邊之時,我岳父遇險,也多虧了招財叔奮不顧身跳入水中救主……我自然感激的。」

  招財面無表情,似冷非冷地笑了聲:「當時我救的是二爺,還不是唐侍郎的岳父呢,您多慮了。」

  不待小唐答話,招財垂眉耷眼地又道:「老奴還有事,就不跟唐大人多話了。」說話間,就低下頭去,竟徑直往小唐身邊走來。

  小唐愕然,微微一頓,卻見招財腳步不停,直直地望他身上撞來,雖然隔著三兩步遠,卻能感覺他身上氣勁鼓蕩,若是自己不加防備,只怕要給他撞開去。

  這般老朽之態,竟有如此充沛內力……小唐心中甚驚,忙斂息運氣,暗暗提防,不料招財腳下踉蹌,直沖上來!而兩人肩頭相撞的瞬間,小唐忽然覺得對方身上的氣勁蕩然無存!竟是一團空似的……

  小唐錯愕,要收住身上力道已經來不及了,只聽得「啊」地一聲,肩頭相碰瞬間,招財叔往後直跌出去,竟重重摔在地上,慘呼一聲!

  小唐無法置信,忽然暗念一聲不妙,才要回頭,就聽身後有人問道:「這是怎麼了?」

  小唐恍然,情知自個兒是中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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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23 10:55:00 |只看該作者
☆、第 234 章

  小唐見招財跌了出去,正覺詫異,便聽身後有人來到。

  這來者卻自然是應蘭風,他本來聽門上說小唐來了,正也有事相問,不料等了半晌,卻是進寶來報,應蘭風才知道小唐去招財處了。

  先前竹先生來到,說是要見招財,應蘭風想竹先生性情古怪,不合塵俗,素來行事出其不意,倒也罷了。

  然而小唐竟也如此,小唐卻是個謹慎規矩之人,只怕一言一行,都有其意。

  應蘭風因想到張燁之事,不免多心,竟自也來了,誰知,卻正好兒見了這樣一幕。

  招財從小兒便在府中,對應蘭風是最忠心得力的,雖是一介奴僕,對應蘭風而言,卻竟比應爵爺更親近幾分。

  自打回京之後,招財的年紀愈發大了,應蘭風體恤,索性不派他奔波行事,只想讓他安穩地頤養天年罷了,此刻忽然間小唐把他「打」了出去,下手如此之狠似的,當真是一驚非同小可,問了聲後,忙上前來看究竟。

  應蘭風將招財扶住,這會兒小唐卻也到了跟前兒,也伸手去扶招財,招財卻縮手道:「不知小人如何冒犯了唐大人?還請恕罪。」低頭縮頸,仿佛是怕極了似的。

  小唐挑了挑眉,目光所及,見招財的手掌粗糙,仿佛有些古怪……待要細看,他卻畏怕似的很快縮手入袖。

  應蘭風把招財扶起來,著急問道:「可傷著了?我叫人來看一看。」

  招財咳嗽著,道:「不必了,小人還撐得住,二爺自行正經事去,小人不敢伺候……先行告退了。」說著,便後退一步,最終竟一瘸一拐地離去了。

  應蘭風目送招財走開,這才看向小唐,蹙眉問道:「這……到底是怎麼了?」

  小唐苦苦一笑,道:「是我一時大意了。岳父見諒,我委實不是有心的。」

  應蘭風雖然很覺意外,但深知小唐為人,絕不會跟個老奴僕鬥氣、更甚至動手的……應蘭風打量他幾眼,道:「罷了,你隨我來。」

  兩個人走出這院子,複往書房方向而去。應蘭風道:「你如何這會兒來了?」

  小唐道:「本有件事想請教岳父。」

  應蘭風道:「不知何事?」

  小唐卻並不言語:原來,小唐因猜到招財的身份,起初還疑心應蘭風對自個的身份是否知曉,然而在成帝寢殿內應蘭風的一番話,分明像是一無所知的,再加上方才招財的舉止……只怕應蘭風不僅不知身世之謎,更加不知招財其人。

  應蘭風見小唐不做聲,他便問道:「是了,我也有事想問你,先前在宮中,皇上問儲君要立何人,你為何久久不語,面有遲疑之色?」

  應蘭風自知道小唐跟熙王交情非凡,然而那一刻,他卻只看著自己……透著幾分舉棋不定之意,當時應蘭風本想問,只是沒得空。

  小唐見他留意此事,便道:「畢竟立儲之事非同小可……」

  應蘭風笑道:「然而如今又能如何選?幸虧熙王殿下堪當大任,不然的話……不過你的心思我也理解,如今又有了張燁,那個孩子看著倒是很好,倘若假以時日仔細調教,未必不是個可造之材。」

  小唐只好笑笑。

  兩人且說且行,終於回到書房,分列坐了,丫鬟奉茶後退了,小唐按下心頭重重猜測,思忖問道:「我有一件事始終不解,要斗膽請教岳父。」

  應蘭風道:「何事?你且說。」

  小唐道:「先前我知道,那噬月輪是在淩景深手中,他那人不是個好相與的,卻不知為何岳父,竟能順利從他手中得到此物?」

  應蘭風聽他問的是此事,一笑沉吟,頃刻說道:「此事若你先前問我,我也不便同你說……如今倒是無妨了。先前我也並沒料到能如此順利,說起來,是淩大人自個兒來尋上我的。」

  小唐詫異,便凝神靜聽。

  且說應蘭風雖在朝為官,這許多年來,也結交了許多知己大人,來往相識的百官也不可勝數,然而因淩景深此人有些特別,故而從來跟他是沒什麼交情的,加上應蘭風也不是那等喜歡曲意逢迎的性情,因此兩下裡雖還有淩絕一層關係,卻始終淡淡地罷了。

  雖然懷真讓他留意噬月輪……應蘭風也有些安排,但因此事不能大張旗鼓,要隱秘而行,故而一時半會也是著急不得,只能徐徐圖之罷了。

  不料那一日的黃昏時候,應蘭風因去一名部官家中應酬,酒過三巡,便去後院解手,欲返回席上之事,卻見景深等在廊下,見了他,便行了個禮。

  應蘭風便也止步,雖在席上看見過淩景深,但彼此卻不曾言語過,此刻應蘭風也不知景深是有意攔路,還是無意相逢,於是也止步還禮。

  誰知景深並無離開之意,反道:「聽聞應大人最近……有事尋我?」

  應蘭風一驚,心想他難道已經聽聞什麼內情了?便道:「淩大人這話何意?」

  淩景深淡笑,道:「我弟弟拜在應大人門下,先前還差一點聯了姻……實不相瞞,雖先前跟應大人交情泛泛,但景深心中,對應大人的品行、為官……也甚是敬佩的。」

  應蘭風見他忽然示好,有些詫異,便斂容謹慎答道:「淩絕冰雪聰明,前途無量,當初他拜在門下,我也是愧不敢當的……應某沒什麼過人才學,只思勤懇兢業罷了。」

  此刻後院靜寂,四下無人。淩景深點頭道:「當初太子肅王皆要招攬大人,大人卻始終明心克己,不曾偏向任何人……雖然也是明哲保身、不隨俗流之舉,可也未免因而得罪了人了。」

  應蘭風早猜他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又聽了這話……便以為景深身為肅王的人,自然是來警告要脅的了,當下面色一冷,道:「淩大人莫非是來做說客的?」

  淩景深走前一步,直視應蘭風的雙眸,道:「景深這次相見大人,非但不是來做說客的,還有一件要事相告。」

  應蘭風不解,便只略帶警惕地看著他。淩景深波瀾不驚,緩緩道:「大人可知道,你得罪的不僅是肅王,昔日懷真進宮,不知為何,把淑妃娘娘也得罪了,娘娘暗中傳令,要肅王……把懷真除掉。」

  應蘭風失聲道:「你說什麼?把懷真……」做夢也想不到竟有此事,頓時色變。

  應蘭風向來愛女如命,乍聽此言,即刻有怒髮衝冠之意。

  景深見他果然大怒,便握住他的手腕示意鎮靜,道:「肅王把此事交給我來料理。」

  應蘭風心中一震,勉強壓下心頭怒火,看向景深,道:「既然如此,淩大人為何要把這秘密告訴我?」

  景深說道:「因為……一來是小絕的原因,他素來敬重大人,雖跟懷真姻緣淡薄,但對懷真也從來敬愛有加,若我害了懷真,只怕他一生也難以原諒。」

  應蘭風皺緊雙眉,仍是疑惑看他。

  景深又道:「第二,卻是因為應大人。說句實話,朝中眾人,能讓我真心敬佩的少之又少,應大人算是其中一人,我不想與應大人為敵。」

  應蘭風似信非信,心怦怦亂跳,道:「既然肅王命你如此,你若不為,豈不是抗命?肅王又豈能放過?」

  淩景深苦笑道:「王爺命我如此,未必沒有試探我之心思……是以應大人果然言之有理。然而我觀肅王為人,性情狹隘,只怕遲早晚要壞事,我若一心聽命,豈不是助紂為虐?故而寧肯對應大人坦誠此事……倘若將來肅王……若牽連了景深在內,還望應大人替我美言,證我清白,救我於危難才好。」

  應蘭風駭然,隱隱聽出景深的意思,卻又有些無法相信,便道:「你的意思,莫非……」

  景深道:「應大人在朝中,也算是一股清流了,故而我誰也不放在眼裡,只對大人青眼。希望大人記得今日我冒背棄肅王之嫌,拼死進言的情分。」

  景深說完,一點頭,轉身要走,應蘭風忙道:「淩大人且留步。」

  景深止步,回頭看他,應蘭風道:「我怎知……淩大人今日所言種種,竟是真心的呢?」

  淩景深冷靜的眸中多了一份笑意,道:「應大人要如何才能相信?」

  應蘭風定住心神,道:「我知道淩大人手中有一樣寶物,倘若大人肯把那噬月輪送給應某,我便信你,也承你的情,他日若淩大人有危難之時,我必不會袖手旁觀。」

  四目相對,淩景深一笑,改日,淩景深果然叫人把噬月輪送來,應蘭風原本還半信半疑,見他如此有信,又喜又驚。

  書房之中,應蘭風說罷,小唐這才明白景深暗中跟應蘭風接觸,是為自己日後鋪路。

  此次肅王作亂,景深本來也受牽連,只不過景深倒戈在前,熙王應蘭風等為他進言在後,成帝又知道景深不是那等冥頑不靈、一心追隨肅王作亂的逆臣賊子,因此肅王麾下多半的人都遭殃,獨景深仍是屹立不倒。

  兩個人說了一回,天色已暗,應蘭風便要請小唐在府中用飯,小唐怕懷真在家憂心,便推辭了。

  小唐告辭應蘭風,自出門回了唐府,卻聞唐紹跟張燁都留在府內。

  小唐忙去了唐夫人房中,果然見懷真挨在唐夫人身旁,唐紹跟張燁在下座,不知正說什麼。小唐上前給唐夫人見禮,唐紹起身給他見禮。

  張燁也站起身來,只拱了拱手道:「唐大人。」

  小唐也並未多禮,只點頭道:「且都坐罷。」才落了座。

  唐夫人見他回來,不免問起敏麗如何,小唐一一說了,唐夫人聽著,眼圈不免又紅了,有些悲戚之色。

  懷真對小唐道:「太太到底不放心,……說明兒要去肅王府走一趟,我陪著去可好?」

  小唐本不想她們兩人親自過去,只怕難免一番極大感傷,何況肅王府如今正是風雨之中……為了避嫌,連去弔唁的文武百官都沒有一個。

  然而只敏麗一個在王府裡,只怕也孤淒難撐,小唐想了想,便點頭應了。

  當下便送了晚膳上來,眾人吃了,唐紹先告退回府,張燁親自相送。

  唐夫人因惦記敏麗,便早早安歇了,明兒好有精神去肅王府。

  懷真得了閑,便問道:「我叫張燁哥哥今兒晚上歇在府內,已經跟太太說了,你的意下如何?」

  小唐道:「他如今也沒有別處可去,留在府中就是了。」

  懷真道:「我才聽紹兒說了他的身世……這樣驚人的大事,你先前竟不肯跟我說?」

  小唐將她抱入懷中,笑道:「哪裡是不肯跟你說,只是沒得空說罷了。」先前在暖閣中喜歡了一陣子,正難捨難分,不多時,偏成帝又傳旨入宮。

  懷真哼了聲,又問他去應公府何事,小唐聞言,心事更重:一會兒想想舉止詭異的招財,一會兒想想處事在先的景深……思來想去,只是搖了搖頭。

  懷真見他不答此事,心中思忖了會子,便道:「我一直都不曾問過你,前兒,你如何知道我在永福宮呢?」

  小唐微震,看著懷真,卻不做聲。懷真鼓足勇氣,又問道:「你幫我收起來的那支金釵,到底是什麼來歷?還有……那個德妃娘娘……」

  小唐更加心驚,道:「你從哪裡想到這些稀奇古怪的問題?」

  懷真道:「古怪麼?如何我覺著,這一切都是有些牽連的……你可知道內情?」她說著,便仰頭細看小唐。

  小唐垂眸,對上她乾淨無塵的黑白雙眸,心中一緊,更是無法回答。

  懷真打量著他,見他始終不答,神情略有幾分古怪,她的心卻也禁不住亂跳起來,竟也等不及他答了,只道:「你不說就算了,我去看看張燁哥哥如何還不回來。」

  懷真說著,便要出門,小唐攔住道:「他已回來了,只叫丫鬟領著去歇息就是。」

  這會兒,果然聽到外間有丫鬟問詢的聲響,繼而是張燁答應兩句,腳步聲便遠去了。

  懷真不由笑道:「好靈的耳朵,這樣也能聽見?若不是知道,還以為你也能掐會算了呢。」

  小唐將她摟入懷中,嗅其香,聞其聲,聽其言,觀其容……只覺著如何親愛也是不夠,便將懷真打橫抱起,疾步回房。

  相比前夜的驚魂,這一夜京中甚是安穩,只在宮中,卻又有一件看似不起眼的事兒發生,原來是被扣押冷宮的淑妃娘娘,不知為何,竟暴斃身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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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23 10:55:15 |只看該作者
☆、第 235 章

  因肅王跟淑妃謀反,必死的下場也是意料之中,因此縱然消息傳出,也並無人關心,竟沒起什麼波瀾。

  次日,懷真便陪著唐夫人前往肅王府,下車之後,卻見門前冷落,只有兩個小廝垂手站在門口,蕭蕭瑟瑟地,見是唐家的人來了,慌忙入內報知。

  裡頭聽了消息,伺候敏麗的一個丫鬟便先跑了出來,雙眼亦哭的通紅,見了唐夫人跟懷真,如見了主心骨一樣,欲說還休,只是哽咽道:「太太跟少奶奶來了就好了,我們日夜盼著,只是不敢貿然驚動。」

  唐夫人嚇了一跳,道:「怎麼了?」

  丫鬟道:「世子妃……自打世子過世之後,便寢食難安,瞧來很不好,而今日……」

  唐夫人憐女心切,不等她說完,早就扶著丫鬟的手,忙往內去了。

  誰知到了里間,卻見靈前不見人,忙往內尋去,才走幾步,就聽見裡頭叫嚷起來,唐夫人隱約聽到叫的是什麼,跟懷真對視一眼,魂不附體。

  一行人匆匆地來到居處,見房門洞開,敏麗的丫鬟跟幾個宮女圍在裡頭,正拼力要將梁上吊著的人放下。

  唐夫人一眼看到那白綾中間那張臉,頓時駭然轟動,委頓倒地,暈厥過去。

  懷真的心突突亂跳,眼睜睜看著,見那些丫鬟宮女們行事毫無章法,便道:「笑荷、夜雪……快,快去……」她身後的丫鬟們早忙奔上前,把亂糟糟地眾人撥開。

  笑荷跟夜雪都是有些武功的,臂力自然不比別的丫頭,當下把敏麗抱住,往上一送,夜雪舉手一接,才把敏麗抱了下來,放在榻上。

  懷真一邊指揮丫鬟把唐夫人也扶著入內,一邊兒叫趕緊請太醫來,眾丫頭正如熱鍋上螞蟻一般,不知如何是好,見有人發聲,才忙忙定神,各自行事而去。

  懷真知道唐夫人是受了驚嚇,因此先不理會,只忙跑到敏麗身邊,見敏麗臉白如紙,雙眸緊閉,不過幾日不見,竟瘦的如紙片兒一般。

  懷真心中駭然之極,生怕已經是那無可挽回的地步,竟不敢近前,只顫聲對夜雪笑荷道:「快、快看看!」

  兩個丫鬟試了試鼻息,只覺得氣若遊絲,頓時雙雙變色。

  懷真察言觀色,再也顧不得,便搶上前來,用力掐敏麗的人中,又不停地連聲呼喚。

  敏麗的丫鬟見敏麗動也不動,自以為是無救了,也嚇得要死過去,便戰戰兢兢地說:「我們得了三爺吩咐,先前時時刻刻不敢怠慢,然而世子妃除了飲食漸少,其他倒也並沒別的……因明兒就是世子出殯日子,世子妃倒是有些精神似的,一早兒就打發我們把好的衣裳拿了出來,她竟穿戴整齊……我們本以為世子妃是想體面妥當些送了世子……」斷斷續續說著,淚落不停。

  懷真聽了這話,又見敏麗是這個打扮,早知道她的用意……她必然是要追隨趙殊,殉情而去。

  懷真早就心驚肉跳,慌的無法自抑,可這裡的人都已經六神無主,她若再慌了起來,只怕越發無救了。

  懷真咬一口舌尖兒,又把指甲掐了一把手心,強打起精神,便道:「別說了!速速把太醫找來是正經!府內可有良醫?」

  丫鬟被她一喝,才止住,想了會,便道:「先前竹先生在的時候,曾有個吳大夫跟著他,也一直都在府內……只因王爺出了事,那些人都給押下了,這個人……」

  她身後一個小丫頭道:「吳大夫跟一些外頭的男人們被關在王府的地牢裡呢。」

  懷真如聞救星在,便立刻道:「快去把他放出來!」

  丫頭們面面相覷,不敢聽命,原來這把人關起來的命令是皇帝所下,誰敢擅自放人?只怕那些負責守衛的侍衛也是不會答應的。

  懷真因覺著王府去宮內,還有一段兒路程,只怕遠水救不了近火,何況敏麗又是這般了,懷真便對笑荷道:「你快去,說是我的話——這會兒人命關天,若有什麼不是,就算在三爺的頭上,就算皇上怪罪,也是三爺的!」

  笑荷忙拉了個丫鬟帶路,急急地就去了。

  懷真回身,抱著敏麗,只覺得她渾身冰涼,手足發僵。

  懷真將臉頰貼在敏麗的臉上,仍是如冰雪一般,此刻,淚也忍不住落了下來,不由道:「苦命的姐姐……又何必這樣……」

  話一出口,差點忍不住便大哭起來,可當著眾丫鬟的面兒,自是不敢,於是好歹死死地忍著。

  幸好不多時功夫,笑荷便拽著那吳大夫來到了,懷真也顧不得避忌,只叫他趕緊進來,那吳大夫被囚在王府地牢數日,渾身乏力,雙目昏昏,乍然見一屋子佳人,前面那個,更是綽約如仙人一般,一時竟不知身在何處,恍惚茫然。

  笑荷拉著他到跟前兒,催著說:「快救世子妃!」

  懷真深吸一口氣,道:「世子妃先前自縊,到底如何施救,先生快想法子,若是救得了人,你便是唐府的恩人,三爺一定會盡力相報。」

  吳大夫聽了這話,驀地有了幾分精神,仔細看了懷真片刻,失聲說:「你是唐家的三少奶奶!」

  原來這吳大夫被關在地牢,又餓了兩日,自忖必死,忽然聽了懷真說出這話來,心知若是救了敏麗,唐家自然不負,因此不由振作起來,忙上前給敏麗診脈,卻只覺得脈息極其微弱。

  吳大夫擰緊眉頭,頃刻才道:「世子妃還不曾死透,而且……」心想此刻不是說話之時,便道:「先前竹先生在時候,曾交給我一個法子,可以救垂危之人的性命,只是小人不敢施為。」

  笑荷聽說「不敢施為」,才要罵他,懷真道:「到底如何?你不必顧忌,且快說。」

  吳大夫才道:「需要以手按壓胸口,另外以口度氣。」說著,便比劃了一番。

  懷真聽得明白,見吳大夫說完,便轉身看著敏麗,道:「姐姐,你可不能出意外。」

  懷真把心一橫,便舉手,果然在敏麗胸口如此這般按壓了一番,又俯身下去,唇齒相碰,就把口中的氣吹入敏麗口中……

  屋內的丫頭們都看呆了,這會兒唐夫人也悠悠醒來,見懷真這般,也是呆呆怔怔,只是提心吊膽地看著。

  懷真按照吳大夫所說的,反反復複行了幾回,都不見敏麗有動靜,懷真看著她緊閉雙眼的模樣,越做越是傷心,俯身度氣的功夫,淚便滴滴跌落在敏麗臉上,她卻偏咬牙不出聲兒,情形甚是淒涼可憐。

  笑荷見了,知道她傷心至極,很想攔著,卻又不忍……唐夫人看出端倪來,便叫丫鬟扶著,走到床邊,流著淚顫聲道:「懷真……」

  唐夫人見鬧了這許久,敏麗仍是毫無動靜,便情知敏麗已經無救了,又見懷真入魔似的……唐夫人心痛如絞,便要叫懷真停下。

  只是那一句話,卻無論如何說不出口的。

  吳大夫在旁,也捏著把汗,本來還懷著一線希望,然而見敏麗始終不醒,又看懷真徒勞無功的,他心中未免絕望,便道:「這法子只對才斷氣的人有效,只怕……世子妃斷氣太久,已經無救了……」

  懷真聽了此話,頭也不回地說道:「再敢說一個字,便先叫你無救。」

  吳大夫嚇得面如土色,忙死死低頭。

  懷真本來體弱,這施救的法子又很費力,反復做了十數次,已經有些氣喘吁吁,夜雪便扶住她道:「三奶奶,我來罷……」

  懷真渾身發抖,此刻魂魄也飄飄蕩蕩,不知所以,只仍直直地盯著敏麗,無法接受她已經去了。

  唐夫人見是如此,雖不敢勸止懷真,到底傷懷,悲從中來,便放聲大哭:「我苦命的兒!」

  一時撲上前來,抱住了敏麗。

  懷真見是如此,也再撐不住了,滿腔的淚才要哭出,忽然笑荷道:「太太跟奶奶先別哭,世子妃好像……」

  懷真一怔,忙低頭看去,卻見敏麗的長睫動了幾動,雖然極其微弱,在眾人看來,卻仿佛是春回大地了一般。

  吳大夫見狀,也是喜出望外,當下反應過來,動作敏捷地伸手入懷,把個布包掏出來,原來裡頭卷著幾枚牛毛細的銀針。

  吳大夫上前,在敏麗的人中、眉心、太陽上各刺了幾下,不多時,敏麗唇一動,便緩過一口氣來。

  唐夫人早死死地抱住敏麗,一時「心肝肉兒」哭叫不休。

  懷真在旁看著,心中卻仍是酸楚難當,眼角流著淚,卻到底是笑了。

  此後,唐夫人便跟懷真兩個留在了肅王府,寸步不離敏麗,一直到了次日,眾人發付了太子靈柩,又才簇擁著敏麗回了唐府。

  小唐因也知道了昨兒敏麗尋死之事,心下甚痛。送葬回來,便去見敏麗,到底勸了幾句。

  敏麗竟如槁木死灰一般,聽他說完,便淡淡道:「哥哥是個明白人,如何做這種糊塗事,我已經嫁到了肅王府,王府出事,我難道能獨善其身?若是追隨了世子而去,倒是乾淨呢,何必又把我帶回家裡來?就算皇上看在唐家面上饒我不死,也不免因此而辱沒了唐府的名頭。」

  小唐望著她,搖頭道:「你可想知道,我為何帶你回來?你又可知道,為何皇上會赦免你?並不是因為唐家如何,才對你網開一面的。」

  敏麗轉頭看他,小唐抬手入懷中,摸出一個紙卷,緩緩打開,道:「你且看。」

  敏麗不解,便接過來,看了一眼,頓時便睜大雙眸,原來這是一封「休書」。

  而且是世子趙殊寫給唐敏麗的休書,言說敏麗嫁了肅王府數年,始終「無嗣」,故而休妻。

  敏麗從頭看到尾,不敢置信,含淚抬頭看向小唐,道:「這……是從哪裡來的?」

  小唐歎息一聲,道:「可還記得那日,世子叫我去府內?就在那個時候,他把此物交給了我,囑咐說等他有不測之時,便叫我打開看。」

  敏麗驚驚怔怔,她自然也知道,所謂「無子」休妻,不過是個藉口罷了,當初世子在時,因身子日漸衰弱,她也曾跟她透過這話……敏麗總是意態堅決,若世子說的狠些,敏麗便以死相逼,故而世子便再也不提此情了。

  只想不到,他竟暗中準備了此著。

  小唐道:「那日你派人送信回來之後,我因打開……才見是這個,原來他早就料到肅王府會出事,也早就給你安排了後路。世子跟你的緣分雖淺,但他用情卻是極深的。你就算是看在他這份心意上,也不該妄自輕生,免得辜負了他一片深情厚意。」

  眼中的淚無聲無息落下,敏麗含淚道:「他待我如此情深,我又怎能忍心看他一人獨赴黃泉,自己卻苟且偷生,我自然要陪著他的……」

  小唐握住敏麗的手,道:「這話不對,如今你更要好生保重,你可知道,如今你不是一個人了。」

  敏麗只以為他說的是唐府眾人,誰知小唐道:「前日吳大夫給你診脈……隱約察覺你的脈息有些不對。他只是不敢說,後來我去了,他才偷偷跟我說了……」

  敏麗仍是不解,小唐悄聲道:「妹妹,你有了身孕了,難道自個兒還不知道麼?」

  敏麗聽了這話,震驚看向小唐:「哥哥說什麼?這……這怎麼有可能?」一時之間,不免疑心小唐是故意拿這話來哄她的。

  小唐道:「我知道你因他去世,太過傷懷無心他顧……然而你仔細想想,可有沒有這回事呢?」

  敏麗聞言低頭,擰眉想了會兒,忽然一驚。

  小唐見她神色有變,便知道無誤了,因說道:「原本世子曾同我說過,想要個跟你的孩兒……只是緣淺罷了,卻想不到,竟然會……必然是上天垂憐。」

  小唐耐心說了幾番,敏麗才終究信了,半晌,便捂著臉哭道:「我竟也想不到……會有此事,倘若他還活著……知道了的話,該當何其欣喜。」

  小唐將她緩緩地攬在胸前,輕聲叮囑道:「妹妹,如今你只安心養在家中,好好地把身子養好,若順利誕下孩兒,也算是對世子在天之靈,最好的撫慰了。」

  敏麗半傷半喜,含淚點頭,又加上唐夫人跟懷真兩人噓寒問暖,無微不至,在她身邊兒陪伴著,敏麗便把那一心尋死之意收了,只安心在府內將養。

  如此又過數日,門上卻傳淩少奶奶來到。

  唐夫人知道是林明慧來了,心道是稀客,便命請了進來。

  明慧卻是帶著淩霄一塊兒前來的,在房中陪著唐夫人說了會兒話,唐夫人見淩霄越發出落了,玉雪可愛,眉清目秀地,果然是喜歡非常,竟抱了過去,不肯撒手。

  寒暄了會兒後,明慧不免問起敏麗來,唐夫人道:「你要見她?她近來有些身上不好,總是在屋裡歇著。」

  明慧聽了此言,便道:「既然這樣,就先不見罷了,我只是擔心妹妹……」

  唐夫人並不知道兩人昔日之事,只點頭歎道:「你卻是有心了。唉……可惜你這妹妹命苦,到底不似你有福氣。」

  明慧聽到「有福」兩字,苦笑了聲,這會兒,懷真因聽聞淩少奶奶來訪,不好不理,就也出來相見。

  明慧同她兩人互見了禮,便又落坐,這會子,坐在唐夫人懷中的淩霄見她來了,就喃喃嚷嚷:「嬸嬸抱……」

  明慧詫異,笑道:「這個孩子……竟還記得你呢?」

  唐夫人也笑,因見淩霄往懷真身邊兒掙扎,就把他放下地來。

  卻見淩霄蹣跚著跑到懷真身邊,便張開手要抱,懷真也是又驚又笑,見他這樣……只好也抱起他來,放在膝上,小心環住他。

  唐夫人也看的暗暗吶喊,見懷真抱著淩霄,只恨不得淩霄就是懷真生得才好……心中一時又喜歡,又有些著急。

  唐夫人只好按捺著,就問懷真道:「敏麗現在可好呢?」

  懷真知道敏麗的心意,此刻她是不願見明慧的,就說道:「姐姐先前吃了藥,睡下了,我聽聞淩少奶奶來了,本想去叫她……只因她才睡著,一時倒是不好打擾。」

  明慧聞聽,便說:「不必相擾,以後我再來就是了,敏麗的身子要緊。」

  懷真笑道:「我替姐姐多謝少奶奶了。」

  明慧仔細看她,見她笑意溫柔,才也放心。

  這會兒,淩霄在懷真懷裡,便仰著頭,骨碌碌地眼睛打量著她,懷真垂眸,對上孩子清澈的眼神,心中竟然一跳。

  懷真因笑道:「淩霄看著我做什麼?可是還記得上回,嬸嬸給你桃子,害得你身上不好的事兒呢?」

  淩霄眼睛一轉,也不說話。

  明慧看著兩人的情態,掩口笑道:「可見他是真的喜歡你,不然的話,這會兒哪裡還會主動理人呢,別看他年紀小,脾氣卻是壞的很……竟跟小絕似……」說到這裡,便驀地停了下來,自知失言。

  懷真雖明白,卻也並不計較,只問明慧道:「他喜歡吃什麼?」

  明慧忙說:「近來倒也吃些菜色,只喜歡口味清淡的,就算是果品之類,也不喜歡味兒過於香甜濃厚的,只要淡淡地才好。故而我說他脾氣古怪呢。」

  懷真也一笑,心中卻也明白:淩霄這口味,果然跟淩絕是一樣的。

  懷真就只逗弄淩霄,道:「小淩霄,可別只顧著挑食呢,那樣長的可慢,要多吃一些,才能長得快。」

  也不知淩霄聽懂了不曾,竟看著她,認認真真地點了點頭。

  明慧失笑道:「這孩子……倒是懂什麼呢?就知道點頭了?可見是懷真討孩子們喜歡……淩霄見別人的時候,哪裡有這般乖巧聽話的。」

  且不說明慧在旁驚嘖,唐夫人見了,心動不已,又著實地不好開口,恰逢明慧如此說,唐夫人便順勢笑道:「很是很是,懷真從來都是討人喜歡的,我現在只盼著她跟毅兒……快些有個自個兒的孩子,就跟淩霄這般可愛的,我也好歡喜呢……」

  明慧笑道:「遲早晚兒的,這會子淩霄見了懷真才安穩,在家裡的時候,別看他年紀小,鬧騰起來,可也夠人受得,到時候太太添了親孫子孫女兒們,可別嫌煩才是正經。」

  唐夫人因大笑起來,道:「我巴不得被他們煩呢。」

  懷真抱著淩霄,起初還笑,漸漸地笑得有些僵了,就垂下頭去,只做逗引淩霄的樣兒。

  如此,明慧坐了半晌,本來是來見敏麗的,因敏麗身子不適,明慧便早早地告辭而去,唐夫人一再留飯,明慧只說改日便是。

  明慧去後,唐夫人別的還罷了,獨獨對淩霄念念不忘,雖然此刻不是催著懷真的意思,可是她總提淩霄,懷真難免心驚,只是面兒上不說罷了。

  漸漸地便至夜間,因是春日裡了,入夜竟下起雨來,雨聲淅淅瀝瀝,很快地上便濕了。

  因近來小唐又且忙碌,今兒也是半夜方回,昔日這個時間,懷真早就睡了,小唐通常是在外間洗漱更衣完畢,才躡手躡腳進屋安寢。

  不料今日,小唐卸了雨具,洗漱過後,到了臥房,卻見燭光幽暗,床帳子也挽著,懷真卻不在榻上。

  小唐心中詫異,四顧一眼,忽地聽到輕輕聲響,從隔間傳來。

  小唐因邁步而去,到了門邊,卻見懷真坐在桌旁,面前橫著一架琴,懷真手拄著腮,不知在默默地出神想什麼,竟沒留意他回來。

  小唐看了半晌,見孤燈美人,靜靜默默,著實意境動人,小唐便笑了聲,懷真聞聲抬眸,見他回來了,便道:「如何也沒有人說一聲?」

  小唐笑道:「都快子時了,如何還不安寢?又在這兒冷冷清清地想什麼呢?」

  懷真轉開頭道:「沒想什麼,只是這雨下的怪聒噪的……睡不著。」說著起身,便走到小唐身旁,抬頭看了會子。

  因小唐才洗過臉,頭髮也越發濕了,懷真抬手給他把一縷髮絲撩開,道:「你可淋了雨了?」

  小唐道:「何曾淋雨,方才洗了臉罷了。」見她雙眸脈脈,又仿佛淡淡地籠著些愁緒,小唐心中一動,便道:「方才可是在撫琴麼?」

  懷真因見識過他的琴技,哪裡敢說「撫琴」二字,便道:「不曾,只是胡亂撥弄罷了。」

  小唐笑握住她的手,拉著來到琴桌旁邊,道:「先前我跟你說過……等你嫁了,我便好生教你……誰知竟一直沒得空呢。」

  懷真意不在此,垂頭淡淡道:「我天資笨拙,不學也罷,何況你正經事兒還忙不過來呢,哪裡敢煩。」

  因此刻天色已晚,明兒小唐還要早朝,懷真便欲走開,口中說道:「還是早些睡罷。」

  此刻,外頭春雨落得更急了些,細細密密,有的被風裹著,打在廊下,發出劈里啪啦地聲響,時而又是「刷」地一陣兒,令人悄然意動。

  小唐看她眼底含愁,就拉住手,問道:「是不是有什麼心事?」因聽聞今兒明慧來過,眼神微微一變。

  懷真正是因為有心事,才想了半宿睡不著,聽小唐問起來,便遲疑說道:「我有一件事,只不知道該怎麼說。」

  小唐見她只著一襲單衣,而春寒料峭,生怕她冷,便將她抱入懷中,才又問道:「是何事?你只跟我說就罷了,可知我最怕你把事兒藏在心裡的?」

  懷真只垂著頭,半晌才說道:「今兒林姐姐過來,帶著淩霄……太太很喜歡那孩子……」

  小唐還以為是何事呢,啞然失笑,道:「然後呢?」

  懷真咬了咬唇,道:「我瞧太太的意思,也盼著……有個孫子……」

  小唐忍不住又笑,道:「這是自然的了,她老人家在我沒成親之前就盼著了呢,你莫非第一日知道?」小唐說著,未免心動,便在她發端親了親,悄聲又道:「何況我們也正在……」

  懷真臉上薄紅,頭越發低了,避開小唐動作,便道:「唐叔叔,我跟你說正經的。」

  小唐略停了動作,問道:「我聽著呢?」

  懷真蹙眉歎道:「已經是這許久了……為何我竟然……」懷真從不曾說這些話,乍然提起,未免臉紅,羞於出口。

  小唐卻明白她的心思,問道:「你是說……為何咱們還沒有信兒麼?」

  懷真聞言,心中沉甸甸地,就道:「林姐姐生了兩個兒子,玉姐姐翠姐姐也都有了兒女,容蘭姐姐也是……現在敏麗姐姐也……」

  懷真說到這裡,便把手指送到嘴邊,無意識地咬住了,眼圈發紅,道:「為什麼我還沒有?我是不是……」

  小唐先前聽她數起眾人來,還正笑得心中亂顫,猛然聽到最後一句,才明白懷真在擔憂什麼,一時就斂了笑,又見她啃著手指,竟是越啃越用力似的……小唐忙把她的手握住,拉出來看了眼,卻見手指上多了幾道咬痕,都泛了紅。

  小唐便握在手中,道:「這種事兒又豈能著急?不過是順其自然罷了,何況你瞧敏麗,也是嫁了這許多年才有的,你才一年呢……何況你年紀小身子弱……」

  小唐本是寬慰之意,卻無意戳中懷真心中痛處,因不等他說完,便道:「敏麗姐姐這許久才有孕,是因為世子身子不好……而咱們,是不是因為我身子弱的緣故,才……」

  小唐一震,忙道:「不是……我只是說……」

  懷真眨了眨眼,幾乎流下淚來,她原本雖然也不著急有什麼孩兒,但是因唐夫人一直盼望著,她又終於下定決心要跟小唐有個自己的孩兒……可偏偏想什麼,卻沒什麼。

  懷真又想到前世的情形,她跟淩絕成親那幾年,竟也不曾有過身孕……因此懷真不免胡思亂想,只怕是自己身子弱的原因,所以始終都……因此不免惶恐害怕起來。

  小唐見她果然傷感,便忙抱著勸慰了半晌,懷真擋住他的手,心中反復思量了會兒,便道:「我聽說,淩少奶奶……給淩大人納了一房妾……」

  小唐一愣,道:「說這個做什麼?」

  懷真不答,只是看著他。小唐對上她的目光,頓時就明白了她的心意,因此嗤之以鼻,道:「你又在想什麼?」

  懷真並不肯說,卻也明白小唐猜到了。

  小唐盯著她看了會兒,濃眉微斂,似笑非笑便道:「我若想納妾,又何須等到這會子?你再提一句,看我怎麼治你。」

  懷真見他這樣回答,心中無端松了口氣,卻垂頭輕哼道:「我什麼也沒說,誰讓你納妾了?你自己倒是說出來了……」

  小唐知道她明明就是這個意思,如今卻反咬一口,頓時失笑,道:「好個鬼丫頭,又作弄我?」

  懷真忍俊不禁,便忙掩住口,小唐把她抱起來,道:「是你起的頭兒,今兒我可不饒你……你也別求我……」

  懷真這才怕起來,素日裡她怎麼說笑都好,仗著小唐寬和容忍,又滿心寵愛她,從不會跟她紅臉生惱。然而最怕的便是在床笫之間……每每是那等的強橫霸道,叫她難以承受。

  此刻見狀,頓時心頭驚悸,忙斂笑求饒道:「我不敢了,也沒有作弄你……唐叔叔,你饒了我這次……」

  小唐早給她撩的渾身火盛,聽得窗外雨聲細細麻麻,更添幾分纏綿之意,如今聽了她顫聲相求,更加情動,便低低笑道:「這會子卻也晚了,不給你個教訓,下回指不定又說什麼荒唐事兒給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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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7
發表於 2017-5-23 10:55:28 |只看該作者
☆、第 236 章

  有詩雲:

  好雨知時節,當春乃發生,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

  野徑雲俱黑,江船火獨明,曉看紅濕處,花重錦官城。

  且說春雨霏霏,細密甜綿,落在地上,一片沙沙之聲,隔著窗戶紙傳了進來。

  室內,小唐借著昏黃燈火,細看懷真睡容,見她眉目恬淡,朱唇微張,睡得無知無覺,頓時滿心裡只覺得現世安穩,莫過於此。

  他回府之時,已經是子時左右,翻雲覆雨過後,不知不覺,已快到丑時。

  眼看著距離早朝已沒多少時候,很該好生安身歇息會兒,然而小唐因昔日忙於政事,每每也有個顛倒衣裳,忘卻晨昏定省的時候,只仗著他精神強悍,身子康健,故而竟習以為常,並不覺著勞累。

  此刻,偏又因得了極大饜足,心中喜歡,通身的精力更似有增無減,十分旺盛,一時更是睡不著。

  如此,只靜靜地看著懷真睡容,目光從頭到腳地、將她通身上下描摹的一覽無餘,才把人摟入懷中,交頸而眠。

  只假寐了片刻,聽到外頭更鼓聲動,繼而有腳步輕輕悄悄,是丫鬟前來伺候他更衣早朝。

  小唐難舍懷真,俯首在她唇上又略親了幾下。

  懷真模模糊糊醒了,對上他灼亮雙眸,不由蹙眉道:「幾更了……你還在胡鬧不成……」想到他種種狂浪,便垂眸縮頸,低下頭去,生怕又招惹了他。

  小唐笑道:「這丫頭還做夢呢?我都要上朝去了。」

  懷真聽到「上朝」二字,才吃了一驚,急忙抬頭,問道:「已經是這會子了?」

  小唐見她果然睡得安穩,心裡卻更喜歡,便道:「是,你再睡會兒罷。」

  懷真一來神乏體弱,二來總是不慣那等相處之道……故而勉強支撐了小半個時辰,便半昏半睡了過去。

  此刻忽然聽聞已經是早朝時間了,真真兒如在夢中似的……只覺得他才回來,相處了不過片刻,忽地就又要走了,時光竟是這般短暫。

  瞬間,心底竟生出幾分不舍來。懷真眨了眨眼,問道:「外頭可還下雨麼?」

  小唐道:「聽著是小了很多了。」

  懷真道:「可要拿好了雨具,別淋雨著了涼。」

  小唐笑了笑,道:「遵命,娘子放心就是了。」握著她的手,纏綿地又親了會子,耳畔聽丫鬟已經進了里間,他才終於不舍放開,翻身而起。

  這會兒丫鬟正到了床前,便跪地給他穿靴,頃刻整肅妥當,便出門自去了。

  小唐去後,懷真又睡了會兒,果然聽得窗外雨聲不斷,隱隱地有些潮氣透了進來,竟是春寒微冷。

  懷真裹緊了被子,無端胡思亂想起來,因想到當官兒果然是不容易的,似小唐這般,披星戴月而回,歇息片刻,又要頂風冒雨而去,每日裡勞神費力,何等辛勞。

  前世她不通這些,只覺得唐毅唐大人,看來是何等的煊赫威耀,不可一世,卻又哪裡想到背地裡竟是這樣……真似嘔心瀝血一般。

  懷真想了半晌,不由歎了兩聲,一時沒了睡意。

  翻來覆去之時,忽地想到一事,懷真便忙也起身,匆匆地梳洗妥當,便叫丫鬟陪著,出了門,就往敏麗的房中而來。

  此刻天色仍是黑濛濛地,因下了一夜雨,又濕又冷,地上且滑,虧得夜雪給懷真披了一襲紅緞披風,當下便同笑荷兩個,一左一右,小心扶著而行。

  原來自打敏麗回府,便仍住在昔日的閨房之中。頃刻間,懷真到了,外間的丫鬟們見她此刻來到,十分驚疑,便悄聲問道:「奶奶怎麼這會兒來了?」

  懷真並不進屋,問道:「倒春寒,天兒又冷的很,姐姐這屋裡可有炭沒有?」

  丫鬟陪笑道:「昨兒也問過姑娘,只說不礙事。」

  懷真問道:「還沒醒?」

  丫鬟點頭,懷真便放輕腳步,往裡而去,丫鬟忙掀起簾子,懷真邁步入內,便覺得屋內陰冷的很,一時皺眉,忙到床邊兒看了一眼,卻見敏麗裹著一床被子,縮身睡著。

  懷真緊鎖雙眉,看了會兒,抬手在敏麗臉頰上一試,只覺微冷,便才抽身出外,便道:「你們的心也是大的很,半夜也不來看看姑娘不成?身上都涼的那樣了,何況下了連夜的雨,自然也要提防那潮氣,還不快去備炭。」

  丫頭們聽了,這才忙碌起來,懷真又怕她們驚動了敏麗,便又叫輕些手腳,一直到見都佈置完畢了,懷真才悄悄地退了出來,自回房中。

  這一場雨,直到天明時候,才方慢慢地停了,敏麗昏昏沉沉地醒來,見室內有火盆,床上又添了新被子,敏麗因呆了呆,就問:「先前已經說不用了,如何又弄來這些?」

  丫頭們忙上前,便把懷真天不亮的時候就來過之事說了,又道:「少奶奶怕姑娘受冷,又說我們粗心呢,以後可不敢了。」

  敏麗心中一動,竟無言語。

  原來敏麗因肅王府之事,始終存有心結,雖看在趙殊遺腹子的份上,在府內靜養,但畢竟自覺是嫁出去的了,如今回來,也不是什麼光耀之事,因此自然不像是昔日做閨女時候那樣性情活泛,凡事只是懶懶淡淡地。

  昨兒雖然下了雨,屋裡頭冷得很,自要生一盆火驅驅寒氣濕氣的好,然而敏麗因聽著雨聲,不免又想到昔日跟趙殊相處的那種種,先前已經習慣了有他在身旁,繾綣溫柔陪著……此刻又如此的孤冷清淒起來,豈不傷懷?因此竟也不理那有火無火,只蜷著身子、自己含幽帶咽地睡了罷了。

  卻想不到,懷真竟是如此有心……她自然是想到了敏麗一個人自不好過,所以才親來探看的。

  敏麗看著面前明明滅滅的炭火,暖意在屋內漾開,也緩緩地沁繞過來,敏麗緩緩地出了口氣,微微一笑。

  如此用過早飯,懷真怕敏麗一個人呆在屋裡發悶,便拉她出來,同跟唐夫人在大屋裡說笑,誰知說了半晌,門上報說李少將軍夫人來見。

  懷真知道是應玉來了,忙叫人請,自己也親迎了出來。

  頃刻,果然領著應玉到了大房,應玉身後跟著奶母,懷中還抱著幾個月的小狗娃兒,應玉上前給唐夫人見了禮,還要向著敏麗行禮,早給敏麗攔住,懷真就拉著她坐了。

  當下,彼此寒暄了幾句,應玉是個能說的,有了她在,屋內便陡然活泛起來。

  而唐夫人是個盼孫子的,見應玉帶了孩子來,早歡喜的不知如何,敏麗因見小狗娃,也觸動心事,因此唐夫人便自奶母懷中把狗娃抱了過去,敏麗也坐在旁邊逗弄著玩耍,母女兩個一時都喜歡起來。

  懷真見狀,才對應玉說道:「近來我也沒空去府上,一切可還好麼?」

  應玉笑道:「好的很,只是土娃近來又多半在外頭練兵,我見到他的時候倒是少了,虧得要看著狗娃,不然的話,真不知如何是好了。」

  懷真問道:「我隱約聽三爺說……城郊大營好像有些變動,表哥沒事兒麼?」

  畢竟是因肅王之事,連累兵部的一半兒人都倒了,城郊大營那邊,倘若不是小唐出面,只怕更有一場極大的風波。肅王事平之後,自然也要有一番的整肅清理。

  應玉知道懷真指的是什麼,便小聲道:「當時我聽說了,也嚇得不成……後來才知道,原來跟他不相干的。」

  應玉說的雖輕描淡寫,但事實上,只是不敢把事情都告訴懷真,怕她擔心罷了……當時李霍也是在城郊大營,然而因他在年青軍官之中甚有威望,偏偏又跟應蘭風有些親戚關係,因此不免被肅王一黨視為攔路虎,早在起事之前,就把李霍跟素來同他交好的那些軍官都給囚禁起來,幸虧小唐到的及時。

  懷真聽聞無事,也便放心。忽然應玉道:「起事我倒是想跟你說件兒好事的。」

  懷真忙問究竟,應玉笑道:「我聽說,昔日土娃去詹民國的時候,你給他做了一個香囊呢?」

  懷真奇道:「是有此事,怎麼忽然說起這個來?」

  應玉道:「你果然還不知道呢?唉,是你的那個香囊救了土娃……聽說,你們府三爺問你要的藥方子?」

  懷真點了點頭:「這又如何?」

  應玉因緊緊地握著手,低聲說道:「昨兒他回來,格外高興,我因問起來,原來是在西南邊陲,因都是濕地密林,那些負責巡防邊境的士兵們,常常遭受毒蟲侵擾,苦不堪言,每天都會有人遭殃……前個月,兵部趕送了一批香袋過去,命士兵們每個都佩戴上,近來有信回來,那毒蟲傷人的事兒,一個月才只出了兩件,偏是那兩個人因為種種原因沒戴香囊的……」

  應玉心裡高興,雙目含笑看著懷真,道:「妹妹,可都是你的功勞呢。」

  懷真聽了這話,不敢就信,睜大雙眸看了應玉半晌,道:「我並不知此事,只是三爺跟我要了方子去……就沒下文了,我也沒問他,他也不曾同我說……」

  應玉點頭笑道:「你不必疑心,此事是土娃跟我說的,難道有假?他又是喜歡,又是忙的,昨兒都天黑了,還想要來府上見你呢,是我攔著,說是今兒我來,他才罷了。」

  懷真笑道:「也跟我不相干,我只說了方子罷了……其實那方子要調也是有些難的,難得有人能調的好,我倒是放心了……都是三爺他們的功勞罷了,若是他不跟我要,這方子在我手中,雖價值萬千,也是無用的。」

  應玉歎道:「你這不矜功自傲的性情,我倒是不喜歡……就算三爺再有遠見,倘若不是你有這方子,他也是白瞪眼的,難道他是聽聞你有這方子,才憂心西南之事麼?必然是憂懷許久了,只沒方法罷了,幸而有你。何況又哪裡是無用的?先前救了土娃的性命,難道不是極大功德?我念想到這個,倒是很想給你磕頭呢!」

  懷真便忍著笑,道:「快罷了,折煞我了。」

  應玉道:「只等狗娃再長大一些,叫他給你磕頭罷了!」兩個人面面相覷,便笑了起來。

  是日,應玉便留在唐府用了中飯,因見唐夫人抱著狗娃兒不離手,應玉就偷偷地問懷真道:「你還沒有好信兒?」

  懷真緩緩搖了搖頭,應玉道:「不妨事,你年紀畢竟小。只是我見你們三爺公事繁忙的很……聽人說他每次半夜三更才回來,只怕是沒有時間……就算有那時間,整個人忙著料理公事已經是累壞了,又哪裡有那精神……」

  懷真驀地明白她的意思,便紅著臉道:「罷了罷了,又開始口沒遮攔了。」

  應玉笑道:「我為你著想呢,你別只管害羞起來。」卻也知道懷真面皮薄,見她臉紅至此,就也罷了。

  下午時候,應玉便告辭離去,唐夫人兀自不絕口地誇讚小狗娃,因知道懷真催不得,就對敏麗道:「你瞧瞧這孩子,雖然才幾個月,卻是這樣的好看,兩隻眼睛何其有神?將來長大了,必然不輸給淩霄。」

  敏麗笑道:「是個怪俊的孩子。」

  唐夫人又笑著說道:「你瞧見了這樣俊的孩子,將來一定也會順順利利生個康健好看的白胖小子。」

  敏麗觸動心事,便小聲道:「我倒是想,生個女孩兒才好。」

  唐夫人不解這話,就看著她。

  敏麗垂頭道:「母親想……肅王府出事,不都是為了爭權奪利的?我的又是遺腹子,若是男孩兒……我只怕他將來又不知如何地、捲入那些朝政漩渦中去,然而倘若是個女孩兒,無憂無慮的,倒是安穩妥當。」

  唐夫人也歎了口氣,便勸道:「你想開些,橫豎如今事情已經過了……你有孕的事兒,你哥哥也向著皇上稟奏了,聽聞皇上很是喜歡呢。雖然說……肅王出了那種事,但畢竟是皇族的骨血,一脈尚在,著實令人欣慰。」

  敏麗因想到趙殊那樣的溫柔性情,卻再不可見了,忍不住又落了幾滴淚,唐夫人知道她的心意,就將她摟在懷中,道:「你也不必擔心更多,倘若生得是個如世子一樣性情的男孩兒,也自不必擔心他會捲入什麼紛爭了。」敏麗聽了這話,卻心頭一動,也暗暗地點頭。

  待晚上,小唐回來之後,懷真便問起他那藥方子之事,小唐笑道:「你知道了?」

  懷真道:「果然是真的麼?那你為何不跟我說?」

  小唐笑看著她,道:「我怕說了……叫你知道自個兒這般能幹,若是驕橫起來……反不把我放在眼裡,可如何是好?」

  懷真白他一眼:「當真?」

  小唐從後將她環住,卻不回答,只道:「今兒回來的早,教你彈琴可好?」

  懷真見他仿佛是故意避開不答,就只疑惑看他,小唐咳嗽了聲,道:「對了,你想不想看我的海月清輝?」

  懷真本正猜小唐因何不答,以他的性子,自然是有內情的,然而他那把海月清輝,自她還小的時候,就聽敏麗百般誇讚過,卻只是只聞其名不見其形而已,倒不知是何等珍奇絕世的寶物了。

  懷真一時竟有些好奇,便問道:「不是說你珍藏密斂的,等閒不肯給別人看麼?」

  小唐道:「你也是別人?」

  懷真忍不住便笑了。小唐見她展顏而笑,不再計較前情似的,才暗中松了口氣。

  原來小唐昔日把那藥方拿去之後,便叫宮內的幾個禦制間的調香好手試著調製,果然用了許久才制了出來,命人趕制出一批來,快馬加急送到西南。

  西南的帶兵將軍雖然同小唐素來交好,也對他很是敬重,然而見兵部大張旗鼓一派肅然地送了這種東西來,不免嗤之以鼻。

  在他們武官看來,這種香囊,不過是那些附庸風雅的貴公子們的玩意兒,或者是女娘們所用之物罷了,起初還不以為意,只散散地叫底下士兵佩戴上罷了。

  那些士兵見了,都也覺著驚奇,有人就扔在營中,有人卻好奇地帶在身上,不料數日之後,那些佩戴香囊的士兵們,毫髮無傷,毒蟲不侵,那些沒戴的,卻狀況百出,眾人起初還不知緣故,無意中有人發現是香囊之故,才試著都戴起來……到了最後,那些沒分到香囊的,竟都不滿起來,為了爭奪香囊,還出了好幾宗打架鬥毆之事,更有人高價求購。

  那將軍知道詳細,驚喜交加,認真起來,忙寫信回京,催兵部再發送千枚回去……又問此物是何人所造,在信中大為讚賞。

  兵部主事把信交給小唐過目,也是好奇相問,道:「唐侍郎從何處得來的這妙方?實在是功德無量,此事上奏皇上,必然是奇功一件兒呢。」

  小唐對上他好奇渴盼的目光,想了想,便只笑道:「是位高人所留,她不在意這些塵世虛名,倒是不好曝露人家身份的。」

  那兵部主事兀自嘖嘖驚歎,本來是極欲一見的,聞言自然甚為惋惜,卻也不好強求。

  因此除了李霍,其他眾人竟都不知這香方竟是出自懷真手中……而小唐不肯對眾人說明,卻也是怕樹大招風之意。他本就愛極懷真,恨不得放在心尖上細細密密地保護起來,不叫任何人覬覦分毫。

  倘若這名頭傳揚出去,還不知又會惹出什麼事兒來……因此小唐對外保密,回府之後,竟也並沒把此事告訴懷真。

  小唐為不叫懷真追問,便靈機一動,用海月清輝來引開她的注意,誰知才要去書房,忽見一個丫鬟匆匆來到,竟說:「三爺三奶奶,姑娘不知如何,忽然腹痛難忍!」

  懷真跟小唐雙雙大驚,忙出門相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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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23 10:55:43 |只看該作者
☆、第 237 章

  且說敏麗忽地腹痛難忍,小唐懷真不知如何,忙跑去看,一邊兒又命速傳大夫。

  唐府之中,本也有一名常備的良醫在,當下飛也似地趕來,便給敏麗診脈,卻說是脈象不穩,又看敏麗十分痛苦,他自忖並不擅長女子病症,竟然不敢出手醫治。

  先前那在肅王府的吳大夫,因救了敏麗之故,又著實因為他醫術高明,素日又並不涉足些王府內事等,小唐便替他求情,竟是讓他無罪脫出。

  然而他畢竟曾在王府任職……一時有些不便,因此得了性命後,先謝過了小唐,竟卷了包袱,忙不迭地出城而去了。

  懷真抱著敏麗,百般安撫,生怕孩子有個萬一,因想到此人,便對小唐道:「事到如今,還是快去請竹先生才好。」

  小唐也正有此意,當下便叫了小廝來,道:「立刻去昔日的太子府,請竹先生來府中一趟。」

  原來這兩日,張燁便到底去了太子舊宅住著,竹先生卻也歇在那裡。

  那小廝領命,忙快馬加鞭地趕了去,果然不多時,便請了竹先生來到。

  診了脈後,竹先生點頭說道:「唉,我聽聞世子妃有孕,本就覺著意外,虧得世子妃的體質極好,不然的話……」

  懷真見他有些話無好話,怕敏麗聽了,越發難受,忙制止了,只求他不管如何都要救一救。

  竹先生瞥她一眼,便掏出銀針,在敏麗身上各處穴道上略刺了兩下,方慢慢說道:「懷真丫頭別急,我並不是說保不住,只不過……畢竟世子妃要受一番苦楚了。」

  敏麗正自驚心,聞言忙道:「不管如何,只要孩子好好地就成,就算我死……」

  懷真忙捂住她的嘴,又對竹先生道:「姐姐瞎說呢。先生這樣高明,一定有母子都平安的法子。」

  竹先生看著她一笑,道:「你先送我這高帽子戴,我若是辦不到,豈不是自壞名號了?」

  懷真見他懂此意,就也陪笑。

  幸好這會子敏麗的腹痛漸止,竹先生見她面色也緩緩恢復正常,才出外又開了藥方,且說了許多禁忌之物之事。

  小唐大為感謝,竹先生把筆放下,看向小唐,半晌方道:「上回我給懷真看病,要了噬月輪。這次……」

  小唐心中一動,以為他又要開什麼條件,便問道:「這回先生要什麼?」

  竹先生眼神閃爍,沉吟片刻,道:「罷了,還是不跟你要了……橫豎不是我的東西,就算非要到手,也還是要丟了的。」

  小唐聽了這話,便想到噬月輪之事,於是問道:「我始終不解,為何噬月輪竟自先生手中,落到旁人手裡?」

  竹先生苦苦一笑,道:「我原本是用此物換了一個人的性命,不料,東西丟了,人也沒救回來。」

  小唐道:「不知先生欲救的那人是誰?」

  竹先生垂眸道:「是張燁的生母,太子妃。」

  小唐見他有問必答,便又道:「不知噬月輪是給了何人了?」

  竹先生想了想,道:「若無誤的話,是肅王所派之人。」

  這個答案,卻在小唐意料之中。當下小唐不再多問,便命人去抓藥,一邊兒相送竹先生出府。

  將到門口之時,竹先生忽地回頭看向小唐,道:「我知道唐大人跟熙王爺自小的情誼,只怕無人能及,故而想問一聲……唐大人覺著熙王殿下如何?」

  小唐道:「先生如何這樣問?」

  竹先生抬頭看了看天際,卻見星光漫天,如一張彌天大網,罩著人間。

  竹先生歎道:「我知道熙王乃是眾望所歸,也是天命所歸……然而到底……」他皺了皺眉,只道:「近來東北之境,有星明滅,我見唐大人仿佛又有遠行之兆。」

  小唐心中凜然,擰眉看向竹先生,竹先生對他笑了笑,道:「罷了……告辭了。」向著小唐一拱手,便上車而去。

  是夜,敏麗服了藥後,才覺得身上陰寒減退,便自在睡了。

  懷真一直守著,看她安穩睡了,又叮囑了丫鬟們不時過來看著,才自回屋去。

  次日,小唐自去早朝。懷真便安排茶飯,誰知敏麗吃了之後,竟一番大吐,驚天動地……懷真害起怕來,忙又命人去請竹先生,誰知竹先生並不肯來,只叫小廝帶話,說是此後三個月都會如此,叫不必大驚小怪,只讓她不管多難受,都要進食罷了。

  懷真無法,倒是敏麗聽了,喘著說道:「昨兒先生說我會受罪,倘若只是如此,倒也不算什麼。」咬牙說罷,面上透出一股果決之意來。

  果然又過半個月,敏麗總是這般反反復複,整個人越發瘦的可憐,連唐夫人都不忍了,暗中對懷真偷偷說道:「我先前懷毅兒的時候……他倒是乖巧,也並沒怎麼遭罪,順順利利地就……怎麼你姐姐竟是這個情形,每日看她這般,我都吃不下飯了,這簡直是熬命呢。」

  這些日子,多虧懷真忙裡忙外,每日目睹敏麗這般慘狀,心中雖然也又驚又怕,但卻因知道敏麗的心意,因此只是勸說唐夫人,道:「橫豎竹先生說,是熬過這三個月……三個月後必然就苦盡甘來了。」

  唐夫人聽了她的安慰之語,才歎了聲,不說此事了。

  而小唐白日雖不在家,但是晚間,也時常聽見敏麗折騰捱苦的聲響,每當此刻,懷真都要不顧一切地前去探視安撫……小唐反而有些憂慮,心中彷徨,不太敢靠前兒。

  這天晚上,敏麗才喝了藥,又都吐了,因竹先生早叮囑過,於是丫鬟們不免再去熬藥,務必要她喝下去。懷真又忙得半宿才回來。

  小唐見她回來了,忙接住了,問了幾句,忽地說道:「這還一個月不到……已經瘦的不似人形,再熬兩個月,得成什麼樣兒?」

  懷真也是無奈,說道:「可不是呢?今兒太太又跟我說……說是假如不妥當,就……可是那孩子對敏麗姐姐來說,像是性命一般的,你看她這些日子,如此難受,卻還是撐著吃藥吃飯……自然是因一心想這孩子好呢……」

  懷真說到這裡,眼圈微紅,道:「倘若我們為了她好,把孩子給……那只怕也害了姐姐的性命了。」

  小唐驀地把懷真緊緊抱入懷中,道:「我從來沒見過女子這般……倒是有些可怕,倘若你也有了身孕……會不會也是如此?」小唐說到這裡,便瞪著懷真,越發提心吊膽。

  這些日子懷真伺候敏麗,因見她受這般苦楚折磨,心中自然也有些驚悸,可是見從來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唐竟也為此而怕了起來,懷真反笑起來,道:「我可不知道了。」

  小唐見她口吻帶笑,卻不敢放鬆警惕,因道:「你別笑,倘若你也是這般,我可是不依的,這哪裡是要生孩子,這簡直是一個冤家對頭。」

  小唐說到這裡,便擰緊濃眉,透出幾分恨恨之意。

  懷真又驚又笑,便舉手打了他一下,啐道:「瞎說什麼?多大人了……」才打了一下,目睹小唐憂心忡忡的模樣,懷真心底一個閃念,便遲疑著問道:「這些日子你……都規矩的很,莫非是……」

  原來自打敏麗那夜犯了腹痛請了竹先生後,這段日子以來,小唐均是安安分分,從來不肯廝纏懷真……

  懷真還以為他是體恤自己照顧敏麗辛勞……或者是他擔心敏麗故而分神……如今看來,卻是另有內情。

  果然,小唐見了她問,雖不回答,卻只是目光之中帶著憂色,默默看她,半晌才悶悶說道:「我不捨得懷真受這般的苦楚。」

  懷真聞言,心中暖意洋洋,便主動抱住小唐,在他耳畔低低笑道:「你別擔心……唐叔叔這樣的好人,若真的有了孩兒,他也不會捨得我受苦的。」

  小唐聽了這話,無端竟覺得眼中一熱,便試探著低頭,又吻住她的雙唇。

  唇齒相交,幽香甘甜,小唐只覺得又回到那一夜春雨綿密,耳畔響起沙沙地響聲,仿佛灑在心頭,讓十萬朵的心花都在頃刻綻放似的,於這份甜香徹骨之中,所有的憂患疑慮,都被拋到九霄雲外。

  此時此刻,天地之間,唯她罷了。

  話說這一日,懷真正看著敏麗喝了藥,又看著她安歇了,才覺著略微神乏。

  懷真便要回房歇息會子,誰知門上忽然來報,道:「少奶奶,不知為何,有個詹民國的騁榮公主來拜訪。」

  懷真聞言詫異,自打她嫁來唐府,因小唐地位之故,隔三岔五,倒也有些京中的權貴內眷來拜訪,懷真都也習以為常,且她得閒,也會去別人府上拜會,逢年過節,亦或者是什麼誥命夫人的壽之類,人情來往,自要做到妥妥當當。

  然而這什麼詹民國的公主……卻是頭一次來到府上。

  懷真雖也隱隱地聽說詹民國有幾個公主王子,就在京城內,似乎也跟皇族中人有些交往,可他們跟唐府從來都無交際,然而既然人家到了門上,自然不能慢待,懷真忙叫請進來。

  恰好此刻唐夫人過去大房那邊,懷真便一邊命人去通報,一邊兒換了衣裳,才到廳上見客。

  懷真重整了妝容來到外間之時,見那詹民國的公主已經在廳上落座了。

  一眼看到,果然跟舜人的打扮不同,頭上戴著鑲嵌寶石的冠子,兩邊兒卻垂著珍珠瓔珞,看來十分的珠光寶氣,只是打扮的也很俐落,寶藍色的長甲衣,罩著裡頭月白色的緞子衫,腳下也並沒有穿繡花鞋,而是一雙黑色麂皮的靴子,瞧來少了嬌弱之意,反帶幾分英氣似的。

  懷真又細看她的模樣,卻見生得倒是跟舜人沒什麼大的差別,只是鼻樑略高一些……眼睛略深一些,長得倒是並不難看,別有一絲異域風情。

  而懷真打量這位公主之時,這人卻也正在細看她,只見這位傳說中的三少奶奶,看來身段芊芊婀娜,竟不過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女似的,而生得清麗出塵,面似芙蓉,目若秋水,唇似最新鮮的嬌嫩花瓣顏色……然而臉容雖然精緻動人,可仍透出幾分柔弱稚嫩,只是雙眸無比清澈,光華隱隱,仿佛能看透人心。

  兩個人彼此打量了會兒,騁榮公主笑說:「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三少奶奶了,騁榮有禮。」

  懷真聽她一口中國話,說的十分流利地道,如果不是這身奇裝異服,只怕要把她當成土生土長的舜人了。懷真心道:「不知她來意如何,只是倒是不能讓這外邦人士小瞧了我們。」

  因此懷真斂容,便道了個萬福,口稱:「不敢當,懷真見過公主殿下。」

  騁榮公主一步上前,將懷真的手輕輕握住,道:「我才是不敢當,只是聞名前來見識的,哪裡能受得起這一拜?」

  她走到跟前兒,懷真才覺得騁榮公主竟比自己高出許多,先前竟沒覺得。

  懷真不習慣人初次見面的人如此親昵,便不動聲色地微笑斂手,示意公主落座,才又問道:「先前雖聽聞公主大名,只是素無交情,不知今日前來,是有何事?」

  騁榮公主笑道:「少奶奶不必詫異,我只是特意來結交的罷了,我先前也跟舜的幾位公主駙馬……以及官員們互有往來,也早就知道武安侯的大名,只是一直沒有緣分相拜,因此才貿然來到府上,還請莫怪才是。」

  懷真聽她的口吻,仿佛別有內情,便只看著騁榮公主。

  騁榮對上她的眼神,笑道:「少奶奶大概是沒聽說過,我哥哥莽古,曾得罪過武安侯……所以武安侯一直對他避而不見,我心裡一直過意不去,始終想親自向武安侯致歉。然而我知道你們舜人的規矩,女人是不可以出入朝堂的,因此我也不敢就直接去禮部拜會,只大膽來到府上罷了。」

  莽古之事,小唐從沒跟懷真說過。懷真聽騁榮這般說,自然有些不解,面上卻仍滴水不漏,只道:「公主不必這般,我從未聽聞此事,何況我們三爺從不是個心胸狹窄之人,只怕也早淡忘了。倒是勞公主記得……也罷,待三爺回來,我自向他轉告公主之意就是。」說著,便一笑垂眸,端方莊重。

  騁榮將她上下打量了一番,笑道:「多謝少奶奶的美意,這樣我就放心多了。對了,騁榮聽說,少奶奶有一種調香的本事,十分神乎其技?」

  先前說過,懷真自嫁了後,便久不弄香,只曾給平靖夫人調了兩塊香料罷了。

  又因近來敏麗回來後……對一切異樣香味都會有些不適,故而懷真也更加不敢調弄香料。

  這會兒聽騁榮說起來,懷真便道:「不過是雕蟲小技罷了,且早就扔下許久,不值一提。」

  騁榮目光炯炯看著懷真,還待要說,丫鬟報唐夫人回來了,因此兩人便停了口,起身相迎。

  且不說詹民國的公主忽然造訪唐府,只說小唐退朝之後,回到禮部,將近正午時候,忽地有一封疾奏來到,小唐打開看了會兒,便微微地籲了口氣。

  小唐思量許久,便撇下手頭其他諸事,出了禮部。

  此刻小廝早備了馬,小唐翻身上馬,卻是王熙王府而去。

  這幾日,熙王府可謂是車水馬龍,熱鬧非凡。只因成帝雖還未曾昭告天下,但人人皆知,熙王會被立為儲君,已經是鐵板釘釘之事了。故而前來交際拜見之人,絡繹不絕。

  然而這些日子裡,小唐卻是頭一次來,門上往內一報,還未進二門,就見熙王親自迎了出來,隔著老遠便朗然颯颯地笑道:「這些日子來,總算有個我想見的人來了。」

  小唐上前,一笑行禮,熙王握住他的手臂,道:「這會子來,必然是沒吃中飯了?正好兒留你陪我一塊兒喝酒。」當下不由分說,就吩咐底下,叫快快佈置酒席。

  小唐也未推辭,兩個人來到廳上,分列坐了,小唐環顧周遭,卻見此處的佈置……竟跟幾年前熙王才上京時候的差不多情形,依舊是沒什麼奢華驚人的陳設,古舊簡單,桌椅等也一如昔日。

  頃刻酒席佈置妥當,熙王叫伺候的小廝們自退了,起手親自給小唐斟了酒,道:「知道你這段日子忙,只是為何一次也不來府裡了?我以為你是要離棄我了。」

  這話自然是說笑的。小唐微微一笑,道:「將來自然是君臣之別,殿下何苦只是玩笑?」

  熙王聽了,才斂眉說道:「如何又說這些沒意思的話?」

  小唐抬手端起酒杯,略吃了一口酒,說道:「說的是實話罷了,殿下莫非不愛聽?」

  熙王皺了皺眉,笑歎道:「好好,你總是愛噎我,我偏拿你沒有辦法。」見小唐吃了一口,他也舉杯一敬,同吃了口。

  兩個人喝了一杯,熙王不免問起敏麗的事,小唐想到敏麗,一時又有些食不知味。

  熙王瞧著他面上不安,忙不提此事,只說道:「我只是聽聞竹先生曾去過府上,必然無礙……是了,竹先生如今在太子的舊宅陪著燁兒住了,那孩子終究回心轉意了,倒是妥當的很。」

  小唐聞言,便頷首道:「此事你做的很好。」

  熙王疑惑看他,小唐抬眸說道:「當時眾人都疑心張燁的來歷,獨你在皇上跟前兒,一力想要認他保他……這個,只怕是皇上最願意看見的。」

  熙王才也笑道:「這是自然了?什麼皇家骨血,你想想看,此刻從裡到外,剩下幾個人了?我自己也覺著淒涼,好歹多了一個,自然要快些認回來。」

  小唐定睛看熙王,卻不言語。

  當時竹先生進宮揭破張燁的身份,成帝傳召眾人進宮,問詢各人的意見,其實並不是看文武百官的意見,只是看熙王罷了。

  而熙王果然也不負所望,他的表現,在眾臣看來,不愧是皇族貴胄,天家風範,委實地磊落大方,彰顯的心胸寬和,又且血脈情深,儼然明君之相。

  在成帝看來,自然也是心中甚慰。——試想此刻倘若是肅王,只怕肅王也會竭力懷疑張燁的來歷,哪裡會做到如熙王這般不計一切?

  張燁,也算是成帝用來試探熙王的一步棋罷了。

  熙王的表現,卻不由不讓人心服口服。

  小唐思量片刻,道:「其實……你明知道皇上絕不會立張燁為太子的。」

  熙王一愣,點頭說:「其實我也猜不透父皇想什麼,然而因太子哥哥出事,我只想著,若能彌補一些……自是好的……」

  小唐忽然喚道:「永慕……」

  熙王應了聲:「怎麼了?」

  小唐唇角微挑,低聲說道:「你可知道……有時候你說假話的時候,會以假亂真的……連你自己都相信是真的了。」

  熙王隱隱一震,面上笑意微斂。他目不轉睛看了小唐片刻,才又恍若無事似的笑道:「你有沒有想過,或許是我是真心想要如此,所以連自己才信了的?」

  小唐停了杯,垂眸不語。熙王起身,複給他將酒斟滿了,道:「你特意來這一趟,就是為說這個?不管你以為我說的是真話假話,然而我對你,卻是……」

  小唐不待他說完,便道:「淑妃娘娘曾想暗害懷真……你可知道……是為什麼?」小唐說著,便抬起頭來,雙眸直視熙王。

  熙王對上他肅然帶冷的眼神,舉著杯子的手勢僵了僵,喉頭微動,卻竟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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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38 章

  且說小唐問道:「你可知道淑妃娘娘欲害懷真之事?」

  熙王一怔之下,緩緩落座,蹙眉問道:「我不曾聽說此事,你從哪裡知道的?」

  小唐道:「你且莫問。你只同我說,淑妃娘娘想害懷真,是為了什麼……你可明白?」

  日影淡淡地從門口照進來,日光微黃,有些溫暖之色,然而兩個人的心底,卻都微微地有些涼意浸浸。

  熙王將杯子放下,他自然懂得小唐絕非無緣無故問及此事,因苦笑歎道:「你為何這樣問我?」

  小唐眸色沉靜,道:「只因我心中知道一個不能告人的秘密,然而我想此事畢竟同你相關,你未必不知。」

  熙王沉吟片刻,才道:「你不同我直說,自然也是怕我不知道,你貿然說出來,只怕反而洩露了消息,——實話同你說明,我大約猜到你指的是什麼,然而卻只是在心裡存疑,不敢亂想罷了。」

  小唐暗中深吸口氣,並不言語,忽地有些後悔。

  果然,熙王看他一眼,垂眸笑了笑,道:「然而你如今特意跟我提起這一句,倒是讓我的疑心有些著落了。」

  小唐的手微微攏窩起來,緊緊盯著熙王,此刻竟不知要說些什麼。

  按理說,熙王不會如他一般,將應蘭風的底細窺破,畢竟熙王並沒似他一樣,從懷真處發現那金釵,然而小唐又深知熙王並不似外頭看起來這樣簡單,京城之中,也是不乏他的人手眼線,倘若查微識末……未必不知真相,是以絕不能輕視低估。

  先前小唐雖有揣測,只不敢先行開口,因明白熙王是個什麼性子……生怕他原本不知,給自個一提醒,反立刻就舉一反三。

  然而因聽了竹先生那句話,今兒又接了新羅方向來的密報,因此一時無法按捺,便來了熙王府上。

  見熙王如此說,小唐心中悸動,越發後悔自己有些衝動行事了,本來自收藏那支金釵之後,便打定主意將這秘密埋藏心底,誰知因關心情切之故,竟有些自亂。

  熙王望小唐面色有異,他便道:「你放心,我只是亂想的,畢竟也沒有真憑實據,當不了真的。何況就算是真的,又能如何?」

  小唐澀聲道:「你從何處開始疑心的?」

  熙王想了想,回憶著說道:「起初,只是覺著平靖夫人待她太過好了些,平靖夫人本是個不愛管閒事的性子,那次竟為了這丫頭,跑到應公府跟應老太君對上……再往後,就是林大人……」

  小唐聽熙王這般開口,心中那最後一絲希望也如滅了,一時更是懊悔。

  卻聽熙王繼續說道:「林大人素來跟應大人很不對付,說來也怪,林大人的性情向來是公正嚴明的,然而有目共睹,應大人乃是個能臣良才,人人稱讚,換作別人如此,林大人只怕會另眼相待,很是器重,然而對應大人,卻素來冷淡疏離。」

  小唐聽他說了這幾句,卻覺著莫名起來,因問道:「這又能說明什麼?」

  熙王看著他的雙眼,便笑了起來,道:「你不懂這情,然而……總該知道何為——‘近鄉情怯’罷?人也是如此,比如失去摯愛之人之人後,又遇到別的同其相似之人……你會是何種反應?」

  小唐仍有些不太明白,然而在心中一個轉念,卻也不想去探其究竟,——只因他連想也不肯去想,倘若失去了那人,對他而言竟意味著什麼。

  因此小唐只皺眉道:「你且說明白,何必問我呢?」

  熙王倒是很明瞭他的心思,便嗤地一笑,道:「按照人的脾性不同,大致會有兩種反應,第一,多半會大生親近之感,恨不得再續交好;然而第二,則會覺著遇到贗品,心生厭憎抵觸之意……但屬於這第二類的大多數人,只怕雖然心生抵觸之感,卻並不知這抵觸從何而來,因為他們尚未發覺,這新人之所以不見喜於己,是因跟心中記掛那人十分相似而已。——只是本能地或厭憎不喜,或畏懼疏遠罷了。」

  小唐睜大雙眸,這才明白熙王所指:「你是說,恩師之所以疏遠應大人,其實並不是真的不喜他,只是下意識地覺著他跟……」

  熙王點了點頭,雙眼之中微微迷離,道:「這叫做當局者迷,只可惜林大人聰明一世,卻在這上頭入了迷津。」

  小唐心中驚詫,一來驚異於這真相如斯,二來,卻是驚異于熙王竟能如此洞察心思。

  小唐定了定神,問道:「你還有下文?」

  熙王斂了目光,才又道:「自然還有下文,這些也是我後來才推測出來的罷了。林大人素來疏遠應蘭風,卻在那日,忽然造訪了應公府,並且見了懷真。」

  小唐心中凜然,——這件在別人看來只似尋常的事,落在熙王眼中,竟也成了他抽絲剝繭窺知真相的一大破綻。

  果然,熙王道:「林大人如何會一反常態?這其中自然是意味深長,而後來,我見他竟是處處有意針對太子,跟他昔日的作風大相徑庭,人人都知道太子的地位等閒動搖不得,他卻偏是一副不顧一切去撩虎須之態,在我這旁觀者看來,竟……似恨不得要觸怒太子……把自己性命送上的殉道之態。」

  小唐忽地周身微冷,慢慢地低下頭,端起酒盞,又飲了一杯。

  熙王道:「再後來,我從景深的口中得知了,林大人臨去,曾託付他兩件事。」

  林沉舟託付淩景深的到底是何事,小唐也曾問過景深,然而他卻三緘其口,並未告知。

  此刻小唐抬頭看向熙王:「他同你說了?」

  熙王挑了挑眉,道:「他竟沒同你說?」

  小唐點頭道:「他說叫我無須理會。」

  熙王道:「以你的聰明,只怕他不說,你也已經知道了,只是你仍不敢說出來罷了……也罷,既然咱們都說開了,我索性也跟你說……」

  小唐暗中屏息,卻聽熙王道:「林大人的遺願,是要太子跟肅王兩個人的性命。」

  小唐聽了,微微閉眸皺眉——果然給他料中了!

  噬月輪從竹先生手中落到了景深手中,景深人在肅王手底行事,千夫所指——太子是肅王命人除掉的。

  不管除掉太子的命令是不是肅王所下,但是肅王所屬的人動手,卻是毫無疑問了。

  或者是景深順水推舟,借機行事。

  所以當淑妃命景深對懷真下手之時,景深不惜用噬月輪來表白心跡、跟應蘭風結交,只怕景深也擔心倘若肅王倒了,牽扯起來,波及太大,他無法脫身,而噬月輪從他手中落到應蘭風手中,倒果然是明智之舉,如今竹先生回了京,倘若追究起來,此物已經易手,景深竟是雙手清白。

  小唐半晌無言,熙王道:「你別誤會,景深也不是事事都同我說的……」

  說到這裡,熙王意味深長地看了小唐一眼,道:「這件事,也是在肅王起事之前,他才說明的,我雖然知道,但一來我們三個從小兒一塊長大的,二來,又牽扯你的恩師林大人,故而我也只能藏在心中罷了。」

  小唐點了點頭,道:「是。」

  熙王看他杯中空了,便勸說道:「你喝的忒急了些,留神吃醉了,回家後小懷真不喜,連我也怪罪起來。」

  小唐默默無語,熙王於是又給他倒了一杯,徐徐又道:「先前那金飛鼠越獄之後,咱們不是私底下說過麼?說是牽扯到永福宮德妃的事兒,當時毫無頭緒,然而自打林大人遇難,景深又跟我說了此事後,我才想起來,莫非這件事跟林大人有關……?偏我又知道,林大人出事前一日,竹先生去過他的府上,林大人出事之後,竹先生又去了應公府,單單見了懷真。」

  小唐哭笑不得,道:「我還是小覷了你,你竟連這些都掌握的分毫不差?」

  熙王點頭道:「慚愧,我只是結交的閒人多罷了,所以知道的雜亂事情也多一些,其實毫無作用,讓你見笑了。」

  小唐哪裡會笑,道:「你還沒有說完。」

  熙王「嗯」了聲,道:「我查到林大人跟德妃有些交情,林大人至死都念念不忘太子跟肅王,只怕也是因德妃之死相關。再後來,就是你說的淑妃的事了……」

  那日因含煙病危,懷真不惜跟淑妃相抗,淑妃情急之下失態,這件事,熙王卻也是知道的。

  小唐聽完,道:「說來說去,你果然沒有什麼真憑實據,只是疑心而已?」

  熙王打量著他,若有所思地說道:「你先前說我扯謊的時候太真,真的連自個兒也信了,我跟你快三十年的交情了,先前你疑心我,我都不惱,然而你……」

  小唐蹙眉,兩人目光相對,熙王道:「我答應你的話,不會更改,你問我的話,我能答則答,絕不會騙你。不錯,此事我沒有真憑實據,以上也全是胡思亂想的,然而還有一個人,至關重要。」

  小唐竟有些無法直視他的雙眼,便垂了眼皮說道:「還有誰?」

  熙王慢慢說道:「你我雖然無緣見過德妃娘娘,但是有個人,是見過德妃娘娘,也跟懷真頗為熟悉的。」

  小唐的心怦怦而跳,竟然想不到會有什麼人……難道熙王說的是招財?或者……

  正在猜想,熙王道:「我既然說了不會瞞你,就會同你交底,這個人,不是別個,是楊九公。」

  此話一出,小唐驀地抬起頭來:他千猜萬想,卻是沒有想到楊九公這個人!

  果然,楊九公伺候成帝身旁,自然跟德妃相熟,楊九公又是個最能察言觀色的,又善知道成帝心思,只怕他從旁看出端倪,也未可知。

  小唐看了熙王許久,問道:「楊九公跟你……」

  楊九公那人,是最忠心于成帝的,故而這幾十年來都是成帝的心腹,縱然太子跟肅王多有拉攏,他卻對誰也不曾表態,然而卻誰也不曾得罪,沒想到竟跟熙王交情如此:肯把這最機密的消息說給他知道。

  熙王明白小唐的意思,便笑道:「別看九爺爺甚是油滑似的,然而他對我卻是極好,我自小在宮內、沒遇見你的時候,被人欺淩,也多虧九爺爺照顧著我,倘若不是這樣,只怕我也沒有命等到遇上你了……」

  熙王眼圈兒微微一紅,卻偏又一笑,道:「小時候,我被人欺負,每每就有不想活了的念頭,九爺爺會偷偷跟我說,說我是個有福的,我只是不信罷了……然而一路至此,說來我倒果然是個有福的,有九爺爺暗中關懷,也有你一路陪伴。——你們都是我最不能背棄之人,你可以疑心所有,我只盼你別疑心我的……心意。」

  小唐無聲一歎,低頭喝了口酒,又問:「楊九公跟你說了……什麼?」

  熙王道:「九爺爺雖然疼我,但到底是謹慎之人,又且對父皇忠心,故而並沒有跟我多嘴別的,只在我跟他說起懷真的時候,他無意中提過一句,……他說懷真身上……有昔日德妃娘娘的影子。」

  ——而對熙王這樣七竅玲瓏的人來說,一句話已經足夠了。

  小唐笑了笑,道:「原來如此。」

  熙王見他淺笑,便問道:「好了,我已經把我所知的盡數都告訴你了,那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小唐見問,卻有些不能答。

  然而熙王把自己的秘密都告訴了他,他卻瞞著,倒像是有些……可若真的把金釵的事兒說出來,確認了懷真跟應蘭風的身份,誰知道以後……會不會另有後患。

  小唐猶豫的當兒,熙王明白了,因笑道:「我倒是多此一舉了,你跟小懷真如今是夫妻了,只怕她有些破綻之處給你知道,也未可知。你不同我說也罷,我不問了就是,免得你為難,——說了半天,菜都涼了。」

  熙王說著,就叫丫鬟來,把菜拿下去熱,又叫上幾道新鮮菜色。

  小唐耳畔聽著他吩咐,便道:「你可知,此事皇上知道與否?」

  此刻丫鬟都退了,熙王回頭,淡淡道:「九爺爺都覺著像,只怕父皇也心知肚明瞭。然而父皇始終都不肯明示,這自然是個不想揭破的意思了。」

  小唐原先也是這樣想的,所以就算知道了內情,也始終不敢對任何人開口,這些皇家密辛,絕不是什麼緋聞八卦一般,說說就算,動輒便是性命攸關。

  成帝既然不肯明示,自然有其緣故,誰又敢亂翻騰?

  何況太子肅王連續出事,倘若再弄出個真假皇子來,讓國何以為國?

  更加不必說竹先生又把個張燁帶回來了……好不容易才認回了皇太孫,倘若還有別的事兒發生,整個皇室顏面何存。

  而且皇族骨血這種事情,小唐當真寧肯應蘭風不是,在他而言,肅王太子都倒下了,別說應蘭風的身份可否有證,就算真的證實了……那立儲之事,該怎麼議論?沒有人能接受一個橫空出世的「皇子」登上大統,何況這皇子原本是位令人敬仰的重臣。

  就算是這重臣的身份曝露,只怕也要引得群臣嘩變了。

  退一步言,熙王早就是眾望所歸,其實早在太子出事之後,雖然看似肅王在前,但群臣都是善觀風向之人,暗中早有一半兒的臣子看好熙王,只有那些魯鈍不堪的,才一力地巴結肅王。

  別的人不說,只說是唐家,早在林沉舟著手對付太子的時候,就已經暗中跟熙王接洽了。

  所以不管出自何種考量,應蘭風的身份,絕不能變。

  只能是穩。

  小唐明白,熙王明白,成帝更明白,如今眾人所做的,就是按兵不動,皇太孫認回,安頓于昔日太子府中,應蘭風仍是輔國重臣,而熙王順利登基,天下大治。

  小唐端起杯子,不知不覺又飲了一口,烈酒入喉,有些燒心。

  這機密,他本不想跟任何人說,然而如今卻同熙王交待了。

  而熙王既然知道了,那麼小唐也已經沒了退路。

  他慢慢地喝著酒,眼底泛起思量之色,熙王也打量著他,仿佛知道他正憂心,因此竟一聲也沒有打擾。

  半晌,小唐終於放下酒杯,說道:「你方才說我先前疑心你之類,我並非故意要疑你,只是你該清楚,你畢竟要登上皇位,到時候君臣有別……」

  熙王斂笑擰眉,盯著他的雙眼,道:「你說這話,那我素來的心意就白付了,你倘若懷疑我將來登上皇位,會對你不利,只要你一句話,——現在皇上並沒有正式下旨立儲,我有法子推掉這皇位。這並非說笑。」

  小唐搖頭笑道:「只怕你不肯登基,現在也是騎虎難下了。罷了,你聽我說完……我先前雖疑心過你,但自從你替我擋過那一箭後,我便……」

  畢竟那一箭,誰也不知生死,倘若在那樣的生死關頭,熙王兀自能夠虛情假意,那麼此人簡直近乎妖了。

  而以小唐的經驗,戰場之上,一箭飛來,人已經沒有能仔細考量的機會,只是憑本能行事而已,所以熙王那時候,是真心的、不惜犧牲性命也要護著他的。

  熙王聽了小唐這話,眼中微微閃爍,才透出幾分溫和笑意來,便道:「你能這樣說,我那一箭,也沒有白挨,那許多挖心似的痛也都值了,罷了,今兒拼了給小懷真不悅,我也要多灌你幾杯。」熙王說著,便又給小唐添酒。

  小唐看著那清冽的酒水傾入杯中,此刻廳內格外寂靜,甚至能聽見酒水嘩啦啦地清脆聲響,日影斜移,照在桌子上,那透明的水滴便跳躍舞動,最終又歸於平靜,只剩一抹漣漪。

  熙王握著袖子,重又坐穩,才欲舉杯,小唐忽然道:「永慕,我雖知道你不會傷害我,但是,既然今兒已經說明了這秘密……只怕你心中有刺,將來,焉知你不會對應蘭風跟懷真……」

  熙王抬眸看他,頃刻,微笑說道:「原來你特意來,是為了這個?也罷,既然如此,我向你起誓,倘若我會傷害小懷真或者應蘭風,就叫我……叫我再萬箭穿心,如何?那種挖心之痛,我可不願再領略一次了,這誓夠毒了罷?」他舉起杯子來,向著小唐含笑挑眉。

  小唐也抬眼看他,點頭道:「的確夠毒了,然而,我想你換一換。」

  熙王不解,端著酒杯大笑道:「還有比萬箭穿心更毒辣的麼?」

  小唐笑道:「大約是有的。你只隨我說……倘若你傷害懷真或者應蘭風,就叫我唐毅萬箭穿心,不得好死。」

  熙王原本還笑吟吟地,驀地聽到最後一句,便緊皺雙眉,冷看小唐,手中的杯子也「啪」地一聲墩回桌上,酒水潑出大半。

  小唐目不斜視,仍是面色淡然,道:「上回你替我擋箭,其實算是我欠了你一條命……倘若你真的違背誓言,對懷真跟應蘭風不利,那麼……便以我的命來抵了。」

  熙王忍無可忍,起身道:「你竟為了那丫頭……肯做到這個份上?你不信我也就罷了,何苦拿自己來賭咒!」

  小唐道:「這也是因我信你之故。倘若你真的有你自己所說,待我至真,那麼……你就永不會違背此誓,我自然也不會應誓,倘若你違背了,那麼我就錯信了你,應了這誓,也是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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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39 章

  廚下將菜熱好,又奉了幾個新鮮菜色上來,熙王卻毫無食欲,懨懨無味。

  小唐因吃了酒,怕空心會醉,因此竟吃了幾筷,又看熙王一臉如喪考妣,便道:「殿下如何不吃了?」

  熙王抬頭看他,目光複雜,欲言又止。

  小唐笑了笑,自顧自又吃了兩口,忽地聽到廳外有人笑道:「我聽說唐侍郎來了,特意抱安康來見見呢。」

  小唐聞聲,忙站起身來,端然行禮道:「參見王妃。」

  進門的自然正是熙王妃郭白露,郭白露滿面含笑,走到小唐跟前兒道:「快別多禮了。」回身從奶母手中把小郡主接了過來,又對小唐道:「王爺時常念叨著,說自打安康出生,唐侍郎就沒仔細抱過,十分的遺憾呢,方才聽聞您來了,我便顧不得唐突了……您快抱一抱這孩子罷。」

  小唐有些吃驚,看一眼熙王,卻見他站起身來走到近前,此刻,面上才又多了幾分笑意。

  小唐又看那繈褓中的嬰兒,見柔柔嫩嫩,十分脆弱之狀,便有些束手束腳地,不太敢接。

  熙王因笑道:「竟是怎麼了?什麼也不怕的人,還怕這小孩子不成?橫豎你跟懷真也是要有小孩兒的,權當是練手罷了。」

  小唐聞言一笑,便試著把小郡主接了過來,卻又格外小心翼翼,生怕用力輕了,把她掉在地上,又怕用力狠了,把她傷著,竟如抱著個燙手山芋,不知如何是好。

  熙王看他這般忐忑惶恐,忍俊不禁,忙叫郭白露把小郡主抱了回來。

  小唐這才松了口氣,熙王笑看著他,道:「罷了,別的事暫且不提,你只快著些呢,還記得當初我跟你說過的話麼?若我是女兒,你是兒子,是要定親的。如今我已經得了女兒,你的兒子還沒有消息……若再遲個三兩年,我的女兒大你的兒子這許多歲,豈不是不大好?」

  郭白露抱著小郡主,聽了這話,便笑道:「王爺也忒心急了,這哪裡是能著急的事兒。」

  小唐咳嗽兩聲,不好說什麼。因看時候不早,就藉故告辭。

  熙王知道他事忙,只好相送,且走且說道:「如何一說這個你便要走……難道我的女兒配不上你的兒子不成?」

  小唐道:「怎見得一定是兒子?何況……將來小郡主便是小公主了,只怕是我們配不上。」

  熙王歎了口氣,睥睨著他,道:「真真兒是我不愛聽什麼,就說什麼,你快些去罷,總說些刺我心的話。」

  小唐一笑,同熙王作別,因想著還有許多公事待辦,便騎馬自回禮部。

  誰知走到半路,卻見前面也有一匹馬來,見了他,便如蜜蜂見到甜一樣沖了過來。

  小唐愕然,定睛一看,方啞然失笑,原來正是昔日那位數次闖禮部而不得見的莽古王子。

  小唐因放慢了馬兒,見莽古到了跟前兒,竟道:「唐侍郎,這麼巧就遇見你了,這回你可跑不了了罷。」

  小唐啼笑皆非,挑眉看著他道:「王子有禮了,這長街之上,人來人往,王子還是留心些,不要縱馬橫行的好,免得又傷了人,平白又有一場牢獄之災了。」

  莽古不以為然,先前他硬闖禮部那次,正好給李霍撞見,因李霍說了幾句,果然倒是讓莽古消停了好些,一直沒再去禮部囉唕。

  然而畢竟這詹民國的人牛心倔強,因始終不曾跟小唐直面,就一直耿耿於懷,偏今日無意中聽聞小唐去了熙王府,他便興沖沖打馬來尋,果然給他撞個正著。

  莽古聽不出小唐話中諷刺之意,只笑道:「人人都說你厲害,你可願意跟我一比麼?」

  小唐淡笑道:「恐怕要讓王子失望了,我還有要事,不便在此耽擱。」一點頭,打馬而行。

  莽古見狀,忙撥轉馬頭,上前攔個正著,小唐蹙眉看他,道:「王子這是何意?」

  莽古涎皮賴臉,笑道:「你跟我過一招,就放了你。」

  這會兒跟隨小唐的侍從們見狀,便紛紛上前來,道:「休要阻住大人去路。」

  莽古被他們推推搡搡的,很不耐煩,便跳下馬來,一拳一個,頓時便打開了去。

  兩個侍從哪裡經得起這般蠻力,頓時踉蹌倒退,一個更跌在地上。

  小唐見他下馬,本來不想糾纏,正欲打馬離開,見狀,便斂眉喝道:「不可造次!」

  莽古正得意看著那兩個隨從狼狽,抱臂大笑,此即小唐翻身下馬,道:「王子莫非忘了上次的牢獄之災?」

  莽古見他就在跟前兒,十分技癢,便磨磨拳頭道:「若跟你能打一架,管什麼其他的呢。」

  小唐冷冷一笑,掃了一眼兩名侍從,因吃了酒,又因被莽古幾次三番纏擾,小唐也有幾分微慍,便道:「也好,你要如何比?」

  莽古道:「跟我過招便是了!」

  小唐眯起雙眸,道:「不如便宜些,我自在此,你過來,能推倒了我,就算你贏。」

  莽古聞言,瞪眼搖頭:「這個豈不是我欺負你似的?」

  小唐冷笑道:「這條件若是你開出的,自然是你欺負我,若是我說的,就不算。——你該覺著我是在蔑視你才對。」這會兒兩個侍從起身來,幸喜並無大礙,聞言知道有好戲看,頓時都笑起來。

  莽古隱隱聽了出來,便道:「你簡直狂妄!好!」因站住雙腳,看了小唐一會兒,便試著一拳揮出。

  小唐見他作勢如此,便身形一閃,腳下未動,竟輕輕易易避開。

  莽古只覺得眼前人影一花,拳頭便落了空,定睛一看,卻見小唐仍好端端地在跟前兒。

  小唐輕描淡寫道:「再來。」

  莽古見狀,不敢小覷他,果然便認真起來,盯了小唐片刻,准狠一拳打向他的胸口,虎虎生風。

  小唐微微一笑,單手一擋,輕而易舉地握住了那偌大的拳頭,掌中微微發力,莽古踉蹌後退兩步,才總算站穩身形,再抬頭時候,盯著小唐,已經大為不信,如見鬼怪。

  這會兒,跟隨小唐的侍從便道:「還不知難而退麼?真真兒的化外之民!」

  另一個道:「我們大人都是手底留情了,你還以為大人跟我們似的呢?瞎了你的狗……」說了半晌,忽地想到對方好歹是個王子,於是忙停了口。

  莽古臉上青一陣白一陣,他等了多日才總算盼的今日這個機會,哪裡竟會這樣無功而返,更加是不服氣,因此咬了咬牙,道:「我再來一次,若還是推不倒你,我就給你磕頭!」

  小唐淡笑看他,單手抬起,向著他勾了勾手指。

  莽古見他如此輕蔑之態,心中又驚又怒,便站在原地,深吸一口氣,頓時便向著小唐飛跑過來,竟要將他硬生生撞倒……莽古本就天生蠻力,這樣猛地重來,更似一頭蠻牛奔騰一般,氣勢驚人。

  小唐的兩個侍從見了,頓時都也驚心,不約而同斂了嬉笑之意。

  小唐卻仍是清風朗月似的站在原地,面色亦是從容平淡。

  正在這時侯,聽到有人清斥了聲,道:「莽古快住手!」

  然而莽古箭在弦上,哪裡還能停住,雖然聽出這聲音是誰,卻已經止不住地撞上前來,正一頭撞到小唐身上,卻覺得像是撞到了一層極綿軟的牆上。

  莽古睜眼,卻見自己的額頭抵在小唐肩上,雖然看似已經碰上了,卻隔著極細微的、似頭髮絲一般的間隙,再也難往前一分一毫。

  電光火石間,莽古心中一驚,竟想道:「這是怎麼了,難道這人是魔神麼?」

  他心頭一顫的功夫,忽地覺得一股氣勁撲面而來,整個人來不及反應,頓時往後直彈了出去,騰雲駕霧般狠狠地跌在地上。

  莽古摔得七葷八素,四肢敞開躺在地上,兀自難以反應,雙眼所見,只有頭頂那清湛藍天,卻是動也不能動。

  正呆呆地,忽地見有人俯身過來,焦急喚道:「莽古?」

  她頭上的珍珠瓔珞隨著動作亂晃,雙眼擔憂地盯著自己,莽古眨了眨眼,終於緩過勁來,道:「妹妹……」才說了一聲,忽地覺得胸口如炸裂開似的,頓時便弓起身子,咳嗽個不停。

  騁榮公主將莽古扶起來,道:「你覺得如何了?」

  莽古無法回答,只是咳嗽著搖頭。

  騁榮公主見他雖然咳的厲害,可是並不像是受了內傷之態,略松了口氣,抬頭看向那邊,卻見小唐站在原地,此刻抬手,向著她做了個揖,繼而翻身上馬,打馬便欲離開。

  騁榮公主眼睜睜看著,見小唐騎馬把身邊兒經過,她仰頭看著那馬上玉堂人,便道:「今日是我哥哥莽撞了,多謝唐侍郎手下留情。」

  小唐本來目不斜視,聞言,才轉頭看她一眼,此刻才淡笑著一點頭,徑直打馬去了!

  卻說小唐自回禮部,因吃多了幾杯酒,到底是有些酒意,忙叫沏了濃濃的茶,喝了兩碗,才又打起精神來,眼看將公事料理的差不多,已經是夜幕降臨。

  本還有幾宗差事,然而小唐一想到未來之時,便無心再在禮部耽擱,起身出外,騎馬回到府中。

  照例先去給唐夫人請安,進了大房,行禮罷了,唐夫人打量了他一會兒,問道:「你在外頭……認得那什麼詹民國的公主麼?」

  小唐有些意外,道:「並不曾見過?」

  唐夫人道:「這位公主今兒來府裡了,這異國的女孩子,到底是不太妥當,先前那個沙羅國的舞姬,鬧得我頭疼,好歹才打發了……可別再招惹個回來了。」

  小唐啼笑皆非,道:「何曾招惹過她?倒是聽說過她的名頭,只不知無端端地來府裡做什麼?」

  唐夫人道:「我哪裡知道,今兒我在你伯伯那邊,是懷真叫丫鬟去報信兒的,回來後只說了幾句話她便走了……倒是個很會說話的。」

  小唐因見懷真不在跟前兒,便問道:「懷真還在敏麗房裡?」

  唐夫人越發歎了口氣,以手揉著太陽,道:「這孩子我倒是真真兒地心疼,先前沒嫁過來之前,你不在家,她要來伺候我的病,如今嫁過來了……敏麗這般,又是多虧了她……我滿心裡想疼她,偏又離不開她,唉,怎麼竟像是她欠咱們家的一樣呢?」

  小唐聽了這話,心裡一動,便道:「母親不必這樣想,橫豎懷真嫁過來了,就是咱們家的人,母親以後再多疼疼她就是了。懷真也不會計較這些,她一心為了母親跟敏麗好罷了。」

  唐夫人才又笑起來,道:「你說的很是,罷了,你快去看看她罷,這些日子,因為敏麗操心,我看她也有些瘦了。」

  小唐忙行了禮,便退出了大房。

  小唐因想去敏麗房中,不料才走幾步,就見冰菊過來,因道:「少奶奶才回房裡去了。」

  小唐心裡喜歡,忙三步並作兩步,趕回房裡,果然見懷真正在俯身洗臉。

  丫鬟把銀盆撤了,奉上帕子給她擦臉,懷真擦了兩塊,抬頭看見小唐,微微一怔,繼而便把眼看向別處去了,也不理會。

  倒是那些伺候的丫鬟們,便上前來行禮,小唐心中納罕,揮退了丫頭們,就走上前來,親自執了懷真的手,替她把腕子上的鐲子放下來,又整理好了衣袖,才問道:「怎麼不理人呢?」

  懷真嘀咕道:「哪裡不理你了,正洗臉呢。」

  小唐笑著,將她下頜抬起,卻見素面微潤,更似雨後芙蓉,又如新荷清麗,便道:「口不對心。」剛要親下去,懷真一扭頭,便走到旁邊去了。

  小唐一發詫異,回身望著她,就笑道:「到底是怎麼了?跟我賭氣不成?我才回來……莫非就惹著你了?」才說了一句,忽然想起唐夫人方才所說那詹民國公主的話,心中微動。

  懷真自顧自走到梳粧檯前,佯裝梳理頭髮,只從銅鏡中看他的影子。

  忽然見小唐咳嗽了聲,走到身邊兒,懷真忙便垂了眼皮。

  小唐站在梳粧檯旁,看著銅鏡中的人影,又瞧瞧她,道:「娘子真是越發好看了。如何能這樣出落呢,果然是我有福……」

  懷真聽他口出誇讚之言,不由一笑,忙又忍住,哼道:「三爺今日如何回來的這樣早呢?不是說部裡還有許多事應酬麼?」

  小唐道:「近來事情的確是多,然而總不能每次都三更半夜回來,讓娘子獨守空房。」

  懷真聽他聲音裡一片溫柔,便又哼了聲,轉頭看他一眼,才問道:「你在部裡忙什麼?可忙著見那些這個國、那個國的公主麼?」

  小唐聽了這句,幾乎失笑出來,卻故意皺眉道:「這個……容我想一想……見過的人太多,也數不清……」

  懷真驀地把梳子放下,站起身來要走,小唐忙將她抱住,陪笑道:「哄你的,我正經事還忙不過來,見哪門子的公主?」

  懷真轉頭打量他,仍是不言語,小唐笑道:「我聽母親說了,今兒那詹民國的公主來過……我今兒也是第一次跟她見。」

  小唐說著,就把莽古糾纏,今兒首度交手,又正好遇見騁榮公主的事兒說了一遍。

  懷真聽完,心中轉念,便低聲道:「她今兒忽然到訪,嚇了我一跳,何況說的理由又牽強……」

  小唐忍著笑,在她耳垂上輕輕親了口,道:「故而你就吃醋了?」

  懷真跺腳道:「誰吃醋了?我不過是……不喜歡這些古怪的人忽然出現罷了。」

  小唐悄悄地在耳畔說道:「我倒是很喜歡懷真為了我吃醋……恨不得你多吃一些……」

  懷真飛紅了臉……因騁榮公主忽然來到,她雖應付了,心中到底存疑,——這女子無端端跑到府裡來,又口口聲聲說著小唐……小唐偏沒日沒夜地在禮部裡忙碌,懷真才略有一絲疑心。

  若此事是在以前,只怕她還不當回事兒,只因她近來把十萬分心思都放在小唐身上,故而格外留心,偶有風吹草動,便未免有醋海生波之意。

  小唐說罷,就把懷真的臉又一抬,凝視著她的雙眸道:「說真心話,方才可是不是吃醋了?」

  懷真不慣這般給他看著,叫她心慌意亂,竟無法當面扯謊,於是並不言語,只是目光躲閃,四處亂看。

  小唐看著她張惶之態,便道:「懷真,你看著我。」

  懷真一愣,便緩緩抬眸又看向小唐,小唐道:「你看著我,不許看向別處。」

  懷真詫異,忍笑問道:「這是做什麼?」

  小唐看著她明眸秋波,盈盈清澈,一時竟不忍心問。因握住她的手,便將她牽著到了床邊兒上,兩個人對坐了,小唐說道:「你仔細看著我,不許看向別處,我們互相問彼此三件事,彼此都不許說謊,可好?」

  懷真越發驚奇,掩口笑道:「哪裡來的這稀奇古怪的……」本來以為小唐是在玩鬧,不料說了一句,心中一動,便斂了笑,仔細看向小唐,卻見他臉色正經,不似玩笑。

  懷真便道:「若是很難回答的,可以不回答麼?」

  小唐笑了笑,道:「只有一次不答的機會,不然就無趣了。」

  懷真的心怦怦亂跳,只覺得這不是好玩兒的,可又有些無法拒絕,仿佛有一股莫名的吸引力似的,讓人躍躍欲試。

  懷真便點了點頭:「好罷。那誰先問?」

  小唐道:「就叫你先,免得說我欺負人。」

  懷真垂頭一笑,想了會子,便抬起頭來,看著小唐雙眸,問道:「唐叔叔……不,是唐毅……唐毅可是真心喜歡我的?」

  小唐微笑,目不轉睛地看著她的雙眸,眸色溫柔的若要春水漾動:「唐毅是真心喜歡應懷真的。」

  懷真臉上緋紅,才羞得要垂眸,小唐道:「說了不許動。」

  懷真慌忙又定睛看他,雙眸睜得大大地,小唐目睹她這般目色,原本要問的話早便拋後了,只道:「輪到我了,——那懷真可是真心喜歡我麼?」

  懷真慌張羞澀,想移開眸子,卻又覺小唐的雙眸,明淨深邃,似有魔力一般,竟緊緊地牽繫著她,叫她無法挪開分毫。

  想到他方才的回答,懷真心頭喜歡,竟如做夢似的,道:「嗯……」

  才答了一聲,忽地一瞬恍惚……眼前所有竟如水波似的動盪起來……懷真身不由己地看著小唐雙眼,卻忽地見這滿漾深情的眼眸裡,忽地泛起許多的焦灼怨懟,竟有些淩厲責備似的盯著她。

  懷真臉色微變,與此同時,耳畔是小唐的聲音,同樣含著怒意,透著幾分刀鋒般的凜然寒意,隱隱約約道:「你如何還想著他?竟至於這般念念不忘?現在你是我的人,我的……」他驀地壓下,暗夜影動,夢魘亂舞,把他原本明澈深情的雙眸淹沒,也讓她一刻如沉暗淵之中。

  懷真大叫一聲,伸手抱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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