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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栗和 -【諸子宴】《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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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7-6-7 01:37:02 |倒序瀏覽 | x 1
諸子宴》作者:栗和

未曉這宇宙洪荒獨遇君負傷
余溫若薄暮殘陽背影已蒼茫
九年韶華歎世間蒼涼
與兄為傍習醫路漫長
終熬得曖而含光
再遇猶是難逃情幛
憐君夙怨無以為藏
且惶夙願無以為償
冀望雙影依偎共徜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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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7-6-7 01:37:30
第1章(1)

    火紅葉片中帶著點褐色,顫巍巍附在枯枝上,幾欲離枝。這兒正值晚秋時節,滿山遍野覆滿入冬前的最後一抹紅。

    黑雲滾滾籠罩著南方瑤國,眼看即刻便要下雨,但惡劣天候似乎絲毫未減民眾興致,就見茶館二樓座無虛席,個個全神貫注地聽著一名青年說話;這青年是從中原學成歸來的說書先生,據說曾在大臨京師待了七、八年之久。

    大臨朝是朱氏所開創的天下,二百多年前入主中原。瑤國是緊鄰大臨朝邊疆的小國,數百年前瑤族先祖基於“無山不成瑤”的天性,在中原南部山野間的小盆地開疆辟土。由於此地易守難攻,所以不論中原如何改朝換代,瑤國建國以來倒是不曾有外來勢力入侵。

    年輕的說書先生出師不久,眼下正說得口沫橫飛,說到激動處,醒木一敲,唱道:“西眉南臉人中美,或者皆聞無所利。忍聽憑虛巧佞言,不求萬壽翻求死。”

    他抿了抿唇,續道:“這詩呢,正是說著大臨厲帝晚年的處境。這皇帝去年歸西,人民給他私諡了個厲字,因其在位三十多年,少有建樹,倒是荒靡淫樂的事兒沒有少。最為人知的就是十年前在‘諸子宴’中的奪妻案。”

    一名聽眾叫道:“啊,這我知道!那妻便是當年舉世無雙的大美人阮氏!”

    “沒錯。”青年歎一口氣,“當時荀府當家荀文解年方三十,在京師首輔府邸當教書先生。初秋時節,首輔楊烈依慣例舉辦一年一度的‘諸子宴’,以文會友,宴請騷人墨客,荀文解夫婦連袂出席。這阮氏一露面,當真是驚為天人,眉似蛾揚,唇朱若丹,膚若凝脂,盈盈步來,清風為之止,鳥獸為之靜。”他語氣一頓,任憑眾人想像那美好的畫面。

    說書先生輕吸口氣,聲調驟轉直下:“首輔見此可人兒,思及厲帝好色成性,心中立時有了計較,當下不動聲色,撚須笑道:‘荀兄,尊夫人好福相啊!小女喜愛收藏美人兒圖卷,我請畫師替尊夫人繪張立像可否?’客官倒是猜猜,荀文解如何回應?”

    “自然不肯,美嬌娘要藏在家自己看啊!”有人嚷道。

    “唉,當初苟文解若和這位客官抱持同樣心態,結局或許就不同啦。”說書先生一臉惋惜。

    他續道:“豈料荀文解竟面有得意之色,爽快說道:‘大人請吧!’完成時,畫都還沒幹透,首輔楊烈就私下派人急送這畫給厲帝。厲帝見了畫中美人便欲心大起,見畫卷角落還注明:‘餘筆拙,只繪出美人萬分之一的神采’時更是心癢難耐,恨不得將畫中人物抱個滿懷。當下居然派遣禁衛軍直至首輔府邸討人。荀文解夫婦哪裡肯!禁衛軍便用強將阮氏捉入宮,當晚就被封為明妃。”

    茶館群眾頓時群情激憤。

    “大臨皇帝未免欺人太甚!”一名漢子嚷嚷。

    “荀文解連自己的婆娘都保護不了,還有膽帶她出門?!”另一中年漢子諷道。

    說書先生敲了敲醒木,待得人聲稍減,繼續道:“這阮氏也是個性格剛烈的女子,人宮後誓死不從,卻教宮裡公公點了迷香失了身,羞憤撞牆而死。”

    眾人聞言又是一陣驚呼,當下罵起那色欲熏心的皇帝。大臨朝雖大,卻也管不著他們這邊疆外的小國,思及此,眾人更是罵得毫無忌憚。

    一旁的店小二想到自己勤奮工作,卻總存不夠銀兩好娶妻,而那“十惡不赦”的皇帝老頭空有權力、沒有努力,卻可以坐擁後宮三千,讓他越想越是憤慨,氣得將手中抹布扔到地板上,右足用力地踩踏。

    “這什麼世道嘛……哼哼,看我踩死你!”不料踩錯了點,腳底一滑,跌了個四腳朝天。

    店小二這毛躁舉動惹得身後一陣咯咯嬌笑。“小姐,您看,這裡的人都好激動哪。大家罵得臉紅脖子粗,可那大臨厲帝卻躲在墳墓裡蒙頭睡大覺。”語畢,又掩嘴悶笑;發覺身後的人兒沒應聲,只是緊緊攥住她衣角,又柔聲道:“小姐,您怎麼啦?今天頭一次帶您上茶館聽故事不快活嗎?”

    “這故事教我頭疼……”身後傳來細細軟軟的聲音,“丹丹,我們回去啦好不好?”小小的氣音近乎懇求。

    “回去?”丹丹訝道:“先生說得正精采耶。小姐,再一下下,一下下就好了。等他說完這一段嘛。”用倉鼠般的祈求眼神看向年僅十歲的小小姐。

    “……”小小臉上現出猶豫之色。丹丹再討好地補充一句:“奴婢保證下次不再強拉您上街了。”

    丹丹原想著她家小小姐是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閨閣千金,不曾出來見過世面,今日特地帶她到外頭轉一轉,現下卻殷殷盼著回去。唉!小小姐不怕悶壞自己,她看著都要悶死了。

    “一言為定,你說的喔。”羞赧小臉終於浮上一道淺笑,左顧右盼後繼續窩在丹丹後頭。

    “那阮氏自殺後呢?狗皇帝有沒有給荀家一個交代呀?”有人如是問。

    說書先生接著道:“這‘交代’嘛,嘿嘿,自然是有的。當時厲帝得知愛妃自盡後勃然大怒,他本就愛遷怒旁人,處死明妃阮氏一屋子的宮女後,又想對荀府動手。荀府屋漏偏逢連夜雨,一名曾被荀府掃地出門的家丁,透過層層關係找上宮裡太監,向厲帝告發荀府一家聯合北方蠻子,有心謀反,而那糊塗皇帝居然就信了這家丁沒來由的話,下令三日後將荀府……”說到此處,說書先生合起摺扇,眯起細長的眼眸,一字一句說道:“滿、門、抄、斬。”

    窩在丹丹背後的小姑娘再也聽不下去,遂起身在自家丫鬟耳邊悄聲道:“丹丹,我到樓下晃晃,你聽完了再下來找我。”

    “小姐,這……奴婢還是陪您吧。”

    大大的眼眸閃過驚喜之色,但隨即想到丹丹平日在府裡奔波,根本無暇外出尋樂,現下正在興頭上,她還是別擾她。

    “沒關係,我在左近走走而已,不會有事的。”

    “那小姐,”丹丹悄悄自懷裡拿出一個白布包,“雖說世道太平,您還是帶著這個防身吧。”料想小小姐也沒膽胡亂跑。

    “娘親的匕首啊……”小姑娘小心地接過白布包放入懷中,隨後緩步下樓。

    大街上熙來攘往,小販們趕著在下雨前將手邊貨品出售。

    她微微蹙眉。自幼若非必要不出閨閣,偶爾為之也是隨父母到山裡尋找新藥,極少接觸人群。事實上,瑤國民風開放,瑤人不分男女、不論老少皆是滿街跑,生性害臊如她屬少見。

    這小姑娘是墨府千金,叫墨成寧。墨家經營藥鋪,城裡約有三分之一的藥鋪是她家“博仁堂”的分鋪。墨家藥鋪以珍奇藥品為主,走的是高價路線,與平價的其它藥鋪各據一方,井水不犯河水。

    她頓了頓,正要踏出茶館的腳艱難地縮了回來,小小身軀踅回茶館角落,喝了兩刻鐘的悶茶後,突聽得樓上驚叫聲忽起。

    ……又說到什麼可怕的橋段了吧。她實在不愛談論別人的是非,尤其據說有些當事人尚在人世。

    可若說自己想先回去,丹丹定然不會允許,且她也不想壞了丹丹的興致。於是她小心地睨一眼櫃檯,確認店小二手邊無事,便深吸一口氣,在心中演練幾遍要說的話……

    “小、小二哥,待會若有個十五、六歲的姑娘下來尋我時,煩請替我轉告……我、我先回墨府了。”句末已是聲如蚊蚋。

    “轉告什麼?”店小二顯然沒有讀唇語的能力。

    她再吸一口氣。“跟她說……跟她說我先回去啦。”語畢,墨成甯耳根子已然緋紅,她咬緊下唇,希望止住莫名的顫意。見店小二答應後,迅速付了茶錢,便竄出門外。

    回府的路途,她特意挑了一條人煙稀少的荒路,不僅僅為了避開人群,也為了繞去探探先前爹娘曾帶她去采藥的山路。

    丹丹料得沒錯,她是膽子小,但那只限在與人交際方面;事實上,她挺愛鮮的,對生人以外的事物不只無懼,還頗為好奇。

    與人交際要察言觀色,要表現得落落大方,要適時讚美,要不卑不亢,要……

    唉,家裡人人都想將她教養成大家閨秀,“大家”是天生條件,她算是有了,至於“閨秀”嘛,她還是繼續龜縮吧。

    想著想著,墨成寧已行至無人之處,她轉看一圈,確定四下無人,便享受著離卻世俗的輕快感,毫無顧忌地伸了個大懶腰,插腰張嘴大笑三聲。

    真快活!莫怪姑姑常說,女孩家不該抛頭露面,想來還真有幾分道理。原來不是怕壞了“未來”夫婿的名節,而是為自己扭捏的性子找個藉口罷了。思及此,她不禁有點同情一些本性害羞,卻必須“抛頭露面”的男子。

    “噠噠……噠噠……”耳尖的她,突然聽見徐徐接近的馬蹄聲,聲音來自剛剛她的來時路。她心頭一驚,立即閃身人左方樹叢。

    從樹叢裡往外看,隱隱可見來者是一名男子,由黑馬身上如綢鍛般光澤的毛可以猜想其主人身分定是不俗。

    待那人經過,小小頭顱悄悄探出樹叢,打量來者的背影。那黑馬通體烏黑油亮,只四隻蹄子在沙土中泛現白光,一如娘親以前說給她聽的故事中,那項羽的烏騅馬。

    黑馬上的男子似閒適流覽四周,一襲雪白衣袍隨風飄揚,在大地一片蕭索中別有一番風采。墨成寧不曾見過這般光景,小小手掌下意識搗住胸口,試圖壓下心快速怦動的奇異感覺。

    忽地那烏騅馬似是在草叢中發現了什麼,淨往草叢裡探頭,墨成寧暗叫一聲糟,果然便見烏騅突然受了驚,發狂似地扭動身軀,接著仰天長嘶,人立而起,似想甩開背上主人。

    這山名喚“五靈山”,山中有一種蛇喚作“誘駒子”,其身散發一股會吸引馬匹的味道,故古時常有馬商上此山捕蛇以誘野馬。誘駒子雖然無致死毒性,但被咬到後往往會全身奇癢無比,待後勁一發,昏迷一至二刻不等,蘇醒後與原本無異,且能從此不受誘駒子味道及毒性影響。

    馬上男子遭烏騅馬這麼一甩,硬生生給拋了出去,力道之大,讓他的身子直直撞向一旁的巨岩,他牙一咬,雙足奮力踢向岩石光滑的表面,一個迴旋,斜身飛向僅五尺遠的巨木,當背部撞上巨樹新生枝丫,撞斷了幾根樹枝,減緩了下墜之勢,再落人一旁灌木叢中。

    呼!真是好險。墨成寧暗暗喝了聲采,也替他捏了把冷汗。自遠處眯眼瞧了瞧他的傷勢,嗯,不過幾道口子,這人真厲害。

    料想那位公子應是無礙,墨成寧轉身打算繞路回府。

    她憶及娘親說過,“女子藏賢兼守拙,莫於君前搶鋒頭”。她想男子漢大丈夫總不願被一個小女孩給救了去,何況他若看見自己這副不經世事的小家子氣模樣,定會瞧她不起。像這種連背影都會生風的男子,可遠觀不可褻玩焉。睨了一眼軟跪在地的烏騅馬,墨成寧暗忖它大概快醒了,便要踏步離開。

    可才邁出半步,她心頭隱隱覺得不對勁。

    她在心裡順了順那人方才的動作:他被烏騅馬拋出去後,借力岩石撞向巨木以減少傷害,最後落入樹叢中。

    想到他處變不驚,以及俐落的身手,心跳又禁不住加快。

    咦?不對!他撞著的巨樹,那是……見血封喉!

    思及此,墨成寧心微微一糾縮,扭頭奔至他身邊。這時烏騅馬已醒,正朝向樹叢低低嘶鳴,左前足不住踢著一旁的土塊,像是在為自己方才的失控道歉,又像是在為主人擔心。

    那烏騅馬甚有靈性,見她要救主人,立即退至一旁,讓出離男子最近的空地。

    墨成寧走近那一人一馬,才發現這馬異常高大,此時它鼻孔中不住噴著熱氣,與爹爹娘親騎的白馬甚是不同,不由得交雜著畏懼與驚喜。

    “呃,我是來幫你主人的,沒有惡意,千萬千萬不要攻擊我……”此時她恐怕再不能自詡無懼于生人以外的事物,顯然這“生人以外”要修正了,要改為“生人及高大之馬”以外。

    “公、公子,你還能動嗎?”她怯怯地問。

    見矮樹叢中的男子動了動,舉起右手像是要墨成寧拉他一把。她小手即刻伸出,在碰觸到男子溫熱的掌心時,她倏地雙頰飛紅,“啊”一聲甩開男子的手。

    那男子悶哼一聲,卡在樹叢中的身軀因此而下陷幾許。

    “姑娘是來救人還是來害人的?”沙啞的聲音響起,對她扭捏的態度略顯無奈。

    他視野迷蒙,只見得一雙不知所措的大眼生在紅透的臉頰上,姑且不論這荒山僻壤何以無故冒出個小姑娘,都這當兒了,難道還要這麼矜持嗎?

    “啊啊,對不住……”她微惱自己怎麼這般不中用,一見生人便亂了方寸。

    連忙拿一旁枯枝小心翼翼地撥開樹叢,經過一番拉扯,終於將他拖拉了出來。

    生平頭一遭做如此粗重的活,讓她光滑細嫩的額面覆滿汗水。

    將男子扶到樹下,墨成寧探頭要檢視他的傷口,只見這人有著一張冠玉般的俊逸臉龐,額角擦了一道傷口,鬢黑長發散披在背上,鳳眸半眯,雖然有些狼狽,仍看得出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

    她摸摸自己生了些麻子的臉蛋,不由瞧得癡了。

    少年睜開朗目,見她癡癡傻傻地瞧著自己,遂探向懷中內袋,取出兩顆叔父稍早給的喜糖,客氣說道:“多謝姑娘相救。”

    墨成甯全然沒聽見他說的話,一回神,見他手上兩顆喜糖在她面前晃呀晃的,不禁想著他在幹嘛呀?要她喂他嗎?

    見她歪著頭,神色疑惑,他又補充:“這糖就當是謝過姑娘之恩。姑娘若有事,盡可先走,我在這歇會兒再上路。”

    ……想用兩顆喜糖打發她啊,她略顯失望。

    驀地,她想起返回的目的。

    她猛然抬頭瞪向身旁巨樹,見斷裂的枝丫還流著白色乳汁,小臉頓時刷白。

    “是見血封喉……”她喃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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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7-6-7 01:37:51
第1章(2)

    那少年忽感背部一陣劇痛,胸口灼熱無比,一時之間胸悶氣阻,見她神色有異,咬牙道:“這樹怎麼了?”

    她不作多想,雙手顫抖地掏出懷中白布包,取出匕首。

    他俊眸微地一驚,正想開口,一口氣卻提不上來,身子不受控地軟倒在地,意識混沌中,似覺有雙小手顫抖地割開他背上的衣袍。

    腦中忽然閃現他這一世的悲涼——娘的驚恐、爹的決絕,凝眸一瞧,在跟前招手的,不正是爹和娘嗎?他可是要死了?他還不能死啊,那可惡的人、那害得他失去爹娘的人還沒得到報應哪……

    墨成寧覺得這是自己第一次、大概也是最後一次如此接近陌生人。

    她隱忍著數度湧上心口的退縮,劃開他身上的衣物,只見一道細長傷口由左至右橫過他背部,傷口邊緣泛著乳白中帶血的毒液。

    她迅速劃開傷口附近的皮肉,取出絲帕吸取尚未深人的白色乳汁;接著,她深吸一大口氣,動手扒光他的層層衣物,確定除了背部這道口子外,沒有其它傷口後,再急急用白袍蓋住他的下半身。

    她什麼都沒見著、什麼都沒見著……不,她什麼都見著了……

    視線又移到他背部那道發潰的口子,不禁冷汗直流。她還在難堪些什麼呀!

    救人要緊!救人要緊!

    她低頭暗忖:萬物相生相剋,娘親曾說:“藥之所生,草之所息,百步之內必有它物以克之”,這紅背竹竿草會生在哪兒呢?莫非……小小身軀立時跪爬在見血封喉旁,搜尋一種有著赤色葉片的草。

    時間每過一分,少年便離鬼門關越近。她心下漸慌,要是有個人死在身旁,日後她肯定會惡夢連連,肯定會更加膽小,肯定會……有些不舍。一個模糊的想法掠過腦海……怎麼會不舍呢?

    不多時,她眼睛一亮,發現矮木叢下的小小植株,起身便要去抓,卻一個踉蹌險些跌倒。定睛一看,唇瓣不禁上揚。

    終於給她找到了,正是紅背竹竿草。

    墨成寧快速將那植株連根拔起,用匕首搗得稀爛後盡數抹在他背部。瞥了一眼淩亂披在他身上的衣物,即刻快手替他套回。

    她不知要刺激哪個穴道才能使人蘇醒,歪著頭瞪視少年身軀,一晌過後,才用手在他全身“較不令人難堪的要穴”胡亂按了個遍,待按到足底湧泉穴時,就聽見少年悶哼一聲,悠悠轉醒。

    她面露喜色,連忙轉身背向他,這才放心顯露情緒。第一次覺得自己如此有用處,她滿意地點了點頭,嘴邊綻放一朵笑靨,顯現了那單邊的酒窩。

    他竟然還活著麼?猶記得意識消滅的刹那,不甘充塞胸臆,可卻又驚訝地發現,不甘之中居然帶有那麼點慶倖;而那感覺在轉醒後,恍若隔世,幽幽自腦中抽離。

    “姑娘可是替我解了毒?”他緩緩翻身坐起,背部一陣吃痛。

    少年醒了,墨成寧跟陌生人相處的不適感又襲上心頭。

    她轉過身來。“還、還沒,先暫時護住心脈了。待會到我家,我取藥給你去餘毒。”

    他感激道:“有勞姑娘了。”

    這時一直在不遠處的烏騅馬見主人醒了,便歡天喜地的走來。見她瑟縮了下,顯是害怕,少年淡淡一笑,道:“姑娘若不喜這孩子,我命它自行下山便是。”

    說完拍拍馬臀,要它先行離開。

    還是個孩子啊,那日後長大豈不是……

    “等等……”公子這身子恐怕禁不起自行下山的風險,萬一路途中有個三長兩短,她可就罪孽深重了。

    她在心裡輕歎一口氣。“我扶你上馬吧。”她攙著他的臂膀助他上馬,手牽起韁繩,但止不住的抖意讓韁繩不住滑落。

    烏騅馬呼出的熱氣不斷往她頂上噴來,她內心已然嗚嗚啜泣起來,這烏騅馬……會不會咬人哪?

    一隻沾了點泥土的修長手指伸到她耳畔,她微一愣,只聽得腦後傳來:“姑娘若是不介意的話,上馬一道下山吧。”

    介意啊!怎麼會不介意!她在心裡大喊,但身體卻像是抱到救命浮木般,迅速抓住他的手翻身上馬。

    雨點輕落鼻尖,如綿似針,拍打著她燥熱的臉龐,少年不著痕跡地替她擋去部分雨勢。

    烏騅馬腳力極健,山路雖崎嶇不平,它卻如履平地般,轉眼間,便到了山腳處的墨府。

    少年見這宅邸雖非雕樑畫棟,卻也有幾分大戶人家的派頭,心下沉吟,原來這小姑娘是富戶小姐。起初見她一身樸素青布衣裙,又隻身于山野間行走,錯認是農戶之女,如今一想,難怪她總一副不出深閨的小女兒神態。

    墨成甯命馬夫將烏騅馬牽離,躊躇了一會兒,才領著少年往偏廳走去。她神色尷尬,垂頭碎步快走,一路上家僕女婢們莫不目瞪口呆。

    “小姐不是不喜外人嗎?怎麼帶一個衣衫不整的少年回來?”一名婢女訝道。

    另一名家僕嘖聲道:“平時看小姐木訥內向,沒想到一出手居然就帶回個英俊少年郎!”語氣中帶著些許敬佩。

    “公子請在這稍候,我這就去取藥。”墨成寧急急拋下這句話便逃離偏廳。

    好難為情啊,眾目睽睽下帶一個陌生男子回來。爹爹說她面皮薄,成就不了什麼大事,她想此話當真不假,因為此刻,她好想丟下身有餘毒的少年,躲回內室,把頭埋進枕頭裡恣意大叫。

    墨家代代皆精於藥理,唯獨墨成甯的父親是個例外,他一心從商,反倒是墨夫人終日沉浸于藥理中,絲毫不遜于墨家歷代傳人。

    墨夫人一日發現四歲的成寧煞有其事地在嗅著藥草,並規規矩矩地把味道相似的藥草分作一堆,甚至會以葉的形狀細分,令她驚喜不已,喜孜孜地要將女兒培育成藥理奇才。但做父親的卻不以為然,認為女兒膽識不佳,需得好好“教育”一番。

    甫入藥房,藥香撲鼻而來,藥房裡的草藥香氣總能讓她心寧。

    墨成寧斂起心神,拉出櫃裡的玻璃匣子,正要確認裡頭的藥粉是否已結晶完成,只聽得門咿呀一聲,接著丹丹走了進來。

    “小姐,您可回來了!奴婢遍尋小姐不著,外頭又開始下雨,急都急死人!”

    墨成寧取出匣內細紗,就見細紗上滿是白色結晶。她將結晶細心地刮入一旁瓷缽,歉然道:“對不住,路上遇事有些耽擱了。”

    丹丹見小小姐無意多做解釋,便道:“哎,算了,小姐您平安回來就好啦。小姐今日沒留下來聽完‘諸子宴’,當真是太可惜了。您道荀文解那家後來怎樣了?”

    墨成寧手握住藥杵,用力將缽內結晶搗成粉末,心不在焉道:“不是滅族,便是放逐邊疆吧。”她一點也不想聽滅門的故事。

    丹丹神秘兮兮道:“錯!那荀家現在吃香喝辣呢。”見小小姐終於被勾起興趣,露出些許渴望神情,她得意續道:“當時情況萬分危急,眼見隔日荀家就要被殺個精光,苟家向來重文不重武,老老少少聚在廳堂哭成一團。這時荀文解說道……”

    丹丹壓低聲線,裝作男子口吻:“各位,此事因我而起,我千不該萬不該帶娘子去那奸臣府內,我……自有辦法。”

    “什麼辦法?”墨成寧不由得停下手邊工作,欲聆聽荀文解到底有什麼好計策。

    “荀文解當晚揮刀自閹,自願入宮服侍厲帝,以表忠誠。”

    “啊!”墨成寧險些將瓷缽摔到地上。

    “那狗……惡皇帝果然龍心大悅。眾人不知厲帝除了愛美人,同時也喜男色,見荀文解生得極俊,居然將他招為男寵。荀文解怕殃及家人,便事事順從,厲帝更是對他寵愛非凡,連去年駕崩前都指名要荀文解同妃子們一道陪葬。”

    墨成寧小臉皺成一團,顯是不想繼續聽下去。

    “不過荀家從此金銀珠寶、升官加爵,樣樣沒有少。荀文解和阮氏有一名獨子,叫……叫荀非,據說將來也準備入朝為官呢。”

    墨成寧歎口氣,手一擺。“丹丹,這些藥粉是外地商隊帶回來的毒扁豆所煉製而成,可以化去見血封喉之毒,你拿去偏廳給……那位公子,差人替他在背上創口塗上藥粉。切記,只能塗在背部那道口子上,身上其它創口用不得。”她居然忘記問他名字了,也罷,反正不會再見面。

    看來剛剛有人說小小姐帶一名少年回來真有其事,丹丹滿肚子疑惑,心想這生性害臊的小小姐會帶生人回府,多半是看那人中毒,想試試夫人研製的新藥品吧。

    三日後,那少年身上餘毒已清盡。這幾日雖有家僕來替他換藥,卻不見那小姑娘蹤影。他有些納悶,小姑娘不是挺關心他的嗎?直到方才問了一名家丁才知道,墨家千金不是待在深閨,就是在往閨房的路上。

    墨氏夫婦隨商旅出遠門已月餘,午後眾人聚於廳堂,等待老爺夫人歸來。

    墨老爺一進廳堂,見臉皮薄似紙的女兒縮在通往內室的門旁,一副不喜人多的樣子,便不自覺地皺眉。

    “甯兒,我在西域見那兒的小孩個個活潑開朗,怎麼你還是這副模樣,等你大些帶你去見識一番。”轉頭見到一旁站了名俊逸少年,神情溫和,眼神卻隱隱透露精明,心中微訝,忙道:“有客人?”

    少年一個抱拳,恭敬道:“晚輩來自大臨京師,隨家叔至貴國王宮商討歲貢事宜,因晚輩尚非朝中之人,不得入宮,便至附近遊覽一番,不料因故中了見血封喉之毒,幸得墨姑娘相救,才撿回一條性命。”

    墨老爺詫異地看向自家女兒。“見血封喉?那你還……”活著?

    墨夫人滿意道:“甯兒定是用了我先前提煉的扁豆粉。甯兒用藥愈來愈精准,這些日子更顯精進了。”不愧是她教出來的。

    墨成甯聽得娘親稱讚自己,靦腆一笑,細聲道:“是娘親教得好。”

    墨老爺見女兒一點也不大方,不顧一旁有外人,不耐地瞅著墨成寧。

    “甯兒,不是和你說好,待我和你娘回來後要稍稍有點大家閨秀的樣子?”

    墨成寧心道:我不是大家閨秀,我是……我是大家龜縮。

    “成天躲在房內,不是玩弄花花草草,就是埋頭書中。甯兒,為父的很擔心你變成呆子啊。”墨老爺摸摸髭須,側頭思索著。

    “不然這樣好了,再幾日便是團圓節,我上次提醒過你,要你練首曲兒,你現在就在這表演,給大家欣賞欣賞吧。”墨老爺走到一旁,悠閒地坐下。

    瑤國的團圓節,是入冬前慶祝家人團圓的節日,家家戶戶在院子內唱著當地民謠,祈求全家平安度過寒冬。

    墨成寧囁囁嚅嚅:“爹爹,甯兒可以唱給您跟娘親聽就好嗎?”她像只搖尾乞憐的小狗,巴巴望著父親。這裡不僅有爹娘、姑姑、僕役們,還有個外人,她可沒有那個膽。

    “頂多加一個姑姑,甯兒不想唱給外人聽……”見父親不悅,她勉強添上一個家人。

    “成何體統!有人團圓曲只唱給爹娘聽的嗎?”墨夫人正要開口為女兒求情,卻教墨老爺堵住話語。“你甭再為甯兒求情,她就是被你寵壞的。”

    少年心道:不就唱首歌嗎?卻見小姑娘眼眶一紅,泫然欲泣,又硬生生收回淚水,不覺感到好笑又有些不忍。

    他想起前些日看見偏廳擺著一支玉笛,沉重似男子之物,推測是墨老爺所有,便誠懇道:“晚輩家鄉也有類似活動,但總會搭配絲竹,碰巧前些日見到偏廳有支玉笛,玉笛較竹笛難掌握,想必墨老爺精于此。晚輩學過些皮毛,見著好笛有些技癢,可否借晚輩一試,並稍加指點?”

    墨老爺被他這麼一捧,心下不勝歡喜。他生在墨家,人人是藥癡,連娶回來的妻子也是個藥癡,自是沒人和他分享絲竹之趣,如今有人要他指點,自是求之不得。心想此人少年心性,大概是想炫技一番,此正符合自己事事不落人後的脾胃,便命家僕取了玉笛來。

    墨成寧知道自己免去了一場尷尬,萬分感激地看向少年,見少年俊眸噙笑望著自己,嘴形似說著“外人來救你”,頓時羞紅了臉。

    清脆笛音自玉笛中流瀉而出,間關鶯語像是訴說著忘卻塵世的快活,先是吐音如翱翔天際,再接滑音似俯衝江河。眾人聽得如癡如醉,後半段笛音漸低,化為婉轉的片片情思,顫音覆著迭音,猶如幽咽淒柔泉流。

    聽聞至此,滿座皆悄然無聲,忽然一陣啜泣聲打破這寧靜,卻是墨老爺的妹妹,也就是教導墨成寧不要抛頭露面的姑姑墨平林。

    墨平林年少出外闖蕩,十七歲那年,情陷救她一命的青年。

    二十歲時兩人再度相遇,她表白愛慕之情,奈何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對方已心有所屬,任她苦等苦守苦盼,卻連側室之位都不願許她,只願認她作義妹。

    但她要的,豈只是妹妹身分;自此便躲回家中,渾似變了個人,更告誡侄女做個不諳世事的單純小姐好過紅塵中人。

    此刻聽得淒切笛聲,終於炸開她心中埋藏已深的積鬱。

    墨夫人拉住她的手。“平林,你心中的結……還沒解開麼?”

    墨平林抽泣道:“大嫂,我曾發誓不再為他流淚,但現下我才知道,要忘卻一個人談何容易?我……我先進去歇歇。”

    少年略帶疑惑地凝視手中玉笛,想著定是因自己剛經歷生死一線,才會藉由笛聲抒發心事。他歸還玉笛,聆聽墨老爺幾句指點後,便提起行囊準備告辭。

    “承蒙前輩指教,不勝感激。晚輩受墨府偌大恩惠,回大臨後必差人來瑤國感謝救命之恩。”他深深鞠躬。

    墨老爺心中暗暗可惜要失去一名知音笛友,卻忍住沒出聲挽留。一旁的墨成寧雖極力掩飾,眼底仍洩露依依不捨的情緒。

    少年見她雙瞳默然無語地覷著自己,心中微憐,便走到她前方,柔聲道:“還沒請教姑娘閨名。”

    “墨……”她猶豫著是否要說出名字,姑娘家會自報名字嗎?那俊秀少年只是唇邊帶笑,靜靜地等她開口。

    她耳根子微熱,終究還是開口道:“我姓墨,墨成寧。”稍停,又補充道:“成事不足的成,心神不寧的寧。”墨老爺眼皮一顫,揚起濃眉。

    少年爽朗一笑,打了個揖,灼灼目光直瞧進她眸裡,薄唇微揚。

    “我叫荀非。荀子的荀,韓非的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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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1)

    “咦?小姐,這什麼呀?生長太過的青木瓜嗎?還是變種青椒?”丹丹手捧青碧色長形果子,果子形狀像是放大倍數的長形荔枝,表面凹凸不平。

    墨成寧抿嘴笑道:“那是荀公子遺人從中原送來的,據說是外國使節進貢的特產,似乎叫苦瓜吧。”

    荀非當日告辭後,不出十日,便派人送來數件珍稀禮品,其中還有象牙笛和天山雪參,特意投墨家夫婦所好,令墨家受寵若驚,直問墨成寧究竟她“撿”了個什麼樣的人物回來。只不過,距荀非回中原已四月有餘,突然間又送了五條苦瓜來,這讓墨成寧實在摸不著頭緒。

    當色香味俱全的佳餚擺上桌,她似乎懂得個中原因了。

    以滑嫩的殷紅豬肉片為底,上頭鋪滿翠錄的苦瓜薄片,苦味中帶點脆甜,再佐以裹滿蛋液、煎得金黃的豆腐塊,那滋味……真是太、太美妙了!

    銷魂,當此際。她不禁感歎。

    墨成寧為這道菜取名為“苦瓜什錦炒”。正當她享受著齒頰留香之際,苦瓜炒鹹蛋、苦瓜釀蝦仁烘蛋、酥炸苦瓜條、三杯苦瓜、苦瓜鱸魚湯……等陸續擺上桌,霎時,圓桌上閃著璀璨碧光。

    一家四口緊盯著桌上滋滋作響的苦瓜大餐,其中,卻只有小女孩一雙招子閃閃發亮,其它三位長輩皆對這散發淡淡苦味的野菜多有卻步。

    “看來他是一次用完所有苦瓜了……”墨夫人嘗了一口苦瓜鱸魚湯,努力扯動嘴角。墨府雖然開藥鋪,但除了墨成寧外都十分怕苦。

    “來來,平林,你身子骨較弱,這給你補補。”墨夫人眨著水眸,不懷好意地將酥炸苦瓜條夾到小姑面前。

    “等等!大嫂,你又知道這能補身子啦?還是炸的……”墨平林急忙將瓷碗捧離。

    當姑嫂倆正在互推香噴噴、酥酥脆脆的苦瓜條時,墨老爺眼明手快,默默將蝦仁烘蛋與苦瓜分離,只食蝦仁烘蛋。

    “哥你好奸詐!我都還沒瞧清楚裡頭釀什麼!”墨平林指著盤中的“苦瓜殘骸”,指控自家哥哥。

    “嗯?”羅老爺不苟言笑,睨一眼妹妹,將腦筋動到苦瓜炒鹹蛋上。

    這鹹蛋和苦瓜結合得著實緊密,該如何分離?

    墨成寧噗哧一笑,因為家人之間已經好久好久沒有這種輕鬆的感覺了。

    墨氏夫妻聞聲一愕,同時朝聲源轉過頭去。夫婦倆不約而同地想到,自從那叫荀非的少年回去後,成寧雖然仍舊畏縮,但偶爾已會稍稍釋放情緒了。

    墨成寧吞下最後一口白飯,小心翼翼道:“爹爹、娘親,我想去五靈山散散步。”然後順便把苦瓜種子拿去種,她暗笑。

    墨老爺放下木筷,目光在她臉上轉了一圈,最後停在女兒嘴角抿出的小小笑窩,贊許地點點頭。“讓丹丹那丫頭陪你去吧。”

    “丹丹在膳堂用膳,我自己去沒關係的。”她悄悄挪向廚房,不知道廚夫伯伯有沒有把種子留下?

    “那你自己小心點,匕首帶著,防身之餘還可以當鏟子。”知女莫若母,墨夫人笑吟吟看著她微紅的臉蛋。

    午後的風中挾著屬於冬季的最後一絲冷冽,似捲進了一些春意。遠方山頭已披上青簇簇的外衣,但殘冬仍籠罩著五靈山,滿山枯木的枝丫,似探向隱隱泛白的天際,讓蕭瑟裡參了點詭譎。

    墨成寧提著裝了苦瓜種子的袋子,興匆匆直達山腹,沿路這探探、那瞧瞧,就是找不到適合種植苦瓜的地方。

    她沿路尋著,不知不覺來到土地較為肥沃的深林處。

    “呼……呼……”一陣粗重喘息聲鑽進墨成寧耳中,教她起了警戒心。

    灌木叢裡窸窸窣窣響,一名老者自樹叢裡爬了出來,光裸的上半身隱隱發紫,雙腿上綁著碎布條,上頭染著大片乾涸血漬。

    老者聽見人聲,想著反正橫豎是死,管他是救兵還追兵,先留住來人再說。

    墨成寧瞪大眼,怎麼她上五靈山總是遇到傷患?她站在原地,想要上前救人,但拘謹怕生的個性讓她裹足不前。

    老人見來者是個青布衣衫女娃,心中憂喜交加,開口道:“小姑娘,麻煩你過來幫幫我,我……我不會……讓你白白……幫我的。”極為吃力地吐出話後,便如一攤爛泥般趴倒在地。

    墨成寧見他如此慘狀,胸口一緊,再顧不得那許多,拋下袋子,一個箭步沖過去將他扶起。好重!她以為老者都應該瘦得像竹竿一般,沒想到居然還比四個月前遇到的荀非要沉上許多。

    她將老人半馱到樹下,讓他靠著樹幹。

    老者目力渙散,眯眼看著眼前弱不禁風的女娃,雖然不抱任何希望,仍是吃力問道:“小、小姑娘……你身上可有刀子之類的尖銳物品?”

    墨成甯誠實地點了點頭。“有、有匕首一把。”

    老者雙眼乍現喜色,顫聲道:“麻煩你……將我背上的銀……銀針拔出來,不然我熬不過兩……不……一個時辰。共有五枚,針……針頭淬有劇毒,小心了。”他側過身,只見五枚銀針深深沒入他背上。

    “爺……爺爺,我去叫我爹娘來幫忙,您……您撐著點!”她又驚又恐,要她動刀取針,實在困難;何況,萬一出了差錯……這麼人命關天的事她絕對做不來。墨成寧轉身便要衝下山去搬救兵。

    “不妥不妥。小……小姑娘,你不幫我……我現下就要死啦。”這女娃雖不像是欺人之輩,但他可不是傻子,難保她下山後一去不返。

    墨成寧一聽,只好掏出懷裡匕首,跪在他身側,心中遲疑該如何下手,持著匕首的右手在空中比劃了半天,仍是下不了刀。此時老人自懷中拿出幾株緋色小花,放進嘴裡嚼碎,告訴她待取出銀針後將之抹在傷口處。

    她一咬牙,在銀針沒入處刺出一個淺淺的窟窿,老人吃痛,幾欲暈去,張嘴想說話卻是半句也擠不出。那銀針長根似牢牢釘在椎骨上,怎樣也拔不起來,耗了半個時辰,又挖又擠,才終於取下第一枚。她趕緊取過碎紅花抹在傷處。

    想是緋花漸漸發揮功效,取下魄戶穴上的銀針後,老人終於能夠順暢地說話。

    “照你這方法和速度,恐怕在我毒發之前,就先給你折騰死了。”老人似笑非笑地說著,已不似先前那般著急。要穴上的毒針一旦拔除,他便可運氣抵擋其它銀針的毒性,存活下來的機會也大大增加。

    墨成甯滿臉惶恐地看著他。

    見她這模樣,老人語氣一轉,柔聲道:“小姑娘,莫要害怕,我教你法子,你照著我說的做,定能輕鬆取下剩餘銀針。”

    墨成寧心中雖不信,仍是點了點頭。

    老人揚起右眉,蒼白面容突然顯得有些不可一世。“你不信?老夫乃當今天下第一名醫,要不是我遭人暗算,中了五枚附骨針……”他乾咳一聲,續道:“若我是你,要不了一刻鐘便能將傷口處理得乾乾淨淨。”

    “名醫……”墨成甯清亮的眸子閃過一絲神采。

    老人對於她顯露的崇拜覺得甚是稱心,取過墨成寧手中匕首和毒針,將毒針插人身後樹幹。

    “看仔細了,像這樣……”老者以匕首在樹幹上示範如何操刀,“這邊的肌理是如此,所以你要這般將它劃開,附骨針上頭有個成分會和骨頭表面的元素融合,因此才會緊密黏住椎骨,這時要這樣……”他細細解說,她聽得專心一意。

    墨成寧悟性頗佳,當拔到最後一根銀針時,已能夠在半盞茶工夫內完成,傷口也縮至半個指節大小。

    “謝謝。”她囁嚅道,當日荀非幽幽轉醒的情境又浮上心頭。

    “啊?”老者一時反應不過來,該說謝謝的不是他嗎?

    墨成寧搖了搖頭,莞爾道,“沒什麼。”當日心中模糊的想法逐漸成形,也許,她不會到老都縮在閨房中當老小姐了,也許,個性軟弱的她也是有存在的價值;也許,她能有機會為天下人貢獻小小的心力……

    許多原先覺得不切實際的心願,在她隱約看見自己真正想要走的道路時,漸次真實了起來。

    她想學醫。

    林間霧氣無聲無息聚攏,在無數枯木中形成茫茫雲海,眼見再不下山就要找不著回去的路,墨成甯自思緒裡回神,轉頭道:“爺爺,我扶您下山吧,我家就在山腳處,我請爹娘替您中的毒想想法子。”

    老人忙道:“不了。說來慚愧,我今日居然栽在自製的附骨針下,這解毒方法天底下也只有我一人知。你扶我到山壁的洞窟裡,讓我穩氣調息就好。你十日後再上山來尋我,倘若老夫有倖存活,便答應你一件要求。”

    見她仍是放不下心,遂道:“我要運功逼毒,期間萬萬不能有人打擾。”他頓了頓,斂容並加重了語氣:“小姑娘,你千千萬萬不可說出我的行蹤,對任何人,包括你的家人。你若帶旁人上山,我見一個殺一個,你若害怕,也就不用上來尋我了,此後咱們便各不相干。”

    他話都已說到這份上,墨成寧就是百般想勸他下山,也只得由他了。

    窗外風瀟瀟雨淅瀝,遠山溪流處,水煙浮岸起。

    墨成寧心神不定地思索著城裡有哪個大夫願意收女子為生徒,想著若是讓大夫開藥方時取得些折扣,對方多半會允吧?

    但轉念一想,說不得自己根本無法擔綱大夫這聖業。墨成寧伏案長籲。想著那些江湖女子多好,說一是一,說二是二,大方不造作,依自己意念行走江湖。

    半年前爹爹的一名西域朋友來訪時意味深長地說:“我昨日從李家鏢局回來,鏢局少東家有個九歲的小女娃,江湖兒女嘛,伶牙俐齒、開朗活潑,人又生得白白淨淨,很是討人喜歡。”那人說到後來,還刻意壓低音量。

    “你家甯兒年齡與她相仿,氣質卻……唉呀,相差甚遠哪。墨兄,你得花時間好好‘教育’一下,別讓她同鄰國滿街漢人小姐一樣,整日哭哭啼啼,軟弱又嬌氣,與廢人無異。”瑤人大多大方磊落,輕藝而重態度,男子要有大丈夫氣概,女子要有大家風範,是以墨成寧被歸類為“不中用”那一類。

    墨老爺含糊應了一聲,沒有答腔,卻也沒有反駁,因素知這名西域來的好友心直口快,話往往還沒經過腦袋就先從嘴裡蹦出來,況且其中頗有幾分道理,便不好發作。不料隔牆有耳,他們的“低聲密語”一字不差地傳進正在拓印藥草的墨成寧耳裡。

    她心下微惱爹爹沒有替她辯駁,真是一點也不護短的父親,但又想,自己除了沒有“哭哭啼啼”外,十成裡倒有八九分符合那人心中“漢人小姐”的特點。

    那人又道:“你們不是有句話,什麼什麼易改,本性難移的?”

    “江山易改。”聲音中終於有了極淡的不悅。

    “對,江山易改。”那西域友人撓撓腮幫子,眼珠子一轉,道:“我瞧她這性子大抵是改不了,墨兄,你可記得八年前之約?”

    “自然是記得。你當時說甯兒冰雪可愛,想先替你兒子占個親家的位置。怎麼,擔心媳婦兒嗎?”他乾笑一聲,神情複雜地觀察老友的反應。

    那人面皮微僵,略顯尷尬,總不能說他今日是專程來退婚的,說當初他只是說說玩笑話,大家笑笑就好。

    墨老爺暗暗揣測他的心思。他不願死皮賴臉逼人家兒子娶自己女兒,沉默片刻,艱難道:“我還未告訴甯兒曾為她訂下婚配,當日酒足飯飽後的起哄,自然……不算數。”

    墨老爺歎一口氣,難道甯兒以後當真要嫁給迂腐儒生,在夫君的背影裡藏著掖著過下半輩子?

    那人如釋重負,滿面春風地朗笑道:“所見略同啊,墨兄!這婚嫁呢,本該找自己喜歡的。我兒之後要接手我的商隊,十天半月回家一次,怠慢了甯兒總是不好。”

    半年前的對話,如今憶及,已不若先前那般心底發酸,相對的,她第一次發自內心感謝自己那上不了檯面的扭捏性子,讓她免於嫁與那撈什子西域男孩。

    墨成寧推開窗子,讓雨絲輕輕拍在面頰上,試圖厘清如麻心緒。她想起那日也是下著這樣似有若無的雨,荀非溫潤的容色下卻帶有異常的執著,像是對自己所欲所求了然於胸。

    一雙磨出繭的指掌繞過她,掩上窗扉。

    “小心著涼。”輕柔無波的聲音自身後響起。

    墨成寧沒有轉頭,仍是瞧著灰茫茫的雨景,輕聲道,“姑姑。”

    “嗯?”墨平林取出櫥櫃裡的繡針,繼續未完成的孤鸞傲立枝頭圖。

    “幾年前你曾經闖蕩江湖,對不對?”

    墨平林眼皮一顫,幽幽道:“是啊,甯兒有想知道的事?”

    “姑姑可識得天下第一名醫這號人物?”她細聲問道。

    墨平林嘶了一聲,米粒大小的血珠冒出,令她目眶驀地有些發澀。

    “姑姑?”墨成甯聞聲立時轉過頭,墨平林已捏著指頭,將手藏進袖中,並回復原本的平靜臉龐。“你……”墨成寧張嘴想說什麼,最後仍吞回滿肚子疑惑,雖然是刹那間的事,但她方才確實看到了姑姑心傷的模樣。

    兩人沉默良久,雨點饒富節奏地敲擊磚瓦屋牆,聲音清晰可聞。

    桌子這頭的墨平林終於打破沉默:“何止識得。他……他姓袁名長桑,外號辣手菩薩,左手殺生,右手救人。江湖人對他又敬又怕,尤其他的附骨針,可謂人人聞風喪膽。”

    出神了好一會兒,她續道:“可我知道,他是真正的俠者,可以為朋友道義赴湯蹈火;會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他為人是極好極好的,可他的心……”是極硬極硬的,她咽下沒說完的話,神色黯然。

    墨成甯見姑姑神態這般淒惻,鼻頭一酸,走過去握住她顫抖的手。

    墨平林嘴角擠出連自己都不信是微笑的弧線,乾笑道:“我這麼大一個人了,還對那麼久以前的事耿耿於懷,哈哈。甯兒,你怎麼會問起這個?”

    墨成寧連忙道:“沒、沒什麼,我……我聽說天下第一名醫是一個老先生?”

    墨平林奇道:“老先生?不,不是的,我們相遇時他二十有三,現在……大概二十七了。如果這幾年江湖事沒有太大變動,我想……第一名醫還是袁長桑。”

    墨成寧心想,看來那袁長桑跟姑姑關係匪淺,多半就是她的心上人了。那老人,不是袁長桑的師尊,就是他的仇家。

    翌日,和老人的十日之約期滿,墨成寧一早收拾些金創藥和補身的藥材,並準備了些食物,藉口去照看苦瓜發芽了未,便溜上五靈山。

    雨後天青的五靈山,泥味中混著青草芬芳,遍地泥濘中可見萌發草芽,乾枯丫杈也抽出枝枝新綠,上頭鳥鳴啁啾。僅僅十日,景致猶如脫胎換骨,渾然迥異。

    墨成甯辰時出發,繞了大半天,卻是找不著通往林間深處的小徑,早春的日頭暖洋洋灑下,眼見已經午時,她覺得腹中饑餓,下意識摸向籃中食物,卻想到老人這十天只能吃莓果野菜果腹,便緩緩抽手。

    待終於找到洞窟前的白樺樹林,日陽已略偏西,數抹金黃投射林間,與煙霧交融,於林地綴上點點光亮。翠影幽暗處,藏青大袍翻飛,清臞背影負手而立,正是那老者。

    “我道你終於想明白,不敢來了。”他仍是眺望著遠方。

    “……我迷路了。”她氣喘吁吁。

    老人回過身,見墨成寧雙履盡是泥濘,髮絲淩亂地貼在頸間額際,雙手還提了個大竹籃,整個人渾似脫掉一缸水,心下不禁暗贊這小妮子的毅力。

    “跟我來吧。”他往暫居的洞窟走去,她急忙追上,心中驚異他腿傷恢復的速度。

    墨成寧左顧右盼,打量著他的“居室”。說是洞窟,不如說是一個長年遭風蝕而形成的淺穴,外側處生了堆火,餘煙未盡,而裡側鋪著幾大片白樺樹皮,僅此而已。

    看來老爺爺不會待太久,她有些失望。

    “爺爺,我給您帶些吃的,還有一些藥品。”她將沉甸甸的竹籃遞過去,老人伸手接過,有些訝異她獨自提著這重量走這般遠的山路。

    墨成寧一整天只隨便用了早膳,這時肚子咕嚕咕嚕叫起來,登時滿面通紅,垂著眼,兩眼發直地盯著沾滿泥濘的圓頭鞋,生怕對上老人的目光。

    老者見她肚餓,卻不食籃中食物,心下不禁起疑,便喚她過來,笑道:“都餓成這般了,快過來一起吃啊。”

    墨成寧仍是陷在難堪之中,全沒聽見老人話語。

    老者見她不過來,疑心更是大起,沉著臉道:“小姑娘不肯賞臉陪老夫吃嗎?”

    墨成寧猛地回神,走近老人,一臉疑惑道:“咦?什麼?”

    老人掀開竹籃上的羅紋棉麻布,只見裡頭擺著一罐金創藥、幾包去毒化癖的補藥、三顆大饅頭及數片臘肉。他取出一顆大饅頭,剝一半給墨成甯,墨成寧瞞了咽口水,明知不該消耗老人的糧食,仍是雙眼眨巴眨巴地接過。

    老者背過身去,剝下一小塊饅頭,再拿了片臘肉,暗暗從懷中掏出兩枚細銀針及一包藥粉,用銀針沾了藥粉,插入那塊饅頭及臘肉試毒。

    咦?沒異狀?一回頭,見小姑娘小臉紅撲撲地,正滿足地啃著發冷的饅頭,心中不禁大為慚愧,才知道原來小姑娘是捨不得吃要給他的糧食,慚愧之餘更是大為感動。

    墨成寧抬起頭,見老人正凝視著自己,嚇了一小跳,趕緊看看是不是自己身上的泥淤弄髒了他的“居室”,於是趕緊站起身道:“我馬上清理乾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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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2)

    老者堯爾道:“不礙事。我行走江湖,什麼地方沒待過。”又道:“小姑娘沒有問題想問我嗎?”

    墨成寧坐了回去,思考了下,道:“爺爺為什麼會想學醫?”

    這問題卻不在他意料之中,老人略一沉吟,答道:“我和師姐是師父收留的孤兒,師父傳授醫術,師娘教授武功。後來我以醫術見長,師姐以武功見長,尤其她開創的獨門輕功‘飛燕蹴英’,更是冠絕天下。”

    他見墨成寧沒什麼反應,料想她不清楚江湖大小事,續道:“我十二歲入門,十八歲就把師父的醫學知識學全了,後來獨身闖蕩江湖,自行研發藥材、毒藥,治病和動武多用銀針,最得意的武器便是我中的這附骨針。當大夫嘛,並沒有想不想的問題,師父教什麼我就學什麼。但從閻王手上搶回一條生命時,大多時候是純粹的快樂。”

    墨成甯聞言,並不言語,長長睫毛下正思考著什麼。

    “對了,我說過你救我,我便允你一件事,你想好了嗎?”老人隨口問。

    墨成寧眼中閃過一絲堅毅,陡然跪下,額頭緊貼著冰涼的岩面。“請收我為徒!”

    這下大出老人意料之外,他雙目圓睜,嘴巴半張,瞪著渾身發抖的小姑娘。

    說出來了!終於說出來了!直至這些天,她才明瞭自己在荀非瀕死之際,那種不舍的心情是為何。說是不舍,倒不如說是不忍,荀非和老人死裡逃生的模樣她至今印象深刻。她想助人,想證明自己也有幾分能耐,想看見病容出現紅潤血色,她想……她想學醫啊!心裡想,骨子裡也想。

    眼前的道路,是前所未有的清晰明朗。

    老人第一次細細審視眼前不過十歲的小姑娘。

    他見她雖一身泥濘,卻絲毫不掩其玉雪可愛;臉上是生了些麻子,但喝些草藥即可盡數褪去;吃苦耐勞,應該可以替他辦那件始終懸在心頭未了的事;其心真誠,光是這點,他幾乎就要答應了。

    他站起身,雙手抱胸,饒富興味地睨著伏跪在地、大氣不敢喘一口的小姑娘。

    這讓他想起小時候曾許過的願望:希望有一個柔弱的妹妹可以疼。

    ……願望居然在這麼多年後實現了嗎?他笑出聲。

    墨成甯聽聞老人的笑聲,不明白他的意思,卻也不敢出聲詢問,剛剛求他收她為徒已經用盡她畢生的勇氣了。

    老人看她薄薄面皮上汗水涔涔,好笑之餘有些不忍,說道:“你先起來,我再回復。”她趕緊站起來,如履薄冰地瞅著他。

    “我不收徒弟的。”他宣佈答案。

    墨成寧愣了半晌,才頹然道:“這樣啊……果然成事不足嗎?啊啊,爺爺,您別放在心上,我……嗚嗚……”她哭喪著小臉,想要擠出笑容。

    老人失笑道:“我沒有說不授你醫術啊。”

    “……”墨成寧驚得呆了,覺得這笑容有些惡劣。

    他隱忍著笑意。“我會傾我所能的教你,我要認你作義妹。”

    “……”他神智可清楚?他看起來老得可以做她祖父了。

    還是他剛剛其實是要說義孫女?

    老人懶洋洋地坐到白樺樹皮上,無所謂道:“不願意就算了,反正江湖上有兩把刷子的大夫也為數不少,雖然醫術沒有我的百分之一,不過也還可以……”

    “大哥!”墨成寧咬牙,用生平最大的力氣喊。

    “……”這下換老人傻眼了,一個怕羞的小女孩就這樣認了來路不明的他為義兄,心眼真夠直啊。

    墨成寧小臉脹紅,她從沒想過自己竟能發出這麼大的聲音。

    老人乾咳一聲,正色道:“既然你願意,我自然歡喜。皇天在上,後土在下,咱們就在這結拜為兄妹吧。”

    他走到火堆旁,折了兩支枝條,一支遞給她。

    “以這個代替香吧。”說罷,走出洞窟,跪在地上。

    墨成寧對於結拜要如何進行毫無概念,趕緊跟出去“咚”地一聲狼狽地跪在老人身旁。

    他噙著笑意,調侃道:“哎,別急,我又不會跑了。”

    接著他抬頭,雙手呈持香狀,聲音已不似先前那般低啞,朗聲道:“我,袁長桑,今日和……咦?妹叫什麼?”

    袁長桑!墨成寧渾身一震,腦中一片空白,許久,才訥訥道:“墨……墨成寧。”

    “我,袁長桑,今日和墨成甯義結金蘭,今後行走江湖,有福同享,有難我罩她,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願……唔……我年紀大太多了,卻也不用同年同月同日死。”

    袁長桑見一旁的小女孩彷佛呆愣住了,遂推推她。“成寧,照著念啊。”

    墨成寧怔怔道:“我,墨成寧,今日和袁……袁長桑義結金蘭,今後行走江湖,有福同享,有難他罩我,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卻也不用同年同月同日死。”

    兩人又朝天拜了幾拜,正式結為兄妹。

    “成寧,既然現在我是你的大哥,便不再瞞你。我遭人暗算後在客棧易了容,這才躲過追殺,便一路從中原翻山越嶺來到這。”他伸手揭下面皮,墨成寧不敢看,趕緊用手捂住眼。

    “手拿開吧。”袁長桑將面皮揣入懷中,興致勃勃地等著看妹子的反應。

    墨成寧仰起頭,眼開一線,隨即倒抽一口氣!眼前是一名年近三十的精瘦漢子,眉骨略寬,濃眉大眼,臉龐顯然因常戴易容面皮而略顯蒼白,眉宇間仍隱隱透出中毒的黯淡。

    墨成寧左手撫胸,右手支頤,秀眉微蹙,想著袁長桑中的毒恐怕一時半刻好不了。

    袁長桑顯然頗不滿意墨成寧的反應,揚眉問道:“成甯,你對哥哥的面相可有哪裡不滿意?”

    她趕忙頭手並用地搖晃著,坦白道:“我是看大哥似乎餘毒未解,有些擔心。”

    袁長桑哈哈大笑,看來,是他自己忒小心眼了,也不禁欽佩起義妹小小年紀,看人居然先看病容,而非相貌,果真是學醫的料。殊不知對墨成寧來說,不能讓她印象深刻的面貌,在她看來,個個都一樣。

    墨成寧覷一眼心情愉悅的袁長桑,心想大哥與她結拜後,個性變得不若先前穩重,或許是全然信賴她的緣故吧。她抿嘴一笑,心想:原來姑姑喜歡這一型的男子啊。

    袁長桑苦笑道:“這毒讓我內力盡失,但常人一根附骨針便可斃命,我受五針能活下來已經是奇跡了。我必須從頭練起,每日子時調息穩氣、清心寡欲,大約十年才能清盡餘毒,這期間身體如同蒲柳般脆弱,一點小毒都能置我於死地。”

    他漠然眺望落霞沉降,但見野鶩盤旋其中,不禁幽幽喟歎。

    袁長桑話鋒一轉:“成寧,天色不早了,還記得來時路嗎?”

    墨成寧一驚,這才想起她原本預計午時返回墨府,眼見最後一抹殘陽都要沒人山頭,便急道:“大哥,我先走啦。”

    “等等,我陪你,我總該見見你爹娘,當然,非以袁長桑的身分。”袁長桑的名號太過響亮,且江湖上毀譽參半,他想她爹娘多半不會答應。

    墨成寧心下斟酌是否該告訴他她姑姑是墨平林的事,掙扎一番後還是決定告訴他她們之間的關係。

    袁長桑眯起銅鈴大眼,想起當年的確救過一名癡心女子;是了,就是墨平林沒錯。他無奈道:“我當時要收她作義妹的,誰知她不肯,之後就莫名其妙消失了。”現在想起來,才發覺墨家女子都很符合他心目中妹妹的條件。

    墨成寧見他一臉無所謂的樣子,想起姑姑淒婉的模樣,不禁為姑姑感到不值,遂介面道:“她消失是因為大哥你的絕情,姑姑她……想你想得很苦。”

    袁長桑憶及那名開朗少女,聳肩掩飾曾經的心動,道:“對於我不感興趣的女子,我通常不想、也不會記得太久。我有未過門的妻子了。”他和她不久前私訂了終身。提到未婚妻子李玦時,一抹柔情自他眼底浮現。

    原來真有那人的存在,那就沒辦法了。她立刻打消引大哥和姑姑見面的念頭。

    “大嫂知道你安然無恙嗎?”墨成寧很識相地換了稱謂,多與外界接觸後,她終於漸漸懂得察言觀色了。

    袁長桑這時已換回老人扮相。“曉得。我易容之前在客棧遇到她大師兄,便托他替我傳信,要委屈她等我十年,等我康復後風光娶她進門。”他有些內疚鎖住李玦十年青春,但她會願意的,心甘情願地等他。

    大概吧。

    墨府今夜燈火通明,墨成寧料想定是在尋她,便喚了一名家僕過來,正要開口,那家僕卻以為是借宿的旅客,急道:“對不住,今晚墨府不便待客。”語畢,扭頭便要奔走,陡然回神,轉過來瞪著那“旅客”,正是返家的小姐。那僕役鼻頭一吸,淚水直在眼眶裡打轉,忙不迭大喊:“小、小姐回來了!快去通知老爺夫人!”

    墨成寧見自己只是晚幾個時辰返家,墨府便鬧得雞飛狗跳,倘若她提出要人江湖學醫,恐怕爹娘這關最是難過。

    明月漸升,灑了他們一身月華,更顯她的單薄。

    “喏,成寧,雖然很不甘願,不過待會叫我師父,名字就……方世凱。”他想這名字光聽就覺得成不了大事,挺符合之後隱姓埋名的生活。

    墨成寧不大會編謊,便由著“方世凱”口沫橫飛地向爹娘說明這幾日的情況。

    “……那日摔下山谷實在疼得緊,老夫要她十日後再來探望,讓老夫調養調養生息,但老夫天下第一醫術何等高強,大大小小的傷口已結痂……”說著便露出剛剛繪上的肉色傷疤,假意一戳。“哎呀!好疼啊!”他面色痛苦地哀嚎。

    墨成寧掩嘴輕咳一聲,提醒他別太過頭。

    墨夫人不大信他的話,眼前的老人油腔滑調,她擔心不經世事的女兒恐怕是給這欺世盜名的“神醫”方世凱耍得團團轉,便試探道:“閣下自稱醫術過人,奴家以為天下醫學,唯袁長桑馬首是瞻。不知閣下較之如何?”

    “若是袁長桑,夫人便會同意成寧拜師嗎?”

    墨老爺聽他“成甯成寧”叫得親熱,鼻孔哼一聲,插話道:“‘辣手菩薩’才學雖高,江湖卻傳聞其心術不正,殺人不眨眼,甯兒怎可能拜這樣的大魔頭為師?”心道這神醫的人品看來大有問題,多半“神”字後還要多加個“棍”字。

    “這事明日再討論,我叫人備間房給您歇歇。”墨老爺拉過妻子,示意她回房商議。

    殘月漸落,曉星已沉,窗外寒蛩唧唧,天氣舒適宜人,屋內袁長桑卻是發汗連連。夢裡,他剛料理完對李玦出言不遜的彪形大漢,接著遭其師兄弟追殺,忽覺氣息滯礙不通,想拔足卻動不了。

    一睜眼,卻見一把亮晃晃的白虹劍正抵在喉頭處,他暗叫:我命休矣!

    持劍人冷冷說道:“跟我出來,讓我瞧瞧你的本事。”

    他只得依言跟出去,晨曦下,見得那人身形娉婷、面貌姣好,是一名年輕女子。他覺得這大姑娘面容熟悉,一時卻想不起來是何人。

    正待發問,那大姑娘卻丟了一把青銅劍至他跟前,淡淡地說:“老頭,我倒要看看你有沒有本事帶走甯兒。”當下便要發招。

    袁長桑心頭一跳,想到自己內力盡失,真要比拼,又不顯露自家門派,難保不會命喪九泉,忙道:“咱們莫要傷了和氣,互相試試招,點到為止就好。”

    那女子喝道:“少囉嗦!”一招長虹貫日急刺而來。

    他趕忙拾起青銅劍,旋過劍,一個回身,格開她淩厲的攻勢。

    兩人連鬥數招,袁長桑漸感不支,眼前身影和多年前的嬌蠻姑娘重迭,他想起,她便是墨平林,許久不見,容色不減當年,神態卻是憔悴許多。

    墨平林連發數招,皆是要置人於死地的殺著。她和袁長桑學過粗淺的易容術,是以他在前廳時,她便瞧出眼前老人實為易容,因此她招招狠辣,就是要他顯露真實功夫門派,自揭底細。

    這時袁長桑出招漸緩,右側露出空隙,墨平林當機立斷,砍向他小腿,待他要格擋時,陡然回劍,刺向他右腹。

    袁長桑大為驚惶,不及細想便使出看家絕活,一招“星天雨山”使開,墨平林只覺大把銀針來勢各不相同,由四面八方包圍而來,心下萬分詫異,趕緊打落射向心脈的銀針,向後躍開,只是肩上卻仍中了數根銀針。

    她臉色慘白,呆立原地。

    袁長桑揚聲道:“姑娘切莫驚慌,銀針無毒,大可放心。”他把青銅劍放到一旁石椅上,輕輕打個揖,轉身便要回房。

    她沙啞的聲音自身後傳來:“你跟袁大哥什麼關係?”

    他背部一僵,左手背抵住額頭,不敢回頭看她,一如當初他聽見她向他表白心意,那副不知所措的模樣。

    她柔聲道:“袁大哥不識得我了嗎?”盈盈目波淒惻悲涼,直愣愣瞧著這個她愛了好些年的男子。

    “哈哈,姑娘是累了嗎?老夫姓方,況且這年紀讓你這天仙似的姑娘叫大哥不大好吧。”他開懷大笑,臉上卻無半分喜悅。

    “你是否受傷了?方才過招你並未使出內力。袁大哥,你留下來讓我照顧你,我來說服大哥大嫂。袁大哥,我——”

    “平林,”他沉聲道:“相認對誰都沒有好處。”

    他有些不忍,但終究沒轉過身,直接回客房。

    墨平林雙膝軟跪在地,這麼多年了,他還是留給她一個決絕的背影。

    東方已半白,朝霧縈繞身畔,隱去她哀絕心死的身影。

    用早膳時,袁長桑發現墨氏夫婦對他的態度很是和善,甚感疑惑。

    墨夫人趕緊賠笑。“今日一大早平林跟我們談過了。”

    袁長桑和墨成寧心中同時一驚,看向墨夫人。

    墨夫人又道:“咱們昨日不知方大夫是平林在江湖上的好友,有失禮數,對不住啊!”

    墨老爺接著妻子的話道:“敢情您不知平林是舍妹這才沒提出,平林很是相信您啊!她今晨還願意用項上人頭擔保您的醫術和人品,先前那般懷疑您,是因為擔心甯兒,大夫可別見怪。”

    袁長桑笑容可掏道:“父母愛護子女天經地義,不怪你們。你們可同意我收成寧為徒?”

    “甯兒,你當真想離開墨府?”墨夫人目露愛憐,不舍地看向女兒。

    墨成寧堅定點了點頭。“娘親,我確定學醫是我真正想要的。”

    墨夫人歎口氣。“甯兒……她很嬌弱,請您多多擔待了。”語畢,起身向袁長桑深深一揖。

    “甯兒,去外邊好好地學,學藝重精不中廣;說話大聲點,像蚊子一般我聽了都不耐;還有,莫要像先前那般扭捏模樣,說話要得體……”墨老爺說到後來,幾乎是在數落女兒的種種不該了。

    “爹爹,我會努力,在學成前不會回來的。”

    “是、是麼……”墨老爺點點頭。

    “事不宜遲,成寧,看今日天象似乎會有滂沱大雨,你東西收一收,待會就走。”袁長桑怕夜長夢多,拖越久,越容易被識破。

    丹丹提著收好的包袱過來,不舍地看向她的小小姐。

    “小姐,您木訥,有人欺侮您一定要說;還有小姐對不親近之人較寡言,這沒關係,慢慢學就好……”她簡直無法想像,幾個月前還窩在她背後的小小姐要離家拜師學藝。

    “你們別擔心,我會好好照顧自己的,大……師父也會照顧我。”

    “咦!怎麼不見姑姑?”她想跟姑姑好好道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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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1)

    揚子江江水滾滾東逝,推磨江南的日夜遞嬗,轉眼過了九年。

    蘇州太倉南碼頭,人群湧動。四月初一,又逢昆曲戲班盛大演出的日子。

    再過一個時辰就要開演,後臺旦角、生角和淨丑角們奔來走去,忙中有序。

    負責經營戲班子的胡老闆此刻正搓著雙手,喜孜孜地數著前來占個好視野的閒人雅士,歷時三個多月才完成的《徐府雙儷》終於要公諸於世。

    “我說黃老弟,今日人潮終於又回到當初盛況,看來眾人挺中意這次的劇情哪。”胡老闆用胳膊頂了頂負責劇本寫作的秀才書生,眼帶贊許道。

    “可不是嘛,”黃秀才介面道:“之前連三個月上演的《換容記》叫好不叫座,害得一些新來的旦角被迫轉行,替大戶人家唱哭喪歌去。”

    “幸虧你這次想出用十九年前那樁案子來改編,那真是高潮迭起啊。嘿嘿,我看這曲可以演上大半年……不過,黃老弟,你確定這劇情不會被朝廷盯上嗎?這明眼人一看就知徐家指的是荀家啊!”

    “胡老闆你放寬心,現今這皇帝據說跟先帝關係不佳,就算有人問起,咱們給他來個死不認帳,說故事背景在先秦,料他們也不能拿我們怎樣。依我看,咱們還是先擔心肚皮,再來擔心腦袋吧。”黃秀才滿不在意地說。

    言談間,一名做雜役的小夥子探頭進來,喊道:“胡老闆、黃先生!有位年輕公子說要找你們談件要事。”

    “叫他等曲子結束了再來,沒見到這裡每個人都很忙嗎?”胡老闆白一眼不分輕重緩急的小夥子。目

    “胡老闆,小的剛剛也是如此說呀,但那公子說等曲子唱完就來不及了。”

    小夥子頓了頓,又道:“那公子看起來來頭不小。”

    來頭不小啊……

    “好吧,黃老弟,咱們去會會他。”胡老闆大步邁出房門。

    甫踏入客室,便見一名俊雅青年長身玉立,看來不過二十三、四歲,內著湖碧緞子中衣,罩著一襲繡工精緻的青蔥袍子,說是外出遊覽名勝的世家子弟,卻又不像;打量半天,實在瞧不出其來頭,只知道大抵是富貴人家所出。

    微一張望,青年身後跟了一名武人打扮的男子,以及三名黑衣隨從。

    胡老闆倏地眉彎眼笑,湊上前去,停在距青年一步距離的地方,討好地試探道:“公子有何吩咐?來人,給公子爺沏壺木柵鐵觀音!公子,這可是昨日才從海外運來的上等茶。”

    那青年客氣一笑,徐道:“胡老闆,我就不拐彎抹角了,我希望待會《徐府雙儷》能改一改結局。目前結局是徐家遺孤立誓要不辱徐家寄望,成為一脈人才,並殺了陷害他家人的首腦是吧?”

    胡老闆瞪大眼,詫異道:“我這戲曲待會才要首演,公子是如何知道結局的?”

    青年道:“這來由胡老闆就免操心了。我改了最後一折,還有一個時辰,勞煩準備一下吧。”他遞出一迭薄紙,取過一半準備好的銀兩,放在桌上。

    胡老闆翻開青年改的結局,那黃秀才湊過來一齊看,兩人愈看愈驚。

    一名小廝恭恭敬敬地奉上香茗,青年謝過他,端過茶杯正要品茗,突然感受到背後熱切的目光,便轉過身,遞出茶杯,向身後武人打扮的漢子笑道:“余平,你愛喝鐵觀音,你喝吧。”

    余平黝黑臉龐上晶亮眼睛感激地看著青年,道:“師哥……你真真是我的知己。”旋即接過蕩漾著迷人琥珀色的青花瓷杯,淺啜一口,心神俱醉。

    讀完劇本,胡老關結巴道:“公子可是與那荀……荀非有深仇大……”

    黃秀才有意無意地用肘子撞一下胡老闆,若無其事地說道:“看來公子不喜我這故事裡的徐非,但這故事純屬虛構,公子又何必跟一個小角色嘔氣呢?況且咱們吃這行飯的,結尾少不了要激勵一下人心才能有賺頭。不過是討口飯吃,公子這樣身分的貴人,想必不會跟咱們計較。”他意味深長地看一眼白花花的二十五兩銀子,笑道:“身為一個寫作者,自然希望作品能受到重視。”

    那青年臉上並無怒意,只溫溫一笑,道:“並非要為難各位,只是替那徐非選了條較合適的路。當然,要如此勞煩眾位長輩,謝禮自然不會少。”說完,便命余平拿出準備好的另一半銀子。

    胡老闆一看,五十兩,不多不少,足夠戲班子過足一年衣食無虞的生活了。

    原本二十五兩就已讓他意志動搖,此刻見雙倍銀子,更是兩眼都看直了。

    他大事拿不定主意,瞥一眼黃秀才,只見黃秀才略略頷首。

    “既然公子展現如此誠意,咱們不領情也說不過去。小青,”胡老闆喚來飾演徐非的作旦。“你第四折的地方重新準備,沒改多少,其餘照舊。”

    那叫小青的作旦哀怨地看了自家老闆一眼,應聲去準備了。

    戲臺上,徐非喪父後非但沒嚎啕大哭,也沒唱出“吾將不負父母命”云云,竟爾背過身悶笑,良久,放聲長笑。眾人愕然,皆想:我還道今日來看的是忠孝節義的故事。

    徐非又唱道:“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暖風熏得遊人醉,良辰原該配美酒。浮生若夢,為歡幾何?暖帳春宵,芙蓉面俏。生,也歡喜;死,也歡喜。”渾然紈褲子弟死了爹娘,卻仍放縱欲海、思淫作樂的模樣。

    聽眾莫不瞠目結舌,待曲終時,紛紛與左鄰右舍聚成一圈,齊聲指責這不孝的“徐非”。

    “我看這荀……徐非是飽暖思淫欲,把爹娘什麼的都拋到九重天外啦。”

    另一人滿臉惋惜道:“我能明白那小子的心情啦,但他以為這樣就能忘卻一切煩惱,真是縮頭烏龜的做法。”

    人群後,青年聆聽不絕罵聲,嘴角隱隱上揚。這時,一名黑衣漢子走近,在青年耳畔輕聲道:“荀大人,余平差我來跟您說有人找上胡老闆,要他換成忠孝節義版的結局。”

    那青年淡聲道:“哪個受不了結局的儒生吧?”

    “不,是個姑娘,還說願意用手中玉鐲換戲曲結局。”

    這是有心人才會做出的事,青年眼裡冷意陡現。

    “大福,帶路。”

    這青年正是荀非。當年他回中原後,十九歲便入朝為官,至今五年,任太常寺少卿,頗獲皇帝垂青。自五歲失恃失怙後,荀家族人感念荀文解捨身救荀府一家大小,積極培養荀非,要他允文允武,光宗耀祖。

    雖然荀非行事深得皇帝、首輔讚賞,但首輔楊烈因十九年前自己的所作所為而心存芥蒂,仍是對荀非保持著戒心。他平日仗勢欺人的事兒從來沒少做,如今年事漸高,疑心更重,食用餐點前必有十人試毒,出門必有大內高手保護。

    事實上,楊烈並無料錯,荀家培養荀非正是以此為目的,要他為父母報仇,而昆曲《徐府雙儷》顯然會壞了這件大事。

    京城現下流行江南風,衣飾偏豔,庭園多植楊柳,就連原本常上大戶人家演出的雜劇也逐漸沒落,取而代之的是蘇州昆曲。若是首輔楊烈等人見著了原版的《徐府雙儷》,定會起防心,進而反過來加害荀非。因此苟非見機行事,讓楊烈誤信他已樂不思蜀,惡習腐爛到了骨子裡。

    當年推他爹娘入火坑的楊烈如今仍居相位,叱吒朝廷二十多年,聲勢如日中天,加之首輔寵愛的小女兒將嫁予年方而立的皇帝,氣焰更是囂張。

    當今大臨皇帝對首輔小女兒楊芙一片癡心,自是也讓首輔一家大小過著帝王般的生活,不僅得以與皇帝共用御醫,還任他調派禁衛軍等。

    楊芙自及笄後身子便不佳,雖然與年輕皇帝彼此鍾情,卻因病體遲遲無法入宮為後。那御醫長是荀家人,因無力治好楊芙,便引咎辭職,而那大臨皇帝,居然也就空著後位等她。

    荀非此次離開京城,正是受命尋找江湖名醫方氏兄妹。

    若問當今誰醫術天下第一?路人中十有八九會說:“自從辣手菩薩九年前喪命後,神醫方世凱五年前發跡,當為現今第一名醫。”而少部分有多一點情報的,還會補充一句:“方世凱可遇不可求,其妹子深得方世凱真傳,正行走江湖中。”

    做事講求效率的荀非自是不可能去尋那“可遇不可求”的方世凱,而是尋其據說現今在江南一帶的方家妹子。

    他隨著大福找到玄關處的胡老闆,只見他對著一名年輕姑娘直嚷著劇本不能改,除非她願意出價高於五十兩。

    那姑娘又說了幾句,將腕中玉鐲褪下塞給胡老闆便逕自走了。那胡老闆摸了摸手中玉鐲,嘖道:“芙蓉種的翡翠鐲,貪財呀貪財了。”一轉頭,卻見那公子面帶笑意走近,一雙俊眸卻冰寒至極,盯得他心底直打顫。

    “公子還……還有什麼吩咐嗎?”胡老闆滿面堆歡,嘴角卻不住抖顫。

    “胡老闆,很抱歉先前沒讓你明白徹底,我想五十兩換小小結局不過分吧?”

    “不過分!公平、公平得很。”他的脖頸越縮越短,滿臉橫肉擠成一團。

    “既然雙方合作愉快,還希望你不要再拿這結局和別人做生意。”他笑道,笑意卻不達眼裡。

    “是、是。我這就派人將玉鐲送還給姑娘。”

    “不必了。玉鐲給我,我替你送還。”他倒要會會這名恐怕是來者不善的姑娘。

    “這玉鐲怎麼看都只值十幾銀兩,胡老闆是見人家姑娘美貌就收了玉鐲?”

    從頭到尾皆靜靜觀看的余平插嘴道。

    “不,胡某豈敢。那姑娘說,這玉鐲值十二兩,就改一小部分劇情就好。”

    荀非接過胡老闆手中玉鐲,沉聲道:“哪一部分?”

    “她、她說就改那些什麼‘暖帳春宵’啦、‘牡丹花叢思彌醉’之類放縱情欲的部分。”胡老闆小心翼翼地說,深怕踩到老虎尾巴。

    荀非聞言一愕,大福湊近低聲說道:“荀大人,那姑娘還在附近,要不要處理掉?或是擒住她以釣出背後指使人?”

    “此事應當是誤會,先別輕舉妄動,我去瞧瞧。”語畢,將玉鐲揣人內袋,身形一晃,旋即轉到門外。

    遠遠地,那名年輕姑娘隨意走著,他閒步跟在後頭,為親眼瞧瞧她的來處。

    她逐漸遠離城鎮鬧區,信步走向河堤;他腳步稍緩,離得遠了些。倒不是怕被她暗算,而是因河堤草木初生,無一處可隱蔽行蹤。

    她左右張望,確認附近應沒人注意她,便伸了一個懶腰,抬頭迎著風,享受午後的愜意。

    河畔嫩綠青草綿延數裡,潺潺水流映著澄藍蒼穹,天光水色揉合片片閑雲,晃蕩出江南獨特的旖旎風光。

    年輕姑娘身著一襲鵝黃色斜襟禰裙,外披白色紗質長褙衣,在,東風吹拂下,衣衫與一旁楊柳交織狂舞,飄逸嫻雅中帶出幾分嬌俏。

    他心旌動搖,不由得走近細看;她聞聲回頭,見到來人顯然一愕,只見她雙頰暈紅,脂粉未施的素淨臉龐上美目靈動,略帶不安的神情有著三分熟悉感。

    “公子……”她想喊荀公子,但見荀非眼神卻似不識得她。也是,都九年了,他不見得能認出她。

    這姑娘便是墨成寧。且說當日她隨義兄袁長桑上五靈山后,自此便跟著他在各處深山研究各種草藥。墨成寧醫學天資極佳,第四年起便和袁長桑至各地鄉野間為人治病,磨練真實功夫,也確實治好了不少怪病雜症,因而江湖上“方世凱及其妹子”的名聲就這麼悄悄遠揚。

    如今學藝第九年,袁長桑雖然不舍,但認為他已傾其所知授與墨成寧,餘下的江湖歷練須靠她自身完成,便要墨成寧獨自去尋他的未婚妻子李玦,自己則回五靈山深處,靜心等待餘毒清盡的那一日。

    看多了生老病死,踏遍鄉野綠林,她如今已不再畏畏縮縮。袁長桑替她配製的藥方她喝得勤,面上麻子早盡數褪去,加上身形抽高,麗色更勝從前,是以荀非全然沒認出她。

天使長(十級)

無恥近乎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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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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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2)

    “打擾姑娘興致了,我特意來歸還此物。”他強壓下不該出現的情緒,取出懷中玉鐲,面帶微笑。

    荀非從那麼遠的地方跟來?墨成甯接過玉鐲,忽感一陣暈眩,閉眼定了定心神,良久,開口道:“公子怕是有話要說吧?”

    既然她這般直爽,他也省得麻煩。“姑娘為何要胡老闆撤換曲子劇情?”

    她一頓,有些懊悔方才一時起了勁頭便去找胡老闆,此時靜下心來,覺得自己所作所為委實過於胡來。

    “我見那徐非為眾人唾棄,心裡甚是不愉快。我想那是胡謅的,尤其,他、他怎可能夜夜春宵、樂不思蜀?他應當是個上進青年啊。”她神色有些不自然,別開了頭。

    “就這樣?”看到不滿意的曲子就要花錢改上一改,他暗忖這姑娘若不是家境過於富裕,便是腦袋出了問題。由她隨身攜帶行囊看來,應屬後者。

    “嗯,就這樣。”雖然記憶模糊了,但她總覺得荀非今日的笑容有些假,不若九年前的真誠。

    苟非哈哈大笑,墨成寧側耳細聽,卻聽不出他的情緒。

    “不然你道他該如何?不把酒言歡,難道該孤僻地躲在角落,怨世上沒人理解他嗎?”荀非看向極遠處的山頭幽幽道,臉上掛著無謂的笑。

    “我不是他,自然不明白他的心情;沒經歷過他所經歷的,說是理解他三分,也仍太過牽強,也許正如你所說,真沒什麼人懂他。”荀非聞言微訝,轉身正視她。她續道:“可他不說,旁人當然無法明白他的想法。”

    自五歲那年起,他的想法便幾乎不見容於世界。他想哭,荀家人告訴他:“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但你身為荀家人,要有荀家人的硬骨頭。非兒,別哭,你一定要手刃仇敵。”

    爹被帶走那一年,首輔楊烈還特地蹲下身來摸摸他的頭贊道:“好俊的孩子。孩子,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但是你要深明大義,皇上的歡愉便是天下黎民的喜悅,別恨我啊。”

    就連方才聽昆曲的群眾也說理解他的心情,但無論是荀非的復仇也好,徐非的縱欲也罷,從來沒有人真正問過他想要什麼。

    從前想吐露心情而無法為之,久了,人人都理解他,就他自己不理解自己的心情。

    墨成寧見他出神,柔聲道:“可只要他願意,他可以找人傾訴,世上理解他的人或許就多了一個。”

    她定定看著他,淡淡一笑。“他若肯說,我願傾聽。”

    他凝視著她,褪去面上佯笑,苦澀道:“姑娘,我問你,倘若獵戶殺了母狼,放過了狼崽仔,你道,這幼狼成長後,是要去尋那獵戶晦氣,甚而咬死他,還是自個兒離開那片山林,遠離人煙,過著獨立自在的生活?”

    墨成寧尋思片刻,長長的睫毛低垂,幽幽道:“倘若它能心無掛礙,自然離開是最好的。但若擺脫不了喪親之痛,哪怕只有一絲絲悔恨,都會在痛苦中過活。若想問心無悔,那麼報殺母之仇,抑或遠遁山野,都是可行的選擇,端看‘它’如何作想。”

    荀非默不作聲,她抬眼向上覷,荀非的面容背著光,瞧不真切。

    墨成寧想他需要時間厘清自己的情緒,便抱膝坐在他腳邊。過了一會兒,荀非徐徐坐至距她三步之距的草地上,目光迷離縹渺。

    河畔草青青,兩人無語,就這麼從青天白雲坐到落霞無垠。

    客棧窗邊,荀非心不在焉地瞄著窗外景致,負責向他彙報京城狀況的親信剛離開,桌上放著一隻玉環,在木質桌面上與晨曦相輝映。

    房門一敲,余平推門而入。

    “師哥,隔壁茶行有進木柵鐵觀音,我想打包十來斤回去。”他笑嘻嘻一屁股坐在荀非對面的圓凳上。

    一抬眼,發現荀非有些漠然,想起剛剛遇到的荀府親信,趕緊斂容問道:“京城狀況還在掌握之中吧?”

    菊非應了一聲,回神道:“余平,可有方姑娘的消息?”

    余平頹然搖頭。“尚未找到。聽店家說,兩年前方世凱兄妹曾經來訪,他倆不喜在同一地久待,上個月有人曾看見方姑娘一人獨行,說不定這當兒已經離開蘇州了。要不要貼告示重金找人?”

    “他們似乎都挑鄉間野路行走,我們明天起從這裡沿路尋,”荀非指指地圖。

    “再尋不到就貼告示。但依照他們行走江湖的事蹟,我不認為她會是為財富所利誘之人,告示上要聲稱家裡有人得了怪病,尋到她的機會會大些。”

    “原來如此。”余平恍然大悟。“這樣一個好姑娘,可惜、可惜。”

    荀非直視他黑臉上的晶亮眼眸,說道:“余平,你我師出同門,自幼一塊練武,我什麼都不瞞你,我問你一件事,你老實告訴我你的想法。”

    余平趕緊打直身子,正色道:“我失去爹娘,孑然一身,全仰仗荀家扶養我,還讓我與你一同拜師學武,師哥儘管問,我絕對、絕對不敢有半分欺瞞。”

    荀非笑道:“你言重了。”他語氣轉淡道:“我前幾日想了很多,或許這麼多年來,我操著復仇的棋盤,只是把自己推向楊烈的道路——為達目的,不擇手段。這條路,棄子太多,你道我該繼續走下去嗎?”他是否錯了?

    余平努起嘴,努力動著不常運轉的腦袋瓜,他順了順這幾年計畫中被歸為棄子的有誰,半晌,喃喃道:“楊芙、方姑娘……”不就兩個嗎?

    “師哥,你雖利用她倆,但是事成後盡力保她們就是了。我想不出有什麼更好的法子。”

    “她們大可不必捲進這場家仇紛爭,尤其是方姑娘,她是徹頭徹尾的局外人。”他墨黑眼瞳起了幾不可見的波瀾。

    “可目前也沒有其它既能保全荀家又作掉楊烈的辦法,還是說,難道師哥你要放棄復仇?”余平愈想愈心驚,倘若苟非真要放棄復仇,他實在無法想像荀家一家老小的反應。

    京城荀姓一直是向心力極強、護短又排外的家族,因此,當年荀文解夫妻——這對讓荀家引以為傲的佳人才子——先後成為大臨厲帝的玩物後,其餘荀家人居然還一個個入朝為官,簡直令人瞠目,皆想原來號稱最愛家的京城荀家不過爾爾。

    然而埋藏在表面下的事實是,他們漸漸取得年輕皇帝及首輔楊烈的信任;荀家在宮中的眼線越來越多,只待時機成熟,就要狠狠拔掉楊烈這個眼中釘。而荀非的人生,自然被定位為含恨的孤兒。

    一個為報親仇而存在的孤兒。

    荀非帶著習慣性的微笑,道:“不可能放過楊烈,不過倒是有其它法子……”

    他執起桌上玉鐲,目帶寒意地掃過它。

    “咦?師哥,我以為你昨日已將玉鐲歸還給那姑娘了。”依荀非個性,決計不會胡亂收下姑娘的東西,最近的師哥真是讓他愈來愈難理解。

    荀非聞言,心下隱隱有些惱意,卻仍是笑道:“這不是昨日那姑娘的,這是官家石小姐的玉環,剛剛家裡派人送來的。”

    “石家?那個故作矜持的石小姐?”他濃眉誇張地上揚。

    荀非冷淡道:“記得去年初秋在楊烈宅邸的諸子宴嗎?石家小姐不知怎地看上了我,此後石家便頻頻派人來說媒。”

    余平心想:那日恰是荀夫人忌日,頭一次見師哥醉得那麼厲害,酒酣之際,早忘了在首輔楊烈面前不可出鋒頭,以致老夫子出的詩題和對聯全教他給答了去。如此醉態,又吟風詠月,舉手投足盡是風情,在場女人不動心才怪。只是沒想到當時一臉矜持的石小姐手腳居然這樣快,真是萬萬不可小覷啊。

    但,那石小姐不是師哥喜歡的類型啊。不,嚴格說起,師哥從來沒有表示過喜歡哪個女人,平常都只是應付地笑笑而已。

    他奇道:“你不可能娶她吧?那家裡派人送這玉環的用意是?”

    荀非劍眉微揚,應道:“石家小姐要的是我的人,而石家看中的是我在朝中的前程,他們需要我當他們的傀儡,只要我娶石家小姐,他們願意協助我拔掉楊烈。”

    余平滿面不解,荀非解釋道:“楊烈的寵妾是石家眼線,楊烈對她是毫無保留的信任,只要石家下令,她便會在茶水糕點中下毒,慢則一年,快則九個月,就能要了楊烈那條老命。事後追究下來,也查不到荀府頭上。”

    “下毒?是一直以來給楊芙服用的血牡丹嗎?那東西哪能毒死他?”

    “是血牡丹,不過劑量會給得重一些。給楊芙的劑量輕,十五年內不致死,對楊烈不必這麼客氣,一年內絕對能讓他不得好死。”他語氣雲淡風輕,好似談論的是不甚重要的閒話家常。

    余平終於忍不住,緊張道:“荀大師兄,你該不會真要娶那撈什子石家小姐吧?我不想叫那人嫂子啊。”

    他繼續咕噥:“你想,她整個人看起來蒼白沒精沒神又扭捏作態、擺官小姐架子,還把我當僕役……重點是,諸子宴那日,她故作矜持,假意不和其它女眷搶著和你說話,連正眼也不瞧,卻一回府就叫人送庚帖來了,這這這,這是扮豬吃老虎啊。”

    荀非失笑道:“余平,你倒是記得比我還清楚。我那日醉得不省人事,壓根不知她生得什麼模樣。”

    “那……師哥,你真決定要與石家小姐成親嘍?”余平難掩失望,“還要當她石家玩弄政權的傀儡……”他愈想愈替師兄委屈。

    “這事還拿不准,荀家雖能為復仇用盡一切心計,唯獨對荀家子弟的姻緣之事不輕易妥協,因而石家那邊先暫時拒絕了。”他輕輕放下玉環,發現上面刻了石家小姐的名字,家裡送這玉環來,是想教他自己決定吧?

    余平聞言松了一口氣,他憶及荀家確實對有目的的婚姻十分鄙夷。他幼年行乞時遭人口販子拐走,輾轉到了荀府,荀夫人阮氏見他可憐兮兮的瘦弱模樣,十分不忍,便讓他和荀非一同拜師練功夫。在廳堂入師門前,師父要他們說說人生目標,五歲的荀非說想和爹爹一樣在杏壇作育英才,但才四歲的他哪裡懂那麼多,便用軟軟的童音發下豪語:“我將來要娶千金小姐,一輩子不愁吃、不愁穿!”

    當晚即被荀文解給訓了足足一個時辰,此後不敢再提此事。

    石家千金就是余平幼年時期心目中的佳偶,現在想來不禁好笑。

    荀非見他神情,回想起兒時的余平,笑問:“聽我不娶她很是歡喜哪?怎麼,你要和我搶那千金小姐?”

    余平趕緊道:“師哥,十多前的我定會和你搶那石家千金,可我現在對那種小姐避之唯恐不及,要娶,也得是個俠女。”他雙手撐桌,湊近荀非,問出他心底一直擱著的疑惑。

    “師哥呢?你可曾對哪個女子動心?”

    荀非向後微微一挪,避開忽然湊近的臉龐。

    “不曾。”他回答得乾脆,心中卻浮現難言的情緒。

    驀地,思緒拉回數日前的午後,天地間彷佛只有她與他,累日的煩躁透進一絲絲沁涼,毋須算計,毋須掩飾,只有令人眷戀的恬適。

    他沒有問她的名,因他知道,自己正在走的路太過崎嶇,他不能、也不願強拉她陪他一起。

    “師哥,你可是累了?”

    他回神。“沒,只是在思索。”又道:“對了,過些天要去武林大會辦楊烈順道交代的事,地契準備好了嗎?”

    “準備好了。話說這楊烈的勢頭真是愈來愈大了,居然動用地契征五名高手入府當他護衛。”

    荀非見怪不怪,淡聲道:“那些江湖人倒是很買他的帳,這地契每年帶來的稅收十分可觀,去沈家莊參加武林大會的人多半是為此而來。”

    余平側著頭,喃聲道:“說到沈家莊,我前天午後經過沈家莊時,瞧見一名黃衫白褙的姑娘。”他又補充:“就是那要送玉鐲給胡老闆的美姑娘。”

    苟非聞言,俊眸凝視余平,微一頷首,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那姑娘不知何處得罪了沈家莊的人,才沒說幾句話,突然冒出幾名大漢從後扼住她要穴,她反應不及,被押進了莊內。”

    說不定正好趁此處理掉這個可能的麻煩呢,余平暗想。

    荀非渾身輕震。

    沉默片刻,他沉聲道:“余平,咱們提早去會會沈家莊。”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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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1)

    沈家莊內,小廝丫頭們亂成一團。

    “動作快!我養你們這些廢物幹什麼!”中年彪形大漢暴躁無比,急急呼喝眾僕役備宴、備禮、設席,碎念道:“不是說太常寺少卿四月十五才要來嗎?怎麼初七就來?”

    他接過丫頭送上的華袍,往身上一披,取過銅鏡,露出他自認最真誠的笑容,隨即奔向前廳迎接太常寺少卿荀非。

    “少卿大人,草民沈家莊莊主沈良全,有失遠迎,萬分對不住!”沈良全大大打了個揖,抬眼見荀非笑容如春風和照,不覺松了口氣,擠眉弄眼道:“少卿大人若是不嫌棄,待會兒敝莊設筵席給您接接風、洗洗塵。”他笑到眼角都要和嘴角接在一塊兒了,另補充道:“當然,該有的禮數不會少。”

    “這個自然,本官很期待哪。”荀非擺出官架子,只手撐頭,半躺半倚在主位上,青蔥袍子垂墜一旁,唇角漾著漫不經心的弧線。他鳳眸微眯,聽得沈家莊莊主出來迎客,連正眼都沒瞧,只用騰出的手揮了一揮,十足的惡劣庸官樣。

    沈良全咽了咽口水,沒料到這次首輔楊烈派下來的官這樣年輕這樣俊……

    他早有耳聞京城苟家人朝為官後皆行為放蕩且驕貪淫懶、荒誕輕浮,如今看來樣樣符合,因而更相信流言其來有自。

    他轉念一想,太常寺少卿提早四日前來,是否他有希望多吞幾張地契?念及將來的榮華富貴皆系于荀非一身,更是不敢怠慢,連忙延請荀非人筵。

    “少卿大人,這邊請。”沈良全腰彎得幾乎可以在背上寫字了,他心忖:古有自命清高的人不為五斗米折腰,老子我為千石米折腰總行吧!

    荀非徐徐站起,袍袖一甩,負手而行,經過沈良全時,冷眼瞥過他頂上,心中盤算著要如何設局引他人彀,待沈良全抬起頭時,他已換回懶散的微笑。

    “沈莊主也請。”

    酒筵上,數名昆曲旦角演唱著蘇州民俗歌曲,餘平等四人站在一旁,隨著輕快樂音輕擺身子,卻見沈良全趨前,對那些旦角低聲附耳幾句,即見旦角們臉色變得極為難看,皆是又羞又惱,其中幾名憤憤離去,剩三名較資淺的,臉色難堪地坐下。

    她們撫琴唱道:“幾番枕上聯雙玉,寸刻闈中當萬金。爾我謾言貪此樂,神仙到此也……也……”旦角們滿面窘態,再也唱不下去。

    余平心道:好端端的,怎地突然叫她們唱這等靡靡之音?

    沈良全擠到荀非身旁替他斟酒,惱道:“我去叫她們換個比較合大人胃口的樂曲,誰叫她們這般扭扭捏捏!唉,這次是沈某請錯了,下次大人光臨必請識相一點的女子來奏曲。”

    荀非啼笑皆非,心裡不知該高興自己將放浪形象營造得如此成功,還是難過自己在世人心中就是一個淫亂驕貪的敗家子。只得笑道:

    “既然沒了好曲子,有瓊漿玉液也不賴。來,沈莊主,陪本官幹。”語畢拿起酒樽一飲而盡,再暗暗運功化解酒力。

    “豪爽真丈夫!”沈良全豎起拇指贊道,自己便也幹了一杯。

    酒過三巡,沈良全已有三分醉意,但他是何等人物,光是內力之深厚便足以在中原武林占一席之地,更受各方江湖人推舉主持武林大會,故他沒多久就恢復清醒,見荀非連酒樽都捨棄,直拿酒壺往嘴裡倒,暗暗讚歎荀非的好酒量。

    這時,一名僮僕走近低聲附耳道:“爺,您剛點的十二芙蓉到了。”

    沈良全大喜,喚道:“大人,大人。”見荀非醉眼迷茫地望向自己,暗忖再塞給太常寺少卿幾名貌美姑娘,還怕地契不到手嗎!

    他歡然續道:“咱們蘇州雖然沒有京城九牡丹,倒是有樂雲樓十二芙蓉。江南姑娘雖不比京城脂粉味兒香,卻也別有韻致。大人,就請您將就一些,讓敝莊獻醜了。”

    沈良全拍了拍手,十二名豔麗至極的青樓女子柳腰細臀嫋嫋娜娜走進門。難得待客得以見到這麼俊的公子哥兒,十二芙蓉皆是難掩心喜,有的甚至如餓虎撲羊般直接蹭上身。

    荀非板起臉冷聲道:“本官為何要將就?既然有自知之明,這醜,不妨別拿出來獻了吧。”說罷,便推開蹭上來的那名女子,拂了拂袍袖,顯是甚為厭惡。

    沈良全心一驚,知道自己這一下馬屁全拍在馬腿上了,惹得太常寺少卿不悅,於是趕緊賠笑:“是、是。京城的姑娘,是無論如何都比不上的。來,大人,喝酒、喝酒。”

    荀非這才展露笑顏,酒酣耳熱之際,沈良全道:“待會我命人拿幾樣薄禮贈與大人,大人保證喜歡。

    他對丫鬟招手,吩咐道:“把要給少卿大人的禮品送上來。”

    見荀非甚感興趣,他得意道:“大人,不是我要說嘴,待會要給您的羅衾被是以西域上好綾羅混著金蠶絲織成,全大臨只進十張,我這兒有三張,兩張送給大人,保證春宵過後,絕對帳暖。”語畢掩嘴笑著。

    荀非莞爾道:“多謝沈莊主了。不過呢,本官選禮有一癖好,喜歡自己選,愈是別人送的,本官愈不喜。”

    沈良全忙道:“這有何難呢?我待會命丫鬟小廝們站一排,各呈一件禮讓大人挑,大人愛挑多少就挑多少。”

    “本官想要的是,整間屋子任我挑。”他言笑晏晏。

    沈良全有些躊躇,心裡盤算著莊內有多少值錢物。

    荀非又道:“本官也不是要為難你,看在你今日盛情招待的份上,本官挑一件就好。”

    沈良全一聽大喜,心想諒你隨便挑一件屋內物事,也抵不過一張金絲羅衾被。

    他問出心心念念的事:“既然大人如此說,沈某當然就順著您的意。只不過,這地契的事……”

    荀非笑道:“沈莊主肯自然最好,地契的事就別擔心了。”他從懷裡掏出五張地契,放在桌上。

    “首輔有令,武林大會上,挑五名高手進京作為首輔府邸護衛,受聘者年百石米,其家族得獲地契一張。”

    沈良全眼睛眨巴眨巴直盯地契,瞧著瞧著口水都要流出來了。

    “本來呢,本官是四月十五才要來,但臨時出了事情要提早離開。這地契原要藉武林大會自各門派中挑出五名,但本官想莊主威名如斯,底下弟子必皆武功高強,就擅自留了兩個名額給沈家莊。”荀非淡淡笑道。

    兩個名額,言下之意,兩張地契。

    沈良全笑得合不攏嘴,連連稱謝。

    “對了,另外三名,就請莊主于武林大會上替我轉交給他們吧。京城那邊會隨時關注這邊的消息。”當然不會讓你胡來。

    沈良全聞言,連忙又是拍胸又是立誓,保證一定會讓其餘三張地契有最佳歸處。

    不知何時離開的余平和三名隨從踏門而入,他走近荀非,附耳道:“師哥,找到了,西廂客房。”

    荀非眼底閃過一絲光芒,轉頭對沈良全笑道:“整間屋子任我挑一禮物是吧?”

    沈良全兀自沉浸在一生一世的榮華富貴中,喜道:“大人,你們五人合力搬得動的東西,儘量拿吧!”

    荀非又笑道:“這倒是免了,本官自己拿得動就行。”

    沈良全暗想你這醉鬼要托大就由得你吧,反正是你的損失。

    他嘻笑不止,道:“大人真是男子漢大丈夫。”

    沈莊主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可不得反悔啊。”苟非稍稍正色道,仍是掛著微笑。

    “沈某什麼身分,生平不敢說多有情有義,就講一個‘信’字。我要反悔,就是狗娘生的雜種,烏龜兒子王八蛋。”他自恃自己能在江湖混得這麼好,就是靠“信用”二字。

    “那麼,沈莊主,酒足飯飽了,可以進行本官最期待的挑禮了嗎?”

    ……漆黑一片,這是哪?

    墨成寧睜開眼,長長的睫毛扇了扇,碰觸到眼前黑布。她頭痛欲裂,渾身動彈不得,這才意識到自己給人點了穴、蒙了眼,丟在木床上。

    她自前日午後就再無進食,其間沈家莊只給過她一杯水。

    此刻周身氣血翻騰,她屏氣凝神,感受著心脈及身體狀態,良久,她歎口氣。

    果然中毒了嗎?

    記憶回溯至兩日前,她當時正向附近江湖人士打探迷蝶派李玦的下落,卻不料莫名其妙就被捉進沈家莊,隨後幾名青年漢子向她咆哮要脅,要她說出辣手菩薩的藏身處,否則就讓她不得好死。

    怪了,袁長桑去世的假消息不是傳遍江湖了嗎?怎地又有人要找他?

    “你他媽的直賊娘終於醒了啊!”有人走近,尖聲說道。

    “你們捉我幹什麼?”墨成寧氣息不穩,想調整內息卻無法動彈,不禁暗暗叫苦。

    “別裝了,咱們前任莊主命喪袁長桑這狗賊手中,這仇不報叫沈家莊面子往哪擱!你從實招來,辣手菩薩袁長桑在哪?”

    “袁長桑不是早死了嗎?幹我何事?我哪知道他葬在哪。”她心裡暗暗吃驚,大哥體內餘毒還有一年才能清盡,要是給這些人找到,哪還能活命。

    她一咬牙,打定主意,死都不會吐露半字。

    “你說是不說?!你已身中本莊獨門毒藥,要解藥就帶我們去找他!”那人不耐煩地尖聲道。

    她悶不吭聲,心道:哼,想知道我大哥在哪?你和我到地府會面,在黃泉路上本姑娘再考慮是否要告訴你。

    “我真的不識什麼辣手菩薩,這位……這位英雄,你們是不是抓錯人啦?”

    “還真的給老子裝蒜!咱們前任莊主不過開開迷蝶派那女人幾句玩笑,袁長桑居然不惜以贈銀針來誘前任莊主和他見面,爾後再殺了前莊主。這幾年,本莊暗地調查江湖上有哪個醫者善使銀針,還真的給咱們找著了。方世凱,就是袁長桑。”

    他恨恨地續道:“可恨他和他妹子在一地停留皆不超過三個月,咱們總是晚了一步。”

    那漢子走近,冷聲尖笑道:“不過,天助我也,有你這小妮子在手上,便可要脅辣手菩薩現身。”

    墨成甯聞言,不禁打了個哆嗦,心知沈家莊若是真把她受困消息傳出去,大哥就是冒死也會出山救她。

    那怎麼行!大哥日日夜夜翹首盼著未過門的李玦九年,整整九年哪,他想到頭髮都有些發白了,她不願自己成為阻礙兄嫂重逢的罪人,更不願有情人無法成眷屬。

    她略略扭動頸子,確認頭部可以轉動,決意只要有人近她身,便一頭撞上去。

    她耳環上的銀針含劇毒,只要銀針兩端一觸血,便會噴出微量劇毒,毒液雖然微量,卻已足夠殺掉一個大男人和她自己。

    那耳環本是大哥怕她遭欺侮,特地為她打了兩支,讓她一次可以解決四個。

    墨成寧暗暗苦笑,千算萬算也算不到,耳環竟在這時派上用場。

    她心道:大哥,對不住,我不能再替你尋大嫂了。那日打探到迷蝶派數年前慘遭血洗,希望大嫂沒事,我終究還不了恩情……

    她冷哼一聲,道:“你又如何確定我大哥便是袁長桑?我大哥善針灸之術,卻是半點武功也不會,你可曾聽過方世凱殺人?不過就是剛好會使銀針罷了。你一個男子漢大丈夫,行事如此隨便,別人指鹿為馬,你就認為那是馬?”

    那漢子先前聽莊主說方世凱千真萬確就是袁長桑,便深信不疑,如今給她一陣搶白,又不那麼確定了。他惱羞成怒,惡狠狠瞪向墨成寧,要嚇她一嚇,卻見她眼上蒙黑布,根本瞧不見他,於是氣得扭頭生悶氣。

    此時門口傳來陣陣騷動,那尖聲漢子睨她一眼,轉身邁出察看。

    門外聲音她聽不真切,忽然一陣腥甜升上喉頭,她張嘴嘔了一小口血,仍奮力把持住意識。

    “少卿大人,這是客房啊,不會有你想要的禮!”

    “沈莊主已經言明本官哪都可以去,本官想進去一瞧,你倒攔著我了?”

    好像有人在房前爭吵……她可不可以趁亂溜走?

    她心下甚惱,早知當初聽大哥的話,和他多學點武功,便不致到此刻還沖不破穴道。

    “沈某不敢。但裡頭有女客在歇息,恐怕不方便。”

    “喔,那本官更有興趣了。”他推門而入,目光立時鎖定被丟在木床上的女子。

    見她衫發淩亂,他心中微覺有氣,便大步邁向床邊。

    墨成寧感覺有人接近,已準備好同歸於盡,那人卻輕柔地抱起她,她一愣,頓時忘了要刺他。

    酒氣混著芷蘭香鋪天蓋地而來,感受到那人的體溫,她連忙回神,一頭撞向來人胸膛,頭頂卻被那男子的額頭輕輕抵住,只聽得溫潤的男聲自耳邊滑過:“姑娘,是我,沒事了。”

    墨成寧怔了數秒才認出這聲音,她失聲輕叫:“苟公子……”

    隨即心神一松,陷入昏迷。

    “沈莊主,我就要這份禮。”荀非轉身笑道。

    沈良全趕忙道:“大人拿什麼都行,就這妞不行。她是我殺兄仇人的妹子,沈某說什麼也不會讓大人帶走她。”想了想,又道:“大人若要貌美女子,在下替你帶幾個回來便是,保證美貌勝過她十倍不止。”

    荀非溫文笑道:“沈莊主答應整間屋子任我挑一件禮,只要拿得動就行,本官便只要這件,不行嗎?”

    沈良全隱隱覺得自己踏入了荀非設的局,不禁微怒道:“大人好厲害,把沈某騙得團團轉。地契我可以不要,殺兄大仇卻不能不報!”

    荀非面上仍是掛著微笑,聲音卻冷了起來:“沈莊主乃一代武學大師,說話要不作數嗎?”

    沈良全自恃身分,沈家莊之所以能在江湖上號召群雄,成為天下武學集散之地,靠的便是“信義”二字,“義”就罷了,但他“信”字可是做得十足,若被知道自砸“信”字招牌,豈不教人笑掉大牙?

    他滿面不甘,一咬牙,恨聲道:“帶走吧!”又擺了擺手,命僕役傳聲下去:“誰也不許攔他們。”

    “多謝沈莊主。”他低頭,赫然發現墨成寧嘴唇發紫,有中毒之跡,慍道:“解藥呢?”

    沈良全冷笑道:“沈某答應大人帶一件禮,卻沒答應要給第二件。”

    此時尖聲漢子插嘴,陰惻惻道:“莊主,叫她自行配解藥啊,她不是醫術高明?哪需要什麼解藥。”

    荀非一愣,不解地看向那名漢子,道:“醫術高明?”

    沈良全道:“大人不知嗎?這妞是方世凱的妹子,在江湖上也頗有名氣。既然大人不清楚,想必與她連認識都稱不上,何必為此與敝莊鬧僵呢?”

    荀非面上一僵,未料她竟然就是那位“方姑娘”。

    他穩住情緒,將墨成寧用左手摟緊,右手驟然伸出,連連拂過沈良全幾處穴道,接著扼住他喉頭,冷聲道:“對不住了,解藥拿出來,不然你一同陪葬。”

    他本不欲顯露武功,但緊要關頭,也只能略施幾招。

    沈家莊眾人大駭,顯是沒人料到荀非會武,如今半醉的莊主在他手中,自是不敢輕舉妄動。

    “內衫……內衫右側暗袋。”沈良全顫聲說道。從來都是他捏住別人喉頭,如今頭一次生死掌握在他人手中,他方知其中可怖之處,不禁有些腿軟。

    荀非單手取出解藥,淡淡道:“我會再確認解藥對不對,不要玩把戲。還有,本官學過一些擒拿法,練來玩玩罷了,不足為外人道,若是有人向外頭傳出去……”他轉頭瞥向沈良全,眼角若有似無地泛著殺意。

    “江湖上若少了英才輩出的沈家莊,本官會覺得十分可惜哪。”

    荀非將解藥往懷中一揣,便抱著方姑娘出了客房,籲出那口一直屏著的氣,這才發現,冷汗已濕透了背。

    他入朝以來鮮少得罪人,是他人眼中八面玲瓏的太常寺少卿,如今給沈家莊得知他會武,荀家歷代重文輕武,倘若被有心人知道,又不知會帶給他多少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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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7-6-7 01:40:12
第4章(2)

    莊外林蔭處,餘平等人已牽了烏騅馬等候,荀非翻身上馬,接過方姑娘,急馳而去。

    冰涼手指輕覆她額面,停留片刻,隨即抽手。

    那手指傳來的涼意令她好生眷戀,這些時日她總覺得自己像走在一團火球上,渾身如火燒般,令她下意識想把那雙手拉回額面,無奈身子卻不受控制。

    “燒退了,方姑娘,你昏迷了好些天,也該清醒了。”清亮男聲自耳邊輕輕響起。

    方姑娘?誰呀?怎麼最近似乎常常聽到有人在喚方姑娘?

    “師哥,這下可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咱們遍尋不著的方姑娘,居然就是這黃衫女子。”另一人哈哈笑著。

    他眉頭微攏,喃喃道:“她怎會曉得我姓荀?”

    荀……荀非?她記得那日自己的確喊出荀公子這三字,怎麼他還沒認出她就是墨成寧?總覺得有些許失望,難不成她小時留給他的印象猶似蜻蜓點水,半點痕跡也不留?

    “師哥,你在自言自語什麼呀?反正方世凱的妹子找到了,計畫也就可以順利進行了。”另一人的語氣滿是欣慰。

    原來他們當她是方世凱的親妹妹啊……等等!什麼計畫?該不會他們也要找大哥尋仇吧?

    墨成寧倏地睜開眼,瞪向床邊負手而立的男子。

    “荀非!”她低叫。

    苟非聞聲一愕,旋即轉過身來,見她美目樵悴,眼底盡是防備。

    “你們找方世凱做什麼?”她焦急問道。

    “方姑娘別慌,咱們只找你一人,沒要找你哥麻煩。”站在後頭的余平說道,他聽聞方世凱兄妹手足情深,是以先言明,以免她猜疑。

    “喔對了,我是余平,荀非的師弟兼親信。”

    墨成寧眼神和緩了些,心中寬慰道:原來不關大哥的事啊。

    她眼皮一沉,又想睡去。

    荀非靜靜望向她半閉的眼,努力想記起些什麼,卻徒勞。

    她帶給他的三分熟悉感,究竟從何而來?

    荀非坐到床邊,傾過身,輕聲喚道:“方姑娘還要睡?”

    余平想提醒荀非,他靠太近了,會嚇到姑娘家啊……

    果不其然,墨成寧被驚得九分清醒,連忙掙扎著坐起,身軀直往床內側挪去,蒼白面容霎時雙頰飛紅,眼中盡是窘態。

    荀非沒伸手去扶她,靜靜地看著她的驚惶與無措,腦中閃過零碎記憶。

    他嘴角輕淺地彎起,開口道:“方姑娘?”

    她有些受不了他習慣性的刻意笑容,撇開了頭,輕聲道:“我不認識什麼方姑娘。”便垂眸不語。

    荀非有些急了,忍不住問道:“方姑娘,你何以識得我?我總覺得你……”

    似曾相識。

    墨成甯聞言,雙眼一眨,目色中隱有一絲期待,她抿嘴而笑,左頰上漾起輕輕淺淺的笑窩。

    荀非愣住!他分明見過這樣的臉龐,卻沒見過這張臉龐帶著笑。

    “你是……”這麼多年了,會是她?

    墨成寧沉吟半晌,勾起唇角,吟道:“與君相遇劫難中,馬狂人落背殷紅。九年參商各懷志,豈料劫難又重逢。”

    荀非終於確定心中答案,站起身驚喜道:“墨成寧!”

    她但笑不語,心底流淌過一絲無法言明的滋味。

    這下換余平滿頭霧水了。

    他想出聲詢問,又不便打擾兩人相認,抬眼見師哥眼中的光芒,只好摸摸鼻子,識趣地離開房間。

    “呃,師哥,我去跟大福他們說方……這位姑娘醒了。”

    “余平,請店小二煮些粥,墨姑娘數日未進食,應該餓壞了。”荀非雙目眨也不眨地凝視著墨成寧,不敢置信那閨閣小姐竟會身在此地。

    余平正要跨過門檻的腳定在半空中,尷尬應了聲,隨即逃之夭夭。

    唉,師哥這般模樣,可別陷進去了才好,余平心想。

    荀非和墨成寧兩人皆有一肚子疑惑,一時相視兩無言,不知從何問起。

    對於她,荀非的印象便只是一個偶然救了他一命的千金小姐,他萬萬沒料到,前些日子讓他心神暫失的女子竟就是當年那扭扭捏捏的小女孩。

    “墨姑娘,你前些日子要鼴曲戲班改摺子,是為戲通是為人?”荀非頗感興味,這世上居然還有人願意忽視眼前所見,相信他荀非是個上進青年。

    “自、自然是為戲……”墨成寧滿面紅暈,羞得不得了,心裡暗暗有氣,明明這幾年害臊性子已改進不少,怎麼荀非一句話就將她打回原形?

    回頭一想,她覺得不大對勁。

    “荀公子為何也去找戲班子老闆?當日在河堤遇見你時,我著實吃了一驚。”

    荀非語帶歉意,道:“嚇著姑娘真是抱歉,你可知那昆曲結尾劇情誰編的?”

    墨成寧奇道:“不是戲班子的人嗎?難不成另有其人?”

    “是另有其人。”他噙著笑意,拉過木椅坐下。

    她蹙起秀眉,嘀咕道:“誰會這樣大費周章?這是有心人在詆毀,荀公子你要小心……”

    “那有心人正是在下。”他不禁笑出聲。

    墨成寧一愣,滿腹狐疑,努力串起前因後果,思及他在河畔堤坡上的一番話,她抬眼直視他。

    “荀公子與當今大臨首輔表面關係挺好?”

    看來她已猜出七八分了呢,他暗暗讚賞。

    他笑笑,不作表示,當是默認了,揚起劍眉反問:“墨姑娘知道荀非的故事?”

    她不願再拐彎抹角,便直言不諱:“大略知道些,在瑤國茶館聽說書先生說過十九年前的‘諸子宴’,之後與大哥行走各地時也耳聞了些風聲。”

    那些風聲多半在詆毀苟非,隨著“諸子宴”在各窮鄉僻壤大受歡迎,荀府人人吃香喝辣,荀文解夫婦的遺孤苟非放蕩淫亂、恬不知恥等流言更是滿天飛。

    她心底相信荀非的為人,早想到那是有心人刻意營造,卻沒想到那有心人便是他自身。

    她幽幽歎了口氣,目光盈盈地瞧著荀非。

    “荀公子,你要復仇?”

    苟非微一閃神,笑道:“正是。墨姑娘是想起我那日說的話吧?”

    “那日?”

    “河堤,午後。”他鳳眸突賣地望向她。

    兩人目光倏地調開,墨成寧別開頭,他剛剛提到河堤時,眼底似乎泄出一絲柔意?

    她乾咳一聲,語氣生硬問道:“你們尋‘方姑娘’有什麼事嗎?”

    荀非眉頭微攏,隨即展顏溫笑。“這是皇上的旨意。”

    他揚聲道:“余平,別杵在門口了,粥會涼掉的。”

    余平一臉尷尬,端著粥躡步而入,乾笑道:“師哥,墨姑娘,我不是有意偷聽,我是怕叨擾兩位敘舊。”

    荀非笑道:“無妨。你去叫他們三兄弟半個時辰後進來。”

    余平感激地看了荀非一眼,飛也似地奔出。

    荀非轉回身,道:“首輔楊烈的小女兒楊芙長期臥病在床,但她是皇上選中的儲妃,皇上有意立楊芙為後,但因其病體而遲遲未能迎她人宮,連前任御醫也束手無策。我身為太常寺少卿,奉皇上之命前來尋方氏兄妹。”

    “所以是要我去楊烈府邸醫治楊芙?”她隱隱覺得事有蹊蹺,他沒有道理如此好心幫楊芙找良醫。

    “是。”他看出她眼底的懷疑。“我只是奉命行事。”

    她心裡不禁感歎,荀非為了卸載楊烈心防,居然能做到這種地步。

    荀非取過桌上清粥,自了一匙湊近她的嘴。

    她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訥訥道:“我自己來好了,怎敢麻煩荀公子……”

    他笑道:“有什麼不敢?”卻仍是把湯匙交給她,改替她端著瓷碗。

    怕荀非替她端太久,她急急吃了起來,一不注意吞了太大一口,嗆咳了起來。

    他把碗放至一旁,拉過袖袍覆住掌心,輕輕拍了拍她纖瘦的背。

    “哎,別吃那麼急,這麼多天沒吃東西得緩些。”他輕笑。

    縱使仍饑腸轆轆、四肢無力,但怕荀非還要替她端碗,只得心裡流著淚,詆道:“我飽了,晚些再吃。”

    荀非揚起一道眉,心裡不信,還是由著她。

    “晚些再請他們料裡些在地美食給你吃。”

    美食?墨成寧心中燃起小小想望。

    “荀公子,大臨……有沒有產苦瓜啊?”

    荀非一愣。“苦瓜?”

    她不好意思道:“九年前荀公子回京後,頻頻送謝禮到瑤國來,還沒好好跟你道謝呢。”

    ……當年的確是送了許多禮品給墨府,但……苦瓜?

    他想了又想,終於憶起當年初春南洋使節來訪,進貢了許多當地特有物產,當時宮裡人人見這果子生得醜陋又苦不堪言,便欲棄之。他想墨成寧喜研藥理,說不定能用苦瓜研究出什麼藥方,便討了些來,派人送去墨府。

    他看她小心翼翼掩藏渴望,敢情她是研究出了什麼名堂,這才問起苦瓜?

    荀非歉然道:“當年宮中人人不喜,皇上便命南洋使節不要再進貢苦瓜。”

    墨成寧歎道:“這樣啊……那這輩子豈不是再見不到苦瓜了?”那一餐味覺的饗宴她念茲在茲,不禁開始盤算起將李玦送回大哥身邊後,是否該去南洋遊歷一番。

    “墨姑娘急用?”

    “啊,這種事怎能說是急用呢,雖然真的很美味。我記得當時有苦瓜什錦炒、鹹蛋苦瓜、炸苦瓜酥……”她目光瑩然,渾然忘我地扳著手指細數苦瓜美味。

    “……”她把藥材拿去吃?

    見她孩子氣的模樣,他失笑。“當真如此美味?”

    她用力點了點頭,充分展現對苦瓜的喜愛,笑道:“我當日還計畫將苦瓜種子種在五靈山上,最後沒成功,倒是認識了我大哥。”

    荀非疑道:“認識?方世凱和你並非親兄妹?”他原猜想方世凱姓墨,只是曾經得罪沈家莊,因此化名方世凱,以利在江湖上行走。

    “不是,我們是義兄妹。”她不加思索答道。

    “你和一個大男人結伴行走大江南北?”他瞪大雙眼,猛然站起身。

    墨成寧被他的反應驚得呆了,他這是……

    她軟聲道:“她是我哥啊……”見荀非神情,一時語塞。偏頭想了下,便把和袁長桑如何相遇、如何結拜的事全盤托出,說到後來,連李玦的事也一併告訴了他。

    荀非緩了緩臉色,徐徐坐下,神色複雜地看著她。

    他沒有料到她會把事情全盤托出;她告訴他袁長桑的真實身分,這是……代表對他全然信任嗎?

    想到她這般信賴自己,荀非心下起了連自身都未察覺的惱意。

    他舒了口氣,起身快步至行囊旁,拿出一卷蠶絲製成的綾錦織品,拉開燙金卷軸,面向墨成寧,朗聲道:“奉天誥命,皇帝制曰:‘國不能一日無母,帝不可一日無後。然則皇儲妃病體未愈,後位無主,天下無母,故朕特敕太常寺少卿荀非,延請民間良醫方世凱兄妹出任御醫之職,任期長短、薪餉等,從長計議。限五百日內回宮呈報。”

    這時,余平已帶三名隨從來到房門前,聽得荀非在宣讀聖旨,連忙一個個排排站好。

    荀非放下卷軸,語調無波:“墨姑娘非我大臨朝子民,有權拒絕皇上的詔書。”

    墨成寧未料他情緒轉變如此之劇,不解地呆坐床上。

    感受到房內的緊張,余平有些後悔提早半刻鐘帶大福他們進來,卻又想聽墨成寧的答覆。

    答應吧!這樣師哥就不用做石家的傀儡了,他心中暗暗慫恿。

    “不知墨姑娘考慮得如何?”荀非眸中精光陡射,直直盯著墨成寧蒼白的面容。

    墨成寧緩緩掀動發白的唇瓣,荀非微地張嘴,想勸她別答應,話到嘴邊,想起荀家,又硬生生吞回腹內。

    “我願意,但要在我替大哥辦完事之後。”墨成寧咬了咬下唇,若有所思。

    他頹然低聲道:“你願意啊……”,

    墨成甯舒眉淡然道:“荀公子救我一命,我理當做些什麼報答你,至少,不讓你在皇上面前為難。”

    荀非眼神稍軟,啞聲道:“墨姑娘也曾救我一命,如今不過兩不相欠罷了。”

    她嫣然一笑,道:“能為荀公子做些什麼,我很歡喜。何況,倘若我答應,荀公子會助我找到李玦吧?”

    他聞言,嘴角不自覺地揚起,道:“這個自然。晚些給你挑一匹好馬。”

    這條路,就委屈你陪我一道走吧。

    墨成寧腦海中立即浮現威武高壯的烏騅馬,頭皮一陣發麻。

    她慌忙搖手道:“公子不必麻煩,我自家鄉帶來了一匹白馬,還在先前住的客棧那呢。”當年離開五靈山前往中原之前,她硬是求大哥讓她到瑤國北方市集帶了匹白馬,因她以為中原的馬都像荀非的烏騅馬那般高大;哪知到了大臨,才知道瑤國的馬並不比大臨的嬌小,純粹是那烏騅馬……發育過度了點。

    荀非倏然憶起她被烏騅幼駒嚇著的模樣,鳳眸笑意盎然,莞爾道:“墨姑娘確實是怕我那烏騅馬,我待會叫大福替你牽那匹白馬過來。”

    墨成寧悄悄欣賞著荀非發自內心的微笑,忽地想到了什麼,輕聲喚道:“荀公子。”

    聲音極細,站在門口的餘平等人只見她動了動嘴,卻不知她說了什麼。

    荀非走近床邊,側耳道:“嗯?”

    她深吸一口氣,以著氣音說:“我不需要你應付,所以,可不可以別對我佯笑?”

    他一怔,她看出來了啊?

    荀非抬眼,只見墨成寧目光左右飄忽,不敢瞧他。

    “墨姑娘,我答應你。”他附耳柔聲道。

    “呃,師哥,我們在這兒呢。”余平尷尬提醒道。

    “余平、大福、二福、小福,見過墨姑娘。”苟非喚他們過來。

    “墨姑娘,這是我師弟余平,以及隨從三福兄弟,都可以信賴。”他介紹道。

    見他們躬身作揖,墨成寧急急要下床回禮,卻被荀非攔住,只得點頭致意。

    “我是墨成寧,成事不……罷了。”

    荀非失笑,她這自我介紹還沒改掉啊。

    “今後就有勞各位了。”

    余平開懷笑道:“彼此、彼此。”

    你這傻姑娘,是我們有勞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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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7-6-7 01:40:36
第5章(1)

    壯。

    健壯。

    除了健壯,她空白的腦袋瓜中再也擠不出另個詞彙。

    “……九年不見,你真是長得健壯無比哪。”她杵在門旁,喃喃道。

    記得初見荀非時,它還是幼駒,當時它的個頭已經很高大,如今益發高大駿逸。她原本以為自己抽高了,理當不會再有當初的震撼驚懼,今日一見,沒來由的恐懼又鑽進腦海裡。

    墨成寧自家鄉帶來的白馬悶聲嚼著牧草。

    是她的錯覺吧,白馬似乎有點自卑?

    她好想捧著它的頭搖一搖,告訴它它才是正常的,是那傢伙太巨大了!

    烏騅馬百般無聊地嚼著苜蓿,鼻孔猛然一張,似嗅到久違卻熟悉的氣味,黑眸一亮,見到主人的救命恩人,旋即親熱地蹭了過來。

    “別過來啊!”墨成寧倒抽一口氣,連退數步,卻撞進某人的懷裡。

    “呃,墨姑娘,你在賞馬?”

    墨成寧僵硬地轉頭。

    “……余公子,對不住!”她趕忙抬腳要往前一步,觸及烏騅馬的晶眸,要跨出去的腳又遲疑了,嘴唇顫抖不已。

    余平甚是困惑,見著不斷走近的烏騅馬,下意識用手穩住墨成寧肩頭,詫道:“師哥的烏騅馬一向性子冷啊,就連我也是和它混了很久才不被排斥。墨姑娘是用了什麼法子啊……”

    他一向不拘小節又粗線條,渾然沒注意到眼前姑娘身軀僵直。墨成寧髮絲拂過他黝黑的面龐,他不耐地揮開癢意,繼續思索著她的“馴馬術”。

    “咳……”不遠處,一男子略帶威脅地乾咳一聲。

    余平生平第一次體會到何謂眼神能殺人,不禁愣愣地看著自家師哥閒步走來。

    荀非撥開他的手,拉過兀自瞪著烏騅馬的墨成寧,笑道:“墨姑娘怕烏騅馬,索性別看了。”

    冤枉哪,師哥!師哥那神情分明是在說他趁人之危。

    墨成寧用力眨眨眼,這馬兒似乎在沖著她笑?

    她奇道:“荀公子,你都讓它吃什……啊!”烏騅馬蹭過身,黑晶般大眼頻頻示好,眼見就要舔上墨成寧,一隻手臂替她格開了它。

    “待會兒要出門,去補充些體力吧。”荀非拍拍馬頭,將它牽回馬廄。

    “墨姑娘,咱們進去商量要如何找迷蝶派門人的下落。”

    “師哥,你有法子啦?”余平興奮道。他這師哥就是足智多謀,凡事輪不到他來動腦,害他覺得自己腦袋越來越不靈光。

    見墨成寧進屋了,荀非睨了他一眼,嘴角彎起。

    “這次怕是要讓你扮黑臉,請你多擔待啦,師弟。”他笑得彬彬有禮。

    ……嗚,千萬不要得罪師哥,太可怕了。

    他連忙跟上去,拍手叫好:“好啊,黑臉好!瞧我,本來就臉黑。師哥!師哥你等等我……”

    塘山街上的雙喜樓這陣子門庭若市,全是因武林大會。雙喜樓作為蘇州最大酒樓,自然成為各大門派的落腳處,東邊一群喝著淡茶的道士,西邊一桌比拼酒力的丐幫長老,個個摩拳擦掌,因只要武林大會中勝出,便有機會取得一張地契,有了地契,全幫、全門派上上下下不必再為財源所擾。

    據說提供地契的是有如秦檜再世的首輔楊烈;據說負責此事的太常寺少卿是惡名遠播的荀非。

    管他的!仁義忠孝皆如浮雲,沒人想為五斗米折腰,但更沒人願意因為少了那五斗米,而跟自己的肚皮過意不去,況且那是五斗米的千百倍呀。世道不佳,就算要登高疾呼仁義,也得先填飽肚子才有力氣喊。

    “沈家莊前日發消息了,說是今年只有三個名額,這是怎麼回事?”

    “誰知道呢!他沈家莊一向與官府交好,想必是吞了兩張給自己人吧。”

    “唉,近水樓臺先得月,向陽花木易為春。咱們沒什麼門路,能爭那其餘三張就算幸運了。”

    兩名終南派弟子正齊歎天下不公,想來他們的曾曾曾祖那一輩,百姓安居樂業,要他們去當朝官家裡的護衛,他們還不屑呢。

    “奸詐!人不要臉天下無敵!”個子小的那名終究年輕氣盛,大聲罵了出來。

    一旁的精瘦男子忙不迭地壓下師弟的聲音:“哈哈哈,三師弟,這鳳梨蝦球的確炸得好啊!的確天下無敵。”

    那三師弟疑惑地看向自家師兄。

    “二師兄,你這是在插科打譯?”

    那終南派的師兄壓低嗓子:“三師弟,別嚷啦,咱們能在這參加武林大會還得靠沈家莊的面子。我們若給沈家莊攆出去,回去師父的責罰夠我們受的。”

    那三師弟心裡縱然仍是不服,卻也只好按捺住性子,暫不發作。

    “心裡有不痛快就要說出來嘛,憋太久會內傷哪。論狡詐,恐怕沈家莊遠遠不及……咳咳,‘某派’呀。”聲音涼涼地由遠而近。

    師兄弟齊抬頭,就見一名藍布衫、面目黧黑的年輕漢子走近。

    那三師弟遇到意氣相投之人,很是高興,馬上騰出個座位要給那漢子;那二師兄則不願惹是非,想暗示師弟不要多事,卻見那漢子抱著一甕上好的葡萄美酒,腰間配著銀制飛刀,看來是個有頭有臉的人物,想想不便得罪,便悶不吭聲地任著師弟招呼他。

    “這位兄台,請坐請坐,請問如何稱呼?”

    “在下余平,聽聞二位談論之事,甚感興趣,想來湊湊熱鬧。”余平露出晶亮牙齒,嘻嘻笑著。

    “我倆是‘終南山上第一劍’門下,他是我二師兄,我排行第三,姓邱。”那三師弟笑著回應。

    余平默默複習“終南山上第一劍”這一號人物,平常不甚理會江湖事的他,昨日跟著師兄硬是惡補了一番各門各派掌門的特別成名武功。

    “原來是終南派的少俠,失敬失敬。餘某早已久仰貴派淩雲踏雪七十二式,還望日後有機會見識見識。”他拱手作揖,恭維道。

    那三師弟一聽,很是得意,笑道:“兄台方才說有一門派比沈家莊更為狡獪,不知是指……”

    余平嘿嘿一笑,道:“便是那九年前自江湖銷聲匿跡的迷蝶派。”

    那二師兄奇道:“迷蝶派不是數年前為了一張藏寶圖而遭血洗了嗎?”

    “這你就有所不知了,你道他們殘餘門人躲去哪了?”余平故作神秘,開始施展他無人能及的胡謅功力。

    “難道不是橫死山野,作禿鷹腹中物了?”那三師弟疑惑道。

    “不不不。”余平搖搖食指,“他們把藏寶圖取走,到處逍遙去啦。”

    “什麼?!真有藏寶圖?!”

    余平搬出荀非編好的故事,越說聲音越大:“那迷蝶派實在可惡啊。據說他們那藏寶圖是從皇帝老兒那偷來的,藏寶圖中標示著龍脈,在那地方,有著開國皇帝的陵墓,陵墓裡的那些寶物,全是民間獻給皇朝的金銀財寶,取之於民,理當用之於民,這迷蝶派卻獨佔寶庫,你們說,是不是太過分了?”

    隔壁桌佝僂老人聞言,立即拳頭緊握,情緒激動。

    “荀公子,那老人似乎知曉迷蝶派?”角落不遠處,荀、墨二人啜飲著鐵觀音,一面觀察著形勢。

    “還不能確定,現在就等魚兒自行上鉤了。”荀非低聲道。

    幾年來,袁長桑有事沒事便向墨成甯提些李玦的事蹟,昨日,荀非要她詳說那些大小事,以利編造說詞給余平去作戲。

    “可惡!可惡極了!早知有那撈什子寶庫,我們也不必低聲下氣去做貪官的護衛!”

    “三師弟,注意言行。”二師兄蹙眉,提醒他言語要知輕重。

    余平憤憤道:“還有啊,且不說這迷蝶派獨佔寶庫,還聽說其門人的行為都很不檢點,有辱他們開山祖師的遺訓哪。”

    “這話怎麼說?”

    余平放大聲量,整間酒樓蕩著他的回音:“唉呀,說來令人不齒。他們有個小師妹姓李,身材容貌呀,嘿嘿,是一等一的好。傳聞當初不知哪個王八羔子將她送進宮引誘皇上,這才趁機盜走那張藏寶圖。”

    眾人倒抽一口氣,紛紛過來圍觀。

    “這等敗壞門風的事……”三師弟嘖聲道。

    隔壁桌老人猛然站起身,走了幾步後又退坐回去,低頭自顧自喝著茶,茶水卻不斷溢出杯緣,顯是隱忍著什麼。

    “墨姑娘,你注意一下那老人,估量一下他的身體狀況。”苟非側頭靠過去,悄聲道。

    墨成寧微微避開他,抬眼仔細觀察了許久,說道:“他剛剛起身膝蓋並不攏,現下天氣悶濕,他不時撫著膝頭、手肘及各處關節,想來是有風濕病。鼻頭直出靜汗,顯是肺氣不足,應是長年的老毛病。”

    她頓了頓,又道:“還有其它較不嚴重的毛病,荀公子還要聽?”

    荀非饒富興味地瞧著她,俊眸中盡是讚賞,微笑道:“夠了。你功夫學得很足呀,這樣就瞧得出來。”

    墨成寧被他瞧得有些不好意思,一張白淨臉蛋微微發紅,岔開話題:“余公子是不是說得太超過了?他這樣污辱李玦,大哥要是知道了定會非常氣憤。”

    “墨姑娘請見諒。現今知道迷蝶派下落的人已不多,正好這些天各路江湖人馬聚于雙喜樓,倘若真有人知道迷蝶派蹤跡,定也守口如瓶,不下重餌,很難找出此人。”荀非歉然道。

    墨成寧點點頭,表示不甚介意。

    迷蝶派掌門是李玦的父親,當初李玦與父親賭氣,跟著袁長桑跑了,掌門一氣之下大病不起,不久便遇上來搶奪藏寶圖的盜賊,迷蝶派不幸被血洗;因此,迷蝶派從此和袁長桑誓不兩立,要是她真把大哥搬出來,怕是說破了嘴,迷蝶派的人也不會告訴她李玦的藏身處。

    一回神,見老人終於忍無可忍,搖晃著站起身,指著余平鼻尖破口大駡:“小兔崽子!誰指使你來這胡亂散播謠言?!”

    荀非看準時機站起身,道:“墨姑娘待會配合我就好。”

    余平心頭一跳,回頭見那憤怒的聲音出自一名佝僂瘦小老人,心中感歎自己的犧牲奉獻總算有個結果,

    “老丈,您哪位?”余平打哈哈,再替自己斟一杯葡萄酒。

    老人氣得渾身顫抖。

    “混蛋!我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姓張名輝,我張輝今兒個就代迷蝶派來教訓你!”

    “唉唷,我愛編故事不行?我可是靠說嘴吃飯的,老丈,您就行行好放過我吧。”

    眾人一聽,原來是謊話連篇,便七嘴八舌地指責余平一陣,不一會兒,全散去了。

    終南派師兄弟更是白眼一翻,不悅道:“余兄弟,這就是你的不是了。好端端一門迷蝶派,被滅門已經夠淒慘了,你還將它說成這樣。更重要的是,你讓眾人重燃對藏寶圖的希望,卻接著澆我們老大一盆冷水,這……”豈不是害大夥兒做了一場發財夢嗎!

    余平吐舌道:“唉,我就這性子,愛惹是生非,管不住舌頭。咦!老丈認識迷蝶派的人嗎?怎地如此激動?”

    那老人板起臉,沒好氣道:“不認識!見你信口雌黃,心中有氣罷了。”

    “閣下可是張輝張總管?”溫和的男聲自老人耳畔響起。

    老人面色一變,瞅著來人。

    荀非淡淡一笑。迷蝶派總管歷代皆由張姓繼承,看來他蒙對了。

    “晚輩荀非,請張總管至那邊桌子喝茶,上好的鐵觀音呢。”他指著墨成寧所在處,有意無意加重鐵觀音三個字,瞥一眼余平。

    “……”師哥也太會記恨了吧。鐵觀音……他的鐵觀音……

    張輝滿面提防,負手駝著背卻意外迅速地移動到墨成寧那桌。

    “我不是甚麼張總管,你們休要胡說八道,否則別怪老夫不客氣。”張輝沉聲道。

    荀非悠然坐下,壓低聲音道:“您可知迷蝶派李玦身在何處?晚輩曾受李女俠所托,替她辦些事情。”

    張輝一聽,臉色更是難看,眼底閃過殺意,他摸向左腰軟鞭,慢吞吞道:“誰是李玦?她是方是圓、是短是長,我都沒見過,遑論知道她在哪兒。況且,迷蝶派早就一人不存了不是嗎?我當日在場,親眼見狗賊殺光了他們。”

    墨成寧嘴角微微抖顫,她希望荀非的推測是對的,這張輝,在說謊。

    荀非溫笑道:“張總管不識李玦,總識得迷蝶派小師妹牛牛吧?”

    張輝一愣,左手一松,抽出的軟鞭啪搭一聲落在地上。

    李玦自小脾氣倔強,掌門夫婦便替她取個乳名叫“牛牛”。李玦不喜這名字,因而只有迷蝶派門人才知曉,若非李玦十分信任之人,她萬萬不會洩露此名。

    張輝心底信了一半,疑聲道:“可我那日親送倖存門人至山谷附近,那不是常人到得了的地方啊……”

    荀非沉吟半晌,擊案道:“是了,那日我收到的信原來是從穀裡送出,我還道李女俠怎會派只鴿子送信來,原來是在穀內。”

    張輝道:“哦?信呢?老夫瞧瞧。”

    荀非不慌不忙,歎道:“唉,若是昨日遇上您老就好了。晚輩來這雙喜樓打探消息,但您也知道,酒樓內龍蛇雜處,晚輩唯恐這信給他人奪了去,迷蝶派在某處安身立命的消息便會散播出去,恐怕會危及李女俠,種種考慮下,昨夜便索性將它燒了。”

    張輝暗暗點頭,心想這小子雖年輕,思慮倒也周全。

    荀非見他似乎有些動搖,又問:“張總管能否告訴咱們李女俠居身之處?李女俠信中寫著有事要我相助,但晚輩實在不知上哪兒找人。”

    張輝半信半疑,並不回答他的問題,轉過頭,看向墨成寧,問道:“這位姑娘是?”

    墨成寧不語,等著荀非編故事。

    荀非親膩地拉起她的手,她一驚,直覺想抽開,但很快即恢復如常,因知在張輝面前,她只能配合荀非,於是淡淡笑著。

    荀非想做什麼?早知該先問清楚他要如何對張輝套話……她在心中唉叫,是否太信任他了?他是正人君子、他是正人君子……她默念著。

    但見荀非介紹道:“她是我遠房堂妹,叫荀寧。”墨成寧微地一愕。

    遠房堂妹?她怎莫名其妙又多出一個哥哥啦?荀非的作戲能力果真不容小覷。

    她微眯著眼瞧著被執起的右手,抿唇一笑。“哥哥放手吧。”

    荀非聞言,俊臉微紅。他以為天下女子掌心皆一般柔軟,但這長年被針紮得已有些皮硬的指腹,卻更教他心底發軟。

    他鬆手笑道:“張總管,我這妹子和李女俠關係也是十分要好的。她會一些淺薄醫術,李女俠除了在信中要我們尋找張總管,也提到了您老的一些小毛病,像是風濕、肺氣不足等等,要我妹子給您治一治。”

    這些都是他經年累月患上的毛病,若不是身旁親近之人,又怎可能知曉呢?

    殊不知墨成寧只要細觀便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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