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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為了一口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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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尾魚]西出玉門(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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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6-2 18:39:42 |只看該作者
第30章

  肥唐撿了一手提包的戈壁玉,最初他還仔細分辨,看顏色看油性看裂紋,後來突然想到:昌東和葉流西都不撿,單他撿,他可不能忘乎所以,在這慢吞吞挑揀,拿客氣當福氣。

  於是抓緊時間,眉毛鬍子一把抓,只要是好看的、顏色不錯的,管它是不是,都摟進袋子裡,寧可錯殺不可放過。

  拎包回到車邊,他也大致猜到彼此的合夥到此為止了:逛了無人區,揀回一條命,還能發一筆小財,也不算一場空忙。

  但他沒想到的是,昌東和葉流西要再折回白龍堆。

  肥唐心裡直冒涼氣:“東哥,你不怕啊?這次咱們是運氣好,要是……”

  不敢想,會打哆嗦。

  但也知道這兩人主意大,自己說話沒分量。

  他眼巴巴目送兩人開車離開,要麼說同患難容易生出感情呢,心裡居然怪不是滋味的。

  車子開出十來米遠,忽然又停下了,葉流西從車窗裡伸出手臂,向他招了招。

  肥唐把包扔在當地,小跑著攆過去。

  葉流西遞給他一個衛星電話:“戈壁玉哈密就有管道脫手,我估摸著呢,你如果從這上得了甜頭,短期內不會離開的,還會再來撿。”

  肥唐臉頰發熱,他的確牢牢記下了附近的那個省道里程碑數,就是為了下次再來。

  “保持聯繫吧,哪天請你幫個忙送個物資什麼的,”她似笑非笑,“不會不來吧?”

  肥唐攥緊衛星電話:“不會,只要我沒走,肯定來。”

  葉流西笑起來:“不用怕,真請你幫忙的話,送到入口就行。”

  ***

  近傍晚時分,兩個人重新回到白龍堆。

  沒人,沒風,安靜沉寂得像月球表面。

  孟今古營地收拾得很乾淨,塑膠袋都沒有留下一個,但這環保意識並不惠及他人——豁牙的地頭像垃圾場,全是沒帶走的廢料。

  昌東把垃圾收攏了燒掉,黑煙騰騰地直竄到高處,在無人區,垃圾如果不能帶出去,這麼做也算差強人意。

  晚飯隨便吃了點,攏了篝火,紮下帳篷,雖然地釘還是打不進,但因為沒風,不怕被吹走,可以用自身的重量壓住,或者在邊角鎮幾塊石頭——睡在車裡實在是太難受了,昌東每天早上起來,都覺得腰酸背痛,像是被誰打了一頓。

  睡前這段時光,昌東又拿皮影出來消遣。

  葉流西都懶得打擊他了,如同勸昌東的那句“趕不走肥唐就試著愛上他”,既然昌東油鹽不進,並不吃她冷嘲熱諷,她就改變策略,試著發掘一下皮影的過人之處。

  萬一來日重新擺攤賣瓜,兼耍皮影,說不定收入還會翻番。

  她把他戲箱裡的東西樣樣揀出來看。

  昌東仔細刻皮,偶爾目光旁落,看到她翻揀的東西,會給她講講。

  “那是皮料,世上決沒有兩塊完全相同的料子,有白淨灰暗、細膩粗糙的分別,我們拿好料子刻才子佳人,不好的刻武將、丑角,最次的刻砌末,就是道具……”

  葉流西冷笑:“刻個皮都看人下料,勢利眼。”

  “你刻一個細皮嫩肉的長工,也不像啊。”

  葉流西哼一聲,又拿起一本紙頁都泛黃的冊子。

  “那是起稿,你刻人也好,動物也好,得想好它能怎麼活動,能動的地方就是綴結的地方,所以頭、四肢都得單獨起稿,就像你想刻蠍子,不能一氣呵成地畫,得先分後合……”

  葉流西找茬:“就是非得大卸八塊唄,心真狠……”

  最後實在無碴可找,只能托著腮,看昌東刻皮。

  三千多刀的皮影人,每一刀都刻板,並沒有太多花槍,過程也單調,葉流西喜歡看他吹散皮子的碎屑——每次都是略低下頭,指腹習慣性地在皮面上輕輕拂過,吹得很小心,仔仔細細。

  葉流西覺得他沒准真的能得金刀獎,以如珠如寶的態度去做事,鮮少不成功的。

  “昌東,你是真的很喜歡刻皮影吧?”

  “不是。”

  葉流西還以為自己聽錯了:“不是?”

  “如果你有過非常痛苦的經歷,又沒人救你,你不想自己廢掉,就得找東西來分心、填補、轉移注意力,隨便什麼,酒、色、皮影,都可以。”

  “現在還撂不下,是因為還沒掙扎出來?”

  “是因為習慣了。”

  葉流西歎氣:“那看來我是不需要學這個了,我沒什麼好痛苦的。”

  “從來沒有嗎?”

  “沒有吧,”葉流西看漸漸暗下去的火堆,“有時候我覺得,我可能連眼淚都沒流過……”

  她突然身子一凜,厲聲喝了句:“什麼人!”

  ***

  昌東轉頭去看。

  借著營地的燈光和火光,他隱約看到,不遠處的土台邊緣處,有個人正畏縮地藏著——藏得有些拙劣,身子一直在晃悠。

  葉流西從火堆裡抽出一根沒燃盡的,狠狠扔了過去:“滾出來!”

  柴火砸在那人身邊不遠,橘紅色的火星子四濺。

  那人還是沒出來,身子依然在晃,像個不倒翁。

  昌東攏了根刻刀在手心,向葉流西使了個眼色,她會意,提上手邊的刀,和昌東一前一後,呈左右夾擊式,慢慢挨過去。

  那人沒逃,也沒露面,只是似乎知道他們過來了,有那麼一瞬間,忽然不動。

  葉流西有點緊張……

  下一秒,一個腦袋突然探出來,嘴裡流涎水,沖她嘿嘿笑。

  葉流西大罵了一句:“操!”

  居然是個傻子!

  那傻子見她嚇到,笑得更歡了,嘴裡咿咿呀呀,腦袋抵在土臺上,又開始左右晃蕩起來。

  葉流西正沒好氣,昌東已經認出來了:“這人眼熟,是不是灰八的人?”

  葉流西細看了下。

  還真是,灰八那邊的掌勺,頭天攤煎餅,第二天燒胡蘿蔔羊湯。

  葉流西反應過來:昨晚上,灰八的死嚇跑了兩個人,這個掌勺的,就是其中之一。

  她原本以為,他們跟灰八和那口棺材一樣,都神秘消失了,沒想到還在。

  她語氣有點不屑:“還以為跟灰八混的人,多少得有點膽子……這就嚇傻了?不過挺能耐的,還能摸得回來。”

  昌東想了想:“昨晚他們那麼亂跑一氣,是很容易迷路。可能是我剛才燒垃圾,他看到黑煙,循著方向回來的。”

  他把那個掌勺的硬拽到篝火邊坐下:跑丟了兩個人,那就是還有一個在白龍堆裡迷路,明天他出去搜找的時候,得多留點心,饑餓、溫差,還有脫水,兩三天時間,足以報銷一條命了。

  那掌勺的並不安分,左手握拳,右手慢慢往上推,推到個高度,嘴裡“哢嗒”一聲,然後左手成拳端起來,長籲一口氣。

  葉流西莫名其妙:“他在幹什麼?”

  昌東回答:“打傘。”

  仔細一想,那一連串的動作還真像,葉流西在掌勺面前蹲下來:“打傘幹什麼?又不下雨。”

  掌勺說:“噓……”

  他神神秘秘:“下沙子,都埋起來了,不打傘,會被埋了的。”

  “誰被埋了啊?”

  “八爺……”

  昌東反應過來,脫口而出:“他回過棺材那!”

  葉流西也想到了,一顆心砰砰跳,她儘量語氣溫和:“怎麼埋的啊?”

  掌勺拿手指天:“下沙子,一條線,咻咻咻……”

  這都什麼亂七八糟的。

  葉流西皺眉:“那棺材呢?”

  掌勺的把“傘”略移開些,眯著眼睛看天,又趕緊把“傘”罩回頭上,嘴裡又悄聲念叨開下沙子、打傘、收衣服之類的話來。

  ***

  怎麼安頓這個掌勺的,昌東很頭疼:不能放他亂走,走丟了很麻煩,想關進車子裡,又怕他亂摸亂摁,亂踢亂叫。

  跟葉流西一說,她都沒當回事,走到掌勺的跟前,一掌切向他後頸——

  掌勺的哼都沒哼,軟軟癱邊上了。

  昌東居然沒領她情:“就這做派?不覺得太粗暴了嗎?”

  葉流西斜乜他:“怎麼著?我該哄他睡覺?”

  昌東半蹲下身子,拎提起掌勺的雙肩,把他軟塌塌的身子掛上自己的肩膀,一個用力挺身站起來。

  “我是覺得,作為女性,你至少該溫柔體貼些。”

  他轉身朝車子走,葉流西忽然說了句:“慢著。”

  昌東停下,這一百大幾十斤的份量,壓肩上本來就很沉,停下來更重——

  他動了下肩頸,把掌勺的身體往上蹴了蹴。

  葉流西從地上撿起了什麼,使勁拍了拍,然後遞給他:“他傘掉了。”

  昌東掉頭就走。

  ***

  經歷了兩晚車上住宿的蜷手蜷腳,終於能躺直躺平,再加上外頭沒有風聲,分外安靜。

  原本今晚一定能睡個好覺,但昌東總覺得心頭盤亙了點事,像野外鑽木生火時那個迸出的星子,他要是不趕緊拿草絮棉料去烘引,這火頭就出不來了。

  葉流西的帳篷緊挨著他的,能聽到他在裡頭輾轉反側:“還在想白龍堆2號?”

  這一下忽然提醒昌東了。

  “流西,你有沒有發現,如果真的有白龍堆2號,它不收活人。”

  “掌勺的不一定是灰八死的時候被嚇傻的,他後來重新回去了,再次目睹了一些事,也許還看到了那些東西如何從眼前消失的……但他沒被帶走。”

  也就是說,死人被消失,活人被留下。

  “不收活人”這種話,太過嚇人,葉流西頭皮微麻:“你想到什麼了?”

  昌東低聲說:“我們一連幾個晚上遭遇過怪事,這幾個晚上有共同點,都起了大風沙。”

  沙漠腹地流傳著一個說法:深夜,刮大沙暴的時候,機緣巧合,你會看到玉門關的鬼魂。

  灰八死的時候,那首歌謠像天邊的海浪,層層疊疊,如同無數遊魂哼唱:“玉門關,鬼門關,出關一步血流幹……”

  “一家村”裡那個口齒不清,就著鹽鹼水洗衣服的老婆子說:那個玉饅(門)關,早就活了,半夜裡,你不要到野地裡頭哈走,會走到饅洞洞裡去……玉門關,又叫陰關嘞。

  葉流西說:“你的意思是,我們一路以來遇到的怪事,都是因為那個早就風化的玉門關?”

  昌東回答:“綠色的鬼火,打在帳篷上的駝隊,沙暴裡的怪手,皮影棺材,還有那首歌謠……你不覺得,所有的事,都能跟玉門關扯上關聯嗎?”

  葉流西沒有說話。

  過了很久,昌東才聽到她耳語一樣的聲音:“那我,會是關內人嗎?”

  昌東沉默。

  也許是,她提起過,說自己好像是個拉貨的,總是開著大車,拉著不同的貨:鞋子,衣服,書,甚至明星海報……

  而每一次,總是一進戈壁,就再也不記得了。

  ……

  但是,關於玉門關的一切,都是傳說。

  而那些貨,是真真切切的。

  那些貨,是拉給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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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6-2 18:40:17 |只看該作者
第31章

  後面的幾天,昌東按照原計劃搜找白龍堆。

  葉流西和掌勺都隨車,她在掌勺腳踝上綁了繩,另一頭系在車裡的防撞杆上,停車時,她和昌東會四處走走看看,間或爬高觀望,掌勺受困於繩長,只能在車附近晃悠,不管怎麼引他說話,他翻來覆去都是那幾句。

  下沙子咯,一條線,咻咻咻,打傘,八爺被埋了。

  間或會小心翼翼地挪開“傘”,似乎是觀察“雨勢”,然後哆嗦著又把“傘”罩回頭上。

  ……

  真正行動起來,昌東才發現設想的還是太樂觀:白龍堆很多區域根本無路可走,油料耗費得很快;多了掌勺,也就多了張吃飯的嘴,物資也一天天見少。

  第三天,他默認另一位走失者死亡。

  第五天,油量到了警戒線。

  五天下來,再雄偉瑰麗的罕見奇景也成了見慣不驚,白龍堆只不過是灰白色的鹽鹼土台群,風蝕出的壟槽。

  沒有任何異樣,甚至沒有人跡,昌東有時會站到土台高處,拿出孔央的那張照片四面對比著去看。

  照片內外很像,但心裡總有一個聲音提醒他:是涇渭分明兩個世界。

  ***

  第五天的晚上,昌東覺得該給肥唐打個電話了:再沒物資進來,他們就該撤了。

  沒想到肥唐反而先打來了。

  聲音很興奮,先向他致謝:“東哥,多虧你了。”

  昌東猜到幾分:“發財了?”

  肥唐嘿嘿笑:“也沒有,好多是被人二三十塊錢收走的,但有一塊油性糯性都好,賣了九千……東哥,你們吃的和油還都夠用嗎?要不要給你們捎點?”

  葉流西果然沒猜錯,有甜頭賺的地方,肥唐一定會被絆住,昌東也不跟他客氣:“可以,到時候我折錢給你。”

  正事說完了,肥唐支支吾吾地還不掛。

  衛星電話資費不低,昌東提醒他長話短說:“你要是磨嘰個一兩小時,抵一塊九千的石頭了,雖然話費是我出,能不能給我省點?”

  肥唐嚇了一跳,語速頓時就快了:“是這樣的東哥,我這兩天在城裡,沒事就上網搜羅布泊鬼故事……”

  他沒法不好奇,畢竟自己曾經被拖拽過十多米遠,如今安全了,忍不住就想找同道:那到底是個什麼玩意兒?這經歷只自己有嗎?

  搜出來很多,不少都是段子手編的,難得肥唐一篇篇都看下去了,非常牽強地捋出幾點總結:

  ——怪事發生的地點不確定,遍佈羅布泊及周邊沙漠。

  ——一般都是風沙天出怪事。

  有個堅定的唯物主義者還在帖子下評論說:編,再編!你們寫的怪事,都是腦子裡進的沙。

  ——怪事都比較套路化,比如黑夜裡開車,尾隨著前頭的那輛,跟著跟著,並沒有見到岔路,而那輛車不見了;又比如一輛車跑荒野,開著開著,近側突兀地冒出另一輛來;再如紮營的時候明明把帳篷門拉好的,但起床的時候發現門被拉開了……

  只有一個人的經歷跟肥唐有點像,那個人在鹽鹼灘上紮營,晚上上廁所,被不知道什麼東西“推了一下”。

  點進那個帖子,時間是兩年多以前,題目是“好男兒走四方,七天橫穿死亡之海”,還是個熱帖,蓋了上千樓,一路圖文兼備,不少驢友追捧。

  有關詭異經歷的那一樓,打頭是這麼寫的:“說來慚愧,咱好歹也是精壯青年,體力居然還不如人家美女貨車司機,在帳篷裡聽見車聲,伸出頭一看,佩服得五體投地,巾幗不讓鬚眉,孤身頂著風沙開夜車啊!不禁自慚形穢,準備撒泡尿緩解心情,哪知道這一路最恐怖的事就在這裡發生……”

  肥唐給昌東解釋:“這人路上看到有個美女司機拉貨,不過貨車慢,他就超車了。後來夜半紮營,那輛車又攆上來了。”

  昌東知道他不會無緣無故提起這一節:“然後呢?”

  “那人第一次看到的時候,覺得女司機長得很漂亮,就偷拍了一張,但是怕被發現,只拍到背影。東哥,這要擱著從前,我肯定認不出,但是吧,那女司機的穿著打扮,跟灰八冊子上的那張西姐,很像……”

  明白了。

  圓領白t,下擺塞進牛仔褲,高到小腿肚的牛皮靴,藏式寬沿皮氊帽,相似的身形,貨車司機——這麼多巧合,沒誰了。

  ***

  和肥唐定下交接物資的時間地點之後,昌東把事情跟葉流西說了。

  葉流西也覺得是自己,她窩在帆布椅裡看昌東:“所以呢?”

  昌東說:“我在逐步縮小範圍,想找出怪事發生時,有哪些共通的元素——之前是風、沙,現在可能還得加上你。”

  “我加上風和沙,就可以召喚出玉門關,地點不限,羅布泊範圍就可以,時間……多半是深夜,是這意思嗎?”

  也不是很確切,昌東猶豫了一下:這幾天,白龍堆的天氣雖然總體平和,但有兩個晚上,還是刮過風沙,然而都沒什麼異樣,安然度過。

  他說:“可能還缺些什麼,我們都回憶一下,怪事出現的當天,你身上有沒有發生過什麼……特別的事。”

  葉流西冷笑:“我們這些天都在一起,我身上哪有發生什麼特別的……”

  她沒好氣地翹了個二郎腿。

  昌東目光下垂,正落在她翹起的腳踝上,那裡,白色膠帶紗布隱約可見。

  葉流西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

  頓了頓才說:“這也算?玉門關是蒼蠅嗎?聞到血腥味就往我身上撲?”

  “也算。”

  ***

  想讓葉流西出點血容易,又很難。

  容易的是她一口就答應了。

  難的是,她不願意往自己身上下刀,又嫌把舊傷的傷口撐裂了太疼:“要不你氣我吧,氣吐血了不疼。”

  昌東沒理她,急救箱拎出來,翻出一次性抽血針頭和針管:“手拿過來。”

  葉流西沒話說了,左手伸過來:“快點。”

  昌東執起她的手看,她皮膚白淨,血管比較細,屬於不容易扎針的類型,在手背上輕拍了兩下也不見明顯,葉流西好像也猜到了:“昌東,你要是敢戳了又戳,我就……”

  昌東伸手環住她腕,用力一攥,她手背上的主血管因為血液末梢流動暫阻,立時稍稍凸起。

  “右手握左腕,像我這樣攥住,讓你松你再松,不然戳了又戳,都是你自找的。”

  葉流西攥住手腕,歎了口氣:“昌東,你挺煩的。”

  昌東低下頭,拿酒精棉球擦了擦她手背,仔細找准入針點,動作儘量輕地下針:“你不說我也知道……好了。”

  針頭很細,像被輕蟄了一下,並不很疼,葉流西鬆手,看自己的血慢慢被針管抽入。

  他抽得不多,很快拔針,拿了乾淨的棉球讓她摁住針口,葉流西看那小半管血:“這樣血的味道不好散出去吧?你可以煮一煮。”

  “前兩次你煮了?”

  “沒……不過血滴到地上了。”

  昌東摁了下推閥,針頭沁出幾滴血,滴到了地上。

  兩個人盯著地上看,血很快被鹽鹼地面洇幹,不遠處,掌勺撐著“傘”,左走右走,總也擺脫不了腳踝上的套繩,嘴裡一直低聲喃喃:“埋了……一眨眼,八爺就被埋了……”

  葉流西有點無聊:“玉門關都沒了幾千幾百年了,怎麼可能……”

  血跡處,忽然滋滋翻沸了一下。

  葉流西一下子忘記自己要說什麼了。

  翻沸之後,再無動靜,葉流西回過味來,覺得興許是血液和鹽鹼的化學反應也說不定,正想建議昌東要麼也放點血試試,昌東忽然“噓”了一聲,兩手撐地,上身儘量壓低,跪伏了下去,目不轉睛,盯著血跡周圍看。

  到底看什麼?葉流西百思不得其解,幾次俯下身去看,都不得要領,最後一次時,昌東抬頭,似乎是嫌她搗亂,伸手抓住她手腕,帶著她往下。

  葉流西只好也趴跪了下去。

  還是看不出什麼,她學著昌東那樣側著頭,臉頰幾乎貼到地面:“看什麼?”

  昌東轉頭,她頭髮半長,這麼一趴伏,好多都貼了地,他想也沒想,順手幫她把頭髮順到耳後……

  葉流西側頭看他。

  昌東手一頓,指腹擦著她耳廓縮回:“……頭髮拖下來了,弄髒的話沒水洗。”

  他手攏起,指腹末梢微微發燙。

  葉流西說:“你到底看什麼?”

  昌東伸手覆住她發頂,幫她把頭轉了個角度。

  看到了,現在沒風,但血跡旁側有一些沙粒,正在笨拙地翻動,像是被螞蟻吃力地頂起——有的向左,有的向右,幅度太細小,也難得他能察覺到。

  葉流西屏住呼吸,生怕是自己的喘息帶動起了沙子:“這是什麼?”

  “再看。”

  過了會,沙粒不再遲滯,有了輕微的旋動,像最微型的龍捲風,倏忽繞起,又驀地落下,但顯然的,這動靜的範圍像看不見的漣漪,悄然延開。

  昌東低聲說:“風是自然現象,冷熱不均,空氣流動,現代人都知道,但古人不這麼認為。”

  “羅布泊裡有個很老的說法,叫‘風頭水尾’,他們認為,水和風都是活的,水在這裡斷流乾涸,是因為到了‘水尾’;而風在哪裡最肆虐,哪裡就是‘風頭’,風的源頭,源源不絕。”

  “流西,我們現在可能看到風頭了。”

  不是因為有風、沙還有她就能召喚出玉門關,而是因為她的血滋養出了風頭。

  風頭就在他們眼前壯大、生長,自幾顆沙粒開始,漸漸燎原成肆虐百公里的沙暴。

  而和她息息相關的玉門關城,將在這沙暴裡顯形。

  第一陣風開始撲面。

  昌東拉著葉流西從地上站起來。

  當地人說,羅布泊的365天裡,有200天在刮大風。

  昌東進出羅布泊多次,遭遇沙暴的次數,沒有一百也有八十。

  他低聲說:“這是我第一次看到沙暴在眼前,活生生地長起來。”

  葉流西回答:“我也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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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6-2 18:40:35 |只看該作者
第32章

【司馬道】

  風沙越來越大了。

  昌東把帳篷收起,所有人進到車子裡,掌勺的蜷縮成一團,瑟瑟發抖。

  昌東翻出強力手電筒、面罩、夜視風鏡、都是事先按三人份備好的,還有兩件軟殼防風衣,黑色。

  葉流西戴好面罩和風鏡,把軟殼拈起了看:“哪件牌子好一點?”

  “袖子上有臂袋的那件……”

  她拿過來穿上。

  昌東看了她一眼,葉流西真是挺顛覆他的認知的:從前帶隊,他挺煩那些先己後人的人。

  但對她,他好像都習慣了。

  葉流西拿圈繩把頭髮攏起,示意了一下掌勺:“他呢?帶還是不帶?”

  “留下吧,車上比較安全。”

  葉流西想了想:“要麼帶上吧,如果這趟出去能發現皮影棺和灰八的屍體,也許他現場受點刺激,能說出點新東西。”

  昌東猶豫了一下,覺得這樣挺殘忍的。

  葉流西總有歪理:“反正他都傻了,再嚇傻點也沒差別,說不定歪打正著,負負得正,又嚇正常了呢。”

  ***

  下了車,昌東帶路,葉流西綁了掌勺的雙手,拿繩子牽著跟在後頭。

  掌勺的比較喜歡昌東,他話不多,也從來不對人講重話,葉流西不一樣,她沒什麼耐心,稍有違逆,一瞪二罵三踹,掌勺的被踹了兩次之後,老實得跟圈養的雞似的。

  昌東努力回憶那一晚跟蹤灰八時走過的路線,且走且停,手電筒一遍遍在沿路的土台半腰處逡巡:如果沒記錯,灰八他們當日,是循著記號走的。

  又一次手電筒光過去,昌東忽然看到一個刷在土臺上的紅漆箭頭。

  他心裡一跳,脫口說了句:“出現了。”

  豁牙撤走的時候,明明跟他說“記號都沒了”。

  葉流西嗯了一聲:“那跟著走吧,看看那個皮影棺還在不在。”

  昌東也是這想法。

  三人繼續循著方向走。

  掌勺一路都不吭氣,只中途忽然賴在地上死活不走,葉流西踹了他兩腳也不奏效,葉流西沒辦法,喊昌東幫忙,把掌勺往前拖拽了十來米遠——大概是在地上磨得太疼,掌勺又乖乖爬起來自己走了。

  再走了一段之後,昌東覺得有些不大對:已經好久沒有看到過記號了。

  葉流西也是同樣的疑惑:“那天晚上,我們跟蹤灰八,沒走這麼久吧?”

  昌東看表,那一晚跟了半個多小時,但現在,走了近一個小時了。

  他仔細回想這一路,忽然盯住掌勺:“剛剛他耍賴不走,是多久之前?”

  “十五……二十分鐘這樣吧。”

  “往回走,應該就在他耍賴的地方。”

  ***

  果然,往回走了一段之後,掌勺再一次撒潑,這一次鬧得更厲害,抱著昌東的腿死活不放,昌東手電筒打向前方,還能看到不遠處剛剛拖拽掌勺時留下的那一行長道子。

  等他好不容易擺脫掌勺,葉流西已經在那裡看了很久了。

  眼前的土台分佈跟那一晚幾乎完全不同,昌東覺得奇怪:“是這兒嗎?”

  葉流西拿手電光示意了一下地上:“是。”

  昌東看到一個長方的凹印。

  沒錯,這樣的鹽鹼地,或許很難留下腳印,但那天晚上,皮影棺重重落地,以棺材的重量,留下的凹痕會像車轍印一樣,長時間內很難消除。

  昌東閉上眼睛,以這個凹痕為方位基準,腦子裡勾畫出那一晚棺材的位置、人員的站位、以及灰八三個人屍體的擺放處。

  他再次睜開眼睛。

  那一晚被挖開的雅丹壟堆,現在非但已經恢復完整,而且形狀發生了改變:先前是個塔型,現在像個蹲伏的獸身。

  灰八他們的屍體處,原先是空地,現在是小型的雅丹土台,和就近的雅丹連綴在一起,臃腫但平常。

  難怪他和葉流西經過時沒有認出來:土台的形狀和路道寬窄都已經變了。

  但掌勺不同,他知道“八爺被埋了”,親眼見過這裡變了樣,知道又到了可怖的地方,所以死活不願意再走。

  昌東沉吟了一下,走到多出的那個小型雅丹的綴結邊緣處,拿手電的底側朝著檯面上狠狠砸擊,掌勺避得遠遠的,忍不住朝這頭看。

  葉流西奇怪:“你砸什麼?”

  “我記得,當時靠牆放著有鐵鍁……”

  話音未落,土台豁開了一處,結塊的砂礫紛紛滾落,露出鐵鍁的柄頭,昌東握住,向邊上用力一拽,土台的檯面裂撐開,鐵鍁被硬生生拔拽了出來。

  他舉起鐵鍁,向著印象中皮影棺所在的那個位置鏟了過去……

  鐵鍁頭鋒利,硬-□□了一小半,鍁面帶著柄橫在半空,被風一吹,顫巍巍上下晃動。

  葉流西奇怪:“你到底想幹什麼?光憑我們,挖不出皮影棺的。”

  昌東說:“不是,我好像忽略了什麼……”

  他突然抬頭:“你還記得肥唐說,灰八的人是怎麼發現那個皮影棺的?”

  記得,很偶然,說是豁牙和同伴一語不合打起來,於是拿鐵鍁互砍,一個失手,砍中了灰白色的土台,豁下了一塊,於是露出棺材黑黝黝的一角。

  昌東說:“如果我沒記錯,白龍堆雅丹的主要成分是砂泥岩夾石膏層,風蝕水蝕,可以帶走疏鬆的沙土,但剩下的部分硬度不低,怎麼會讓鐵鍁一砍,就豁下來一個角呢?”

  說完拔下鐵鍁,走到臨近的另一個雅丹土台邊,劈了過去。

  金石相碰的鏗鏘之聲,虎口震得發疼。

  昌東回頭看葉流西:“這個藏皮影棺的土台,混在了雅丹土台裡,但它不是雅丹,只是硬土的土堆。”

  ***

  一個硬土的土堆,怎麼會混到雅丹土台裡呢?

  這就好像丹霞地貌裡,硬生生長出一塊太湖石一樣突兀。

  還有那個連綴出的小型雅丹土台,昌東試了一下,土質也是硬土土堆,他沒有再挖,如果下頭真的埋著灰八他們,下鍁等同於挖人的墳,他做不出來。

  他招呼葉流西:“先回去吧,晚上看不出什麼,白天可能會多點線索。”

  再回到營地,差不多已經是半夜,昌東帶著掌勺坐前排,把後排讓給葉流西睡覺。

  這算是很照顧她了,葉流西心裡差點要生出感激來,不過太困了,闔上眼睛就睡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迷迷糊糊覺得有亮,她艱難地睜開眼睛,看到掌勺睡得四仰八叉,像只蜘蛛仰在副駕上,車內大燈其實已經關了,昌東不知道在組裝什麼,駕駛臺上亮著一個光線很弱的小夜燈。

  葉流西無意識地呢喃了一聲,往上拉了拉蓋毯,昌東察覺到了,臉略向後側了下,然後伸手把小夜燈關了。

  葉流西閉上眼睛,腦子裡浮現出剛剛光線隱去的剎那,昌東微側的臉部輪廓。

  昌東刻的那些皮影人,雖然精美,但她不太喜歡,女的清一色的“彎彎眉,細細眼”,男的是“眼眉平,多忠誠;圓眼睜,性情凶”,千篇一律,描摹不出那些剎那浮現的動人情態。

  將來她要是臨刻皮影,就拿昌東當範本。

  他臉部輪廓不錯,清雋裡帶硬朗,可堪描畫。

  ***

  早上起來,風沙小了許多,白天確實給人安全感,哪怕依然身處詭異的境地。

  葉流西終於明白昌東昨晚上在幹什麼了:他行前租了一個航拍飛行器,昨晚在組裝和熟悉操作。

  這玩意兒,她只聽說過,沒見過,看它長得張牙舞爪,一動起來幾個螺旋槳葉虎虎生風,就覺得怪有意思的。

  昌東試飛的時候,她仰著脖子看,總想一個躥高把它撲下來。

  昌東問她:“沒玩過嗎?”

  “我窮。”

  昌東:“……”

  ……

  食品剩得不多了,早餐只喝了燒熱的礦泉水,啃了半塊壓縮餅乾。

  衛星電話和gps失靈,和肥唐也失聯了——這一次不知道什麼時候可以恢復正常,昌東希望不要太久,畢竟白龍堆不是個適合野外生存的地方,一旦斷水斷糧,兩三天后,大限也就來了。

  不敢再開車,剩的那點油要留著開出白龍堆,昌東給掌勺腳踝上拴了繩,另一頭綁在車上,確保他有一定的活動空間,又不會走丟。

  葉流西很好奇他為什麼要帶上航拍器,昌東沒正面解釋,只說,到了你就知道了。

  ***

  頭一次在白天看到皮影棺所在的土台,跟自己預料的差得不大,昌東輕輕籲了口氣。

  他指點葉流西看:“晚上看不出來,但白天有差別,發現了嗎,白龍堆雅丹多鹽鹼和石膏泥,顏色呈灰白,甚至有些是銀白,但是這個土台,顏色偏黃。”

  葉流西忽然想起了什麼:“那個掌勺的說,天上下沙子,灰八被埋了,這個土台是沙土夯的?”

  昌東說:“有可能……我其實是想知道,這樣的皮影棺土台,在白龍堆到底是一個呢,還是有很多個。顏色的分別,你站在就近很難分辨,但是離得遠些,就很好辦了。”

  他帶著葉流西爬上就近的一個雅丹土台,找了塊平整的地方,操縱航拍器起飛。

  航拍器漸漸升高,走得很穩,漸至兩三百米左右,白龍堆雅丹的土台多在20米以下,這個高度,已經能看到視角比較廣的俯拍景,圖傳屏上的圖像很清晰。

  葉流西忽然看到了什麼:“這裡,這裡也有一個土台。”

  昌東輕摁推搖杆,航拍器呈直線方向一路向前。

  兩人漸漸屏住呼吸。

  又有一個,再一個……

  每一個相隔都在一公里左右,呈筆直延伸狀,倘若有筆,按照點綴結的話,就是一條直線——而且不止一條,是對稱的兩條,距離他們身側百余米處,還有一座這樣的土台。

  圖傳最多只能支撐7公里左右,昌東操縱航拍器返航。

  葉流西有點怔忪,直到航拍器降落,她才問昌東:“那些土檯子裡,也會有皮影棺嗎?”

  昌東說:“去看看就知道了。”

  ***

  兩個人來到百余米開外的那座土台處。

  昌東將鐵鍁的鍁面鏟入土台半腰處,用力一撬。

  結塊的砂礫碎土隨著鍁面的拔出紛紛落下,土塵四起,泥灰嗆人,昌東退開兩步,看到……黑黝黝的棺材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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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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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兩個人的力量,不足以把這個棺材給弄出來,也就無從得知裡頭裝的到底是什麼。

  昌東順著圖傳屏上的飛行軌跡往裡走了一公里左右,找到第三個土台,鏟豁開一看,又是一口棺材的角露頭。

  航拍器的圖傳距離有限,昌東執拗得很,一定要把這片區域的異常土台分佈給找出來,他帶著航拍器往不同的方向走,每隔兩三公里就爬到高處去拍俯視圖。

  葉流西先還跟著他走,後來嫌累,自己隨興停下來休息:能者多勞,一直以來,昌東辦事,只有比她更仔細,她沒什麼不放心的——只要確保兩人都在彼此視線範圍內,不會走失就行。

  快中午時,兩人停在一處雅丹土台下休息,昌東凝神拼接合成之前拍到的不同照片,葉流西則仰著頭,喝光了自己帶出來的唯一一瓶礦泉水。

  瓶口朝下,倒了倒,眯著眼睛看最後一線細流順著瓶壁往下流……

  昌東頭也不抬,把自己的那瓶扔過來。

  白龍堆中心腹地的積沙比週邊厚,踩上去像一層厚毯子,多是因為風帶沙時遇阻沉積,雅丹土台邊緣處積得更厚,天然形成個斜軟的小沙坡,不講究的話,可以當靠背倚。

  瓶口倒栽進沙堆裡,只留瓶子屁股在外頭。

  葉流西把礦泉水瓶□□,又扔回去:“還沒渴到那份上……我就是不想浪費。”

  低下頭,無意中看到剛拔出瓶子的地方,薄淺的沙面下,似乎有紋路……

  她伸手想去拂,昌東忽然說了句:“好了。”

  他把自己合成好並加了標記的圖拿給葉流西看。

  這圖做過顏色對比加深,土台用星號標記,一列土台之間以紅色虛線相連,看得分外清晰。

  灰白色的背景裡,中心處有兩條近乎平行的紅線,有起有終,並不無限延伸。

  昌東說:“像一條路,土台像路燈一樣,路兩邊對稱分佈,橫向路寬在百米左右,縱向是每隔一公里有一個,我數了,一邊十個,一共二十個。”

  那就是有二十個……皮影棺?

  葉流西皺眉:“說是路又不像,像是從路上截下的一段,不知道哪邊是頭哪邊是尾,而且它通往哪呢?會不會是個擺出來的陣?”

  也不確切,中國古代擺陣,好像不是八卦陣就是七星陣,很少這樣平行的兩條。

  昌東看葉流西:“到現在,你還是什麼都記不起來嗎?”

  葉流西之前,他沒接觸過失憶的人,但電視裡不是常演嗎,失憶者在見到關鍵性的場景或者資訊時,總會記起些什麼……

  不然劇情沒法推進。

  葉流西失個憶,居然還能失出成就感來:“沒有,我不是普通的失憶,‘鋸齒狀’,很難恢復的。”

  她怎麼說都行,網上都搜不到這名目,估計全球就她一例。

  昌東擰開礦泉水喝了一口,水流微涼,順著喉嚨下去,並不能給焦灼的心頭降溫。

  再接下來,該怎麼辦呢?

  目前的線索似乎都集中在皮影棺裡,怎麼把棺材弄出來是個大問題,這需要更多的人力,但昌東不願意把無關緊要的人牽扯進來。

  葉流西一句話就解決了:“你的車加滿油之後,開進來,撞它。防撞杆派什麼用的?不會連個土台都撞不塌吧?”

  ……

  那麼這件事就算是解決了。

  還剩下最後一件事,他想看看這“玉門關”是怎麼消失的。

  他在沙面上圈圈畫畫,示意給葉流西看。

  “第一次,你白天被鹽殼割傷,流了很多血。我們半夜在灰八營地看到了鬼火和帳篷上的皮影像,之後再無異常,第二天一早離開。”

  接著順利去到了羅布鎮,在鎮上購物洗澡,還遇到了孟今古一行。

  “第二次,是進了白龍堆。你說血滴到了地上,包紮過的傷口,即便流血,血量也不會很多——從當天半夜,肥唐被拖拽開始,怪事一直發生。第二天白天,出去的車轍消失了,豁牙他們發現皮影棺土台。第二天半夜,灰八和兩個手下橫死。”

  到了早上,一切再次恢復正常,東北驢友的大切諾基狂飆著開進了白龍堆。

  昌東說:“加上這一次,目前只有兩次半,我們試著從裡頭捋些規律性的東西出來。”

  “你的血,的確是類似媒介,召喚來的是不是玉門關,現在還不敢下斷言,但至少是會出現異象。”

  葉流西點頭,她親眼看到風頭,想否認也難。

  “異象都自半夜開始,第一次持續的時間很短,第二次,從肥唐被拖拽到灰八死亡,至少24個小時。”

  “第一次出現異象,離你滴血的地方其實很遠,因為你被鹽殼割傷後,我們還趕了一段路,半夜又開車轉移到了灰八營地,中間輾轉百十裡是有的。”

  “但後兩次,你的血都滴在營地附近,我能不能假設,血的距離可以影響一些事,比如異象的激烈程度還有持續時間?”

  葉流西反應過來:“你的意思是,在白龍堆的這兩次,異象的持續時間應該差不多?”

  按照24小時計,只要在這裡等到半夜,理論上可以看到眼前這個“玉門關”的消失。

  葉流西提醒他:“你確定嗎?掌勺可能看到過這個過程,然後他瘋了。”

  昌東說:“如果我瘋了,你就不用管我了。我不喜歡給人添麻煩。”

  葉流西想不明白:“你這個人,為什麼這麼執著?你想給孔央收屍,來也來過了,找也找過了,什麼玉門關、皮影棺,早超出你想像了,不會知難而退嗎?”

  換了普通人,知道事情不是人力可以左右,早打退堂鼓了。

  昌東問她:“退到哪去?”

  “回去重新開始啊。”

  昌東沉默。

  頓了頓說:“我小時候寫作文,有個強迫症,一段寫完了,一定要加個句號,才能另起一行。”

  “孔央這件事,我原本以為完結了,收屍只不過是個執念。你找到我之後,我才發覺可能沒完,到了這兒,才知道遠遠沒完。”

  “現在讓我退,我頭頂上會一輩子懸個問號,退回去不是重新開始,是沒完沒了折騰自己……還是自找的。”

  “想重新開始得有誠意,就別在前頭留爛攤子,有個句號,也是對自己有個交代……”

  葉流西靜靜聽著,手下意識地把邊上的沙子撚攏成堆,又推倒撫平。

  昌東忽然說了句:“別動。”

  葉流西一愣,昌東把她的手拿開,又撥開地上的浮沙。

  沙子掩蓋下的,是一個……胎印的凹陷轍紋。

  昌東心念一動,讓葉流西起來,自己用力將沙子旁撥,過了一會,轍紋更加明顯,胎印寬遠超一般小車,凹陷也更深。

  葉流西想說什麼,昌東已經先開口了:“全鋼絲子午線,貨車胎常用。”

  他撥開雅丹邊緣處最後一抔沙子。

  這個胎印直直碾入、消失在雅丹下方。

  昌東吩咐葉流西:“大貨車輪外胎間距兩米多,你往左,我往右,找另一道,除非是獨輪車,不然一定在這範圍。”

  葉流西很快找到,兩人將這一大片的蓋沙都掃開。

  兩道車轍印,一道被雅丹土台壓在下方,另一道擦著土台週邊。

  這算什麼?一輛車,大半部分從雅丹土台裡穿了過去?

  葉流西的心砰砰跳:“會是我開的那輛車嗎?”

  昌東提起手邊的鐵鍁,砸向雅丹土台。

  咣啷一聲,這可不是沙土夯的。

  他看向葉流西:“很可能是,但你究竟怎麼做到的?”

  葉流西忽然想到了什麼:“車轍印是在雅丹土台下的,沙土土台下呢,也有嗎?”

  ***

  兩個人一連試了三個沙土土台,手腳並用著掃踏開地上的沙子——

  沙土土台裡有皮影棺,但土台下沒有車轍印。

  雅丹土台下有車轍印,但以它的成分和硬度,裡面應該沒有皮影棺。

  葉流西自己都糊塗了:“好端端的,我不會開車去沖雅丹啊,難道沖進雅丹土台,出來的時候是在另一個時空?”

  電影裡倒是有,《哈利波特》裡,有個什麼幾分之幾的月臺,撞進去了,就進入到魔法異世界。

  昌東提醒她:“車轍印在土台另一端延伸出來了,也就是說,你確實是‘穿過’,而不是‘沖進’。”

  葉流西惆悵極了。

  昌東看了她一眼:“怎麼了?你不是喜歡做個迷一樣的女人嗎?”

  葉流西說:“我迷住別人就可以了,迷我自己有意思嗎?”

  ……

  天漸漸黑下來。

  白龍堆晝夜溫差大,加上有風,體感溫度更低,兩個人離著那個被鏟豁開的沙土土台不遠,儘量避在就近的雅丹土台後頭,還是沒法全然避過風頭。

  葉流西幾次拉昌東挪位置:“往這邊點。”

  昌東懷疑她是用自己來擋風:“你老拉我幹什麼?”

  “擋風。”

  昌東差點氣笑了,低頭看到她脖子都快縮到衣領裡了,又有點心軟,身子側了側,儘量承盡可能多的風。

  葉流西一旦自己待得舒服了,就特別照顧同伴的精神文化生活。

  “昌東,我給你講個恐怖故事啊。”

  “不用。”

  “還要等挺久的,不說點什麼,多無聊啊。”

  “我不無聊。”

  他確實不無聊,一低頭,透過夜視風鏡,就能看到她無聊得發慌的樣子,一會拿手指摳身後的土台,一會兩手□□軟殼兜裡,還有一次,歪了嘴吹臉頰邊拂下的頭髮。

  她一定會忍不住講話的,就像他刻皮子的時候,她一定要諷刺他兩句,她生就一副讓人想把她打死的性格,之所以至今還活著,他推測有兩個原因:一是因為她好看,二是因為大部分人都打不過她。

  果然,又說話了。

  “昌東,如果你待會真嚇瘋了,我不會不管你的。”

  “到時候我拿根繩把你拴著,我賣瓜,你就在邊上耍皮影,我烤串,你就給我扇火……你做不好我也不會說什麼,會耐心跟你溝通……”

  昌東說:“我求你還是別管我了……”

  話音未落,葉流西忽然“咦”了一聲,右手下意識攥住他胳膊,聲音壓得很低:“你看!”

  昌東回頭。

  一縷細的沙柱,正自上而下,絲毫也沒有被風沙傾擾,簌簌灑落在那個沙土土臺上。

  像是半空中有個大沙袋,底下泄了口,沙子正從那裡漏下來……

  昌東循著沙柱慢慢抬頭。

  灰黑混沌的天幕上,正有一隻眼睛緩緩睜開,沙子就從漸漸翕開的眼皮間傾瀉而下,揚揚不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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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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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如果只是天幕上撕開的一道罅縫,昌東不會這麼毛骨悚然。

  但顯然不是,撕撐開的罅縫之間,實在太像一個眼珠子了:它由深淺不同的沙黃和灰黃混成,帶詭異的微弱亮色,如同人的目珠自帶神采。

  葉流西低聲說:“好像是一隻眼睛,會有很多隻嗎?”

  她想像了一下頭頂的夜空佈滿巨眼的場面,如果一同睜開,那實在……太瘮人了。

  昌東說:“只是像,不一定是,也可能只是一個漏口,和眼睛形似而已。”

  隔得有些遠,看不大清,葉流西看他:“靠近點看?”

  昌東點頭。

  兩人後背貼住雅丹土台,儘量輕地慢慢挪到視角更好的一面:這裡正對著沙土土台,那只“眼”裡的流沙正自土台頂端簌簌流下,掛過那個鏟豁開的口子,像簾洞前不息的瀑布。

  看了一會,葉流西驀地喉頭發緊:“昌東,你看那個沙……”

  昌東看見了,那個露出一角的皮影棺像是對流沙有吸附力,本應自由下落的沙子在經過那個豁口時,忽然全部凹吸了進去,漸漸補堵上缺口……

  下落的沙子漸漸稀疏,眼前的明暗似乎有微妙的變化,昌東警覺地抬頭——

  那只眼睛,本來是往下的,不知道什麼時候眼皮翻起,那個眼珠,居然正直勾勾盯著他們!

  下一剎那,那眼珠子突然不見了。

  昌東直覺這絕不是閉上了眼,他一把推開葉流西,吼了句:“小心!”

  筆直的沙柱噴沖而來,堪堪擦過兩人,直擊在雅丹土臺上。

  再抬眼,那眼睛已經瞬間明滅了一次,第二股沙柱向著昌東直沖而來。

  昌東就地翻滾避開。

  他大致摸清楚了:你以為這眼睛閉上,看不見它的時候,其實是因為有大量的沙子噴出來,雖然沙子這玩意沒什麼好可怕的,但出自那麼詭異的眼睛,他不想沾上半分。

  葉流西似乎也看出門道來了:“昌東,躲到雅丹後面去!”

  她的位置更靠近雅丹,昌東因為剛剛那一滾,反而離得遠:“你先,我馬上。”

  他盯著那只眼睛看,在它又一次隱沒的剎那,疾步沖向雅丹——

  眼睛明滅的速度顯然更快了,傾斜的沙柱忽然封住前路,昌東身子急轉,幾步踏上雅丹檯面,飛身從斜側落下,剛一落地,右腿小腿後側忽然一沉。

  有沙撲堆到他腿上了。

  昌東也不管它,抬腳就奔,整個人忽然失去重心,差點摔倒。

  他的右腿居然拔不出來!

  電光石火間,昌東一下子想明白了:這流沙確實跟普通的沙子不一樣,它一旦附著到有形的物體上,會很快澆築,如同膠夯的土台。

  抬眼看,剛直擊在雅丹土臺上的那一股,現在已經凝起,像長出來的土瘤。

  葉流西不懂昌東怎麼突然站住了:“你怎麼不動啊?”

  “黏住了。”

  話音未落,又一股沙柱噴沖而來,昌東一條腿拔不出來,只能覷著來勢就地翻避,眼角餘光忽然瞥到葉流西,她提著刀斜沖進來……

  人有急智,昌東左腿使力,狠狠踹向圍堆住自己右腿的土堆,澆築的時間不長,尚未凝固得足夠堅實,居然讓他踹開了豁口。

  昌東瞬間得脫,撐地翻起。

  葉流西正沖到跟前,沒提防他居然站起來,收步不及,昌東只來得及摟住她腰,就被她帶翻了出去,好在兩人反應都奇快,一個就地翻滾,幾乎沒有先後,都竄躲進雅丹背面去了。

  剛才那幾下子,猝不及防,極快又極猛,兩人都氣喘不勻,甚至顧不上說話,儘量後背緊貼雅丹:那只眼睛裡噴出的沙子好像只能走直線,“視線”既然拐不了彎,所藏的位置應該就是安全的死角。

  兩人都不動,心跳如鼓,一時間不敢再出去探看。

  也不知過了多久,風聲漸息。

  昌東低聲問葉流西:“你剛剛提著刀,出去幹什麼?”

  葉流西覺得他問的是廢話:“救你啊。”

  “我知道你是救我,我就想問,那刀,是砍沙台的,還是砍我腿的?”

  以她想都不想就要拿越野車撞塌皮影棺土台的性子,昌東覺得有必要問個清楚。

  葉流西說:“……這個,要看事情的緊急程度。”

  昌東半晌沒說話。

  過了會叫她:“流西?”

  “嗯?”

  “咱們先定好:以後,如果再遇到類似的險情,儘量照顧一下我身體完整,除非是我主動要求,不然別幫我的腿或者胳膊做決定,它們不歸你管。”

  ***

  晨曦漸起。

  清冷的魚肚白色多少給了人安全感,昌東示意葉流西待在原地,自己向雅丹週邊走了兩步,然後抬頭。

  天空就是天空,低矮、綿延而又靜謐,昨晚上的那只眼睛,像一場遙遠的噩夢。

  兩人繞到另一面。

  眼前所見,平常而又……怪異。

  葉流西脫口而出:“那個有皮影棺的土台不見了!”

  是不見了,不用去看,不止眼前的這個,昨天發現的那些呈縱列的,應該都不見了。

  但這消失在這裡並不突兀,就如同密林中少了幾棵樹,花叢裡丟了幾朵花。

  昌東想到了什麼:“去看看貨車車轍印!”

  也不見了。

  這算什麼呢?

  之前他設想過白龍堆2號,覺得可能是版塊的拼接,營地週邊的版塊被神不知鬼不覺地置換,現在看來顯然不是。

  葉流西也覺得匪夷所思:“怎麼會連地上的車轍印都不見了,我就不信了,難道是地被抽掉了一層……”

  這一下忽然提醒了昌東。

  他問葉流西:“見過透明的膠片嗎?可以在上面寫字,作投影顯示的那種。”

  葉流西點頭。

  “兩張尺寸一樣的透明膠片,我在其中一張上畫湖,湖岸、垂柳,在另一張上畫船,然後疊加到一起,就是湖上有船,是嗎?”

  葉流西想了想,然後搖頭:“也不一定,除非你畫之前就設計好了湖和船以及岸的相對位置,不然疊加了之後容易出錯:船可能會跑到柳樹上,也可能會在湖底。”

  昌東要的就是這個答案:“所以車轍印會碾進雅丹土台的下麵去。”

  葉流西愣了一下。

  但她很快想明白了:“你是說……疊加?”

  “疊加。我假設你的血召喚出的,就是玉門關,鬼火也好,皮影棺也好,現實生活裡並沒有,它們只存在於玉門關。”

  “風頭起的時候,現實世界和玉門關在白龍堆這個方位交疊。”

  “現實世界裡,有白龍堆雅丹,有我們,玉門關裡,有鬼火、皮影棺土台,還有車轍印,你想像一下,兩相交疊,是不是就是一種很詭異的情態?”

  而當玉門關一旦抽離、撤去,所有的事情,就都恢復正常了。

  昌東從包裡拿出航拍機的圖傳屏,給她看昨天合成的那張照片:“仔細看,現在換個角度,把白龍堆忘掉,抽掉白龍堆,去想像那個玉門關是什麼樣子。”

  ***

  那裡,會有一條寬逾百米的大道。

  大道兩邊是埋有皮影棺的土台,兩兩對稱,延伸數十裡之遙。

  皮影棺上,有漢代畫像石風格的繪畫,繪製的是一群苦役的罪人披枷進關,如果仔細聽的話,風沙呼嘯之下,會傳來層疊蕩滌如海浪的歌謠:

  ——“玉門關,鬼門關,出關一步血流幹;你金屋藏嬌自快活,哪管我進關淚潸潸……”

  皮影棺裡,疊放著穿著古人衣裳的皮影人,那衣裳也許是唐代的,也許不僅僅局限于唐代,九人一組,靜默無聲。

  周圍的廣袤荒郊,會出現幽碧色的鬼火、以鬼火為載體的皮影駝隊,還有不知道為數幾許、行蹤詭譎不定的風沙觸手。

  土臺上方,天空高處,有詭異的眼睛,而觸手和眼睛,似乎都在保護著皮影棺:

  ——灰八想開棺,被鐵鍁削了喉;

  ——那只眼睛裡泄出的沙,其實是重新修補澆築了被破壞的皮影棺墓。

  葉流西曾經開著貨車從這條路上經過,不止一次。

  那些車轍彎繞,所以她車開得並不規矩:有時在道上,有時在道下,但絕不會撞到那些皮影棺土台。

  她車上裝的貨物,衣服、鞋子、碟片、書、各種食品,乃至明星海報,那是給人用的。

  可是羅布泊被稱為死亡之海,無人之地,現實中,這裡沒有居住的群落,除非……

  ***

  昌東問葉流西:“你聽說過《桃花源記》嗎?”

  晉代的時候,有個漁夫走了一段極彎繞的路,先沿著溪水,後進桃林,末了從極狹窄的山口鑽進去,最後才得見桃源。

  裡頭的人自述說,是為了避秦時戰亂,所以進來之後就沒出去過,“問今是何世,乃不知道有漢,無論魏晉”。

  這個漁夫出去的時候,沿路也曾做下記號,但後來怎麼也找不到了。

  葉流西說:“你覺得玉門關是一個類似的地方?”

  昌東點頭。

  如果是他自己來,他不可能誤入玉門關,因為沒有葉流西的血,養不出風頭,玉門關也就不會出現——但一旦出現了,那些恰好在左近的人,他也好、肥唐也好、豁牙也好,都能得窺一二。

  那個漁夫,也許就是在機緣巧合的情況下,借他人的東風,進了桃花源,但巧合沒有二次,所以不管他沿路怎麼留下記號,出來後都再也進不了了。

  玉門關也許比桃花源更進一步,桃花源的人是隱居了就再也不出去,“不復出焉”,但玉門關會派人出關,瞭解關外的情況也好,輸入關外的物資也好……

  但問題在於,人呢?他和葉流西這兩次,算是進了玉門關嗎?為什麼一片荒蕪,人跡都不見分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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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沒了沿路的記號,兩人很是花了一會功夫才回到營地。

  遠處看,只有車,沒有掌勺,昌東一愣,緊走幾步,近了才發現,掌勺縮在車底下蜷成一團,睡得正熟,還沒醒。

  昌東有點過意不去,昨天走的時候,怕掌勺進到車裡亂摸亂摁,他把車門給鎖死了——沒想到兩人會在外頭耽擱一夜,掌勺一定是晚上風大,覺得冷,實在沒處去,才縮進車底下的。

  人哪怕沒了神智,趨寒就暖的本能倒還在。

  他把掌勺喊起來,開了車門,第一時間查看衛星電話,搜星已經恢復正常,肥唐顯然打過不少電話了。

  昌東回撥過去,和肥唐說了幾句,然後回頭招呼葉流西:“走吧,出去再說。”

  ***

  越野車的油還算給力,支撐著車上了省道,還跑了不短的一段——熄火之後,在路邊等了半個小時左右,肥唐的車疾馳而來。

  昌東這兩天和葉流西沙裡翻地上滾,見慣了彼此的狼狽模樣,倒還不覺得什麼,現下走來個肥唐,衣著鮮亮,頭髮都拿梳子梳得整整齊齊一邊倒,立時對比出兩人有多麼灰頭土臉了。

  昌東拍拍衣領上的灰沙,覺得眼下最急需的不是物資,而是洗個熱水澡。

  肥唐也確實有點小聰明,近前第一句話就是:“東哥,我打幾個電話都沒通,還是不同時段打的……是不是又跟上次一樣?”

  “是。”

  “沒出什麼事吧……”

  他忽然瞪大眼睛:咦,車裡除了葉流西,怎麼好像還多出一個人來?

  昌東把掌勺的拉下來,肥唐的煎餅羊湯算是白吃了,愣是沒認出來:“這人誰啊?”

  “豁牙落下的人……你在大帳裡混過,有沒有交上朋友?”

  說交朋友算不上,但的確有人跟他互換了號碼,以便以後有“生意往來”。

  這都被昌東料到了,肥唐有些尷尬:“認識一兩個。”

  昌東松了口氣:“你儘量聯繫一下,看這人有沒有老鄉朋友什麼的,好把他送回去。”

  解決了掌勺的事,昌東從肥唐車上拎下備用的油桶,請肥唐幫忙搬到車頂上,又拿了膠管□□桶裡,自己在膠管另一頭用嘴吸出油,將出未出時,馬上拿手指堵住管口,然後插入油箱口——現在很多車的油箱口都有防盜裝置,只有油槍才能進油,他就是考慮到自己的車子在野外無油槍用油的機會多,所以把裝置拆了不用,以便用這個虹吸的法子隨時過油。

  邊上,葉流西給肥唐看那張航拍器合成的照片:“這樣好像路一樣的,兩邊還有皮影棺土台,你覺得像什麼?”

  肥唐頭皮發麻,他咽了口唾沫:“皮影棺……兩邊都是?”

  “都是。”

  肥唐慶倖現在是大白天、遠離白龍堆、只讓他看照片,沒逼他現場去看實物。

  “這看不出來啊,就一條路,頭也沒有,尾也沒有,沒參照。”

  葉流西說:“你不會發揮想像力啊?你就想著,這條路是單拎出來的,別往現代的路想,往漢朝啊、唐朝去想,這樣的一條路,像什麼?”

  肥唐不敢不想。

  他盯著照片看:“這個……路,秦代有馳道,隔三丈栽棵樹……那人家也沒放土檯子啊……皮影棺,又沒死人,要是皮影人都立起來……”

  他忽然脫口說了句:“像司馬道。”

  昌東控住手裡的膠管,問他:“司馬道是什麼?”

  肥唐說:“東哥,你這都不知道……你好歹是住在大西安的,乾陵沒去過啊?”

  “沒。”

  肥唐沒詞了,過了會悻悻的:“就是武則天和她老公合葬那地方啊,一進去就有條司馬道,又叫神道,通往陵塚的,四公里多長呢,路兩邊好多石人,又叫石翁仲,哎,對了,石翁仲是十對,正好二十個。”

  說到翁仲,肥唐就來勁了:“古代帝王還有大臣的墳前頭,經常放石翁仲,分文武,文持簡武持劍,我在陝博裡還看過介紹……這皮影人是躺在棺材裡的,如果立起來……活脫脫皮翁仲嘛。”

  昌東說:“石翁仲符合常理,石像耐磨不易損,上千年風吹雨打下來還能保存——弄個皮翁仲,還穿上布料的衣服,往那一擺,經得了一年嗎?”

  肥唐順口來了句:“所以放在棺材裡,還造了土台埋起來啊。”

  歪理也是理,聽起來居然還有幾分邏輯。

  昌東看向葉流西,兩人目光相觸,腦子裡轉著同樣的念頭。

  如果真的是司馬道,道路通往陵塚,那麼玉門關,豈不是一個大的陵墓?

  ***

  昌東決定暫時撤離幾天。

  一是兩人這幾天摸爬滾打,確實也需要休整;二是這兩次也算有了經驗教訓,再進的時候,得準備些工具。

  和葉流西一說,她沒異議:“那我是可以去取車了嗎?”

  她的絕大部分資產,那輛破麵包車,還丟在庫姆塔格大沙漠裡。

  昌東一句話就讓她夢破了:“不是,沿哈羅公路直到哈密,兩個方向。”

  當然也可以下撤去羅布鎮,但哈密比羅布鎮大得多,物資也多,和內蒙、甘肅都接壤,進出更便利些。

  葉流西歎了口氣,重新上車之後,她窩在副駕上,翻出包裡的錢,仔細數了數。

  七百不到。

  不知道會在哈密停幾天,住宿、飯錢,再加上買些東西……

  昌東專心開車,間或看她,頓了頓說:“到了哈密,我幫你把住宿費付掉。”

  “為什麼?”

  “你本來也從不住旅館,一直住車裡,我讓你把車留在沙漠的。”

  葉流西想了想,說:“這倒不用,車留在那,我多了住宿錢,但同時省了油錢,抵了。不過,你每天應該請我吃一頓飯,最好有肉。”

  昌東斜乜了她一眼:“為什麼?”

  “你再進白龍堆,不需要放我的血嗎?獻血還能得錢呢。”

  “好啊,那以後中飯一起吃。”

  葉流西嗯了一聲,轉頭看向窗外,戈壁山的脊線綿綿疊疊,和壓低的雲團間只隔掌寬的間隙。

  這樣一來,她的預算就寬裕多了。

  昌東將身側的車窗放出一條縫,正是一天中最暖和的時候,吹來的風都合人心意。

  ***

  下午到了哈密,找了家酒店住下,這裡酒店不貴,性價比都挺高。

  昌東原本還頭疼,覺得自己可能得帶掌勺的住一屋,誰知道肥唐過來找他,說是聯繫過了,掌勺的老鄉恰好就在本地,住玉石市場附近,自己要去把新撿的石頭出手,可以順道把人給送去。

  挺好,總算能得個清靜了。

  送走掌勺,昌東痛痛快快洗了個澡,熱水直沖,別提多爽了,洗完了出來燒水喝,水壺大概有問題,半天都不沸,昌東打電話給前臺,那頭趕緊道歉,說馬上給換一個。

  五分鐘不到,外頭有人敲門,昌東正打滿剃須泡沫刮鬍子,順手打開。

  葉流西抱著燒水壺站在門口。

  昌東關掉剃鬚刀,看了她半天:“又找到工作了?”

  “兼職,明天這一層我做房,順路給你送壺。”

  她徑直進來,拐進洗手間給水壺加滿水,然後找到插座插上,昌東剃完須,洗掉臉上的泡沫,又拿毛巾擦乾。

  等了一會,電水壺正常運行的嗡嗡聲傳來。

  葉流西麻利地收起舊水壺,臨走時,忽然想起了什麼:“你要洗衣服的話,樓下有洗衣機,公用,洗衣粉洗衣液都有,就是得自己操作。”

  ***

  昌東自己把內褲襪子給洗晾在屋裡,剩下的大件衣服,拿洗衣袋拎了下樓。

  洗衣房位置很偏,問了前臺,才知道要進工作間,在一條走廊的盡頭拐彎處——大概是當初造酒店時規劃得不好,留下這不尷不尬的空間,所以做了自助洗衣房。

  燈光很暗,裡頭只有一台滾筒洗衣機,旁邊有幾張摞著的塑膠凳,角落的檯子上放洗衣粉洗衣液,擱著幾本雜誌,另有一個室內的晾衣架,上頭晾了幾件工作服。

  昌東把衣服塞進滾筒,撳了自動洗衣,上一個客人設置的洗衣時間是45分鐘,他默認了沿用。

  算算時間,回房再下來取太麻煩了,不如出去轉一圈,等衣服洗好了再回來,順路帶上樓。

  他信步出了酒店。

  夏季來的時候,這裡會有夜市,很熱鬧,不輸給回民街和敦煌夜市,但現在,空氣乾燥,一連走了幾條街,都安安靜靜。

  遇到個還在開的水果檔,買了點葡萄和香梨,店主一個勁地向他推薦哈密瓜:“一瓣也可以賣啊,甜甜香香的,或者幫你削成塊,裝一盒,牙籤插著吃。”

  昌東買了一盒。

  回到酒店,看看時間,還差了七八分鐘,忽然覺得煩,不想再等:大不了把洗衣機給關了,衣服撈出來擰擰乾就行。

  他在走廊盡頭拐彎,忽然看到葉流西。

  她坐在塑膠凳上,抱著一洗衣袋的衣服,很專注地看滾筒裡的衣服翻來翻去,剛洗好的頭髮濕漉漉的,很服帖,頭髮的尖梢處還有水珠滑落。

  其實沒什麼好看的,白色的洗衣泡沫打在玻璃面上,又很快被新一輪的翻洗給卷走。

  上一次在她臉上看到類似的表情,還是在她燉湯的時候。

  葉流西這個人,一安靜下來,會顯得特別寂寞,昌東倒情願她鬧騰些。

  他走過去,拿過兩張塑膠凳,一張自己坐,一張擱買的水果。

  “吃水果吧。”

  又示意了一下洗衣機:“我衣服快洗好了。”

  葉流西嗯了一聲,從葡萄上掰下個岔串,每一顆都細細拈剝掉皮,然後送進嘴裡。

  燈光昏暗,洗衣機的滾洗節奏單調沉悶,昌東洗好了,在晾架上把衣服晾起,又幫葉流西設置,她用不來這種觸屏的洗衣機,問她時,她不想等太久,選了15分鐘快洗檔的。

  反正時間不長,昌東陪著她等完,出來的時候,路過前臺,透過落地玻璃,昌東看到停車場,下意識說了句:“肥唐還沒回來呢。”

  葉流西嗯了一聲,說:“大概發財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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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
發表於 2017-6-2 18:42:23 |只看該作者
第36章

  昌東一覺睡到近11點,感覺前些日子的勞累,都在這覺裡補回來了——不過也不算太晚,時區的關係,這裡比北京時間差兩個小時。

  他覺得早飯可以免了,洗漱之後,再略一磨蹭,連午飯一起吃了吧。

  洗完臉,聽到有人敲門,葉流西的聲音。

  “做房。”

  高級一點的酒店會喊“ping”,沒星的小旅館不等你走不會來人收拾——這家酒店,將將就就吧。

  昌東開門,葉流西倚著客房清潔工作車站著,手扶著車側袋裡插的掃帚柄,那神采飛揚,不說他還以為倚的是豪車。

  做房不是掃個地那麼簡單,很多酒店甚至有一長條單子列明規範:比如洗手台右側擺什麼、左側擺什麼,水壺電源線要卷好,不能隨便耷拉著……

  一個賣瓜的想上手,怎麼著也得培訓個一兩天。

  昌東問:“你會做房?”

  “剛有老服務員帶我做了兩間,很容易……我自己做了幾間,臨走時問客人,滿意嗎?大家都特別滿意,還有人朝我要了號碼,說我做服務員太憋屈了,要給我找工作……”

  她感慨:“人才真是在哪都不會埋沒的。”

  昌東把門推到全開:“那人才進來吧。”

  “昌東,有些有素質的客人,一開門,你問他,要打掃嗎,他會說,不用了……”

  昌東說:“我素質一般,房間需要打掃。”

  “需要”兩個字,著重語氣。

  葉流西進來了。

  她手腳還算麻利,也沒有消極怠工,很快幫他理好床,拍松枕頭,整理桌子時,看到上頭橫七豎八的刻刀和各色頭茬,就知道他又刻皮子了。

  又看到翻開的圖冊,畫的是白龍堆的那一幕:綿延數十裡的司馬道,對稱的土台,還有正在瀉沙的眼睛——那眼睛惟妙惟肖,看得她有點不舒服。

  往前翻了翻,發現有手繪圖,也有字,類似手賬,但並不花哨,風格剛硬冷峻:路線圖做得很仔細,有每天的行駛距離、住宿地簡繪、要點記錄,也有打了問號待推敲的條條設想。

  難怪每次都覺得他分析問題一語中的,從不拖泥帶水。

  昌東過來,把刻刀和半成品的頭茬收回戲箱,葉流西問他:“我們什麼時候再回白龍堆?”

  昌東說:“回白龍堆,只要沿著哈羅公路再往下走就可以,但關鍵是,如果來來回回還是那些土台、皮影棺、車轍印,我們怎麼往下繼續呢?不斷地用你的血進進出出嗎?”

  他覺得需要新的突破口。

  葉流西問他:“那你想怎麼辦?”

  “兩條腿走路吧,實地的線索要找,但同時也要設法向外打聽,關於玉門關,總會有人知道點什麼的。”

  如果披枷進關是從漢朝時開始的,到今天,少說也兩千多年了,玉門關要作怪,早不知多少次了,總會留下點傳言吧。

  ***

  時間差不多了,葉流西把工作車送回布草間,跟昌東一起出去吃飯。

  經過停車場,昌東留心看了一下,肥唐的車子還沒回。

  他在酒店附近找了家主打大盤雞的店,可能還不算當地的飯點,店裡人很少,兩人坐了角落的靠窗位置,點了中份的土豆青椒大盤雞、兩份肉拌面,涼菜要了酸辣麵筋和醋澆秋葵。

  本來還想再點的,葉流西攔了不讓,說:“夠了,比我平時吃的多多了。”

  這實在不算什麼豐盛的午餐,但她一臉滿足。

  飯菜端上來,兩人分別開動,陽光很好,透過玻璃籠在她身上,她揚起的髮絲都帶金色。

  動筷不久,肥唐就來電話了,昌東漫不經心接起:“喂?”

  那頭卻不是肥唐,聲音沙啞、粗、聽起來尤其蒼老,但中氣並不弱:“是昌東嗎?”

  昌東慢慢擱下筷子:“哪位?”

  葉流西也停下了,筷子上還撈著面。

  “姓柳,柳七。”

  “灰八跟你什麼關係?”

  柳七笑起來:“真是敞亮人,灰八是我老鄉,算起來,還沾帶點親戚,有事我照應他,他發財,也會捎上我沾沾光。”

  昌東嗯了一聲:“那找上我是為什麼?”

  柳七話說得很穩:“兄弟,別多心,就是想找你聊聊,問點事——灰八下頭的人,廢物多,人死了,屍體沒帶回來,給我編一堆瞎話,我不愛聽,想找腦子清楚的人問問。”

  “沒為難我朋友吧?”

  “沒有沒有,客客氣氣請他來的,就是他有點激動,自己磕碰出點什麼,不賴我們。”

  “哪兒見?”

  “大東關,汽修廠對面,有個棋牌室,叫天杠地胡,一問就知道,今兒下午,我都在。”

  昌東看了一眼葉流西:“過去是獨杆兒呢,還是能成雙?”

  “兄弟隨意,只要不帶員警,來一麻桌的人都行。”

  “那回頭見。”

  昌東掛了電話,示意葉流西:“先吃飯。”

  葉流西這才把掛涼了的面吸溜進嘴裡:“肥唐受罪了?”

  “給掌勺找老鄉,沒打幾個電話,老鄉就蹦出來了,還恰好是本地的,早該想到沒這麼巧的事。”

  “棘手嗎?”

  “對方很穩,我們也穩著來。”

  ***

  大東關。

  汽修廠今天不當工作日,安靜,街道也安靜,只“天杠地胡”厚重的玻璃門一開,忽然人聲鼎沸。

  嘩啦啦骨牌混洗聲不絕於耳,服務員端著果盤穿梭其中,好多桌邊都有穿著俗豔的女人在磕瓜子兒,這叫“喜姑”,陪人說話,也可上下其手,贏家高興了,會塞點喜錢,萬一看對眼了,就換個環境深入溝通感情。

  有人領著兩人穿過大堂,進入包廂區,走廊最盡頭的那間。

  推開門,裡頭的牌桌剛撤,桌面上鋪白麻布,只放了一個茶杯,杯裡的水新倒,正冒嫋嫋白氣。

  桌邊坐了個五十來歲的男人,坐姿很垮,兩腿盤在椅面上,裹黑色的老頭棉襖。

  他示意兩人:“坐。”

  聽聲音,應該就是柳七,原來人並不很老。

  昌東坐下,四下看了看,屋裡除了柳七,只有兩三個手下。

  “我那朋友呢?”

  “就來了。”

  等了會,門外響起拖遝的腳步聲,昌東回頭,看到肥唐進來。

  鼻青臉腫,嘴邊還裂開個血道子,走路一瘸一拐。

  這傷可不像是自己磕碰的,昌東還沒來得及說話,葉流西已經推開椅子迎上去了。

  肥唐眼圈一紅,囁嚅著叫了句:“西姐……”

  葉流西說:“你個沒出息的,聽好了啊,我現教你。”

  “遇到被野狗追這種事,先要看清形勢,你打得過它,就往死裡打,打不過,你就要裝孫子,賠笑臉,等它放鬆警惕了,你就一磚頭過去,再往死裡打,懂嗎?”

  肥唐不敢笑,臉上的肌肉抽抽著,無意間牽到嘴角的傷,疼得直噓氣。

  葉流西坐回椅子上,罵:“沒出息,丟我的臉。”

  一抬臉,朝柳七笑得溫柔:“不好意思,見笑了。”

  柳七打量了她一會:“是葉小姐吧?我很多年不跑道了,冊子上有人上榜,我也不大關心。”

  “這兩天打聽了一下你的來路,聽說你早幾年開東風貨車,遇到過三次劫道,收走三根手指頭,放話說再有盯你車的,你就收人頭,下手夠狠啊。”

  葉流西怔了一下。

  柳七端起茶杯,吹了吹,然後輕輕抿了一口。

  “無人區嘛,你一個女人一台車,那些人向你下手,存了什麼心思很明顯,被收了手指頭也不冤枉。但這裡可是市區,咱們做事都得規矩。”

  葉流西沒聽進去。

  收走人家手指頭嗎?她當年,可比現在狠哪,都不是沒法律意識,是完全沒有吧。

  忽然聽到昌東叫她:“流西?”

  她看向昌東。

  “幫肥唐清一下傷吧,待會出去,知道的是肥唐自己磕的,不知道的,還以為是這兒的人打的呢……七爺,不介意我們借個藥箱吧?”

  柳七笑了笑,示意手下去拿。

  昌東單刀直入:“灰八的手下,加肥唐,這麼多張嘴,事情應該都講清楚了,還找我聊什麼?”

  柳七把茶杯擱回桌面。

  “說是從雅丹裡挖出個棺材,灰八去掀蓋兒,被飛來的鐵鍁給削了,這你能信?話又說回來,葉**掀蓋兒就沒事,怎麼偏偏灰八掀了蓋死了呢?”

  昌東苦笑,這事說出來,聽著的確挺荒唐的。

  “更離奇的還在後頭,問屍體為什麼不帶回來,說是沒了——白龍堆這個地方,我不是沒去過,早些年我玩蛇,羅布泊有蝮蛇,我進出過幾次,要麼諢號叫柳七呢。”

  昌東這才反應過來,舊時候,梨園、妓院還有盜墓這一行,會供五大仙,尊稱為“爺”,比如黃鼠狼叫黃大爺,狐狸叫胡三爺,而蛇,就是用柳七來指代的。

  “那地方,別說蛇了,天上連鳥都不過一隻,去年的車轍子,今年去還能找著,屍體擺在那,最多成乾屍,過一夜就沒了,這不是笑話嗎?”

  昌東也不去反駁:“所以七爺覺得,是發生什麼事了?”

  柳七攏了攏身上的棉襖:“依我想啊,是挖出了什麼好東西,這種事我見多了,人心一貪,就容易壞事。”

  昌東想說什麼,柳七向下壓了壓手,示意還有話沒說完。

  “但也說不通,豁牙如果做掉了灰八,幹嘛不跑呢對吧,還巴巴回來向我報備。以他的腦子,完全可以編個更圓乎點的故事,還有你們這位朋友,跟豁牙八竿子打不著,不至於串供。現在又請到二位,你們也是一樣的說法……”

  “所以我得出結論,這事是真的。”

  昌東不動聲色:“既然是真的,我們可以走了嗎?”

  藥箱子送進來了,柳七說:“不急,葉小姐不是還要給這位肥唐小兄弟上藥嗎?我給你們講個事兒。”

  “這事兒,發生在十多年前,那時候,我還在羅布泊抓蛇呢,有一天,遇到個灰頭土臉的人,背上背著個麻袋,麻袋裡裝的可不是吃的喝的,都是本子、紙頭,這人說,他就喜歡往偏僻古怪的地方跑,記錄一些詭異的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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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6-2 18:42:40 |只看該作者
第37章

  柳七初見那人,其實沒存好心,那年頭都這樣,無人區,沒人管,兩相遭遇,各懷機心,很少稱兄道弟——一般都是我搜刮你,你算計我,弱肉強食,末了江湖不見。

  那人一頭卷毛,戴個白線纏腿的框架眼鏡,麻袋裡除了本子、筆就是烤饢鹹菜,說話還文縐縐,一副窮酸樣,自我介紹叫神棍,生平志向是走遍大江南北,遍訪奇人異事,做靈異世界第一人。他上一站在青海,說是要找什麼村子,哪知道那裡跟新疆接壤,稀裡糊塗繞過阿爾金山,就到了庫姆塔格大沙漠。

  這大概是腦子有病,柳七起了同情心,就放過他了,神棍渾然不知道自己逃過了一劫,還樂滋滋跟著他說:“柳朋友,大家一起結個伴唄。”

  結就結吧,一個人抓蛇也怪寂寞的,多個人說話也好。

  於是兩人從庫姆塔格,一路往北走進了羅布泊,最後在哈密盆地分開了。

  那時候,羅布泊裡偶爾還能遇到當地人村落——不是搭架子旅遊賣票的那種村寨,是真的有人住,居住點散落在鹹水井和偶爾能淌出水的河道附近,半荒半廢日漸離稀。

  人都不多,最多的一個“村”,只住了兩家人,以念舊不願挪窩的老人和打獵的居多,年輕人受不起這罪,都遷出去了。

  柳七不跟人打交道,不管住哪,東西撂下就去找蛇,神棍不同,本子夾胳膊底下,耳朵上夾筆,滿臉堆笑找老人家打聽故事去了。

  當地話不好懂,上了年紀的人口齒又不清,柳七都不知道神棍是怎麼做到的——每次居然能密密麻麻記一大張回來。

  問他記的什麼,答:詭異故事啊。

  得,有錢吃肉喝酒摟小姐,沒錢的就睡沙地聽故事吧,長夜漫漫,也算有點娛樂。
  所以每晚臨睡前,柳七都攛掇神棍講一段——神棍這人也好這口,一說向他“請教”,歡喜得跟什麼似的,必然滔滔不絕。

  那天晚上,柳七記得很清楚,他的壓蛇竿斷了,正拿白膠布裹呢,神棍神秘兮兮湊過來,說,柳柳兒,我給你講個故事。

  有些人,就是不能給他臉,開始還規規矩矩叫“柳朋友”,現在就成“柳柳兒”了,聽著跟陪酒小姐似的,柳七想發火,再一想算了,跟一神經病計較什麼呢,再說還聽他講故事呢。

  ***

  神棍說:“你知道漢武帝嗎?”

  柳七回答:“這哪能不知道啊,我就是張掖人啊。”

  張掖原先不叫這名,漢武帝北擊匈奴,通西域,置河西四郡之後,覺得自己“張國臂腋(掖)”,功勞不小,所以把郡名起成張掖了。

  神棍挺高興的:知道啊,知道就不用他做背景介紹了。

  “說是這個漢武帝通西域之後啊,可熱鬧了,往來的駝隊商隊,那是絡繹不絕,每天大門一開,一隊隊地來啊,沒辦法,國家強盛。”

  柳七說:“那是,到了唐朝,更強盛。”

  神棍壓低聲音:“但是啊,有個傳言隨之興起——有人說,這往來的駝隊裡,混了支鬼駝隊。”

  柳七看了眼左近,都是黑洞洞的戈壁灘,這麼大晚上的說鬼,有點瘮。

  “說是這鬼駝隊,一行九個人,只從玉門關進出。其它的商隊路上怕遇到土匪,都會和別的客商結隊,它從來不結,獨來獨往,出手闊綽,都是黃金玉石。入了關之後,也不花天酒地,買貨以外的時間,都待在房間裡……做完了生意,就不聲不響出關。”

  柳七說:“這就叫鬼駝隊啊?人家可能都性格內向吧。”

  神棍白了他一眼:“我沒講完呢。”

  “這鬼駝隊的故事,流傳了幾百年之久,版本大差不差,漢唐的時候傳得最多,大概那時候河西這邊貿易興盛,後來明朝閉關鎖國,再後來經濟重心往東往南移,這裡就很少有人關注了。”

  神棍很是唏噓:那時候首都都在長安呢,河西走廊可不得興盛嘛。

  “有貨行老闆問他們打哪來,每次答得都不一樣,什麼大宛、烏孫、波斯……不過那時候資訊閉塞,你就算答是紐約來的,老闆也不知道是哪。當然這也不算怪,人家可能*意識比較強,不願意洩露個人資訊。”

  “怪就怪在,次數一多,有些遠來的商隊就犯嘀咕了,說是只在玉門關和白龍堆這附近範圍見過他們,再往西的地方,從沒見他們出現過。於是就有傳言,那裡有個鬼門關的入口,駝隊就是從裡頭出來的。”

  懂了,那時候的玉門關是絲綢之路的北線關口,白龍堆只不過是路途中的一處兇險地,連歇腳都不適合,一進這範圍就消失,確實容易引人遐想。

  柳七問:“真是鬼啊?”

  神棍說:“比鬼複雜,據說好事者觀察過,這駝隊,人人都有影子。”

  “有一回天氣不好,白天遇到大風沙,一般這種情況下,應該駱駝跪倒,人在後頭躲著——有一隊出關的胡商,大概想趕路,頂風直奔,半路上遇到這九人駝隊了,發現只有駱駝趴了一地,沒有人。”

  柳七咂嘴:“然後胡商把駱駝給牽走了?”

  神棍點頭:“那些胡商就起了壞心,去牽駱駝,無意間發現,駱駝底下有衣角露出——胡商心說人在底下,不壓死也悶死了啊,哪知道伸手一摸……”

  怎麼形容呢,衣服裡平平的,又硬,像穿了個硬紙板,抖抖索索翻過來一看,穿在衣服裡的,居然是牛皮刻的人!

  如果是個假人也就算了,但據說那牛皮人被翻過來之後,眼眶裡的眼珠子,忽然滴溜溜轉了一下,眸光詭異,跟人的眼睛沒兩樣。

  那隊胡商嚇得屁滾尿流,四散奔逃,大風沙中失散了,其中有個人暈頭轉向不辨東西,風沙過去之後,居然又轉回了原地。

  他看到,那些駱駝背上都已經騎了人,吆喝著整裝待發,身上的衣服裝飾,儼然跟先前見過的那些牛皮人是一樣的。

  那人也不知出於什麼心理,偷偷跟了上去。

  很快就到了晚上。

  起了很大的風沙,吹得人睜不開眼睛,那人跟著跟著,忽然毛骨悚然。

  那一長串的九人駝隊,就在他眼面前,不見了。

  柳七因為這最後一句話,竄起滿胳膊的雞皮疙瘩。

  他催神棍:“然後呢?有什麼說法?”

  “說法多了去了,說有個看不見的入口,通往遍地黃金玉石、但不產物料的古城——要麼那些駝隊,總得出來買東西呢?還有人說,那古城是漢武帝建的,他不是見過西王母嗎?預先知道了大漢會滅亡,所以趕緊把值錢的東西運出去,好留給後代子孫東山再起……”

  神棍眉飛色舞:“怎麼樣,很有意思吧?中國古代的民間傳說,真是文學的寶藏,哎,你說,我將來出書,要不要給傳說故事專門寫一本?”

  柳七沒吭聲。

  他也覺得,沒准真有寶藏。

  不過這寶藏,跟神棍口中的“文學”寶藏,不是一個意思。

  ***

  昌東聽完了,不置可否:“這種傳說故事,聽著玩玩就好,七爺還真信啊?”

  茶有點涼了,柳七朝手下招了招手,示意換一杯。

  “原先也不信,這麼多年了,都快忘了,直到灰八出了事,忽然就想起來了——豁牙跟我說,那皮影棺打開之後,你翻了數過,也是九個?”

  這事賴不掉,昌東默認。

  柳七唏噓:“你看看,多有意思,原來十多年前我就跟這事攀扯上了,我要還當它只是個故事,是不是有點遲鈍啊?”

  昌東說:“這麼費勁,又是扣人又是打電話把我們請過來,估計不是為了講故事——這樣,七爺,兩頭開天窗,你想幹什麼,直接把話撂上秤,我掂掂斤兩,能做的話,咱們就交朋友,不能做,就按規矩辦,擺酒、找人說和、或者劃場子,你看怎麼樣?”

  肥唐在邊上聽得半懂不懂,但也知道到了關鍵時刻,一顆心咚咚跳,再看葉流西聽得入神,沒半點幫他清傷的意思——估計是指不上她了,他開了藥箱,撕了酒精棉片,自食其力。

  柳七嘿嘿笑起來,他聲音本來就難聽,這一笑,真如刮鍋挫鋸驢叫喚,葉流西止不住皺眉頭。

  “灰八的屍體要收,出來混,得講道義;真有硬貨,我也有份拿。”

  昌東不動聲色:“那可沒人攔著七爺,哈羅公路往下走,我進出白龍堆的車轍印還在呢,七爺要是不清楚路線,我還能幫忙畫一張。”

  柳七擺擺手:“我活了這歲數,腦子是清楚的,我這身子骨,不適合出去跌打了,而且……”

  他話裡有話:“我覺得吧,不是隨便一個阿貓阿狗,都能見到皮影棺的。”

  昌東說:“那要叫七爺失望了,說實在的,我們也是偶然撞見了皮影棺,它連同灰八的屍體一起消失,我們也覺得奇怪……”

  柳七清了清嗓子,伸手進老棉襖裡掏,掏出一本冊子來。

  昌東眸光一緊,旋即又松。

  是他放在房間裡的手賬。

  他話說得壓制而平靜:“七爺,這事不地道吧。”

  柳七很抱歉:“對不住啊,習慣了,喜歡摸人家的底。不過也是給兩位上了一課,做事要小心,別給別人鑽空子的機會。”

  葉流西冷冷插了句:“我的房間也被搜了?”

  柳七再次伸手往棉襖裡掏:“葉小姐的東西,也挺有意思的。”

  掏出來的,赫然就是那個獸首瑪瑙。

  肥唐緊張極了,腦袋嗡嗡響,他看著葉流西眼神漸轉狠戾,慌地連吞幾口口水,總覺得她下一刻能硬生生把柳七的脖子給扭了——

  柳七把獸首瑪瑙擱到桌上:“做高仿的古玩,沒什麼出路,尤其別仿這麼有名的……這冊子呢,我看得半懂不懂,但能看出來,兩位是本事人,和本事人合作,得有誠意,我說個法子,你們看行不行得通。”

  “我出錢,你們出力,我要求不高,一,幫灰八收屍,二,真找著貨了,算我一份。”

  昌東回過味來了。

  柳七這是不願意涉險,又不想財走空,準備拿錢投資,吃個回報。

  他還沒來得及回答,就聽葉流西說:“好啊。”

  她走過來,拿過桌上的獸首瑪瑙,吹了吹,又在衣服上擦了擦,向著柳七莞爾:“我就喜歡花別人的錢,辦自己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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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6-2 18:42:57 |只看該作者
第38章

  柳七做事老派,要留三人吃晚飯,說是事情既然談成了,大小細節,酒桌上過,這樣方便拉近感情。

  酒樓在棋牌室附近,叫天山客,也是柳七的產業。

  離飯點尚早,柳七還要忙點雜事,昌東他們先過去,服務員得了柳七吩咐,引三人進了包廂,裡頭裝修有點舊,俗得富麗堂皇,好大一張圓桌,可以當床。

  服務員怕他們等得無聊,上了茶水之後,還送過來兩副撲克。

  昌東對打牌沒興趣,他仔細看自己的手賬,那些圖確實不好抵賴,那條司馬道上,他甚至標出了灰八被埋的位置。

  但好在文字部分的推理,他都寫得簡略,譬如“血、風頭、玉門關”,難怪柳七說看得半懂不懂,不瞭解事情前因後果的人,很難看明白。

  看完了,他把那幾頁撕下,扯成條,拿過桌上的火柴,劃火點著了,扔進煙灰缸裡。

  葉流西看著白色字紙在焰頭吞吐間瞬間變灰:“字和畫都怪好看的,就這麼燒了,多可惜。”

  昌東說:“人家都給你上課了,這個教訓得吃。”

  悟性高的人少,大多數人都是吃教訓,然後學精,錯越犯越少,位越登越高。

  燒完了,屋子裡散開微溫的煙火味,昌東問葉流西:“真拿柳七的錢?”

  葉流西覺得他問得多餘:“不拿白不拿咯。”

  “有些錢拿了燙手,你不能只看眼前,得想想萬一。”

  “萬一什麼?這是柳七在投資,真的一無所獲,那也是他選錯了股,投資眼光差,關我什麼事?”

  她總是一堆歪理,事情要真能這麼輕易就好了。

  昌東沉吟:“柳七這樣的人,做事周全,他不會只出個錢任你花這麼簡單。”

  待會酒桌上的大小細節,可能都是苛刻條件。

  葉流西回答:“火燒眉毛就洗把臉,到時候再說唄。”

  昌東看了她一眼:“說你什麼好,心這麼大。”

  葉流西糾正他:“這不是心大,這是自信,說明不管什麼狀況,我都能解決。畢竟……”

  她手托著腮,朝他眨眼:“呼風喚雨這種事,我能做一半呢。”

  昌東無言以對,只能喝茶。

  肥唐在邊上聽得一頭霧水:“西姐,什麼叫呼風喚雨,你能做一半?”

  葉流西提示他:“仔細想,要從字面去找。”

  肥唐說:“呼風喚雨,做一半,西姐你是會……呼喚?”

  昌東一口茶全噴了。

  ***

  晚9點開正席,菜在這之前陸續擺上,什麼大盤雞、烤羊排、饢包肉、手抓飯,餐盤和餐量都巨大——昌東沒心思吃,肥唐不敢吃,連葉流西都表示,她光看餐盤子就飽了。

  這一桌菜,難免淪為陪襯、氣氛、背景板。

  9點一過,柳七就到了,只帶了兩個人。

  一個是十七八歲的小姑娘,身材嬌小,穿超短裙、漁網絲襪、短皮衣上無數鉚釘,濃妝,頭髮亂抓個髻,有幾撮染紫,眼睛周圍又是亮色眼影又是睫毛膏又是熬夜的黑青眼窩,進來之後,還先于柳七落座,先打個哈欠,又挑了一筷子皮辣紅吃。

  柳七皺了皺眉頭,說:“沒規矩。”

  另一個是個寸頭的精壯男人,二十五六年紀,皮膚有點黑,耳廓上方鑽掛了環,挽起的袖口處露著的紋身,居然是叢瘦伶伶的細骨梅花,這讓他的整體氣質突然就從街霸流氓的形象裡跳脫出來,多了點難以言喻的感覺。

  相比那小姑娘,這個男人很規矩,幫柳七拖椅子,然後負手站在邊上,目不斜視。

  柳七朝昌東他們笑笑:“介紹一下,這個呢,是我乾女兒,丁柳……小柳兒,把煙掐了!”

  丁柳正點煙,聽到柳七的話,順手就把煙頭摁在桌布上,然後一抬臉,眼睛沒焦點,也不知道看誰:“幸會啊,我幫我乾爹照看歌廳的場子。”

  柳七又指身後的男人:“這個叫高深,幫我做事的。你們幾位我就不介紹了,來的路上,都跟他們說過了。”

  “我呢,是這麼考慮的,大家剛認識,互相還不怎麼信任:我這錢出去了,你們胡天海地造掉了,回來跟我說,七爺,什麼都沒找著,我這心裡頭啊,會不平衡。”

  “所以我這頭也出兩個人,放心,都是能幫得上忙的,不會給你們拖後腿……小柳兒年紀輕,幫我看了三年場子了,沒人敢鬧事。”

  昌東說:“灰八什麼下場,七爺也知道。想派人盯著,可以理解,但把乾女兒都送出來,是不是太舍本了?”

  柳七笑笑:“我老啦,這兩年,想把手頭上的事給分出去,交給小柳兒,太多人不服,她缺歷練,心又浮——玉不琢還不成器呢,得找件兇險事磨磨她,現在剛好有這麼個事兒,闖出來了,算她的,折在外頭了,就認命,反正不是親生的。”

  昌東忍不住看向丁柳。

  她面不改色,不過臉上塗那麼厚脂粉,改了色也看不出來。

  昌東考慮了一下:“兩人去可以,分清主次,我可以要幫手,但不要頭頭。”

  柳七滿臉堆笑:“這是當然,你們儘管放手去幹……這位兄弟,我會幫你們照顧好。”

  他目光落在肥唐身上。

  肥唐打了個哆嗦,這酒桌上,就他份量輕,他滿以為,自己會是從頭到尾都不被想起來的那個……

  他嘴唇發幹,倉皇地看左右,昌東皺了下眉頭,似乎想說什麼,葉流西忽然叫了聲:“昌東!”

  她把餐碟遞出去:“幫我夾根羊排,我夠不著,要大的。”

  昌東欠身,拿筷子幫她拈了一根,大的羊肋排骨,灑滿了顆粒孜然和鮮紅的辣椒粉。

  葉流西接回來,一手餐刀一手叉,切肉剮肉,刀叉碟子碰得咣當作響。

  這一桌子,只她一人動餐。

  吃得旁若無人,後來嫌刀叉費事,索性上手拿。

  肥唐看出點端倪來了,覺得葉流西是不想昌東幫他講話。

  “西姐……”

  葉流西頭也不抬:“叫我幹什麼?你想做什麼,不想做什麼,自己長嘴自己說,自己都不吭氣,別人上趕著著什麼急?還沒吃呢,就撐著了。”

  說到這兒,斜乜了一眼昌東。

  昌東笑了笑,示意了一下嘴角,她伸出手指去揩,全是辣椒粉,順勢舔了。

  一桌的人,都知道她話裡有話。

  肥唐也知道,他猶豫了一下,抬頭看柳七,說:“我不想待在這。”

  柳七不動聲色:“說大聲點,我聽不見。”

  肥唐頭皮發麻,一顆心差點跳出喉嚨,再看到葉流西拿餐巾擦手,忽然就來了勇氣,一巴掌拍在桌面上,吼:“不要你照顧,我不想待在這!”

  柳七目光一冷。

  高深臉色一沉,手攥成拳,胳膊上肌肉賁起。

  丁柳斜著眼看肥唐。

  而昌東看葉流西。

  葉流西放下餐巾,慢條斯理:“七爺,肥唐確實不適合待在這。”

  “你既然喜歡摸人的底,那摸過他的嗎?肥唐生在西安,古玩世家,破銅破瓦,到他跟前,看看樣式,掂掂輕重,就能說得出朝代、值多少錢。我記得……”

  她看肥唐:“你是西安文物鑒定評估委員會的高級會員是吧?”

  肥唐說:“去年……才加入的。”

  說這話時,他都不敢抬頭:他頭一次聽說西安還有這麼個委員會。

  葉流西看柳七:“七爺不是想找硬貨嗎?這一趟如果沒有行家,就是一隊瞎子出馬……到時候,我們把真正有價值的東西當破銅爛鐵扔掉,捧回一堆花哨但不值錢的,七爺可別怪我們啊。”

  ……

  柳七沉默了一會,忽然哈哈大笑。

  他端起面前的酒杯:“來來來,喝酒,酒肉朋友,不喝酒吃肉稱不上朋友,咱這就算談妥了……”

  昌東打斷他:“七爺,還有個事。那個叫神棍的,你現在還有聯繫嗎?”

  柳七說:“那怎麼可能啊,就他一個人,神經還不正常,能走出羅布泊,那是虧得有我一路同行,他要真作天作地,又去那些兇險的地方,指不定死多少年了。”

  “那分開的時候,就沒留什麼聯繫方式嗎?”

  畢竟一路同行的交情。

  “留了,到了哈密之後,說是為了紀念這段旅程,拉我專門去照相館拍了張照,他沒手機沒電話,在照片背面給我寫了個電話號碼,我沒加過,不過照片還在。”

  “那麻煩七爺幫忙找一下,我試著聯繫一下,他記了那麼多故事,未必全都給你講,也許關於鬼駝隊、皮影棺,還能問到點什麼。”

  ……

  酒到中途,昌東去洗手間。

  出來的時候,看到葉流西也在洗手台前洗手。

  昌東過去,開了另一個龍頭,又往手上搓了點洗手液,低頭問她:“看出什麼來了?”

  葉流西抽了張紙巾擦手,對著鏡子整理頭髮:“你呢?”

  老酒樓,除了包廂,其它地方的燈光都昏暗,燈下看人,還是在模糊的鏡面裡,自己都覺得很滿意。

  “柳七還是挺照顧丁柳的,那個高深隨行,應該是專門保護她的。”

  葉流西嗯了一聲:“高深跟丁柳的關係不一般。”

  昌東抬頭,目光和她的在鏡子裡相觸:“怎麼看出來的?”

  “高深進屋之後,基本目不斜視,只有幾次例外,都是去偷瞄她,不過丁柳好像根本不在意,看肥唐都比看他多。”

  “偷瞄能說明什麼?”

  “管不住心,都是從管不住眼開始的。”

  ……

  兩人往回走,經過一個沒人的包廂門口時,昌東忽然止步,然後食指豎在唇邊,示意葉流西噤聲。

  這包廂門半掩,裡頭一片黑,明顯沒人,卻有淡淡煙氣飄出。

  頓了頓,有人說話,是丁柳的聲音。

  “你覺得,這兩人難搞嗎?”

  有個男人回答:“七爺說,都是厲害角色,讓你客氣點,別亂來。”

  昌東直覺這應該是高深。

  丁柳鼻子裡嗤笑一聲:“我乾爹嘴上說得好聽,我才不信他會讓別人從他碗裡分飯……那個昌東,和那個女的,是一對嗎?”

  高深沉默了一下,說:“可能吧。”

  “是一對就好辦了,想讓情侶反目,太容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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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6-2 18:43:13 |只看該作者
第39章

  出發定在三天后。

  柳七有足夠的人手,哈羅公路下去這一段路又好走,昌東畫了地圖,在白龍堆附近一處要了補給點:水、汽油、食品等,每週補一次。

  這樣就把越野車從物資載重裡解放出來。

  昌東在車里加多了水箱,另外裝了加熱器,配了車載淋浴頭,只要節約用水,基本能解決洗澡問題。

  肥唐的車不太實用,好在哈密距離柳園不遠,請柳七的人幫忙退了車,另要了輛江鈴,除了駕駛座,車裡幾乎拆空,裝了車床墊,車內頂安了拉索掛環,可以用隔簾按需要拆隔出空間。

  工程就在酒店隔壁的汽配店進行,昌東帶著肥唐長時間駐場,葉流西則像個領導,每天都來看進展,且越跑越勤,昌東估計她是閑的——拿到柳七的錢之後立馬不打工了,人生的意義簡直失去了一半。

  第三天中午改裝收尾,昌東拿她給車子做檢驗。

  布簾拉下,示意她躺平:“舒服嗎?”

  葉流西躺了一會,她右手邊靠車,左手邊是布簾:“我左邊睡誰?”

  “我。”

  她提建議:“我們倆之間,應該焊個鐵柵欄。”

  昌東伸手拉她:“給你買個鐵籠子要嗎?”

  葉流西借力起來。

  又去試淋浴器。

  蓮蓬頭從車裡遞出來,管上有吸壁,可以固定在車上。

  一撳開關,水頭嘩嘩的。

  “多久能洗一次?”

  “一周,一次不能超10分鐘。”

  葉流西想了想,沒找茬:在那種地方能有這樣的用水,很奢侈了。

  ……

  中午,在酒店餐廳訂了簡餐自助,肥唐讓兩人先去,說是自己先回房洗澡,遲點到——他一上午鑽了幾趟車底,髒得不能看。

  昌東和葉流西坐了張四人桌,食客不多,隔得都挺遠,偶爾傳來刀叉相碰的聲音,不擾人,倒挺悅耳。

  葉流西先吃完,刀叉一擱,長長歎了口氣。

  昌東眼皮略掀:“怎麼了?”

  “食不下嚥。”

  昌東抬起頭,目光在她面前的碗碟上一一掃過。

  “流西,食不下嚥多用於心裡有事吃不下飯,你這種吃撐了的,用這詞不合適。”

  葉流西身子一歪,以手支頤:“我們就要被拆散了,你還沒事人一樣。”

  昌東說:“我們跟柳七也好,丁柳也好,都是初步接觸,沒什麼了不得的矛盾,這麼短的時間,他們也不可能計畫什麼步步為營的陰謀。”

  “丁柳是小姑娘,看到柳七給我們臉,心裡不舒服,想在乾爹面前求表現,自以為什麼都能做成,她想搭台唱戲是她的事,我們不搭理就行……”

  說話間,肥唐托著餐盤過來了。

  昌東看著他坐下,忽然想起了什麼:“聯繫上神棍了嗎?”

  三個人裡,只有肥唐玩q-q,柳七號碼給過來之後,理所當然交給他跟進了。

  不說還好,一說肥唐一肚子氣。

  “發了幾遍朋友申請,太高冷了,都沒通過。”

  “是不是棄號了?”

  “不是!”肥唐連連搖頭,“有一回搜他,我看到頭像亮來著。”

  他發牢騷:“簽名也怪裡怪氣的,什麼‘為了解放不吃雞’,東哥,這人是不是活在舊社會啊,咱們都解放多少年了。”

  “也可能是號碼易主了……你好友申請怎麼說的?”

  “就說我是柳七的朋友啊。”

  昌東沉吟。

  這神棍,如果真如柳七所說,走遍大江南北,尋訪奇人異事,那這麼多年下來,經歷的奇事和積攢的故事都不會少,柳七當年,不過是個捉蛇的,對神棍來說,還真算不上特別,他未必還記得。

  “這樣,你再發一條,就說你在玉門關外,白龍堆裡,挖到一口棺材,裡頭是穿著唐裝的皮影人,一共九個,再把那首‘披枷進關淚潸潸’的歌謠也發過去,一條寫不下就分兩條發……他再不回復,就算了。”

  十多年了,難說一個人的愛好會不會發生改變。

  但如果神棍還是一如當年,有著為了一個傳說故事就跟老人家比手畫腳*交談一整天的耐心的話,應該……會回復的。

  ***

  第二天早10點,兩撥人在天山客酒樓門口匯合。

  丁柳那頭兩輛車,一輛是吉普指揮官,這車身軀龐大,線條鋒利,在某些玩家眼裡,僅次於悍馬,另一輛車普通,只是跟過去認路,方便後續送補給。

  昌東車子開近,並不停,只撳下窗子,手臂招了招示意跟上,然後直接掉頭上路。

  肥唐緊跟而上,後視鏡裡,對方的兩輛車明顯沒反應過來,過了好一會兒才駛上來。

  葉流西看昌東:“都不說下去打聲招呼?”

  “沒什麼好說的,說多了累。”

  他專心開車,目不斜視,帽檐在眼睛周圍打下陰影,下巴周圍,仔細看,有淡青色的胡茬微冒頭。

  葉流西說:“你該刮鬍子了。”

  昌東伸手摸了一下下巴:“今天刮,明天長,男人鬍子比頭髮長得快……看起來彆扭嗎?”

  他轉頭看了葉流西一眼。

  葉流西搖頭,目光下意識避開,感覺有些微妙:她覺得這樣剛剛好,不知道摸上去什麼感覺,應該會微紮,如果蹭磨脖頸的話真是要命……

  她有點不自在,伸手去理頭髮,指腹蹭到耳根微燙,趕緊撥頭髮蓋住。

  車裡忽然有點悶,葉流西說:“停一下吧,下去透口氣。”

  昌東靠邊停車。

  葉流西下了車,拿手扇風。

  頭車一停,後面一長溜的都停了,那輛吉普指揮官這才找著機會往前超,估計一路前不前後不後的,憋屈壞了。

  肥唐從車窗裡探出頭:“西姐,怎麼停車了?”

  葉流西沒好氣:“熱!”

  “不熱啊。”

  葉流西摸起塊石子,作勢要扔,肥唐的腦袋倏地縮回去了。

  吉普指揮官跟昌東的車並肩停,葉流西聽到開車門的聲音,轉身去看,愣了一下。

  裡頭坐著個十七八歲的女孩兒,皮膚白淨,清湯掛麵,眼睛細而略彎,眼尾稍長,笑起來挺勾人,穿白色粗針毛衣,黑色牛仔褲,腳蹬白色板鞋,頭髮上還別了個帶黃小鴨頭的亞克力邊夾。

  和周圍的一切,荒涼的公路、貧瘠的戈壁山,還有粗獷的車駕,格格不入。

  她跟昌東說話:“東哥。”

  居然是丁柳。

  昌東嗯了一聲。

  “早上怎麼都不停一下?我乾爹還準備了鞭炮,我們這兒的習慣,出大遠門前放掛鞭,吉利。”

  “趕時間。”

  丁柳倒是知情識趣,看出昌東冷淡,笑了笑,緩緩關上車門,葉流西注意去看高深:他明顯松了口氣,舔了下嘴唇,又拿手背蹭了蹭人中。

  昌東有一句話說得不對,搭台唱戲,戲裡戲外都起波瀾,想不搭理還真挺難的。

  她坐回副駕,昌東候著她系好安全帶,發動車子。

  手台裡忽然傳來肥唐的聲音:“東哥,停停停……神棍回消息了。”

  ***

  神棍的消息其實回得挺早,但估計是這一路信號不大好,收發有延遲,加上肥唐一門心思開車,沒怎麼看手機,所以直到現在才看到。

  那條消息是:別管它。

  肥唐有點忐忑:“東哥,什麼叫‘別管它’啊?”

  昌東說:“問他為什麼。”

  “沒法問啊,這裡信號不好。”

  “你上我的車,咱們往回倒車,哪信號好在哪問。”

  神棍一定知道點什麼,否則不會回答“別管它”。

  頭車忽然又掉頭,高深有點惱火,探出身子時,昌東的車恰好和他擦身,速度放緩,以便肥唐上車。

  昌東撳下車窗,說了句:“想省事就在這等,我們還回來;不放心就跟著,你隨意。”

  高深咬牙,正想打方向盤,丁柳說了句:“這是玩兒我們呢,就在這等,我們又不是沉不住氣的人。”

  她嘴裡銜了根煙,低頭,哢噠一聲,火苗自手裡的打火機裡竄起,舔著了煙頭。

  高深在後視鏡裡看見,猶豫了一下,說:“小柳兒,你少抽點煙。”

  丁柳吸了口煙,過了會慢悠悠吐出:“關你屁事。”

  ***

  昌東一直退到土屋銅礦附近,這裡的柏油道黑蛇一樣在褐灰色的戈壁裡延伸,礦區深處傳來機器的轟鳴聲,剝採礦石騰起的煙塵像綻開小型的蘑菇雲。

  灰土太大,昌東把車窗都關死,隔著玻璃,能看到泥塵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往車前蓋上飄落。

  又一條消息進來:很危險。

  昌東拿過肥唐的手機,編輯消息發送。

  ——可以電話說嗎?

  那頭回過來一串手機號碼。

  昌東很快撥過去,點了外放。

  他先提了柳七,十多年前的羅布泊捉蛇人,又說起皮影棺。

  神棍一直聽著,末了問:“有什麼可以證明這是真的?”

  昌東一怔,肥唐提醒他:“照片,東哥,我手機裡有皮影棺外觀的照片,就是當初拿藍牙傳的那幾張。”

  昌東把手機還給肥唐,讓他操作,自己又傳了兩張皮影棺內部的照片過去,請他轉發。

  電話一直沒斷,那頭傳來的呼吸聲時輕時重,過了會,神棍說:“你們等一下,我要翻一下我的筆記……記下來的東西,更精確一點。”

  昌東籲了口氣,也說不清心頭是更輕鬆些了,還是更沉重。

  等了很久,那頭才又傳來聲音。

  “我記過一些事,都是當傳說故事記的,不以為是真的。但是如果你們確實挖出了皮影棺,那就很值得探究了。”

  “除了柳七給你們講的,我還記過一個說法。”

  “說是玉門關建成之後,起了三天的大沙暴,整個天空都成了土黃色,隔著一丈多遠,就看不清人了。而且這沙暴的範圍很大,不止敦煌,甚至一路往東蔓延,幾乎遮蔽了整個河西走廊。”

  “這三天裡,沿途很多百姓聽到車馬聲、腳步聲、哭號聲,也有兵衛拿皮鞭抽打人的呵斥聲,老百姓不敢靠近,偷偷從門縫裡瞧,隔著沙霧看不清楚,只知道是一隊隊,披枷帶鎖,往西而去,於是猜測說,可能是流放罪犯去戍邊的。”

  “三天之後,天氣放晴。有些原本戍邊的士兵覺得奇怪,因為既然來了這麼多人,自己的工作應該變輕鬆啊,怎麼一點也沒見人手增加呢,而且地上的車轍印,深且雜,表明有很多大車經過,罪犯戍邊,沒聽說過要這麼多大車隨行的。”

  “於是有人就起了好奇心,跟著那些腳印車轍一直走,走到玉門關外,發現所有印跡,從此斷絕,就好像被一刀截了去。”

  “當時的戍邊軍中議論紛紛,後來有道密令傳開,漸漸就沒人提了。”

  “那道密令是:天子功德,非議者殊死。在漢代,‘殊死’就是斬首的意思,也就是說,那三天發生的事,是漢武帝的大功德,不准妄加揣測,否則格殺勿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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