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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為了一口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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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尾魚]西出玉門(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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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6-3 15:35:53 |只看該作者
第50章

  葉流西反手一握,用力一拉,居然沒拉動。

  她眉毛一挑:“看來是不想起啊?”

  昌東笑:“腿有點僵,三天沒用它,它大概是忘了自己該怎麼動。”

  他借她的力,撐著地起來,葉流西也笑,俯身扶了他一把。

  她知道他還是會難受的,只是小孩子難受,只會東西一扔哇哇大哭,成年人難受,依著性格不同,捶胸頓足,買醉哽咽,沉默寡言,或者淡淡一抹笑。

  昌東沉默了兩年,笑是知道一切無濟於事,跟生活講和,掩上傷口,不為難自己,不麻煩別人。

  葉流西說:“走吧。”

  她牽著昌東出來,肥唐服務到位,倒扣的水缸底當洗漱台,牙膏擠上刷頭,毛巾搭好了放洗臉盆沿,就是看到昌東沒挨打,心頭略失落。

  葉流西推昌東到台前,指指牙杯:“刷牙。”

  昌東端起了牙杯刷牙,牙膏是帶點勁辣的薄荷味,嗆人的眼睛,刷完了想緩一緩,葉流西指臉盆:“洗臉。”

  看來是有安排,昌東好奇她會管到哪一步,洗完臉轉頭看她,她說:“刮鬍子。”

  刮完了吃飯,吃完飯,碗剛擱下,她又指示:“走,散步。”

  昌東忍不住:“散完步呢?”

  “散完步了,你就去睡覺。”

  懂了,剛吃完飯就睡覺不好,她倒是還挺講究的。

  昌東跟著她走出院子。

  她帶人散步還提刀,刀刃亮白,又新磨過,不知道的,大概以為她帶他出來正法。

  昌東想笑,抬頭看,陽光正好,一樣雲天,其實也分不出什麼關內關外。

  走了沒多久,看到孔央的那座小墳包,昌東走過去,撿了些石塊,在墳周圍綴一圈,可惜的是這裡草木貧瘠,想送朵花都辦不到。

  葉流西想把眼塚的事告訴他,話到嘴邊改了主意,覺得睡完覺再提不遲,她自己找了處矮牆,盤腿坐上去等他,低頭拿刀刃刮擦牆皮,黃土夯的牆,又風化多年,刀刃一擦就是黃灰簌簌。

  這也是在刮沙塵暴,刮給蟲蟻的。

  玩得正興起,身體籠進一片影子裡,是昌東過來叫她:“走吧。”

  她不抬頭,只抬手:“扶一把。”

  昌東扶住她手,覺得她手腕纖細,真是稍微用力就能拗折了。

  兩人繞著村子走了一圈,誰也沒說話,昌東偶爾低頭看兩人的影子,有時離得遠,有時離得近,有一次,他落後了些,葉流西走到他斜前,影子若即若離,交疊在一起,像是溫柔輕擁。

  昌東愣了一下,覺得日光淩厲,堪透一切,讓人好不自在,他叫住葉流西說:“回去吧。”

  ***

  葉流西送他進到地窖,光熱還沒滲進來,裡頭有些陰涼。

  候著他躺下,葉流西提醒他珍惜眼前:“昌東,我對你的額外照顧,就到這裡了。你睡醒之後,可別想著自己還會有優待。”

  原來過去幾天已經是優待。

  能獨處一隅、餐飯有繼、取食隨意、不被打擾不被追問,的確已經是莫大優待,他是成年人,不需要別人在耳邊嘮叨“逝者已矣生者堅強”,這道理,讀過書的人,都一說一籮筐。

  昌東說:“這話你應該等我睡醒了再講,現在就說,我受了刺激,會睡不好的。”

  他閉上眼睛,把帽檐壓下,聽到她離開的細碎步聲,忽然想起第一次見她。

  那天,不知道小何怎麼售的票,她第一次進戲場,買了票卻沒座位,昌東在幕布後看到,有點擔心,怕她計較。

  她卻完全無所謂,抱著胳膊倚著牆,牆上掛滿各色皮影,都是歷朝歷代的戲裡人,幕布後的光透打出去,整面牆寫滿悲歡興亡,光轉影踱,她是最漫不經心的看戲人,卻比幕布上鬧鬧嘈嘈的一切更耐人尋味。

  ……

  昌東做了個夢,夢見長得看不到盡頭的沙漠公路,沙流如霧,孔央穿著緋紅色的長裙,在沙流裡越走越遠,而他坐在越野車頂,一路目送。

  願你從此安寧,再無俗事驚擾。

  丁州很疼他這個外甥,臨死時握著他的手說:“昌東,把這事忘掉吧,忘掉了,一身輕鬆,才好重新開始。”

  昌東說:“忘不掉……不過你放心吧。”

  怎麼會忘掉呢?就像不會忘掉丁州這個舅舅,不會忘掉初學皮影的笨拙,不會忘掉昏昏欲睡的中學課堂上,同桌暗搓搓塞過來一張性感的女模照片時,他的心跳如鼓和臉頰火燙。

  人的一生是萬里山河,來往無數客,有人給山河添色,有人使日月無光,有人改他江流,有人塑他梁骨,大限到時,不過是立在山巔,江河回望。

  孔央是濃重一抹色,他從來沒打算忘掉,就像心裡始終有一隅地,種黑色山茶。

  這又怎麼樣呢,誰能真正一身輕鬆?嬰兒呱呱落地,還得學說話走路,人長肩膀,是要負重,長腿腳,是要前行。

  他可以停,但不會癱。

  ***

  這一覺睡了很久,一個白天過去,又搭一個長夜,醒得也出奇困難,像有無數手腳勾腿抱腰,不讓他起身。

  直到身周有絮絮聲響,昌東才強迫自己睜眼:做不了第一個,也不能做最後一個。

  他在鋪位上坐了會醒神,然後低頭疊蓋毯,疊到中途,突然心裡一動。

  抬眼去看,果然是葉流西醒了,目光從他溜到蓋毯,又溜回他。

  昌東故作鎮定,把蓋毯疊好,放到距離她足夠遠:“醒了?”

  “嗯。”

  “我先上去了,看看做什麼吃的。”

  他起身往通道處走,走到出口,到底是忍不住,回過頭看。

  葉流西趴在鋪上,以手支頤,像是算准了他會回頭,專等這一刻——她伸手撚住蓋毯一角,往上一提。

  蓋毯的角昂然翹起,像人腦袋上沒有梳順、壓伏不了、倔強的一撮毛。

  昌東頭皮發麻。

  他說服自己:“淩亂美。”

  ***

  在荒村停了幾天,也是時候該走了,吃早飯的時候,葉流西把老簽他們打發走,說了下市集的情況。

  大家都同意往市集走:在那能找到更多的人、套到更多的話,也最可能打聽到怎麼出這扇“門”。

  而且相比出去,丁柳對繼續待著的興趣更大:關內人如果真的有很多舊東西的話,也別舊它上千年了,光解放前的東西,就挺有收藏價值的。

  她興致勃勃:“沒准咱們能常來呢,以新換舊唄,絕對不吃虧,轉手出去,鐵定賺翻了。我乾爹開場子、酒樓、棋牌室,那還得算房租人工,比起這個,差遠了。”

  沒找到硬貨,帶回去一樁買賣,也是件長臉的事,不虛此行。

  肥唐眼睛都亮了:“沒錯啊,到時候大家合作,我有管道,能出手,西安哈密,各開一個公司,見者有份,悶聲發財,怎麼樣?”

  葉流西冷眼看肥唐:“挺興奮啊,不怕妖魔鬼怪了是吧?”

  肥唐不吭聲了,過了會嘟嘟嚷嚷:“那這世道,還不就是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頂多下次來,帶幾個道士唄。”

  ……

  飯後,昌東開始著手複車,高深幫著上車胎,丁柳和肥唐跑來跑去地往回搬器件,肥唐本來想讓老簽他們幫忙的,丁柳不讓,理由是:萬一他們使壞,給我們藏個螺絲什麼的呢?

  肥唐默默記住了,覺得到處都是生存的知識點。

  昌東身下墊了張地墊,鑽進車底扳扳弄弄,葉流西坐在車邊,手邊都是起子、扳手、手錘、鉗子,昌東在底下要什麼,她就遞什麼,遞出來什麼,她就接什麼。

  順便把眼塚的事和自己的猜測說了。

  說完了,半天沒聽到回應,她趴下身去看。

  昌東躺在那裡,膝蓋半屈,一隻手握住鉗子的把手,好一會兒才低聲說:“事情是比較蹊蹺。”

  葉流西歎了口氣,覺得該把話題岔開,她爬進車底,問他:“差不多該修好了吧……”

  忽然咦了一聲,瞪大眼睛看車底,像看到另一個世界。

  她自己開車,也修過車,每次車出問題,最煩鑽到車底搗鼓,覺得視線逼仄,枯燥壓抑,味兒還難聞。

  昌東的車底盤升得很高,視線裡就能括進好多東西,車底居然有隆起的承重大樑,保險杠粗大結實,抗扭杆、避震杆還有兩隻手都拗不動的圈狀彈簧,硬派的男人風格,粗獷又豪邁,是比她的小麵包車強多了。

  葉流西心裡酸溜溜的,他有而她沒有,於是又挑刺:“你這車,這麼重,萬一砸下來就完了。”

  昌東說:“說話有點邏輯……不是有輪胎撐著嗎?”

  葉流西很有道理:“那關內又不是關外,萬一地陷呢,刷得一下,輪子陷下去,車底下的人,是不是就遭殃了?”

  昌東提醒她:“你自己現在也躺在下面。”

  葉流西說:“我跟你不一樣,我應急反應快,我教你在這種情況下怎麼逃生……”

  她手攀住車底:“借力,快速滑出去……要用到腰上的巧勁。”

  昌東居然認真想了一下,然後糾正她:“不可能,車子有幾噸重,真的出事,再快的速度也趕不上下壓的速度。”

  葉流西覺得他真是刻板:“沒見過就覺得不可能嗎?能不能有點想像力?”

  昌東回答:“我不靠想像力逃生。”

  葉流西正想說什麼,車子忽然一震,整個車底盤瞬間斜壓下來。

  她腦子一懵,下意識往昌東身邊一縮,昌東不及細想,迅速翻身罩護住她。

  葉流西沒閉眼。

  她看到昌東兩肘支在她身體兩邊,手臂上的肌肉透過衣服緊賁,肩背上拱,明顯是要用身體去承壓,頭幾乎抵到她額頭,雙目緊閉。

  葉流西頭一次注意到,昌東的睫毛密長——真適合跑沙漠,因為可以擋沙子迷眼。

  她也不知道出於什麼心理,身子忽然有些軟,人懶懶的,朝他眼睛上吹了一下。

  車子沒有壓下來,反而咯吱咯吱,震晃著又恢復了回去,高深抱歉的聲音傳來:“不好意思,我對升降杆不熟,手滑了。”

  昌東在心裡暗罵了一聲,就說他好好的車,怎麼可能突然間出狀況。

  他睜開眼睛。

  外頭的亮光雜糅進來,穿過車底的昏暗,落在葉流西的眼睛裡,她盯著他看,說:“你做人……很紳士啊。”

  昌東翻躺回地墊上,後背涼涼的一層汗。

  過了會說:“男人保護女人,應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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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6-5 00:20:44 |只看該作者
第51章

  最棘手的活兒是補胎,咬出來的口子,可不是釘子戳個眼。

  昌東頭痛無比,最後決定火補,擱著專業汽修店裡,要上砂輪、烘烤機,現在一切從簡,只能靠手工點火補膠,技術一個有差,輪胎沒壞的部分都會烤焦。

  葉流西不吵他,走遠了些待著,眼角餘光瞥到肥唐扭扭捏捏地走上來。

  “有事?”

  肥唐嗯了一聲,正要開口,葉流西忽然想到什麼:“你是不是從前就跟昌東認識?”

  “是啊。”

  “那昌東從前,人緣不錯吧?”

  肥唐眼都要翻上天了:“怎麼可能?狂得很,都不拿正眼看我。”

  他忽然就明白自己為什麼一直想看昌東挨打了,世事沒因哪來的果啊。

  葉流西不相信。

  肥唐說:“真的,我東哥從前……臥槽,那是三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那逼格,帶的都是中美聯合科考隊、多國探險考察隊,還得人家去請。我以前認識幾個富豪老闆,想去無人區逛逛,錢捧到面前都沒得談……我居中協調,那是跑斷了腿啊……”

  現在說起來都來氣:“他同行都跟我說了,昌東很難溝通,眼高於頂的那種,要不然叫‘沙獠’?是不是一聽就欠揍?人跟沙漠較什麼勁啊,那都不是一個重量級的……”

  葉流西看著遠處的昌東出神:“可他現在不這樣啊。”

  “是不這樣,這趟再見,跟從前變化好大……”肥唐壓低聲音,“西姐,我說句實話,別罵我嘴欠,就是因為出了山茶那事,把他整個兒回爐再造了,我以前喊他東哥,轉頭就要罵他嘛玩意兒,現在嘛,覺得小夥子還湊合,能相處。”

  這老氣橫秋的調兒,葉流西斜了他一眼:“找我什麼事兒?”

  肥唐已經說斷片兒了,愣了一下才想起來,吞吞吐吐:“就是……那個,剛阿禾找我,西姐,你扣了人那麼多分,你是想怎麼樣啊?”

  哦,扣分的事,沒記錯的話,老簽扣了39分,阿禾扣了24分,連薯條都扣了12分。

  葉流西想了想,沖著不遠處的丁柳勾了勾手指頭:“柳,過來。”

  那個“柳”字帶兒化音,像嗓子眼裡有什麼輕撓,癢癢黏黏糯糯,丁柳一溜小跑就過來了,那叫一個心甘情願。

  葉流西吩咐他們:“叫上高深,把老簽他們隔開,你們一對一,讓他們畫從這到市集的地圖,大概要走多久、路上要注意什麼、提防什麼,全得列出來——告訴他們,畫得越全,分加得越多……分嘛,當然是越多,人越安全。”

  肥唐提議:“那讓他們合作一張不就完了?分著畫,怪費事的。”

  葉流西看了一眼丁柳:“柳,你教教?”

  丁柳果然秒懂,嫌棄肥唐:“你是不是傻?三個人合作,給我們攢個假的地圖,把我們引去了屍堆雅丹,咱是不是就死挺了?當然不能讓他們通氣,就得分開,讓他們互相競爭、互相猜忌!”

  ……

  車子差不多能上路的時候,三張地圖都交了上來,薯條認字不多,紙上圈畫得滿滿當當。

  葉流西仔細看了會,帶著圖來找昌東,昌東拿了筆和冊子在手,根據她的說法,再繪新圖,丁柳他們圍了一圈旁聽。

  “要一路往西……阿禾她們原先住的市集叫小……揚州……”

  昌東筆頭一頓:這名字起得可以的,如果關內熱衷於模仿關外,接下來不愁碰不到小上海、小西安。

  “阿禾說,當初躲災,從小揚州出來,只敢白天走路,速度也不快,斷斷續續,到這裡,走了十來天吧。我們開車,應該會快一點。”

  十來天……昌東心算了一下,正常人平均一天大概能走30多公里,十來天的路程,車子給力的話,一天內應該能到。

  他在路線圖上標注里程:“輪胎拉後腿,不能猛開,我估計至少兩天才能到。”

  葉流西繼續:“市集和市集之間,都比較荒涼。這裡的人好像公認,市集之外和夜晚,都屬於妖鬼,所以晚上不行路,太陽落山前就要投宿。”

  丁柳嘀咕:“聽起來像《聊齋》呢。”

  葉流西說:“因為太陽一下山,你就找不到旅館了,旅館叫‘紅花樹’。”

  肥唐驚訝:“紅花樹?還開連鎖?”

  “戈壁上很少樹,當然不會遍樹開紅花,所以這樹是假的,立在道上,枝上綁滿紅布條,就當是花了,看到這種樹,你就知道就近有旅館,可以在樹下等——太陽落山之前,旅館的人會來收樹,順便把客人接回去。所以投宿一定要早,日頭一落,就再也找不到樹了。”

  高深皺眉:“就算沒樹,直接找到旅館,還是能住的吧?”

  “住不了,知道市集為什麼比較安全嗎?因為市集都有能降妖的能人,妖鬼不侵。但市集之外,沒有房子,因為會成為目標,所以旅館都在地下,或者很隱蔽的地方,紅花樹一收,你去哪找?”

  丁柳聽得神往,低聲喃喃:“這刺激啊。”

  忽然想到什麼:“西姐,敢在道上開紅花樹的,都是能人吧?”

  葉流西說:“為了以防萬一,旅館裡,總會請一兩個能人坐鎮的,不過也別抱太大希望,絕對安全這事,沒人敢保證,說不定遇上黑店呢。”

  昌東問她:“住店怎麼付錢?”

  “說是現在世道不好,店家更願意客人拿東西換住宿,”她抬頭看了看天,“差不多了,要出發抓緊,搬東西裝車吧,別落下東西,我們的,還有地窖裡的。”

  最後一句話,意有所指。

  肥唐一下子反應過來:“西姐,要把他們的東西都搬走嗎?”

  “當然不是……”

  肥唐一口氣還沒松完——

  “有用的才搬,那些破席子爛被子,就不用了。”

  肥唐頭皮發麻:“那……都搬走了,他們怎麼辦啊?”

  葉流西說:“他們把我們關在地窖外頭的時候,我們怎麼辦的?還不是自力更生?把這幾個字送給他們好了。”

  肥唐張口結舌。

  他跟著高深丁柳下到地窖理東西,搬了一趟之後,終於忍不住,不敢找葉流西,拉了昌東求救。

  “東哥,你跟西姐說一下啊……不是我濫好人,真的老的老小的小,周圍又沒吃的,斷了她們口糧,這還有活路嗎,總覺得不地道啊。”

  昌東笑了笑,頓了頓問他:“你西姐讓你搬空?”

  差不多吧,肥唐點頭:“嗯哪。”

  “那她有沒有全程盯著你?你不小心漏搬了點什麼,她有沒有說會怎麼樣?”

  肥唐腦子飛快地轉著,驀地靈光一閃,激動地臉都紅了:“啊,東哥,你是說……”

  昌東說:“我什麼都沒說。”

  肥唐使勁點頭:“我懂我懂。”

  他興沖沖轉身想走。

  昌東又叫住他:“肥唐,阿禾的叔伯沒出事還好,如果真出了事,她們斷糧是遲早的,到時候照樣沒活路……留兩口米,兩塊肉,能供他們活多久?我看你西姐的那幾個字,你還是一併送過去。”

  肥唐愣了一下。

  昌東轉身上車,葉流西懶懶窩在副駕上,沒個正形,說:“我有一個問題啊。”

  “那說。”

  她眯著眼睛看擋風玻璃,外頭一條小道,幾處彎轉,就可以出村了。

  “為什麼現在的男人,心都這麼軟呢?心軟死得快,可別怪我沒提醒過你。”

  昌東說:“心軟不是件很有福分的事嗎?”

  葉流西轉頭看他:“哈?”

  “很少人天生菩薩心腸,大多數人,餓得半死的時候,不會想分你口糧,被折辱欺負,第一反應以血還血,得了愛,才想分享愛,還能心軟,說明至少在某些方面,是被人善待的。”

  葉流西慢慢扣上安全帶。

  她覺得自己最近也有點心軟。

  ***

  車子終於駛離荒村。

  昌東開得很慢,剛補好的輪胎,比一切都金貴,不敢瞎造。

  肥唐伸著腦袋偷瞄車子的後視鏡,看到阿禾倚著半塌的牆,越來越小。

  他把小半口袋的米塞到櫥櫃下頭,順帶踢進去一些蘿蔔土豆,偷偷跟阿禾說的時候,阿禾眼圈一下子紅了,然後低頭擦眼睛,說:“謝謝你啊。”

  肥唐看到她脖子上幾道半結痂的血道子,還沒全好,心裡怪過意不去的,忽然覺得昌東說得對,口糧能管幾頓啊,授之以魚,真的不如授之以漁。

  於是一個忍不住,說了很多,譬如這樣下去不是辦法,人得自己求活路,躲災,就會永遠怕災,得迎難而上,與災共舞,變強並不難,只分三步走……

  也不知道阿禾聽進去沒有。

  ……

  荒村之外,又是無盡戈壁,偶爾見到沙山,沒有參照物,沒有指向,沒有gps,只能憑掛在半天的太陽辨東西,肥唐腦袋倚著車窗,先還睜著眼看風景,後來眼皮一個勁往一起黏,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恍惚中,似乎聽到丁柳焦急的聲音:

  ——“沒有嗎?”

  ——“還沒有嗎?”

  肥唐迷迷糊糊睜眼,看到正前方一輪西墜的太陽,暗紅色,已經被收了光澤,幾乎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下沉。

  周圍很靜,能聽到車胎碾過地面的聲音,還有飛在盤護板的飛沙聲,一撥又一撥,像有人在掃地。

  臥槽,他一下子清醒了,睡意全無,脫口說了句:“還沒有嗎?那個紅花樹?”

  丁柳惱火:“沒有!一路都沒看見一棵,是不是老簽他們誆我們?”

  昌東回了句:“這個倒不怪他們,紅花樹本來也不多,荒野沒參照,很難完全走直線,車輪只要稍微打偏,就會偏很遠下去,而且車速比走路快多了,不留心的話,錯過了很正常。”

  肥唐有點慌,如果是人架子再來,他倒也不怕,怕的是一切未知,只能腦補,越補越驚惶。

  天漸漸黑了。

  這黑反而叫人認命,丁柳心裡毛毛的:“西姐,咱們是不是得拿好傢伙?”

  葉流西嗯了一聲:“總比兩手空空強。”

  高深從車後座底下翻出工兵鏟,分了肥唐一把,丁柳有點羨慕:因為子彈供不上,槍在這兒,反而不是很實用,她最喜歡葉流西的刀,琢磨著到了市集,怎麼著也要搞一把……

  車身驟然一停。

  肥唐頭皮發麻,差點就把工兵鏟掄起來了:“怎麼了?”

  昌東指前方。

  隔得太遠,看不大清,只知道那裡有一團瑩瑩的暖紅色。

  丁柳喃喃:“像個燈籠。”

  肥唐忽然想起小時候看過的蛇妖故事。

  說是天全黑的時候,天上出現兩盞紅瑩瑩的燈籠,還有一道長梯,人們紛紛傳說那是天梯,順著爬上去,可以成仙。

  但其實,那燈籠是蛇眼,天梯是長長的蛇信子,爬上去的人,其實是被吃掉了。

  他咽了口唾沫:“東哥,我看那是嘴,你得穩一點啊,哎,東哥,別……別呀……”

  昌東踩下油門:“我就沒見過發光的嘴。”

  ……

  終於駛近了。

  肥唐看得清楚,居然是一棵紅花樹,但是滿樹彤花,瑩瑩生光。

  樹底下站了個老乞丐,一身邋遢,腰帶上倒吊一隻公雞,左手拎了個箱子,昌東停車的時候,那老乞丐右手往外撒了把米,那只公雞立刻雙翅撲騰著半空啄食,但雞爪始終綁在腰帶上,飛不出去。

  昌東撳下車窗。

  老乞丐朝他咧嘴一笑:“你們也錯過了點,過來住夜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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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蠍眼】

  昌東回答:“是啊。”

  “小兄弟怎麼稱呼啊?”

  這人全身破落,但深夜站在孤樹下,也沒見慌張害怕,昌東覺得他有些來頭,於是答得也客氣:“昌東。”

  “哦,我叫李金鼇。”

  昌東盯著地上看:剛剛李金鼇往外撒米,公雞撲騰著啄食,按理說,地上怎麼著也該落個十粒八粒。

  居然一粒米都沒有,而那雞,啄完了米之後,眼皮微闔,像是流水線上倒掛待宰,入定般一動不動。

  李金鼇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語氣裡有幾分自得:“我這雞,可不是一般貨色……幾位夜裡趕路,都不帶只公雞辟邪啊?”

  昌東說:“走得匆忙,沒顧上。”

  李金鼇倒挺理解:“能開鐵皮車的,是看不上這個。”

  昌東有點頭疼:都說財不露白,現在看來,開車上路,簡直像是把鈔票一張張貼滿衣服,邊上還配台吹風機,時刻製造聲響效果,唯恐別人注意不到。

  丁柳在後座坐不住了,聲音壓得很低:“東哥,你這麼聊天,不怕把人悶死啊,要是讓你看我歌廳的場子,客人早走光了。”

  昌東知趣地往邊上讓了讓,葉流西沖著丁柳示意了一下車外頭。

  丁柳有心要露一手,腳往後座上一踩,小腹壓住昌東的頭枕保持平衡,腦袋從車窗裡探出去,笑容可掬:“鼇叔好啊。”

  整個人跟一條橫架的魚似的,高深不得不拽住她腳踝,以防她突然重心不穩,從車視窗竄溜出去。

  這聲“叔”叫得真中聽,李金鼇笑呵呵的:“是小姑娘啊。”

  “叫我小柳兒好了,叔你膽子真大,我都沒住過夜店,我東哥老嚇我,說夜店可怕得很呢。”

  說著,一肘搗在昌東肩膀上,昌東咳了兩聲,壓低聲音:“別太誇張啊。”

  看丁柳笑得鮮甜水嫩的,李金鼇語氣裡不覺就多了點愛護:“你哥也沒說錯,紅花樹夜店,是要亂一點,人來住,其它的……也會來住。”

  丁柳瞪大眼睛:“這也行?出事了怎麼辦?”

  她回轉頭,對著昌東大叫:“東哥,你早不跟我說!我膽兒小,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

  昌東拿手指頭塞住靠她那一側的耳朵,葉流西在他另一側耳邊低聲歎氣:“搞定半老頭子,還要靠半大小姑娘啊。”

  李金鼇安慰丁柳:“沒事兒,傳得離奇,實際上也沒那麼玄乎,守規矩就行,再說了,沒有三兩三,誰敢上梁山,能住夜店的,都不是吃乾飯的。”

  丁柳眼珠子滴溜溜的:“鼇叔,你這話是在變著法兒誇自己呢,我們這一車人,幾個膽子拼起來才敢走夜路,一路還擔驚受怕,你腰帶上拴只雞,獨個兒在這一杵,跟曬太陽似的……鼇叔,你肯定很厲害吧?”

  李金鼇笑得合不攏嘴,這時候反惦記起謙虛二字了:“哪裡哪裡……”

  他把手裡的箱子一提:“我也就是個走市集耍皮影的,待會住下了,我看看有沒有機會開場,幾位有空捧場啊。”

  話音未落,那棵紅花樹上的光亮,忽然順著枝椏緩緩下滑,丁柳一聲“啊”還沒出口,李金鼇也看到了:“差不多到時間收樹了,咱們跟著就好。”

  那暖瑩瑩的光亮如同水流,聚到樹底,又蜿蜒著往遠處,像一條指向的光蛇,丁柳裝糊塗:“這是什麼來著?哎呀上次誰跟我說過,我又忘了,這腦殼!”

  她攥拳往自己腦袋上磕了一下。

  李金鼇順口接了句:“流光啊,晚上旅館的人也不敢亂出來,都用流光引路,這東西死笨,兩點一線,也不知道等人,要麼說流光容易把人拋呢,得趕緊跟上。”

  他大踏步跟了上去,昌東開著車,在後頭緩緩跟著。

  丁柳坐回座位,伸手揉了揉脖子,剛那麼趴著,脖子一直仰著,怪不得勁的。

  肥唐誇她:“行啊小柳兒,張口就來。”

  丁柳眼皮一耷拉:“還不就是沒臉沒皮唄,我乾爹教我,小姑娘沒臉沒皮,人家會覺得可愛,最多是當你不懂事沒腦。年紀再大點,使這招,人家就會防你了,覺得你是別有用心……哎,東哥,這姓李的沒說實話,說自己是耍皮影的,誰信啊。”

  昌東回答:“他今晚不是要開場嗎?到時候看看就知道了。”

  ***

  開了約莫十五分鐘左右,流光滲進地下,一人一車都停下了等,過了會,地上掀起個一米見方的蓋,探頭出來的人“呦”了一聲:“還要停車位啊……等會兒啊。”

  他先領著李金鼇下去了。

  再等了幾分鐘,西首邊幾十米處有地蓋啟開,那人在那裡招手:“這,這呢,開進來。”

  其實就是個地下車庫,入口處是道往下的斜坡,門上覆著地皮塊,關上時,跟平地沒兩樣。

  車庫不大,最多能停兩三輛車,而現在,只有他們這一輛。

  幾人各自提行李包下車,昌東抽了單獨包裝的一次性醫務口罩給葉流西,吩咐她戴上。

  葉流西奇怪:“為什麼?因為我美?”

  她美她是知道的,但她有自知之明,美不到讓人神魂顛倒的地步:賣瓜賣了那麼久,僅遇到一次有人因為她美忘記要找零,後來還跑來要回去了。

  昌東壓低聲音:“你這種在上吊繩上獲得新生的人,到了人多的地方,是不是該遮一下臉?就一點都不擔心自己在關內有什麼死對頭?”

  倒也是,葉流西很順從地帶上了。

  那人引著他們穿過地道,推開小門進了大堂。

  這裡規模不算太大,燈光昏暗,形制有點像福建的客家土樓,簡陋而又陳舊,直徑大約四五十米,下挖差不多兩層樓那麼高,周遭一匝呈圓環形,客房擠擠簇簇,有小幾十間,圓環中間部分是飯廳兼活動場所,有幾桌正在吃飯,桌邊幾隻公雞走來走去。

  前臺在一處角落裡,頂上懸著“歡迎光臨”的燈牌,昌東仔細看,才發現“歡迎光臨”那幾個字是透明膠管拗成的,並不通電,有暖紅色的光正慢慢流滿膠管。

  難怪李金鼇說流光死笨,兩點一線,想想也怪有意思:裝點一樹紅花、當路標、做燈牌,每天單調呆板,都在接客引客。

  前臺裡坐了個中年女人,眉眼平淡到像一張白紙,她把一塊硬紙板拍過來:“十一點之後沒電,沒電之後不要在公共區域走動,否則出了任何事,死傷自理,概不負責。用水洗澡上廁所都在一樓……這張單子上是我們感興趣要的東西,你們看看。”

  昌東看了一下,思忖著車上物資的餘量,拿筆勾了手電筒、醫用藥品、乾電池、鉗子、扳手等幾項。

  女人挺滿意的:“那足夠住了,具體怎麼換,退房再結。”

  昌東選了二樓的大房間,這旅館有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陰氣,住一起會安全些,床不夠可以打地鋪,反正這一趟沒嬌氣的人。

  放好行李之後,幾個人下樓吃飯,點了幾碗雞蛋面,等面上桌的功夫,四下環看,發現居然有人挨桌做生意:有遞本子給講段故事的、有現場量尺寸給做衣服的,還有賣公雞的。

  面上來了,葉流西把口罩往上推了推,只露一張嘴,挑一筷子面,吃得毫無障礙。

  昌東正覺得好笑,忽然聽到前臺女人尖刻的聲音:“又沒什麼客人,看什麼皮影戲!”

  回頭一看,李金鼇拎著箱子,正討好似地對那女人說著什麼。

  那女人不耐煩:“對你們這類人,已經特別優待了,讓你白住不錯了,現在什麼世道,還反過來倒貼你東西請你開戲?總之我們不請,你挨桌問問看吧,客人願意掏錢看戲是客人的事。”

  昌東心裡一動:“這類人”是哪類人?為什麼可以特別優待,還能白住?

  他看向葉流西。

  已經成了習慣了,有什麼事想找人商量,第一個想到的人一定是她。

  葉流西也看他,口罩褶皺著堆在鼻子上下,怪滑稽的:“要麼,咱們請他開場戲?”

  肥唐正埋頭吃得呼哈呼哈,覺得請了浪費:“犯得著請他嘛,東哥也會耍皮影戲,咱們物資是多,那也要省著點用。”

  丁柳居然不高興了:“西姐想看,那就請嘛,你那小氣勁兒,算我的,我請!”

  她一轉頭,叫得嬌嗔無比:“鼇叔,這裡。”

  李金鼇眼睛一亮,拎著戲箱就過來了,拴在褲帶上的公雞晃來晃去,像個沒生命的裝飾品。

  他先遞冊子,讓選個故事,冊子一掀,第一條就是《招魂》。

  昌東問他:“是漢武帝和李夫人的那出故事嗎?”

  李金鼇點頭:“是啊,這故事是皮影濫觴,從來都是戲冊第一出。”

  昌東說:“那就這個吧。”

  李金鼇收起冊子,掀開戲箱做準備,昌東觸目所及,愣了一下。

  這戲箱裡,除了一塊三尺生絹,一個陶塤,一個黑布口袋,居然沒別的東西。

  這跟他的戲箱真是天差地遠,他的戲箱裡,各色牛皮、鑿刀、成品或者半成品的皮影人物、起稿的圖譜、上色的筆、融膠的骨碟……十個指頭都數不過來。

  李金鼇大言不慚:“看皮影,找我,那你們是找對人了,我現在是不行,但我祖上,那不是吹,當年都伺候過漢武帝看皮影……”

  他把戲箱固定到半張,生絹布在箱角上繃得平平整整,箱邊緣都帶黑色拉皮,拉實了扣住,恰和絹布圍成一個沒有漏隙的小舞臺。

  這才拿起那個黑布口袋,紮口微松,湊到拉皮掀開的口處,托住口袋的底,抖了又抖,像是驅趕口袋裡的東西進去。

  昌東看到一簇簇針尖大小的幽綠色,晃悠悠進了小後臺,幕布後一團瑩瑩的光亮,像飄搖的鬼火。

  小咬?

  昌東心跳得厲害,一直盯著幕布看,李金鼇拿過陶塤起了個調,塤音很低,渾厚中帶幾許滄桑,幕布後明暗變換疊加,漸成一道迤儷不絕的長城剪影,有個身材窈窕的女子立於城頭,兩手掩面,搖搖欲墜。

  葉流西湊到他耳邊,低聲說了句:“我讓柳再加幾個菜,上點酒,待會灌醉了他套話?”

  昌東點了點頭。

  葉流西朝丁柳勾了勾手,等她湊過來之後,附到她耳邊正要說話,目光忽然落在李金鼇腰間那只倒掛的公雞身上。

  那只雞不知道什麼時候睜了眼,正在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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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媽的看什麼看!

  葉流西一眼瞪回去,那只雞很鎮定地把目光移開,又把眼睛閉上了。

  李金鼇一曲吹畢,眼前所見盡皆渙散,雖然只是一方畫幅,但因著演繹生動配樂淒婉,倒也讓人心裡激起些許蒼涼。

  看書看畫,聽戲聽曲,能激起點共鳴就算不白費。

  昌東加了張凳子,請李金鼇一起吃飯,加的菜都是蘿蔔土豆花生米,難得有點肉絲雜陳其間——不是不想下血本,實在是捧著錢都沒處買,李金鼇顯然很理解,理解中又生出幾分感激來,客氣了幾句就上桌了。

  丁柳在邊上勸酒,這是她強項,一口一個“鼇叔”,一杯一句“你好厲害啊”、“皮影耍得好好看哦”。

  人一旦上了年紀,就特別喜歡收穫小字輩的崇拜,李金鼇讓她捧得飄飄然,幾杯酒一過,舌頭就有點大了。

  昌東給他斟酒:“我從前也看過皮影戲,但耍得這麼像的,還是頭一次見。”

  李金鼇說:“我懂我懂……那種像提線木偶一樣的是嗎?”

  人一旦喝大了,做什麼都肆意,李金鼇兩臂張開,生硬地上擺下動:“只有關節能動,木不愣登的,耍這種的也有,市集上常見,不入流。”

  昌東苦笑,覺得這打臉是自找的。

  李金鼇撮兩粒花生米放進嘴裡嚼:“就拿《招魂》這故事來說,漢武帝見到幕布後李夫人的影子,愴然泣下,還給了術士無數賞賜,那場景得多逼真?牛皮刻的人,耍線杆帶著才能動,漢武帝能被蒙到?”

  肥唐也積極發言:“可不是嘛……我以前也納悶呢,心說皇帝怎麼看個皮影戲還當真了,現在才知道,是我沒見過高人出手。”

  李金鼇說:“不不不……”

  他雖然得意,倒還沒忘形:“我還是差遠了,慚愧慚愧。”

  說著咣啷一聲,扔了塊腰牌上桌面。

  那塊腰牌銅質,生滿銅綠,形狀像片瓦當,上頭曲曲歪歪的篆字早已被磨得半隱,肥唐還想拿起來細看,李金鼇已經先說話了。

  “方士牌,我老李家,不是我吹,當初伺候漢武帝看皮影的人叫什麼?李少翁!我姓什麼?李!”

  肥唐覺得這名字特耳熟:“這李少翁,是不是被漢武帝殺了的那個?”

  史載,李少翁招魂之後,漢武帝封他做了文成將軍,過了段時間,覺得這人故弄玄虛,就把他給殺了。

  李金鼇眼睛一瞪:“胡說八道!怎麼會殺了,那叫進關!我老李家不進關,哪來的皮影隊啊。”

  他端起酒杯,驀地悲從中來:“可惜啊,我祖上這支姓李的,不爭氣,皮影術的絕學,只學了皮毛……要是得了真傳,我現在,也有鐵皮車坐……”

  他打了個酒嗝,杯裡的酒撲了滿手,大概是覺得可惜,低頭去舔。

  昌東不動聲色:“你說的皮影隊,就是來往關內外的九人商隊吧?”

  李金鼇嘿嘿笑,頓了頓沖昌東挑大拇指:“開鐵皮車的,果然不簡單,知道這事的,都是人上人。”

  他輕蔑地朝別桌的人掃了幾眼,壓低聲音,神秘兮兮:“那些小老百姓,哪會知道皮影隊這事啊,出關一步血流幹,沒錯,人是出不去,自古以來,出來進去的都是皮影隊……”

  明白了,皮影棺裡裝的,確實是如假包換的皮影人,九人一組,踩開一條聯通關內關外的步道。

  葉流西笑了笑:“我有點想不明白啊……”

  口罩堵著她的鼻子,說話的聲音有點嗡嗡的:“漢武帝費那麼大勁,把人送進來,大門一鎖得了唄,何苦還留條通道,允許皮影人進進出出的。”

  李金鼇冷笑一聲:“這就是漢武帝的聰明之處了。”

  “當時的玉門關內,那叫絕境,方士、羽林衛、妖鬼、罪犯,都送進來,前兩類人有本事,後兩類人有反心。我問你,對聖上效忠能管用幾年?這些人要是聯手反了怎麼辦?皇帝不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嗎?”

  “最高明的法子,是讓你心甘情願守在這。”

  “開了這條道,等於是允許你稱王,環境雖然惡劣點,但是奴僕、封地、錢都有了,不耽誤享受關外的新興玩樂,還沒人管,也不受法令約束,擱著你,你會不樂意?”

  “至於為什麼能進出的是皮影人,一來皇帝念李夫人的情,二來玉門關是人不能出、妖不能出,皮影人非人非妖,能行人事,卻不會興妖孽,最合適不過了。”

  葉流西當然沒見識過李少翁的皮影術,但能讓漢武帝感動到泣下,而且瞞過了有生意往來的歷代商戶,應該是真的跟人相差無幾。

  她拍拍桌子:“看我。”

  李金鼇莫名其妙。

  葉流西說:“不覺得我像個皮影人嗎?”

  李金鼇笑嗆了酒:“皮影人和人,是不好分辨,但不是不能分辨:它們不吃不喝都沒關係,破了皮不流血,被火燒也不嫌疼,燒著的味兒像是燒毛髮,你是皮影人?我說的這幾項,你都試試看好了。”

  葉流西松了口氣。

  她還真不想自己是皮影人,到時候和那麼多人擠一個皮影棺,怪不體面的。

  丁柳估摸著酒已經勸得差不多了,生怕他說著說著一頭栽倒,趕緊把關鍵的先提出來問:“哎,鼇叔,老說皮影隊皮影隊,它們從哪出關的啊?”

  她關心門到底在哪。

  李金鼇嘟嚷:“這種大秘密,哪是我能知道的……”

  不知道啊,丁柳泄了氣,再問時就有點懨懨的了:“那你這是,準備往哪去啊?”

  李金鼇舌頭已經擼不利索了,啪啪兩下子拍在腰間倒吊的那只公雞身上:“去……小揚州,聽說有人在那……作亂,身為方士……之後,要抓住機會,出人……頭地,我這只雞,不是普通……雞,神勇無比……”

  酒勁上頭,終於一頭栽倒,趴在杯盤之上,兀自舒服地舔了舔嘴唇:“神勇……不可多得……”

  葉流西盯住那只雞看。

  也是巧了,那只雞又在掀眼皮,眼珠子正慢慢往她這邊轉……

  葉流西一拍桌子:“再看,我把你眼珠子轉出來!”

  那只雞倏地閉上了眼睛。

  ***

  前臺女人帶了人來,把爛醉如泥的李金鼇搬回房。

  看看時間,距離熄燈不到一個小時,難得到了一個可以洗澡的地方,沒人願意錯過,昌東安排了一下,大家分批去洗,原則是最好不要有人落單,房間裡同一時間至少留兩個人,洗得最晚的那兩個,也儘量結伴回。

  他和肥唐留守,高深、丁柳和葉流西先去洗。

  高深洗完回來,換走了肥唐,肥唐回來的時候,從前臺順帶借了副自製的撲克牌,喜滋滋說等西姐和小柳兒回來,好鬥地主。

  昌東冷笑,對女人洗澡的速度居然抱有期待,肥唐還是嫩了點。

  他拎著裝了乾淨衣服和洗漱品的兜袋,一路去到公共浴室。

  地方挺破,亮了個燈泡,進門靠牆的地方有個水缸,牆邊掛下條拉繩,牆上有個正對著缸的進水口——洗澡要自己來缸裡拎水,水不夠了,就拽拉繩,進水口會再流點水進來。

  裡頭是用木板間開的隔間,不多,五六個,木板上遍佈裂縫,寬的有手掌那麼大,也不知道隔個什麼勁,靠牆的地方有流水的凹槽,把髒水引到更低處。

  難得有淋浴,雖然是最簡陋的那種:高處掛了桶,桶底鑽了眼,自己舀水進去,水就會淋下來。

  整個男浴室,就他一個人,昌東覺得怪不自在的,決定速戰速決。

  他濕了頭髮,飛快地洗髮打泡沫。

  忽然聽到稀拉的水聲,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是女浴室那裡傳來的,抬頭一看,男女浴室中間的隔牆沒封,頂上空了一大塊。

  昌東咳嗽了兩聲。

  那頭很快響起丁柳的聲音:“是東哥嗎?”

  昌東說了句:“你們夠慢的。”

  丁柳說:“誰像你們男人,我們洗個頭髮就要好久呢……我快好啦,東哥,你待會等下我西姐啊,兩個人一塊上去。”

  昌東嗯了一聲,過了會,聽到丁柳踢踏踢踏離開的聲音。

  兩邊都安靜,偶爾響起的水聲分外清晰,夾雜著低低的輕咳,有時連她的呼吸聲都能聽到,昌東頭一次發現,聲音也能讓人心猿意馬。

  他抹了把臉,說了句:“我去外面等你。”

  出了浴室,長長籲一口氣,抬頭看四面的客房,很多房裡亮著燈,入住率倒還不算差,就是說不清楚,其間是不是真的摻著李金鼇口中的“別的東西”……

  正這麼想著,眼前突然一黑,所有的燈剎那間全滅。

  昌東還沒反應過來,已經有人先他一步抗議了,還不止一個。

  ——“搞什麼?沒到十一點呢!”

  ——“一天比一天熄得早!”

  那個前臺女人的聲音也不知道是從哪個角落裡飄出來的:“差不多了。”

  一兩秒的靜默之後,傳來一片急急的關門關窗聲,地下沒有光,看東西好艱難,昌東忍不住叫她:“流西?”

  葉流西說:“好了,出來了。”

  女浴的門簾一掀,有個人影出來。

  昌東正想伸手牽住她,忽然看到,門簾又掀了一下。

  又有個人影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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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兩個人影,身形都是一模一樣。

  剛剛浴室裡那麼安靜,昌東覺得自己的聽力不會有差,除非另一個人完全沒呼吸,不然一定只剩了葉流西一個人。

  他迎向第一個出來的:“好了?”

  以葉流西的縝密,一定也知道浴室裡沒別人,而以她的性格,忽然看到前面又多出一個人的話,早提著刀沖上去了,如果她洗澡也帶刀的話。

  葉流西嗯了一聲,把提兜遞給他:“幫拿一下。”

  她歪了腦袋,拿毛巾拭幹頭髮:“這店也太黑了,我算著時間呢,也好意思說‘差不多了’,至少差著一刻鐘,明天退房結帳,我不會給她好看的……哎昌東,我給你講個恐怖故事啊……”

  “有個男人,在浴室外面,等一個女人,忽然停電了,那個女人就出來了……其實,出來的那個,根本不是那個女人……”

  挺好,是她的風格。

  抬眼看她身後,那個站在門簾邊的影子,又慢慢退了進去。

  正想說什麼,忽然有了隱約的光,抬頭看,是肥唐開了窗,拿大手電筒往這照:“哎東哥,停電了,我給你們照著點啊。”

  昌東這才長長籲了口氣,微攥的手心裡已經生了薄汗,低頭看葉流西,她正伸手撥理頭髮,有幾絲發縷帶出水珠,混著新浴的味道揚上他的側臉。

  葉流西察覺到了,馬上停手:“是不是甩到你了?”

  昌東笑笑:“剛在浴室裡,都沒聽到你說話。”

  葉流西回了句:“我洗澡,還要敲鑼打鼓嗎?再說了……你也沒說啊。”

  光聽到很不連續的輕微水聲了,還有他濁重的呼吸,有幾次,她都懷疑那頭到底是不是有人,側著頭,攥著毛巾,毛巾角的水滴下去,滴答一下。

  她都能通過水聲知道他在幹什麼,舀水聲、淋浴聲和偶爾的毛巾擦洗,帶出的聲響是不一樣的,還有沖洗,能想像得到,水流是怎樣自肩頸往下,漫過結實的腰背……

  於是她晃了神,直到涼意侵上身。

  ……

  可別感冒才好,萬一真感冒了,一定要賴死了是水不熱,真實原因,抵死都不能往外說。

  葉流西瞥了一眼昌東:“走唄。”

  昌東說:“手給我。”

  “為什麼?”

  “膽兒小,怕走著走著,身邊的人,不知道換成誰了。”

  葉流西鼻子裡哼了一聲,過了會才把手伸過來。

  昌東牽著她往回走,肥唐漫不經心的,手電筒光始終卯住他們前頭的方寸地,像駕驢嘴邊吊著的那串胡蘿蔔,一直在抓不住的地方晃。

  進樓道的時候,昌東回頭看了一眼。

  浴室那頭黑洞洞的,安靜得很。

  ***

  回到屋裡,昌東繃著的神經才算真正松下來。

  他把剛才發生的事說了。

  說完了,屋裡靜了好一會兒,門窗都被風撼得嗡嗡響——沒人關心這地下居然也能起風。

  肥唐聽傻了,額頭上有只用口紅畫了一半的烏龜,一看就知道是鬥地主被反噬,他心虛地把應急燈的光往暗裡調,生怕太過奪目,引來外頭某些東西的注意。

  丁柳一顆心砰砰跳:“西姐,你背後有人,你就一點都不知道嗎?”

  葉流西說:“不知道啊,根本就沒聽到動靜……”

  驀地想到,自己洗澡是不是被那東西看去了?媽的,真該轉掉它眼珠子。

  肥唐對昌東真心佩服:“東哥,你怎麼忍得住的啊?”

  換了是他,不嚇尿也嚎得整個旅館都聽到了。

  昌東說:“黑咕隆咚的,看不清,什麼來路不知道,是人是鬼不知道,惹不惹得起也不知道,又也許只是個過路的。我也就是洗個澡回個房,不想生出什麼事,裝沒看見不是更好?”

  初來乍到,一切都複雜,他不想樹敵、不想交友,只想置身事外,能避就避。

  這不是避過去了嗎。

  他招呼肥唐幫自己鋪地墊,屋裡只有一張床,給了葉流西和丁柳,男人身子骨硬,都打地鋪。

  燈滅的剎那,外頭的風更大了。

  昌東低聲說了句:“不管外頭有什麼動靜,哪怕是有人敲門,咱們都別管,有想上廁所的,就憋一下吧。”

  ***

  睡到半夜,外頭突然響起一聲嘹亮雞叫。

  怪不得說“雄雞一唱天下白”,雞叫的威力確實非同小可,勝過鬧表齊鳴,昌東幾乎是瞬間就醒了。

  更糟糕的是,這只雞叫過後,群雞回應——旅館裡不止一隻雞,一時間嘈雜無比,而這嘈雜聲裡,還混著一個男人的大叫:“什麼東西!”

  這聲音……

  丁柳第一個反應過來:“是李金鼇吧?他怎麼出去了?”

  肥唐困得睜不開眼:“膽兒大唄,他不是有方士牌嗎?”

  一直悶聲不響的高深冷不丁冒出一句:“別是被你們灌多了吧?”

  昌東心裡咯噔一聲,翻身坐起。

  這話沒錯,晚上的酒,幾乎都進了李金鼇的肚子,算算時間,難道是半夜酒醒、憋得難受、迷迷瞪瞪間出去上廁所?

  外頭傳來李金鼇惶迫的大叫聲,聲音顛撲不定,絆桌倒凳的聲音此起彼伏,事態似乎比想的還要糟糕,昌東摸了槍在手上,吼了句:“幫我打燈!”

  高深離得近,一把撳下應急燈,摟起了跟上昌東,門一打開,兩人幾乎同時搶出去——

  雪亮的光柱打向樓下,罩住大堂的餐廳一隅。

  那裡沒別的東西,只有李金鼇,和那只雞。

  那只雞死命撲騰著翅膀,振翅欲飛,但因爪子被綁在李金鼇腰帶上,怎麼也掙不脫,驚慌失措間,帶著李金鼇撞桌撞椅,那架勢,確實也是……勇猛非常。

  ***

  昌東把李金鼇半拖半拽進屋子坐下,高深一手抱燈一手拎雞,燈擺上桌面,雞往李金鼇身邊一擱。

  李金鼇驚魂未定,越想越是惱火,忽然一轉身,一巴掌打在雞頭上:“廢物!”

  那只大公雞耷拉著腦袋,母雞抱窩樣一動不動,也許是自知理虧,一臉的“打就打,我無所謂”。

  葉流西覺得好笑,過來在地墊上坐下:“也別怪人家雞了,你每天把雞那麼倒吊著,也難怪它腦子不正常。”

  李金鼇說:“我那是鍛煉它……”

  “很有效果啊,它確實擅長倒吊。”

  李金鼇又氣又窘,傳說裡越是能耐的方士,就越是衣衫襤褸、貌不驚人、行事離經叛道——他悉數做到,腰間倒吊一隻雞,全玉門關都找不出第二個。

  差就差在本事實在是一般。

  雞也不爭氣,遇到點事跑得比他還快。

  昌東忍住笑:“剛怎麼回事啊,雞不會無緣無故帶你跑吧?”

  李金鼇終於回神,這時候,才想起要為人和雞都挽回點面子:“鎮山河平時不這樣,它主要吧,怕蠍子。”

  昌東愣了半天,才反應過來:這雞的名字叫鎮山河。

  “不是普通的蠍子吧?”

  李金鼇回頭看了看緊閉的門,儘量壓低聲音:“幾位也要小心點,這旅館裡,有蠍眼的人。”

  ***

  李金鼇確實是喝多了憋醒的,他住一樓,離廁所近,一時間也沒多想,深一腳淺一腳地出去放夜尿。

  回房的路上,總覺得周圍怪怪的,偷眼那麼一瞥,驚出一身冷汗。

  他看到有個黑影,跟自己一般高,一般胖瘦,腰上也吊了只公雞,簡而言之,就是跟他一模一樣。

  鎮山河就是在那個時候打鳴的。

  昌東問他:“那黑影是什麼東西?”

  李金鼇老臉一紅:“我當時也有點懵了,沒反應過來,現在回想,也是妖,叫‘雙生子’。這妖吧,怎麼說呢……”

  說穿了,這妖就是一團影子,只在黑暗裡出現,不能見光,一見光就散,古時候,拎個燈籠,雙生子就不敢靠近了。

  它沒什麼殺傷力,但特別喜歡模仿人,學得也很快,黑暗中盯著你,學你姿態、學你走路,片刻功夫,影子輪廓就能跟你一模一樣了。

  雙生子最大的樂趣就是把人嚇得屁滾尿流,然後在原地咕咕笑,最討厭的事就是別人不怕它,無視它,這樣它就會特別難受,覺得是自己技術不精,模仿得還不夠像。

  歲數超過一甲子的雙生子可以學人說話,但是,必須聽你說話的字數達到一定的量。

  比如,你說“1234”,它就能說“1234”、“4321”、“1324”等各種組合,但它說不出“5”。

  李金鼇壓低聲音:“發現它的用處沒有?只要佐以一定的法術,它就可以被控制利用。想一想,黑天,看不見,它假充是你身邊的人,跟你套話、假傳消息、挑撥離間……”

  乍見雙生子,李金鼇沒能立刻反應過來,這倒不怪他,有些妖,跟珍奇動物似的,很多年沒出現過了,都以為是老死、滅絕了。

  所以他大喝了一句:“什麼東西!”

  就在這個時候,那團雙生子的影子,像被吸走一樣,瞬間變形,急速流向某個方向,李金鼇抬頭一看,不遠處站了個人,雙生子的影子,就是流向那人手裡的皮袋的。

  李金鼇說:“雙生子的影子,要用厚的動物毛皮縫製成的袋子來裝,這雙生子,顯然是有人養有人溜的,當時鎮山河還不害怕,我也準備把它的爪子鬆開,誰知道這個時候,那人往邊上一讓,露出身後一隻蠍子,沒錯,我一看那輪廓,就知道是蠍子,至少得有小臉盆大……”

  然後,鎮山河就發瘋了。

  葉流西問他:“那個人,就是你說的蠍眼的人?”

  李金鼇點頭,警惕地看了看門窗,食指豎在唇邊:“小聲點。”

  葉流西讓他這一系列動作搞得怪不自在的:“蠍眼的人,就這麼可怕?”

  李金鼇說:“當然,亂黨啊。一般的蠍子才多大?巴掌大了不起了吧,只有蠍眼的人能養巨蠍,聽說他們的頭目,都會在眼角畫一隻蠍子……”

  “做事可毒了,一年多以前,他們在戈壁沙漠的胡楊林裡,吊死了上百個羽林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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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肥唐聽到“吊死”這樣的字眼,喉頭一陣發緊,怪不得一進關就總聽到人說“世道不好”,這世道,的確讓人心頭毛毛的。

  慶倖自己不是關內人的同時,他也毫不吝嗇自己的同情:“這世道,什麼時候才能太平啊。”

  李金鼇擺手:“難咯,自從二十多年前天現異象,我就知道這一亂,沒個百十年過不去。”

  丁柳馬上問:“什麼異象啊?”

  一干人中,就她還不滿二十,沒見過理所當然,問起來理直氣壯。

  李金鼇鼻子裡哼一聲:“你才多大點,別說你了,你們這些人,那時候要麼還沒出生,要麼剛會走吧。再加上嚴禁提起,哼,官禁民傳,禁得住麼。”

  肥唐愈發心癢癢的:“什麼異象啊?”

  他直覺不會是日全食超級月亮那種。

  李金鼇慢吞吞說了四個字:“日現南斗。”

  肥唐說:“哈?”

  問他秦磚漢瓦服飾器具他還能略知一二,扯到天文,壓根聽不懂。

  李金鼇只好換了個通俗點的說法:“就是大白天,天上出現了南斗七星,日現南斗!”

  即便解釋得通俗,也沒出現李金鼇料想中一片驚愕的場面。

  南斗就南斗唄,肥唐覺得還沒“倒鬥”聽得耳熟。

  高深猶豫了一下:“我聽說……”

  大家都看向他。

  高深臉頰發燙,他性子有些木訥,能做就絕不說,能打就絕不談,久而久之,說好聽點叫惜字如金,說不好聽就是有點社交恐懼,尤其是人多的場合,更是沉默得像隱形人一樣。

  五人同行,每次看到其它人聊得默契,心裡就很羨慕,偶爾插上一兩句,從來也說不到點,瞬間被人忽略過去。

  現在忽然成了焦點,渾身不自在。

  “我爺爺是個……”

  他不知道怎麼介紹自己爺爺,是鄉下那種八面玲瓏的人物,家裡道士袍桃木劍、和尚衣裳木魚杵、朱砂黃紙羅盤應有盡有,被鄉里鄉鄰請去驅過邪、做過紅白法事、還給豬催過生——他在爺爺身邊長到九歲,沒少打下手。

  於是索性略過去:“我爺爺教過我,說是‘北斗主死,南斗主生’,北斗七星常被視為凶星,但南斗七星,能算得上是吉星的。”

  李金鼇嘿嘿笑:“是凶是吉,要依照實際情況來判斷,難道你沒聽說過……”

  他聲音壓得更低:“‘日現南斗,西出玉門’嗎?”

  丁柳蹙眉:“沒呢……鼇叔,都沒人跟我講過。”

  李金鼇語氣中有濃濃的驕傲:“你們不知道也正常,看你們不像方士之後……所謂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我們做方士的,知道的確實多些,漢武帝絕妖鬼於玉門這事,就不用我多說了吧?”

  昌東點頭:“是,都知道。”

  這得感謝在荒村的時候,老簽的普及。

  “皇帝做事,總喜歡問問老天的意思,據說漢武帝也卜了卦,想問問封印玉門關這事會不會出紕漏。”

  “他的蔔法叫‘龜殼字卦’,用的是千年壽數烏龜的殼做成的卦具,裡頭放蓍草,地上鋪一張寫滿字的帛書,搖晃龜殼之後,蓍草會落下,但有幾根蓍草,會立起來,立在不同的字上,立起的先後順序,就是卜卦的結果。”

  “聽說蔔出來五個字,就是‘南斗破玉門’。”

  肥唐聽入了戲:“這不完了嗎?還封印個什麼勁兒啊,都能被破了。”

  李金鼇白了他一眼:“人皇帝不比你懂?據說又繼續蔔了兩卦。”

  第二卦蔔出了玉門關的大劫數,叫做“西出玉門”。

  好在最後一卦給出了破解之法,定了漢武帝的心。

  至於破解之法是什麼,李金鼇又不知道了,還是那句老話:“我要是知道,早坐上鐵皮車了。”

  昌東問他:“那‘日現南斗’這種異象,以前出現過嗎?”

  李金鼇諱莫如深地一笑:“當然有,如果沒有,我怎麼會說這一亂至少百十年呢,這是有參照的,上一次是在……”

  他皺了皺眉頭:“多少年來著?一千……不止,一千二、三百年前吧……”

  肥唐迅速拿西元紀年減了一下,然後用口型示意其它人。

  唐朝。

  ***

  離天亮還有段時間,想睡覺的繼續睡覺,李金鼇有點慫,磨蹭著不敢回去,昌東也無所謂,反正房間大,多收留個一人一雞不成問題。

  只是再次躺下之後,他怎麼也睡不著,忍不住會去想葉流西:眼角畫蠍子她中了,被掛在上吊繩上她也中了,那她是羽林衛呢,還是蠍眼的人?

  葉流西也睡不踏實,仔細聽屋裡的動靜,捱到丁柳她們睡熟,終於忍不住,輕手輕腳下床,繞到昌東身邊,拍了拍他肩膀。

  昌東坐起來。

  知道她一定摒不住想找他聊,但實在沒合適的地方:去房間外頭太危險,留在屋裡的話,這麼多人,說不準哪雙耳朵就是豎起來的。

  這難不倒葉流西,她走到房間角落處,打開衣櫃門,然後朝他招手。

  也真是虧了她能想得出來,正大光明的事,做出了偷情的感覺。

  昌東猶豫了一下才過去,手錶的錶盤是夜光的,借著這麼點幽幽透透的光,他低頭鑽進去。

  葉流西小心地關上櫃門。

  衣櫃不高,昌東都不知道該把自己身子怎麼擺,他歎氣:“等到明天早上再聊不行嗎?”

  “不行,憋得慌,你不也一樣嗎?”

  那就起來聊唄,幹嘛要等到第二天早上?

  她也在嘗試著站得舒服,這櫃子沒打通,兩個人擠在一個立格裡,摸黑各行其是,擠挨蹭靠,簡直混亂,昌東忍不住:“你先別動。”

  他背倚住櫃壁,慢慢坐下去,然後拉著她坐下來。

  坐定的那一刻,長長籲了口氣,覺得世界終於清靜。

  櫃子有點窄,葉流西側著肩跟他說話,聲音壓得很低,就在他耳邊:“李金鼇說的那些……你覺得,我會是哪種身份?”

  昌東斟酌了一下:“不好說,你做事帶匪氣,乍一看更像蠍眼的人,但如果羽林衛的風格也是張揚跋扈那種的話,說你是羽林衛,也不算離譜。”

  “但是又有蠍眼又被吊死,我會是臥底嗎?”

  總覺得,身為羽林衛,被派去蠍眼臥底,混到小頭目之後漏了餡慘被吊死,才是一個有頭有尾面面俱到的流暢故事。

  又或者原本是蠍眼小頭目,被羽林衛策反,蠍眼一怒之下,吊死她以儆效尤……

  昌東說:“你這種性格,當臥底?”

  “我這種性格怎麼了,反其道而行之啊,大家都覺得我這樣的不像臥底,但我偏偏就是……再說了,我不是失憶了嗎,也許失憶前,我的性格冷漠陰森,是臥底標配呢。”

  昌東說:“不管你什麼性格,為什麼沒能把你吊死,你反而出現在那旗鎮外的戈壁灘?既然出關一步血流幹,能進出的都是皮影人,你這種存在,又該怎麼解釋?”

  葉流西:“……所以我睡不著啊。”

  “賣瓜烤串,那麼多日子都過來了,現在睡不著了?”

  葉流西沒好氣,懶得理他。

  昌東說:“看我的錶盤。”

  葉流西挨近他。

  他的手錶挺精美,一定價值不菲,有三圈夜光的圓環,大錶盤內又嵌兩個小錶盤,她也不知道幹什麼用的。

  昌東說:“我們的目標和方向,到目前為止,還是一致的,幫你也就是在幫我自己。”

  他指最大的那圈圓環:“這是關內的老百姓,類似阿禾,老簽,他們給了我們大致的概念,讓我們知道這是什麼地方,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地方。”

  再指中間的那一圈:“李金鼇之流,因為是方士之後,自己又有點技藝,算是特殊的階層,所以知道的東西多些,什麼日現南斗,皮影商隊。”

  葉流西看向最裡頭的那一圈:“這是核心層?”

  昌東點頭:“我相信,玉門關的秘密,比如大門到底在哪,漢武帝當初卜出的化解之法究竟是什麼,是否存在天賦異稟的人可以出關——一定有人知道,他們不但知道,還確保著某些事情的運行,只是暫時,我們沒有接觸到他們而已。”

  葉流西沉吟:“你說的‘他們’,是指方士和羽林衛?”

  昌東默認。

  暫時,他還不知道關內的社會是什麼模樣,但基本可以確認幾點。

  並不興旺發達。

  可能還處在類似封建社會,因為封建社會最持久、呆滯、死而不僵,中國近代如果沒有受到外來文化天翻地覆似的衝擊,很難說王朝會不會繼續苟延殘喘——很顯然,關內是一潭死水,皮影隊帶進的所有都只是涓涓細流,很難掀起巨浪。

  掌權的依然是術士和羽林衛,因為他們是力量的絕對擁有者,由始至終手握一切物資,只要統治不是太苛刻,地位完全可以固若金湯。

  葉流西說:“小揚州是個市集,到了小揚州之後,應該就能打聽到那些核心人物是誰了,一步之遙,但又總覺得事情不會那麼容易。”

  昌東回答:“越接近真相,就越艱難。尤其這真相,明顯是被人操控或者刻意隱瞞的。”

  他記得葉流西說過,一切都是個局,她只不過是被人一步步往前引,到了現在,不敢說圖窮匕首見,但這圖至少是在寸寸揭開。

  葉流西說:“咱們到了小揚州,得更小心。”

  昌東搖頭:“現在就得小心了,沒聽李金鼇說嗎,這裡有蠍眼的人。”

  雙生子先盯住葉流西,後盯住李金鼇,不是沒有道理的。

  李金鼇有方士牌,揚言帶著鎮山河去小揚州立功,明顯是要對付蠍眼的。

  而他們開鐵皮車,不為蠍眼做事,又跟李金鼇同桌喝酒,在對方眼裡,已經是敵人了。

  話題壓抑,櫃子裡也有些悶,昌東輕輕把櫃門推開一道縫:“總之……”

  他忽然停住,食指豎到唇邊,示意葉流西不要出聲。

  葉流西愣了一下,摁住他膝蓋,儘量動作輕地探身出來看——

  櫃門是雙扇的,昌東推開了一扇,而另一扇處,有一隻雞,鬼鬼祟祟,正把頭緊緊貼在門上,雞屁股朝著兩人。

  葉流西氣笑了,這他媽是在……竊聽?

  她坐回來,胳膊支住昌東的膝蓋,手托著腮,說:“有點想吃雞。”

  昌東說:“確實,雞湯不錯,湯色黃澄澄的,又有營養。”

  葉流西說:“那得老母雞吧?公雞還是爆炒的好,拿開水活活燙死,拔光毛,翅膀和腿砍了做燒烤,身子就拿刀剁……”

  鎮山河終於察覺到不對勁了,尾巴動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回過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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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
發表於 2017-6-5 00:21:44 |只看該作者
第56章

  李金鼇睡著之後,酒的後勁又湧上來浸人的神經,一覺睡到大天亮,耳邊人聲嘈切,這才打著呵欠睜開眼睛。

  地下的“天亮”,其實是“開天窗”,店裡的夥計上到地面,抬移開幾塊地皮,陽光會從厚玻璃窗內直透進來,在正對著的餐廳大堂裡灑下幾塊明亮的光斑。

  李金鼇翻身坐起,房門已經大開,房間裡,各人忙各人的,葉流西梳頭,丁柳搽面霜,肥唐做俯臥撐,肚子會著地的那種,高深卷收地墊,昌東在冊子上寫著什麼。

  一片忙碌裡,唯獨不見了鎮山河。

  李金鼇咦了一聲,走到門外,扶著二樓的欄杆張望了一回。

  大堂裡,有幾隻雞悠閒地踱來踱去,間或停在光斑裡沐浴過濾了的陽光,但都沒有鎮山河。

  “那個……”李金鼇看向門內,有點摸不著頭腦,“你們誰看見我那只雞了嗎?”

  葉流西頭也不抬,手指輕巧地繞住梳子上帶下的幾根髮絲:“沒注意,出去溜達了吧。”

  “這破雞!”李金鼇怒氣衝衝,沖著樓下吼,“死在外頭別回來算了!”

  昌東正記手賬,聞言筆頭一滯。

  多少綁架傷害案,人質都被放回來了,家屬還不知道受害者曾被綁架過——大概都長了一顆跟李金鼇一樣大的心。

  ***

  下樓前,昌東又遞了個口罩給葉流西,她沒好氣接過來,把鬆緊繩掛上耳朵。

  丁柳在邊上看到,很是同情。

  葉流西昨兒進店起就開始戴口罩了,理由是地下的味道讓她不舒服,聞多了頭暈——丁柳覺得,這問題確實不好解決,味道這玩意兒,四面八方,見縫就鑽,戴口罩也就圖個心理安慰,可憐她西姐黑眼圈都出來了,昨晚肯定沒睡好。

  早飯是稀粥、烤饅頭片、咸水花生米,為了讓葉流西吃得舒服點,丁柳特意選了張正被陽光罩住的桌子,人一坐進去,滿身暖融,滿眼明亮。

  這一夜還算好,有驚無險,眼下粥熱餅脆,花生米鹹糯得剛好,肥唐吃得有滋有味,聊興也起來了:“哎,東哥,昨晚上李金鼇說的那個唐朝,你不覺得怪有意思的嗎?”

  昌東正看前臺,聞言收回目光:“怎麼個有意思法?”

  肥唐說:“你就沒發現,唐朝的詩人,特別喜歡寫玉門關嗎?比如啊,那個‘春風不渡玉門關’,是王詩人寫的,‘孤城遙望玉門關’,也是個王詩人寫的,還有‘長風幾萬里,吹度玉門關’,嗯,忘記誰寫的了。”

  昌東說:“李白在你旁邊哭呢。”

  肥唐還真往身邊看了一眼:“他都詩仙了,不在乎這個……東哥,你有沒有琢磨出點什麼?”

  顯然沒有,昌東說:“要麼,您給點撥一下?”

  肥唐得意洋洋:“東哥,你這叫聰明一世糊塗一時,你聽我說啊。”

  “上一次異像是在唐朝——異像是日現南斗,而南斗破玉門——關內亂了一陣子,老鼇說至少百十年——與此同時,關外是怎麼個情況?嗯?”

  關外……

  昌東沉吟。

  關外正值唐朝。

  他記得,小時候看唐太宗的電視劇,李世民對西突厥用過兵,後來為了跟吐蕃爭奪西域和青海,反復征戰,戰場大多在河西一帶,唐時邊塞詩大流行也正是因為邊患頻仍。

  肥唐神氣活現:“你說,有沒有可能,上一次那一亂,從關內延續到了關外?”

  他越說越是覺得自己推測的有道理:“哎,真的,東哥,你發現沒有,唐朝是尊崇道教的,道士滿街走,還有,志怪小說!唐朝的志怪筆記小說是不是達到了一個頂峰?為什麼?文化永遠反射社會情態,透過現象看本質,是不是因為……”

  他壓低聲音:“那時候玉門關的關門破了,有妖出關了?”

  昌東還沒來得及回答,前臺處忽然一陣混亂,前臺女人的聲音氣沖牛斗:“這是什麼玩意兒!”

  昌東和葉流西交換了一個會意的眼神。

  ***

  時間要回到昨天半夜。

  鎮山河小心翼翼地回過頭來。

  六目相對之下,鎮山河展現出了超越常雞的鎮定。

  它……若無其事地走了。

  葉流西差點撲出去,被昌東給攔住了,他低聲說了句:“不著急。”

  當然不能就這麼算了,一隻大半夜聽牆角的雞,誰知道是什麼玩意兒?但也不用當場翻臉,動靜大,搞得一地雞毛,誰都不好看。

  捱到快天亮的時候,昌東和葉流西互相配合,實施了綁架:鎮山河睡得正熟,昌東捏住它的雞喙和爪子,葉流西拿膠帶把它嘴封住,又用布條把它連翅膀帶身體裹綁了三圈。

  整個行動乾脆俐落,雞毛都沒落一根。

  外頭隱約有了人聲之後,葉流西倒提著鎮山河出去,前臺處有張桌子,桌布挺長,幾乎罩到桌腿根,但只有個桌面,底下是中空的。

  很好,她設法把鎮山河倒吊在下頭,走的時候,拿剪刀把布條剪出個豁口,稍事掙扎,一定能撐開。

  鎮山河全程一動不動,滿眼呆滯。

  李金鼇說,那個蠍眼的人,身邊帶了好大一隻蠍子。

  昌東說,從現在起就要萬事小心了,因為那個蠍眼的人,已經把他們當敵人了。

  這人是誰呢?旅館裡住了幾十號人,不揪出來就不知道該提防誰,簡直坐立不安,看誰都像。

  這人如果退房,一定要過前臺,而過的時候,應該會把蠍子裝進拎包或者箱子裡,她沒法翻人的包看,但沒關係,手頭有最靈敏的雞形探測器。

  ***

  前臺的那張桌子成了精一樣又撞又晃,雞翅膀扇起的風把桌布帶得一拋一拋,前臺女人兇悍地把桌布一把拽下:“什麼東西……這誰的雞!沒人領宰了啊!”

  大堂裡所有人都看向前臺,昌東也看,看得理所當然,這時候,不看熱鬧的人,才說明心裡有鬼。

  那個雙手拎著行李袋尷尬退開的男人,二十來歲年紀,個子瘦小,穿件不得體的黑風衣,貌不驚人,臉上有一種病態的白,腰又佝僂得厲害,像個晚期的絕症病人。

  肥唐伸長脖子,看得樂顛顛的:“這誰的雞啊?”

  在他眼裡,公雞都是一個模樣,完全沒往鎮山河那裡想。

  正鬧得不可開交,李金鼇一溜小跑著過來:“哎……那是我……我的雞!”

  ……

  病弱男拎著行李袋,不聲不響地順著往上的樓梯出去,留下李金鼇在原地,一個勁地跟前台女人賠不是。

  昌東收回目光,壓低聲音:“剛剛那個男人,可能是蠍眼的人,不遇到也就算了,再遇到,要小心點。”

  肥唐張了張嘴,好一會兒才結結巴巴發問:“剛……剛哪個男人?”

  他光顧著看雞作怪了。

  高深提醒他:“穿黑風衣的那個,瘦瘦小小,剛出去。”

  正說著,李金鼇垂頭喪氣地拎著雞過來,停在他們桌邊發牢騷:“都不知道是誰,把鎮山河吊在桌子下頭……”

  葉流西吃完了,筷子往桌上一擱,說:“我啊。”

  她順勢站起,伸手揪住李金鼇的領口就往距離最近的空屋裡拖,昌東站起身,示意丁柳她們:“你們慢慢吃,不著急。”

  他不慌不忙地跟進屋,反手掩上門。

  葉流西把李金鼇推跌在椅子裡,嫌口罩礙事,一把摘掉,反正昨天半夜也照過面了,用不著遮遮掩掩。

  她說:“昨天晚上,我和昌東聊了點私密的事情,也不是什麼大事,就是回憶了一下前段日子,我們是怎麼殺人放火的……”

  “不想讓人聽見,聽見了就要殺人滅口,太麻煩。”

  “誰知道你這只雞,不知道什麼時候過來,全聽去了……你給我說說,這可怎麼辦啊?”

  李金鼇訕笑:“這個……你這不是開玩笑嗎,雞哪會聽人話啊,就算聽去了,它也不能張嘴說,這跟沒聽到沒兩樣啊。”

  葉流西冷笑:“我不覺得,我覺得是你指使它的,它聽到了什麼,你就聽到了什麼。”

  李金鼇眼睛瞬間睜得滾圓:“不是不是,絕對不是,這個雞……”

  他突然想到要撇清關係,趕緊撒手,鎮山河跌撲在地上,慢吞吞站起來,周身洋溢著死豬不怕開水燙愛咋咋地的氣質。

  李金鼇直咽唾沫:“這雞天生喜歡看熱鬧,什麼吵架打架,它撞見了,拽都拽不走,你們聊天,要是正常聊的話,它肯定不感興趣……”

  葉流西說:“這意思,我聊得不正常咯?”

  她語氣不對,李金鼇打了個激靈,沒敢吭聲。

  葉流西說:“這麼著,為了讓我放心,雞和你,死一個,你選,別想著能蒙混過去,你也不看看,我是坐什麼車的。”

  李金鼇還想打哈哈,看葉流西的臉色不像說笑,愣了一會之後,果斷做了個選擇:“它!”

  ***

  丁柳她們巴巴看了好久,終於等到門打開,葉流西拎著雞出來。

  肥唐大為嘆服:“我西姐牛啊,住了趟荒村,把人物資全掃了,認識個李金鼇,又把人雞給奪走了,真是……”

  葉流西走近了,提著雞往前送:“誰會殺雞?”

  送到肥唐面前,他趕緊擺手:“不不不西姐,殺雞太殘忍了,我……我幹不來。”

  送到丁柳面前,丁柳強笑:“我不行,雞身上有味兒,怪髒的……”

  好像只剩下高深了,他從葉流西手裡接過去,拎起翅膀看了看,又看了看雞爪,猶豫了一下,說:“西……姐……”

  他和葉流西年紀相差不大,做不到像肥唐和丁柳那樣張口就是“西姐”,又沒法像昌東那麼叫,稱呼得不倫不類。

  “我爺教過我,用來驅邪的大公雞,最好的是金距花冠,目含火光,翎毛如錦,就是雞爪金燦燦跟鋒利的鐵鉤一樣,雞冠像紅花盛開的顏色……”

  葉流西嗯了一聲:“這雞都中了?”

  “中了。”

  先天條件這麼好,長得這麼歪,真是雞中之恥。

  高深清了清嗓子:“……我覺得,這一路上說不清道不明的,留著早晚有用,就算要殺,也選最急用的時候殺,現在殺了,雞血都沒出用,太浪費。”

  ***

  昌東用一盒感冒藥,兩包酒精棉片和兩節乾電池結了飯錢和房錢。

  離開的時候,看李金鼇眼巴巴的,有點不忍心,但那只雞確實有點神神叨叨的,真還給他了,又不放心。

  葉流西找了繩,把鎮山河拴在車頂的行李架上,然後坐進副駕:“走吧。”

  車子重又駛上戈壁灘,一路向西,開了沒多久,前方出現了一個踽踽獨行的人影,一隻手拎行李袋。

  是那個疑似蠍眼的病弱男人。

  昌東低聲說:“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吧,不想生什麼事,繞過算了。”

  葉流西嗯了一聲,昌東踩住油門,正想從那人身邊直掠過去,那人卻突然一轉身,高高揚起了手。

  他要搭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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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
發表於 2017-6-5 00:21:59 |只看該作者
第57章

  昌東放慢車速,總覺得這男人和剛才有什麼不一樣的,一時間又想不起來。

  車後座處,高深提醒肥唐和丁柳:“就是這個男人,蠍眼的人。”

  丁柳興奮:“小樣兒,還攔我們車,他都不知道自己已經被我們識破了吧,哎東哥,看他能出什麼麼蛾子。”

  葉流西低聲說了句:“小心點啊。”

  昌東嗯了一聲,緩緩停車。

  那男人帶討好的笑,手裡攥一張牛皮子,點頭哈腰地湊近車窗,昌東將車窗撳下半扇,示意了一下車內:“坐滿了,沒法帶人。”

  葉流西懶得戴口罩,兩手捧捂著臉,權當是坐車無聊,眼睛從張開的指縫裡瞥那男人。

  那男人搖頭:“不是,想問個路,幾位開鐵皮車,肯定比我路熟,我想問問,到七日井,我走的這個方向,應該沒偏吧?”

  昌東心裡一動,那張牛皮子上,有迤邐的線條勾畫,顯然是地圖,不知道是局部地圖還是關內的全圖,如果能看到全圖的話……

  他把車窗又撳下了些,那男人很識趣地把牛皮子捧近,捧的姿勢近乎笨拙,昌東才剛低下頭,那人忽然手腕一撩。

  葉流西大叫:“小心刀!”

  牛皮的掩蓋之下,那人驟然撩向昌東咽喉的,分明是一截森冷的小刀鋒!

  昌東慶倖自己對這人一直存有防備,他不及細想,腰背用力,身子瞬間滑矮,一手攥住那人拿刀的手反向拗折,另一手掰開內開把手,抬腳將車門狠狠踹開。

  那人胳膊拗在車裡,身子卻被車門反向撞開,痛得悶哼一聲,昌東正想下車,忽然聽到肥唐尖叫,幾乎是與此同時,後座的車窗轟然迸裂。

  丁柳大叫:“蠍子!”

  電光石火間,昌東一下子想明白了:難怪總覺得這男人不一樣,離開旅館的時候,他兩手各提了一個行李袋,但剛剛攔車,他手裡只拎了一個包,另一隻手是空的。

  原來少了那只蠍子!

  倒是很懂前後夾擊,下流突襲,但這手段也太狠了點,上來就切喉,連話都不讓他說。

  昌東惡向膽邊生,借勢下車,以車窗沿為支點,抓住那人的手腕猛然壓下,就聽哢嚓一聲響,那人發出撕心裂肺般的慘叫。

  你要我命,我斷你骨頭,也不算過分。

  急回頭看,後座已經亂作一團,蠍子是從肥唐那一側攻擊的,帶毒刺的尾巴重重勾甩,瞬間擊透還算厚實的車窗玻璃,然後兩截藕段粗的螯鉗撐進車窗,正兇悍地往裡鑽。

  肥唐顯然嚇懵了,僵坐在原處臉色慘白,葉流西已經沖下車,揮刀斬向蠍身,第一下斬在蠍身的硬皮上,虎口一麻,居然斬不進去。

  肥唐邊上坐的是丁柳,她原本是想摸槍,慌亂中摸到防狼噴霧,情勢危急,也顧不得那麼多了,舉起來對著蠍頭亂噴,自己都說不準噴到蠍子多些還是肥唐多些。

  這一下歪打正著。

  蠍子對強烈的氣味天生有回避性,看起來像是要後退,高深從另一側下車,怕丁柳有事,攥住她肩膀把她猛拖出去,旋即從車座底下抽出工兵鏟,一個踏踩上了車頂,對著露在車窗外的蠍身大力劈砸。

  丁柳被拖甩到車下,正痛得呲牙咧嘴,一抬頭,看到那個折了胳膊的病弱男正掙扎著爬起來。

  她真是氣紅了眼:“東哥,你把肥唐弄出來,這個人交給我!”

  昌東還沒來得及說話,她已經直沖了過去,那男人真像個脆弱的衣架子,瞬間被她扭翻在地。

  再回頭看,肥唐終於回過神來了,正手腳並用著往外爬,高深的鏟面卻被蠍鉗給鉗住了,一時間拽不回來。

  葉流西恨得牙癢癢,這蠍子皮太硬,不吃刀,蠍尾至少有半米來長,擺掉起來虎虎生風,她又不敢輕易靠近,只能覷空下刀——砍到刀口都卷了,只砍下那蠍子幾隻附肢。

  昌東從手套箱裡掏出□□,推彈上膛,大踏步過去,對準蠍頭就是一槍。

  戈壁空蕩,陽光明亮,槍聲迴響。

  回頭看,丁柳正翻身坐起,一拳重重砸在那人下頜上。

  昌東說了句:“別打死了。”

  肥唐終於跌跌撞撞摸下了車,他雙目紅腫,小眼眯成了一道縫,迎風淚流不止,一說話就帶了哭腔:“小柳兒,你噴的什麼,我是不是眼瞎了啊?”

  葉流西覺得實在好笑,抬頭看,高深蹲在車頂,正拿手撥拉起鎮山河的腦袋,手一放,那腦袋也隨即耷拉下去。

  葉流西問他:“死了?”

  怪不得蠍子靠近,它連哼都沒哼一聲,就這麼死了,可惜了長得那麼好,金距花冠呢……

  高深拿手摸了摸雞胸腹:“不是,好像是……嚇暈了。”

  丁柳打累了,終於起身,還重重踢了那人一腳。

  她一轉臉,葉流西噗嗤一聲笑出來,脫口問了句:“柳,打個架,頭上怎麼長角了?”

  丁柳說:“哈?”

  她往這邊走了幾步:“什麼角?”

  葉流西的臉色一下子變了。

  她看清楚了,丁柳頭上,多出的那一截,那不是角,而是……刀柄。

  有一把刀子,插進她頭裡去了。

  ***

  丁柳還不自知,奇怪地往頭上去摸:“什麼角啊?”

  昌東吼了句:“別動!”

  丁柳哆嗦了一下,手停在了耳邊。

  抬頭看,忽然害怕了,除了肥唐跟個瞎子似的一臉茫然,其它人都在看她,尤其是高深,嘴唇翕動著,都沒了血色。

  丁柳一開口,聲音都止不住發顫:“西姐,你們……這麼看我幹嘛啊……”

  昌東第一個反應過來。

  他笑了笑,說:“跟你鬧著玩呢,真不經嚇。”

  說著,不動聲色地攥了一下葉流西的手。

  葉流西也強笑:“小丫頭,不經嚇。”

  丁柳半信半疑:“真的?”

  有點松了口氣,但心又放不下來,說話間,目光無意中掠向車窗。

  車窗上,清晰地映出她的人像,頭上真的多出了一截,像個角,那是……

  她腦袋轟得一下炸開了,尖叫著去摸自己的腦袋,昌東幾乎是沖過來的,一把鉗住她胳膊,沉聲叫她:“丁柳,丁柳,看我!”

  丁柳嘴唇哆嗦著,身子一直顫,看到葉流西和高深都圍過來,肥唐焦急的聲音像是來自天外,那麼失真地飄在耳邊:“怎麼了啊,發生什麼事了?小柳兒怎麼了?”

  昌東說:“丁柳,你聽我說,我以前,參加過急救特訓,被普及過各種各樣的意外傷害,你這種情況,發生過,而且不止一次,人都還活著……”

  丁柳身子已經站不住了:“我的頭……”

  她再傻也知道:頭不是胳膊,胳膊上紮個洞,也就出點血,但那是頭,人身上最複雜的器官,複雜到只是被撞了,人就會癡會傻,哪根神經受了擠壓,功能就可能癱瘓……

  昌東說:“你自己根本毫無感覺,行動自如,意識清晰,說明沒有傷及大腦功能區,懂嗎?丁柳,我們馬上去找醫生,你別害怕,不要慌,聽我的話。”

  又看葉流西和高深:“你們兩個,陪她坐後座,動作輕點。”

  說完拖過肥唐,拽到副駕邊推塞進去,一把關上門,繞過車頭時,忽然看到地上的那個病弱男。

  真他媽……恨不得把他殺了。

  葉流西探頭出來:“昌東,我們要趕時間。”

  昌東攥住那人衣領,一拳砸在他腦後,打暈了之後拖進後車廂,連帶著行李袋一起扔進去,又撿起地上的那塊牛皮子,很快跳上車。

  他一邊系安全帶,一邊踩下油門,車子駛得很快,車屁股後頭沙塵一路拖帶。

  昌東從後視鏡裡看丁柳,她渾身哆嗦著,眼淚已經流了滿臉。

  昌東說:“小柳兒,你聽我說,這事一點都不嚴重,你去網上搜,能找到好多類似的。都是打架的時候,不留心,自己都不知道中了刀,你知道嗎,我看過一個新聞,有個人頭上插了把刀,可鎮定了,自己坐車去醫院掛號……”

  丁柳流著淚笑出來。

  “還有一個,外國人,也是打架,喝多了酒,刀子穿過頭骨,他比你傷得重多了,好幾個小時之後才發現,做完手術過了幾天就回家了,沒事的……”

  丁柳絕望地呢喃:“那不一樣,人家有醫院……”

  可以拍腦ct,有專家,有無菌手術室,但關內呢,電都供應不足。

  昌東說:“你要相信神醫的技術,什麼華佗啊,扁鵲啊,哪怕沒有先進的醫療器械,也是可以醫好人的……”

  丁柳昏昏沉沉的,偎依在高深懷裡,再沒了聲音,昌東抿了抿唇,一腳下去,油門踩到最大。

  一路向西,希望不要錯過小揚州才好。

  ***

  約莫兩個小時之後,有城市遙遙在望。

  相對荒村來說,大得多了,夯土的城牆,南北向橫成一道幾公里長的赭黃色圍擋,但像是新近被火燒過,有好幾處大的坍塌焦黑一片。

  城門洞開,車駛近的時候,昌東注意到有半扇門已經攔腰斷裂,砸靠著門洞邊一輛翻倒的汽車,這車應該起過火,半個車身都燒得焦黑。

  希望這裡不是個廢城。

  車子疾馳而進,也不知道是不是掠過時的響動太大,有一塊挨靠住車身的門板晃了晃,翻跌開來。

  露出車門上被燒黑了一半的、一朵帶枝的窈窕山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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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一進城,滿目蒼黃裡,帶塊塊銀白。

  有點像寧夏鎮北堡,土城牆斑駁脫落,房屋都是最經久實用的風格,放在從前不顯新潮,擱到現在也不會過時。

  銀白色的是高處斜架的太陽能發電支架,偶爾也能看到風力發電的大槳葉,視野高處,有時會拖過淩亂的黑色電線。

  街面上有人,三三兩兩,昌東有意識放慢車速,高深從破了的車窗口探出頭去大吼:“醫院在哪?醫生住哪?這裡有大夫嗎?”

  他也不知道在這該怎麼稱呼醫生,但看路人的衣著風格,除了款式略舊之外,跟現代也沒什麼兩樣,心頭驀地升起希望。

  雖然吼得粗魯,但看這情勢,路人也大多理解,有人抬手指了個方向,昌東車不停,循向而去,高深依然一路見人就問,直到車子在一處二層土樓前停下。

  高深直沖進去,很快揪拽著一個穿白大褂的中年男人出來。

  那男人探身進來看了看丁柳,自己也被嚇了一跳,他把握不好:“先……先抬進來吧。”

  昌東和高深合力把丁柳抱抬進去,葉流西扶住丁柳的頭,以免有大的晃動,忙亂中交代了肥唐一聲:“你看著車!”

  肥唐睜著看不見的眼,大聲應了一句,然後摸索著去挨個關車門。

  一進屋,葉流西就失望了。

  這連那旗鎮上的衛生所都不如,牆角立了個兩個櫃子,一個放不多的西藥,說“不多”都是抬舉了,簡直寥落,另一個是中藥櫃,帶格格小抽屜,屜面上寫著什麼炮姜、桃仁、王不留。

  桌子上,醫用白瓷盤裡,放了些手術剪、持針鉗、縫針、合成纖維線等醫用器械,丁柳被抬到裡屋,那裡有張床,大概就算是手術臺了。

  葉流西腦子嗡嗡的,聽到那個醫生在跟昌東說話。

  ——“要不然你們就去黑石城,那裡條件最好,但是很遠啊,就算有鐵皮車,也要三四天的路。”

  ——“手術我可以做,比這更嚴重的我們都見過,但是照不了腦,會出現什麼後果不敢保證……”

  葉流西有點喘不過氣,胸口滯悶得很,她掀開門口的布簾子出來。

  街道上沒什麼人,這地方為什麼要叫小揚州呢,揚州山清水秀,還有瘦西湖繞腰,這裡跟揚州一點也不像。

  身後有腳步聲,轉頭看,是昌東大步出來。

  葉流西問:“怎麼說?”

  “去不了黑石城,小柳兒沒法再耽誤時間,我們車上汽油也沒法支撐到那,醫生保證說,可以把刀取出來。”

  “最嚴重會怎麼樣?”

  昌東實話實說:“沒法查ct,不知道有沒有顱內出血,只能按不開顱的法子治,後果的話,從輕到重,短時間意識障礙、昏迷、偏癱、失語,或者死亡。”

  葉流西哦了一聲。

  昌東現在顧不上安慰她了:“我去拿急救箱,我們車上的東西,能頂不少用。”

  他忍住了沒說,這所謂的“醫院”,衛生口罩和膠皮手套都欠缺,要靠他提供。

  掀開後車廂,才發現那個病弱男還暈在裡面,昌東拿膠帶封了他嘴,纏綁住腳踝,又把沒斷的那只手封繞在車內杠上,這才拎著急救箱折回屋裡。

  葉流西站了會,從車上拿了盆下來,進屋問了人,在後院找到一口壓水井,壓了半盆水之後又端出來,牽著肥唐下車洗臉。

  肥唐洗得小心翼翼的,一下下掬著水輕拍眼睛,他雖然看不見,但在車上聽對答,也知道丁柳情況不好,所以儘管眼睛又辣又疼,還是一聲不吭。

  一邊洗一邊說:“西姐,小柳兒會沒事的吧?”

  葉流西嗯了一聲,她正盯著斜對面的一面牆看,牆上嵌著宣傳欄的櫥窗,櫥窗裡貼著海報。

  海報都已經褪色卷邊了,每一張上都是不同的明星,她認出第一個是張學友,第三個是劉德華。

  總不可能是關內也有演唱會吧,葉流西好奇地走過去看,才發現是做衣服的,想想也是,關內模仿關外,衣著髮型這些最好跟風。

  肥唐洗完了,葉流西本來想把水倒掉,端起來時改了主意,一揚手,全朝車頂的鎮山河潑過去了。

  鎮山河打了個哆嗦,終於醒了,滿眼茫然之後,似乎是發現自己居然沒死,又是滿眼釋然。

  ……

  日頭偏西的時候,昌東出來,說是晚上住這,要把車開去後院,從前門走進去只幾步地,葉流西懶得上車,問他:“手術做完了?”

  “做完了,刀取出來了,人沒醒,高深在邊上陪著,”昌東想了想又補充,“那把刀不長。”

  刀不長,勉強算好消息吧。

  葉流西進了屋,先去里間看了丁柳,她受傷的地方剃掉了一圈頭髮,貼了厚厚的白色紗布膠帶。

  高深在邊上坐著,眼圈發紅。

  葉流西不吭聲,她覺得自己不會安慰人,轉身走的時候,無意間瞥到角落裡的垃圾簍,看到裡頭扔了一把刀。

  是不長,刀身略細,柳葉形的小手刀,刀身上有些許血跡,也不知出於什麼心理,她彎腰把刀撿起來了。

  ***

  後院挺大,有不少房,是當病房用的,傷患不算少,包頭吊臂,目測至少十來個,昌東選了角落裡的一間三床房,隔壁兩間都空,車子再往門前一斜擋,自成一體。

  鎮山河也被放下來了,拴在門邊,守門。

  晚上是大鍋飯,面疙瘩湯和羊肉包子,但一個包子裡平均發現不了一片羊肉,肥唐一聲不吭地吃完,早早躺上床——他覺得這個時候,自己半瞎使不上力,就該安靜地當個屍體,既有存在感,又不給人添麻煩。

  昌東又去和醫生聊了一下,問清陪護要注意些什麼,記滿了一頁,然後過來找高深。

  高深還僵坐著,手邊的晚飯沒動過,還是原樣。

  昌東想起幾天前的自己,知道現在的高深並不想聽廢話。

  他把那張注意事項撕下了遞給高深:“很多事要你做,吃飽了,更容易出得上力。”

  說完拍拍高深的肩,轉身離開。

  回到房間,沒看到葉流西,問起時,肥唐回答:“西姐說悶,出去走走。”

  昌東直覺葉流西不是那種一悶就散心散出城的人,出來找了一回,果然在廚房外堆放柴火的角落裡找到她。

  天都黑了,不仔細看真是找不著,她倚著不動,乍看還以為是一截苗條的木頭。

  昌東走過去。

  葉流西聽到動靜,抬眼看他。

  昌東問她:“還在煩?”

  葉流西嗯了一聲:“小柳兒還那麼小。”

  昌東笑:“這開場白是什麼意思?說得好像她必死無疑一樣,十七八歲,是小,正是身體複建能力最強、也最有活力的時候,即便受到傷害,活下去的幾率也很大。”

  葉流西說:“這裡條件那麼差,手術室都不是無菌的,連拍個腦圖都拍不了。”

  昌東回答:“話是沒錯,但是古代,冷兵器交戰,那麼野蠻的砍殺,很多傷者也活下來了,那時候的大夫,也沒有什麼先進的設備。”

  “我說什麼,你就對著說是嗎?”

  “不然呢,你說一句,我附和一句,然後兩個人在這抱頭痛哭?”

  葉流西笑起來,她站直身子,抬頭看昌東。

  關內的天氣是在轉冷了,正是變季的時候,這樣的天氣,這樣陌生的環境還有寥落的心境,還有人能說得上話,真是挺好的。

  昌東也低頭看她,葉流西往前走了一步,近到能清晰聽到他的呼吸。

  她向他懷裡靠過去。

  她不管,反正她現在心情不好。

  昌東如果後退,她就說,心情不好抱一下不行嗎,小柳兒不好抱,肥唐比我矮,抱著也不舒服,跟高深又不太熟,就你能抱了。

  昌東如果推開她,讓她下不來台,那就打一架好了,反正她也想打人……

  她沒有再設定新的情況。

  腰間輕輕一緊,是昌東摟住她了。

  他說了句:“流西,別想太多。”

  葉流西倚住他寬闊的胸膛,有些累,又有些貪戀這氣息和溫暖,不想再動:“我剛剛在想,和人相處久了真不好,剛認識小柳兒的時候,她是死是活,我眼睛都不會眨一下。但是現在,說不清這種感覺……”

  她從前一定沒有這麼擔心過誰,所以這種情緒襲來的時候,整個人煩躁得如同困獸。

  昌東說:“小柳兒一口一個‘西姐’的時候,屁顛兒跟在你身後像個小狗腿子的時候,你心裡不開心嗎?想不擔心,就要做到不在意,但一般情況下,不在意是相互的,你永遠不在意別人,也意味著你從來不被在意,流西,那樣並不好。”

  葉流西沒說話,沉默很久才說:“昌東,我為了小柳兒都這麼煩……你那個時候,很難受吧?”

  失去了一切,全世界都沒人站他一邊,她最初在網吧查到這些的時候,啜吸著碳酸飲料,心說:這人真他媽背啊。

  昌東笑了一下。

  頓了頓說:“流西,你是出事以來,第一個安慰我的人……真的。”

  哪怕是丁州,都說過他:“於情,我不會不管你這個外甥,但是于理吧,摸著良心說一句,你這事做的,真害人啊。”

  說這話的時候,電視上正播關於山茶的新聞報導,老年人心最軟,螢幕上家屬一流淚,丁州就坐不住了:“人家知道我外甥來了,問起你,我都不好意思提你的名字……”

  ……

  昌東很久不提這事了,哪怕突然遭遇,比如齊劉海和肥唐爭看視頻那次,再比如敦煌那次,也是被嘲,被罵,早已經習慣。

  第一次有人問他,很難受吧。

  昌東抬起頭,看到月亮正自雲霧裡透出。

  ……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寒意漸漸浸透衣服,昌東低頭問她:“回去嗎?”

  沒聽見她應聲,低頭一看,她眼睛闔著,氣息淺淺的,居然睡著了。

  昌東覺得好笑,猶豫了一下,伸出手輕撫上她發頂。

  醒的時候像個得了多動症的豹子,睡著了反而是只安靜的貓。

  昌東又等了會,輕輕彎下腰,伸手托住她腿彎,把她打橫抱起來。

  他借著院子裡燈光,送她回房躺下,摸黑拉過毯子給她罩上。

  以後可以嘲笑她,這樣都能睡著。

  他在床邊坐了會,起身出屋。

  黑暗中,葉流西睜開眼睛。

  有一句老話說,三個指頭捏田螺,穩拿。

  昌東是只田螺,她好像……可以穩拿了。

  ***

  後車廂門慢慢開啟。

  那個病弱男已經醒了,聽到動靜,身體驟然發緊,喉嚨裡發出呵呵的悶音,眼睛亮得有些嚇人。

  昌東笑了笑,說:“我們該聊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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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6-5 00:22:23 |只看該作者
第59章

  葉流西知道昌東在向那人問話,她沒起身,一來她已經“睡著”了,二來,反正昌東做事她放心。

  她在隱約飄進的、或斷或續的聲音裡睡著了。

  又做了那個小木屋裡、眼睛吃人的夢,現在她知道這個怪東西叫眼塚了——她見慣不驚,已經敢在這個重複了又重複的夢裡走來走去,想到丁柳,想到昌東,最後想到自己的失憶。

  真奇怪,那些影視劇裡,失憶的主人公不是經常能在一些熟悉的場合裡回憶出點什麼的嗎?她的記憶為什麼就這麼冥頑不靈,永遠一潭死水呢?

  她走到那堆柴禾邊,低頭看那口豁了牙的缸,頭一次距離這麼近地看,這才發現有一隻手指長的小蠍子,正慢慢爬上缸壁。

  不禁想到蠍眼的蠍子,怎麼會長那麼大呢?

  ……

  一覺醒來,已經是陽光滿屋,這整個城市都是土黃色,陽光一照,特別刺眼。

  葉流西翻身下床,一抬眼,看到肥唐還躺著,這人睡覺躺得板板正正,兩手疊放在肚子上,像遺體告別,又像吸血鬼入定。

  葉流西踢床腳:“睜眼,今天看得見嗎?”

  醒過來的肥唐努力睜著眼睛:眼前的葉流西,只是一個影子。

  他儘量言簡意賅:“比昨天好點了,七成瞎。”

  “那起來,我去洗漱,順帶把你捎上。我可沒那閒心思專門伺候你。”

  肥唐趕緊爬起來。

  葉流西把兩人的洗漱用具都扔在盆裡,一手端了盆,一手牽著肥唐往外走,剛出門口,就看到越野車的後車廂門大開,昌東坐在車沿上,正低頭看昨天的那張牛皮地圖,車裡……

  是空的。

  葉流西愣了一下:“那個人呢?”

  昌東示意對面的空房:“請醫生幫他接過骨,扔進去鎖起來了。”

  “為什麼給他接骨?”

  昌東指了指自己胳膊處:“斷的地方腫得像個盆,看不下去。”

  葉流西恨恨:“那還不是活該?柳兒呢?”

  “剛去看過了,還沒醒。”

  葉流西心裡一沉。

  她記得昌東昨天說過,丁柳這種情況,要麼很快醒,要麼……睡無窮久。

  她冷笑:“骨頭接上了也行,反正我能再給他拗斷了。”

  說完了,拖著肥唐就走。

  昌東目送她到壓水井邊,這井不需要引水,壓杆狠壓幾下就行,出來的水頭清冽——真好,有水就有人,羅布泊之所以是無人區,就是因為大湖乾涸。

  過了會,葉流西又牽著肥唐回來,臉上濕漉漉的,昌東說:“別進屋了,有話說。”

  他邊說邊讓出一塊地方,葉流西坐過去,指示肥唐蹲牆角:“你,坐那去,曬曬太陽,對你眼睛好。”

  曬曬太陽,就跟多喝熱水一樣,安撫病人的標配用語,起不了什麼用,也出不了什麼錯。

  肥唐老老實實坐過去,並不知道身邊還有另一個曬太陽的。

  鎮山河。

  葉流西問:“要說什麼?”

  昌東看著她的臉,忍不住問了句:“你洗完了?”

  “洗完了啊,”她拿手指蹭蹭臉,伸給他看蹭下的水,“喏,水。”

  “不搽點東西?”

  “窮,沒有,底子好。”

  “用我的嗎?”他手邊剛好擱著洗漱包,順手拿起一小瓶噴霧——他平時也不大用,但因為戈壁沙漠乾燥,每次進來,保濕噴霧和霜還是會備的。

  葉流西低頭看,瓶身上寫著“男士爽膚噴霧”。

  “男士的,女士能用嗎?”

  “能,就是會長鬍子。”

  葉流西白了他一眼,閉上眼睛,下巴一抬,從側面看,鼻樑到濕潤唇珠到下頜再到頸線,流暢似一筆勾就,提筆時哪一處氣短,都不會這麼精緻。

  是底子好。

  昌東抬手,幫她撳噴了幾下,細細的霧化液滴籠住她全臉,有一些掛在睫梢,瞬間隱了。

  肥唐窩在牆角,認命地曬雨露均沾的太陽,覺得自己也沒有噴霧和霜這件事,昌東大概是永遠不會發現了。

  葉流西拿手拍臉,又擰開面霜蓋,中指抹出一塊,在臉上點了又點,輕輕拍擦,順帶聽昌東講圖。

  “小揚州又叫黃土城,挺形象的,因為這裡的房子多是黃土夯的。最大的市集叫黑石城,又叫西安……”

  肥唐咦了一聲,真巧,他也打西安來。

  昌東點頭:“沒錯,市集用的名字,都是一些古代就挺有名的城市,然後各有別名,是按照當地房屋常用的建築材料來分的,因為市集相距很遠,各地地理環境都有差別,建材也就不一樣。比如還有紅磚城,胡楊城,規模都不大,換算的話,也就相當於我們的一個小鎮吧。”

  “西安據說是地理位置和自然條件都最好,是入關時首選聚居地,背靠的山叫黑石山,我猜應該是黑色玄武岩,說是石頭灰黑,那邊的房屋習慣採石砌就,屋堅牆固,那裡盤踞著羽林衛和方士大族,歷來都是最安全的地方。”

  “後來的那些小市集,都是多年來慢慢拓展開的,但各個市集,都會保證既有羽林衛,也有方士,簡單來說,羽林衛負責治安,方士負責護城,老百姓就負責養活這些人。”

  說到這,他看向葉流西:“這張圖,是有邊界的。如果拿來跟現實地理對照,很有意思……”

  他把那張牛皮地圖展在攤開的冊子上,示意葉流西來看。

  “我們一般認為,長城最西端是在嘉峪關,其實那是明長城。漢代長城修得更遠,還要往西,延伸進羅布泊,只不過後來荒廢了。”

  “這張地圖的東部邊界,就是長城。”

  肥唐大叫:“我懂!凜冬將至,就跟絕境長城一樣一樣的,哎,《權力的遊戲》已經出到第幾季來著?”

  昌東沒理他,什麼叫“一樣一樣”,我們的長城早多了。

  葉流西說:“這我明白,漢朝時修進羅布泊的長城,大部分也都風化了,但是如果像玉門關那樣……”

  也有一道長城的鬼魂,斬斷東歸路,對關內人來說,那就是逾越不了的邊界。

  昌東說下去:“這張圖的東北邊境,延伸很廣,最靠近東北的市集叫胡楊城,那裡的胡楊都是死胡楊,森白色的枯樹無邊無際,這裡有個說法,每棵死胡楊樹,都是死去將士的冤魂化成。”

  肥唐聽愣了:“那一大塊自古就是邊陲,征戰無數,我記得有邊關詩,什麼‘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深閨夢裡人’,還有什麼‘古來白骨無人收’,那得多少死去將士的冤魂啊?”

  昌東嗯了一聲:“所以那片死胡楊林從入關以來,一直往外生長,廣到無邊,連同大沙漠,形成了東北的邊界。”

  “胡楊城曾經是蠍眼的盤踞地,一年多以前,蠍眼吊死大批羽林衛的地方,就是在那裡。再然後,羽林衛報復,一把火燒掉了胡楊城。我比對了很久,覺得死胡楊林那一大塊地理位置,跟現實中那旗鎮附近位置……差不多。”

  聽到“那旗鎮”三個字,葉流西心跳得厲害。

  倒是肥唐急著發問:“那南邊呢?”

  昌東沒有說話。

  葉流西的目光落在那張牛皮地圖上。

  南面那麼大的區域,圖字只標出了兩個地方,像極了無人區,無法敘述,無法圖述,所以大片留白。

  一處就是屍堆雅丹。

  再往下,有四個字呈弧狀分散開,一般地圖上這麼標字,代表地域極廣的大山大河,比如“昆侖山”、“雅魯藏布江”。

  那四個字是:博古妖架。

  而如果按照現實地理來說,那裡覆蓋了庫姆塔格沙漠,也就同時覆蓋了……鵝頭沙坡子。

  昌東沒有回答肥唐,他把冊子合起:“地圖就放在這,圖上細節挺多,其它的怎麼樣,等你眼睛好了,有興趣自己看吧。”

  葉流西忽然想到了什麼:“你套出這麼多話,他有沒有懷疑你?”

  昌東點頭。

  確實懷疑了,但是,那個病弱男做了各種猜測,甚至問他“羽林衛是把你當死士養,所以從不讓你知道外面的事嗎”,但唯一沒有問的問題是——

  你是不是關外人?

  昌東有一種直覺:沒人會懷疑他們是關外人,哪怕他跑到鬧市上吼一嗓子“我是關外來的”,圍觀者也只會哈哈一笑。

  他們根本沒這個意識。

  關內的人,就是出不去的,能進出的,就是皮影人,關外,怎麼會來人呢。

  昌東清了清嗓子:“還有件事……那個人說,他之所以對我們下手,就是想要車。”

  ***

  那人這麼說的時候,昌東差點懷疑自己是聽錯了。

  那人滿不在乎地笑:“我們在小揚州鬧出動靜,又不是一天兩天,很多人都逃難去了,這城,都空了小半了。”

  “誰知道最後一次,兩敗俱傷,我們死了不少人,還損了輛車。聚在一起目標大,所以大家分頭撤。”

  “這年頭,車子多稀罕,用一輛少一輛,我在夜店,聽說來了幾個人開鐵皮車,我就惦記上了。”

  “你們晚上喝酒聊天,我遠遠看著,覺得兩個女人應該不頂事,那個瘦子也沒什麼本事,我,加上蠍子,耍點手段,足夠了。真能開輛車回去,又把你們弄死了,那可是大功一件。”

  “沒想到啊,你們還有槍……”那個病弱男笑得一直嗆咳,“槍可是稀罕東西,我只在群裡看過,連我們斬爺,都沒有呢……”

  老說“那個蠍眼”,昌東現在才知道,蠍眼是組織的名稱,只有首領才能被稱做蠍眼。

  至於丁柳,只能說是命中有此一劫。

  “我好不容易攥了刀,想站起來,她忽然沖過來,一把就把我掀翻了,可能刀子就是那個時候戳進去的,我也不知道,那娘們下手真重,我他媽都被她打懵了……”

  說到末了,他又咳嗽起來,咳到幾乎喘不上氣:“隨便,想殺就殺,不過……我們斬爺,一定會為我報仇的,你們……等著好了。”

  他口中的“斬爺”就是蠍眼,叫江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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