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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為了一口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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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尾魚]西出玉門(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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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6-5 00:27:08 |只看該作者
第80章

  肥唐醒過來。

  地牢、晚上、身底下墊的是草席,黑石的牆壁陰冷滲水,鐵欄外放一張矮木桌,桌上有個帶玻璃罩的煤油燈,罩子被熏得一片油黑。

  這是被綁架了吧?

  肥唐居然不覺得很慌,一路怕死怕妖,情緒醞釀得太足,哭嚎滾爬的狼狽樣都在腦子裡預演過好幾次了——真事到臨頭,反而有種“不過爾爾”的感覺。

  他腦子昏沉沉的,一轉頭,嚇得“啊呦”一聲。

  是阿禾,抱著膝坐在草席上,正一臉哀怨地看著他,這也就算了,關鍵她一個眼窩烏青,估計是被拳頭砸的。

  肥唐差點笑出來,但看阿禾的臉色,笑了估計要被她打,他故作嚴肅:“你怎麼來了?”

  阿禾說:“你說呢?”

  不用說了,肥唐大致能想像出當時的情形:大概是為了救他吧,然後雙雙被擒。

  他探頭朝外看:這個地牢不大,有道樓梯通往外頭,出口處是塊蓋板,估計外頭掛了鎖。

  肥唐莫名其妙:“誰啊?誰暗算我?蠍眼?”

  阿禾嗯了一聲。

  肥唐說:“……你不是挺能打的嗎?”

  阿禾沒好氣:“你沒看到我衣服上的羽標嗎?鴿子,主報信,盯梢,我又不是猛禽隊的,再說了,那些人有備而來,我打不過怎麼了?”

  肥唐後悔:“我就應該把我們老高帶出來的……”

  也不對,阿禾說了對方“有備而來”,說明來一個套一個,來兩個綁一雙,高深的包辦婚姻剛剛破裂,還是別讓他遭遇又一重無妄之災了吧。

  肥唐覺得,這綁架不像是沖著他來的,他這一輩子就沒怎麼出過西安,在朱雀路做生意,雖然偶有虧心,但不至於得罪到蠍眼頭上——這一票,要麼是對付羽林衛的,要麼是奔葉流西去的。

  他問阿禾:“這樣的綁架……以前發生過嗎?”

  阿禾鼻子裡嗤一聲:“這一陣子,我們夜巡隊的羽林衛被殺了幾個人,江斬的情人叫青芝,也很厲害,上次混進羽林城,重傷了我們四個人——他們要麼不出手,一出手就見血要命,綁架……我這種小角色也犯得上被綁架?沾你的光吧。”

  那沒錯了,八成是沖著葉流西的。

  上頭似乎有動靜,肥唐有點緊張,叮囑阿禾:“我告訴你啊,如果蠍眼的人來問話,你要配合,態度要好,不要耍橫。”

  阿禾朝地上啐了一口:“我呸,我憑什麼給他們好臉色看?”

  肥唐一臉鄙棄:“你這人,能不能有點變通意識?被野狗追,要分析形勢:你打得過它,就往死裡打,打不過,你還要以卵擊石嗎?錯!是不是要保存實力以待反擊?”

  阿禾說:“……是啊。”

  “所以我們需要變通,形勢不如人,裝孫子賠笑臉不丟人,等它放鬆警惕了,你一磚頭過去,再往死裡打,不也一樣嗎?”

  阿禾被他問住了:這人有時候話挺糙的,但細一回思,還真是那個理。

  正想說什麼,咣當一聲,樓梯盡頭的蓋板被掀開了。

  兩人幾乎是同時屏住了呼吸,目光盯著那一處不動,但外頭的人像是有意要吊他們胃口,過了好大一會才走下來。

  地牢昏暗,樓梯那一段就更暗,乍看到身形,肥唐一聲“西姐”差點脫口而出。

  旋即反應出不是:只是身形像,都是苗條高挑,但體態姿勢不一樣。

  肥唐直覺,這女人應該是青芝。

  到了近前,終於看清楚:這女人有一種獨特的漂亮,眼眉細長,頭發黑直垂肩,齊劉海,卷袖的白襯衫,黑色緊身背帶褲,腳蹬有跟的皮質馬靴。

  颯爽簡潔的穿著之下,妝容卻極其妖媚:紅唇飽滿欲滴,唇線勾描分明。最吸引人的是眼線濃重,右眼的眼梢處居然挑出一隻惟妙惟肖的蠍子來。

  肥唐覺得,她往這走,就是烈焰紅唇和一隻蠍子往近前飄。

  明知隔著鐵柵欄,她走不進來,但她走近時,肥唐還是忍不住往後退了一步,囁嚅著問她:“你是……青芝?”

  那女人嫣然一笑:“是啊。”

  肥唐一顆心砰砰跳:青芝相當於是蠍眼的二號人物了吧,他是何德何能,能勞動她的大駕?

  “你……抓我來幹什麼?”

  青芝抬起手,她右手腕上,密密匝匝的細銀鏈繞圈,亮晃晃的。

  她手裡拿著幾張照片。

  正對著他的第一張就是葉流西,明顯是偷拍,看穿著和場景,是在昨天,逛西市的時候。

  青芝說:“你應該知道,我們蠍眼的盤距地一向是胡楊城,但一年多以前,胡楊城被羽林衛燒成了焦土赤地,我們抓住了潛入蠍眼的奸細,決定吊死她以慰亡魂……”

  她示意了一下照片上的葉流西:“誰知道,她卻莫名其妙的,在突如其來的大風沙暴裡失蹤了。”

  肥唐說:“慢點,你等會兒……”

  他覺得有必要捋一下:“我確認一下先後順序啊,首先是蠍眼在胡楊城吊死了一百多個羽林衛,然後羽林衛報復,燒了胡楊城,再然後,你們抓住了我……我西姐,要吊死她,結果行刑現場起了沙暴,她失蹤了,是這樣嗎?”

  青芝冷笑:“羽林衛對外宣揚,當然是要把我們說得無惡不作,讓老百姓對我們又憎又怕——趙老頭一向偽善,明明是他們吊死了我們百十名兄弟,他非要說是蠍眼吊死了羽林衛……”

  阿禾氣紅了臉:“你們這是……血口噴人!如果你們根本沒吊死過我們的人,自己有嘴,為什麼不澄清?”

  青芝看了她一眼:“吊死那麼多羽林衛,怎麼說也是件長臉和威風的事,為什麼要澄清?”

  “不過,在我們蠍眼安插探子,裡應外合,燒了我們的城,吊死我們的人,這筆賬,別以為我們就忘了。”

  她把第一張照片換到最後,新露出的這張是遠景。

  肥唐、高深、丁柳,以及葉流西和昌東,都在這張照片上。

  “一直想找她,但是不知道羽林衛把她藏到哪裡去了。”

  “兩天前,我們得了消息,說葉流西居然回黑石城了,同行的還不止一個人。”

  她順手把那幾張照片扔到桌面上,眼睛鎖住了肥唐不放,笑得嫵媚,目光裡卻意味深長:“現在,你來跟我說說,這一年,葉流西都幹什麼去了?突然回來,又是想謀算什麼?”

  肥唐舔了下嘴唇。

  青芝顯然沒什麼耐心:“你不說啊?”

  她唇角慢慢勾起,同一時間,有一隻巴掌大的蠍子自她後背慢慢攀上肩頭,毒刺顫巍巍前探,正對著肥唐的腦門。

  肥唐嚇地連退兩步,吞了好幾口唾沫,脫口而出:“養病,我西姐在鄉下養病。”

  謊話一定要說得順溜,一氣呵成,才像真的。

  肥唐滔滔不絕:“你們不是想把我西姐給吊死嗎?當時方士家族,就是姓龍的那家,有個大小姐,使了個法術把我西姐給救出來了,但是這種法術太危險了,傷人傷己……你們肯定也聽說了,龍家大小姐使了法術之後,一直重病……”

  青芝面無表情:“接著說。”

  看來有門,肥唐心裡一喜:“她是方士,她都重病了,我西姐就更病了,腦子也不好使,很多事情不記得了,真的,不信你去打聽……”

  外頭突然有人聲響起:“斬爺!”

  有個低沉的男人聲音傳進來:“青芝呢……這種小事,你何必親自出面……”

  說到後半句時,人已經進來了。

  肥唐愣愣地看著。

  原本以為,江斬是個殺人如麻的彪形大漢,居然不是。

  他身材高瘦,儒雅斯文,淡色襯衫外罩著剪裁精良的豆灰色西裝背心,袖口處搭亮銀的袖扣,穿熨燙挺括的同色西裝褲,眉眼堪稱俊美。

  他是蠍眼的頭目?給人第一印象居然還挺不錯的,肥唐感覺,他會比青芝好說話。

  青芝說:“整個胡楊城都毀了,怎麼能叫小事?”

  “我的意思是,又不是抓到了葉流西,這種無關緊要的小角色,沒什麼審的必要。”

  江斬走到桌邊,拿起葉流西的那張照片細看:“她看起來過得不錯啊。”

  又看向肥唐:“還留著他幹什麼?不應該把他的腦袋割下來送給葉流西,讓她知道自己死期近了嗎?”

  肥唐覺得自己看人的眼光真他媽左到姥姥家了:青芝下來,好歹還跟他說了一會兒話,江斬這是上來就要人命啊!

  他在心裡罵:我操你大爺的。

  但青芝顯然跟江斬是站在一頭的,她笑盈盈看向肥唐:“你覺得呢?”

  阿禾的嘴唇都白了,肥唐的頭皮一陣接一陣地跳:

  ——現在不會有人破門而入來救他的,那種情節是電視裡的,出現了還會被人罵狗血。

  ——青芝問他“你覺得呢”,說明他還有說話的機會,成敗都在他的回答……

  ——不能慫,千萬不能慫,這種草莽頭子最瞧不起慫包,西姐說過什麼來著,人要有價值,有價值才會被看重,他得有點江斬看中的價值……

  肥唐大聲回答:“我覺得不合適!”

  說這話時,腿都在抖,他垂下一隻手,拼命掐自己腿側,想讓自己別抖得那麼厲害。

  江斬似乎有點意外:“為什麼?”

  “想讓我西姐知道自己死期近了,留個字條就行了,她認字。但我的這條命,明明可以換更有價值的東西。”

  江斬冷笑:“是嗎?我要什麼有什麼,你覺得我會真的缺什麼嗎?唯一我覺得有價值的是胡楊城,但你的命,換得回來嗎?”

  肥唐正想說話,青芝柔聲說了句:“我也這麼覺得。”

  話音未落,右手一抬,腕上銀光迸出。

  肥唐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脖頸上驟然一緊,瞬間被青芝拽到鐵欄口,氣喘不上,雙目都往外暴突了,阿禾尖叫著沖上來,拼命想伸手拽摳開勒住他脖子的那圈銀鏈……

  江斬轉身往外走。

  阿禾驚恐而焦灼的臉在他眼前無限放大,肥唐拼盡全身的力氣,重複著嘶聲向阿禾說著幾個字……

  阿禾大叫:“獸首瑪瑙,獸首瑪瑙!”

  江斬驀地止步,喝了聲:“等一等!”

  銀鏈一松,肥唐咕咚一聲栽倒在地,有那麼幾秒鐘,喉嚨裡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想吐,又吐不出任何東西。

  江斬死死盯住阿禾:“你剛說什麼?”

  阿禾眼淚都快出來了,她指肥唐:“問他,他說的。”

  肥唐慢慢爬起來。

  他擦掉嘴角邊因為失控而流出的涎水,吸了吸鼻子,抬頭看江斬:“不知道吧,我西姐手裡有獸首瑪瑙,我覺得,這對你應該有價值吧?”

  江斬一字一頓:“你的命,能值獸首瑪瑙?”

  肥唐說:“不一定值,但你可以派人去問問,萬一不值,你再殺我也不遲啊,反正我也跑不出去。但萬一我西姐肯換呢?那你們可得保我周全了,我缺胳膊少腿地回去,我西姐那性子,肯定也會把獸首瑪瑙砸個豁口的,這樣才叫公平交換,不信走著瞧。”

  ……

  江斬他們剛離開,肥唐就兩腿發軟,撲通一聲坐倒在地。

  阿禾問他:“流西小姐怎麼會有獸首瑪瑙呢?我聽說,那是叛黨才有的東西啊。”

  肥唐有氣無力地擺手:“別問我,故事太長,沒精神講。”

  好吧,阿禾咬了咬嘴唇,換了個問題:“那流西小姐,會拿獸首瑪瑙來換你嗎?”

  肥唐真是悲從中來:“我這頭,拿去換兩斤瑪瑙都不一定換得到,還獸首瑪瑙呢,獸首瑪瑙值半個香港你知道嗎?”

  阿禾說:“那你還……”

  她沒說下去,但肥唐知道她想說什麼。

  那你還提這樣的交易條件?

  管它呢!

  剛進白龍堆的時候,他以為自己這樣的貨色,一定會第一個死,結果呢,他拼命跑,跑到現在,閻羅王還沒攆上他。

  只要有一線生機,他就還要繼續往前跑。

  肥唐抽了抽鼻子:“我西姐未必會拿獸首瑪瑙來換我,但這樣一來,她至少知道我有事了,我東哥,小柳兒,還有老高他們,肯定會想辦法救我的。而且,她也會知道蠍眼不是好東西,想對她不利,能事先做好提防。”

  “如果西姐肯拿獸首瑪瑙來換我的話,那我這條命,都是西姐的,我這一輩子,給她做牛做馬,肝腦塗地都不後悔!”

  ***

  同一時間。

  昌東在慢慢翻看面前的一疊照片,都是昨天逛西市時被偷拍的,以葉流西被拍得最多,正面、側面、背影,甚至有一張,拍的是腕上的紋身。

  市場裡擠擠挨挨,各種聲響,確實方便偷拍。

  對面坐的是趙觀壽,面色很難看:“守衛說,是阿禾陪肥唐一起出去的,那之後就沒消息了。我們一路打聽到西市,找到一家瓷器店,人走店空,只櫃檯上留下一個信封,上頭寫明要轉交葉流西,信封裡,就是這些照片。接下來就沒法找了——我們一直知道江斬在黑石城,就是找不到,甚至試過全城搜捕,都沒結果。”

  丁柳沉不住氣:“信封和照片是什麼意思?挑釁啊?”

  高深有點擔心:“西小姐,肥唐會不會有事啊?”

  葉流西說:“不好說,這要看蠍眼要什麼。”

  “要給我一個下馬威呢,估計隔天肥唐的屍體就會扔到我門口了,如果是綁票想提交換條件,接下來還會有動作的,只能等著。”

  丁柳的眼圈一下子紅了。

  昌東放下照片,問趙觀壽:“你們羽林城,是不是有內鬼?”

  “我們第一天晚上到,第二天去逛街,當天就被拍了,第三天,肥唐和阿禾就雙雙失蹤——這前後出事的頻度,也太密了點吧?”

  趙觀壽點頭:“不錯,我們現在懷疑兩個人。第一個是阿禾,畢竟她知道你們的行程,又是和肥唐一起失蹤的……”

  第二個是誰,不消他說,昌東也猜到了。

  因為院子裡忽然一陣雞飛……雞跳,其間夾雜著李金鼇氣急敗壞的聲音:“幹什麼?你們想幹什麼?放開我!我可告訴你,我有方士牌,我是老李家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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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6-5 00:28:00 |只看該作者
第81章

  丁柳也反應過來:“李金鼇?”

  昌東站起身,大步走到院子裡,其它人也跟出來:李金鼇正被兩個羽林衛押住胳膊,急得臉紅脖子粗的,後頭緊跟著的那個羽林衛,一手倒拎一隻雞:鎮四海比平時蹦躂得更厲害了,鎮山河還是一副“我想靜靜”的模樣。

  李金鼇脖子一擰,正看見昌東:“哎哎,那個,高東,你幫我說句話啊,怎麼上來就綁人呢?”

  他老聽人叫昌東“東哥”,鬧不清姓什麼,又跟高深搞混了,開口就叫他“高東”。

  昌東又好氣又好笑,頓了頓對趙觀壽說:“這個人嫌疑沒那麼大,真不放心的話,院子外頭派人看守就行。”

  丁柳遲疑了一下:“但是東哥,這個人真的……幾乎一路都跟我們在一起哎。”

  昌東說:“你別忘了,除了第一次在紅花樹夜店是偶遇,後頭的兩次,都是我們主動等他載他的。”

  “那……雞呢?”丁柳心裡惴惴的,逮什麼懷疑什麼。

  “鎮山河不是被嚇暈就是被熏暈,在小揚州時,還算間接救了我們,否則我們早被萋娘草給拿下了,鎮四海一天到晚都被捆得跟個粽子似的,唯一一次被鬆開,追著李金鼇跑了好幾裡路,你看中它們哪一點了覺得它們可以當臥底?”

  說完看向趙觀壽:“我可以幫他做個保人。”

  趙觀壽眉頭皺起,似乎是嫌他多事,頓了頓還是給了面子,揮揮手,讓人把李金鼇給鬆開了。

  趙觀壽一行人走了之後,李金鼇對昌東感激涕零:“謝謝你啊,高東。”

  昌東說:“我叫昌東。”

  ***

  肥唐的事情,攪得所有人都心事重重。

  葉流西洗完澡就回房躺下了,但翻來覆去睡不著,忽然想起在白龍堆的時候,肥唐覥著臉過來巴結她。

  ——“西姐你能不能幫幫我?我不想死。”

  信封上寫的是“轉交葉流西”,肥唐算是一尾被殃及的池魚嗎?

  門上忽然有聲響。

  葉流西驀地想起了什麼,被子一掀,鞋都來不及穿,飛快地奔過去,門一開,人都喘了。

  昌東打量她。

  葉流西申明:“我不是故意鎖門的,我給忘了。”

  昌東的目光落在她腿上:“你睡覺不穿褲子?”

  她只穿了件襯衫,還是在回民街初見時的那件格子襯衫,下擺略長,遮到大腿邊沿,腿型極佳——腿美不在長,關鍵要看大小腿比例、肌肉是否緊實勻稱,以及膝蓋的形狀,腳踝處的弧度。

  這麼苛刻的幾點,她都到位了,而且還長。

  昌東覺得自己運氣挺不賴的。

  葉流西沒好氣:“胡說什麼,我穿了內褲的。”

  差點撩起來證明一下。

  昌東說:“你睡覺不穿睡衣?”

  “窮人睡覺有被子就行了,我還專門為睡覺買套睡衣?”

  是她風格。

  一時無話。

  過了會,葉流西說:“你來找我啊?”

  昌東回答:“也沒什麼,就是跟你說一聲,早點休息。”

  懂了,肥唐生死未卜,萬一明天真的血淋淋被送回來了,他們今晚還尋歡作樂,想想怪不地道。

  葉流西點頭:“那你也是。”

  她順手關門,關到一半時,昌東想伸手抵門,末了還是算了。

  他怕他一進去,就收不住了。

  ***

  隔天早上,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阿禾出事了沒人接手安排,早餐好久都沒送過來,丁柳溜達著出門,本來是想打聽一下的,誰知道沒過多久就飛奔回來,上氣不接下氣。

  昌東看到她那副樣子,心下一凜:“是不是肥唐出事了?”

  丁柳點頭,又忙不迭搖頭:“不是,我聽外頭說,阿禾回來了。”

  說是一大早,羽林城的鋼板大門剛一打開,有一輛小麵包車就自西向東,從城門口那條大路上疾馳而過,經過大門口的時候,後車門豁然打開,從上頭滾下一個大酒桶來。

  從麵包車出現,到開後門、酒桶滾下、車子消失,總共也不到一分鐘。

  怕是危險物品,大門口的守衛沒敢輕舉妄動,後來聽到裡頭發出敲打的聲音,這才極其小心和戒備地去掰桶蓋。

  裡頭裝著的,赫然就是阿禾。

  葉流西追問:“肥唐呢,沒在裡頭?”

  丁柳恨不得一口氣把話都說完:“沒,只夠裝一個人,阿禾也沒死,不是還在裡頭敲打酒桶嗎?後來就被帶走了……我出去的時候,聽到外頭不少羽林衛都在議論這事,說是蠍眼太囂張了,公然欺上門,肯定是江斬點了頭的——沒他同意,那些手下們不敢這麼搞的。”

  李金鼇在邊上聽得雙眼發直,一迭聲地念叨:“江斬嗎?完了完了,阿禾是不是就是給我們送飯的那姑娘?完了完了……”

  葉流西被他念叨得心煩:“什麼完了完了?”

  李金鼇說:“你們沒聽說過嗎?江斬最恨羽林衛,但凡羽林衛落他手上,不死也會脫層皮的,這麼著跟你說吧,他手上,老百姓和方士都能倖免,唯獨羽林衛不行,只要穿過羽林衛那身皮,就沒人能在他手上全身而退。”

  丁柳奇道:“為什麼?羽林衛掘了他祖墳了?”

  李金鼇也不清楚,不過他估摸著,也差不多了。

  正說著,外頭忽然有人聲,抬頭看,為首的是趙觀壽,面色難看極了,後頭跟著幾個猛禽衛,而被護在猛禽衛中間的那個人,正是阿禾。

  她顯然重新梳洗過了,頭髮紮起,黑色的制服筆挺,肩膀上一抹鴿羽白,但兩隻眼睛都哭腫了,還在不斷流淚,脖子上有被扼過的青紫。

  趙觀壽走到葉流西面前,猶豫了一下:“是這樣的,今天早上,羽林城剛開大門……”

  葉流西打斷他:“我們已經知道了,阿禾被裝進了酒桶裡是嗎?你把她帶去問了這麼久的話,問出什麼來了?”

  趙觀壽說:“我什麼也沒問出來,阿禾……舌頭被割了。”

  葉流西頭皮發緊,覺得耳邊像是有什麼炸開,劈裡啪啦。

  她希望是自己聽錯了,但看趙觀壽的表情,又看阿禾那副模樣,也知道不會是作偽,一時間胸口堵得厲害,問他:“那你帶她來幹什麼?”

  趙觀壽有點無奈:“進屋說吧。”

  ***

  進了屋,關上門,一行人圍坐桌邊,丁柳心裡難受得很,給阿禾遞紙巾,阿禾沒接,她只好縮回手,過了會,眼圈一紅,自己用上了。

  阿禾只比她大了三四歲吧,這麼年輕,長得也秀氣,前兩天她還幸災樂禍地駐足看阿禾和肥唐鬥嘴,覺得兩個人沒准能成歡喜冤家,臆想著肥唐萬一真和阿禾好了,以後家裡肯定吵個天翻地覆……

  怎麼會這樣呢。

  丁柳拿紙巾捂住眼睛。

  趙觀壽清清嗓子,大聲說了句:“葉流西就在這裡,你有什麼話,現在可以說了。”

  阿禾淚水未幹,忽然開口,發出的是跟趙觀壽一模一樣的聲音:“葉流西就在這裡,你有什麼話,現在可以說了。”

  葉流西猝不及防,心裡打了個突,盯住趙觀壽:“這是怎麼回事?”

  趙觀壽壓低聲音:“蠍眼通妖,這是‘代舌’,跟水眼差不多,江斬可以通過它跟你講話,我問不出來肥唐的消息,是因為江斬講明瞭只跟你說話。”

  過了會,阿禾又說話了,她目光呆滯,嘴裡卻不斷發出聲音,還是男人的聲音,這場景,叫人毛骨悚然。

  聲音是江斬的:“葉流西,這一年,你過得不錯啊?”

  葉流西說:“肥唐呢?活著還是死了,人全還是不全,不說清楚,我們也就沒必要往下聊了。”

  她等了好一會兒,才聽到江斬的回答:“放心吧,全得很,畢竟我想拿他換東西。當然了,你沒興趣換,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葉流西說:“那要看你換什麼,你要換黑石城,一時半會,我也做不到。”

  江斬大笑:“黑石城,我會自己打,趙觀壽的腦袋,我也自己砍,這兩點,不會讓別人代勞……”

  昌東留意去看趙觀壽,江斬的那句話,或者說是阿禾嘴裡複述出那句話時,趙觀壽擱在桌面上的手下意識攥起,指節泛白,眉毛下垂,眼睛微微眯起,嘴角一側不自然地抬起。

  典型的憤怒、厭惡還有輕蔑。

  羽林衛和蠍眼的對立,倒確實是真的。

  江斬繼續說下去:“我聽說,你手裡有獸首瑪瑙?”

  葉流西明白了:“你想拿肥唐換獸首瑪瑙?”

  江斬說:“不願意換我也理解,畢竟是那麼貴重的東西……”

  葉流西打斷他:“那你可就不瞭解我了,那玩意兒,我可從來沒放在眼裡。”

  她說的是真話:在關外,獸首瑪瑙是她找回過去的重要線索,不會賣;在關內,獸首瑪瑙是叛黨覬覦的不祥之物,不能賣。

  脫不了手,就只是個物件而已,開始塞包裡,後來扔昌東車上,她都懶得拿出來看。

  她這麼漫不經心,江斬反而生了疑:“你手裡的獸首瑪瑙,不會是假的吧?”

  葉流西冷笑:“你這麼說就沒勁了,我懷疑你手裡的肥唐是假的了嗎?瞻前顧後畏首畏尾,我看你也做不成什麼大事。”

  江斬一時語塞,頓了頓問她:“怎麼換?”

  葉流西說:“這個應該是你安排好了通知我吧?不過先說好,全換全,整換整,肥唐得是完好的,不缺胳膊少腿,不被人下什麼有潛伏期的毒,不然的話,我可不敢保證你收到的獸首瑪瑙是斷成幾截的。”

  江斬沉默了一下:“你對獸首瑪瑙就這麼不珍視?”

  “既然決定換給你了,就是你的東西,我吃飽了撐的珍視你的東西?”

  江斬居然笑了:“好,你把那個女人留在身邊吧,想好了怎麼換,我會通知你。不過下一次,我可不希望有條老狗在邊上旁聽。”

  趙觀壽臉色鐵青,不發一言,葉流西看了他一眼:“趙老先生,那阿禾,我就先留下了。”

  說著示意丁柳:“柳,帶阿禾回房裡去,你別的事兒不用幹,好好陪她就行。”

  她怕阿禾想不開。

  丁柳猜到了,她走到阿禾身邊,攙她起來,低聲說:“跟我走吧。”

  語氣溫柔得像個小姐。

  趙觀壽一直目送著丁柳她們回房、關上門,這才臉色凝重地開口:“葉流西,你不會真的把獸首瑪瑙交出去吧?你知道獸首瑪瑙的來歷,江斬決不能得到這個東西。”

  葉流西瞥了他一眼:“我的東西該怎麼用,好像是我做主吧?”

  趙觀壽一時氣結。

  靜默之中,昌東輕輕笑起來。

  “趙老先生,你安排流西回來,派人在荒村蹲守,大張旗鼓迎接,又找人給流西測無字天簽——打開天窗說亮話吧,目的到底是什麼?一再隱瞞的話,就顯得別有用心了。”

  趙觀壽雙唇緊抿,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說話。

  “南斗破玉門,明明葉流西才是獸首瑪瑙的主人,不知道為什麼冒出個江斬,勢力還迅速壯大。”

  “兩害相權則其輕,江斬跟羽林衛早已勢成水火——我們希望流西小姐殺江斬,接手蠍眼,這樣兩全其美,一來蠍眼不再作亂,二來以後我們還可以把蠍眼整編入羽林衛,消一場禍患於無形,不知道流西小姐意下如何啊?”

  葉流西看了他半天,越想越覺得滑稽好笑:接手蠍眼,四個字,說得真輕鬆。

  她一時忘記了自己也是嘴上打打萬里河山:“不好意思,我這個人格局很小,沒事就喜歡談個情說個愛,做做小生意擺擺攤什麼的,我不喜歡打打殺殺。”

  趙觀壽站起來,居高臨下看葉流西。

  “流西小姐好好想想吧,可不是我們拉你蹚這趟渾水,你早就在水中央了。”

  “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蠍眼要對付你,羽林衛願意支持你,你我就是朋友,互惠互利,何樂而不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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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趙觀壽走了之後, 昌東先去找了李金鼇, 說了關於“代舌”的事情, 李金鼇想了半天才想起來這是什麼東西。

  “是有, 這東西跟水眼還不太一樣, 用代舌要傷人,所以它在《博古妖架》下冊上。一對有主輔,主舌可以直接用,輔舌接到人嘴裡才能說話,一般都是複述別人的話。”

  “這個就像電話一樣, 你們在電影裡見過電話吧?只不過是單向的, 你們只能收聽,也就是說, 江斬啟用主舌,等於是向你們撥電話, 然後你們才可以和他通話,你們沒法撥過去。”

  昌東臉色很難看:“這舌頭,就這麼一直長在人嘴裡了?”

  “一般來說,是這樣的。”

  “這東西雖然殘忍,但也不算沒用, 江斬不打算收回了?”

  李金鼇解釋:“要麼說它有主輔呢,主舌可以生輔舌的, 所以輔舌丟了也無所謂。我聽說啊,獸首之亂的時候,就有不少人被專門用作代舌, 這樣傳遞消息,可方便了。”

  昌東眉頭緊鎖:“可以拿掉嗎?會疼嗎?”

  一想到阿禾又要來一次割舌之痛,他就有點不寒而慄。

  李金鼇像是猜到了他在想什麼:“不疼的,這個就像假肢一樣,你把假肢接上取下,會有一點不舒服,但哪會疼那麼狠啊?我跟你說啊……”

  他繪聲繪色:這代舌不會心甘情願讓人割下,肯定會百般掙扎,所以要割得有技巧,要讓人口含烈酒,捱的時間越長越好,等到那代舌醉得暈暈乎乎,就可以下刀了。

  說到末了,又添一句:“不過我建議你啊,別割。”

  “為什麼?”

  李金鼇瞪大眼睛:“割了不就成啞巴了嗎?”

  昌東一時沒搞明白。

  李金鼇跺腳:“你傻啊,你沒發現嗎,這個舌頭可以讓人說話的。當然了,一開始接進去,你不習慣,只能複述別人的話,但相處的時間一長,磨合一久,你其實可以鍛煉著用代舌說話——是,這樣的確感覺不好,但是,總比啞巴強吧?”

  昌東腦子裡轟的一聲炸開了。

  ***

  丁柳一直幫阿禾擦眼淚,又低聲寬慰她,但好幾次都是沒說兩句,自己先紅了眼圈。

  反而要阿禾遞紙巾給她。

  丁柳過意不去,指邊上特意拿進房裡的早餐:“阿禾,要麼你先吃點東西……”

  話還沒說完,外頭有人敲門。

  丁柳過去開門。

  來的是昌東,他直接進來,拖了張椅子在阿禾面前坐下,面色凝重,一言不發。

  丁柳搞不清楚狀況,站在門口有點不知所措,葉流西和高深本來在客廳吃早飯的,見到情況不大對,也都過來。

  剛到門口,就聽到昌東對阿禾說:“阿禾,我希望你講真話,你的舌頭,到底是江斬割掉的,還是羽林衛割掉的?”

  丁柳一時懵住,高深反手把門帶上,手心都出了一層冷汗。

  阿禾身子顫了一下,沒敢抬頭看昌東。

  昌東說下去:“你的肩羽是鴿子,鴿子通常是用來報信的,我之前忽略了,剛剛才反應過來:趙觀壽把你安排在荒村,你們到底怎麼聯繫呢?”

  “關內沒有電話,資訊傳達滯後,在荒村,我並沒有看到你養鴿子,也就不存在飛鴿傳書的說法。”

  “李金鼇跟我說,獸首之亂的時候,有些人專門被用作代舌,傳遞消息。我懷疑你也是一樣。但你跟我們說話,一直口齒清楚,你是不是已經做代舌很多年了?磨合的時間足夠長,所以習慣了用代舌講話?”

  “江斬沒有割你的舌頭,他只是給你換了條輔舌,因為你之前的舌頭,是跟趙觀壽手裡的主舌配對的,你脖子上有青紫的扼痕,是換掉輔舌、掙扎時受的傷,是不是?”

  阿禾沉默了很久,終於慢慢點頭。

  丁柳倒吸一口涼氣,反應過來之後,第一反應是憤怒,媽的,欺騙她感情,害她掉了那麼多眼淚。

  但緊接著,又是同情:做代舌很多年了,那就是……很小的時候,就被割掉舌頭了?

  昌東說:“你換了條輔舌,一時間可能不太習慣,但是我覺得應該不會影響你說話,最多是吐字清晰與否?你……試一下?”

  他語氣柔和,不像是興師問罪的,阿禾怯怯的,頓了頓,嘴裡開始發出模糊的聲音。

  雖然發音確實有些怪異,有時候像大舌頭,有時又像短了一截,但幾句話之後,就不影響聽懂她的意思了。

  阿禾說:“羽林衛大多數都是從固定的家族、姓氏裡選出來的,但也有一些特定的職位,普通人可以報名,就是只招年紀小的,年紀越小越好。”

  昌東大致明白:成年人相對複雜,目的、心機都很難看透,但小孩子容易培養,到手時還是一棵小樹,想讓他長成什麼樣,就會長成什麼樣。

  “我父母送我去報名的,層層篩選,最後被選上了,還覺得很光榮。”

  “再然後,我就被換上了代舌,負責打探傳遞消息,但代舌的事是個秘密,只有我們自己和羽林衛高層知道,哪怕是對其它的羽林衛都要保密……”

  葉流西打斷她:“你知道趙觀壽說,是江斬割了你的舌頭嗎?”

  阿禾點頭:“當時我還不能講話,趙老先生寫給我看說,一來的確是江斬割換了我的舌頭,他這麼說也不算造謠;二來這樣可以讓人覺得江斬手段殘忍,讓羽林衛同仇敵愾,所以……”

  昌東替她說下去:“所以你就一直哭,裝著從此再也不能說話了,來博取我們的同情?”

  或者說,以激化他們對江斬的厭惡。

  阿禾又窘又臊,她哭倒不完全是作偽:一個羽林衛的哨探,成了蠍眼的傳聲筒,在趙觀壽眼裡,比廢物還討人嫌吧。

  好在,昌東沒有再揪著這個點不放:“肥唐還在蠍眼手裡,現在,我要你把出事的情形、發生了什麼、見過誰、那個人長什麼樣、什麼衣著裝扮、說過什麼話、甚至有什麼表情,都原原本本複述給我。”

  ***

  昌東跟阿禾聊了很久,中間還出去過一趟,拿了冊子和筆過來,記下一些關鍵的點,問完之後,眉頭深鎖,直接起身回房,說是要理清一些事情。

  他都開口了,葉流西也就不去打擾他,連在客廳都不讓人大聲喧嘩,以至於丁柳吐槽青芝都只能小小聲:“江斬是眼瞎了嗎?喜歡那麼妖豔的女人,是人都該選我西姐啊。”

  葉流西反而無所謂,從前她覺得顛倒眾生很風光,現在有昌東她就足夠了,江斬留給青芝顛倒去吧,好走不送。

  昌東這一“理”就是好久,連午飯都沒出來吃,到了下午,葉流西終於忍不住,拿碟子裝了幾樣糕點,又倒了杯白水,給他送去。

  她儘量動作輕地擰開門鎖,才發現昌東半躺在疊好的被子上,居然睡著了。

  這一下,她更不敢大聲了,輕手輕腳過去放下杯碟,又拿了件外套過來,幫他蓋在身上。

  才剛蓋到一半,腰間突然一緊,昌東睜開眼睛,在她唇上啄了一下,順勢摟帶著她坐起來。

  葉流西說:“你沒睡著啊?”

  “只是閉上眼睛想點事情,哪那麼容易就睡了?”

  “我是不是打擾你想正事了?”

  昌東回答:“你不就是我的正事嗎?”

  葉流西讓他說得心神一蕩,正想說什麼,目光忽然落在他手邊攤開的冊子上。

  那兩頁寫得密密麻麻,甚至有畫線列明關係。

  她問:“你理出什麼來了?”

  昌東反問她:“我和阿禾說話的時候,你也在邊上聽,你又理出什麼來了?”

  葉流西說:“就那些唄,一句句的,不是都說得很清楚嗎。”

  昌東看了她一會:“流西,你要是再這樣不上心,哪天你自己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葉流西笑嘻嘻的:“我怎麼會死,我是南斗星罩護的人啊,再說了,我還有你啊。”

  昌東面色平靜:“但是我會死的,不止我,高深、丁柳,我們都會死,肥唐出事,已經是個教訓了。”

  他這麼冷靜地把“死”字說出來。

  屋裡這麼安靜,這話如此不祥,說出來,收不回去,

  葉流西忽然打了個寒噤,她伸手摟住昌東,下巴抵住他頸窩,低聲說了句:“昌東,你不要這麼說。”

  她摟得很緊,透著不容不讓不准不許的執拗勁兒。

  昌東心裡一暖,把她擁進懷裡,溫存了好一會兒才轉入正題。

  “我們進黑石城之後,接連發生事情,每件事間隔的頻度都很緊。”

  “第一晚,趙觀壽把那麼多資訊傾倒下來,把人當填鴨去填;第二天,逛街被偷拍;第三天,肥唐被綁架;第四天,阿禾被放回來,江斬透過她跟我們談條件,而趙觀壽緊接著亮底牌……覺不覺得,好像一連幾場緊鑼密鼓的戲,都排布好了,讓人連喘息的時間都沒有?”

  葉流西靜靜聽著。

  “事實上,我一開始甚至懷疑,那些綁架肥唐的‘蠍眼’,也都是趙觀壽安排的。因為什麼都是他們說的,肥唐被誰綁走,我們也沒看到,尤其是,蠍眼的說辭,其實是從側面證明了趙觀壽的話,你發現沒有?”

  他示意葉流西起來,翻開那個冊子給她看。

  “趙觀壽說,你是羽林衛的臥底,你愛上江斬,被江斬吊死,然後在沙暴裡被救走。”

  “而青芝和江斬的對話裡,你是羽林衛的臥底,你害他們丟了城,又死了上百個人,所以江斬準備把你吊死,但你在沙暴裡失蹤了。”

  “雙方的說法裡,最大的不同,只是到底是羽林衛吊死了蠍眼,還是蠍眼吊死了羽林衛。”

  他拿起筆,在紙上花了兩個有交集的圓,然後拿筆塗黑交集的部分:“一般而言,兼聽則明,偏信則暗,聽了兩方說辭,疊加的部分應該就是真的了——蠍眼的話,大部分是趙觀壽的重複,所以我起初懷疑,他們是一夥人,那個江斬還有青芝,都是趙觀壽找人假扮的。”

  葉流西直覺這兒應該有個轉折了:“但是?”

  “但是,早上你們通話的時候,我留意觀察過趙觀壽,人有一些下意識的微表情,很難作假,他跟江斬,的確是對立的,他提出想殺掉江斬,接手蠍眼,不像是在說謊。”

  “而且,阿禾給我們描述了青芝的模樣,她右手腕繞銀鏈,左手有跟你一樣的紋身,眼角還畫了蠍子,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你也畫過——這給人一種感覺,你愛上江斬,一直在模仿青芝……”

  葉流西差點跳起來:“我模仿她?這世上就沒有值得我模仿的人,娘胎裡也沒有!”

  昌東早料到她會是這反應,伸手滑進她衣服,在她腰側輕輕撓了一下:“聽人說話要有耐心。”

  葉流西被他撓得腰身都軟了三分,想想還是氣不過,橫過左腕給他看:“我一直覺得,這紋身是我身上最大的敗筆,這種審美……還不如我腿上的烙疤,那個疤雖然難看,至少粗獷……”

  要命了,為了貶低這個紋身,連烙疤都誇上了。

  昌東把話題拉回來:“所以現在,出現了很矛盾的局面。”

  趙觀壽和江斬,確實是對立的,但在對葉流西的說辭上,兩者偏偏又是一致的。

  “如果選擇相信他們,就等於承認了你的過去:你臥底,模仿青芝,愛而不得,和蠍眼有毀城之仇。”

  “如果選擇相信你,就等於同時否定蠍眼和羽林衛——這兩個死對頭,真的沒必要在你的事情上串供。”

  葉流西腦子都木了:“那到底要怎麼選?”

  昌東反問她:“你要紅茶還是牛奶?”

  “哈?”

  “選一個,要喝紅茶還是牛奶?”

  葉流西都不怎麼喜歡,頓了頓不情不願:“牛奶吧。”

  “為什麼不要橙汁呢?”

  “你沒給啊!”

  昌東說:“你看,這就是問題所在了,你被非左即右給局限住了。事實上,完全可以不止這兩個選項。”

  “真相一定是最完美的,如果你覺得,目前的選項都有缺陷,不能讓你信服,那麼索性膽子大點,全部推翻。我們假設一種更極端的情況:蠍眼也好,羽林衛也好,至少其中有一個,或者兩個全部,被設計入了局——也就是說,背後還有別人,設的是更複雜的局。所謂的你是臥底,你愛上江斬,你被吊死,都只是個能混就混的幌子,目的在於遮蓋真正的真相。”

  葉流西被他左一個“局”右一個“局”的,弄得腦子都暈了,忽然來了火:“這些人吃飽了撐的嗎,信不信我去攪局?”

  昌東說:“沒錯,該你去攪局了。”

  “你曾經說過,你一直被人設計著,朝某個方向走,以前不能反擊,是因為看不到一點端倪,現在不一樣了,江斬也好,趙觀壽也好,這些跟你相關的人,都浮出水面了——流西,你該主動一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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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6-5 00:28:34 |只看該作者
第83章

  主動, 反擊, 這類字眼聽起來讓人血脈賁張, 做起來還得一粥一飯, 摸著石頭過河。

  葉流西的第一步是走出院門, 有意識地去查看這座羽林城,當然,不止自己一個人——她聽了昌東的建議,帶上了李金鼇和兩隻雞。

  昌東說:“說到底,這裡是羽林衛和方士的地盤, 你身邊需要一個方士, 而李金鼇是最合適的人選。”

  當初趙觀壽要借臥底為名抓走李金鼇,昌東把人保下來, 倒並非完全出於信任,而是因為, 他們一行人都是關外人,葉流西又把關內的記憶給丟了,想在關內做事,身邊一定要拉攏一些人。

  李金鼇這個人可用:土生土長的關內人,正兒八經的方士, 沾帶了顯赫的老李家卻又是最不受重視的那一支,半瓶咣當, 閱歷卻多,對方士大族既羨慕又嫉妒,想靠攏又無門。

  昌東提醒葉流西:“我們現在暫時受到趙觀壽禮遇, 之前又為李金鼇講了話,他心懷感激,把我們當自己人和可以投靠的物件——你要和他多聊聊,他的哪怕不起眼的一句話,都可能成為有用的資訊。”

  至於為什麼帶上鎮山河和鎮四海……

  “溜雞是出去散步的好藉口,這兩隻雞是重要道具,關鍵時刻,還能製造混亂,尤其鎮四海,一個頂三。”

  ……

  葉流西留心看羽林城的佈局,分佈圖在心裡漸漸成形:辦公區、住宿區、操練區的位置排布,哪些地方暢通,哪些地方守衛森嚴,猛禽衛如何換班,巡邏隊隔多久會經過……

  事無巨細,點滴入心。

  李金鼇不知道她留心的這些玄虛,只以為是自己運氣好,人家帶他出來看稀奇,心裡感激得不行,一路都在讚美,辦公樓修得齊整、羽林衛的制服好看、路平不硌腳、花草都比別處稀奇……

  只有你想不到的,沒有他誇不到的。

  葉流西則隨時引話套話。

  “李金鼇,你以前,有沒有聽說過我的名字啊?”

  李金鼇很誠實:“沒有,我就是最近才認識流西小姐的。”

  瞭解了,“葉流西”並不聲名顯赫。

  “那江斬呢,你常聽說嗎?”

  “江斬那是老早就聽說了,蠍眼頭頭嘛,說實在的啊……”

  李金鼇壓低聲音:“雖然叛黨絕對應該被剿滅,但是有時候吧,我對這個江斬,還是有點小服氣的……”

  葉流西眼眉一挑:“哦?”

  李金鼇話都說出口了才發覺有點冒失,嘴唇囁嚅著,有點猶豫。

  葉流西給他吃定心丸:“我們是跟江斬對立,但不代表這個人一無是處,他要沒點本事,蠍眼也不會這麼壯大。”

  這一下,說到李金鼇心坎上了:“對對,我也這麼想的。看人嘛,要全面一點。你說啊,這個江斬,無權無勢,還是奴隸出身,一步步到今天的位置,真是挺有手段的。”

  “奴隸出身?”

  “是啊,你沒聽過人家傳嗎,說他從小被賣在黃金礦山做苦工,就是黑石城附近的黃金礦山,那種地方,進去了就出不來,有人六七歲時就在裡頭挖金,一直挖到頭髮都白了,跟奴隸沒兩樣……”

  “隨便拐賣人當奴隸,這都可以?”

  李金鼇覺得她是見識少了:“明面上當然是不可以,但是……嗐,黃金礦山是羽林衛和方士大族共有的,裡頭發生什麼事,老百姓哪敢去過問啊,再說了,你家裡人被拐了,你敢跑去黃金礦山要人嗎?”

  葉流西說:“我當然敢。”

  她家裡人是誰,不就昌東嗎,把昌東拐去挖礦……一想就火大,她會把礦山都炸了。

  李金鼇吃了她一嗆,一時間都不知道該怎麼往下說,頓了頓才繼續:“後來就逃出來了……沒准就是因為這段悲慘的經歷,他才要反。”

  “在黃金礦山做工……很悲慘嗎?”

  “當奴隸啊流西小姐,那可不是去上班,別的不說,一進去,就先要被那麼滾燙的烙鐵,哧一下,在身上烙個疤印,你說疼不疼?”

  ……

  回到住處,葉流西第一時間去找昌東。

  昌東冷靜地聽她說完:“你懷疑,你和江斬,都曾經在黃金礦山當過苦工?”

  葉流西點頭:“趙觀壽說我曾被賣給人做苦工,而且我的小腿上,也有一個烙疤。”

  昌東示意她往下說:“然後呢?”

  葉流西動作迅速地把冊子和筆推到他面前:“然後我就來聽你分析了。”

  昌東真是又好氣又好笑,他伸手出去,捏住她下巴頜尖:“你這腦袋,現在就用來當擺設了是嗎?”

  葉流西斜睨著他:“當擺設也得好看啊,不然為什麼有人看得目不轉睛的?”

  也怪了,昌東居然喜歡這種沒羞沒臊的調調:他也分不清究竟是因為她才喜歡呢,還是一直喜歡而不自知。

  他把她圈攏進懷裡坐下,低頭吻蹭她耳邊:“你能不能適當地害臊點?”

  葉流西故意蹙眉:“害臊是什麼樣的?要不你做一個,我學一下?”

  昌東差點上當了,反應過來之後,在她腰側狠狠攥了一下,葉流西笑得喘不過氣來,過了會才說:“劉邦文不如蕭何,武不如韓信,也當皇帝了啊。我要操心那麼多幹嘛?”

  她掰手指給他看:“動腦子我不如你,打架不如高深,胡謅套話有柳兒,跑腿做事有肥唐,他現在不要太聽我的話哦。”

  “所以我現在可以既不操心,又把事情辦妥當了,不是很好嗎?”

  愣是把懶惰曲解出了一股運籌帷幄的氣勢。

  昌東納悶了:“那大家各有作用,你起什麼用了?”

  她答:“我嘛……就是讓你愛,讓柳喜歡,讓肥唐崇拜,讓高深……嗯,我還沒找准對高深的定位,不過沒關係,反正他老實,好糊弄。”

  昌東說:“你這臉皮厚的……”

  簡直無從吐槽。

  葉流西說:“臉皮厚怎麼了,你第一天認識我,就知道我臉皮厚了,還不是照樣喜歡上我了?可見人賤點沒什麼,關鍵是賤得坦蕩……”

  昌東一根手指壓到她唇邊:“你再說,我就不說了。”

  聽她說話胃疼。

  葉流西立馬不吭聲了。

  昌東有好一會兒沒說話,他想事情時就會這樣,習慣長時間閉上眼睛,即便偶爾睜眼,也是目光凝重。

  但一直下意識摩挲她的手:從手腕,到手心,順著指節,一路到指腹,有時候會握住了,送到唇邊,好一陣細吻。

  葉流西盯著他手上的動作看:她知道他是下意識,但下意識她也高興,就讓他習慣成自然好了。

  頓了好久,昌東才開口:“看過《聊齋》嗎?”

  “沒讀過,不過知道。”

  昌東說:“《聊齋》雖然是個妖鬼故事集,但並不因為有了妖鬼就胡編亂造。也就是說,妖鬼只是背景、幫你開個方便之門,但是行為做事,依然要符合人間的邏輯和法則。”

  葉流西點頭:“是啊。”

  “那我們現在撇開那些有的沒的,理性地分析一件事:關內這樣的世界,羽林衛和方士一手操控大權,也同時操控了文化、物資、財富、軍隊乃至禦妖之術,統治穩固了千年之久。普通的小老百姓,一窮二白,沒有任何背景,憑什麼能跟他們對抗?而且還能做到勢力迅速壯大?”

  可別說是什麼天命所歸、星辰罩護,這些都是虛的,兩相對抗,要靠實打實的資本。

  “流西,你從現實的角度去分析,江斬勢單力薄,要迅速崛起,他需要什麼?”

  葉流西想了一下:“人,還有錢?”

  昌東點頭:“有個詞叫‘招兵買馬’,有了錢,自然有人來附庸,所以我們現在只說錢——江斬要怎麼樣才能有錢?關內的這種社會形態,階層分明,小富即安,除非天降橫財,否則很難暴富。”

  葉流西心裡一動:“黃金礦山?”

  江斬能有錢,跟他在黃金礦山的經歷一定不無關係:也許他偷著積累了一些黃金,又也許他挖到了還沒有被發現的礦脈秘而不宣,設法留為己用,總之,他搞到第一桶金了。

  昌東說下去:“但是,光有人和錢,並不足以讓他在這場對抗裡占上風,當權者的人和錢,比他多得多了,所以,江斬想迅速勝出,還需要殺手鐧。”

  葉流西隱約猜到了:“物資?”

  “沒錯,物以稀為貴,你出生以來,皮影隊就斷絕了。二十多年的時間,足以顛覆很多事情——很多國家的崛起、趕超、落後,也就是十年二十年的事。”

  “想想看,這二十多年,羽林衛和方士裹足不前,江斬卻能第一時間接觸到關外,大多數東西,只要他有錢,就能買得到:醫藥、車子、日常用品,還有其它林林總總,只要運進來,就會是搶手貨,會幫助他錢生錢。而且,最大的買家可能還是羽林衛和方士,因為這些東西,他們不得不用,明知道是給對頭送錢,還是要設法買——否則,趙觀壽的那些車,哪來的?總不能自己造吧。”

  他看向葉流西:“這才是江斬崛起最合理的邏輯線,跟厲望東一樣,都得先掌控物資通道。”

  “那麼問題就來了,我們都知道,過去二十多年,物資跟你之間,是可以劃等號的:如果你為羽林衛做事,江斬根本就不可能出頭,所以在這一點上,趙觀壽一定撒了謊。”

  “現在我們再回到最初的假設,也就是你懷疑的,你和江斬,都曾被賣進黃金礦山做苦工——從這個假設出發,再倒推出另一條合理的邏輯線。”

  “你和江斬從小都被賣進黃金礦山,算是相識于微時,然後結伴出逃,相互扶持,共同創立了蠍眼。”

  “你和江斬通過代舌講話的時候,我個人感覺,他的氣勢,不大壓得住你,而且你可以自由出入關,這算是天賦異稟了吧?所以你的地位,應該在江斬之上。”

  “甚至說不定‘蠍眼’這個名字的由來,都是因為你喜歡在眼角畫蠍子……”

  葉流西忽然想起一件事:“還記得我一直做的那個夢嗎,我忘了跟你說了,當時,水缸壁上,爬了一隻蠍子……”

  眼塚屠村,唯獨漏了她,是因為她躲在水缸裡。但當時眼塚又拿起水壺,大踏步走向水缸,好像是要喝水——按照常理,她絕對是躲不過去的,現在明白了:眼塚畏蠍,而當時的水缸上,恰好就爬了一隻蠍子。

  也許就是因為這只蠍子,她心懷感念,所以喜歡在眼角勾蠍,甚至連後來創立的組織名稱,都叫蠍眼。

  葉流西忽然想笑。

  一下子,她就從羽林衛的臥底、蠍眼的死對頭,變成了蠍眼的頭目。

  人生果然如戲,猝不及防。

  她額頭抵住昌東胸口,簡直是要歎息了:“但是……還是很多地方說不通。”

  她是頭目,但關內卻幾乎沒人知道葉流西這個名字,反而是江斬,人盡皆知。

  江斬和她自小就是同伴的話,為什麼也認為她是羽林衛的臥底,要反目殺她?

  江斬要殺她,青芝反而這麼熱衷模仿她,這不是自相矛盾嗎?

  昌東低頭親了親她發頂:“慢慢來,這個局好像洋蔥一樣,一層套著一層,目前我們可能還看不到真相,但也不是沒進展——至少,我們現在知道,趙觀壽的話是作了假的。”

  這話提醒了葉流西:“趙觀壽說,想跟我合作,讓我接手蠍眼,不知道又想搞什麼鬼。”

  昌東沉吟了一下:“我倒覺得,這話可信度挺高的。”

  他解釋:“現在,趙觀壽有兩個敵人,一個是江斬,他桀驁難馴,咄咄逼人,實力雄厚,覬覦黑石城。”

  “另一個是你,其實你現在沒野心,也不想去反誰,不具備威脅,但南斗破玉門,這個讖言讓他永遠都會提防你。”

  “如果你是他,這兩個敵人,只能留一個,你會留誰?”

  葉流西想了又想:“能都不留嗎?”

  昌東說:“理想來說,確實兩個都不該留。但趙觀壽必須留下其中一個。”

  葉流西一下子反應過來:“留我,只能留我,也必須留我。因為他殺不死我。而且長遠來看,他還指望著我百年之後還骨皮影人。”

  昌東點頭:“殺不死你,又怕你在外作亂,就只能收攏你——但想去收攏叛黨的頭目,絕不是件容易的事。”

  葉流西的思路反而順了:“首先,讓她丟掉位子,被別人取而代之。”

  昌東接下去:“取代她的人,要跟她勢不兩立,恨不得她死。她得犯下不能為人原諒的罪孽,沒法回頭。”

  葉流西順著已知的脈絡去想:“趁著她失去記憶,給她編造羽林衛的假身份,假充是她的‘娘家人’,主動接納她。”

  昌東嗯了一聲:“然後故意放消息給蠍眼,蠍眼出重手對付她的話,她就會覺得,只有羽林衛可以依靠。”

  葉流西恨恨:“最後來裝好人,假惺惺表明自己跟她是一頭的,要幫著她對付蠍眼……”

  ……

  所以,她現在在關內,沒有朋友。江斬和趙觀壽,也許都是她的對頭,一個想要她死,一個費盡心機。

  這樣的籌畫,絕非一朝一夕,她一年前因意外出關,但這些籌畫,也許更早些時候就開始了。

  這是所有的真相嗎?

  還是如昌東所說,只不過是又把洋蔥剝開了一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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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6-5 00:28:46 |只看該作者
第84章

  江斬一連幾天都沒消息, 不過他也沒有一昧裝死, 中間通過代舌, 讓肥唐跟葉流西她們說過一次話。

  這跟綁架案裡, 讓人質拿張當天日期的報紙拍照片的用意是一樣的, 變相通知你:人還活著、沒變卦、耐心點。

  從說話時的語氣語調來判斷,作為人質,肥唐過得還算可以,昌東特意問了兩個刁鑽的問題,比如西安地鐵是先開通一號線還是二號線, 再如朱雀路古玩市場的早市是週五還是週六, 肥唐答得飛快,足見不是雙生子在那頭蒙混視聽。

  但時間拖得越長, 昌東越不放心:這意味著江斬有充分的時間去籌畫和安排,他也許並不滿足於只拿到獸首瑪瑙, 江斬那樣的性格,很可能既要得寶,又要報仇。

  這樣的話,葉流西就危險了。

  所以,跟趙觀壽的合作, 必須提上日程。

  ***

  只是,江斬是敵人, 趙觀壽也是,合作和進攻,有必要同時進行。

  這一切, 從葉流西主動拜訪趙觀壽開始。

  她先向阿禾表達了要去拜訪的意思,請阿禾畫個簡易的示意圖,阿禾大致畫了一個,好心提醒她:“流西小姐,你要找人先通報的,不然肯定會被攔住,進不去的。”

  趙觀壽的寓所,是幢黑石的二層小樓,樓上住宿,樓下辦公會客,四方而又敦實,窗和門都開得平直死板,沒有任何花哨華貴之處,卻是羽林城的重中之重,層層把守,閒人免入。

  葉流西卷起草圖,嫣然一笑:“這個當然,基本禮節我還是懂的。”

  她當然沒找人通報。

  自己去了一次,找李金鼇溜雞去了兩次,拉著丁柳散心去了一次,拽著高深陪同又去了一次。

  擇取不同的時間,把通往趙觀壽寓所的每條路都走了一遍,無一例外在週邊被攔,有一次還“失手”放出了鎮四海,面對著頃刻之間圍過來的猛禽衛還有刀槍棍棒,葉流西大叫:“你們跟雞計較什麼?誰打傷我的雞,我跟他沒完!”

  於是鎮四海被抓回來的時候,腳爪上多了一個帶鐵鍊的扣環,鐵鍊另一端是手持的皮套,為首的猛禽衛把皮套交到她手上,表示希望類似的事情不要再發生第二次了。

  葉流西一臉懇切地道歉:“那是那是。”

  每次“被攔”或者“混亂”,她都無比配合,必然後退,反正只是試探,反正昌東一定在附近。

  幾次三番之後,昌東那裡的地圖越繪越細,一圈虛線圍出了趙觀壽寓所外的禁地範圍,守衛的配置如何,有異常時是哪幾方策應,流動的巡邏隊有幾班,什麼時候會經過那裡,哪裡是視線死角,哪裡方便藏身,哪條線路最方便撤退……

  趙觀壽自己,恐怕都沒這麼清楚。

  週邊既定,葉流西更進一步。

  再次被攔時,她不再掉頭,表示有重要的事,要見趙觀壽。

  被請進客廳時,趙觀壽正從書房出來,書房的門極氣派,門扇閉合的剎那,葉流西見到黑色的書櫥上,立起的書冊擠擠挨挨,辦公桌的一角,檔摞起老高。

  看來書房是重地。

  趙觀壽示意她落座,又著人上茶:“你有事?”

  葉流西說:“是這樣的,你說的合作的事,我想了又想……其實好幾次都已經來了,臨到頭又猶豫,又折回去了……”

  趙觀壽了然:難怪她幾次三番,在他寓所附近出現,之前他還生了警惕,想讓人追查一下,現在明白了,原來是為這個。

  臉上卻不動聲色:“那你是怎麼想的?”

  葉流西說:“我怕我跟你合作,對付了江斬之後,你轉頭就要對付我了,南斗破玉門,你怎麼樣都不可能對我放心的。”

  趙觀壽笑起來:“這個你可以放心,我說過了,你有南斗星罩護,不會橫死。”

  葉流西盯著他看:“趙老先生,我可不笨。橫死當然是能逃過,但是缺胳膊少腿、瞎了啞了、終身□□什麼的,我也承受不來啊。”

  趙觀壽似乎早料到她會這麼說:“你多慮了,你可以行走關內外,我們也很需要你繼續運送物資,把你弄殘了,或者關起來,對我們沒好處。”

  媽的,果然傷殘是逃不過的,這南斗星的罩護,也太偷工減料了。

  葉流西往沙發裡一倚:“我倒不覺得你們那麼迫切需要我繼續運送物資——有競爭才有壓力,沒了蠍眼,內亂平了,過幾十年物資不充裕的日子也沒什麼,反正苦的是老百姓,又不是你們。”

  趙觀壽皺眉:“那你想怎麼樣?”

  葉流西歎氣:“趙老先生,你別問我啊,我腦子笨,想合作,又不放心,得靠你給我吃定心丸……要麼你給我寫個保證書,再蓋個章,摁個手印什麼的?”

  “這樣就行?”

  葉流西說:“勉強吧,總比什麼都沒有強。”

  趙觀壽起身:“好,我現在就寫。”

  見葉流西作勢也要跟來,他補充了句:“你在這等著就行。”

  葉流西莞爾:“好的。”

  老東西,不讓她進書房,可別是在牆上掛了她的小人,天天拿針紮吧。

  ***

  回到住處,正趕上飯點,葉流西邊吃邊看似無意地問阿禾:“趙觀壽的書房,是不是放了很多值錢的寶貝啊?”

  阿禾一愣。

  “他跟我說話,只在客廳裡,都不讓我進書房,我猜是囤了半屋子黃金吧。”

  阿禾笑:“我也沒進去過,書房是趙老先生辦公的地方,裡頭有很多重要的文書,一般人當然是不能進的,我印象裡,也只有簽老太太和龍申是常客,連老李家的人都去得少。”

  這二十多年,皮影人癱瘓,老李家最擅長的又是皮影秘術,地位下降也是在所難免的。

  昌東覺得龍申這名字耳熟:“龍家大小姐就是他的女兒?”

  阿禾點頭,隨即壓低聲音:“聽說因為龍家大小姐重病的事,他跟趙老先生起了衝突,大發脾氣,那以後就沒再來往了。” 小姐

  葉流西哼了一聲:有親人的人就是好,重病了有爹去吵,她因為這事還失憶了呢,賠償金都沒拿到一毛。

  阿禾被她哼得忐忑:“流西小姐,怎麼了啊?”

  葉流西說:“沒什麼,一個書房也看得跟寶貝似的,改天被賊偷了,就有戲看了。”

  阿禾說:“那怎麼可能啊,外頭那麼多看守,再說了,聽說那間書房裡,有怪東西的。”

  “什麼怪東西?”

  阿禾搖頭:“我也不知道,就是……那些東西吧。”

  葉流西心裡一沉。

  本來和昌東合計好了,想找個機會,去翻找一下趙觀壽的秘密,沒想到做了那麼多準備,臨門一腳,橫生枝節。

  飯後,昌東拉葉流西去院子裡散心,順便看看龜背蛇梅的長勢——李金鼇給他講了之後,他對蛇梅開花,簡直是有點神往了。

  葉流西心不在焉。

  昌東知道她在想什麼:“你要往好處想,趙觀壽對那間書房越重視,防守得越嚴,就越說明裡頭的東西越有價值。”

  道理都懂,心有不甘,葉流西喃喃:“但是這樣的話,想進去就太難了……”

  昌東答非所問:“你覺得他可以嗎?”

  葉流西抬頭看他,這才發現昌東正盯住某個方向出神。

  循向看去——

  李金鼇正蹲在房門口,手拿抹布,擦戲箱擦得不亦樂乎,身後的房門處,左右各倒掛一隻雞,意料之中的:鎮山河悄無聲息,鎮四海時刻躁動,而且,腳爪上多了鐵鍊環套之後,動起來自帶音響效果。

  鎮四海如果搞音樂,多半是金屬朋克風格的。

  葉流西猜到了昌東的用意:“我看可以,我記得李金鼇說過,《博古妖架》是方士必學的一本書。”

  兩人朝著李金鼇過來。

  李金鼇抬頭看見了,抹布一扔,趕緊站起來打招呼,葉流西還沒來得及說話,他反倒先開口了:“那個……流西小姐,能不能幫個忙啊?”

  他吞吞吐吐地表達了自己的意思。

  大致概括如下:終於來到了舉世聞名的黑石城,卻一連幾天悶在這小院裡,心裡是多麼焦急啊,多麼想去方士城,拜訪那些聲名赫赫的方士大族啊,實在不行,能參觀一下大博物館也是好的,最不濟,能不能讓他看一下妖物陳列館啊,博古妖架上的那些東西,他歷來只是看圖,如果能看到實物的話,那實在是太榮幸了……

  葉流西說:“這樣啊……”

  她順勢坐到臺階上,以箱為桌,胳膊支上去:“聽說妖物館,不是隨隨便便的方士就能去的,換句話說,你對裡頭的東西沒有一定的瞭解,人家也不會讓你看。”

  李金鼇一萬個想證明自己:“瞭解的,我小時候,最喜歡看《博古妖架》。流西小姐你想想,在小揚州的時候,我抬頭一看,就認出是萋娘草了。”

  葉流西說:“這不是嘴上吹吹就行的,據說一般的方士想進去,要答三道題,如果被難倒了,那就沒資格了。我記得第一道是……有紙筆嗎?”

  李金鼇趕緊往屋裡跑:“有,有!”

  紙筆拿出來,葉流西三劃兩繞的,畫了間屋子出來:“一間屋子,放了無數珍寶,裡頭有時有人,有人的時候很安全。但很多時候沒人,現在問你,怎麼樣保證這房子沒人的時候,也不會出狀況呢?提示你一下,答案從博古妖架上去找。”

  她手摁住畫紙,把紙掉轉了個方向,圖正對著李金鼇:“一分鐘內給答案,倒計時開始。”

  李金鼇陡然緊張。

  昌東看出來了,李金鼇的臨場反應能力和心理素質不行,這還不是什麼大場合,只葉流西虛真虛假地說了幾句話,他額頭就滲汗了,說話顛三倒四,還不住自我推翻。

  “用……用走水石魚,因為魚目始終睜,可以不瞑守夜,所以鎖鑰多為魚形……呃,不對,這個只能守門,不是最保險的;用……用影隨形,也不行,東西還是會被偷走的……”

  葉流西打斷他:“時間到了。”

  她站起身,撣撣身上的灰:“你連第一道都答不出,我還怎麼幫你啊。”

  她拉著昌東回屋。

  進屋之後,昌東忍不住站在門廳回望:李金鼇還坐在偏房門口,一手拈著那張紙,一手抹去額上的汗。

  怪可憐的。

  視線忽然被隔斷,是葉流西伸手過來,把門撞上了。

  昌東說:“你也真是……”

  葉流西說:“我怎麼了?身為方士,學業要精,他想不起來,功夫不到家,當然做不到一流,我給他壓力,也是在鞭策他,說到底是為了他好——想去海裡翻浪,就別用池塘的標準要求自己。”

  昌東看著她笑。

  葉流西被他笑糊塗了:“怎麼了?”

  昌東說:“其實我早該想到你是做小頭頭的了,你□□肥唐的時候,什麼三步變強,兩分鐘練刀,都是大口號,華而不實,忽悠得肥唐找不著北。現在李金鼇還不聽你使喚呢,就對鞭策他上了心了。”

  葉流西回了他一個“不服忍著”的眼神,兩手攏高頭髮,腕上皮圈一抹兩繞,把頭髮粗紮了個髻:“我去洗澡……”

  走了幾步,又折回來,期期艾艾:“昌東,你不要有壓力啊。”

  昌東抬起眼皮:“我有什麼壓力?”

  葉流西咳嗽了兩聲:“你們男人,不是大多提倡什麼男主外女主內,希望女人溫柔居家,不喜歡女人折騰,也不喜歡女人太強……現在,我很可能是做首領的人,反正你也逃不掉的,所以我希望你擺正心態,不要太有壓力……”

  瞧把她給能的。

  昌東淡淡說了句:“我沒什麼壓力,你竄上天,我也有辦法治你。”

  葉流西說:“什麼……辦法?”

  昌東沒說話,只是看她,門廳的燈光昏暗,他的眼神在暗光裡融裹過來,四面八方。

  葉流西忽然耳根發燙。

  ……

  外頭傳來李金鼇的打門聲:“流西小姐,我想到了,你開開門,天下無賊,天下無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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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李金鼇激動得面紅耳赤, 他已經再三回思, 沒有比這答案再適合的了。

  “天下無賊, 認主, 認屋, 一定下來就不能挪地方,也不能換主,所以其實挺局限的,但是實用,真實用。”

  “主子在的時候, 一切正常。但是主子一走, 這屋裡,就像罩上了一層薄膜, 無色、無味,看不見。一旦有人偷入, 這個東西,就會往一起包攏。”

  “想想看,你以為這屋裡沒人,其實你踏進去的那一刻開始,看不見的那層薄膜, 就已經無聲無息地,往你包過來了, 你還沒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就已經沒法呼吸了,這還沒完, 它還在繼續往一起擠壓,把人往小了擠……”

  “那是鋪天蓋地,無處不在,只要主子不在屋裡,它就生效,再高明的賊也逃不掉。”

  葉流西讓他說得指尖發涼:“最後呢?”

  李金鼇伸出拇指和食指,比劃出寸長的距離:“最後當然就死了,縮成這麼大,像個微雕的塑膠小人,要麼站著,要麼斜躺在地上,主子進來,說不定都看不見,一腳踩成粉末了。”

  昌東不動聲色:“這東西,實用是實用,太容易誤傷了吧,萬一有親人或者朋友誤入,不是就無法挽回了嗎?”

  李金鼇點頭:“是這話沒錯,但因為太保險了,還是會有人用。這要使用者非常謹慎,離開的時候務必鎖門,防人誤入,又要對人交代清楚,非請不能入——說實在的,交代過了,你還非要進,那就是咎由自取了。我想來想去,這一題,非它莫屬……流西小姐,不是說三道嗎,還有兩道題是什麼啊?”

  葉流西說:“我對博古妖架又不感興趣,我這腦子,能記住一道已經不錯了……這樣吧,改天我幫你問問看,要麼直接問趙觀壽討個人情,不就參觀一下嘛,看兩眼又不會少塊肉。”

  李金鼇喜不自勝:“我也是這麼想呢。”

  ……

  李金鼇走了之後,葉流西看昌東,看著看著,兩人幾乎是同時笑出來。

  這麼刁鑽的玩意兒,難怪叫天下無賊。

  笑到末了,葉流西歎氣:“趙觀壽這條路不通了吧?”

  做了那麼多工作,光地圖就畫廢了好幾張,看來都白費了。

  昌東說:“那也不一定。”

  他想了想:“你找個藉口,再去一趟趙觀壽那兒,看看屋裡都有什麼人進出、書房的門鎖是什麼樣的……總之,多拿點資訊,越多越好。”

  葉流西奇道:“我哪有那麼多藉口?”

  昌東沒理她。

  天上可以沒有星星,但臉皮厚的人,不會沒藉口。

  ***

  果然。

  第二天一早,葉流西又精神抖擻地來找趙觀壽。

  依然沒能進書房,在客廳等待,客廳裡有個人專供茶水,但那身形氣度,都不像打雜的。

  葉流西故意沒能接住遞過來的那杯茶,茶託一歪,茶杯跌落,一聲“哎呦”才剛出口,那人已經抄手把茶杯給撈住了。

  地上只灑了一小灘茶水漬,那人說:“給你換一杯吧。”

  換茶時,順手搖了下手邊的呼喚鈴,通往二樓的樓梯下頭,忽然繞出一個人來,一手拖把一手抹布,手腳極其俐落,三兩下打掃乾淨,又退了回去。

  趙觀壽就在這個時候出來,眉頭微皺:“你有重要的事找我?”

  葉流西說:“是啊,你見過跟我一起的那個女孩兒吧,叫丁柳的?”

  她把丁柳頭上插過刀的事說了一遍:“當初就是草草包紮的,也不知道有沒有什麼後遺症,聽說最好的醫療資源都在黑石城,我又沒什麼門路,趙老先生能不能幫忙安排一下?人命關天呢。”

  就這事?趙觀壽心裡煩得很,但臉上還得擺出一副好聲色:“知道了,你先回去吧,我會安排的。”

  葉流西點頭,轉身往外走,走了兩步之後回頭,趙觀壽已經進房了,眼見那兩扇門就快合到一起……

  葉流西腦子裡忽然閃過一個念頭。

  她疾沖過去,一把拽住門把手,大力拉開半扇。

  門內所有,盡收眼底。

  腦後有風聲,那個茶水工已經到背後了,葉流西只作不知道,也不進房,只是叫:“趙老先生!”

  趙觀壽奇怪:“什麼事?”

  葉流西說:“其實我……”

  她身子倚住門邊,手在鎖舌處糾結地摸移,又低垂下頭,欲言又止,借著這遮掩,目光左移右飄。

  再抬起頭時,眼圈都泛紅了。

  “趙老先生,我就是想說,之前我誤會你了,剛到黑石城的時候,我總覺得事情不對勁,懷疑你是別有用心……”

  事不關己,非禮勿聽,那個茶水工悄無聲息地退開了。

  葉流西抬起頭,像是怕掉眼淚,又伸手擦眼睛,指間的縫隙足夠大,一點都不影響她視物。

  “這幾天下來,我覺得我是多心了,我知道我朝你要保證書這種事,太小家子氣了,不上檔次,還請你不要往心裡去……”

  趙觀壽笑起來:“流西小姐,以後大家就是朋友了,不用這麼見外。”

  葉流西點頭,似乎是才發覺自己失態:“那……我不打擾你了,你忙吧。”

  她小心翼翼地幫他關上門。

  鎖舌的簧片哢噠一聲銜上了。

  跟他們住處的鎖一樣,這種鎖是斜舌,可縮可彈,底下多加了一道方舌,方便反鎖。

  ***

  中午吃飯,葉流西先通知丁柳這兩天做好準備,隨時去檢查腦袋,又向阿禾套話:“趙老先生房裡的那個茶水工,看起來身手挺好的,斟茶倒水可惜了。”

  阿禾笑:“流西小姐,能在趙老先生房裡做事的,不管倒茶的,還是掃地的,怎麼可能是普通打雜的啊?那都是猛禽衛裡最頂尖的人物,這樣的人有十來個……”

  葉流西心裡一緊:趙觀壽的寓所裡,居然有十來個人這麼多?

  幸好阿禾把話說下去了——

  “趙老先生也知道讓他們做這個屈才,所以是輪班的,每班兩個人,做滿一個月之後就輪下一班了,你現在看他是斟茶倒水的,沒准過一陣子看,就是猛禽衛的頭目了。”

  葉流西忽然想到什麼:“羽林衛是以武力見長的吧?那趙老先生是不是也挺能打的?”

  阿禾點頭:“我聽人說,趙老先生年輕的時候,一根鷹頭鐵棍使出來,十來個人近不了身的……你也見過的,就是他拿來做拐杖的那根。現在年紀大了,加上胡楊城那一次,遭了沙暴,耳力目力都受了損,所以再沒人見過他動手了,但是啊,瘦死駝駝比馬大,小瞧他是要吃大虧的。”

  葉流西笑笑:“誰敢小瞧他,一看就是老當益壯型的。”

  丁柳本來就煩阿禾騙了她,又見葉流西這兩天老和阿禾說話,心裡頭老大不高興,覺得自己受了冷落,碗一推,悶悶說了句:“說那些無關緊要的人幹什麼?現在最重要的,不應該是肥唐嗎?這都幾天了?江斬還沒消息,他這人做事,怎麼這麼磨嘰啊。”

  阿禾說:“小柳,其實你換一個角度想,江斬也很為難的:他躲在黑石城這麼久都沒被抓到,說明藏得穩妥,行事謹慎。現在要出來換人,很可能會暴露自己,羽林衛還勢必插手,他選在哪兒交換合適呢?畢竟這是我們羽林衛的地盤啊。”

  高深隨口嗯了一聲:“我也是這麼想的。”

  高深八百年難說一句話,說了一句,還是去附和阿禾的,丁柳心頭升起一股無名之火。

  “我們羽林衛?阿禾,羽林衛什麼時候把你當自己人了?人家是看出身和姓氏的,你這種,是外來戶吧?他們還割了你的舌頭,這種事你都能忍?你逆來順受也就算了,還口口聲聲‘我們羽林衛’,不覺得這話說出來可笑嗎?”

  阿禾的臉瞬間漲得通紅。

  氣氛有點尷尬,葉流西想拿話打岔,昌東猜到了,從桌子底下握了下她的手,又不易察覺地搖了搖頭。

  ***

  飯後,陽光不錯,昌東在梅樹下鋪了張地墊,冊子攤開,拉葉流西詢問趙觀壽那頭的書房佈置。

  梅樹枝幹稀疏,仰頭去看,陽光灼人的眼。

  葉流西想起阿禾的事:“幹嘛不讓我講話?”

  昌東頭也不抬:“小柳兒話說得沒錯,羽林衛對阿禾根本就是利用,溫水煮青蛙,她習慣了,反而不自知,要是能被小柳兒點醒也挺好的——要是能把她爭取過來,你身邊多個羽林衛,辦事會方便很多。”

  葉流西沒話說了,手指在龜殼上叩來叩去,那烏龜開始還一驚一乍地伸頭,後來估計是習慣了,管她怎麼叩,再沒回應了。

  昌東畫得仔細,他是真有點強迫症,線條打歪了都要擦了重來。

  葉流西忍不住:“反正進不了他的書房,畫得百分百契合也沒用啊。”

  昌東說:“這可不一定。”

  葉流西瞪他:“你別轉歪腦筋,咱們沒可能硬闖的——高深跟這種從小接受訓練的猛禽衛相比,也就只是個半瓶水咣當。”

  昌東說:“誰說要硬闖了……”

  他把畫好的部分遞過來給她看:“是這樣嗎?”

  葉流西回想了一下:“辦公桌還要再高,再長點,桌下中間那一塊是空的……桌前是兩把椅子,這裡有個衣架,對,再往邊上去點,背後一面牆都是書架,頂到天花板……”

  昌東說:“這個書房佈局太差,視線死角太多。”

  葉流西實在沉不住氣,伸手壓住冊子,不讓他繼續:“為什麼明知道進不去,你還要再畫?”

  “為什麼進不去?”

  這不明擺著嗎,葉流西差點笑了:“天下無賊啊。”

  “高明的賊,都是當面偷東西的。”

  葉流西結巴:“你……你什麼意思?”

  昌東回答:“趙觀壽不在的時候,天下無賊;但他在的時候,不就可以有賊了嗎。”

  葉流西消化了好大一會兒。

  要麼是她理解差了,要麼就是昌東瘋了。

  “你要在……趙觀壽在的時候,進去翻找東西?”

  昌東居然點頭:“是啊。”

  葉流西真想伸手擰他耳朵:“趙老頭又不瞎!”

  昌東不說話,只是看著她笑。

  慢著慢著,葉流西想起來了,他剛剛說,這個書房佈局太差,視線死角太多……

  葉流西覺得自己口齒都不利索了:“你別發瘋了,視線死角這種事,也就是瞬間功夫,坐著看不見,站起來還看不見嗎?”

  站起來看不見,走兩步也看見了啊。

  昌東低聲說:“我又不是死的,進去了之後,我不會杵著不動的。”

  葉流西覺得沒得商量:“行不通的,你又要藏住自己,又要盯住趙老頭一舉一動,又要及時變換位置,還要不發出聲音,根本反應不過來……”

  “阿禾不是說了嗎,趙觀壽耳力目力都不行了,沒那麼警醒,再說了,有人給我打掩護啊。”

  “誰?”

  “你啊,你是唯一有可能進那間書房的人,我翻找的時候,你也要在場掩護我。”

  這意思是:一間書房裡,擠三個人,她在其中打掩護,神不知鬼不覺地把昌東放進去,還要確保趙觀壽看不到昌東,讓昌東在裡頭……翻東西?

  葉流西頭大如鬥,這種想法本身已經太瘋,落地就更荒唐:“太危險了昌東,你想都別想,我沒法給你打掩護,我只要想一下那種場景,手心就冒汗了。”

  “流西……”

  “不可能的昌東,不定因素太多了,只要一秒出錯就全完了。”

  昌東說:“你該知道,要進那間書房,只能跟趙觀壽一起進。”

  去特麼的書房,葉流西覺得呼吸都不順暢了:“裡頭不一定有我們想要的東西,不值得冒這麼大的險,我們再另想其它辦法吧。”

  昌東說:“李金鼇只說了句‘江斬奴隸出身’,我們就可以推測出那麼多,趙觀壽的書房裡,一定有更多更有用的東西。你今天已經強行拉開門了,那叫客到門前,按照常理,趙觀壽心裡再不情願,也該請你進去說話,但他沒有——裡頭有什麼東西我不知道,但我相信,只要找到一星半點,都會有價值。”

  葉流西不住搖頭:“做起來真的不行……”

  昌東伸手出去,撫住她後腦,在她面頰上親了一下:“所有人都覺得我們不可能以那種法子進的時候,我們已經成功一半了。”

  是,反其道而行之,她知道這種策略,但是細細一想,每一步都是天塹:“寓所外面有那麼多看守,客廳緊連著書房,客廳有那個茶水工,還有那個做衛生的,都是高手,你想每一個都瞞過,還要若無其事全身而退,這不是做夢嗎?”

  夢裡都得擔驚受怕。

  昌東說:“所以不是我們兩個人做這件事,要很多人一起配合,高深,小柳兒,李金鼇,阿禾,說不定鎮山河,鎮四海,都得用到。”

  葉流西想從根子上把他這想法給掐了:“我根本進不了趙觀壽的書房……”

  “快了,江斬約你見面,就是最好的時機。你會去和趙觀壽商量對策,這種大事,他一定會把你讓進書房的。”

  葉流西想說什麼,卻什麼也說不出來。

  末了,她喃喃了句:“你怎麼會這麼瘋呢?”

  昌東笑笑,習慣性地摩挲她手背,目光落在就近的梅枝上。

  上頭打了花苞,花期也就這幾天了。

  瘋嗎?那是以前吧,現在很少了。

  山茶那一次,折鋒斷銳,許多輕狂肆意舉動,匪夷所思想法,早就收了,但也許骨子裡還留了一絲兩縷,時機合適的時候,總還會往外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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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接下來的兩天, 昌東繼續推敲和完善這個想法, 沒有任何一張圖是廢的, 每一個細節都需要反復斟酌, 工具箱也派上了用場, 有些小玩意兒,得現做。

  葉流西通常都在邊上陪著,一邊出謀劃策遞送工具,一邊在心裡罵自己昏了頭,有時會忽然灰心, 哀鳴似地歎一口氣, 腦袋深深埋進膝蓋裡。

  她都做的什麼事兒:他上吊,她遞繩;他跳河, 她在邊上喊,預備, 跳!

  昌東會在邊上笑她,更多時候,會放下手上的活,伸手撫摸她後頸,他掌心和指腹都粗礪, 而她頸後的肌膚細緻滑膩,隔著細軟的碎發兩相摩挲, 有種說不出的感覺。

  葉流西很吃這一套,不管性子多煩躁,讓他這一撫弄, 也就漸漸平了。

  昌東有一次說她:“怎麼跟個小狗似的,喜歡人家摸捏頸後。”

  葉流西說:“貓狗遍地走,能把我比喻成個不一樣的嗎?”

  昌東忙自己的,過了會,才說了句:“小豹子。”

  小豹子……

  葉流西居然有點心馳神往:小豹子應該是身體軟滑,皮毛溜光華麗的那種吧,小爪子把小田螺撥弄地一會翻身,一會骨碌滾,也怪有意思的。

  她別過臉笑出聲。

  昌東完全不知道她樂個什麼勁兒,只覺得傻氣像蒸汽,從她腦袋頂上咕嚕往外冒。

  ……

  第三天的中午,江斬終於有消息了。

  他通過阿禾的口,只說了一句話。

  “明晚,半夜十一點,黃金礦山,你帶上獸首瑪瑙和代舌,進鬼牙礦道。”

  ***

  很好,這也是反其道而行之,居然選了羽林衛的心臟腹地。

  時間、地點,加上“鬼牙”這個名字,森怖之氣滿溢。

  阿禾傳話時沒意識,江斬那頭斷了之後,她才漸漸反應過來,一時間呼吸急促,嘴唇發幹。

  葉流西問她:“你去過黃金礦山嗎?”

  “沒有,流西小姐,這個……你要去和趙老先生商量的,”阿禾聲音都有些發顫,“黃金礦山對普通羽林衛來說都是禁地,要進那,比進黑石城還難啊,江斬……江斬怎麼會選那裡?”

  昌東反而覺得這個地點選得很妙:黃金礦山跟葉流西的過往有密切的聯繫,難在探求無門,現在,可以跟趙觀壽名正言順地聊一聊了。

  他看向丁柳和高深:“你們兩個,來我房間一趟。”

  ***

  傍晚時分,趙觀壽得到通報,說是葉流西又來了,還聲稱“事情非常重要”。

  趙觀壽隱隱猜到了:江斬也該有消息了。

  只是,一進到客廳,他不覺皺眉頭:談事情要帶這麼多人嗎?

  昌東,丁柳,還有那個叫什麼高深的,都在。

  葉流西好像也有些局促,低聲跟他解釋:“江斬來消息之後,大家都很關心,所以跟著一起來了,江斬說了約見的地點,是在……”

  趙觀壽打斷她:“你跟我進書房細說吧。”

  客廳裡像趕市集,這人多口雜的,總不能在這說。

  葉流西故意落後了一兩步,趙觀壽先進,她隨後關門,關門時,右手在鎖舌處一抹,用一個薄的鐵片壓套壓住了鎖舌——這壓套是個“匚”形,兩邊慣性內夾,而且粘上了橡膠片,有足夠的摩擦力可以抓壓住門板內外不脫落。

  然後重重關門。

  ——撞門的聲音很關鍵,撞得重且響,會給人一種“門已關好”的安全感,把人視線往門口瞄的頻次儘量降低。

  趙觀壽坐回桌邊,示意她在對面坐下:“他約在哪?”

  葉流西沒有立刻說話,她氣喘不平,一手摁住胸口,話說得囉嗦又冗長:“事情是這樣的,今天中午的時候,阿禾正吃著飯,忽然眼神就不對了……”

  她瞥了眼趙觀壽斜後方。

  ——現在毫無異狀,但如果門被推開,夕陽光會在那打上一道漸寬的光痕。

  ……

  茶水奉上,茶水工回到茶台,拿抹布擦拭檯面,昌東朝丁柳使了個眼色。

  丁柳立刻端起茶杯,幾步湊上去,繞到茶台邊,面朝書房的方向站定,然後把茶杯端給那茶水工看:“小哥哥,你這茶裡面,怎麼有蟲子啊?”

  茶湯是橙紅色,水色清裡帶著油光,那茶水工低頭去看。

  昌東快步走到書房門邊,握住把手,慢慢拉開,又迅速蹲下身子——人重心越低,縮得越小,就越不容易被發現。

  對牆上有了第一縷光線,葉流西想也不想,兩手撐住桌台,長身站起,向著趙觀壽俯過去,身子把他視線罩嚴,一字一頓:“他約我在黃金礦山,你們羽林衛掌管的黃金礦山。”

  趙觀壽僵了一下。

  這一僵,大概只有幾秒。

  門外,丁柳柔聲細氣:“喏,就那茶沫裡的,黑黑的,你可別說是茶渣,我都能看出蟲子形狀……”

  門內,葉流西掌心濡出細汗,趙觀壽說:“你別慌,坐下談……”

  那道光痕在變窄,葉流西沒立刻往下坐,只是死死盯住趙觀壽的眼睛:“黃金礦山不是你們羽林衛的地盤嗎,江斬為什麼會約在那裡?難道羽林衛裡有他的人?”

  趙觀壽輕咳了兩聲,坐正身子,帶得身下坐椅輕磨地面:“你想多了,江斬跟黃金礦山,原本就是有點淵緣的……”

  腳邊,忽然有人輕拽。

  葉流西腿腳忽然發軟,幾乎是跌坐到椅子上,她看似無意地垂眼:昌東就在她腳邊,大概是就地滾過來的,正動作極輕地坐起,後背緊貼住桌背板。

  他進來了,但然後呢,開頭難,步步難,收尾也難,這書房裡,每一秒,都是煎熬。

  葉流西定了定神,問趙觀壽:“什麼淵緣?”

  ……

  書房外,丁柳有點尷尬,又死要面子:“誰還沒個看走眼的時候,難道我還訛你嗎,你這茶又不是賣的……”

  她悻悻走回沙發。

  茶水工往待客區看去,陡然色變,目光往外一掃,臉色又漸轉平和:高深正站在窗外,側著身,像是說著什麼,他對面的人只露出半個帽檐——兩人大概是出去聊天了吧。

  外頭的事情,就不歸他管了,他只要保證屋裡頭一切正常就好。

  ……

  趙觀壽的聲音波瀾不驚:“江斬十多歲的時候,在黃金礦山做過工,後來也不知怎麼的,讓他給逃了,我們一直猜測,他可能是從某一條不為人知的礦道走的……”

  桌下中空的那一塊,放了個大的字紙簍,裡頭有兩團寫過字的廢紙,字跡透過紙背。

  昌東把葉流西的腿旁撥,慢慢挪過去。

  葉流西問趙觀壽:“只是猜測?沒查出來嗎?”

  “流西小姐,你知道山裡的礦道是什麼樣子嗎?”

  昌東拈起最頂上的一個紙團,屏住呼吸,慢慢撫展,唯恐紙頁的輕音引人注意。

  字紙鋪開。

  筆力險勁,字走龍蛇,上頭寫了四個字——

  勝券在握。

  趙觀壽還在說話:“黃金礦山,名字而已,又不是閉眼就能摸到黃金。一噸礦料,能出十幾克已經是富礦了,山上的礦洞挖得到處都是,每一條巷線都往山腹延伸……”

  昌東展開第二個紙團,上頭寫得更雜——

  九仞之山,切忌功虧一簣;必勝之局,須防旗輸一著。謹之,慎之。

  眼前忽然有異動,昌東不及細想,迅速後倚,後背幾乎壓到葉流西的腿:是趙觀壽坐得有些不自在,驀地雙腿前伸屁股前挪——要不是他退得快,大概腦袋會正撞上趙觀壽的膝蓋。

  “久而久之,簡直像蜘蛛網一樣,在山腹內四面延伸,而且礦道變數太大,有時塌方塌掉一片,有時隨手一鏟,就能鏟出個空洞,又有一些時候,不知道哪引來的水,浸得礦洞裡都是發臭的金色泡沫,哪怕是礦山的老礦工,都說不清裡頭的礦道是什麼走向分佈……”

  趙觀壽站起身,走到那面滿牆的書櫃前。

  葉流西趁勢迅速彎腰,瞪住昌東,那表情,簡直是恨不得現在就把他掄扔出去,昌東食指豎在唇邊,示意她冷靜,緊接著,身子忽然往前,幾乎探出了桌腹。

  那面書櫃不是敞口的,每格都有玻璃擰鎖,鎖頭是雙翅外展的銀質鷹鷲,他想看看趙觀壽是怎麼開鎖的。

  葉流西在心裡發誓,如果這一趟全身而退,她一定不會讓昌東好過。

  趙觀壽把鷹鷲的雙翅捏合在一起,再然後反向旋擰九十度,那一格的玻璃門無聲彈開,他抬手取了一本裝訂好的冊子出來。

  昌東快速縮回身子。

  趙觀壽又回到桌前坐下。

  葉流西一眼看到,冊子的封面上,有個醜且拙劣的印章圖樣,像個兇悍的人臉。

  跟她小腿上烙的那個,一模一樣。

  她遲疑了一下:“這是……”

  “金爺臉,古人相信,出產黃金的地方,一定有兇悍的妖物守衛,於是尊稱一聲‘金爺’。金爺高興了,臉就是個笑臉,淘金的人就能挖到金子。金爺不高興,臉就是個喪臉,你做死做活,三年五載,它指縫裡都不給你漏一克金。”

  “一般的小金場,金爺臉難找,但黃金礦山,這麼大的金場,金爺臉也醒目,現場看,得有幾層樓那麼高:兩隻眼、兩隻鼻孔、兩個耳孔、一張嘴,分別都是礦道,叫七竅礦道,這幾個礦道,都不能進,自古就是用來祭祀的。”

  “江斬約你見面的鬼牙礦道,就是從嘴進的,尤其又是半夜……半夜這種時候,沒人敢進礦道。他約這種時間地點,擺明瞭是讓羽林衛眼睜睜看著,又沒法插手,這人心計,也真是到了家了……流西小姐,如果你的朋友沒那麼重要的話,我建議你就別去了。”

  “你當然是不會橫死,但如果因故傷殘,又或者被困在礦道裡,一生難見天日,實在也不值得。”

  昌東聽得晃了神,直到屋裡一時靜默,他才反應過來,暗罵自己分心:既然兵分兩路,就該對自己的任務專注。

  他小心地從桌腹裡出來,背貼住桌身,慢慢挪向側面,葉流西略低下頭,昌東給她打手勢,表示自己要去玻璃書櫃那裡。

  葉流西嘴唇都有些泛白:趙觀壽就坐在那裡,這意味著,她要一直吸引趙觀壽注意,不能讓他回頭,甚至不能讓他目光旁落。

  昌東已經挪到折角處了,葉流西舔了舔嘴唇,儘量表情自然地跟趙觀壽說話:“我跟江斬,勢必要有一趟會面的,約都約好了,不去的話,肥唐一定保不住……這冊子裡是什麼?”

  “黃金礦山的山勢地形圖,你可以參考一下,不過意義不是很大,山腹裡的普通礦道,我們還能找挖礦的工人帶路,但鬼牙礦道,沒人進過。”

  葉流西只能用眼角餘光去找昌東的位置:“那我明晚去見江斬,你可以提供給我什麼幫助?”

  趙觀壽回答:“我只能盡力勸你別去,除此之外,我也想不出什麼了,流西小姐有什麼要求,可以提。”

  葉流西驀地伸手把黃金礦山的冊子拽到面前,趙觀壽下意識去看,昌東借著這瞬間遮掩,一個側滾到書櫃前頭,然後起身。

  趙觀壽看不到他,葉流西卻能看個滿眼,她頭皮發炸,還得若無其事,和趙觀壽四目相對,語氣儘量平和:“至少,你派一隊猛禽衛,跟我一起進鬼牙礦道。”

  趙觀壽沉吟了一會,有點為難:“猛禽衛都是精英,可以衝鋒陷陣,但要他們送死,還是為了這麼沒意義的事……流西小姐,我很難答應你。”

  葉流西在心裡說:不答應就算了,不要回頭就好。

  離書櫃足夠近時,昌東才發現,玻璃門的右下角都有刻字,大概是類似檔歸檔的標籤,粗略一掃,有各個市集的,如“胡楊城”、“黃土城”、“紅磚城”,有特殊地點的,如“迎賓門”、“博古妖架”,還有……

  昌東心頭一凜:有專門的兩格,上頭的刻字寫的是——

  西出玉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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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6-5 00:29:26 |只看該作者
第87章

  隔著玻璃去看, 都是紙頁裝訂, 排得密密簇簇, 卷帙浩繁, 不知道藏多少秘密。

  昌東恨不得都摟出來一頁頁翻, 但也知道這不現實。

  趙觀壽忽然說了句:“這樣吧,流西小姐,你先回去,離約見還有段時間,我先想想看。”

  結束得這麼快?

  昌東有些意外, 但之前也設計過這種情形:安全為上, 寧可沒有收穫,也別出了意外打草驚蛇。

  他該退回去了, 葉流西會想辦法再周旋片刻,這片刻時間, 就是他撤出的時間。

  剛想撤步,忽然停住。

  他看到,格內的那些卷冊間,有一冊不同,銅版紙裝訂, 脊上還有釘針,分明是本雜誌模樣。

  這是什麼東西?昌東心頭生出異樣感覺, 不知道為什麼,就是有強烈意識,覺得這一冊一定藏了什麼秘密, 不能錯過。

  昌東回頭。

  趙觀壽已經起身了,送客的架勢,葉流西有些猝不及防,飛快瞥向昌東,昌東沖著她搖頭,抬手觸上鷹鷲的雙翅。

  葉流西頭皮發炸。

  他要幹什麼?不是事先說好的嗎?怎麼突然就自行其是了?你還開玻璃櫃,你知道一開一關,要花多少時間,會出多少變數嗎?

  這一瞬間,葉流西真是掐死他的心都有了。

  媽的,總不能扔下他不管,走一步是一步吧:葉流西渾身燥熱,驀地伸出雙手,大力抓摁住趙觀壽肩膀。

  意料之外的事發生了:趙觀壽居然被她硬生生摁坐了回去。

  沒道理的,習武之人,身體會有下意識的防禦反應,她這一摁,他肩上會自然生出反擊或是卸脫力來,震開她的胳膊都說不定——她只想攔住他,完全沒料到事半功倍……

  趙觀壽眸間掠過一絲尷尬至極的震怒。

  葉流西腦子轉得極快,裝著什麼都沒發覺,表情熱切,聲音絮叨得有些神經質:“趙老先生,你不能這樣,你答應過我的,你說大家可以合作,以後就是好朋友,但是我去見江斬,你連猛禽衛都不給我派一隊,這樣合適嗎,這叫誠意嗎,嗯?如果我出事了,不能為你們運貨了,也是你們的損失啊。”

  她雙臂一直在顫,手上用力抓緊,不易察覺地把趙觀壽的身體往旁側挪帶,昌東借著她語聲遮掩,迅速打開玻璃門,抽出那冊雜誌,瞬間捲縮入袖,又把剩下的冊頁推勻,以防有破綻,合上玻璃門時,衣袖上拽,很快擦掉玻璃上印下的手印。

  葉流西要是來硬的,或者更逾矩一點,趙觀壽早發怒了,桌角有警報器的按鈕,只要輕輕那麼一下,外頭的猛禽衛頃刻間就會把這裡圍得水泄不通——但是她節奏控制得剛好,失態卻又低姿態,看似質疑,實則懇求,加上又哽又抖,一副悽楚樣……

  趙觀壽反不好說什麼,語氣儘量放得溫和:“流西小姐,江斬一直躲在黑石城,他想去黃金礦山,勢必要出城進城,這樣吧,我讓黑石城的守衛嚴加盤查,礦山那邊,我也會加派人手……”

  腳邊又有人輕拽了下,是昌東回到這面了。

  葉流西後背都汗濕了,她鬆開手臂,無意識地喃喃:“也行,加多人手,人多好辦事……”

  她今天情緒有點反常,趙觀壽斜乜了她一眼,心裡有幾分不屑:之前一口答應江斬要用獸首瑪瑙換人時,她不是挺拽的嗎?言語間還嗆過江斬幾次——現在一聽說要進鬼牙礦道,又沒人陪同,就沉不住氣了。

  他清了清嗓子,又作勢向外走:“放心吧,我會仔細考慮的。你先回去……”

  葉流西額上又急出一層汗:她就這麼被送走了,昌東還怎麼走啊?

  橫豎是最後一步了,豁出去了。

  她一把抓起桌上那本關於黃金礦山的冊子:“這個是讓我參考的對吧?那我拿回去了……對了,還有沒有別的了?趙老先生,資料越多,對我越有利啊。”

  她越說越激動,忽然繞過桌子,直奔那面書櫃:“再找找看,你這滿牆的書,關於黃金礦山的肯定不止一本,咦,這玻璃上還有字,這個鎖,是這麼開的嗎……”

  從來沒見過這麼不守規矩的人,這書櫃裡放的,都是各類圖冊、編制資料、名單、帳本,哪能讓她看!

  趙觀壽疾步跟過去。

  昌東利用這一空隙,迅速蹭挪到書房門口。

  身後,趙觀壽耐性幾乎磨得差不多了,他強壓住脾氣:“流西小姐,我再說一次,你可以回去了。”

  ……

  丁柳的任務是盯住書房的大門。

  書房雖然外接客廳,但出於互不干擾的考慮,面積都很大,丁柳一直坐在正對書房門的沙發上,怕目不交睫地看會引人懷疑,故意一會唉聲歎氣一會活動肩頸,有時還低聲哼個小曲兒——那個茶水工眉頭都皺擰成了疙瘩,幾次想制止,還是忍了。

  反正這點聲音,也影響不到書房那頭,但萬一她不講理,跟他嚷嚷起來,就很難說了。

  忽然看到門扇有了動靜,丁柳頭皮一跳,大聲咳嗽了兩下提醒高深,轉身就往茶水工身邊走。

  那茶水工很不待見她:“你又有什麼事?”

  丁柳笑得眼兒媚的,聲音很低,像是也知道自己說的事兒挺沒臉的:“小哥哥,你們趙老先生喝的茶是真不錯,這麼好的茶葉,能不能包點給我啊,我們小老百姓,平時喝不到這種的。”

  真是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茶水工冷冷瞥了她一眼。

  丁柳回以沒臉沒皮的一笑,順勢掃了眼書房門口。

  昌東出來了,正屏住呼吸起身,他背對著門扇,朝丁柳示意了個眼色,反手慢慢把門往裡推合,以免門撞上時有聲響……

  高深也進屋了,停在離昌東不遠的地方。

  丁柳覥著臉繼續:“反正趙老先生也不會檢查茶葉斤重,你給我點唄……”

  她聲音軟糯裡帶一點點嗲,伸手去拽他衣袖:“給一點點就行……”

  沒想到這一下反而做得過了,那個茶水工實在煩她,甩手撐脫,身子就勢一轉,居然正轉向昌東那頭!

  丁柳腦子裡警鈴大作,一時間,幾乎生出把那個茶水工砸暈的念頭,昌東不及閃避,說時遲那時快,驟然側身,伸手用力拍門:“流西,你們聊這麼久了,有結果了嗎?”

  茶水工愣了一下:那兩個聊天的人進來了?

  他記得,書房裡進去的是個女的,客廳裡三個人,兩男一女,一個戴帽,一個不戴……

  高深很鎮定地和那個茶水工對視了一眼,抬頭把手裡的帽子套在了頭上,不緊不慢挪正。

  門開了。

  門後露出葉流西的臉,她伸手撫住鎖舌,不動聲色地把壓套挪回手心,說了句:“好了。”

  ***

  回去的路上,丁柳興奮極了,嘰嘰喳喳說個沒完。

  “東哥,好刺激啊,你不知道,我跟那個倒茶的說話的時候,心砰砰跳……”

  昌東笑了笑,伸手去握葉流西的手。

  沒握住,被她甩了,抬頭看,暮色裡,她的臉繃得跟石頭似的。

  昌東看了眼周遭的動靜,提醒丁柳:“小點聲。”

  丁柳壓低聲音,但壓不住情緒:“就是給我安排的活兒少了,我光等了,沒盡興,哎東哥,還有高深,他忽然把小帽子戴頭上,樂死我了……”

  說著看向高深,噗嗤笑出來:“你還戴著幹嘛,還給我東哥唄。”

  難得她這麼好聲氣沖他說話,這笑還是朝著他的,高深想也不想,抬手摘下帽子給她:“喏。”

  丁柳下意識伸手去接,接到一半時又縮回來:“又不是我的,幹嘛給我呀。”

  她手插進褲兜裡,昂著頭往前走了。

  高深拿著帽子,遞不出又收不回,尷尬間,回頭看昌東,看到他正握住葉流西的手腕,葉流西掙了兩下,沒掙脫,昌東手掌順勢滑下去,包住了她的手。

  走到跟前,昌東問高深:“怎麼不走了?”

  高深說:“就走。”

  他側了側身,讓這兩人先走,在後頭跟了兩步之後,又把帽子戴上了。

  不戴的話,腦袋涼颼颼的。

  ***

  回到住處,正是飯點,丁柳想問昌東這趟有沒有什麼收穫,但阿禾在,又不好開口,正低頭扒飯,忽然聽到葉流西問阿禾:“我記得你說過,胡楊城沙暴之後,趙觀壽就沒跟人動過手了?”

  阿禾點頭:“是。趙老先生以前身子挺好的,每天都會早起耍一套鷹頭棍,胡楊城那次之後,病了一段日子,我記得就從那時開始,他就不練了。”

  “那耳力目力不如以前這種話,是他自己說的?”

  阿禾有點窘:“不……不是,我們猜的,趙老先生這人,自負得很,聽不得人家說他……不行的,尤其是功夫不行,畢竟是羽林衛的頭領。”

  說到後來,聲音越來越小,還心虛地朝門口瞥了一眼。

  “那你們為什麼說他耳力目力不如以前啊?”

  阿禾吞吞吐吐:“因為他身邊總跟著人啊,日子一久,身邊人總能發覺一些端倪的……流西小姐,你別問我了,我也是聽人說的。”

  葉流西沒再問了。

  胡楊城沙暴,她的記憶喪失了大半,那個什麼龍大小姐,聽說也是重病在床,趙觀壽這麼個老頭子了,會只是耳力目力減弱而已嗎?

  她忍不住看自己的手。

  把趙觀壽摁坐下去的剎那,他可真是……沒什麼還手之力啊。

  ***

  雖然很想知道昌東在桌腹下頭發現了什麼、從書櫃裡又拿出了什麼,葉流西還是做到了對昌東不看,不問,不理。

  吃完飯,她自己去洗漱,洗完了回房,砰一聲撞上門,習慣性地伸手去反鎖。

  手剛觸到鎖扣,又縮回來,盯著鎖扣看了半天。

  顯然,昌東今晚會來道歉的,他要是不來……沒這種可能,一定會來。

  而反鎖上了,她還要下床過來開門,懶得費這個事兒。

  葉流西冷哼一聲,給他留了門。

  上了床,被子一裹,翻看關於黃金礦山的那本圖冊。

  趙老頭說,可以參考,但“意義不是很大”,真難得,居然說了實話:這圖冊繪了黃金礦山的大致輪廓、取水處、進山步道、煉金棚,以及一系列在礦山裡要用到的工具,唯獨沒有關於礦洞和礦道的。

  江斬安排的一切,一定都在礦道裡。

  她豎起耳朵聽外頭的動靜,開始嘈嘈切切,總有說話聲,後來就安靜了,安靜到無聊……

  門上終於傳來輕輕的叩門聲。

  葉流西咬住下唇,慢慢翻頁,權當沒聽見。

  過了會,鎖舌輕響,昌東進來了,順勢反手帶上門,叫她:“流西。”

  葉流西在心裡說:我還流東呢。

  她闔上圖冊,在手心裡卷成一軸。

  昌東走過來,距離床邊還有兩三米遠時,葉流西忽然翻身坐起,手一揚,就要把手裡的圖冊砸過去——

  昌東下意識抬手去擋。

  葉流西沒砸,冷笑一聲:“就站那,不許動,不許擋,尤其不能擋臉。”

  昌東放下手。

  葉流西盯著他臉,驀地又揚手,昌東真沒躲,但應激反應,還是閉了下眼,眉頭微擰間,眼角帶出一道折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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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6-5 00:29:39 |只看該作者
第88章

  昌東等了半天, 還是沒動靜, 他猶豫了一下, 睜開眼。

  葉流西把圖冊扔回床上, 說:“還以為你不知道怕呢。”

  昌東笑起來, 過了會走到床邊坐下,想伸手摩挲她臉,葉流西側了臉躲開,硬邦邦問他:“沒話說嗎?沒話說就從門那出去。”

  昌東說:“是我錯了。”

  “錯哪了?”

  “約定好的事情,不該節外生枝。自己冒險也就算了, 還拖累別人。”

  葉流西咬牙:“不是你一個人做事, 裡裡外外,這麼多人作陪, 大家事先說好的,全身而退是第一位, 寧可事情做不成——今天是運氣好,趙老頭掉了鏈子,萬一出狀況,我也就算了,高深和柳在外頭, 一個都跑不掉。”

  昌東說:“是我不好,差點連累大家, 流西你別生氣。”

  其實冒險這種事,本來就是狀況百出,很多時候要靠隊友間的默契和應急反應共同支撐, 真能一一按計劃來,也就無“險”可談了,葉流西抱怨昌東,大半都是為了撒火,但是昌東一句也不爭,攬下了全認,她又覺得心疼。

  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麼好,伸出手指就去戳他腦袋,著手處覺得手感不對,奇道:“你頭上是什麼?”

  她欠起身子去看。

  昌東反應了一會才想起來:“可能是之前被打,留的疤吧。”

  還真是,位置在額頭側上方的頭皮處,疤長寸許,已經長好了,隱約能看出縫過針,昌東平時老戴帽子,不留心還真是注意不到。

  葉流西說:“就是那次……被打的?”

  昌東點頭。

  葉流西有點難受,覺得他現在這種攬下了全認的性子,多少跟當年山茶的事有關係:鋪天蓋地的聲音都在指責他,而他又素來不喜歡爭辯,估計能說的,也就是“對不起”了。

  葉流西低聲說:“別人抱怨你,不一定抱怨得對,我發脾氣發得沒道理,你也要開口說,不要總道歉,又不全是你的事。”

  昌東笑笑,說:“我向別人道歉,是因為當時那種狀況,只有這樣做,才可以儘早還自己安寧,那些人想看你被踩,你還昂著頭,只會招來更多的風暴。但我向你道歉……”

  他頓了一下:“我向你道歉,是因為我知道,你是在為我好——你有多生氣,就有多擔心,這擔心對我來講,都是福氣,所以打罵都沒關係,我挨了心裡也高興。”

  葉流西讓他說得差點紅了眼圈。

  昌東看她:“說到這麼動情的地方了,按照一般劇情發展,你是不是應該主動撲到我懷裡來了?”

  葉流西噗嗤一聲笑出來。

  昌東也笑,伸手把她帶進懷裡用力摟住,胸膛上有柔軟蹭摩,一時間有點心猿意馬:能清晰感覺到她的心臟就在自己的心臟近旁跳動,漸漸跳成一個節奏,分不出彼此。

  昌東低聲說:“不管將來,真相怎麼樣,流西,你記住要和我在一起,我們不受人愚弄,也不被人設計。”

  葉流西一愣,總覺得他話裡有話。

  她從他懷裡掙脫出來:“怎麼了,你從趙老頭那裡發現什麼了?”

  昌東反問她:“你剛說趙老頭掉鏈子,又是怎麼回事?”

  葉流西把書房裡發生的事說了一遍:“按說他功夫很好,怎麼都不會被我一摁即坐的,而且他當時的眼神,又窘又氣,像是有什麼了不得的秘密被人戳破了……”

  昌東說:“你懷疑他是假的?”

  葉流西搖頭:“如果是假的替身,唯恐露破綻,大多會深居簡出,但趙觀壽恰恰相反,奔東走西,又是出城接我們又是約見簽老太太,人前一副氣派威嚴模樣,恨不得向全世界宣佈他老當益壯,仍是羽林城不可替代的中流砥柱——我倒覺得,他是想隱瞞自己已經廢掉的事實,羽林衛以武立身,一個當首領的,居然孱弱到這種地步,不是太可笑了嗎?”

  昌東點頭:“阿禾也說過,胡楊城沙暴之後,趙觀壽沒動過武,而且他很忌諱別人說他不行……難怪今天在書房裡,沒出大的紕漏。”

  葉流西把話題拉回來:“你呢,字紙簍裡,你翻到什麼了?還有打開玻璃門,拿了什麼?”

  昌東先說那兩副字。

  ——勝券在握。

  ——九仞之山,切忌功虧一簣;必勝之局,須防棋輸一著。謹之,慎之。

  “你不是從趙觀壽那拿回來過一張蓋戳的保證書嗎,我仔細回憶對比了一下字體,確實是他的筆跡沒錯。”

  “給我的感覺是,趙老頭在籌畫一件事情,這件事已經做到尾聲,而他有些患得患失——有時候很得意,覺得勝利在望,有時候又擔心行百里者半九十,唯恐在最後一步出差錯,所以要提醒自己務必謹慎。”

  葉流西問他:“什麼事呢?”

  昌東字斟句酌:“直覺跟你有關,因為趙觀壽最近關注的就是你的事,而那兩副字是新扔的,很顯然就是這段時間才寫的。”

  葉流西也覺得跟自己有關:“那書櫃裡呢,我好像看到你拿了一冊什麼出來。”

  昌東沒有立刻說話,過了會,他伸手到腰後,把插在後兜的雜誌拿出來,遞給葉流西。

  葉流西第一眼就看到了刊號,這種銅版紙雜誌,書報亭裡掛得琳琅滿目,左下角還有條碼……

  這是關外的雜誌吧?

  然後又看到了雜誌名,《戶外.旅途》。

  葉流西脫口說了句:“這家雜誌我也買過的,你還記得嗎……”

  記得,葉流西第一次來找他,抽了卷雜誌放在桌面上,封面是個網路熱帖的截圖。

  那個帖子裡,提到了黑色山茶。

  但眼前的這份,日期還要更早,關內不可能印這種雜誌,一定是從關外帶進來的。

  趙觀壽看戶外雜誌?怎麼想怎麼覺得滑稽。

  葉流西翻開封面,但幾乎就是在翻開的剎那,腦子裡電光一閃,驀地又翻回去。

  封面是停在茫茫戈壁灘上的改裝越野車,車後帶出兩道深深轍印,車門半開,一個男人正歪坐在駕駛座上看地圖,墨鏡半架,神色專注。

  封面上有行大字標題,寫的是:荒野孤客,沙漠獠牙。

  葉流西腦子裡嗡嗡的,聲音都有些變調了:“這個人是……”

  昌東說:“是我,那個時候,山茶還沒出事……雜誌要做一期人物專題,有人推薦了我,我覺得是件露臉的事,就接受了。”

  葉流西覺得自己腦子快不夠用了:“然後這本雜誌,出現在趙觀壽的書房裡?”

  “是,趙觀壽的書櫃裡。每一格都打了標籤,這本雜誌,被歸在‘西出玉門’那一格。”

  屋裡安靜了好大一會兒,外頭也寂寂,偶爾會有一聲“咕咕”似的聲音傳來,不知道是鎮山河還是鎮四海在喉嚨裡倒氣。

  怎麼會是昌東呢?

  葉流西遲疑了一下:“會不會,你也是關內的人……”

  昌東搖頭:“找你之前,我已經仔細想過了,我不可能是關內人:我沒有記憶缺失,小時候的事都記得清清楚楚,說得出親屬關係,也不是被抱養來的,父輩、爺爺輩,都普普通通,沒什麼特殊的地方。”

  葉流西盯住封面:“但是,趙觀壽不會無緣無故,收藏一本關於你的雜誌啊。”

  她粗掃了一下雜誌目錄,除了人物專訪,其它都是些戶外廣告、路線介紹,或者戶外運動小貼士,要說趙觀壽是對這些感興趣,似乎牽強了些。

  “是,所以感覺很不好。”昌東猶豫了一下,繼續往下說,“我是為了孔央找來這個玉門關的,然後為了你,去理這一團亂麻,我一直以為,整件事,我是被牽涉、被關聯,但是……”

  但是他從沒想過,自己是被安排。

  葉流西沉默。

  難怪昌東要說:不管將來真相怎麼樣,你記住要和我在一起,我們不受人愚弄,也不被人設計。

  這一瞬間,覺得迷霧像群,無邊無岸,而兩個人對坐在一片乾裂的樹葉子上,正被拋上浪尖。

  過了很久,葉流西才說:“沒關係,至少我們又多知道了一點線索不是嗎?後續再發生什麼事,也可以提防著來。你也不用煩躁,如果背後真有人設局,謀劃了這麼久,我們一時半會想破,也不是那麼容易的。”

  昌東伸手出去,幫她把頭髮拂到耳後:“我不是煩躁,這局多麼彎彎繞繞都行,無非是一步一步去破,我只是希望,我們兩個,最後不要走散了。”

  葉流西說:“怎麼會啊,走不散的,再說了,走散了就去找啊。”

  她低頭翻開雜誌:“別想那麼多了,我來看看,人家雜誌是怎麼採訪你的啊……”

  昌東想阻止,來不及了,他的採訪是這期的開篇,都是大開頁的照片,第一張就是……

  他以手撫額,心裡一聲歎息,感覺這一聲歎,可以百轉千回到天明。

  半晌。

  葉流西捧著雜誌看他:“戈壁灘上,穿白襯衫,襯衫還要被水打濕,胸口還要解三粒紐扣……昌東你是擺拍吧?”

  昌東實在沒勇氣看那圖:“拍雜誌都是擺拍。”

  “誰會這麼穿?”

  誰會這麼穿?昌東記得,自己當時也質疑了的,但是攝影師說,這叫反差美。

  葉流西:“你這胸口,是不是特意抹了油?拍出來都泛光了……做了後期吧?”

  “……嗯。”

  “胸肌也是P的吧?”

  昌東覺得自己有必要糾正她:“……那是真的。”

  葉流西翻頁。

  又看到一張咖啡館照,昌東坐在靠窗的位置,正在翻閱一本詩集,陽光從玻璃外斜入,手邊咖啡的熱氣嫋嫋。

  這種范兒,怎麼說呢,不是說不好,但是擱昌東身上……

  葉流西有點胃疼:畢竟她見慣的是他一手刻刀一手皮影的老藝術家風範。

  昌東故作鎮定:“當時雜誌要求說,要體現日常生活化的一面,就去咖啡館拍了一張,好了別看了,真沒什麼內容……”

  他伸手想把雜誌抽走,葉流西往邊上一讓,捧著雜誌念:“這個男人,外表溫和,但很難想像,內裡竟藏著如此勁韌的鋒芒,同行說,他是……”

  昌東頭皮一陣發麻,也顧不得那麼多了,上來就奪,葉流西大笑,和他玩爭奪戰,有時把雜誌舉高,有時藏壓在身底,還要抽出來見縫插針念兩句——

  “我想,太過耀眼容易灼目,光華內收卻更易讓人眼眸溫柔……”

  真是要命了,再聽多一個字就要炸了,昌東伸手插進她身下,硬是把她翻摟過來,然後整個人欺上去……

  葉流西忽然不念了。

  她呼吸有點急促,雜誌正遮在唇邊,濕潤的唇珠蹭著頁邊上緣,雙手攥住雜誌,眼睫卷翹,睫尖的每一下微顫都讓他喉頭發緊。

  昌東伸出手,把雜誌慢慢抽脫扔到一邊,然後低下頭。

  葉流西閉上眼睛。

  昌東忽然想起了什麼,聲音裡帶克制的沙啞,低聲說:“等一下,保持這個姿勢,不要動。”

  他翻身下床。

  葉流西奇怪地欠身去看——

  他走到門邊,反鎖了門。

  走到窗邊,檢查窗閂,拉實窗簾。

  最後關了燈。

  再回來時,先跟她解釋:“防患於未然。”

  葉流西笑得收不住,但這笑很快就被他吻成了輕息細喘,昌東湊到她耳邊,聲音低得近乎蠱惑:“喜歡溫柔一點,還是激烈一點?”

  葉流西咬了下嘴唇。

  一室溫柔的夜色在眼底漾開,她聽到自己說:“都試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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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6-5 00:29:54 |只看該作者
第89章

  葉流西被昌東吻得軟癱成泥。

  她覺得自己怪不爭氣的, 她這樣的人, 到了床上也該占上風不是嗎, 但沒辦法, 昌東好像天生就是來克她的, 他一挨近,她就會身體發軟,乃至一個眼神,都能讓她耳根紅透。

  那就被他征服好了,反正心甘情願。

  意亂情迷間, 昌東摟住她翻了個身, 換成她在上面,一手握住她軟韌腰側, 另一手攥住她腿根,把她身子往前抬挪了好大一截。

  葉流西還沒反應過來, 就覺得腰上一陣發麻:他埋首在她腰側,細細吮吻她腰身,手上力道一下重過一下,舌尖卻偶爾勾挑。

  胸口被他的頭抵推,疼痛中又帶頭髮蹭摩的酥癢, 葉流西悶哼一聲,拼命想弓起身子, 昌東卻忽然轉了陣地,把她身子往下挪了些,仰頭吻住。

  葉流西腦子一懵, 下意識想往後縮,他的手撫摁上她背,直接截了退路,很快又從肋邊滑下,撫上另一側圓潤,或輕或重揉撚,葉流西只撐了兩秒就軟下來,這一下正中他下懷,摟緊了吮舐舔吸,像聞了腥味的狼,一處都不放過。

  葉流西悶哼出聲,下巴抵住他頭頂,視線開始模糊,急促喘息間,呼吸漸漸跟不上,幾乎支撐不住時,身子忽然一輕,昌東又把她放平躺回床上。

  這一躺踏實無比,葉流西幾乎對他生出感激來。

  她連動一下手指的力氣都沒了。

  黑暗中,昌東坐起來,一件件脫掉身上的衣服,又隨手扔出去——葉流西此刻的聽力敏銳到嚇人,每一件衣服落地的撲音,都讓她喉頭發緊。

  他終於整個兒壓上來,一條手臂橫亙在她背後,把她身子抬起,另一手順著她腰線往下,手指勾住她內褲的邊,順勢往下抹帶,一路把內褲褪到腿彎,手又撫著她腿心一路上溯,到腿根時,用力攥緊,往一邊掰抬。

  葉流西下意識想夾住。

  遲了一步,他的胯已經沉壓上來,問她:“願意嗎?”

  葉流西沙啞著嗓子嗯了一聲。

  昌東低聲說:“我會慢一點。”

  葉流西心裡一松,腦子裡冒出一個念頭:還好。

  但緊接著,她就明白了這慢到底是怎樣的煎熬。

  他居然能忍得住,一點點去拓進她的身體。

  她終將會是他的,所以他不急著要結果,他對這過程近乎執著,吃東西不求飽,但要味蕾滿足,刻皮影人,也要刀刀不同,刀刀到位——他得到她,每一秒都重要,每一線感覺,他都要。

  他知道這過程勢必讓她煎熬。

  葉流西喜歡直奔結果,跳過一切到達酣暢淋漓的抵死纏綿,死都要一刀割喉,見不得拖泥帶水。

  她受不了他拿溫水把她煮上。

  有幾次,她甚至抬起身子,想主動迎合他去加快這過程,昌東沒讓,胯上用力,叫她動彈不得,上天入地無門,求生求死無路。

  葉流西難耐到近乎呻吟,昌東低頭吻她黏了髮絲的汗濕面頰,有時又拿指甲輕輕劃過她腰身助她緩解——但始終不為所動,冷靜到近乎殘忍,他要她經受這一過程,宇宙大爆炸,也不過是從一個奇點迸發,不壓抑到極致,就沒法釋放到圓滿。

  葉流西意識都模糊了,身子止不住發顫,開始胡亂囈語,有時求他,有時罵他,有一次,他聽到她迷迷糊糊說:“昌東,你這樣……得不到金刀獎的。”

  昌東笑,回答說:“我得到你就行了。”

  兩人的身體緊到沒有間隙,汗水從他肌理堅實的腰背滑下,滾浸到她柔軟腰際,又被黏濕擠壓到一起,最後的時刻,昌東終於忍不住,低頭封住她唇,一手控住她腰,身子狠狠往盡處一頂。

  她喉間逸出的聲音被他吻堵回去,攪進交纏的唇舌間,又震回嗡響不絕的腦際,眼前全然失焦,世界奇異陌生,但漸漸的,身體被充滿的漲實感覺,又讓她如釋重負。

  昌東開始之前,她呢喃了句:“昌東,不要讓我出聲。”

  她抓住這僅存的意識,像抓救命稻草,怕自己克制不住,怕被別人聽到。

  昌東嗯了一聲,重新吻住她唇。

  葉流西心安些了。

  ……

  天上沒有月亮。

  院子裡,第一朵龜背蛇梅豁然綻開,纖細微雪拂向疏枝香蕊,梢頭的夕陽把萼瓣映得橙亮半透。

  鎮山河驚怔而醒,焦躁地走來走去,掐爪一算,它就知道今晚必有大事,然而舉目四顧心茫然:竟看不出在哪發生。

  ……

  被子早已滑脫到半腰,卻不覺得冷,肌膚炙燙,連帶得空氣也溫熱,被子一角被身體帶起,如同在風中撲擺,一下下打向她腰側。

  葉流西腦子裡一片蕪雜,許多場景亂入,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有沒有睜眼,聽力嗅覺也都幾近癱瘓,渾身上下能感覺到的,只有昌東。

  她想起許多無關緊要的瑣碎片段。

  想起在那旗鎮,深夜,打著呵欠,開著車,一家家旅館地繞,接上那些夜歸的女人,那是最矛盾的一群人,羨慕她不用下水,卻又忌恨她站在岸上,離性很近,沒日夜地抱怨,離愛最遠,卻談得最多。

  她們大多數住在城郊的那片低矮平房裡,從鎮上過去,要經過一條長長的田埂,地不平,車子總在顛簸,車窗上,豎立著的玉米秸稈影子連綿不絕,像海浪起伏。

  那些女人橫七豎八歪坐車上,捏腿捶腰,七嘴八舌。

  ——“要不是為了錢,老娘才不受這罪。”

  ——“都不是什麼好東西,那麼點錢,把人往死裡折騰。”

  ——“哎,我昨天看片,裡頭說你遇到相愛的人的幾率,只有幾十萬分之一來著……跟喜歡的人做,應該就不一樣了……”

  又說她:“流西,你以後找男人,要擦亮眼,有些人,人前人後,差大了去了。”

  葉流西剝了塊口香糖進嘴裡嚼,然後說:“我對愛來愛去這種事,沒什麼興趣。”

  ……

  現在,她只覺得自己幸運。

  因愛而性,全情投入,本就是這世上為數不多的純粹快樂,有時難免疼痛,但跟摟緊他、被他索取時的充實感相比,又覺得不值一提。

  情到烈處,皮膚肉骨都成了阻礙,不知道怎麼樣才能離他更近,一時恨不得自己能融化,一時又覺得身體都快被他揉碎了,恍惚中出現幻覺:身周的一切都在扭曲、縮小、折疊,飄成沒有份量的微塵;與之相反的,是身體每一處的感覺都在無限放大,皮膚的輕蹭是山崩地裂,髮絲的拂掃都成狂風卷襲。

  身體的深處,如同接連爆炸,衝擊波一波剛起,一波又至,又像圈圈不絕的漣漪,將身體寸寸籠入,指尖、發梢,每一處微小都被波及,無所不至。

  巔峰的那一刻,像全速駛到至高點時的過山車突然脫軌,葉流西的腦子一片空白,這空白無限延伸,世界茫茫湯湯一片寂寞,只剩了她和他。

  有幾秒鐘的時間,她徹底沒了意識。

  再然後,慢慢有了後續。

  整個世界都溫柔綿軟,人像沉在暖融的水裡將浮而未浮,又像躺在明亮灼熱的太陽下慢慢融化,一顆顆水珠凝成,從皮膚上悄然滑落,她能清晰感覺到每一道滑痕帶下的溫潤和薄癢。

  不想思考,不想前進,甘願沉淪,只想回味。

  過了很久,身體才從抑制不住的顫慄中恢復,世界從層疊裡次第展開,歸於立體,慢慢真實。

  眼睛終於能看到東西,空氣微涼,床單濡濕,手指輕蜷間,無意中觸到床邊隨扔的書頁——那是黃金礦山的圖冊還是雜誌的頁緣?不知道,久遠地像上個世紀的事了。

  葉流西的聲音沙啞軟膩到不像是自己的:“昌東,你早就惦記上我了吧?”

  昌東笑了一下,他欠起身子,兩手從兩邊各自捉住她手腕,拉至她頭頂,然後墊疊到她腦後。

  這姿勢像束手投降,好不自在,但她沒力氣去掙。

  昌東低頭吻她眼眉,舌尖蹭掃她睫尖:“是。”

  葉流西癢得睜不開眼,手動了動,好想抽他。

  媽的,他答“是”。

  她還一直以為是自己惦記他,她一路不甘,半威脅半恐嚇,把他收了之後,還小心翼翼守著護著……

  葉流西說:“你個……混蛋。”

  昌東回答:“是,我就是欺負你了,你能怎麼樣?”

  葉流西真是咬牙都沒勁了。

  她看人的眼光,有時也真是一言難盡,初次見到昌東時,怎麼會覺得他老實呢?

  從沒想到有一天,無賴嘴臉、流氓行徑這種字眼,也能安插到他頭上。

  葉流西說:“我今天沒力氣了,你等著,下次我會治你。”

  昌東湊近她耳邊:“下次是你來治我,還是送自己來被我治?”

  葉流西差點急了,昌東大笑著躺下來,伸手把她抱伏到自己身上,低聲說了句:“這樣你會舒服點。”

  他就是有那個本事,讓她瞬間沒脾氣。

  是舒服很多,他身體溫暖,胸膛寬厚,伏上去聽他心跳,一下一下,沉穩有力,讓人覺得全世界都安詳。

  昌東環住她軟滑腰身,又伸出手指慢慢勾繞她頭髮,初見她時,她頭髮只到肩側,現在又長了些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葉流西睡著了,沒了爪牙的小豹子,精疲力盡時,真是比小奶貓還要溫順。

  昌東一直沒睡,懷裡溫軟美好,這感覺真實到讓他有點害怕,總覺得一覺醒來,就會發現關內關外,其實大夢一場。

  和葉流西在一起,他常有一種看不到明天的感覺。

  哪怕兩情相悅,抵死纏綿,都讓他覺得只是眼前煙花,酣時盛宴,易冷易散,轉瞬天涯。

  他從來沒法計畫跟她的未來,就如同他計畫不到她的出現。

  她本來就不該出現在他的人生裡的。

  來的太容易的,走的也會容易,來錯的,不定什麼時候就會被掰正。

  昌東低下頭,下巴輕蹭她發頂,低聲說了句:“流西,你要記住我的話。”

  我們兩個,最後不要走散了。

  ***

  這一天,以鎮山河的一聲嘹亮雞啼拉開序幕。

  李金鼇開門見到鎮山河,還以為是見到了鎮四海:果然老話說的沒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近四海者暴躁嗎,這鎮山河跟鎮四海相處才幾天,怎麼性子就被帶偏了?這一臉欲求不滿的樣子,誰得罪它了?

  但接下來,他就顧不上鎮山河了。

  龜背蛇梅居然開花了,開的這株應該是……夕陽微雪吧?大清早的,抬頭見朝陽,賞花又見夕陽,忒稀奇了。

  李金鼇激動地大聲嚷嚷:“哎,那個誰……高東,不是,高昌,蛇梅開花了哎……”

  昌東在屋裡聽見了,沒動。

  他的名字就這麼沒特色?高深的姓就那麼有存在感?

  ……

  阿禾每年冬天都能見到龜背蛇梅,對開花沒那麼稀罕,倒是丁柳和高深先後披衣出來,圍住了看了好久,丁柳實在好奇,還忍不住拿指尖戳梢頭的夕陽:“這個太陽……”

  高深想也不想,一把抓住她手腕。

  丁柳抬眼看他。

  高深也愣了,訥訥鬆手,過了會吞吞吐吐:“太陽……都很熱的,你小心被燙到。”

  丁柳說:“熱嗎?”

  是向著李金鼇問的。

  李金鼇說:“不熱,我剛已經試過了,就是有個樣子,其實摸上去跟空氣一樣,什麼感覺都沒有……不信你看我。”

  他伸出手,嗖嗖幾下,砍瓜切菜一般,在那個小夕陽中間穿來劃去:“看,沒問題。”

  丁柳看高深。

  高深窘得不行,頓了頓說:“那你摸吧,現在沒事了。”

  人也真奇怪,迂腐刻板到了一定程度,反而有點……可愛。

  丁柳沒摸,過了會忽然想起了什麼:“東哥不是老說要看蛇梅開花嗎,我去叫他。”

  她轉身就往屋裡跑。

  高深進來的時候,丁柳已經敲了好幾次門了,還納悶地彎下腰,徒勞地試圖從鎖孔裡看出點什麼:“我東哥怎麼還不起……”

  高深說:“會不會一早出去了?”

  “不會啊,早上我開的大門,門是從裡頭插上的……”

  高深隨手去擰門把手:“那他是不是睡太死了……”

  哢噠一聲,門應聲而開。

  丁柳嚇了一跳。

  東哥晚上睡覺忘記鎖門了?

  她偷偷從打開的那一條縫裡往裡看,忽然覺得不對,伸出一個指頭抵住門,又把門推開了些,末了推到大開。

  門裡沒有人,床上,被子疊得整整齊齊,像個豆腐塊。

  丁柳瞪大眼睛,驀地退後兩步,看向葉流西的房門,緊接著興奮莫名,想尖叫,又怕發出聲音,想說話,又有點語無倫次,一時間手舞足蹈。

  過了會,她轉身抓住高深的衣袖使勁拽,幾乎把他袖子拽下半截。

  那意思是:你懂嗎?你明白嗎?你明白我的心情嗎?

  高深卻覺得自己撞破了人家的秘密,特別尷尬,他示意丁柳小點聲,然後屏住呼吸去關那房門——開的時候那麼隨意,現在去關,反而像做賊。

  邊關邊壓低聲音:“小柳兒,你別嚷嚷。”

  “這種事情,是人家的隱私,他們不想讓人知道,你就當不知道吧,我們都當不知道。”

  丁柳有點不甘心:“但是,又不是什麼壞事……”

  高深說:“隱私就是隱私,我們打開人家房門已經不對了,要是再去嚷嚷,或者當面打趣,會讓人尷尬的……”

  丁柳撅起嘴:她西姐那種凡事無所謂的性子,肯定不會尷尬的。

  不過算了,高深說得這麼鄭重其事,她就暫且按捺一下吧。

  身後忽然傳來開門的聲音。

  兩人頭皮一麻,幾乎是同時回頭,自覺被抓了個現行,臉都紅得跟猴屁股似的。

  是昌東開門出來去洗手間,他一臉疲倦,眼周下有青黑色的暗影,顯然是沒睡好,正理拽衣服,很自然地跟丁柳打招呼:“早啊。”

  丁柳:“……早。”

  “找我有事?”

  丁柳結巴:“沒,沒有……”

  “剛好像聽見你叫我。”

  丁柳趕緊改口:“是……我是想跟你說,那個龜背蛇梅開花了……”

  她拿胳膊肘撞了一下高深,示意見者有份,別光她一個人說話。

  高深也有點手足無措:“對,確實開花了,那個太陽不熱,還可以用手摸……”

  昌東嗯了一聲,以示知道了。

  這兩人,真是怪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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