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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栗和 -【諸子宴】《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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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7-6-7 01:40:57
第5章(2)

    張輝不得不承認自己已十成十信了這對堂兄妹。

    “牛牛……她還記掛我這老人家啊。”張輝倏然熱淚盈眶,一張原本兇惡的臉龐頓時變為慈愛的老爺爺。

    荀非笑容可掏道:“甯妹,給張總管把把脈吧。李女俠不是交代你要好好醫治他的老毛病嗎?”

    甯妹?叫得這麼親?

    墨成寧呆了一呆,瞼頰燥熱得彷佛要燒起來。

    克制克制克制……她是石頭,不會臉紅,不能給張輝瞧出破綻。

    她伸出右手搭上張輝的手腕,閉上眼強自鎮定。

    “荀姑娘,結果如何?”張輝滿面疑惑,盯著墨成寧緊閉的雙眼。

    她心不在焉,含糊應了聲。

    怪了,張輝怎沒有脈搏?

    “甯妹,你……”

    “荀姑娘,你當真會醫術?你在唬弄我吧?”張輝皺眉道。

    墨成寧定神一瞧,不得了,她居然把指頭搭在張輝的手腕背上。

    “張總管對不住!剛剛走了神。”她連忙翻過張輝手腕,凝神感受脈動。

    誰來打她一個耳刮子啊!她差點兒壞了事。她在心中猛摑自己巴掌,再不敢有其它心思。

    望聞問切後,她誠懇道:“張總管受風濕所擾大約有十四、五年了吧?待會我寫一套梅花拳,您沒事練練,再配上幾副藥,兩三年後便可與常人無異。”她自行囊中取出一張薄紙,寫了藥方及拳法套路。

    “前兩副請您早晚煎服,可治風濕;最後一副睡前配水服用,可以減緩夜晚心悸。”

    張輝和緩了臉色,喜道:“老夫最近老是心悸,原來荀姑娘診斷出來了。”

    荀非笑道:“甯妹剛出江湖,難免不熟悉,張總管莫要見怪。”

    張輝客氣道:“哪裡的話。老夫先前以為二位不安好心,想打迷蝶派藏寶圖的主意,萬沒料到你們是受牛牛所托來尋我,老夫自當助你們一臂之力。老夫確實是迷蝶派總管,九年前前任掌門人臨死之際,囑咐老夫轉交絕響谷地圖給新任掌門。功成身退後,便與我那婆子遊歷江湖,順道剷除想動迷蝶派腦筋的王八羔子。”

    墨成寧道:“那現任掌門是?”希望掌門人肯放大嫂走,否則,免不了一場硬戰。

    張輝肅然道:“現任掌門便是老爺的大弟子,也就是牛牛的大師兄,絕響谷的穀主鬼清。”

    苟非劍眉微攏,疑道:“莫不是陰間琴師鬼清?”

    張輝答道:“不錯。鬼掌門善音律,性格極冷,面容又……咳,總之,外人便替他起了個‘陰間琴師’的稱號。”

    荀非暗忖:這可就難對付了。普天之下,幾乎無人能逃得過鬼清的“百音斷魂”;據說那琴音會攝人心魂,琴音愈奏愈疾,聽者心跳也愈跳愈快,最後因心狂喪志而亡。常人五十音內必斷魂,內力深厚者或能撐到八九十音,但絕無可能超過一百音。

    經兩人這麼一提,墨成甯想起大哥確曾提過李玦有個終日戴著銀面具的琴師大師兄,而他曾托此人帶信給李玦,想來這大師兄對大哥大嫂的婚事應當不反對。

    張輝見兩人各懷心思,一憂一喜,解釋道:“鬼掌門雖冷若冰霜,但他對小師妹李玦卻是疼愛有加,二位不必擔憂他會找她碴。想當年老爺好不容易才和鬼掌門解開心結,中途卻殺出個姓袁的……”

    張輝憶起往事,面色不定,有驕傲,也有悔恨。

    墨成寧心一跳。“張總管,那個……姓袁的做了什麼事嗎?”

    張輝面露鄙夷。“那廝和老爺交惡,終於惡有惡報,教他栽在老爺手下。”

    他恨恨道:“牛牛年少時很是頑劣倔強,老爺交代她不可做的,她偏偏每一項都要嘗試看看。有日,她違抗父命去探迷蝶派的階下囚袁長桑,不知怎地,竟給迷了心竅,放走那廝,兩年後還跟他跑了。”

    他拍桌,痛苦道:“鬼掌門奉命去將牛牛帶回,沒想到鬼掌門離開這段期間,就發生了血洗迷蝶派的慘案。要是……要是當時鬼清在場,十倍盜賊都不足為懼。”

    張輝一張臉臭到不能再臭。“這一切都是袁長桑這狗雜種的錯!幸好老天有眼,嘿嘿……讓他不明不白地去見閻王。”

    “不明不白?”

    他冷笑道:“當時賊子們找不著藏寶圖,發了狂。老爺眼見保不住迷蝶派了,便要我向他們撒了個謊,說藏寶圖被袁長桑給盜了去。那些賊子信以為真,便齊去找袁長桑,恐怕他到死前都不知為何會遭人暗算。”

    墨成寧隱隱發怒,欲為袁常桑說句公道話,才想開口,便被荀非打斷。

    “姓袁的確實是活該,但那傢伙如今已化作塵土了,咱們就別再提這人,免得掃興。”他以眼神示意,要她識大體。

    她輕瞪他一眼,撇開頭。哼,袁長桑不是他大哥,他自然無所謂。

    荀非微一失神,印象中,這是她第一次這麼直接向他表示怒意,雖然極淡,但,就為了那姓袁的男人嗎?每每對他有防心,也都是為了護著袁長桑。

    思及此,讓他如鯁在喉,心中煩悶無比。

    可他又在奢望些什麼呢?明明已打定主意今生不能追求她,他是個有家仇在身的男人,偏偏要報仇,不是要犧牲她,便是要捨棄自己的後半輩子。

    “也是,他不配。提他的名字還汙了我這張老嘴。”張輝聞言直點頭。

    荀非對張輝強撐出一個毫無破綻的笑容。“張總管,往者已矣,眼下最重要的是儘快辦好李女俠的要緊事,絕響穀究竟在哪,還盼您老能指點。”

    張輝拍了拍腦門,哈哈一笑。“瞧我這記性,兩位請到寒舍坐坐,待老夫取來地圖再跟你們說個詳細。”

    “那就叨擾了。”

    三人隨即起身,離開雙喜樓,余平收到師哥眼神示意,回客棧等待消息。

    五十裡外,張輝居處。

    說是居處,充其量也只是間臨時搭建的草堂,桌邊擺設都蒙塵了,只有待客的茶具光滑潔淨,看來屋主並不常久留,想必是放不下江湖吧,如此隱蔽的地方,怕是會悶壞他。

    荀非細細流覽前廳,審視著蛛絲馬跡,暗自比對一路上張輝說過的話,以防張輝出爾反爾,挖了個陷阱給他“兄妹倆”跳。

    門嘎一聲地開了,滿頭華髮的老婦端著茶點徐徐走出,這婦人年約五、六十歲,滿面春風和氣,和張輝身上的暴戾之氣渾然迥異。

    “我家老頭正尋著地圖呢,他說兩位要去相助牛牛,牛牛的朋友就是咱們的貴人,不嫌棄的話,本地特產小芋頭,老頭說這香甜滑膩,適合年輕人的胃口。”

    婦人言笑晏晏,端上兩隻精緻的骨瓷碟,各放了兩塊芋泥糕,便回頭去沏茶。

    墨成甯和荀非相視一眼,皆不想辜負老人家好意,卻是沒有動作。她向老婦去處望一眼,接著迅速探向發簪,取下一支細短銀針,只見她輕彈指甲,抖出些許白色粉末,用細針沾染後,插上切下來的一片芋泥糕,觀察一會兒後,轉頭向荀非一笑。

    “甯妹真是細心。”荀非叉起一塊芋泥糕送入口中,一抬眼,見墨成寧也吃了一小口,嘴角綻出一小朵笑花。

    她想到娘親嗜吃芋頭,若是能送去家裡,不知道娘親會有多歡喜。

    “多半女孩兒家愛吃甜食,別說做哥哥的不疼妹妹,甯妹若是喜歡,剩下的這塊你就吃了吧。”

    “……”她喜惡有這般外顯嗎?她剛剛不過是睇了眼荀非盤中的芋泥糕而已啊。

    “哥哥待我真好。”她雙頰緋紅,看荀非叉起一塊芋泥糕欲放人她碟中,她忙遞出碟子接過。

    他見她一張緋紅嬌容,一時難以自持,伸手待要撫上她臉龐,墨成寧怔住,不敢動彈。他修長的手指在空中一滯,轉而拭去她嘴角白粉。

    “沾得到處都是呢。”

    老婦端著熱茶出來,正好瞧見這一幕。

    “兩位雖是遠房堂兄妹,倒似一對璧人,不知各有婚娶了沒?”這種小倆口神態,她隨張輝雲遊時看多了,一般是郎有情妹有意,只欠月老提。既然這兩人是李玦的朋友,她便做個順水人情,將兩人送作堆。

    兩人怎會聽不出婦人言下之意,墨成寧窘得不知所措,忙低頭塞進一大口糕點,鼓起的面頰隱隱泛著笑意。

    芋泥糕吃起來比方才甜呢。

    荀非喉頭有些發澀,裝作不知老婦之意,溫笑道:“這事全憑家裡作主,我離開的期間,說不定家中長輩已替我談好了親事。”

    “男子漢大……”婦人赫然住口,本欲斥責這年輕人拖拉不爽快,人家姑娘都沒有反駁了,卻見他別開頭,目中閃過些許恨意。

    這時,她才意識到荀非是在委婉拒絕這樁姻緣。

    興許是吃太大口,墨成寧嗆咳起來。

    荀非憐惜地看著埋頭猛吃的墨成寧。“甯妹,吃慢點,別噎著了。”

    “好吃嗎?這芋泥糕老身自己做的呢。”老婦眼底閃過一絲精芒。

    “十分美味。這芋泥處理得鬆軟滑順,張夫人手藝真好。”

    “荀姑娘喜歡的話,老身可將做法授予你。”

    “那要先謝謝張夫人了。”她暗喜下次回家,娘親有口福了。

    “既然老頭還沒找著地圖,荀姑娘就來灶房吧,老身將做法抄寫給你。”

    兩人一前一後離開前廳,荀非掏出懷中玉環,暗自出神。

    看來,他非成為石家小姐的夫婿不可了。

    半晌,張輝蓬頭垢面自地窖中爬出;為了找那張地圖,他差點把屋子給掀了。

    “找到啦,絕響谷地圖在此,嘿嘿,放了八、九年,我還擔心潮掉呢。”

    他將泛黃地圖往桌上一放。“咦?荀姑娘呢?”

    “她隨尊夫人至灶房學習芋泥糕的做法。”

    “啊?可那芋泥糕是老夫昨日自市集買回來的,老婆子在玩什麼花樣?”

    荀非一聽,臉色一變,陡然起身,便要入灶房。

    “荀少俠切莫激動,老婆子就喜歡和人在灶房談事情。唉,這壞習慣我之後定叫她改一改,待會教訓教訓她便是,少俠坐呀。”

    “教訓誰呀?”聲音自背後響起。

    “咦?什麼教訓?老婆子,你上了年紀聽力退化得厲害呀,我疼你都來不及,怎會教訓你呢?哈哈。”張輝冷汗直流。他這老妻,溫柔面皮底下可是有著不輸河東獅的悍妻靈魂哪。

    荀非見墨成寧雖然神情有些局促,並無其它異樣,不覺暗暗松了一口氣。

    墨成寧瞧見了置放桌上的地圖,想起找李玦的事,自己在這當兒竟還淨胡思亂想,立時面有慚色。“張總管,辛苦您找出地圖了,要麻煩您從頭細細說來。”

    “自此處向北走三百里,見一石碑,上頭寫著‘噬魂森林’,那便是通往絕響谷的唯一道路。”

    “噬魂森林?可有其來由?”荀非疑道。

    “森林內終年彌漫毒霧,能殺人於無形,是故稱為‘噬魂’。迷蝶派餘眾遷至絕響穀後,便倚賴這森林抵擋外侵。聽聞‘陰間琴師’鬼清在絕響谷的各方江湖人想去拜訪請教,多數魂斷噬魂森林。”

    張輝見兩人毫無懼色,心下不禁佩服。

    “想必張總管知道如何解毒?”

    “要防這毒霧,唯一的方法便是服用紫花安魂草。據說這草長於南方瑤國五靈山的斷崖處。”但實際上根本沒人見過,他心道。

    墨成寧一怔。五靈山?從這回到家鄉,即使快馬加鞭夜以繼日,少說也要兩個多月,待她終於尋到李玦,首輔小女兒早就歸西了吧?若真如此,豈不是會連累荀非?

    豆大汗珠滑下她細頸,她唇色發白。長久以來,她一心一意想替袁長桑帶回李玦,如今卻有了些動搖。是否要先將李玦的事暫擱一旁,先和荀非回京城?大哥……他等了九年,應該……應該不差這一時半刻吧?

    張輝假意研究著地圖,卻是頻頻瞥向自己年邁的結髮妻子,欲言又止。荀非見狀遂道:“張總管足智多謀,應當有其它取得紫花安魂草的管道吧?”

    “呃,老夫……不知。”張輝支支吾吾,先前那豪邁粗獷模樣無存。

    張夫人冷哼一聲,一張慈祥面容竟變得陰狠三分,道:“你是捨不得那賤丫頭受到驚擾?她不就整天養些奇花異草,專門迷惑男人嗎?”

    “老婆子,我是擔心你想起不愉快的往事啊!我立過誓後,再也沒見過馬……那丫頭一面,你就別再亂吃飛醋了。”

    “笑話!你以為我會把她放心上?要不是有人心裡有鬼不敢提她,用得著我提嗎!”

    荀非與墨成寧面面相覷,很有默契地決定:別蹚這趟渾水,遂背過身去,假意聊天,卻細聽著是否有紫花安魂草的消息。

    “咱們就別在少俠他們面前爭這事了,多難看。婆子,此事休再提……我是說,我不敢再提……”

    “那賤丫頭的蛇蠍心腸你倒是學了十成十,你就忍心見他們兄妹倆遠赴瑤國五靈山去采那稀有的紫花安魂草?你不說我自個兒來說,老娘發過誓此生不提那人姓名,是你逼我的。”

    張夫人目光淩厲,幾乎要將張輝剖成兩半。

    “別別別!老婆子莫生氣,你先進去歇歇,我來說,我來說。”

    “別耽誤他們兄妹倆的時間了,你說完就給我滾進來,我可不許你同他們一起去找那賤丫頭。”語畢,帶著沉重的腳步步入內堂。

    “對不住,讓兩位見笑了。”張輝和緩了臉色,看來他這長輩的顏面已然掃地,說什麼也彌補不回了。

    荀、墨兩人裝作不知方才發生的一切,異口同聲道:“沒有的事,我們剛剛在討論

    張輝不勝感激,清了清喉嚨道:“這……中原也是有紫花安魂草的,就在東北方二十裡外的斷崖處,由一名女子照料著。”

    他頓了頓,壓低聲音:“她姓馬,閨名不輕易告訴別人,你們只管叫她馬三娘。”

    “要取得紫花安魂草,可有什麼特殊條件嗎?”

    “呃,她喜歡美男子。”

    “……”

    “哥,那你豈不是……”危險了嗎?

    張輝連忙道:“不必擔心,荀少俠年紀太小了,恐怕入不了她的眼。”不過荀非外表雖只二十三、四歲,但眼神中卻予人世故之感,啊啊,恰巧符合那女人的脾胃。

    “是麼……那有別的法子嗎?”

    “有!她愛馬成癡,比起男色是有過之而無不及。我瞧荀少俠那匹烏溜溜的駿馬不同凡響,說不定她會願意以馬換草。”他擊掌叫道。

    荀非眼神一凝,轉瞬又回復平靜。

    “那就這麼辦,以馬換草。”

    “不成。哥哥你那匹馬跟隨你十多年了吧,恐怕它說什麼也不會認第二人為主了。”墨成寧擔憂地看向荀非。他怎麼捨得?他們之間的緣分,比起荀非和烏雖馬可差得遠了,他如何捨得?

    荀非背著她,他答應過她不在她面前佯笑,可他也不願讓她看著他痛苦。

    “明天再視情況而定吧。張總管,今晚就打擾了。”他身側的拳頭隱隱顫動。

    “沒問題,兩位早些歇息吧。我去後院安撫我那老婆子……”張輝急急繞至內室,呼喊張夫人的叫喚聲漸行漸遠。

    方才在灶房裡,張夫人的話語揮之不去,墨成甯盯著苟非的背影,一個大不了自己幾歲的人,何以能負載那麼多滄桑?

    她像失了魂般地走近荀非,伸出兩隻皓腕,攥住他身上衣袍。

    “甯妹,人已經走了,戲不用作得這麼足。”他背對著她,極力隱藏情緒。

    她向前,頭頂住他背心,緊緊抿著雙唇。

    “荀公子,不要再一個人痛苦了。我分擔不了你的苦,至少,這次……讓我陪著你。”

    “說什麼呢……”緊繃的身軀漸漸放鬆。

    她這樣……教他到時候怎麼割捨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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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7-6-7 01:41:20
第6章(1)

    翌日一早,荀、墨二人告別了張輝夫婦,策馬前往二十裡外的斷崖處。

    烏騅馬與白馬一前一後踏沙而行,馬上人兒各懷心事。墨成寧有些氣惱地盯著烏騅馬高壯的體魄,再瞧瞧自己身下平凡至極的白馬,要是她當初選匹高大的河曲駿馬,或許荀非就不用為了紫花安魂草而割捨他的老夥伴了。

    等等……若荀非真將馬送給那馬三娘,那麼回蘇州城的路途,可憐白馬豈不是要同時負載她與身形頎長的他?她輕拍白馬,腦中不斷浮現他倆共乘的畫面,想到後來,不覺臉龐有些燥熱。墨成寧輕拍額面,這種時機,她還在想什麼啊!

    越接近斷崖處風越勁,熱辣辣的風迎面襲來,似要將人面皮硬生生烤幹。荀非輕扯韁繩,放慢速度,來到上風處與墨成寧並肩而行,和她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替她擋去大部分風勢。

    “想什麼呢?”

    “這……”總不能說是在幻想和他共乘吧?

    “烏騅馬,對,在想烏騅馬的事。”她有些心虛道。

    “若真有緣,它還是會跟在我身邊的,我們盡人事了,剩下的,就聽天命吧。”

    “哥哥真是豁達啊……”

    “甯妹,有件事我一直不解。”

    “哥哥請說。”

    “九年前烏騅馬是受了什麼刺激,怎會突然失控?”他不著痕跡地轉換話題。

    “我那時居然忘了告訴你麼?”她笑道:“它是受到山裡特有的蛇‘誘駒子’所吸引而被咬了一口,因奇癢無比而失控。”

    “不會留下後遺症吧?”回中原後,他問過馬販,卻沒人見過那種狀況。

    “沒有沒有!相反的,中過毒的馬痊癒後,再不會受誘駒子的味道及毒性所擾。”

    “這樣啊……”他隨口道:“這倒是可以拿來運用在軍事上。”

    “咦?哥哥也有這想法?我家鄉的人都把這秘密當寶呢。”她輕笑,“瑤國的馬市里,所有的馬在販賣前,都餵食過用誘駒子製成的毒飼料,待瑤國與外國交戰,便向敵方投擲誘駒子毒飼料,使敵方的馬不受控。”

    “誘駒子很稀有嗎?若是引進中原……”

    “非常珍稀且昂貴呢!而且,它只生長在藥草遍佈的森林裡。”

    荀非揉揉烏騅馬頭上的亂毛,笑道:“你這傢伙,意志力不堅啊!倒是撿了個現成便宜。”

    烏騅馬嘶嘶低鳴,享受著主人的親昵舉動。

    他刻意避開有關烏騅馬送人的話題,又“順道”替她遮去如火烤熱風,她豈會不知?她心裡感激,這般溫文儒雅的男子啊……縈繞心頭的疑惑再度浮現,該不該問他呢?

    趁著他們還是“兄妹”關係時趕緊提出吧。

    “哥哥這般優秀,何以至今未娶妻?”

    荀非眉一挑,興味道:“哦?甯妹希望我快些娶妻?”

    “不……不是。先前你對張夫人說,你的婚事由家裡人安排,但這幾年我聽到的,皆說荀家婚姻大事可由本人決定,雖然這在瑤國挺普遍,但在大臨算是特別。你當時……只是搪塞張夫人吧?”

    “甯妹對這倒是挺清楚。沒錯,荀家人確實得以自己選擇心上人共效于飛。”

    可惜他是個例外。

    “那就好……”她低喃著。

    “何以問起?你很在意?”

    她傻笑道:“哥哥往後娶夫人,定要娶個包容心大的。”

    “哦?何出此言?”

    “哥哥擅于逢場作戲吧?”

    “在官場打混,總要學會作戲。但真正厲害的角色都在後宮,人人都成了戲精。”荀非笑答。

    她噗哧一笑,順勢道:“官兒交際總會去煙花巷吧?逢場作戲總會招蜂引蝶,我聽我大哥說官越大,紅顏知己越多。”

    荀非一愕,她是在套他話?內心竟萌生小小歡愉。

    “你大哥說得對,卻也不對。煙花柳巷確實常去,要給別人面子,但需不需要利用女人便要靠自己陰險的本事了。你覺得哥哥本事如何?”荀非眯起鳳眸,低聲詢問。

    墨成寧本想套話,現下只覺是自己挖陷阱給自己跳,若回答哥哥本事大,無異在罵他陰險;若回答本事小,又似在說他要靠女人。

    “咦?那不是馬三娘的莊園嗎!”糟糕,轉得太硬,這樣是不是有點兒此地無銀三百兩?

    荀非揣測她心思,明明擅於察言觀色,此刻竟猜不透面前姑娘家的心思。他忽地想到石家小姐。

    他在心中冷笑,自己竟是個本事小的。

    “嗯,是馬三娘的莊園。”他漫不經心道。

    兩人翻身下馬,墨成寧扯住轡頭,將白馬韁繩系在一旁的槐樹上,荀非則拍了拍烏騅馬臀部,命其暫離。

    “去吧,待會我若叫你,你再過來。”烏騅馬用鼻頭蹭了蹭荀非掌心,轉身奔離。

    馬三娘的莊園在一片寸草不生的黃土上顯得格格不入,裡頭百花爭妍,萬紫千紅。

    荀非轉身道:“我走前面,不要離我太遠。”說著便繞開花叢,敲了敲木門。

    “請問馬前輩馬三娘在嗎?”敲了數聲,皆無人應答。

    “莫非外出了?”他疑聲道。

    “應該在的。哥哥瞧這一旁的豌豆葉子,”墨成寧指指竹竿上的豌豆,“上頭有澆水痕跡,照理葉片該要舒展開,但這裡的葉子仍是蔫然未開,我猜她離去應不超過半刻鐘。”

    “唉唷!小妞兒眼睛倒挺利。”聲音嬌聲嗲氣,像是十六、七歲少女。

    矮牆後,色彩斑斕處傳出窸窸窣窣聲響,忽地竄出一隻妖嬈孔雀,兩人定睛一看,才發現是一名年過四十的嬌小婦人。

    婦人全身上下漾著各色花香,身上衣袍由數十種鳥羽編制而成,鮮豔搶眼。

    荀非不禁要懷疑是否宮中名畫“女伶戲鳥圖”中那只鸚鵡逃出畫來了。

    “……”饒是荀非見多識廣,一時竟也語塞。

    婦人一面拂去周身殘滯花瓣,一面打量來人,悠悠道:“說,目的何在?”

    “實不相瞞,晚輩與堂妹正是為紫花安魂草而來。”

    “晚輩?那我就是長輩嘍?我看起來年歲很大?”

    墨成寧聽她語氣不佳,似是觸到了她的忌諱,正想要賠不是,又覺得道歉似乎會火上加油,只得靜默不語。

    荀非嘴角一勾,笑道:“咱兄妹倆自張輝張大俠那得知此處,在下想既然您與張大俠是舊識,便擅自推測輩分了。但今日一見,若非知道您是張大俠故交,方才差點兒喊您一聲‘姑娘’。真是萬分失禮了。”

    他面不紅氣不喘,說到後來還真露出歉然模樣,語氣裡三分討好七分真誠。

    若非先前看過他作戲,恐怕她也要讓他朦過去了。

    果不其然,馬三娘覺得他這番話十分受用,她下巴微抬,傲然道:“看你是個老實人,本姑娘就不跟你計較,有話進屋再說。”

    她猛一轉身,身上鳥羽隨風蕩起,頓時,彩毫彌漫空中,門口的白馬,忍不住打了個大噴嚏。

    “嘖,醜馬。”馬三娘嫌惡道,扭頭便走。

    人屋後,香氣稍減,馬三娘入內更衣,兩人趁機打量有些刺目的前廳。

    粉橘色地毯、粉色帷幕,就連木制桌椅也是淡淡玫瑰粉色,這主人將偏好毫無保留地展現在廳堂陳設中,看來歲月不曾減去其愛好,中年面皮下仍蟄伏著一顆少女心。

    粉紅牆面上掛著六張卷軸,上頭人物栩栩如生,每張卷軸裡皆有一對男女,神態極為親密,或喁喁私語,或耳鬢廝磨。

    “是馬三娘先祖們嗎?”墨成寧走近細看。

    “我瞧著不像,這畫中女子分明是同一人。”

    “咦?”果真如此,而且那女子顯然就是馬三娘。“那這些男子是……”

    “她的歷代情人吧。”

    “……”她直覺要撇開臉,卻被第五張卷軸吸引了目光,上頭的男子好生熟悉啊……

    “張輝?”雖然畫中男子尚未白頭,但那神韻抓得極是逼真,想認不出也難。

    “多半張輝是她年輕時的老相好,你瞧,他們往來有三年之久。”

    卷軸右下角有一行字,娟秀中帶著狂野,不難想像下筆之人心中的悲憤。

    “三年寒暑雲雨狂,貪嗔癡愛總成空。”兩人暗通款曲,也難怪張夫人會如此氣結。想到張輝的行為,墨成寧有些鄙夷,天下男子,大多難以抵擋投懷送抱的溫香軟玉,荀非他……為了作戲,難保不會周旋於各胭脂紅粉中。

    墨成甯下意識看向他,只見苟非神色自若,並沒把張輝被畫人卷軸當一回事,倒是凝神細看著第三張。

    她這才發現,每張卷軸皆記錄著分手時的恨意,唯有第三張,筆觸甚是溫柔。

    仔細一看,卷軸曾被撕成兩半,爾後又被人小心地復原。

    同樣的筆跡,卻處處見柔軟與哀愁:一日不見,如三秋兮,君去四日,妾盼三載;一日不見,如三歲兮,君舍我兮,妾已白頭。

    畫中男子英俊挺拔,朝懷中馬三娘呵氣。男子物品散落一地,兩人偎在一塊,甚是曖昧,露骨的眼神,讓人想入非非。

    “這人對馬三娘的意義應是最特別,你瞧他扇上寫著什麼?”

    她眯眼細看。“鮮綠萬紫同吟哦,碧石長天共一色。署名是迷……迷蝶!下面字跡不清楚,但這人衣冠華貴,在迷蝶派中應屬重要人物吧。”

    “一群渾球,有什麼好看了!”嬌聲響起,兩人忙不迭回木椅坐下。

    “一群渾球,個個狼心狗肺,想不到天下負心漢全教我給遇上了。”

    馬三娘步入廳內,眼神甚是不屑,她已換上一襲粉紫色衣衫,領口袖尾仍是繡上豔紅鳥羽。

    “小姑娘,我看你一派天真,天真得令人作惡。不過我好心告訴你,全天下男人沒有一個是好東西,尤其是生得好看又主動來招惹你的。”

    “……馬姑娘教訓得是。”

    荀非動了動嘴,又將話咽下。

    “唉呀,怎麼瞧著不大情願?我這是以過來人的身分苦口婆心,我早學聰明了,至死不渝什麼的都是屁話,半晌貪歡才是真的。像你堂哥這種貨色嘛……”

    她噘起略厚的雙唇,口裡嘖聲道:“可以留著玩玩,但千萬別放感情哪。”

    “馬姑娘誤會了,我和堂哥並非您所想的那種關係。”

    “哦?甚好、甚好!既然如此,小哥就留下來陪我玩玩吧,小姑娘可以先回去,三日後我再以紫花安魂草相贈。”她挑逗地睨著荀非,墨成寧心中則是一陣發毛。

    “聽聞馬姑娘喜駿馬?”荀非直接略過她萬般狐媚的眼神,微笑道。

    她細眉一挑,香軟身子挪至荀非身側。“小哥兒倒是瞭解我,我瞧你們那匹白馬醜得緊,不如你留在莊內,我擁有十三匹駿馬,咱們可一同賞玩。”

    荀非不怒反笑,輕聲道:“不如馬姑娘先帶我去瞧瞧是何等駿馬。”

    馬三娘攙起荀非,眉眼帶笑。“這有什麼難的?小姑娘在這稍候,我陪小哥兒去後院賞賞馬。”

    “等……”剛剛荀非眼底似乎抹過一絲狠毒?

    “甯妹,你待在這兒,我去去就回。”

    “是啊,小姑娘莫要打擾你哥哥的好興致。小哥兒,咱們走吧。”

    荀非溫笑,任她半攤在他身上,兩人卿卿我我走出門外。

    墨成寧木然坐下,又霍然起身,喃喃道:“我得去救她……”

    “小哥兒要紫花安魂草做什麼?莫非是小姑娘想要?”

    荀非不答反問:“甯妹?她要那草有何用?”

    馬三娘神秘兮兮湊近他,鼻息噴在他臉頰上,他連眉頭都沒皺一下,面皮上掛著醉人心神的笑容。

    馬三娘心裡很是高興,暗想是自己保養有成,雖多年未近男色,仍能將俊秀小夥子迷得團團轉。

    馬三娘側頭貼上他肩膀,嬌小的她顯得小鳥依人。“小哥兒不知嗎?這些年上門找我討紫花安魂草的傢伙,都是想進入噬魂森林捉蛇的。”

    “捉蛇?”

    “看來你被小姑娘蒙在鼓裡了呢。”她咯咯輕笑。

    “噬魂森林裡有種蛇喚作誘駒子,據說是自瑤國引進,將之切片曬成幹食人能養顏美容,青春永駐。”她眯眼道:“是女人,就會想要。”

    “想必馬姑娘是服用了許多誘駒子,才保有今日美貌。”

    馬三娘聞言,笑得花枝亂顫。

    “小哥兒嘴真甜,本姑娘很是滿意。不過呢,入噬魂森林沒有以馬代步是走不回來的,偏生誘駒子是馬的剋星,我倒是一次也沒嘗過誘駒子。”啊,想到誘駒子,真是心癢難耐呀。

    “馬姑娘,穿過噬魂森林要多久?”

    “哦?你要去絕響穀?”她揚起細眉,“找陰間琴師?”

    見荀非不答,她也無所謂,伸出青蔥十指,折起末端三根,媚笑道:“七日。在誘駒子尚未引進之前,一般快馬要行七日。”

    “可是,我的紫花安魂草,一年只出三株,一株能保身體不受毒物所侵僅只三天。”

    荀非在心中盤算,一般快馬七日,他的烏騅馬則只需二日多便能抵達。一株給烏騅馬服用,另兩株分別給墨成寧和自己,剛剛好。

    但如此一來,烏騅馬便不能拿來換紫花安魂草。他眼神冷下來,殺意陡起。

    “這般困難重重,任何人都進不去絕響穀啦。陰間琴師貪靜,將自己與世隔絕,真是無趣。”馬三娘吐了吐紅舌。

    荀非自上方冷眼瞧著她的頭頂,溫聲道:“那三株紫花安魂草呢?”說著便將手不規矩地搭上她的細腰。

    馬三娘久未嘗到銷魂滋味,聞著他的男子氣息,正自神魂顛倒,含糊道:“我今早剛采呢!放在……唔,放在灶房木桌上。”

    “服用的法子呢?”

    “就……就搗碎和水吞服就行。我說小哥兒,原來沒放感情也能這般銷魂。”

    她雙手勾住他頸子,眼神迷醉。

    “你就別走了,我把紫花安魂草送你妹子,讓她自個兒去噬魂森林送死。我好寂寞呀,他走後,就找不到人像他一樣疼我了。但他的死訊又讓我很快活,誰叫他要騙走我的親親寶貝兒。”

    荀非輕聲道:“我還是要走的。”

    馬三娘急道:“你敢!我要你在這陪我一生一世,你要走,我現在就去殺了小姑娘!”

    “你要殺她,與我何干?”

    “你……居然連堂妹都不顧!很好,你這人真對了本姑娘的脾胃。”她咬牙道:“我偕你離開前廳時將門帶上了,粉牆顏料含有麻藥,任何人在那待久了便會昏睡過去,我待會便去殺了她。”

    荀非面不改色,攥緊空著的右手。

    “我開開玩笑姑娘竟當真,我怎麼捨得你呢,留在這陪你也是無妨。”

    她大喜,嬌嗔道:“真是的,騙得人家心神不寧。不過我瞧你那堂妹礙事,待會咱們把她殺了,留著紫花安魂草自己用。”

    “嗯,照你說的。”他右手漸漸凝聚真氣,看准每個可能的時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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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2)

    兩人到了後院,拐個彎,到了馬廄。

    “喏,這便是我的十三匹駿馬。”她癡迷地看向馬兒們,即便需天天費心照料,卻不生厭。

    馬三娘偎在荀非胸膛上,美男子與駿馬,她真是好享受好享受啊。

    她伸出藕臂,嬌滴滴地說:“這些馬我花了大半生才找來,不能送給小哥兒,但可借你玩玩。”

    荀非見她分神,抓緊時機,舉起右掌,眼看就要往她天靈蓋劈下去。

    “美則美矣,只怕中看不中用。”輕喘女聲自後方傳來。

    荀非一愣,右手停在半空中。

    “小妮子好大膽,居然敢批評我的愛馬!”馬三娘聞聲大怒,猛然回頭,卻見荀非停在半空中的右掌和滿面的殺意。

    馬三娘推開他,失聲叫道:“你要殺我?!”

    荀非見再也瞞不了,遂照實答道:“是又怎樣?”

    這一掌,將她的意亂情迷全嚇跑了。見荀非移步他堂妹前方,似乎怕她出手傷人,終於明白了過來。

    “哈哈……哈哈哈哈……”她怎會看走眼呢?從頭至尾,他就是護著他堂妹的呀。

    “哼,想要紫花安魂草,也得看你有沒有本事!”

    荀非低聲道:“不是叫你等我嗎?”這下,可讓墨成甯瞧見他陰狠的一面了。

    墨成寧輕輕壓下荀非蓄勢待發的手,笑道:“牆上有麻藥,我悶得慌,就出來散散步。”

    待她要抽回手,五指卻被荀非反手握住。

    “那好,你待在我背後,不要亂動。”

    “荀……”她抽出纖指,拍拍荀非有些發顫的手,繞到他前方。

    “馬姑娘,咱們不會殺你,我有稀世珍寶能和你換紫花安魂草。”

    馬三娘抬高下巴,思索半晌後,冷冷道:“說,什麼東西?別跟我說是你手裡牽的醜白馬。”

    “正是它。”

    馬三娘一怔,隨即怒道:“你耍我!”

    墨成寧正色道:“馬姑娘,我沒誆你。我這馬雖貌不驚人,卻有特殊能耐。”

    “說,別拐彎抹角。”

    “這馬,不怕誘駒子,不被誘駒子氣味引誘,就算被咬,也不會發狂。”

    馬三娘瞪大眼睛,咬住下唇,顯是不信,卻又希望其所言不假。

    “胡扯!這世上哪有抵抗得了誘駒子的馬?就……就算有,你要如何證明?”

    她並不知馬兒只要中過誘駒子的毒,便會對其毒無感,當然無法想像會有這等不怕誘駒子的馬。

    “我這兒有誘駒子做成的馬飼料,試一試不就知道了?”

    誘駒子光是給人服用已是難求,這小姑娘居然還有用誘駒子做成的馬飼料!

    “你們……究竟從何處來?”

    “這就不勞你費心了。請選一匹你的愛馬來試試誘駒子吧。”

    “我的馬會不會有危險?”

    “我會治好它。哥哥,待會馬姑娘的馬一失控,請你制住它,好讓我治它。”

    “這是當然。”荀非有些詫異於她的冷靜,直至此刻,他才真真切切感受到,眼前的姑娘,已非九年前那個畏畏縮縮的墨成寧了。

    “你要敢傷我的馬半毫,本姑娘絕對跟你拼命。”

    “馬姑娘請。”墨成寧輕甩衣袖,伸出食指指向馬群。

    馬三娘暗忖自己太過低估了這小姑娘,明明剛入莊時看起來天真無害,現在居然每句話都強硬到讓人無法違拗反駁。她皺起鼻頭,悶聲挑了一匹去年才入莊的西域棕馬。

    “別傷了它。”語氣雖冷,卻隱有三分懇求。

    墨成寧拉過韁繩,盯著眼前高大的西域棕馬,強壓下內心恐懼;荀非將一切瞧進眼裡,知道她總要跨過這一關,便忍住替她牽過馬的衝動。

    她凝視棕馬好一會兒,最後還是把混合誘駒子的草料九子交給馬三娘。“你喂吧,免得你待會說我在飼料上動手腳。”唉,要她喂這麼高大的馬兒,她果然還是做不到。她哀怨地看苟非一眼,荀非見狀,忍俊不禁,揚起嘴角。

    馬三娘可沒興致看兩人眉來眼去,她緊張兮兮地給白馬投去一顆飼料,白馬意興闌珊地瞥了一眼,卻沒反應。

    “你誆我!它怎麼不吃?!”

    “這證實我這匹白馬對誘駒子的氣味不感興趣。”她摸摸白馬下頷,示意它吃飼料,白馬乖巧地咬起草丸,嚼了起來。

    馬三娘確認它吞下飼料後,咽了咽口水,再把餘下飼料拿至棕馬面前,就見棕馬蠢蠢欲動,似隨時要撲上來。

    她一咬牙,攤開掌心,棕馬立時咬走草九嚼食。正當馬三娘感到奇怪為何棕馬沒反應時,便聽墨成寧大叫:“馬三娘退開!”

    一抬頭,馬兒已人立而起,陷入狂亂。

    荀非見狀,飛快竄過去扯住韁繩。

    馬三娘見愛馬發了瘋似地扭動踩踏,似極為痛苦,不禁急得掉淚,哭喊道:“誰來救它!求你!你要那撈什子草統統拿去,救它!”

    墨成甯快步至苟非身旁,掏出沾了緋色粉末的銀針,快速在棕馬腹部刺下十來針。

    棕馬頓時眼神渙散,倒地昏睡。

    “它怎麼了?!”馬三娘驚惶追問。

    “馬姑娘別擔心,它睡醒後就沒事了。”

    馬三娘斂了斂容色,覺得方才丟臉至極。

    “如何?以白馬交換紫花安魂草不吃虧吧?草兒沒了,明年還會長出來;馬兒走了,你就再也遇不上了。”

    “換!當然要換!”想到以後可以進入噬魂森林尋找誘駒子來養顏,讓她很是心癢。

    “我去拿紫花安魂草給你。”得到了“神奇”白馬,她有些飄飄然。

    “不必了,”墨成寧自內袋掏出三株紫花安魂草。“我在灶房看見,先拿了。”

    荀非見藥草已得手,冷聲道:“告辭。”兩人隨即離莊。

    馬三娘呆立原地,喃喃道:“她既已取了紫花安魂草,大可偷偷離去,為何還要贈我神奇白馬?若她再狡猾些,本姑娘豈不是什麼都沒有?話說回來,她使針的手法似曾相識啊……”

    出了莊,荀非施展輕功,挾著墨成寧奔了一陣,才以唇哨喚回烏騅馬。墨成寧冷汗直流,雙腿癱軟,不敢相信兩人終於帶著藥草安全脫身。荀非心知她定是用了十成十的勇氣,現下肯定精疲力竭,便扯著韁繩,要烏騅馬慢行。她心神頓松,披著他覆在她身上的袍子,側臉貼靠他背後,任神思馳遠。

    “師哥!墨姑娘!你們可回來了,我這兩天吃不好睡不好很是擔心哪。”

    “是嘛?余平,你不挺會享受的?”荀非指指桌上冒煙的鐵觀音。

    “不泡白不泡啊……呃,我是說,我先差小福去燒水,好讓你們沐浴洗塵。”

    “麻煩你了。晚些我有事情交代你,今晚先別出客棧。”

    余平頷首,走到門口回身問道:“師哥,你們……有沒有成功尋到李玦的落腳處?”他在酒樓承受諸多白眼,沒道理白白犧牲吧?

    “尋到了。說起來這次墨姑娘貢獻不少心力,只賠掉一匹白馬。”他回想起她使計讓馬三娘相信那是一匹擁有“神奇能力的馬”,側過頭笑道:“甯妹什麼時候也學會作戲啦?”

    “哥哥,這叫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墨成寧回以一笑。

    見兩人態度親昵,還稱兄道妹,余平脫口道:“不是叫夫唱婦隨嗎?”

    墨成甯聞言垂下雙眸,荀非則眯眼瞪他。

    “……當我沒說。”他又哪說錯了?

    夜風挾著初更的餘音,拂過寂然無聲的長廊;月華自天邊一隅流瀉而下,透過梧桐窗櫺,錯落有致地在茶几上拓上一塊塊乳白方格。

    房內踱步聲不斷,墨成寧不時推開木門,探頭張望,下一刻,又踱回茶几前,拿起桌上玉鐲把玩。

    十五日,望月瑩然。

    她出神地望著高掛的明月,惦在心底的一段對話在腦中回蕩。

    “荀姑娘,你喜歡你那遠房堂哥是吧?”

    “我瞧你堂哥對你也有意,卻不知有什麼事擱在心上,跨不過那道檻。女孩兒家,既然有意,就主動一點,過於矜持,會後悔一生哪。”

    當時在張輝家,張夫人見她羞澀,特地拉她到灶房提點一番。

    娘親說,這玉鐲是定情之物,月圓之時,贈之以玉環,雙圓,代表女子期盼能圓了這段姻緣。

    玉鐲在月光下散發著碧澄澄的光輝,她眯眼凝視許久,深深吸一口氣。

    忽地,她起身,雙手插腰,用氣音對空中大笑三聲,覺得暢快了許多。

    嗅了嗅剛換上的衣衫,取出木梳順了順墨發,整整發簪;她十歲以後便跟著袁長桑學醫,從沒有人教她女孩兒該怎麼打扮自己,如今不禁有些懊惱自己不知如何使用胭脂水粉。也罷,即便沒有胭脂水粉,她相信自己此刻定是雙頰緋紅了。

    想到待會荀非可能會有的反應,她輕壓胸口,感受那促快的心跳,久久無法自已。他對她,是有意的吧?這些天,他對她的好,總是在言行間不經意流露了出來。想著想著,她心頭甜滋滋的,抑不住嘴邊笑意,傻笑起來。

    “……荀公子,成寧願贈你玉鐲,不知你意下如何?”但萬一他聽不出弦外之音怎麼辦?

    “……荀公子,那天張夫人說要撮合咱們,我瞧也挺合適,不如……”好像太隨便了些?

    “……苟公子,你要我嗎?”唉呀!光是想就羞死人了。

    墨成寧喃喃自語,即使想破了腦袋瓜,仍不知要如何向心儀男子表明心意,心一橫,反正船到橋頭自然直,她自欺欺人地想,這當兒詞窮,待會再見機行事吧。

    執起玉鐲,緊緊握在掌心,她不安卻也雀躍地移步荀非房門前。

    月光灑滿長廊,即使不持燭火也能看清眼周景物,她拍拍脹紅的臉蛋,舉起右手要敲門。

    “師哥,你真想娶她?”房內傳出余平驚恐的聲音。

    荀非?他要娶誰?舉在半空中的手凝滯不動。

    這幾日伴他左右的女子只有她一人,莫非……他和她,竟是同一心思麼?

    白玉雙頰再度被染得緋紅,顧不得非禮勿聽,急急貼近門板,想一聽究竟。

    “嗯。”

    “……”一陣寂靜。

    不會吧?娶她會這麼痛苦嗎?她背過身靠著門板,指頭轉著玉鐲,若有所思。

    余平為何反對?明明之前他們相處得挺愉快不是嗎?雖然交際並非她強項,不過為了他,她是否該試著討好他師弟?

    “師哥,你……不後悔?”

    “當然,我心甘情願。”他不會讓她去冒任何風險,即使要復仇,他也要保她無虞。

    墨成寧聽他語氣轉柔,頰窩泛起甜甜的笑容。

    “我去絕響穀的期間,你捎信給家裡,告訴他們,我一回京城,就去石家提親。”

    “……知道了。”

    等等!去石家提親?!

    “石家小姐的玉環,甭還回去,就收在我這。”

    “既然師哥你已做了決定,我多說也無益……那個‘定情物’,師哥就天天瞧著它吧。”最好瞧到他後悔莫及!沒想到終究還是要叫那女人一聲大嫂……她不配,她不配啊!

    墨成寧腦袋“嗡”的一聲,再也聽不見任何聲音,雙膝一軟,順著門板滑蹲下去。她趕緊伸出雙手撐地,玉鐲就這麼掉下,落在曳地的裙擺上,沒發出半點聲響。

    是啊!他已接受了那女孩的玉環,又怎會收下她的呢。

    原來,自始至終,都是她在自作多情。

    眼眶不覺泛濕,腦中浮現姑姑當年的神情;當時少不更事,不懂姑姑內心的苦澀,如今憶及,彷若姑姑當年的身影與此時的自己重迭。

    她向來愛苦味兒,青苦瓜也好,苦菜也罷,甚至有時還會偷嘗藥草,可這打心底湧起的苦,卻令她好討厭好討厭。

    墨成寧勉力撐起身。爹爹說過,不論男女,有淚都不能輕彈,那是弱者、是不經事的深閨大小姐才會做的事。她用力咬著下唇,戴回玉鐲,頭也不回地回房。

    是她的錯覺嗎?方才月光滿盈的房間,此時好像黯淡了些……

    修長手指輕敲木門,卻未得到預期的反應。

    與她同行的這些天來,總在寅末卯初的清晨便見著她的身影,大多時候是在研製藥草,偶爾寫寫家書,靜靜坐在廳堂一角,笑盈盈等著他一塊兒用早膳。原以為今日辰時三刻才起,已然太晚,一問店小二,才知她尚未下樓用早膳。

    日上三竿,她仍未起,莫不是病了?

    荀非眉頭微攏,思考半晌後決定破門而入。

    見到躺在床上的人兒,他趕緊上前查看,才接近床幔,便聞到淡淡酒氣。

    一回頭,訝然見到床邊案上擺著一壺山西杏花白,想起昨夜自己心情鬱問,至樓下要向店小二買一壺山西汾酒,店小二卻雙手一攤,指著空空如也的酒甕告訴他,最後一壺杏花白剛被一名姑娘買了去。當時他並未多想,只悶聲至庭院練劍,至東方發白方甘休。

    她不像是會碰酒之人,為何……他心念一動,掂掂桌上的杏花白,果然還有七、八分重,想是喝沒幾口就醉了。

    至少不是病了。他目光落回床邊,這才發現她和衣而眠,繡花被完好如初置於床內側。他輕歎一口氣,擔心她著涼,於是俯過身替她拉過被子,待要往上拉時,見到那雪白細頸,口水一咽,目光不由自主隨著敞開的衣領往下延,直至抹胸下若隱若現的渾圓……他俊容浮上一層熱,慌忙別開臉,迅速將被子覆上她身子。

    只這一瞬,他竟有呼吸不暢的感覺。

    “來生……若有來生……你願意再一次相救嗎?”

    他傾向她,執起一段鬢黑秀髮,湊在唇邊輕吻,良久,收起眷戀的目光,輕掩房門,悄然離去。

    墨成寧這一睡即睡到近午,按著微疼的頭,掙扎著爬起身。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嗎?半睡半醒間,她竟感覺到荀非的氣息,甚至,似乎還吻了她的發?

    墨成寧托著腮,小嘴一扁,有些不甘心地倒回床褥之間,連著被子滾向床內側,將自己卷成卷。

    “我真是窩囊啊……連作個美夢,夢裡的他竟沒有對她……”

    她不經意向窗外一瞥,待瞧見庭院豔陽高照,不禁驚惶地蹦下床。她沒料到自己會睡到這樣晚,看來飲酒誤事真有其道理,連忙梳洗後匆匆下樓。

    “墨姑娘,早啊!”余平甚有精神地嘻笑。

    “荀公子、余公子,早……午安。”她懷著歉意,瞥向荀非。

    荀非不太自然地別開頭,淡聲道:“早。”

    她雙眸微眯,對他若有似無的窘態甚是疑惑。

    “今日先休息一天吧,我交代余平一些事,明早咱倆再去絕響穀。”

    正想應聲,低頭瞧見腕上玉鐲,不由得想起贈他玉環的石小姐。

    “我想荀公子應有公務在身,就不勞煩你陪我去了。”想到自己武藝平平,因而覷向余平,“不然……余公子陪我去也是一樣的。”

    他眼中閃過一抹不解。“一樣嗎……”

    “不成不成!師哥,你不是說一定要在三日內通過那個什麼森林?”

    “噬魂森林。”

    “是,噬魂森林。那就非得靠烏騅馬不可。可是你那烏騅馬誰的話都不聽,只聽你的。”他轉向墨成寧,心想孤男寡女同行雖不太好,但也沒別的辦法了。

    “墨姑娘,你別無選擇。”

    墨成寧垂首盯著左腕,在心底幽幽輕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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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7-6-7 01:42:08
第7章(1)

    時值正午,濃密森林幾乎透不進光,偶有絲微,在血色霧氣中更顯詭譎。四周彌漫著腐酸味,久無人經的小道上異草蔓生,此其時一道黑影賓士而過,劃破沉沉死寂。

    “墨姑娘?”

    “……”

    “墨姑娘?”

    背後傳來模模糊糊的輕歎聲。“……嗯?”

    “我荀非……是否哪裡得罪你了?”

    墨成寧神色一黯,薄薄眼皮半垂,喊道:“風太大,我聽不清楚!”

    韁繩一勒,疾馳中的烏騅馬赫然而止,突然的急煞讓她不由自主向前傾,柔軟身軀結結實實貼上他厚實的背。

    她急忙向後挪,回復原本坐姿,一雙盈盈美目因害臊而四處瞟視。

    “這樣總能聽清楚了吧?墨姑娘。”他心知她在回避,卻萬分不解。

    “荀公子,要趕路呢……三天內要出森林不是嗎?”

    “我自認沒做出失禮的事,墨姑娘可是在怨我的不是?”一路上,他與她搭話,她皆以簡單三句回應,如非必要,更是不主動開口。兩人共乘烏騅馬,他卻覺得,彼此的距離,相較於前些天,竟是遠了許多。

    眼見躲不過了,她幽幽道:“沒有的事,我自己……想不開罷了。”明知是自己跨不過那一關,但石小姐的玉環猶如枷鎖,將她圏困在心房一角。

    “墨姑娘,還記得在蘇州城外河畔,你曾勸我要找人傾訴嗎?”荀非微微側頭,餘光瞥見她遲疑地點了點頭。

    “現下時機未到,許多事我只能壓在心底。但,只有一個女子,我願將喜怒哀樂與她分享。”

    “……那……那要恭喜公子,願意讓身邊的人走人心房。”她暗惱自己的言不由衷;當初勸他將心赤裸裸呈在別人面前的,不正是自己嗎?明明該為他歡喜的,喉頭卻不由自主湧出苦澀,心緒千回百轉,一顆心猶如陷在血色毒霧中找不著出口。

    荀非柔聲道:“墨姑娘難道不想知道那名女子是誰?”

    “……”即便是事實,但要自他口中得知京城那朵解語花的名字,對她來說,著實艱難了些。

    “是你。”

    扶著馬臀的手一緊,烏騅馬吃痛呼嚕了一聲。

    “我若肯說,你便傾聽,這是你當日的承諾。你不會收回吧?”

    “不,永不……”語氣微顫,迷茫中混雜著些許激動。

    “現在,這句話我原封不動送給你。你若肯說,我願傾聽。”

    她迷惑地抬起頭,平日見著他習慣性的微笑,總覺得他的話七分真三分假,如今盯著他堅毅背影,卻聽出了那是純粹的真心。

    “嗯,我聽見啦。”她抿著唇,玉頰漾起極淡極淡的淺窩。

    “那你可願意告訴我你為何事煩心?”

    “啊……不煩了、不煩了。”她有些尷尬地笑道。

    感受到她的笑意盈盈,雖說仍不知她為何事所擾,她的笑聲總算是回復先前淡淡的清澈感。“既然如此,咱們就繼續趕路吧。墨姑娘,你確定你要繼續這樣坐嗎?”他半轉過身,好笑中帶點無奈。

    她此刻雙手向後撐在烏騅馬臀部上,和他之間拉出一段大空隙。

    “無妨,繼續走吧。”

    荀非睨她一眼,回過身一笑,揚起韁繩,使力一甩。彷佛瞭解主人心意般,烏騅馬沿著小道疾速賓士了起來。

    墨成寧一驚,身子差點被甩出,甚至來不及呼叫,便已嚇得往前環住荀非的腰,纖指緊緊攥住他外袍。正要鬆手道歉時,卻教荀非壓住了手背,她緩緩抬頭,瞧見他忍俊不禁的側臉。

    ……他故意的。

    儘管有些無措,心頭卻流過暖意。連日奔波讓她有些疲累,她唇邊帶笑,滿足地合上雙眼。

    一陣清香揉雜著晨光的氣息撲鼻而來,這味道好生熟悉,是……紫花安魂草?日光暖洋洋地曬上眼皮,她下意識把頭轉向另一側,悠悠忽忽地眼開一線,這才發現他們已經出了噬魂森林。

    感受到身後人兒的動靜,荀非柔聲道:“醒了?”

    墨成甯應了一聲,隨即雙目圓睜,倒抽一口氣。

    眼前,紫花安魂草一望無際鋪展開來,滿山遍野像是刷上一層淡淡紫光,與晨間露珠相輝映,猶似仙境。

    “餓了吧,要不要先用早膳?”

    背後傳來含糊語音:“不餓,待會兒和荀公子一道吃。”

    一旁輕輕淺淺的曲流,流淌於溝壑之間,荀非沉吟道:“絕響谷應已相去不遠,往上游去大抵便是山谷入口。”

    “全是紫花安魂草……”她低語,思索著原來絕響穀裡頭的人並非被困在穀中,而是不願出穀。刹那的不安使她瞳孔微張,先前猜測迷蝶派在江湖徹底銷聲匿跡,或許是因為沒有紫花安魂草的協助,穿不過噬魂森林,但如今看來,李玦不出穀,莫非另有原因?

    她咬住下唇,側頭想了又想。“荀公子,倘若李玦遭囚,那……活要見人,死要見骨,無論如何,我總要把她給劫出來,給大哥一個交代,所以……”

    “荀非自是會傾力相助。”

    她輕籲了口氣。得到他的保證,她安心不少,正要稱謝,又聽荀非道:“若是尋無此人呢?墨姑娘。”

    “假若這絕響谷裡沒有李玦,我便隨你去治楊芙的病,之後再繼續尋她,天地雖大,她到得了的地方,沒道理我到不了。等大哥身上餘毒去盡了,也會一起尋人,總有一日,我們會找到她。”

    “就為了報你大哥的恩?用你的大半輩子?”聲音中夾雜些許冷然、些許頹喪。

    “今日之我,全拜大哥所賜——”她見他面色古怪,止住了口。袁長桑與她有兄妹之名、師徒之實。雖然袁長桑從未言明,但她深知,大哥願將畢生醫術傾囊相授,為的就是換取她的恩情,這份恩情將跟著她,直到她替他尋回他日思夜想的未婚妻。

    他淡聲道:“外頭傳言果然不假,方世凱兄妹真真是兄妹情深哪。”

    荀非輕輕解開環在他腰間的玉臂,翻身下馬。

    “下來吧,咱們讓烏騅馬喘口氣。”他伸手助她下馬。

    荀非似對大哥有著莫名敵意?聽那語氣和神情,幾乎要讓她誤解成他對她有情,但荀非的伊人明明在京城等著他啊。

    想到這,她心頭頗不是滋味。她惻然看著他前去尋路的背影,悄聲道:“你要願意,就陪我一塊兒尋李玦,尋一輩子,便是在一起一輩子。”

    荀非眼皮一顫,回過身凝視她,俊眸灼灼瞧進她的眼瞳。墨成寧大駭,沒料到自己脫口而出的細聲話語居然給他聽了去,原本略帶怨懟的面容暫態脹紅,支支吾吾起來——

    “別……別聽我胡言亂語,我只是想……荀公子足智多謀,找到李塊的機會大些。”她在心中叫苦,只盼能抹去他前一刻的記憶。

    “這是你的心底話?”他緩緩走向她,唇畔帶笑,明知他倆之間不該存有情分,卻仍是無法抑遏地希望她對他有意。

    “是……但你有石小姐……”她咕噥,向後退了幾步。

    “石小姐?你知道石小姐的事?余平這傢伙……”

    “不是余平,是我自己聽到的。”墨成寧輕歎,向他坦承她那日確實“不經意”偷聽了他們的談話。

    荀非神色複雜地看著她,眼中盡是不甘、憐惜,還有一絲倉惶。

    良久,他始開口:“我不認識那位元石家千金,或者該說,我曾在去年的諸子宴上見過,印象卻不深。”

    她雙眸一眨,抬眼看向他。

    “石家需要一個將來足以和楊烈抗衡的勢力,荀家需要石家安置在楊烈府邸的細作,各取所需罷了。”

    墨成寧咦了一聲。荀家人不是最鄙夷有目的的婚姻嗎?原來,仇恨能夠使人拋卻原則?況且楊烈若死,荀府雖可無事,但那細作卻脫不了干係,就這麼平白被犧牲……她蹙起秀眉,暗自揣摩說書人故事中那些人物的心境。

    她歎了口氣。罷了,他的世界對她來說實在太難理解。

    “那細作是要……”

    “那細作是楊烈寵妾,楊烈權高疑心卻重,食物有人試毒,身周有大內高手,只能靠她哄楊烈食糕點時下手。”提到楊烈時,荀非眼裡有一瞬的陰鷙。

    “你們要她下毒?”

    荀非知她對毒物也有些微研究,想是被引起了好奇心,遂誠實答道:“是。咱們準備要她下血牡丹。”

    墨成寧倒抽一口氣。血牡丹無色無味,一入人體即不易排出,待累積到一定量,身子便會每況愈下,但若及時救治,幾乎能藥到病除;但若把它當尋常慢性疾病,時日一久,便會毒性發作,吐血至渾身無力而亡。血牡丹症因好發于初夏牡丹盛開時,因而得名。

    身為醫者,她認為這死法極殘忍,但轉念想到苟文解夫婦的遭遇,又覺這事不容她置喙。

    “難道沒有既不用娶石小姐,又能達成目的的方法?”她近乎喃語。

    荀非定定看著她,腦中轉過無數個念頭,半晌,才沉聲道:“曾經有。”

    那就是說現在行不通啦,她扼腕地想,微一沉吟,卻覺荀非話中有話。

    “先前那方法是否會傷及荀公子至親之人?”

    “算是吧。”他溫言笑道。

    墨成寧幽幽瞧著苔痕累累的裸岩,想著,最佳辦法就是將血海深仇盡數忘卻,明媒正娶後與自己相隨走天下。但這話卻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

    荀非方才得知墨成甯心意,正自心旌動搖,此刻見著她嬌怯怯的側影,一如那日午後時光,心中再難自持。

    “墨姑娘!”他提高聲量,只見她訝然回眸。

    “此計可能綿綿無期,也可能遙遙無結局。但……若有完結之日,若你不在乎名分,若你不介意我曾為人夫婿,若你願意等到那一天,你——”

    “那兒便是通往絕響谷的路吧!”她快步前行,指尖顫抖地指向遠方巨岩之間的縫隙,背過身,心中莫名惶然。

    荀非止住話,有那麼一瞬,他的思緒就停滯在熏風裡。

    他慘然笑道:“是,大抵是那溪水源頭。”閉目、舒氣。原來,她……終究是不願意。

    墨成寧聽出他語氣裡難以言明的苦澀,胸口一窒,更不敢回身正眼看他。

    原來,自小極膽怯軟弱的那個自己從不曾改變。自幼生長在大戶人家,她沒有勇氣接受無名無分的生活,她沒有勇氣讓墨家遭到莫須有的牽連;見過馬三娘眉梢眼角流露出的幽怨,她沒有勇氣成為另一個女人心中的罪人,甚至……若他成婚生子,她要奪走的不只是一個丈夫,更是一個父親。

    墨成寧目光發直,右手圈住左腕上的玉鐲,抑住回頭的衝動,她幾乎可以肯定,只要見著他淒然的模樣,她定會不顧一切地答應他。

    她僵硬地再向前踱了數步,感覺稍遠處的他大步朝自己邁近,便不自禁地停住腳步。

    墨成寧屏氣凝神,隨著荀非的接近,她清楚地聽見自己狂跳的心音,與他大步從容的步伐極不相稱,霎時她腦中慌亂無比。她想:只要他願意放棄石小姐、放棄對楊烈復仇,名分也罷,成為荀家人心中復仇的絆腳石也罷,天涯海角,有他的地方,就有她。

    想到此層,疲累蒼白的臉蛋刷上淡淡紅暈,她雙瞳如水瀲灩,轉身欲訴:“荀公……”卻見荀非含著溫笑走至她身側,卻毫無駐足之意,逕自走向嚼著肥美鮮綠的烏騅馬。

    “抱歉讓墨姑娘為難了,我倆志本不同,道也不合,你此生作為大夫,有遠大的抱負,我此生為了爹娘的血仇,有不能放下的重擔。”他拉著烏騅馬的轡頭,朗笑道:“方才荀非信口說說,墨姑娘不必當真。”

    瞧見墨成寧兀自怔怔望向自己,荀非取下烏騅馬背上食糧,在它耳邊輕喃數語,爾後拍拍馬臀,就見烏騅馬回過身,不舍地蹭了苟非手背幾下,看了墨成寧一眼,便揚蹄而去。

    “山澗處崎嶇狹窄,不適合它行動,這些天就讓烏騅馬留在這養足氣力吧。”不等她回應,荀非循著溪緣,步履飄然踏向遠方。

    墨成寧眼睫半垂,瞳眸裡盡是那頎長挺拔的身影。

    她悠悠忽忽又歎口氣:“說好不對我佯笑的啊。”

    東風力有未逮,南風乍吹,挾著幾絲一裡外噬魂森林的毒霧拂過她的鼻尖。

    突如其來的暈眩讓墨成寧甫踏出的腳步不穩,膝頭一軟,一個踉蹌,扎扎實實地撲倒在地。

    “到底是無法帶那毒霧回去研究研究哪。”她有些惋惜,只得順手抓一把紫花安魂草輕嗅,以緩解不適感,並將之收人隨身布袋。

    頭一抬,正要起身,頓教眼前景致驚得一愣。遠處山壁水源西側,一片巨岩閃著碧青色光輝,映著朗空,幾乎與青天相隱消融。

    “碧石長天共一色……碧石!”

    一時的振奮使她將适才不快暫拋腦後,撩起裙裾,奔向荀非。

    “荀公子!”

    荀非步履一頓,對她語氣裡的激昂甚覺詫異。

    “我們……我們往錯誤方向去了,該是那邊!”她氣喘吁吁,雙手還掐著裙擺。

    荀非瞧著她嫣紅面頰、微顯淩亂的衣衫,想起數日前她宿醉未醒的模樣,登時面上一熱,連忙別開頭。

    “何出此言?”他心不在焉地應了聲。

    “記得馬三娘前廳掛的那幅卷軸嗎?鮮綠萬紫同吟哦……”

    “碧石長天共一色。”

    “是了!你仰頭看那面岩壁。”墨成寧忘情地拉著荀非袍袖一同蹲下,纖指興奮地在空中比劃。

    荀非又是好笑又是疑惑,單膝蹲了下去,循著她所指看去,才抬眼便怔住。

    “碧石長天共一色,原來是這意思。”荀非莞爾道。

    墨成寧喜孜孜地站起身,這才發覺自己行為有失禮教,衣衫沾染髒汙不說,還扯著人家袍袖,連忙轉身撣撣身上塵土,整了整衣襟襦裙,假裝不經意地覷了荀非側臉一眼,見他似乎不覺有異,暗暗松了口氣。

    荀非讚賞道:“虧得墨姑娘及時察覺,才沒多走冤枉路。”

    墨成寧面上有光,美目燦然若有得意之色,笑道:“碰巧罷了。”

    荀非微微一笑。“走吧,趁早趕些路。”便要前行。

    “在那之前,”墨成寧輕按肚腹,眼眉間有著羞赧。“可否先用早膳?”

    荀非一呆,哈哈一笑道:“這倒是,絕響穀又不會跑掉。急著趕路,竟爾忘了腹中饑餓。”當下兩人就地張羅起食膳,說是張羅,其實不過將幾片燒餅掰開,夾上些許臘肉而已。

    天朗氣清,清風颯爽,兩人坐在溪畔岩石上,天南地北地聊著,兼之暢談詩詞歌賦,渾似早先沒有發生過任何事。

    墨成甯幼年時,成天窩在房裡閱讀詩詞歌賦,偶爾同母親學習藥草知識。初時是興之所至,欲和父母吟詩作對,卻總被父親斥為誤事的風花雪月,久之,只敢悶聲在閨房內翻閱各路文賦。後來跟著袁長桑學醫,他除了醫書和內功心法,其餘文類一概不接觸,是以墨成寧詩興來時總苦悶得緊,如今和荀非一聊,恰巧解了她十多年來的渴。

    對於荀非廣讀聖賢書,飽覽各家詩詞曲賦,墨成寧只是聽得津津有味,畢竟知道荀非出身高門,佩服之餘並無太大驚訝;倒是荀非對她頗感驚喜,他以為墨成甯身為商家之女,對此僅略有涉獵,卻不料他和她竟有著相同的嗜好。

    “爹爹若知道我和你說這麼多,定要怪我拿吟風弄月的事兒來耽誤你。”她笑語嫣然。

    憶及墨老爺,荀非笑道:“令尊是性情中人,若是習文弄墨,定能超越當今詩詞大家。”又道:“我在家中,不便提及吟詠朗誦之事,家裡人也沒那閒情逸致。余平打小和我練武,和我較親,但對這詩書禮樂,卻是……”

    墨成寧噗哧一笑,搖了搖頭。

    他溫笑道:“我們心裡有數便好。我平日給悶得慌,今日和墨姑娘聊著倒是愉悅得緊。”他瞧了一眼墨成寧手中才咬三口的燒餅,又道:“瞧你淨顧著和我說話,都忘了吃餅。”

    墨成寧啊一聲,趕緊低頭吃了幾口。

    荀非悄悄自包袱取出一個黑色方盒,方盒約莫手掌寬,小巧而精緻。

    “上次在張輝府上,我記得墨姑娘挺喜歡芋泥糕?”他神態有些不自然,裝作隨口問問。

    墨成寧想起那日張夫人要她把握機會向心上人表白,如今,只能感歎緣起緣滅皆有定數。

    “倒也不是。其實是我娘對芋頭情有獨鍾,那日嘗到芋泥糕,便想著要記下做法,回家時做給娘吃。”

    荀非聞言一愕,正要掀起盒蓋的手陡然止住,只得不動聲色地將方盒推回包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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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7-6-7 01:42:32
第7章(2)

    墨成寧不解他為何有此一問,見他神色隱約透露失落,瞥見他正收起方盒,心中已明瞭八九分,這才驚覺自己說錯了話。

    她一急,伸手壓住了黑色方盒,吞吞吐吐道:“我……我是娘生的,自然……自然也愛吃。”

    兩人掌心壓著方盒,一時之間找不到話語,皆是滿面通紅。

    荀非緩緩抽開手,乾咳了一聲後側過身,假意收拾剩餘乾糧,眼角餘光見著墨成甯拉出方盒,掀開上蓋,揀了一塊芋泥糕,靜靜地嘗著,心中不禁十分歡喜。

    待得兩人收拾完,白日已然高掛中天。

    光線愈明,碧色岩壁更顯青湛,幾乎隱形於碧悠悠的蒼穹之中。兩人沿著岩壁摸索一陣,突聽荀非喚道:“有人在這題了對子。”

    墨成寧湊近一看,只見光可鑒人的岩壁上刻著拳頭般大小的一行字,字跡娟秀,似出自女子之手。春雷絕響晴方豔,斬琴弦斷絲未絕。

    兩人一時之間想不出這對子和入口有什麼關係,只將之先記在心裡。岩壁極其寬闊,走了一陣,最終在最西側發現了一道岩縫,恰容一名壯男側身而過的寬度。

    “我走前頭,你離我十步遠再跟過來,前方若有事也較好對應。”苟非估量地形一陣,料想應無太大危險,便率先走入。

    狹路難行,荀、墨二人一前一後走了兩個多時辰,岩縫漸寬,終於納得下兩人並行。

    “若非一門心思全掛在絕響穀上,咱們此行倒挺似即將誤人桃花源的武陵人。”墨成寧打趣道。

    “當真如此的話,你我莫若在桃花源住下便是。了卻紅塵紛紛擾擾,豈不快哉?”荀非略帶深意地瞧了她一眼。

    她假意沒聽出他言下之意,介面道:“那可不行。武陵人出了桃花源後便再尋不著去時路,我若想出外啖啖苦瓜、會會家人可就麻煩啦。”

    兩人頓時佇足。

    “只怕咱們成不了那武陵漁夫,反倒成了尋訪桃花源未果的劉子驥。”荀非眉一挑,瞧著眼前巨石,緩緩說道。

    就見兩側岩壁之間,立著一塊六丈餘的烏黑巨石,不僅下方刻意依著石壁之凹凸起落鑲嵌緊密有如榫卯,使得巨石和岩壁間密不透風,頂端處還磨得圓滑油亮,連只鳥兒都無法站定,可見建造之人煞費苦心,彷佛要杜絕外來的一切,或是……阻止裡頭的人逃離?

    先前的不安再度盈滿內心,墨成甯見苟非四處摸索了一陣,並無發現機關,心中不免緊張了起來。

    荀非暗忖道:倘若是尋常岩石,還能借力翻過去,但這巨岩光溜無比不消說,還得攜著一名姑娘同行,萬不可能成功越過。

    他摸了摸岩石表面,估量需在何處落足點地,又想:昔孫武認為犧附攻城為下下策,其原因為有敵以箭擾之,但如今無此後顧之憂,此法未嘗不可試試。

    “墨姑娘身上可有利器?”

    “僅匕首一把,銀針倒是不少。”她疑惑地看向他。

    “加上我身上余平的橫刀一把,卻是不夠。”

    “苟公子要利器何用?”

    “我本想以利器插人岩石代替雲梯,未想材料不夠。”

    墨成寧喔了一小聲,道:“荀公子需要幾個落腳處?”

    “粗估約要三至四個。”

    俄頃,墨成寧忽然拾起地上包裹食糧的行囊,將食物盡數拿開,荀非則褪下身上的青蔥外袍,兩人相視一笑。

    “莫非墨姑娘想到的和我是同個主意?”

    褪去了外袍,荀非身上碧湖緞子的中衣襯得他更加灑脫俊朗,墨成寧不禁多看了幾眼,心中感歎這樣的人兒若在這陪她喪了命,豈不可惜?

    她笑了笑,回應道:“咱們同時動手,便知你我是不是往同一處想啦。”

    當下兩人將手上布巾與袍子在尾端處結了個環,另一端緊緊系在各自的匕首與橫刀上。

    荀非後退數步,右手運勁,將手中橫刀射出,嗤的一聲響,就見橫刀已牢牢插入三丈高的巨石上,只露出三分之一的刀身,而衣袍尾端的結環,則垂落在兩丈處。

    “走吧。”他說著便走向墨成寧。

    “等等,”她提醒道:“翻過這塊巨石,後方不知是陷阱或是深淵,即便大難不死,也可能非殘即傷……”她欲言又止,想叫他別去了,自己再多打幾個結環,慢慢爬,也能上得去,但話到嘴邊卻是怎樣也說不出口。

    “毋須擔心,我定會保你我周全。”他頓了頓,又補一句:“信我。”他堅定的語氣如夏日和風,輕輕撫平她內心驟起的波瀾,她抿嘴一笑,拾起匕首,走近他。

    “得罪了。”他伸出左臂托住她的腰,提氣一縱,左足踩上垂墜半空的結環,再一縱,踏上三丈高的橫刀。

    墨成寧隨即遞上系著布巾結環的匕首,身子卻霍地一晃,驚險之餘顧不得害臊,急忙摟住荀非頸子。荀非接過匕首,右臂使力,將匕首射釘在六丈高處,這次除了握柄,其餘刀身全沒入了巨石。

    荀非帶著墨成寧,再一縱一躍,右足終於踏上匕首握柄。他個頭較墨成甯高出許多,已可見到巨石後的景致。

    他喜道:“墨姑娘,你識水性嗎?”

    “不識……難道……難道後面竟是溪湖?”

    “目前瞧來是如此,待會我數到一你就閉氣,切記,要抱緊我。”

    墨成甯應了一聲,便聽得荀非已在倒數。

    “三、二、一!”

    他摟緊她腰,一躍一翻,落入了明澄如鏡的湖中。

    “撲通!”水鳥驚乍起,綠波擾湖心。荀非托著墨成甯腰身,遊到了湖畔,旋即上岸。

    從岸邊看過去,那烏黑巨石不僅是出入山谷的屏障,也兼水閘。兩人先前以為有天大的危難在這頭等著,料不到只是一泓清湖,看著濕透的對方,兩人不可抑遏地笑了起來。

    笑了一陣,轉身一瞧,這才確信已身在穀中。

    不大不小的湖泊宛若淚珠,點綴著小山丘頂端陷落的低窪處。不遠處一片綠林,杳無人煙,只傳來啁啾鳥語與蟬聲,遠遠眺望,似乎才有嫋嫋炊煙與人家。

    俄而,荀非一摸包袱,想起方才為了減少負重,糧食盡數丟在了另一頭。“時候不早了,得先找戶人家暫歇,咱們現在身上少了防身武器,行事得小心點。”

    荀非站起身,往連著湖水的清淺溪流走去。

    墨成寧側頭頓了頓,追上前去,輕聲道:“荀公子,你有沒有聽到琴鳴歌唱聲?”

    荀非閉目細聽,果然有輕快樂曲自林中傳來。

    “看來是和樂的人家呢。”

    “咱們過去看看吧。”

    荀非瞧了她一眼,道:“照例別離我太遠。”

    墨成寧心頭一陣溫暖,低低應了一聲。

    沿溪而行,琴聲漸次清晰了起來,優美琴聲和著年輕女子的清脆嗓音,舊曲歌完,又吟新曲,餘音繚繞,極其婉轉動聽。

    “……山桃紅花滿山頭,蜀江春水拍山流。花紅易衰似郎意,水流無限似儂愁。楊柳青青江水準,聞郎江上唱歌聲。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

    “是《竹枝詞》呢,在瑤國,人人對這琴曲琅琅上口。”

    荀非喔了一聲,笑道:“既然你耳熟能詳,我來考考你。這裡只截竹枝詞兩首,你道劉禹錫原本作了……”他武學造詣較深,又略通音律,聽得琴聲突然有些怪異,赫然打住,佇足細聽。

    墨成寧卻絲毫未覺,仍是言笑晏晏。“你要考我原作幾首嗎?這有何難?十一首分兩組。”

    此時離琴聲已十分接近,自樹影間望去,一對男女正鳴琴和歌。墨成寧也停下腳步,不自覺地揚起嘴角,柔聲道:“看來是一對璧人,莫怪有此一說:得成比目何辭死,願作鴛鴦不羨仙。”

    那男子身著素白直裾中單,罩著一襲棉白大氅,此刻坐在矮岩上,正低頭撩撥琴弦。那琴極似古名琴綠綺,通體黑色卻隱隱泛著幽綠,音色靈妙空幽,回蕩穀間,綿綿不絕。

    男子身旁立了名冶豔女子,衣著與男子之輕靈仙氣全然迥異。她身著鍛黑對襟襦裙,兩襟之間的抹胸由同樣墨黑的緞布織成,緞布上頭另覆了層繡工繁複的鏤空黑紗,一身黑使其看似冷豔,然而火紅腰帶卻又有畫龍點睛之效,襯得她整個人明亮又搶眼。

    女子白淨臉龐妝容極淡,只那眼角眉梢處淡淡上了層胭脂,更顯秋波嫵媚醉人;一頭烏亮青絲隨意綰了起來,垂下的髮絲軟軟地披在背上,長而卷的睫毛輕扇,清風拂來,樹影揉合飛揚裙擺,周身猶似蝶翼紛飛般絢爛。她看來約莫花信年華,而男子則約而立之年。

    若說墨成寧是清靈秀氣的美人胚子,這女子的無倫美豔,則可稱為絕世容姿,饒墨成寧身為女子,竟也看得呆了。

    “沒想到穀裡居然有此等天仙般的人物……”墨成寧低聲訝道,回過頭去看荀非,卻見荀非神色凝重,越聽越驚。

    “荀公子?”

    荀非站在一根粗壯的樹幹後方,一把拉過墨成寧,將她摟在懷裡。墨成寧吃了一驚,掙扎之際,卻教荀非罩住耳朵,他手開一縫,俯頭貼近道:“別聽,也別說話。”

    她這才覺得心跳快得有些異常,心一沉,暗忖道:莫非那琴音有詭?他倆現下手無寸鐵,要有萬一……我得先保住苟公子,至少我向大哥學過些許武功。

    墨成寧以為家中世代習文的荀非,自然重文輕武,和多數京城的富家子弟一般,只練些輕功、臂力,圖個行事方便,順便強健體魄。殊不知荀家未雨綢繆,深怕復仇大計出差錯,便瞞著外界,讓荀家子弟習武自保。

    苟非平時不佩刀劍,以免教人瞧出端倪,出客棧前才臨時借了余平的橫刀,這才讓墨成寧錯認,即使他內力強了些,卻對刀劍武器無甚接觸。

    “兩位打算聽多久?”男子清冷的聲音壓迫性地刺入耳膜。

    荀非鬆開墨成寧,走出陰影處,笑道:“咱兩人迷了路,循著仙樂般的樂音走了過來,不巧打擾了兩位,怕亂了兩位興致,這會兒正要離開。”

    墨成寧捏緊內袋銀針,打算若對方一有動作,便以此制敵。

    “另一位姑娘怎不出來,這是嫌我琴音難入耳嗎?”聲音平板無調,使人不寒而慄。

    墨成寧只得暫時鬆手,徐徐行至荀非身側,張嘴想學荀非說幾句漂亮的場面話,才說個“不”字,便被男子眼中殺人般的寒光嚇得說不出話。

    方才白衣男子一直低頭彈琴,是以現下才瞧得面貌——或者說即使他抬了頭,仍舊瞧不清其面貌,因他唇部以上,戴了一副亮銀面具,遮住了大半面容,只一雙招子閃著森寒光芒。

    “你們以為剛剛才被發現哪?”美貌女子娥眉一挑,戲謔說道。

    荀、墨二人俱是一驚。

    “早在你們翻石落水,師哥便察覺了。”女子下巴微抬,對於師兄精湛的武功頗是驕傲。

    “師妹,稍安勿躁。”男子語音依舊冷淡,目光中卻多了點寵溺。

    “不愧是師哥,真瞭解我。我許久沒動動筋骨了,師哥你就讓我發功一下,一下就好。”女子嬌嗔道,繞至男子身後嘻嘻笑著。

    男子瞟了她一眼,又道:“你們非我谷中人,來絕響穀,所為何事?”

    墨成寧心想,這大抵就是“陰間琴師”鬼清了,張輝說他對李玦疼愛有加,想必不至為難他們。思索片刻,便朗聲道:“實不相瞞,我要尋一名喚作李玦的姑娘。”

    話才說完,便見男子目露凶光,女子更是已拔劍砍將下來。

    “要見李玦,去陰曹地府便是!”她嬌斥道。

    這下兔起鶄落,墨成寧吃了一驚,未料這天仙般的人兒如此潑辣,見男子並無阻止之意,只得硬著頭皮與女子纏鬥起來。

    荀非大驚,正欲出手相助,便見男子身形一晃,已到跟前。

    “你若出手,我便奏琴。”寥寥數語,卻充滿脅迫。

    苟非看著女子逗弄小貓似的舞劍,自己卻無從相助,咬牙道:“閣下便是陰間琴師鬼清?”

    “沒錯。挺久沒聽到這稱號,真真令人懷念。”

    “玩夠了,就下手,別忘了你答應晦兒今日要教他武功。”鬼清提高聲量提醒師妹,腳步虛浮,眨眼間便已坐定岩上。

    那女子嘖聲道:“跟小丫頭玩好沒勁,罷了,饒你一命。”

    荀非聞聲松了口氣,他見那女子武功恐怕和自己在伯仲之間,可要是鬼清插手,就是十個他也打不過。

    女子目露狡光,笑吟吟道:“不如,廢你那不象樣的武功就好。”皎白玉手探過去,眼見就要挑她筋脈。

    荀非立時欺過身,格開了女子藕臂,將墨成寧護在身後。他只求脫身,對於女子出招,只守不攻。他周身真氣流轉,一擋一格虎虎生風。墨成甯搗住左肩頭被劃開的口子,一顆心卻懸在荀非身上,焦急不已。

    琴音驟起,荀墨二人俱感一暈,苟非出手不得不緩了下來。

    女子嗔道:“師哥你出手我便沒戲啦!”

    “有人無視我警告,先給他一點教訓。”鬼清淡聲道,卻仍是依著師妹,停止彈奏古琴。

    荀非無奈,只得抱拳道:“姑娘承讓了。她非武林中人,還請手下留情。”

    便跳開墨成寧面前。

    女子笑道:“本姑娘這輩子還不知道‘讓’字怎麼寫,說什麼承讓。”說著便一劍刺向墨成寧足脛,這一次再無放水。

    鬼清袖袍一揮,嗤嗤嗤幾聲響,暗器已朝荀非幾處要穴破空而來,雖讓荀非一一避開,卻也因此不及救助墨成寧,低頭一看暗器,卻是幾粒碎石。

    眼見腿上就要被刺個大窟窿,墨成寧腦中一片空白,已管不上是否洩露袁長桑身分,下意識使出袁長桑傳授的看家絕活“星天雨山”。

    即使未臻火候,此招依然來勢驚人,鋪天蓋地而來的毒銀針,被任何一根刺中,若無解藥便能致命。

    女子倏地臉色慘白,手中含光劍脫手落地,人竟杵在原地不知要避。

    鬼清急縱至女子前方,左手抄起地上含光劍,刹那間舞動起來,當下強光閃耀,令人為之目炫,光影交錯織成細密光網,竟爾守得密不透風,銀針半根都沒落到兩人身上。

    女子朝渾身殺氣的鬼清搖了搖頭,踏步如蓮,來到墨成寧跟前,唇瓣動了動,好一會兒,才啞聲道:“姑娘,袁長桑是你什麼人?”

    鬼清聞言渾身一震。

    墨成寧汗涔涔,雖已筋疲力竭,仍是不敢大意,退了幾步,道:“袁長桑是我結義大哥,我今日受他所托,來尋李玦。”

    她想起剛剛這女子言下之意似是說李玦已死,悲憤之餘,顫聲道:“你們把李玦給怎麼了?”

    墨成寧狀似撥整散落前額的烏髮,實則解下藏有劇毒的耳環,心道:拼著一死,也要帶回大嫂骨灰!

    女子淒然一笑,深深瞧了鬼清一眼,眼波流轉,似乎有訴不盡的悱惻之情,良久,才微啟櫻唇道:“我便是李玦。”

    啪搭一聲,墨成寧手中耳環落了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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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1)

    “你……”墨成寧蹙起秀眉,看向女子,又看了一眼鬼清,近乎自語道:“這怎麼可能?”

    女子也不顧荀非就在一旁,翻起左邊袖口,露出白皙光潔的手腕,腕上戴著一枚玦狀玉環,以澄澈碧綠為底的藍田玉,上頭交雜著煙霧般的墨綠色,恰似融了一片山水於玉玦中,上頭刻了個“李”字。

    墨成寧再無懷疑,袁長桑曾說李玦腕上配戴了一枚玉玦,如環而有缺。

    那玉玦自李玦有記憶便已存在,除非以利器擊碎,否則終生皆脫不了手;李家男子世世代代皆配戴“李”字的環狀藍田玉佩,女子則戴有一枚藍田玉環,只是製作李玦玉環時,不慎裂了條痕,便將就著磨成了玉玦。

    “大哥要我交給你一樣東西。”墨成寧取來銀針挑破襦內縫合的暗袋,取出一木芙蓉刻紋的銀簪。

    “還記得吧?”她小心翼翼遞出。

    李玦只覺天旋地轉,恍若隔世。取過銀簪,細細端詳,確是當年她贈予他的定情之物。

    她又信又疑,道:“袁大哥不是早死了嗎?”

    “大哥正在療傷,他當年托了封信給鬼掌門,你……沒收到嗎?”墨成寧瞄一眼鬼清,卻看不出其表情。

    李玦倏地轉身,對著鬼清叫道:“師哥!”她眼睫顫動,一張麗容血色全無。

    “你不是說袁大哥死了嗎?”

    雖只是刹那的事,鬼清冷峻目光中竟閃過一絲驚惶。他閉目不語,半晌,才道:“我不願你去找那登徒子。”

    “師哥你……”許是氣過頭,李玦才叫了幾個字,便不省人事,仰頭暈了過去。立在李玦跟前的墨成寧急忙伸臂過去,才剛觸到她柔若無骨的背,就見一道白影晃過,李玦已然在鬼清懷裡。

    他抱著李玦,眼裡盡是疼惜,走了幾步,冷冷道:“兩位這邊請。”

    荀非與墨成寧心中猶豫,不知這鬼魅一般的絕響谷穀主會不會突然翻臉,互望了一眼,皆無動作。

    “師妹的客人,我不會動。”鬼清丟下一句話,便飄然離去。

    墨成寧見著鬼清對李玦的態度,心中涼了半截。看來那入穀的重重障礙,不只是為了保護谷中人,更參有鬼清的私心。

    一行人前後進入一棟石屋,這石屋由大理石岩砌成,一入屋便消去了大半溽暑帶來的不適。踏人前廳,便聽得隔壁飯廳一群僮僕來來去去,正準備著晚飯。

    門外山茱萸樹幹旁,探出一顆小腦袋,一名約莫十歲的男孩見到鬼清背影,歡喜地蹦跳進門。

    “老——大!你可回來……咦?牛牛姐姐怎麼了?”

    鬼清看了小孩兒一眼,下頷微往飯廳的方向撇了下,淡聲道:“有客人,晦兒你招待一下,我帶她進去歇歇。”

    男孩乖巧地應了聲,又抬頭望向鬼清,巴巴地道:“那今日說好要教我武功……”

    “今兒恐怕不行了。”語畢,便要往內室走去。

    “鬼掌門,這是安神補身的藥方,我曾向袁長桑習醫,不嫌棄的話,請用。”

    墨成寧遞上墨蹟未乾的藥單子。

    鬼清睨了她一眼,正想拒絕,思及她得到袁長桑真傳,備著有益無害,便騰出兩指夾過藥方,淡淡謝過,大步離廳。

    隨後,兩人由那名男孩引人飯廳。

    “客人哥哥、客人姐姐,怎麼稱呼?”男孩第一次待客,顯得有些興奮。

    “我姓荀,她姓墨。”面對這精力旺盛的男孩,兩人歷經方才的心驚膽顫,這時才覺得劫後餘生,心情頓感放鬆。

    男孩喔了一聲,道:“荀哥哥、墨姐姐,我叫張晦,可以叫我晦兒。弓長張,晦是……”他想了一下,笑得開懷。“晦代表著即將迎來新的一月,新的開始。”

    張晦頓了頓,又認真道:“月之終曰晦,晦暗晦暗,這我也是知道的,可我偏不這樣想。”

    墨成甯看著張晦笑咪咪的臉龐,心想:這解釋,大抵是哪個人疼惜他,為他開解,那人倒是有心。

    思及此,墨成寧臉上不禁泛起柔和神色,她身子微彎,笑道:“我叫成寧,我幼時不長進,老教我爹生氣,所以我都說自己是成事不足、心神不寧。”

    張晦一聽,只覺得眼前這陌生姐姐和自己同病相憐,皆不為旁人所喜,更加有了親近之意,便拉著她的手嘰嘰咕咕說個不停。

    墨成寧行醫鄉野間時,只要袁長桑惹得孩童哇哇大哭,總由她來安撫、收拾善後。也因過去的她十分內向,與孩童交談卻無壓力,於是兩人一來一往,笑語連連。

    荀非站在一旁,見她美目透露憐惜,唇畔酒窩清淺,瞧著她溫婉側影,益發入迷,一時竟看得呆了。

    一大一小說了會話,墨成寧怕冷落了苟非,想著要拉他一塊兒聊,才抬頭,便見荀非癡愣愣瞧著自己,心不覺咚地一跳。

    “荀……荀公子?”

    荀非反應過來,訥訥道:“……沒什麼,只是覺得你定會深受兒女喜愛,是個好母親。”話才出口,他便後悔。

    果然,墨成甯聞言大窘,他那語氣……就像是在說兩人未來的兒女。她回過頭去,岔開話題,結結巴巴地問了張晦菜色。

    “先前不知道有客人,所以只有幾道野味,明天就會豐盛許多,包准你吃到撐!”張晦不懂兩人之間的微妙氛圍,熱情洋溢地嚷著,恰巧緩和了尷尬。

    一望,桌上雖只三道菜,但皆散發著誘人香氣。張晦湊近兩人,逐一介紹山珍野味。

    “這是我們山谷特有的櫻鱒,肉質鮮甜爽口,待會兒我去拿壺山拋子酒給哥哥姐姐配。”他指著一盤炙烤七分熟的鮮紅魚片。櫻鱒在上石板燒烤前,抹上了薄薄一層玫瑰鹽及胡椒,上頭灑上了薄荷粉末,一旁放了幾片粉嫩嫩的續骨木花瓣,擺盤精美,煞是好看。

    “這窯熏山雞,我今早獵的!”張晦驕傲地挺胸道,瞧了兩人一眼,獲得了預期中的讚賞眼神後,滿足地繼續道:“最後這一道,是毛竹筍,因為春夏時採收口感較苦硬,所以製成筍乾。”

    兩人走了一天,早已饑腸轆轆,剛坐定,便見僮僕奉上開胃茶。

    “嘗嘗這茶,咱穀底的茶不一般,外頭可喝不到!”張晦笑道,興致勃勃地想瞧兩人反應。

    兩人輕啜了一口,荀非只覺一股苦味兒直竄上來,卻又不似那茶葉的苦,心中一奇,再飲一口,只覺味雖苦卻極清涼解暑。

    一旁嗜苦的墨成甯已張大了水亮眼眸,殷切切地盯著張晦求解。

    張晦奇道:“哥哥姐姐不覺得難喝嗎?”想當初第一次喝這茶時,他還皺著臉問李玦難道他就這麼不得人緣,連喝的茶都被換成這難喝至極的苦茶。

    他轉頭向一僮僕道:“不如姐姐來解釋這茶的來歷?”

    那僮僕只是瞧他一眼,並不搭理,擺好碗筷便與其它僮僕一同離去;張晦見怪不怪,也沒發脾氣,只咧嘴一笑,道:“那便由我來解說吧。”

    他擠至兩人中間,神秘道:“山谷裡沒產茶葉,這是用一種青色果子泡的,咱們叫它癩葡萄,像癩頭又像葡萄。”

    墨成寧眼神一亮,看了荀非一眼,靦腆道:“這癩葡萄可是別稱苦瓜?大約這般大、這般粗?”她輕輕比劃著。

    張晦撓了撓頭,道:“不曉得。那果子是陳二哥發現的,墨姐姐明日可問問他。”

    荀非這才想到,進絕響穀後,始終沒有看見其它人。“晦兒,谷內其它人可住這附近?”

    張晦點了點頭,道:“叔叔伯伯大家都住一塊兒,從後門往樹林裡頭走一會兒就是了。這兒是牛牛姐姐的屋子,老大……我是說鬼哥哥,他住比較遠,在東偏北的山壁那邊。”

    墨成寧脫口而出:“鬼掌門和李姑娘沒有一起住?”方才見鬼清熟悉地往李玦房間走,還道……

    她立時覺得這問題不妥,又生硬地補充:“……照料起來也較方便。”

    張晦未察墨成甯原意,歪著頭認真答道:“墨姐姐,姑娘家成親前不能跟男子住同一個房間。”他拿起碗筷,盛飯夾菜,又補充:“不過牛牛姐姐將來肯定會跟老大成親,到時候他們才可以一起睡覺。”

    他盛了兩碗飯菜,咧嘴笑道:“兩位慢用,我送晚飯進去。等會再出來聽你們說外頭的故事給我聽。”他盛得太滿,只得小心翼翼地捧著碗出飯廳。

    “想什麼呢?”荀非見墨成寧微偏著頭,若有所思。

    “那孩子……總覺得似曾相識。”

    荀非劍眉一挑,道:“你也覺得他面熟?”

    她訝道:“苟公子也這般想?那就不是我多想了。”

    “我們沒時間去操心那孩子,現在只怕你那未過門的大嫂不肯跟我們走了。”

    墨成甯聞言一歎,沒想到袁長桑努力養身子,癡等九年,李玦倒在絕響穀過得逍遙。

    “這也不能怪她,她以為大哥九年前就死了。”

    荀非正想說,若是自己,即使是一輩子,他也不可能忘了她;但自己不久後便要去石家提親,想想還真是諷刺,便溫聲道:“吃飯吧,菜都涼了。”

    墨成寧瞄一眼他眉間淡淡的皺痕,想他明明奉命帶自己回去醫治皇儲妃楊芙,如今卻陪自己在這裡耗,心下不禁歉疚,遂道:“荀公子知道那揚芙犯什麼毛病嗎?”

    荀非手指一松,險些掉了筷子,卻立時拿穩,神色自若。

    “揚芙是楊烈掌上明珠,又是皇儲妃,這事不是我能過問的。”

    “御醫也瞧不出端倪嗎?我先前聽余平說剛告老還鄉的御醫長是荀家人。”

    荀非暗惱余平多嘴,只淡笑道:“前任御醫長是我大伯,正是因為找不出病根,這才引咎辭職。”

    荀非怕她多想,便揀些練武時的趣事說與她聽,頓時飯桌上笑語不絕,揚芙的事便暫擱一邊。

    翌日,拂曉時分,墨成寧坐起身,雙目半垂地瞧著窗外山棱上的微光。

    她一夜未眠,擔心李玦不願出穀,同時推敲著楊芙的病,推測是否和荀家有關聯。若真有關聯,他大可跟她說,難道他還信不過她?

    仰著頭苦苦思索,墨成寧暗歎自己不擅謀略,這些事情在腦子裡攪來攪去,都過了大半夜仍成不了一個形,只隱隱覺得和荀家原先計策有關。

    聽著窗外鳥鳴啁啾,她發現之中夾雜著長劍嗡嗡之聲。

    她起身著衣,梳理整齊,納悶著是誰這麼早就在練劍。推開後門一縫,只見一道黑影如行雲流水般蹁躐飛舞,如蝶似柳,煞是曼妙好看。

    那黑影正是李玦,見門開一縫,便停止舞劍,沉著臉問:“誰?”

    墨成寧趕緊上前道早,向她說明昨日她暈倒後,張晦便將她安排在她家中客房,另外領著荀非至後頭叔伯家中客房。

    李玦喔了一聲,笑道:“看來是我粗心了,竟沒發現客房有人。不過姑娘你可得改掉這偷窺的壞習慣,不然我長劍不長眼睛,傷了你可不好。”

    墨成寧知她是在揶揄自己昨日躲在樹林間偷瞧他們彈琴唱歌,臉一紅,訥訥賠不是。

    “跟你開個玩笑呢。”李玦爽朗一笑,表示並不放在心上。“昨日師哥幾時走的?”她瞧著遠方山壁,忽地問道。

    “……不清楚。”她還以為鬼清會徹夜守著李玦。

    “這藥單子是你寫的嗎?”李玦摸出昨日她寫的藥方,“我醒來便見桌上一碗飯,還有抓好的藥,這不是師哥的字,想必就是身為袁大哥義妹的你開的方子。”

    “方子是我寫的,但藥不是我抓的……”她背後泌出一層冷汗,暗暗讚歎鬼清竟能進出自如,而她和荀非卻絲毫未覺,萬幸他無殺他二人之心,否則他倆早就擴手共赴黃泉路了。

    李玦嫣然一笑,忽道:“幾歲啦?”

    墨成寧隱隱覺得她有將自己看作妹妹之意,心中一喜,道:“十九。”

    李玦露出一絲微笑,淡淡道:“袁大哥教得好啊,有模有樣的。”

    墨成寧深吸了一口氣,反正早晚都要問,趁著話題轉到袁長桑,便揚聲道:“李姑娘,你可願意回大哥身邊?”

    李玦靜默不語,行至杏樹旁,揮劍砍下一枝花瓣所剩無幾的枝條。她拾起枝條,漫不經心道:“師哥說得沒錯,杏花再美,也不過短短一季,早知道該聽師哥的話種青竹,雖不那麼美,倒也四季長青。”

    墨成寧靜靜站在一旁,看她對著杏花枝條發怔,只覺她纖細婀娜的背影雖然挺直了腰杆,卻有道不盡的苦楚。

    “他真盼了我九年?”她慢悠悠地開口,嗓音已然喑啞。

    “千真萬確。大哥先前遭人暗算,現正在瑤國五靈山中療傷。不過李姑娘莫擔憂,明年此時已滿十年,大哥想必能恢復先前功力。”

    李玦想起自己父親誣陷袁長桑盜走了藏寶圖,才害得他遭人暗算身受重傷,不禁幽幽喟歎。

    她拋開杏花枝條,笑道:“你叫什麼名字?”

    她趕緊道:“墨成寧。”

    李玦舒了口氣,眉目含笑。“成寧,以後便喚我大嫂吧。”

    墨成寧先是一愣,隨即又驚又喜,歡然叫道:“大嫂!你要跟我們走?”

    李玦應了一聲,笑道:“跟你們走。”

    墨成甯不解李玦為何會突然下定決心,但她不打算問,只要知道李玦心裡到底有袁長桑,其它的,她不在意。思量著該讓她好好和迷蝶派眾人道別,卻又怕她改變心意,墨成寧忖度了好一會兒,覺得一旬應是差不多。

    她對上李玦宛若桃花的雙眸,見她正毫不避諱地打量自己,當即討好一笑。

    “瞧你發怔的,在想些什麼?”

    “想和大嫂商量何時啟程。依我看十日左右……”

    李玦秀眉微豎。

    墨成寧忙道:“怕是委屈了大嫂,若然十五日後……”

    “明日一早便走。”

    墨成寧正飛速運轉著腦袋瓜,想讓她答應早點隨他們走,是以當聽到李玦說明日就走,簡直無法相信自己所聽到的,只愣愣地看著她。

    李玦看墨成寧疑惑盡寫在臉上,不由得失笑。“成寧覺得太趕?”

    她回過神。“不趕!不趕!”怎麼會趕呢?雖然絕響穀甚美,但為恐夜長夢多,她巴不得早些出穀。

    李玦笑笑,再沒言語。她的目光落在東偏北的山壁處,洽面對著探出金邊的旭日,初夏的晨光雖微弱,仍刺得她眯起眼,現在她一心只想在反悔前早些離穀。

    “明日寅時三刻走。”

    墨成甯立時應了,道:“那我等會通知苟公子,大嫂今天就不必招待我們了,我們隨處逛逛就行。”

    李玦疑道:“荀公子?”側頭一想,又道:“是了,你身邊生得很俊的那位公子。”

    墨成寧微紅著臉,抿嘴一笑,並不否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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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2)

    李玦見她雙頰生暈,眼波流轉,便瞧出了端倪,心下生了幾分羡慕之意。

    “我今年二十四,我看那荀公子和我差不多大,你也十九了,你們小倆口莫不是為了尋我而耽擱了婚事吧?”

    墨成寧小臉脹紅,頭手並用地狂搖。“大嫂你誤會啦,我們不是……”

    李玦還道她害羞,便賊賊一笑,道:“可我瞧他昨日對你可不一般,還拼著命護在你前面呢。當時我師兄攔著他,不許他救你,你沒瞧見他那焦躁模樣。”

    墨成寧乾巴巴一笑,道:“他有良配了,過些日子便要去提親。”

    李玦一怔,試探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墨成寧垂著眸,緩緩搖了搖頭,淡淡道:“算是他自個兒選擇的人生,他有他的目標、有他的責任。”

    李玦若有所思,嘀咕道:“責任……嘖嘖,這玩意讓人深受其害。”見墨成寧猶自盯著地上那截杏花枝條,她眼珠骨溜溜轉一圈,隨意道:“總有其它法子吧?要不你助他完成目標?是我就會這麼做。”

    墨成寧努力翹起嘴角,道:“我資質駑鈍,萬萬不是那塊料。”

    據荀非說原先有其它法子,只是會傷害到他在意的人,她突然在意起那人是誰。該不會……是自己吧?可是苟家和楊烈的糾葛又怎會和自己扯上關係?

    一隻白玉纖掌輕輕拍了拍她腦門,只聽得李玦柔聲道:“又在想東想西。成寧,我只一句話給你:有機會抓住就不要放手。”

    墨成甯扣住李玦手腕,笑道:“抓住啦,不放手了。”

    李玦假裝吃了一驚,笑駡:“跟你認真你卻來唬弄我。”便伸出另一手,疾刺墨成寧右脅,墨成寧趕緊放手側身避過,李玦趁機往她腦勺一摸,輕輕鬆松取下她頭上銀簪。

    墨成寧黑髮如瀑直直落下,披散在白紗褙子上,益顯烏黑亮麗。

    李玦笑道:“看你還敢不敢偷襲本姑娘。”語畢,提一口氣,縱上杏樹。

    墨成寧大為驚駭,當即跑到樹下,可憐巴巴地求饒:“大嫂,我錯了,宰相肚裡能撐船,美人腹內有胸襟,您就大人大量,將簪子還給我吧。”

    李玦嘻嘻一笑,悠閒地坐上樹枝,舒服地靠著樹幹,調侃道:“成寧你這模樣當真冶豔動人,你頂著這頭烏溜溜的髮絲去找你那荀公子,他一定被你迷得團團——”

    話還沒說完,墨成寧連忙打斷。“大嫂別瞎說了!”她在杏樹下跳來跳去,欲抓住李玦腰間半垂的腰帶。

    李玦突地揚聲道:“公子好興致,這麼早起散步,怎麼才來便要走?”

    不遠處的槐樹下站著一名青衣青年,正傻傻地望向這邊。

    墨成寧身子一僵,不敢動彈。

    青年尷尬一笑,順著李玦的話應道:“早起到處走走,見兩位正在敘話,不好打招呼。”

    聽到這熟悉的聲音,墨成寧下意識回過頭去。

    串串槐樹花開得正繁盛,一陣微風拂過,黃白色花瓣恰如初雪飄落,荀非靜靜站在樹下,彷佛自畫中走出,只他臉上似有極力掩飾後的不自在。

    墨成寧呆了一呆,隨即耳根燥熱,一溜煙躲到杏樹後。

    荀非打個哈哈,踏著晨曦悠悠走來,笑道:“李姑娘好眼力,才剛跨入這園子,什麼都來不及看見,便給李姑娘叫住啦。”他絕不會承認是因他擔心墨成甯住李玦這而打算來偷偷瞧一眼,確認她的安全,誰知繞到後院即見墨成寧披著一頭青絲在杏樹下跳來跳去。

    李玦跳下杏樹,交還銀簪,笑道:“不鬧你啦。”墨成寧迅速在樹幹後盤起烏髮,才若無其事地走出來。

    “荀公子……早。”她確定自己整張臉一定紅透了。

    荀非乾咳一聲,摸了摸微微發燙的後頸,回道:“早。”

    李玦看了墨成寧一眼,又看向荀非,心想這兩人臉皮未免也太薄。

    “荀公子,明日寅時三刻在屋子前碰頭,咱三個一起離開絕響穀。”

    荀非不動聲色地松了口氣,問道:“可有經鬼掌門同意?”

    李玦目色一黯,自懷裡取出一張圖紙,低歎一聲。“師哥離開前,在我枕邊放了這個。”

    兩人湊近一看,只見上頭圖文並茂,詳敘出穀的機關如何操作。

    “他這樣,便是同意我離開。”李玦背過身,不讓他們瞧見她眼眶裡打轉的淚水。

    墨成甯知道李玦難過,但基於袁長桑義妹的立場,卻又無從安慰起,便朝苟非遞了個眼色,要他說幾句。荀非向墨成寧微微一笑,漫不經心道:“李姑娘,我瞧張晦那孩子著實討喜,昨日他領我去你二師兄住處,還嚷著要我教他功夫,他也師承迷蝶派嗎?”

    李玦一聽到張晦,立時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笑道:“別理他,如果他歪纏你教他功夫,儘管跟我說,我替你打發他。這小子什麼都要學,偏偏沒幾人把他當一回事,也不肯入門派,說是以後出穀要去外地拜師。”

    墨成寧奇道:“他不跟著他爹娘入迷蝶派嗎?”她想張晦既在絕響谷中,父母總有一方與迷蝶派脫不了干係。

    李玦沉默一陣,淡淡道:“這事不大光采,卻也沒什麼不能說的。”抿了抿櫻唇,娓娓道來:“以前我爹還在世時,有一名張總管,叫張輝。”荀、墨兩人對視一眼,皆從對方眼裡見到詫異。

    李玦續道:“張總管年輕時性喜漁色,但張夫人管得嚴,後來便和外頭女子不了了之。豈知十年前,當時迷蝶派尚未遭劫,張夫人帶來一名男嬰,說是張輝又犯,可她不願養那賤人生的孩子,便托給迷蝶派撫養。我爹看在張家歷代皆對迷蝶派盡忠,便答應張夫人的請求。張輝的嫡生兒子現在也在迷蝶派作總管,為人圓融,到哪都吃得開,所以大家都親近他,排斥張晦。”

    墨成甯想起張晦那略厚的嘴唇,隱隱猜到那“賤人”是誰,卻也覺得張晦委實無辜,被爹娘丟棄,還要因為上一代造的孽而遭他人冷眼相待。便道:“可是我瞧大嫂和鬼掌門對他挺好,他昨日直說著你們的好呢。”

    李玦笑道:“我娘身子不佳,只生得我這麼一個孩兒,突然多了一個小毛頭認我作姊姊,我自然樂意,便也待他如親弟。只是明日離穀,著實令我不舍。”

    語罷唏噓不已。

    她走向後門,頭也不回道:“我一身汗,進去梳洗沐浴,早飯我叫丫頭擺飯廳,我就不招待了。你們隨意逛逛,別去擾我大師哥就好。”

    兩人應了,李玦的頭卻又探進,笑吟吟道:“成寧,要不要我幫你保管簪子?”

    墨成寧直發窘,急道:“不勞大嫂費心。”李玦哈哈大笑,這才轉身離去。

    墨成寧咬了咬下唇,下意識想溜,便乾笑道:“那我也進去……”

    荀非沒攔她,只靜靜道:“你說張晦這孩子像誰?”

    墨成甯被勾起了興趣,躊躇一陣道:“馬三娘?”

    “八九不離十是馬三娘,但他的生父恐怕另有其人。”

    墨成寧低聲道:“說實話,我也覺得不像張輝。我昨夜想了想,倒覺得張晦那眼鼻,和馬三娘廳內卷軸上的華貴男子有七八分像。”

    荀非揚眉道:“想不到墨姑娘也察覺了。那畫中男子是迷蝶派前任掌門,也就是李玦的父親,李微之。”

    墨成寧倒無驚訝之色,她無法否認張晦和李玦確實有幾分相像。

    “苟公子是如何得知的?”

    “昨日李玦二師兄,也就是張晦提到的陳二哥,他領我去房間時,經過一條長廊,沿路懸掛掌門人畫像,最後一張便是李微之。”

    墨成寧歎一口氣,道:“張輝這可冤枉了……”

    荀非沉吟片刻,推測道:“李微之重身分,他妻子唐氏又是當年京城最大鏢局的千金,大抵是承受不起流言蜚語,便要張輝替其掩蓋;但孩子長大了,只會越來越像父親,眾人心裡也會漸漸明白過來。”

    墨成寧莞爾道:“唐氏一定很美,瞧她女兒出落成這麼一個標緻人兒。”

    荀非淡淡一笑,仰著頭看向天邊浮雲。“可不是嗎?當年京城雙姝,可謂絕代,唐氏是其一。”

    “另一位呢?”

    “我母親。”

    墨成寧想起被大臨厲帝搶進宮的阮氏,看著荀非帶著冷意的側影,不由得暗恨自己挑起這話題。

    “荀公子,進屋用早飯吧。晚些要麻煩你陪我去找那陳二哥問苦瓜的事呢。”她倩然一笑。

    “也是。你剛剛在樹下折騰了好一會兒,大概也餓了。”他揚起一道眉,露出興味的笑容。

    “好啊!連你也笑話我!”她欲表現出憤憤不平,嘴角卻不自覺翹起。

    兩人笑笑鬧鬧,進了屋子。

    次日,天未拔白,三人頂著曉星殘月,在光影中漸次前行。

    “大嫂,你確定不跟鬼掌門道個別?”

    “罷了,承受不住。”也不知她指的是鬼清還是自己。

    行至湖畔前的那片樹林,墨成寧回過頭看絕響穀最後一眼,心中惋惜無限。

    將李玦送至袁長桑身邊後,她就要去醫治楊芙,再來,便是和荀非分道揚鑣了。

    在夜色中,她緊緊盯著荀非模糊的身影,希望能在記憶裡留住些什麼。

    樹林稀疏,地上葉影交迭枯葉,教人分不清是影是葉。李玦面無表情地悶聲快走,突聽得“錚”一聲輕響,便赫然停住腳步。荀非聞聲,連忙回過頭護住墨成寧。

    四下寂然,方才的聲響消逝在夜晚的山風中,荀非低聲道:“加快腳步吧。”

    李玦卻像是被釘在原地,眯起美眸,輕聲道:“師哥?”

    墨成甯輕輕拉扯李玦衣袖,她回過神,歎了口長氣。“走吧。”

    才走沒兩步,樂音便錚錚響起。

    荀非怕琴音暗藏玄機,便悄悄運起內力抵抗,靜待一陣才訝然發覺琴音並無特別之處。

    樂曲旋律如童謠般輕快,俏皮的音符自瑤琴音箱中鼓蕩而出,卻是聲聲掩抑,似朔風淒涼。墨成寧沒聽過這樣的曲調,便看向荀非,只見荀非也帶著相同疑惑的神情回望。

    “小妞小妞別生氣,陪你玩遊戲,別再發脾氣。看我大臀又紅鼻,化作丑角……”李玦輕聲哼唱著,鼻頭一酸,淚水撲簌簌而下。

    鬼清孩提時得罪李玦,幼年的李玦很是調皮,硬是要冷冰冰的大師兄唱這首“小妞小妞別生氣”來賠罪。當時鬼清唱得心不甘情不願,幾乎唱不下去,但在這分別的夜晚,一根弦,一聲響,卻撩撥出了滿穀的酸楚。

    “師哥在向我賠禮呢。”李玦抹抹眼淚,撐起笑容。

    她暗想:師哥,你當年何苦騙我?我若是知道他活著,會救他並告訴他我和他之間再無鴛盟。可如今他已為我苦等九年,教我如何拒絕他?

    一直到出了樹林,樂曲還反復迴響,李玦強忍情緒,硬是不回頭。

    東方終於露出一絲魚肚白,湖面閃著點點亮光,荀非拿著機關圖,找到湖邊一堆鵝卵狀假石,撥開後果然見一鐵板,奮力一拉,便聽得轟然巨響,湖泊西邊陷落,湖水皆被引至陷落處。

    待得湖水流幹,三人來到巨石前方,李玦掏出懷裡的簪子,在巨石根部細孔用力一戳,啟動機關,便退後數步,突然間轟隆一聲巨響,巨石沉到地底。

    三人快步越過機關,是時,耳畔已不聞樂聲,徒留清風徐徐拂耳。

    三人走遠後,鬼清行至湖畔,取下面具,一雙墨色眼珠如深潭,定定望著早已遠去的身影,右足一踩,恢復了機關。

    他迷茫地瞧著地上瑤琴,霍地抄劍斬斷琴弦,隨即恢復一貫的面無表情,頭也不回地進入樹林。

    岩壁外,李玦凝視著碧岩上的詞句。

    “春雷絕響晴方豔,斬琴弦斷絲未絕。這是我當時送給師哥的句子,不知道師哥會不會為了我斬琴呢?”她仰著頭,漂亮的下巴抵著碧岩,感受著岩石傳來的陣陣涼意。

    墨成寧拍了拍她肩膀,只覺世事無常,她突然感到惶然,不曉得帶走李玦是否正確。她有些悲涼地看著荀非,先前在心底醞釀的情緒逐漸渲染開來。

    什麼都不說,到頭來會後悔吧!不試試又如何知道結局?

    她伸手扯了扯荀非衣袖,示意他一旁說話,荀非見她神情嚴肅,自是快步跟著她走到稍遠的草地上。

    到了這個節骨眼,她突然又發窘,不知該如何開口。

    “墨姑娘,有事要商量嗎?”荀非見她那副抱著必死決心般的表情,差點沒笑出來。

    “那個……孟子說,人之異於禽獸者,幾希。”

    怎麼突然說起道理來了?荀非瞧著她有些忸怩的模樣,嘴角略略彎起。

    “就是說人有仁義之心,所以君子能以德報怨,當然,我並非說荀公子該以德報怨……”她抬眼覷了眼荀非,見他微微變了臉色。

    “上一代的仇恨造成現在的不幸,但荀公子可以選擇不要延續這份不幸。”

    “你是想勸我放棄復仇?”他的聲音極冷,教墨成寧一顆心直打顫。

    “你想想,放棄復仇,你可以不用處心積慮接近痛恨的人,不再需要娶連長相都記不住的女子,一身輕鬆,不必強迫自己當著不想當的官。我知道那種痛真的很痛……”

    “你又曉得那種痛了?”他的聲音平靜而帶著冷硬:“我原以為你是唯一一個不會說出這般話的人。你真的知道我的感受?你果真知道父母皆作為另一個男人的床上玩物的感受?”

    墨成寧沒有看過這樣的荀非,一時之間傻住。

    想起父母的遭遇,荀非閉起酸澀的眼,咬緊打顫的牙。他心中雖氣憤難平,仍儘量將語氣放柔,張眼瞅著她。“我知道你是為我好——”

    “錯!我不是為你好。”墨成寧打斷他的話,心中不住說著對不住,接著逼著自己直視他帶著些微怒意的眸子,一字一句清楚說道:“我是為了我自己。我想要你拋下血海深仇,荀非,我想和你一生一世都在一起。”

    荀非愣住。

    他曾想過這可能性,但又自行否決。想不到,當這些話由她親口說出時,他還是動搖了。

    她捕捉到他刹那間的動搖,眼裡不由得飽含著期待,一眨不眨地看著他。

    “成寧,我……”

    “先別回答我,過些天你想清楚後再告訴我。”她嫣然一笑,踮起腳尖,在他下巴輕輕一啄,若蜻蜓點水。

    荀非怔愣在原地,只覺得有一絲暖意溫柔地流淌過全身。

    墨成寧左右張望一會,確定李玦還待在遠處,笑道:“我去多采些紫花安魂草,荀公子,你喚烏騅馬來吧。”語畢,即一臉赧然地扭頭跑開。

    待他反應過來,連忙以唇作哨,呼喚烏騅馬。

    他吹了幾聲,始見遠方塵土飛揚,正是烏騅馬聽到主人呼喚,歡天喜地的跑過來。

    李玦注意力馬上被烏雜馬吸引了過來,贊道:“好俊的馬!”

    “這麼大只很嚇人呢。瞧它這幾天吃鮮草喝山泉水,似更加健康壯碩了。”

    墨成寧跪坐草地上,拿著小缽,搗著紫花安魂草。

    “成寧,這些份量已足夠在噬魂森林撐十天半月啦,咱們走吧。”李玦笑道。

    “遵命!大嫂。”她向李玦一笑,站起身,恰對上荀非灼灼的目光。

    她臉一熱,僵硬地把小缽塞到李玦手中,便要逃離現場,卻驚覺哪兒都去不了,只好躲到烏騅馬後面,微微喘著氣。

    荀非炙熱的目光追隨著墨成寧,笑道:“上馬吧。”

    李玦只覺兩人之間似多了種說不出來的感覺,卻又無從說起。她無心管那麼多,只在上馬前悄悄回頭,將碧岩及紫色花海盡收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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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7-6-7 01:43:41
第9章(1)

    烏雜馬負了三人重量,回程又不若去程時那般趕路,因而三人拖了五日才走出噬魂森林。出了森林,荀非體諒兩個女孩的疲累,在市集替她們招了輛馬車,自己則騎乘烏騅馬在前方領路。

    數日後,烏騅馬並馬車踩踏著夕陽余暉到了蘇州的客棧。

    “師哥,你回來啦!大福、二福、小福快出來!師哥回來啦!”餘平手上還抓著擦拭武器的布巾,在前頭晃著。

    “老遠就聽到你在喊,全客棧的人都知道我來了。”荀非笑道。

    余平探頭探腦咦了一聲,道:“墨姑娘呢?”他悄悄觀察荀非神情,不像遇劫的樣子。

    “後頭車裡。”他翻身下馬,取出碎銀付車錢。

    “那你們有請到那尊叫李玦的……”余平驀地屏息而立,癡愣愣地盯著馬車前方掀起的帷幕。

    那是一雙白瓷般的纖手,無瑕的臉蛋,一身黑的冷豔,火紅腰帶襯著纖細腰肢,美眸半垂似醉非醉,正含著笑意朝他看來。余平下意識抹了抹臉。

    “請到哪一尊?”李玦的聲音如銀鈴一般拂過他心頭。

    余平張著嘴,擠不出半句話。

    荀非輕敲余平腦袋,提醒他失態了。幸虧他臉黑,看不大出已面紅耳赤。

    墨成寧緊接著跳下車,忍著笑意板起臉道:“余公子好生無禮,有這樣盯著我家嫂子看的嗎?”

    李玦淡淡一笑,挽著墨成寧的手進客棧。

    余平恍若未聞,訥訥道:“師哥怎麼帶了個仙女回來?”

    荀非無奈地搖了搖頭,逕自進屋吩咐店小二備房事宜。

    是夜,除了隨從三福兄弟留守客棧,余平帶眾人上當地小酒樓用餐,因李玦相貌太過出眾,他特地吩咐店小二尋個僻靜的雅間給他們。長方木桌上,擺著松鼠鱖魚、雪菜肉絲、醬鴨、薑蔥炒蟹肉及一碟定勝糕。李玦掃了一遍桌上菜色,木筷停在半空中,一時無從下手。

    見余平不安地搓著手,墨成寧暗暗好笑,便以眼神詢問李玦。

    李玦笑道:“多年沒吃外頭的菜,這幾年咱們在穀內自給自足,吃慣清淡些的,今日見著著實新鮮。”

    “余平怕你舟車勞頓餓壞了,特別吩咐店家上幾道拿手菜。”荀非淡聲笑道。

    只見余平腰杆挺得老直,有意無意地觀察著李玦的神情。

    李玦聞言抬頭瞅了余平一眼,余平馬上沖著她討好一笑,立即夾了一隻醬鴨腿放到李玦碗裡。“不過就一些當地家常菜,李姑娘別客氣……”他欲再說幾句,但平時就不甚靈光的腦袋這時更是一片空白,便只剩傻笑。

    李玦也不推辭,香甜地吃將起來,看得余平一癡一愣。

    她眼眸晶亮,贊道:“好手藝!真想打包帶給——”她赫然止住,明眸忽地閃爍不定。墨成寧心喀噔一跳,直覺李玦含在嘴裡的話語未必如她所希望,便垂著眼,待她說完後半句。

    誰知李玦話鋒一轉,扯起嘴角一笑,道:“今晚真是有勞余公子……對了,我姓李名玦,是迷蝶派弟子,這你是知道的。我剛才一回想,荀公子武功似是龍門派一路,余公子也是麼?”

    余平先是訝異地瞧荀非一眼,心下嘀咕怎地師哥會和她交上手,聽她問到自己,又覺受寵若驚,便緊張兮兮地答道:“是……是呀,咱倆是龍門派,師承張靜定。”

    李玦緩緩起身,正色道:“九年多前敝派遇劫,逃亡途中曾于貴派清水觀暫留一宿,貴派不僅掩護我們,還供我們餐食,大恩不言謝。”語畢便朝兩人深深一鞠躬。

    兩人忙不迭站起虛扶了一把,荀非笑道:“舉手之勞罷了。再說這是師父他老人家的主意。”

    余平奇道:“原來當年那些人是迷蝶派,我怎地對你沒印象?李姑娘生得這般,我說什麼都不可能忘記呀。”說完又覺得自己唐突,乾笑了幾聲。

    李玦不甚介意地笑道,“我當時戴著帷帽,又只十五,余公子會對我有印象那還得了。”又歎道:“就為了一張藏寶圖,竟引來一群瘋狗。”

    三人對藏寶圖一事皆感好奇,但礙於那是別派私事不好過問,此刻聽李玦自行提起,便順勢問了一句。

    李玦懶懶道:“尚未找到呢。當年進噬魂森林前,張總管自告奮勇去尋寶庫地點,我們約定好等他找到後便來絕響穀取鑰匙,但至今仍無消無息。”

    “說到張輝……”余平搔搔頭皮,“他不知如何找到我們住宿的客棧,還認出我和師哥是一夥的。”

    “那咱們豈不是得罪了他老人家?”墨成寧輕聲叫道,畢竟當初絕響穀的地圖是半哄半騙得來的。

    “他倒是沒生氣,只是隔三差五就來問:那小子跟小妮子回來了沒?要問李姑娘的近況。應該過幾日還會再來。”他嘴一癟,皺眉道:“怪纏人的。”

    李玦聞言,水亮星眸裡流逸光彩,墨成甯有心成全她的孺慕之思,便建議:“那咱們在客棧多留幾日,不急吧?”說著便看向荀非。

    “不急不急,留個十天半個月也無妨。”聖上給了他五百日去找方氏兄妹,這才過了將近一半,他還盼能拖一刻是一刻。

    “多虧他老人家還惦著我……謝謝你們啦,請受小女子一拜。”墨成寧正要伸手去扶,卻見她坐在原位憋著笑,兩隻手撐著桌面,頭誇張地向前一折。

    余平哈哈大笑。“還有這種磕頭法,那……請受我回禮。”

    一來一往間,方才稍嫌僵滯的氣氛頓時煙消雲散,一頓晚餐和樂融融,吃了將近一個時辰才結束。

    午後,天氣悶濕難耐,翻滾濃雲中傳來陣陣悶響。李玦坐在客棧一樓,螓首輕靠窗檻上,纖白指頭時不時敲著杯緣,面上滿是煩躁。荀非和余平前去驛站取京城來的信件,墨成寧則為了籌措即將用盡的盤纏,至鄰街相熟的醫館搭手。

    “美人卷珠簾,深坐蹙蛾眉。但見茶獨飲,不知欲待誰?”一名藍衣青年逕自坐上她對面木椅,右手指輕輕彈了彈另一隻空茶杯。那青年頭巾下生著一雙吊眼,正骨碌碌地打量她。

    李玦白眼一翻,又來一個搭話的!留宿客棧這些日子以來,她已經打發無數輕薄浪子,若不是怕張輝來訪時見不到自己,她才不願坐在這裡。

    “別在我面前念酸詩,姑娘我大字不識一個,只是個鄉野鄙人,公子怕是找錯對象了。”她冷著臉胡謅,只想快點擺脫這酸儒生。

    那青年吃了癟,張嘴微愣,神色很快恢復正常,又笑道:“女子無才便是德,小生並無惡意。只是見姑娘眉間帶著鬱悶煩憂之色,小生雖不敢自稱聖賢之人,卻也讀過聖賢書,知讀書人應胸懷天下,憂民之憂,姑娘不妨將所憂所愁告訴在下,即便無法解決,心中也能鬆快些。”

    李玦只覺他一番話如蒼蠅在耳邊嗡嗡不絕。在絕響谷時,何曾有這般枯燥無味的生活?心思一轉,便換副表情柔聲道:“公子好意,小女子也是知道的,只是……這有一件事十分煩人,卻還真只有公子能替我解憂。”

    那青年喜形於色,見她一雙水汪汪媚眼似要滴出水來,連忙道:“姑娘請說,只要你說,小生一定辦得到。”

    “那你可不許反悔。”她笑道。

    青年只覺一身骨頭都酥了,喜道:“那是自然。”

    “我瞧著你覺得煩,煩請從我面前消失。”李玦嗔道,皮笑肉不笑。

    “等等……”

    “公子說過的話不作數嗎?”她輕柔地撫上腰間含光劍。

    青年臉色一變,知道自己唐突了佳人,且這佳人似乎會武,便告了罪,悻悻然離去。李玦收住笑容,拿起一旁墨成寧替她準備的帷帽,咕噥著熱死了便戴上。

    “小妞兒,暑氣這麼重,我怕這黑紗會悶壞你的花容月貌。”背後傳來粗啞的笑聲,那人越過她,大刺刺坐上她對面余溫尚未散盡的木椅。

    才剛走一個又來一個,就是不讓她省心!李玦隔著一層薄絹氣鼓鼓地盯著來人,起身正要發作,滾字才到嘴邊,陌生的熟悉感卻湧上心頭。

    “老張!你果然來了!”

    佝僂老人咧嘴一笑,正是張輝。

    “嘿,我這會兒屁股都還沒坐熱,你就要趕我走啦?好歹剛剛那酸儒還坐了半盞茶的時間。”

    李玦笑道:“別損我啦,那些人實在掃興得緊。”她見張輝背駝了點,發已蒼蒼,眼角額間也多了許多皺紋,但張輝就是張輝,一雙眼依舊炯炯有神。

    張輝從頭至腳細細看了李玦一回,嘖聲贊道:“不愧是前掌門和夫人的千金,當年的女娃居然出落成這般如花似玉。早知如此,老朽當年就不趕著投胎,年輕二十歲好娶你這美嬌娘。”

    李玦啐他一口,慢悠悠地坐回木椅上,道:“年紀一大把了還沒個正經,就不怕我告訴張嬸,看她怎麼收拾你。”張輝怕老婆在迷蝶派中是出了名的,果見他面色微微一變,收斂了幾分。

    “我進客棧時,本要找姓荀那小子的跟班,不想在這見著你,說實話很是意外。”

    “不樂意嗎?虧我先前以為老張惦念我,還差點浪費幾滴眼淚。”多年不見故人,她已非當初調皮的小姑娘,卻仍忍不住拌嘴幾句。

    “……說到底,還是沒掉淚吧。你這孩子的眼淚還是一如既往的珍貴。”

    “當然!梨花帶雨的美感太難掌握,我做不來,還是少丟點醜為妙。”

    “我看除了鬼掌門和你爹娘,要你白白流淚,那可真是難如登天。”

    李玦笑容微微一僵,秀眉微蹙。過了這些天,聽到這名字,心口猶是一陣疼痛,她低估鬼清在自己心中的分量了。

    張輝要的就是這種效果,他不解李玦為何會隨荀非一干人離開絕響穀,只得將計就計。

    “我想回穀探探我兒,將他帶出來見見世面,可我沒有紫花安魂草。”

    “我這還有許多,待會兒拿給你。老張……你要順道去看看晦兒嗎?”雖然張晦活得頗自得其樂,但她心知他一直嚮往著大江南北。

    “他……看看也是好的。”言下之意就是不帶著他一起出谷了,李玦暗暗替張晦怨張輝的涼薄。

    張輝心裡卻在想:開玩笑,老子替李微之惹出的風流債背黑鍋已夠仁至義盡了,還要老子如何?

    “牛牛,荀非那廝怕是不安好心,上回他和她堂妹將我騙得團團轉,我誤信你在穀裡頭出了事,這才指點他們入穀的法子。但後來我設法找到這兒來,才知道他倆根本不是什麼堂兄妹,那女娃姓墨,他們是不是連你也騙了?”他跳過張晦這話題,滿面擔憂地看著李玦。

    “我相信墨姑娘對我絕無虛言……”欺騙她的人不是墨成寧,是他,鬼清。

    李玦沉吟半晌,她不可能說出袁長桑還活著的事實,她幾乎能肯定張輝會對袁長桑不利,便輕描淡寫道:“我有些事要辦,他們是謹慎了些,未嘗不好。”

    張輝聞言立時跳起,急促道:“什麼事?!寶庫的事?!”眼角餘光見遠處桌邊投來好奇目光,便又坐下,目光緊緊抓牢李玦的動靜。

    縱使張輝不高,背又駝得厲害,整個人顯得短小委靡,李玦仍被嚇了一跳,遂解釋道:“和藏寶圖無關,是……我要去實現我許下的承諾,此生和絕響穀約莫是無緣了。”

    張輝聽說和藏寶圖無關,高聳的肩頭一松。“牛牛你不知世間險惡,我是怕外人覬覦你娘留給你的財寶。”他特意強調“外人”二字。

    “老張的用心我懂得。”長長睫毛半垂,讓人看不清她神色。

    “你明白就好。不過……牛牛你捨得?”

    她知道他指的是離開絕響穀、離開迷蝶派眾人、離開鬼清。捨不得又如何?

    難道要回去?她太清楚袁長桑對山盟海誓的執著,“她心中無他”和“她消失甚至已死”,前者更讓袁長桑無法忍受。

    “捨不得也得捨得。”

    “牛牛,你還記得咱們迷蝶派向來的作風嗎?前有荊棘覆路,斬之;前有山賊擋道……”

    “砍之。就算山賊是官人假扮,亦同。”李玦眼瞳烏墨如深潭底,前景彷佛不真實起來。

    “我就點到為止。順帶一提,你同姓袁的遠走高飛那日,鬼掌門向你爹提親了。”張輝靜靜道。身後傳來瓷杯落地的破碎聲,張輝滿意地勾起嘴角,頭也不回道:“先前我說要去絕響穀探探我兒,我打算今晚出發,到時再向你拿紫花安魂草。”

    他步履極為緩慢地踱向門口,如他所料,李玦喊住他。

    “老張,替我準備一匹馬。”

    張輝淺淺一笑,擺了擺手便自顧自地走了。

    這一夜,李玦心亂如麻,躺在李玦身側的墨成寧很快發現她的不對勁。

    “大嫂,可是哪裡不舒服?”她起身憂心忡忡地看向翻來覆去的李玦,伸手探向她額頭,卻是一片濕涼。她心下一驚,趕緊起身點燈。

    她立在床邊,柔聲道:“不舒服要和我說一聲,要是大哥知道了肯定怪罪我。手給我。”

    李玦柔順地伸出皓腕,墨成寧往上一搭,輕聲道:“大嫂,你思慮太過,損傷心脾,因而心血不足,血不養心……”她認真地低聲叮囑她,輕輕拍了拍李玦冰冷的掌心,未料李玦忽地手掌一翻,扣住她右腕脈門,一股炙氣注入,她右手登時酸軟無力。

    “成寧,對不住了。”

    墨成寧大為驚駭,不及細想便用左手掏出貼身銀針往李玦手背一刺,李玦吃痛放開她。

    墨成寧急奔至房門口欲奪門而出,尚未拔開門閂,便被李玦用含光劍擋住去路。墨成寧一咬牙,抄出今早才買的貼身匕首,格開李玦的劍。

    “為何要殺我?”墨成寧才擠出這些字,出招便稍緩,差點被刺中,只得凝神接招。

    兩人在忽明忽滅的燭火中交手顯得綁手綁腳,李玦顧忌荀非和余平,不敢有太大聲響,只得加速出招,不讓墨成甯有機會嚷嚷。墨成寧心一橫,隨手撒了一把帶麻藥的銀針,便持匕首貼上前去。李玦哪裡肯讓她接近,含光劍劍勢在墨成甯面前形成一道光牆,將大多數銀針擊擋下來,又踏著蓮步避開剩餘銀針。

    墨成寧見她露出破綻,迅速欺上前去,卻是中了李玦的計。

    “撤!”李玦輕喝,手如遊蛇般拂過墨成寧腕間,墨成寧忽感一陣酸麻,匕首便落下了。

    她向後一躍,眨眼間,李玦劍尖已指在她咽喉上。

    “成寧,我就是這樣一個貪心的女人。我不想負了師哥的愛,也不想讓袁大哥怨我恨我,對不住了。”劍尖顫動,語氣堅定。

    墨成寧怒道:“你將我殺了,好讓大哥不知道你心裡早有了別人,卻要他一輩子癡等著你!你好狠的心!”

    李玦心一緊,長劍匡啷一聲落地。看著地上閃著寒光的含光劍,只覺連長劍都在冷眼嘲笑她的失敗,雙腿一軟,便滑蹲下去,“哇”一聲哭了出來。

    墨成寧正想踩住長劍,才發覺剛剛急於逃命,不及穿鞋,連忙縮腳。幸而李玦再無動作,她趕忙走向李玦,抄起地上含光劍以防李玦又發難。

    “你待如何?”墨成寧強壓下餘悸,冷靜問道。

    “袁大哥他……寧可等不到我,甚至我死,也不願知道我背叛他吧。”李玦哽咽道。

    墨成寧想了想袁長桑的為人,咬著下唇默認。

    良久,李玦方緩緩道:“動了殺人滅口的念頭,對不住。”

    墨成寧神情複雜地瞅著李玦,只見她一臉慘白,一副要自盡謝罪的模樣,心中又是苦又是惱。

    她前些日子向荀非表白,雖然心知自己的想法是自欺欺人,但她卻無法遏止地想,倘若她成全了這對鴛鴦,上天會不會也憐憫她而成全她?

    她腦中浮現上回在絕響谷溪邊,這對神仙眷侶相處的模樣。

    她不斷說服自己,拆散這樣一對愛侶會遭天譴。心中念著念著,一雙杏眼也逐漸蓄滿淚水,因她明白,袁長桑又多了一個背叛者。

    她仰頭硬生生收回淚水,淡聲道:“大嫂……”又立即改口道:“李姑娘……你走吧。”墨成寧拋下長劍,抿緊發顫的雙唇。

    李玦一愕,不可置信地看著她。

    “你勸他忘了我吧。”李玦長歎道。

    墨成寧低著頭,低聲而清晰地道:“我此番來尋,只見到李玦牌位。李玦已死多年。”

    李玦呆了片刻,隨即心下感動,曉得她是在向自己保證會讓袁長桑死了這條心,便抄起劍擊斷腕上玉玦。她還劍入鞘,道:“這玉玦,原本是我死後才要取下的。”

    她將兩段玉玦輕放桌上,又放上當初定情的木芙蓉銀簪,正色道:“李玦受墨成寧之恩,無以為報,請受我一拜。”便跪下去,磕了一個響頭。

    墨成寧歎了口氣,她實在說不出“好好生活吧”、“祝你們長長久久”之類的好聽話。

    “保重。”語氣不輕不重。

    李玦又作了一揖,抓起早就收好的行囊,離開客棧去與張輝碰面。

    荀非與余平正在一樓木桌旁小酌,余平貪杯,已醉得不省人事。荀非今早在驛站接到家裡來的信,信中百般催促他歸府,說是石家要脅荀家再不提親,石家便要物色其它女婿人選,至今還拖著純粹是來自石家小姐的堅持。

    都已訂了親,還恐生變?

    荀非再看一眼信紙,字裡行間皆是復仇的迫切性和對他的期望,他冷冷一笑,卻是自嘲,接著按例將信紙探入油燈引燃,丟進碗裡燒盡。

    荀非醉眼朦朧間,見一黑衣女子奪門而出,不久,便聽到噠噠馬蹄聲,竟就在這月黑風高的夜晚走了。

    他心道:那身形……好似李玦。為何離去?墨姑娘知道嗎?她沒事吧?

    想到此處,他驀地打了個激靈,醉意也去了七八分。他撇下趴睡得香甜的余平,跌跌撞撞地沖上樓,直奔長廊底墨成甯和李玦的房門前。

    正待破門而入,荀非動作戛然而止。

    萬一他方才看錯,那人並不是李玦,而兩人現在正安安穩穩地睡在床上,他這般破門而入會被當登徒子吧?

    想了想,他仍決定必須確認墨成寧的安危,他敲了敲,裡頭無動靜,便伸手推門,訝異發現門竟沒上門閂。他心知有異,當下更急,逕自入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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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7-6-7 01:44:02
第9章(2)

    “你沒事吧?”

    墨成寧杵在窗邊發愣,一雙美目幽幽瞧著張輝與李玦離去的方向。她沒注意到荀非人房,因此被他的聲音給嚇了跳。

    “苟公子!”淚珠險些滾落。

    荀非繞著墨成寧細看數回,終於舒了口氣。

    “沒事就好。”

    微弱月光下,墨成寧木著一張沒有血色的臉,雙眼濕然,彷似抱著她的肩一搖就能滴出水來。荀非借著三分酒意,一股衝動欲摟她入懷,他伸出右臂輕抓她左肩,另一手按住她背心,墨成甯微微張大眼眸,軟著身子任他擺弄,孰料荀非左掌才碰到她背心,便如同碰到熾鐵一般縮回了手。

    這個擁抱,有太多含意,他給不起。

    墨成寧並無驚訝或失望之色,經歷李玦一事後,天大的事對她來說也如塵埃微末了。她淡淡瞥荀非一眼,輕聲道:“我放她走了。李玦已死,江湖上再無此人。”

    墨成寧面無表情,像是灰心到了極點,只遙遙看著窗外,為姑姑墨平林的單戀、袁長桑的長相守候哀悼。姑姑自情場失意,便埋葬了她原有的嬌憨淘氣;袁長桑對李玦的癡愛更是深深烙在墨成寧腦中,九年如一日,天天惦念著她,這樣的袁長桑,若知道與李玦永生無法再見,天知道他會被痛苦折磨成什麼樣?

    墨成甯想著家人的事,荀非卻怔怔瞧著她。這樣淡漠的小臉,比之憤恨哭泣更教他心如刀割。

    “夜深了,你回去歇息吧。我明天便隨你上京醫治楊芙。”

    荀非歎了口氣,柔聲道:“你也早點歇下來。”走到門口,又折返脫下袍子披在她身上,道:“要去外頭散心的話我可以帶你去,宵禁什麼的不用管。”

    墨成甯單手捂著將落未落的青袍,回眸給了他一個極清淺的笑容。“我想去屋頂吹吹風。”

    荀非見她終於有了些表情,欣慰笑道:“小事一樁。”便推開窗,右手搭在墨成寧腰間,帶著她縱上屋頂。

    “還記得我姑姑嗎?當年聽了你的笛聲而落淚的那個女子。”

    荀非想了片刻,嗯了一聲。

    “她愛著我大哥,大哥愛著李玦,李玦卻愛著鬼清。老天爺怎地如此殘忍?”

    “莫要灰心,世上相愛如李玦與鬼清的不在少數。”他寬慰她道。

    她美目瞟了荀非一眼,瑣碎地揀些姑姑和袁長桑的事告訴他。荀非靜靜聽著,偶爾插上一兩句,如此這般竟也說了大半夜。

    “咚——咚!咚!咚!夜防賊盜,關好門窗!”更夫宏亮的喊聲自街道彼端遙遙傳來。

    “四更天了,也不知李玦他們倆行至何處了。”墨成寧抱著膝蓋,把頭埋進雙臂間。

    “他們?”當時他醉意正盛,只留意到有馬匹,卻不知還有另一人。

    墨成寧點了點頭,悶聲道:“我在二樓瞧得分明,張輝早替她備好馬。”

    荀非沉吟道:“張輝城府頗深,他相信我們是李玦的朋友,眼神卻泄出防備之色。替我們指路,卻似有其它用意。”在官場混了那麼多年,他欺人,人欺他,入耳的話往往要打折扣,在半真半假中,他自然練就一雙識人的利眼。

    “咱們畢竟是外人,他多防著些也是自然。不過……我直覺張夫人是個真誠之人。”她露出一隻眼睛,眯眼一笑。

    “墨姑娘,張夫人那日究竟帶你去灶房說了些什麼?”聽她提起,他若無其事地問道。

    墨成寧將頭埋回膝上,囁嚅道:“她勸我順著自己心意。”

    荀非好笑地看著縮成一團的墨成寧,揚眉道:“自己心意?”

    她頰泛桃花,顧左右而它:“時候不早啦,再不睡就要天亮了。”

    見她羞怯怯的模樣,他隱約猜到和她表明心跡有關。

    荀非握了握拳,思忖著是該早點答覆她。

    墨成寧抬起頭,見荀非別開了臉望著遠方。從側面看,他棱角分明,烏亮頭髮在頭頂挽了個簡單的髻,近日的奔波讓他更顯清瘦。

    她滿足地欣賞著他,嘴角微微一翹。袍上濃濃的酒氣,揉合著芝蘭香,讓她一陣頭暈目眩,忍不住攏了攏肩上荀非的袍子,湊上鼻間輕輕一嗅。

    荀非回過頭,恰對上自己的袍子——以及袍子上方露出的半張小臉。

    墨成寧放開袍襟,尷尬一笑,迅速站起身,拍著裙身心虛道:“走啦走啦。”

    荀非看了她一眼,默不作聲地起身帶她回房。

    行至門外,荀非忽地轉身喚道:“墨姑娘。”

    墨成寧正要掩上門,聞聲又開了門,歪著頭疑惑地望向他。

    荀非暗裡又握了握拳,逼著自己平靜道:“我還欠你一個答案。”

    墨成寧看著他淒然的神情,腦中嗡的一聲,讓她瞬間白了臉。

    她飛快掩起門,急促道:“改日再說也不遲,回京的路還長著。我累了,先去睡了。”

    荀非一拳抵在門板上,額頭壓在拳上,儘量將聲音放柔:“墨姑娘,這事還是讓你早點知道得好。”

    墨成寧惶然地靠在木門內側,緊閉雙唇。他會拒絕她在絕響穀碧岩前的請求,一直在她意料之內,可她就是不願承認。

    她太高估自己了,沒經過那樣的傷痛,她憑什麼要他放棄復仇?再怎麼易地而處,她仍是無法感受到砍在別人身上的切膚之痛。

    墨成寧捂住耳朵,不願接受事實。到頭來,她依舊是一隻縮頭烏龜。

    “對不住……”荀非的聲音帶著痛苦與歉意,低沉而清晰地傳入她耳中。

    最後一絲想望破滅,利刃般的事實切割著她的心。她垂下雙臂,幽幽道:“人之異於禽獸者,幾希。可為了達成那幾希處的仁義,要你放下身上的血海家仇……遑論你的家人,就是你,也沒可能答應的。你姓荀名非,荀子的荀,韓非的非,我想,你十年前就告訴我答案了。”

    墨成寧澹然一笑,又輕柔道:“你甭道歉。無非是我太傻,換作是我,或許也會和你選擇走同樣的路。抱歉讓荀公子為難了。”

    荀非默默聽著,再也按捺不住,欲推開門,卻發現她早已上了門閂。

    “我沒事,但真的累了,明兒還要趕著上京不是嗎?”她艱難地說著,只盼他快些離開。

    荀非深深望著木門,突然覺得它好沉好重。隔了層門板,卻像是隔著兩種不同世界。

    “你好生歇著,後日再回京城。”他轉身離去。

    跫音漸遠,墨成寧緊靠門板的背一松,整個人滑坐到地板上。

    今夜拼命忍著的那顆淚珠,終於啪嗒一聲,打濕襦裙一角。

    她死命將身子縮成一團,額頭抵著膝蓋,壓抑地嗚咽起來。

    “爹,對不住……我忍了九年,就讓女兒哭一次吧……”

    新月光輝透過窗櫺微弱地包覆著她,使她顫動的身影看來格外淒切。

    翌日,墨成甯表現得一如往昔的溫和有禮,荀非幾番想關切她昨晚的事,都被她給岔開了話題。余平倒是沒察覺兩人間有任何異常,只連連哀嚎李玦的不告而別。

    如此過了月余,一行人終於到了京城。

    經城門侍衛通報,消息很快傳至皇宮,荀非和墨成寧尚未安頓好,宮裡就派了人來宣旨,皇上傳見。

    荀非帶著墨成寧至殿前叩見壯年皇帝,一路上墨成寧總覺得有數道促狹的視線投注她身上,掌事公公更是直接哎呀一聲。

    “大夫是神醫方世凱的妹子吧?竟是個年輕小姑娘。”

    那公公平時沒少收荀家的“孝敬”,此刻正奮力擠著肥肉裡的小眼睛,示意荀非一旁說話。

    原本心如止水的墨成寧,進了金碧輝煌的皇宮不免慌張,她捏緊又鬆開沾了些馬毛的裙擺,暗歎早知不要為了省盤纏而舍馬車改騎馬。

    皇帝對她來說向來是個遙遠且模糊的概念,若不是荀非時不時叮囑她宮內規矩、茶餘飯後說個朝堂軼事,她還真認為皇帝就是個龍心大悅便“賞三座城池”,嘴一咋就“來人,拖出去斬了”的霸業。

    掌事公公和荀非說了會話,墨成寧垂首靜立一旁,公公尖而細的音調讓她加深了入宮的真實感,語末,公公假裝似不經意地拔高嗓音。

    “還望苟大人帶來的小神醫不怕羞。”

    墨成甯白著臉,心道:她又哪裡是神醫了?不過仗著袁長桑的名氣罷了。與江湖郎中相比,她或許略勝一籌,但又怎能及得上經驗老道的御醫?若不是先前的御醫臨陣脫逃,她不會在這,也不會再遇荀非。

    思及此,她心中一陣柔軟,罷了,再遇他也不枉走這遭。

    荀非俊容有些陰晴不定,正想回過身對墨成寧說句話,御前宣旨公公卻冷不防地出現。

    “皇上有旨,傳太常寺少卿荀非至太慶殿回話,方大夫隨簡公公直至楊府診脈。”

    墨成寧一愣,原以為之後荀非才會領她去首輔府邸。楊烈受二代皇帝專寵又惡名昭彰,她不免有所忌憚。

    掌事公公笑道:“皇上心疼楊家小姐,方姑娘,還不快領旨。”

    “且慢。”清脆童音自掌事公公背後響起,掌事公公一聽,連忙往旁邊一挪,卻是一名小太監,正是太后近來身邊的紅人。

    唇紅齒白的小太監趾高氣揚,朗聲道:“太后娘娘懿旨,傳方大夫至慈元殿進謁。”

    墨成寧懵然抬起頭,視線在小太監與御前宣旨公公間交替,不解是該徑去楊府還是去見太后。想了想,總歸兒子會聽娘的准沒錯,便走向小太監。電光石火間,見荀非朝她幾不可見地點了下頭,她心中驀地踏實起來。

    “小女子接旨。”

    大臨皇帝自十五歲登基,至今十六年,大小事不曾違拗太后。有人在背後瞧不起這傀儡皇帝,也有人讚賞皇帝恪守孝道,更有人認為皇帝這是在感念太后為他費盡千萬心機奪來的帝位,眾說紛紜,真相不得而知。

    慈元殿距正殿有相當距離,墨成寧緩和了情緒,強壓下好奇心,沉靜地立在帳幔之外十五尺處。

    俄頃,兩名素衣宮女撩開黛青色帳幔,一名豐腴女子扶著一人緩緩自裡頭步出。

    墨成寧不及看清她的面容,趕緊行了個大禮。她不久前學的宮中禮儀頭一次派上用場,也不知道行得對否,正自惴惴不安。

    一聲溫和堅定的“平身”讓她如獲大赦,道了謝恩後站起身,目光仍盯在前方十尺處。

    太后暗詫“方氏兄妹”中的妹妹年紀這樣輕,暗暗皺了眉,便溫聲道:“大夫如何稱呼?”

    墨成寧早先便與荀非套好。“回太后娘娘,小女子姓方,單名一個寧字。”

    她本非大臨人氏,自然不自稱民女。

    “方寧是嗎?甚好的名字。”太后莞爾。“方寧過來,抬起頭來讓哀家看看。”

    墨成寧上前,在太后跟前五尺處停步,這時她才有機會一窺太后面貌。

    就一介普通人罷了,具有威儀、皮膚細白的普通中年婦人。

    墨成寧心中抹過失望,她心目中的皇族女子即使不特別美麗,也應有後宮爭奪後的滄桑與狠辣,眼前太后顛覆了她皇族該有驚人之貌的想像;但她可沒膽將失望表現在臉上,仍是靦腆地任由太后打量。

    太后朝身旁一蒼白虛弱的宮女使了個眼色,那名宮女見狀立即嗆咳起來。

    “唉呀!巧紅,不是說你今兒不舒服就別出來服侍了嗎?”太后連聲叫道。

    一旁嬤嬤配合地說:“太后娘娘平時這麼疼你都白疼了嗎!快回去休息,染了風寒還硬撐,要是太后娘娘有個閃失沒人擔得起。”

    墨成寧秉持著非禮勿視的禮儀垂著眼,兩隻耳朵卻高高豎起,聽她們在演哪出。

    不知誰喊了聲:“娘娘,不是正好有大夫嗎?不如請方大夫看看?”

    “方寧,你來幫她瞧瞧,大約是染了風寒。”太后語氣竟能保持溫溫和和。

    墨成寧心中無奈。宮裡的人說話一定要這般拐彎抹角嗎?要測她的實力可以直接命令她,她是皇太后,自己又怎敢不從?

    “是,太后娘娘。那請這位姐姐尋個地方坐下,方寧給您瞧瞧。”墨成甯恭謹溫婉道。

    太后掃了方寧一眼,見她無絲毫不悅,暗裡松了口氣。她想江湖中人多好面子,只怕言明要測試大夫會惹得她不快。若神醫一手調教的妹子真有其實力,事關皇家血脈的延續,她還指望這女大夫能打起十二分精神治好皇上的病。

    墨成寧診斷一番後,心中有了個底,卻不敢十分篤定。“啟稟太后,此非一般風寒。”她看著宮女,“姐姐可是常處於煙塵或棉絮之中?”

    太后聽得她說不是風寒,心中一喜,表面卻不動聲色。

    宮女慘白的臉抹過一絲詫異。“是,奴婢在針線房裡負責棉襖的活兒。”

    這宮女患的是舊疾,太后早在前些日子便特意讓她給御醫診脈過。宮內御醫有十二個,除去年前辭官的御醫長,餘下十一名御醫中,只有三名經驗老道的瞧出她並非一般風寒。

    論養生、調理之道,墨成寧或許不如這些御醫,但若論上稀奇怪病,墨成寧卻是少有對手。須知袁長桑別的不說,愈是刁鑽古怪的罕病,益發能激起他的興趣,墨成寧自小耳濡目染,墨府又是經營珍稀藥材,自然專精於此。何況此種病在鄉野民間中並不稀罕,反倒是在嬌生慣養的人身上幾乎不曾出現,是以太后帶了個宮女來問診,御醫們大多摸不著頭緒。

    墨成甯鎮定而和氣道:“啟稟太后,這位姐姐患的是肺病,幸虧發現不算太晚,應能根治。小女子先開一副秦艽扶羸湯讓她清理熱、退骨蒸,過兩日再看情形開新帖。”

    太后應了,讓她這幾天待在宮內,先別去楊府。墨成甯只覺得宮內的人包括太后大多和顏悅色,實在無法想像近二十年前,這裡住了個蠻橫不講理的暴戾皇帝。若非那人,苟非也不用過此種人生。

    想到太后是那惡人的正妻,當年大抵也沒讓荀非他爹娘少吃苦頭,墨成寧的心便冷了幾分。

    十多日後,那宮女大致痊癒,歡天喜地的調離針線房,太后再次傳人。

    太后娘娘此次態度親切許多,拉著她的手問了她許多家裡的事,墨成寧只笑說是瑤國山中的小戶人家。

    許久,太后摒退眾人,偌大的前殿此時只剩她們兩人;墨成寧不自覺屏息,覺得空氣沉甸甸,難以忍受。

    “方大夫,這幾日你在宮裡有聽到什麼傳聞嗎?”

    墨成寧搖搖頭。“回太后,小女子除了巧紅姐姐與太后之外,並無與他人說話。”她趕緊撇得一乾二淨,她是活得不耐煩了才會在宮裡亂嚼舌根。

    “事實上,找大夫醫治皇儲妃是其一原因,還有最主要一個原因尚未告訴你。”

    墨成寧垂首聆聽,心中直打鼓。

    太后抿了抿唇,壓低平實的聲音:“皇上他……他……不能人道。今年初皇上向哀家坦承後,哀家才知道他隱忍了這麼多年。”

    墨成寧暗裡咬緊下唇,極力忍下嘴角的抽搐。

    這算什麼?父債子還?父親縱欲過度的果由兒子來承受?

    太后嚴肅地看著她,道:“方大夫會治吧?”

    墨成寧想起那日進宮時,一路上太監宮女的促狹眼神,頓時會過意。

    “回太后,小女子當盡力而為。”

    太后聽她肯治,松了口氣。“皇上是天之驕子,你好好治,封賞什麼的不會虧待你,御醫長的位置也不是不可能。”

    “是,太后娘娘。”

    “下去吧,待會簡公公會送你去楊府。”

    墨成寧才剛隨簡公公出慈元殿,便給掌事公公喚了去,說是皇上要見她。

    墨成寧一驚,腦中亂哄哄,開始回憶脈診陽痿的個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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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7-6-7 01:44:23
第10章(1)

    太慶殿上,只皇帝一人坐在龍椅上。

    墨成寧甫進門,迅速掃了四周一眼,確認並無他人。也是,罹患這種病並非什麼光榮的事。

    墨成寧端著一碗黑藥汁,正愁該如何行跪拜之禮,皇帝便開口了。

    “免禮了,朕今天喚你來是想問你,芙妹的病有救嗎?”

    墨成寧啞然,這母子倆之間是有什麼嫌隙嗎?皇帝竟不知她這些天給皇太后拘在宮裡?

    “回皇上,小女子尚未見到皇儲妃,入宮至今都待在慈元殿,方才正要去楊府。”

    皇帝眉一挑,咬牙切齒道:“母后……”見墨成寧手中磁碗,疑道:“你手中是什麼東西?”

    “回皇上,太后娘娘交代小女子為皇上開副滋補治陽虛的藥,請皇上先喝了再做診脈。”

    皇帝的口氣顯得不耐:“放一旁案上,朕待會喝。”

    墨成寧心裡奇怪,怎麼皇上不能人道,皇太后比本人著急?

    “你下去吧,趕緊去治芙妹,要是……”正待說“要是有什麼三長兩短,提頭來見”,想想卻又覺得無理,便吞回肚裡。

    “皇上,小女子當盡心竭力調理皇上龍體及救治皇儲妃,只求皇上允小女子一件事。”

    “說吧。”

    “小女子為瑤國子民,事成後還望皇上成全小女子思鄉之愁。”言外之意便是不想留任大臨。

    皇帝這才抬頭,銳利目光在墨成寧身上繞了幾圈,看得她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他心道:果然挺美,莫怪荀非話裡多有回護之意。

    “你放心,這事荀卿和我提過了,事成後黃金二百兩,朕不會強留你。”

    墨成寧眸裡閃過異彩,含笑道:“謝皇上恩典。”

    壯年皇帝摒退墨成寧後,自案上端起黑藥汁,將之倒入一旁萬年青盆中。

    “芙妹,千萬要沒事啊。”

    “賢侄,上回你去武林大會給我找的護衛我很滿意。”男子撚了撚鬍鬚,想到最寵愛的小女兒可能有救,心情大好。

    “哪裡,大人過獎了。小侄這不是借楊叔的光才請得動絕頂高手嗎?”荀非溫笑。

    “我相信皇上這麼個明君,下回見面說不定我要喊賢侄太常寺卿啦。”他笑得如老狐狸一般,暗示他明日上朝會替他說說好話。

    “老爺。”楊府管事湊到他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話。

    男子呵呵笑,說道:“快請她進來。”

    苟非起身,笑道:“楊叔有貴客,我就不打擾了。”

    “說起來這人賢侄你認識吧?來客是方大夫,看來她已獲太后娘娘的信任。”

    荀非心咚地一跳,情緒沒來由地焦躁起來,才十多天不見,他卻覺得像是等了好幾世。

    他悶聲瞧著門扉,暗忖若待太久,怕是要讓這精明的死狐狸瞧出蛛絲馬跡。

    “小侄與她僅止於認識,當時一尋到方大夫便快馬加鞭回京城,怕會耽擱令嬡病情,一路上說不上什麼話。”荀非狀似擔憂地望向內院楊芙的方向。

    “賢侄這份情我記住了。聽聞你要娶石府二小姐是吧,不嫌棄的話,做長輩的來給你們作媒。”他微笑道。

    “大人……”荀非立即擺出萬分感激的神情。

    他拍拍荀非的肩頭,兩人對視,彷佛一切盡在不言中。

    墨成寧跨過門檻,默視片刻,尷尬地咳一聲。

    荀非抬眼,見她一身簇新湖水綠夏衫,烏雲般的秀髮梳成簡單大方的髻,幾縷青絲散在瑩白後頸,正無措地轉著眼珠。

    “方大夫,這邊請,鄙人姓楊名烈。”楊烈沒放過荀非見到墨成甯時,目光閃過的灼熱。他暗笑一聲,琢磨著是否該替荀非討個側室。

    “小侄便不打擾楊叔辦正事了,告辭。方大夫,楊小姐就拜託你了。”

    楊烈撥正糾纏的鬍鬚,笑道:“過些天我去尋你大伯談作媒的事。”

    苟非謝過,快步離了廳。期間,一眼都沒再看向墨成寧,而她也是淡淡垂著眼,兩人間不冷不熱的態度倒讓楊烈有些懷疑自己的猜測。

    無意外的話,這是最後一次相見。

    她治好楊芙,離京,從此各不相干。墨成寧面上掛著淡笑,迎向楊烈的老狐狸面孔。

    楊烈和墨成寧寒暄幾句後,便讓丫鬟領著墨成甯進楊芙閨房。

    楊芙摒退所有丫鬟,掛起帳子,勉力笑道:“幸虧大夫是女子,不用避嫌,就不用隔層帕子診脈了。”

    楊芙一張圓臉毫無生氣,面上一切都淡淡的,蒼白面容上疏眉微蹙,薄薄的單眼皮略垂,小小的鼻子微塌,薄唇一抿便不見,但那一雙眸卻晶亮得很,直勾勾地瞧著墨成寧。

    墨成寧在女婢搬來的凳子旁福了一福,恭謹道:“小女子方甯見過皇儲妃。”

    楊芙噗嗤一笑,撫掌道:“別這麼正經八百,我以後入宮就不能為所欲為啦,現下先讓我過足自由自在的日子吧。叫我……”她偏著頭,細長眼睛微眯。“楊姐姐吧。咱們就別管禮俗,你我相稱便行。”

    墨成寧微愕,久久才吐出:“楊姐姐……”

    楊芙在床上坐得更挺,眨眨眼笑道:“你見到皇上了嗎?他好久沒來瞧我了,不知現下如何?”

    墨成甯以為楊芙問的是皇帝不能人道的事,謹慎答道:“皇上精神不錯,楊姐姐放心,太后娘娘有交代我治好皇上的病根子,我當盡力而為。”

    楊芙眉一挑,雙目覷著床沿,收起笑容,道:“那……那你有替皇上看病了嗎?就是……看……那話兒?”

    墨成寧啞然失笑,沒想到楊芙會如此直言不諱,她乾笑道:“尚未替皇上看病,我這次只替皇上煎一副藥,聲音聽著宏亮,短時間內應當不急。況且這毛病不一定要看患處。”

    只聽清楚聲音?那就是沒近身嘍!楊芙心中一樂,開懷笑道:“方妹妹,不瞞你說,皇上沒有不能人道,他好得很呢。”

    墨成寧又是一愣,只覺得這楊芙不住給她意外,也不知是驚喜還是驚嚇。

    “我是說,皇上萬事都聽太后娘娘的,可他多年前便承諾我,只娶我一人,太后娘娘當然不依。這些年來,選秀女的事都被皇上攔下來,直到去年,太后娘娘下了最後通牒,皇上只好買通御醫,假造他因不能人道才一直拖著。這法子還是我爹爹替他想的呢。”

    墨成寧傻眼。這楊烈還真膽大包天,盡出餿主意。她想起那碗黑藥汁,那藥正常人喝不得,皇帝應該不會笨到去喝它吧?

    “爹爹待我可好了。我不懂事時,爹爹不常回家,卻還惦著咱兄弟姊妹,常常給我們買新奇的小玩藝兒;等我大了些,卻病了,爹爹待我更好了,每個月總是找兩三天陪著我用膳,難得爹爹願意吃這難入口的餐食。”

    墨成寧無語望著她,半晌才開口:“楊姐姐和家裡人吃不一樣的?”

    楊芙不疑有他,點頭道:“我的膳食一向由御醫長搭配,現在妹妹你來啦,還要麻煩你配合我的藥替我配膳食。”

    “這是自然。”墨成寧垂著眼,突如其來的想法讓她打了個寒顫。

    “方妹妹對不住啊,我不是有意要讓你捲入什麼紛爭,我只是想提醒你,之後開幾副強健體魄的藥給皇上就好。”

    “楊姐姐確定皇上沒問題?”墨成甯一時心直口快,又覺得好像在探問人家隱私,趕緊補充:“妹妹的意思是,需不需要請御醫實際檢查一下比較安心?”

    楊芙煞白的面容倏地抹過嬌羞之色,絞著手指頭囁嚅道:“不用啦,他是看我身子不好才一直忍著的,他他他……唉唷,我就是知道他沒問題。”

    墨成寧澀然一笑,道:“那我就遵照楊姐姐的吩咐。”

    問完皇帝的事,楊芙終於肯乖乖接受把脈;墨成寧又問了一會兒診,陷入沉默。

    楊芙緊張道:“果然治不好嗎?”

    墨成寧寬慰她道:“沒有的事,只要藥喝得勤,加之以針療,這病大約三月餘便能根除。”

    若非身子動彈不了,楊芙簡直樂得要跳起來歡呼。

    “方妹妹,方大夫,我先謝過你啦!”接著又低頭喃聲道:“皇上,您久等啦。”

    回到楊府替她安排的客室,墨成甯將楊芙所有症狀寫下,看了數回,長歎一口氣。

    楊芙分明是中了血牡丹的毒,多年來日積月累,慢性成疾。

    墨成甯遺走丫鬟前,稍微旁敲側擊,問了下楊府一直以來的用餐情況。

    在楊芙發病前,楊烈一個月會吃一次御醫長配合寒溽時節調配的養生餐;楊芙發病後,楊烈吃養生餐的次數更加頻繁,不僅陪著女兒,同時也養身子。

    據那丫鬟說,楊烈雖是陪著楊芙一塊兒吃,但餐食內容根據年齡還是不大一樣;而餐食用料珍貴,楊烈捨不得讓他人試毒。

    是認定御醫長不致膽大到對他的膳食做手腳?

    墨成寧拼拼湊湊,總算將事情兜在一起,大致厘清了荀非原來的計策。

    血牡丹得來不易,楊芙所中之毒,很可能便是荀家買通楊芙丫鬟,在茶點中長期對楊芙下毒。看得出來劑量不多,否則不可能一拖就是十多年。

    至於為何不在楊烈養生餐食中下毒,大抵是因為當時御醫長是荀家人,不願讓荀家與此事有所牽連。待得荀非依旨尋她這江湖郎中來,只要威脅利誘便可命她對楊烈下毒,如此一來,楊烈一命嗚呼,卻與荀家毫無關係,她則可能因謀害老臣而受牢獄之災。

    想通此層,墨成寧冷汗直流。莫怪荀非放棄此計畫,轉而布下石家小姐的線。

    她一夜無眠,輾轉不寐到天明。

    翌日,她急忙到楊芙房內,交代楊芙除了她給的食物,其餘包含茶水一概不能食用。

    墨成寧見一名粉色衣裳的丫鬟面色微變,便笑道:“楊姐姐,這是為了配合療程,你且忍忍。”

    楊芙無所謂道:“只要快些治好,我什麼都能忍。”

    墨成寧心中憐意頓起。這女子的大好青春因上一代的糾葛而在床上虛耗,左右她需治好楊芙才能離京,她決心要徹底還楊芙一個無病無痛的身子。

    三個半月後,楊芙面色紅潤,已與常人無異。這期間,她監視著廚娘做每一道楊芙的餐點;同時,皇帝向皇太后通報,他的不舉之症也“恰巧”恢復正常。

    墨成甯入宮領了皇帝與皇太后額外給的賞賜後,取了幾張銀票,其餘皆讓鏢局給送回瑤國墨府。

    明日便要告辭楊府,離開這繁華京師,她發狂似地想見荀非。

    好不容易替楊芙清盡體內毒素,將她養成一個康健瑩潤的人兒,總不能再讓那丫鬟害了去。

    算算日子,荀非明日休沐,墨成寧說服自己,必須去問個明白。

    她聽楊芙說,荀非的二伯是翰林學士,明日她兄長要率十多名儒生至荀府商討鄉試改制事宜。墨成寧琢磨一會兒,上街買了襲青布儒裝。

    一早,趁著楊烈未起,辭別依依不捨的楊芙,投宿三裡外的客棧。

    她換上青衫,鬼鬼祟祟地在荀府外牆徘徊,正當她思忖著自己是不是記錯時間時,五輛馬車緩緩而來。

    一群青衿子弟晃過眼前,墨成寧一隻手伸人袖袍中,捏了捏胳膊,壓制內心狂竄的不安。她學著一旁儒生擺了擺繡著山水的綾絹扇,搖頭晃腦地行至門前。

    門口荀府大總管正笑容可掏地檢視請帖,墨成寧暗叫一聲不好,又摸回牆外連連歎息。

    不管了,豁出去!她忖道:碰到人便假裝是迷路的儒生,被識破頂多被趕出去罷了。墨成寧牙一咬,俐落地翻過不高的石牆。

    墨成甯落在井邊,正在打水的丫鬟一見驚叫,要去喊人來捉賊,墨成寧連忙拂過她背上穴道,又點了她啞穴,將之挪到樹下,讓她背靠著樹幹。墨成寧點穴功夫火侯雖不夠,但對付手無縛雞之力的丫鬟卻是綽綽有餘。

    “荀公子……荀非在哪兒?”她壓低嗓音,裝著男子口吻。

    那丫鬟直搖頭,墨成寧恍過神。“忘瞭解你啞穴。”她才解開丫鬟啞穴,丫鬟立刻放聲大喊:“有賊!”嚇得墨成寧趕緊搗住她嘴,再封住她的啞穴。

    看來不能指望這孩子了……

    “小姑娘,對不住,我沒惡意,只是尋人說幾句話便走,你一個時辰後便可以行動了。”她將丫鬟藏好,閃身人府內。

    她胡亂行走,只要遇上丫鬟小廝便假意詢問茅廁在哪,倒也沒引起懷疑。

    就在她快要放棄、動起歪腦筋,想著是否該捉個丫鬟以刀逼問荀非去向時,手腕忽地被人拽住。

    她驚愕地垂下頭,怕被人認出是不請自來的假儒生。

    她乾咳一聲,瞅著來人袍角,使出萬年老招:“這位公子,小生迷了路,不巧闖入此處,還望公子見諒。”

    那人失笑,鬆開扣在她腕間的指掌,墨成寧正欲道謝,身體霍地騰空。

    她驚恐地睜大雙眸,被橫抱起的身子不由得和來人打個照面。

    荀非。

    “荀……”墨成寧的聲音縮回喉裡。三個多月不見,抱著見最後一面的心情,竟是此種情況。

    “墨姑娘,當真是你!”荀非目光灼灼,驚喜地看著懷中人兒。

    這些日子,他想她、念她,夢裡是她小巧可愛的倩影,清醒時是她柔軟的笑語,每每去楊府,他總想闖人內院找她。思念成狂,他是切切實實地體會到了。

    “荀公子,放我下來。我是來問你楊府丫頭的事。”她咬著唇淡淡道。

    荀非抱著她走向書房。“你放心,我回京第一件事便是令她停止下藥。”

    “我回京才知道皇上有那毛病……委屈你了。”

    聽他語氣,墨成寧後頸一陣酸麻,抬眼望去,荀非哪裡是在替她委屈了?他眼中分明帶著醋意。

    墨成寧板起臉,忍著笑意。“荀公子,我沒有。”

    荀非眉眼染上幾分喜色,墨成寧又好心補充:“楊芙說皇上沒問題。”

    他飛速一想,大致推敲出個中因果,笑道:“甚好,不然我可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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