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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沐非]大明小婢(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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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6-27 11:08:08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 x 3
本帖最後由 火影鳴人 於 2017-7-3 11:31 編輯

大明小婢 作者:沐非

【內容簡介】:

  她是誰?

  是朱門深宅中平凡呆憨的小婢女?是深夜提燈埋屍的義莊僕役?是青樓楚館中面帶黑痔的鴇母?是秘會中殺人不眨眼的十二娘子?

  ——我並非有千面,而是代替萬千冤魂而活。

  他又是誰?

  是侯府高門的紈绔庶子?是被內宅陰謀圍繞,喪母慟哭的無助少年?是追捧戲子,擁男抱女的荒淫嫖客?是位高權重,從不公開露面的錦衣衛秘使?

  ——一旦習慣黑暗,便會成為君王手中的刀,刀鈍之日,便是我的死期。

  他們的邂逅,是宅鬥?是朝爭?是情愛?是深仇?

  兩個雙面男女的啼笑因緣,一段大明朝「史密斯夫婦」的諜中諜傳奇。




  看書之餘請按下感謝作者~感恩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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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6-27 11:08:24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賤籍

    明永樂十四年冬

    卯時的梆子剛剛敲過,隔著窗紙看天色,仍是漆黑不見一絲亮。正是寒冬腊月的凌晨,北風呼嘯,吹得樹枝東擺西搖,在窗紙上映出鬼影憧憧。

    初蘭懶洋洋的蜷在被中,舒服的伸了個懶腰,閉上眼剛想再眯一會,卻聽一旁隔斷的半間房裡窸窸窣窣響個不停。

    “小古,這麼早就起了?”

    初蘭模糊的咕噥了一句,卷著被子滾了半圈,仍是不願睜開眼睛。

    沒人回答,窸窸窣窣的聲音仍是響個不停,半晌才停下,隨即只聽吱呀一聲,隔斷的木門打開了,頓時一股難以形容的怪味直衝出來,嗆得她掩住了鼻子,咳了兩聲。

    那是煙熏火燎的木柴氣息,夾著腌鹹菜的鹽味,還有一種說不出的油膩味混合而成,實在是讓人銷魂。

    “小古你也不開窗透氣,房裡的味兒好重……”

    初蘭迷迷糊糊的嘟囔著,隨即才想起——小古那半間是從側裡隔斷的,哪有什麼窗戶?

    她眯著眼,模糊的光影裡,有一道纖細瘦弱的身影慢吞吞的從內裡走出,手裡一盞油燈半死不活的燃著,被風吹得搖曳不定。

    初蘭懊惱的將被子包住頭,終究沒了睡意,她輕吟一聲,驀的跳起身來,卻正好被一陣冷風吹得鼻頭一酸,阿嚏一聲打到一半,卻頓時被眼前景像嚇得吞了回去——

    房門半開,門後那陰暗逼仄的角落裡,一團黑影蜷縮著,只有一雙晶瑩閃亮的眸子透著門縫向外看。

    乍一看,好似一只陰森的鬼物蹲在那裡,瞅著哪個人鮮美可口,就要撲出去叼了來吃掉!

    “小古!你這是要嚇死我啊!!!”

    初蘭尖叫一聲,終於徹底清醒,她快手快腳的穿好衣物鞋襪,跑過去一把拽了小古,又把油燈的芯拈亮了,這才松了口氣。

    “跟你說過多少次了,別那麼鬼祟的躲在門後看人,會嚇死人的!”

    初蘭驚魂未定,輕戳著她額頭說道。

    明亮的燈光下,小古仍是木楞楞的看著她,巴掌大的小臉上滿是黑色煤灰,身形瘦小卻偏偏罩在寬大的棉袍裡,更顯得滑稽。

    她手足脖頸處的皮膚又黃又干,整個人看起來灰頭土臉,別說與上房那些滿身綾羅的副小姐相比,就是在這粗使丫鬟的院落裡,也是最不起眼的一個。

    “院子外面……”

    小古低低的說。

    “什麼?”

    “鬧烘烘的。”

    小古小聲說道。

    初蘭一楞——同住這麼多年,她知道小古的耳朵很靈,她這麼說,肯定是聽見了什麼動靜。

    此時左鄰右舍也陸續起身開門,劉媽媽特有的大嗓門已經響起,初蘭也就把這事拋在腦後了。

    沈府占地廣闊,光大廚房就有亮堂堂一列高檐大屋,共有八間。前六間分別為葷食間、果蔬間、燒炙間、點心房、米面房,後兩間一處是眾人洗菜切肉打下手的大堂,另一處便是柴炭房。

    在大廚房混可大有門道。若是跟著灶上的掌勺媽媽,雖然勤苦又容易挨罵,但也能偷學個一招半式,今後可說是受用無窮;若是分去打下手,給管事的送足了油水,也可渾水摸魚偷個懶;但若是分到柴炭房,那就前途無亮了。

    整個大廚房燒火用水都是靠柴炭房供應,柴要干燥不嗆人,劈得不大不小一水整齊;黑粗炭不能斷斤少兩,要及時送到各間;甚至連灶上用水也要看守妥當,不許閑雜人等靠近。

    柴炭房偏於一角,連一點油水好處也不見,整天苦哈哈干活,卻是動輒得咎,極容易吃掛落挨罰,所以在粗使奴婢中也是冷門差使。

    腊月天凍死狗,大灶上熱氣騰騰暖意溫馨,柴炭房裡卻是滴水成冰,寒入骨髓,初蘭使勁的跺了跺腳,吸了吸鼻子,正要繼續碼炭,卻聽另一邊仍是不緊不慢傳來劈柴的聲音——

    抬眼看去,果然是小古一人持著柄大斧子,一斧一斧的劈著柴。

    那柄大斧氣態雄渾,足有三十斤重,鋒口寬闊飛揚,拿在嬌弱瘦小的小古手裡,顯得格外突兀和滑稽。

    一斧又一斧,發出沉悶的鈍響,震得人心顫。

    雖然不是頭一次看見,初蘭的嘴角仍是抽搐了一下:人這麼瘦小,偏偏力氣這麼大!

    今天柴炭房管事的秦媽媽沒來,初蘭索性就偷個懶,饒有趣味的看著小古劈柴。

    一下,一下,又一下。

    小古永遠是一個動作,一個節奏,一個表情,仔細看她劈的柴,就會發現長短粗細都一樣,因為這個,還受了大灶上幾次誇獎呢!

    初蘭正看得出神,卻聽一陣腳步聲朝這邊快步走來,隨即只聽砰的一聲,木門被粗暴推開了!

    出現在兩人眼前的,是一位千嬌百媚的美人兒:她一身桃紅色文錦襖裙,梳著月環髻,簪著紫金五蝠釵,耳上米珠大的紅寶石晃得人眼花,身後跟著一個小丫鬟,神色有些驚惶焦急,好似要攔著她進來似的。

    “芳姑娘,這種粗鄙地方會弄髒衣裳,我們還是回去吧!”

    小丫鬟弱弱的說道,美人一個眼風,立刻把她嚇得不敢說話。

    “好久不見了。”

    微微揚起下巴,美人的笑容帶著得意的優越感。

    她……她是在跟誰說話啊!

    初蘭有些摸不著頭腦——她雖然一直做著粗使丫鬟,沒見到幾位老爺太太,卻也看出這“芳姑娘”的打扮和稱呼都很曖昧,主不主,奴不奴的很是尷尬,心裡倒是明白了一二分,但猜不准她的來意,一時也不好開口。

    現場陷入了詭異的沉默,只有斧子劈柴的聲音仍是不緊不慢的響著。

    好似覺得自己被輕視了,美人一步上前,攔住了揮動斧子的手,“你是啞巴了,怎麼一句話也不說?”

    “我要砍柴。”

    低低的嗓音聽著很是含混。

    “你說什麼?”

    “今天葷食間要燉雞燒炙間要烤鵝掌點心房要做芙蓉蓮子糕米面房還要蒸碧梗粥,需要柴火五十斤。”

    一口氣毫不停頓的說出這一連串話,小古的表情仍是呆楞楞的,旁邊的小丫鬟撲哧一聲笑出了聲,卻被芳姑娘惡狠狠的眼神嚇住了。

    芳姑娘冷笑一聲蹲下身,用染滿紅蔻丹的手指捏住小古的下巴,輕聲道:“你看你現在這樣子,跟傻子一樣,就差沒流下兩道口水了——淪落為賤籍,你們這些人就甘心為奴,一輩子躺在泥裡了?”

    賤籍兩字一出口,一旁兩人頓時臉色發白——即使是深宅內院的小丫鬟,對這兩字的來歷仍是心有余悸。

    自今上靖難登基以來,好些忠於建文帝的臣子寧死不從,今上大怒之下將這些人殘酷凌遲,誅其親朋故友,連坐數千人,大學士方孝孺甚至遭到誅十族的極刑。

    這些建文舊臣的家人親屬死傷無數,幸存的多屬老弱婦孺,或是被流放,或是被賜予功臣為奴,或是被發賣娼門肮髒之地……今上甚至頒下詔令:這些人永墮賤籍,不可赦免!

    初蘭早就隱約聽說,小古是因為家裡犯了事,被賜到府上為奴的,此時一聽賤籍二字,心中立刻雪亮,暗暗為小古嘆息——明明也是金玉之質的千金閨秀,如今卻落到這般呆傻模樣。

    小古仍是一副木呆樣,好似聽不懂芳姑娘的話。

    芳姑娘檀口微開,咬牙吐出這賤籍二字,心中仿佛有無限怨毒,又有無盡憋屈後一逞威風的快意,“哼,你就一輩子做人奴婢吧,我可是要脫離這賤籍二字了!”

    脫籍?!!

    一旁的兩人都嚇了一跳——良賤之別有如天壤,怎麼能如此輕易就辦到?

    小古的眼神卻仍是死魚一般呆滯,好似根本不懂這脫籍二字是何意義。

    芳姑娘撫弄著腕上的玉鐲,愛惜之外更見嬌羞,“我已經是大老爺的人了,他親口答應我,要為我脫籍改良,還要抬我做姨娘。”

    原來是被大老爺……

    初蘭的目光有些復雜——有艷羨,有好奇,更有不屑。大老爺的荒淫好色是全府上下都清楚的,他一時興起,可以為了追捧一個戲子花上千兒八百兩,但玩興過了就視如鄙履毫不憐惜。

    芳姑娘說完,站起身來,居高臨下的扶著自己平坦的小腹,笑得更甜,“大老爺說的,肯定能辦到——就算不為我,也要為他未來的孩兒著想。”

    原來是有此倚仗才敢如此自信。

    芳姑娘本為揚眉吐氣而來,一口氣說了這麼多,見小古仍然是木呆楞楞,不覺滿腔興致都被澆滅,冷哼一聲踢了一腳斧頭轉身要走,卻發覺鞋底被斧面嵌入,一時拔腳不得。

    小古默默的用力拔斧,芳姑娘站立不穩也蹲了下來,就在這電光火石的一瞬,她清楚的看到小古無聲做出的口型:快逃!

    快逃?

    這是什麼意思?

    芳姑娘很是愕然,隨即斧頭被拔出,再看時,小古仍是那張木呆的臉——這一瞬,她幾乎以為是自己眼花看錯了。

    帶著滿腹疑惑,芳姑娘娉婷妖嬈的走著,身後跟著那畏縮的小丫鬟,一路逛完了花圃,這才回到自己的院子,卻見兩位老嬤嬤早就等候多時了。

    “芳姑娘,老太太有請。”

    客氣的語調讓她更加興奮飄然——大老爺統共就兩位公子,老太太定是聽見自己有孕,歡喜之下有所賞賜。

    晚飯時候,小古跟初蘭兩個穿過重重內院,去交接今天的灶上用水。灶上用水儲存在一人高的大缸裡,每日由管家領著外院的小廝挑水倒滿,在二門處交予兩人,小廝等不得進內院一步——沈府規矩之嚴可見一斑。

    兩人抬著水桶正往裡走,突然傳來一陣慘厲的尖叫聲,嚇得初蘭險些摔倒。

    這慘叫好似蘊含著極大痛苦,一聲未停又是一聲,高亢之後,便是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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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6-27 11:08:35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沈府

    好似被什麼人掐住了喉嚨,慘叫聲突然停歇,卻更嚇得人渾身顫栗,起了細細的一層雞皮疙瘩。

    初蘭嚇得小臉煞白,正要拉著小古快些走,突然見東側榮祥院的廊下跑出好幾個婆子和年輕媳婦,神色暴躁急切,倉促之間險些跟兩人撞了個正著。

    帶頭的身著潞綢衫子,衣裙繡紋很是精巧,雖然年屆四十,發髻仍是梳得絲光水滑,一枝金簪熠熠生輝。她不由分說的給了初蘭一個巴掌,“你們沒來由亂跑什麼!”

    初蘭不及防備被打倒在地,臉上頓時火辣一片,此時西側廂房內動靜更大了些,有人在抬出一大卷什麼物事,燈光憧憧滿是詭異氣氛,空氣中隱約有一種怪異的氣味——好像是血腥味?

    “還不快走開?鬼頭鬼腦偷看什麼!”

    受這一叱,初蘭情知不妙,恨不能插翅飛去,忙要起身卻發覺崴了腳,正當心急如焚之時,一旁的小古一手把她拉起,腳不沾地的攙了人就走,另一手居然輕輕松松的提了水桶,轉身大步而去。

    兩人走到右側抄手回廊處,才喘息了一陣,西廂房那邊搬運的健婦和粗使婆子也七手八腳的搬著一大卷竹席走了過來。

    她們一路疾走,竹席卷內一路往下滴著什麼。初蘭靠得近,看得真切——竟然是血!

    濃稠的鮮血不斷滴落,竹席的一頭歪在地上,拖曳出一條長而詭艷的血痕,格外觸目驚心。有人不小心顛簸了一下,靠地的那端竹席有些松開,半截雪白的手臂從中滑露出來。

    雪白的小臂上滿是青灰瘀痕,已經一點活氣也無,惟有那腕間的玉鐲讓初蘭看得眼熟——她的眼前驀然出現柴炭房的一幕:一只塗滿鮮艷蔻丹的玉手,撫弄著自己腕上的玉鐲,臉上滿是驕矜的得意。

    是那個芳姑娘!!!!

    初蘭拼命捂住嘴,這才沒讓自己驚叫出聲,她渾身抖成篩糠似的,腳下軟得又要跌倒。

    旁邊一只手把她扶住,初藍側頭看去,只見小古仍是萬年不變的木楞表情,好似什麼也沒看到,一手扶住她,另一手還不忘拎了水桶。

    她居然一點也不怕?

    就在初蘭胡思亂想的時候,那些婆子們已經把人拖走了,遠遠走來是的是外院周管事,他身後跟著兩個男僕,一聲不吭的接過席卷扛了就走。

    又有人悄沒聲息的上前來把道上血痕擦淨了,再用淨水潑了以銀炭填上,最後用熏了香的爐灰碾一遍,庭院裡便恢復了恬靜馨雅的氛圍。

    這時初蘭已經覺得自己腳麻了,毫無知覺——再然後,她發覺自己簡直是被小古拎著走了。

    “孽障,你做得好事!!”

    念珠猛然敲在紫檀軟榻上的聲音,清脆而響亮,在場諸人無不肅然低頭,恭聽訓示。

    已經過了戌時,各院都已點上燈火用飯,晝錦堂正房堂屋內仍是氣氛緊繃。

    中央上首坐著一位頭發花白的老婦人,身著常服,手纏念珠,一派端莊大氣。她周身極為樸素,唯有那鑲了南珠子的抹額,更添一份華貴——看款式顯然宮中賞賜之物。

    此時她面容帶冷,一雙眸子精光熠熠看向左下首第一位的中年男子,“你是不是非把我沈家敗個干淨,弄到抄家流放這才稱心——你怎麼對得起你父親在天之靈!”

    聽得這話如此嚴重,又語涉先頭老侯爺,眾人唬了一跳,立刻齊刷刷跪下。

    第二位的中年男子連忙膝行幾步,上前稟道:“母親息怒!大哥也是一時糊塗犯錯,多虧您明目如炬,及時替他遮掩了——這事也算過去了,您就暫且放下,別氣壞了身子。”

    “我倒是想放下,可這孽障不給我省心啊!”

    老夫人指著大兒子冷冷一笑,“他居然要為那賤人找塊吉地好好下葬——簡直是瘋了!”

    二老爺沈原一聽這話也嚇了一跳,連忙勸兄長道:“萬萬不可,這是現成的授人以柄!若是被御史察知,後果不堪設想啊!”

    “可芳娘肚子裡懷了我的孩子!”

    大老爺沈熙微梗著脖子,眼下有著淡淡的青黑陰影,被酒色掏空的臉龐尤帶三分不服,“我膝下才有兩兒一女,若是這胎能保全——”

    他話沒說完,老夫人把瓷盅重重摔下,滾熱茶水濺了他一頭一臉!

    “若是別的丫頭也就罷了,收房抬姨娘都是你院內的事,我原也懶得管——可她的身份是賤籍!是建文逆臣的後人!你想帶累這一大家子人給你的心肝美人陪葬?!”

    老夫人面若寒霜,目如冷電,聲音雖然不大,卻讓人心中莫名發緊,“今上素來英明剛毅,生平最恨的就是建文逆臣,誰要跟他們沾上了干系……”

    她冷笑一聲不再說下去,一旁的二老爺沈原連忙接話道:“已經有前車之鑒了,我才聽說——廣平伯的小公子跟王度之子是同窗好友,不忍見他被賤賣為奴,偷偷去贖回人來藏匿在莊子上,卻被人一封密折告了,弄得廣平伯丟了差使還被上諭明斥——全家寒冬落雪天跪在大門口接旨,他家老太太又羞又怒,已經臥床不起了,眼看這幾天就要……”

    他搖了搖頭不再說下去,一旁的沈熙已經嚇得臉色發白,顫聲道:“可、可我沒窩藏罪奴,這些人都是聖上賜下的,我不過是看她長得好又騷媚奉迎,這才……”

    他一時慌了神,囁嚅道:“這、這可怎麼辦?”

    老太太看都不看他一眼,捻動佛珠道:“我讓人把她拖出去的時候,就放了風聲,說是手腳不干淨,偷了我房裡的玉佛像——小小一個罪奴,料想也不會有人刻意來問。”

    她停下手中佛珠,嘆了一聲,又道:“你父親的三年喪期已滿,卻遲遲不見襲爵的旨意傳下——你當好好思量才是。”

    一聽這話,右下首的大太太陳氏立刻慌了神,她重重的磕了一個頭,帶著哭腔道:“老太太,這都是我的不是,平素沒管教好這些狐媚子,帶累了老爺——”

    老夫人瞧都沒瞧她一眼,只是淡淡道:“熙兒是什麼樣的德行,我素來深知——你未免賢惠過了頭。”

    言罷也不叫她起來,閉了眼道:“我乏了,你們都退下吧。”

    夜已經深了,初蘭洗漱完畢,又向人討了藥膏擦了臉,這才一身疲憊的睡下,不多時就傳來均勻的呼吸聲。

    只隔了一道薄板做的牆,小古在黑暗中睜著眼,聽著外間的動靜,良久,她才從床上起身,動作敏捷輕柔,不發出一絲聲響。

    在這半間沒有窗的陋室裡,她摸黑取出一個大水罐,又從床底稻草下取出一只大匣子,打開。

    琳琅滿目的粉末和膏脂,還有棉簽、布帕碎片和若干器具,她在黑暗中如魚得水,動作順暢的開始給自己卸妝。

    在她的緩緩擦拭下,干黃的皮膚漸漸的變得白皙細嫩,先是手足,再是脖頸處,最後是臉上。

    她閉上眼,沒有燈、也不必看自己的容顏——因為她早已熟悉自己的每一寸骨骼、肌肉和皮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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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秘會

    幼時閑談,母親曾說過,無分男女,人的臉上一共有一十四塊骨頭,有四十二塊肌肉——骨頭和肌肉差別很細微,卻讓每個人的面容千差萬別,各有不同。

    想起母親,小古的手停頓了一下,隨即取過一旁的水罐,用軟巾擦去所有偽色,所有取過脂膏,開始替自己做出另種面貌來。

    眼稍略微上揚、兩頰顯得凹陷,額頭和眼角再加幾絲細紋,最後上一層略粗黑的肌膚……打扮完畢後,她取出一只玻璃瓶,小心的倒出一簇粉末,仔細的塗在身上。

    這半間房沒有門窗透氣,濕鹽、爛炭和油膩的破桌爛凳胡亂堆積,一股子味道混合著極為難聞——天長日久,弄得她身上也是一陣煙火味,內宅上下都無人願意靠近,這本在她籌算之內,但現在要出門,便只能換一種味道了。

    將粉末撒滿全身後,她輕嗅鼻端,終於滿意的點了點頭,取過小小一只細軟包袱,上前兩步到了牆角,彎下腰,拖開了兩塊長條青石底磚。

    牆角露出的洞不算大,但她實在太過瘦小,縮著身很輕易就鑽了過去。

    夜已經深了,沈府內宅甚是安靜,只有打更與守夜的僕婦們半睡不醒的盡著職責。

    小古的手腳敏捷輕盈,無聲息的繞過她們的眼,一路來到西側後門處。

    看門的朱婆子多喝了兩杯酒,正是醺醺然坐著打盹。冷不防有人輕輕一推,頓時嚇了一跳,酒意化為冷汗醒來。

    “是你!!”

    她嚇得聲調都變了。

    “開門。”

    一聲低語,卻唬得朱婆子面色煞白,一字也不敢多說,抖抖索索的拿出鑰匙開了門。

    深夜寒意入骨,檐角牆根都凝出一層白霜,北風呼嘯著打著旋兒肆虐城中,拽得枯枝紛紛彎折。

    深夜的金陵早已進入夜禁,百姓不得上街行走。峻令之下街上杳無人跡,就連那一彎殘月都躲進了雲裡,縱橫交錯的街道市坊都陷入了黑暗與沉眠。

    遠處似乎有更夫走過,隱約有吆喝聲,“小心火燭——”

    燈籠的微弱白光照不亮方圓幾丈,宛如鬼火一般更添陰森。

    小古背著包袱,她沿著長街,緊貼著屋檐下靜靜而走,悄沒聲息的像只幽靈,但速度居然不慢。

    驀然,遠處傳來得得的馬蹄聲,突變加大的燈光在眼前迅速擴大——

    “什麼人,站住!”

    一聲斷喝宛如春雷初綻,馬蹄聲疾衝轟鳴,瑣子甲的鐵鏈在地上拖曳出當當的清脆聲,小古目光一閃,立刻聽下。

    一隊人馬將她圍攏,高頭大馬的鼻子噴著白氣,前蹄不斷撅起亂踢,馬上的兵尉們低聲笑著交換了個眼色,“天子腳下居然敢犯夜禁亂闖,嘖嘖,居然還是個娘們!”

    他們圍攏上來,高大的壓迫感直逼而下,小古卻是靜立不動。

    燈光的明亮驅散了黑暗,出現在他們面前的女子披了黑色長袍,內罩白色麻衣,從頭到腳只露出一雙眼睛,腰間綁了一根稻草編織而成的青色腰帶,胸前掛著一對辟邪的五毒符——這一套活脫脫是收屍人的裝扮!

    禁夜令之下,以鼓聲為號,官員百姓都得在天黑前各歸其所,不得在街上逗留,惟有三種情況例外:急變、病重和死喪。

    有經驗老成的兵丁連聲喊著晦氣就要離開,為首的校尉正是年青,二十出頭面如冠玉,懷疑的問道:“你是哪來的?因何收屍?”

    小古啊啊叫著,比畫著地上寫了“義莊”兩字。

    原來是個啞巴……那校尉面色緩了一下,看到義莊兩字更是心中明了:今年氣候怪異,入冬後比往年更冷,城郊和北城等住滿貧寒小民,大都用不起火炭,房子又破舊,年紀大的受不了這寒氣,往往熬不住就去了。這等人家有的連一口薄皮棺材也用不起,虧得應天府尹大發次慈悲,讓京郊幾家義莊都及時來替他們收了屍體,等開春再下斂,所用花費全部由官府補貼。

    “既是義莊之人,就好生去做吧。”

    那校尉說完便勒馬而走,行動之間帶起了氣流之風,他突然停了下來,若有所思的回頭看去——

    夜色中,小古的身影一點點在街角遠去。

    “大人,可有什麼不妥?”

    聽著詢問,他搖了搖頭,只覺得方才嗅見的氣息中,除了香灰、藥符味,另有一種清淡的冷芬。

    殘月上了中天,從柳梢中班駁透出,秦淮河沿岸仍是一片笑語鶯歌,燈火通明。

    夜禁之法從唐時起施行,初時法令最為森嚴,宋時從皇帝到小民都貪圖享樂,干脆廢除了這條法令,至元蒙時干脆成了獵殺漢人的借口,鬧得人心惶惶無人敢於夜行。本朝洪武太祖平定天下後,雖恢復了夜禁,卻禁不住這十裡秦淮的旖旎艷香——據說就連府尹他老人家的親屬也在其中有些干股,來往的又多是達官貴人,於是官府對這一塊就睜只眼閉只眼:只要你夜禁後不離開沿岸這片,也就不來多管。

    這裡的青樓楚館不知凡幾,人頭攢動摩肩接踵,小古躲進一間沒人的水閣,脫了身上黑袍,反折過來一穿,立刻便是一襲湖水藍翎紗襖子,又從包袱裡取出一條綜裙換上,把雜物打進包袱,便裊裊走了出去。

    她扮的容貌偏老,又顯得幾分薄冷,旁人看了只以為是哪間妓館的鴇母或是管事大姐,倒也沒人來擾。

    熟門熟路的找到岸邊第七棵柳樹,從水邊倒影確定沒人跟蹤,這才走進深巷,幾個轉折後,終於到了一間館閣前。

    大門處紅綃垂門,紫檀為檻,煞是氣派。門頂匾上一行字銀鉤鐵劃“萬花樓”。內有大廳錦堂,一派花團錦簇,歌舞之聲婉轉悠揚,一陣陣的夾雜有男人的歡呼喝彩聲。

    小古走到門外,便被青衣黑褲的兩名小廝攔住,她嘶啞著嗓子拿出木牌憑證,“你家鴇母讓我送幾個新鮮的繡樣給她看。”

    小廝們連忙帶她進入,沿回廊繞過影壁,眼前一色素梅,枝干森虯,錯落有致。

    到了內院又被兩個黑衣壯漢攔住,“媽媽有事,不能招待,請回。”

    她一提衣袖,露出衣料內襯——上面繡有小小的一朵蘭花,兩人頓時面色一變。

    萬花樓的內院蜿蜒曲折,高樓連接,是為非富即貴的客人們准備的雅間,其中一間的蘭香閣今日卻寂靜無聲,暗無燈火。

    房裡分明已經坐了人,卻只能聽到靜靜的呼吸聲。

    樓梯上傳來腳步聲,眾人不由坐直了身子,有人習慣性的手摸刀鞘警戒。

    門吱呀一聲推開,靠門有人低聲說了一句:“十二娘子到了。”

    眾人這才松了口氣,上首那人低聲吩咐道:“掌燈。”

    只有一根燈芯被點燃,幽微的光芒被窗縫間暗風吹得搖曳不定,照出各人在屏風上的身影,屏風上繪了一簇蘭花,幽獨生長於斷瓦殘垣間,風姿卓絕不凡。雖是寥寥丹青妙筆,卻讓人眼前一亮。

    上首那人問道:“十二妹,因何姍姍來遲?”

    “路上遇到些意外。”

    小古一句淡淡帶過。

    那人便不再追問,只是干咳一聲,道:“既然都到齊了,就開始吧。”

    周遭黑暗中,下首第三位是個高髻雪膚的艷裝少婦,嬌笑了一聲,卻無半點歡愉,“二哥,今日之會是為何?”

    “明知故問。”

    第四位是個中年漢子,個頭魁梧一臉扎髯,手上有厚厚的繭子,他冷冷的說了一句。

    “出了這麼大的事,再不聚齊商議,那就只好去地府陰間相會了。”

    說話這麼尖酸的那人眉眼俊朗,似笑非笑間更添迷人神采,只是兩個眼珠不安分,溜溜直轉。

    “九哥就這麼去了,剩下我們苟且活著,不知道什麼時候是個盡頭。”

    這是個美貌嬌弱的少年,脂粉氣很濃,一邊哽咽,一邊眼圈已經紅了。

    上首第二位喘咳了一陣,聽起來是上了年紀的婦人,“我已經四十了,半截身子入土,沒想到卻是白發人送黑發人,九弟他……可惜了。”

    “可惜了”這三字宛如千鈞巨石一般壓在眾人心上,想起那人六藝詩書無一不通、溫文儒雅卻又凜然剛直的模樣,頓時悲慟得喘不過氣來。

    淚,早在多年前就流干了。痛,已是痛無可痛,多年前他們便失去了所有,今後的漫長歲月裡,還將繼續不斷的失去。

    命運早就注定,無法抵抗,無法躲閃,即使是用盡心力也無法挽回。

    一片愁雲慘淡中,下首第七位,有人朗朗說道:“王霖他死得太冤,我們不能就此罷休!”

    語聲鏗然,眾人心中頓時一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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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夜議

    “七弟,你這是什麼意思?”

    為首之人靜靜問道。

    “這麼多年來,因為是監察御史王度之子,九弟他被轉賣多次,受盡了凌辱,甚至有主家專門逼他在宴席間青衣侍酒,動輒大呼‘這就是當年的頭名會元’,讓他長跪奉杯,甚至用藤條抽他取樂……”

    他的聲音平緩,眾人靜靜聽著窗外的冷風呼嘯,心中各有酸楚——是為死去的王霖,也是感懷自己身世。

    下首第七位那人說到此處,冷笑一聲道:“這次他的主家當年因為貪墨受過王世叔的彈劾,手段就更是酷狠下作——他們居然要把他賣給馮綸那個禽獸。”

    所謂人的名,樹的影,聽到這個名字大家都倒抽一口冷氣。神武將軍馮綸年屆五十,並不算是什麼有名的將領,但此人以淫猥殘虐聞名整個京城——他的府中經常會有赤條條的屍體抬出,都是簽了死契的男僕小廝,滿身傷痕讓人不忍目睹。

    看了一眼眾人,他繼續道:“廣平伯府的事你們都聽說了吧?他家五公子顧念同窗之情,花重金把王霖贖買後藏到了莊子上,卻偏偏被人告密——結果,九弟王霖落得逃奴之罪,在菜市口腰斬,那位五公子也被連累得行了家法打斷了腿。”

    他略微提高了嗓門,環視眾人道:“根據我的調查,這個告密者,至今已經舉發了五起官民包庇、藏匿賤籍奴婢的案件——他就是衝著我們來的。”

    “這個人是誰?”

    第三的女子怒聲道,她有二十七八,臉上妝容精致而艷麗,卻隱約透著風塵味的憔悴。

    “刑部主事楊演。”

    “是他?”

    有好幾人驚呼道。

    第十位的美少年皺了皺鼻子,更是雌雄難辨,我見尤憐,“我聽說過這人——刑部大人們來我們館裡的次數本就不多,但他們酒醉後提起這人都有點害怕,都說他是個天生的酷吏。”

    “此人為了奉迎皇帝,一心要告發我們這些賤籍罪奴——我們越是凄慘,逆賊朱棣就越是高興,他就越能青雲直上!”

    第七位的年輕公子嗓音不疾不徐,卻帶著一股堅定怒意——他身著烏貂鑲金的氅衣,腰系白玉九連環雲絛,側邊垂著一只描金暗繡的荷包。即使是燈燭昏暗,也能看出是個清俊風雅的人物。

    上首的大哥嗯了一聲,嗓音極為森冷,“此人不除,還會有人受害——我們‘金蘭會’不是任由他人揉捏的軟柿子,三天之內,必要取他性命!”

    眾人悚然一驚——金蘭會自成立以來,各人感念身世畸零,共約結為異姓的兄弟姐妹,雖然也暗中做了不少大事,但明火執仗的要殺一個天子近臣、朝廷命官還是第一次,不免心下有些惴惴。

    大哥的目光緩緩掃視眾人,“我們都是世家官宦之後,自小都是錦衣玉食、丫鬟僕婦捧著長大,如今淪落到這步田地,也不敢再講什麼風骨氣節,只求苟活二字而已——現如今,有人想讓我們活不下去,我們只好送他去地府見閻王!”

    眾人一陣默然,隨即有人問道:“要怎麼做?”

    有人自告奮勇要在剃頭時一刀將他刺死,有人反對說在飯裡下毒較為穩妥,甚至有人說要趁他去青樓尋歡時讓他得“馬上風”,死了也得個肮髒名聲。

    在場之人都是在泥潭裡沉淪久的,做著些下九流的營生:走卒、優伶、娼妓、苦力、吹鼓手等等,要做到上述這些並非難事。但大哥的一句話卻擊碎了所有人的興奮遐想——

    “一旦殺了他,朱棣震怒之下,就會有無數人需要為此陪葬——不管是我們自己還是別人,都要留待有用之軀,不能白白犧牲!”

    所有人頓時泄氣了:是啊,殺一個朝廷命官非同小可,無論如何總會留下痕跡,就算天衣無縫,現場之人總也逃不過遷怒連坐。

    就在一籌莫展之時,最下首有人低低的說了一句:“我來吧。”

    眾人驚愕之之下一起側頭,竟是從來沉默寡言不出一聲的十二娘!

    房內一燈如豆,角落那道瘦小的身影靜靜坐在燈光照不到的昏暗處,一身藍衣安靜嫻然,低垂著頭誰也看不清她的表情——

    “我有辦法。”

    夜近二更,沈府的清渠院卻仍亮著燈火。

    二夫人王氏仔細看完了這個月的帳本,疲倦的揉了揉眉心,一旁伺候的姚媽媽趕忙扶她坐在雲錦軟榻上,把堆花瓔珞紋軟芯靠枕遞在她腰間,王氏這才愜意的松了口氣。

    姚媽媽從小照顧她長大,不由的心疼埋怨,嗓門也大了些:“老太太真是借題發揮太能鬧了——就因為大老爺那點子風流帳,就把您四位都喊了去一頓訓誡。說到底這是大房的醜事,與我們二房半點干系也沒!”

    王氏冷冷的掃了她一眼,姚媽媽一驚之下就要屈膝下跪,王氏一只手扶住了她,“我知道媽媽是心疼我,剛才那話只當沒聽著——出了這間屋,你若再這般口出怨言,別怪我不給你體面了。”

    姚媽媽驚出一身冷汗,連忙諾諾道:“老婆子我真是昏聵了,夫人教訓的是——”

    看著王氏平靜無波的臉色,她低聲在她耳邊道:“不過這大老爺還真是半點都不省心,連皇上欽定的罪奴都敢沾惹,真是嚇死個人——好在這次老夫人及時把那小蹄子打死,否則真不知要給府裡鬧出多大的禍事!”

    王氏嘆了口氣,打斷了她的絮叨,“江山易改,稟性難移——且瞧著吧,今後還有得鬧騰!”

    她一個眼神示意,身後侍立的大丫鬟嬌柳立刻上前來,手腳敏捷的對鏡卸著頭面首飾,姚媽媽幫忙一一歸入金線鑲螺鈿八寶團花黃花梨的大梳妝盒中。

    另一個二等丫鬟春杏端了銀盆,跪著穩穩呈上,嬌柳替她用巾子絞了熱水敷在眼下,祛除這一天的疲勞和黑眼圈。

    王氏閉著眼,好似在跟姚媽媽解說,又似在自語:“大老爺好色不羈慣了,當年他為了天香閣一個當紅的粉頭,拋下懷胎八月的大嫂不理,生生將大嫂氣得血崩而死,老太爺氣得把他重打四十杖關進祠堂,三天不進水米險些死過去,他過後收斂了兩年,又是故態重萌,他啊……這輩子是改不了了!”

    她微微側過頭,任由嬌柳施為,唇邊卻是一抹冷笑:“老太太今天又是潑茶又是怒責,讓我們又是哭又是跪的,她可是順心暢快了——何必呢,都半截脖子入土的人了,還這麼算計著滿門上下。”

    “老太太只怕是為了四老爺……”

    “想瘋了她的心!”

    王氏一拍挨榻,嗓音都尖利了三分,“繼室填房之子,也敢肖想這爵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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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舊事

    靜夜幽深,她的嗓音並不大,卻滿含譏誚與怨怒。

    王氏出身江浙名門,家族清正淵長又是正正經經的原配嫡妻,向來行事端莊大氣,賢淑穩當,嫁予沈源後不僅持家有道,在相夫教子上也是旁人交口稱贊的。夫君沈源這幾年青雲直上,才四十有二就做到侍講學士,整日在永樂帝朱棣身邊草詔擬旨,專詢奏對,雖是品級不算高,卻是響當當的皇帝近臣,不容小覷。

    自身品貌才學都出類拔萃,丈夫仕途也得力,自己膝下也有兩子一女,加上庶出的兩子兩女,可說是子嗣豐廣。隔壁榮祥院的大老爺,盡子荒淫好色納了許多美妾,又前後娶了兩房正妻,卻也只有兩子一女。相較之下,王氏的腰杆挺得很直,出於孝道雖然不能對婆母忤逆,心中卻暗忖她不過是繼室後母,竟然也敢覬覦這侯府爵位,對她種種刻意言行頗不以為然。她看似賢淑柔和,本性卻最是高傲要強,與老夫人之間雖不曾明面爭執,暗中卻是波濤洶湧,互不容讓。

    “前頭還有兩個嫡子,就想著讓自己親生兒子占了這天大的好處,本已立身不正,還敢裝模作樣訓斥大伯——真以為自己是全家的老祖宗老封君了?!”

    姚媽媽更是深以為然,在旁添火加柴,“老太太這幾年擺足了架勢,對大老爺和我們老爺百般挑剔,不就是心裡那口氣平不下去嗎——有兩個嫡出的兄長在前,四老爺離這爵位,那可是隔了十萬八千裡啊!這道理幾十年前老太太嫁進來做填房的時候就該明了,老了老了反而看不穿了。”

    王氏感受著眼周手巾的熱氣,感覺絲絲藥味在鼻尖縈繞,她舒了一口氣,道:“只要朝廷一天不把襲爵的文書發下,鹿死誰手也難說——大老爺是個扶不起的阿鬥,差事辦不好又貪花好色,今上也不待見他,這麼故意拖延下去,只怕……。”

    姚媽媽嚇了一跳,急道:“那也該輪著我們老爺了,論起原配嫡出——”

    王氏一口截斷了她的話,“文武不同路,老爺二甲進士出身,犯不著趟這混水。”

    姚媽媽轉念一想也是,一邊替她取下敷眼的巾子,再從銀盆裡另絞出一塊干淨的,替她擦去眼眶藥汁,口裡恭維道:“我們老爺打小就是個神童,天生的文曲星下凡,二十三歲就中了進士,當今聖上對他又這麼器重,照我說啊,將來必定會登閣為相、富祿雙全——這爵位聽起來好聽,既無實權俸祿又不多,老爺還未必稀罕呢!”

    王氏聽她滿口諛詞,卻也是真摯出自本心,不由的輕笑道:“登閣為相倒也未必一定,不過聖上是個念舊情的人,老爺年輕時就被調入燕王府作輔官,幾十年來勤勤懇懇,朝夕相處,沒有功勞也有幾分苦勞。”

    “是啊,當初聽說我們老爺被外放到燕王府,滿府下人都說那裡是蠻荒北地,又有元蒙韃子時常侵邊,都嚇得百般托詞,不肯跟隨老爺前去……現在他們一個個都悔青了腸子,都來找我拉關系說好話呢!”

    “是啊,那時我們身在北邊,水土不服又染病,偏偏伺候的人手也不夠,想來真是不易——也苦了你們了。”

    王氏想起當年那一陣的世態炎涼,不禁也是一陣唏噓。

    當時沈源剛剛中了二甲三名的進士,又逢長子出世,雙喜臨門之下,卻不料遭遇飛來橫禍——他的授業恩師性情梗直,得罪了建文帝跟前的大紅人齊泰,於是他連翰林院的門都沒摸到,就被外放到燕王的封地北平,去做那毫無前途可言的王府屬官。消息傳出後,老太爺謹小慎微,反而把次子一頓嚴斥,讓他收拾行李早日出京;滿府奴才推三阻四,沒有一個願意跟著去的,都爭先恐後的去抱正當紅的老夫人大腿。

    “如今,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我們二房終於熬出來了……”

    王氏嘆了一聲,又道:“老夫人的脾氣我素來深知——朝廷那邊襲爵的告令遲遲不發,她定然會趁勢再起,為她的寶貝兒子謀劃些什麼——她的萱潤堂那邊,你一定要盯好了,若是出什麼差錯……”

    姚媽媽急忙點頭,“夫人您就放心吧,那邊幾個小丫頭和小麼兒受了我的恩惠,隔個幾天就來我這閑談一二。”

    王氏笑了一聲,搖頭道:“她最倚重的那幾個,可不是向著我們的,還是小心點好——她素來狡詐多端,又能豁得出去。你可別忘了,她當年是靠著什麼樣的手段才攀上新鰥的姐夫,成為了這侯府的女主人。”

    姚媽媽嗤的笑了一聲,湊到她耳邊細語道:“真是人不可貌相,瞧著那麼莊重嚴厲的老夫人,當年還有這樣的手腕和色相。”

    王氏也抿著唇笑了一陣,隨即她松了口氣,揉了揉眼道:“我也乏了,早點安歇吧。”

    於是姚媽媽讓兩個丫鬟退下,自己親自值夜,她是王氏的陪嫁出身,做這個是輕車熟路了。

    良久無聲,姚媽媽以為王氏睡了,卻聽黑暗中一聲輕問:“除了老夫人那裡,嘉禾居那邊有什麼動靜嗎?”

    姚媽媽的心一緊,訥訥道:“那個小兔崽子天天跑外面鬼混,大家都已經習慣了……”

    “所以你就掉以輕心了?”

    王氏一聲冷笑,寒徹骨髓,“你明明知道,這府裡頭我最忌憚的是什麼!”

    姚媽媽嚇得渾身毫毛直豎,顫聲道:“他整日裡尋著一幫狐朋狗友,要麼去堂子裡頭,要麼去賽馬鬥狗,老奴也管不到外頭啊!”

    王氏哼了一聲,只是含糊道:“外院的管事該換一換了。”

    言畢,她側過身去,不一會沉沉的睡著了,只剩下姚媽媽年老力衰,被嚇得失了睡意,睜著雙眼想了半夜的心事。

    萬花樓的蘭香閣內,秘會匆匆結束了,眾人都懷著滿腹心事各自離開。

    小古從側後門離開,正要找個隱秘的地方把裝束換了,卻聽身後一聲輕笑:“來我馬車裡吧。”

    轉頭看去,一輛石青帷飾銀螭繡帶的黑漆馬車出現在身後,一人坐在趕車的大漢旁邊,身著烏貂鑲金的氅衣,正含笑看著她。

    “七哥!”

    她歡快的低喊道。

    “上來吧,丫頭。”

    不說二話,小古提起裙角上了車。

    “去車裡換衣服吧,我送你回去。”

    小古打量了一下車身——百年烏木制作而成,嚴整而精致,簾後隱約露出的擺設簡直是奢華到了極點。

    “這是哪家達官貴人的車?”

    老七秦遙攤了攤手,笑道:“反正,是五城兵馬司惹不起的大人物,他迷上了我的戲,就把車子借我使幾天。”

    小古知道他向來很有辦法,也就不再堅持,進了車廂後迅速換好衫,敲了敲門,隨即秦遙彎腰走了進來,跟她坐在對面。

    已經兩更了,街上萬籟俱靜,車廂內只能聽到輪軸快速滾動的聲響。

    “今天你可是大出風頭啊……”

    他含笑調侃道。

    “佛說,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

    她轉動著靈動烏黑的眸子,側過頭俏皮的看著他,似笑非笑的臉上兩點梨渦,映著那粗糙細紋的容顏,實在很不協調。

    他忍不住拈起袖子要替她擦,動到一半又尷尬的放下了,“刺殺一事非同小可,你為什麼要把這事攬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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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狂人

    “刺殺?”

    小古詫異的睜大了眼,隨即失笑出聲,“七哥你是看多了戲文,把我當成游俠紅線女、女將梁紅玉這類吧?我有多少能耐你還不知道嗎?”

    秦遙驚得一楞,“可你方才……?”

    “我方才說了,這事交給我來辦——我有辦法讓他死得平靜又妥當,再不能出來害人。”

    小古雙眼盈盈,一雙柔美的月眉彎彎,嫵媚卻又清極艷極——只有靠得極近,才能看出她眼底的鋒芒。

    “說起這事來,正要向七哥你借幾個人……還有三姐那邊,也得她出一把力才是——這也得你去跟她好好說道說道。”

    她側著頭,輕睨了他一眼,好像在祈求,又似是撒嬌——小狐狸一般的狡獪。

    “哈哈……你這個心口不一的小丫頭。”

    秦遙大笑出聲,伸出手毫不客氣的用力揉亂了她的長發,“剛才在萬花樓,三姐正是地主,你卻不跟她直說,非要我拐彎抹角的。怎麼,又跟她鬧別扭了?”

    “只是八字不合,互相看不對眼而已。”

    她微微皺起鼻尖,巴掌大的小臉上滿是認真,卻莫名引得秦遙發笑,“你們根本是牙尖碰到嘴利,孫二娘遇到了一丈青,早早晚晚都是要吵一架的。”

    小古聞言氣得腮幫鼓起,扭過頭不理他。秦遙笑了一陣發覺不妙,連忙討饒,無奈這丫頭是根本不理不睬。

    “好了好了,我替你去向三姐借人,我戲班裡你瞧上誰都可以借去,這總行了吧。”

    秦遙無奈的笑了,他雙眸似笑非笑,滿是風雅俊美的魅惑,卻漸漸歇了笑意,“只是,你究竟要怎麼做?”

    “七天後你就知道了。”

    車轍轆轆,掩蓋了兩人的絮語,漸漸的走遠,街上遙遙傳來更聲,夜色更濃,將所有的一切都慢慢融入。

    如往常一般的清晨,如往常一般的劈柴擔水。

    “小古……小古!”

    隨著初蘭的推搡,小古睜大茫然的眼睛,發覺自己身前的柴已經劈得差不多了。她木楞著臉,慢吞吞的走到屋子另一端,想要再取一捆來。

    “小古,你快過來!別劈了!”

    初蘭急得要跺腳,連忙扯了小古出了滴水成冰的柴炭房,卻發覺她手心暖熱,額頭上滿是汗水。

    “劈柴這麼用勁做什麼,又沒人催你!”

    初蘭掏出手絹替她擦,兩人就這麼緊走幾步離了大廚房,朝著內儀門西北側走去。

    “去哪?”

    “秦媽媽一早就來了,說上頭管事有話要吩咐。”

    繞過南北夾道,又走過一段回廊,穿過兩道月亮門,終於到了小議事廳。

    一進門,赫然發現有很多妙齡丫鬟正在等著,有的發髻黑亮,穿金戴玉,粉色長比甲繡著桃花,顯然是在各院正房內伺候的有臉面的;有的青襖綠裙整齊潔淨,雖然是三等小丫頭但也神態自若……

    眾人回頭看見兩人,看她們灰頭土臉就知道是在灶下做苦活的,立刻把眼角朝了別處,有愛潔淨的還退開兩步,捂著鼻子好似怕聞到汗酸味。

    “人都到齊了嗎?”

    一聲輕咳伴隨著問話,一位體形富態的老嬤嬤從內堂走了出來,她身邊跟隨著幾位內院的媽媽和管事媳婦子,各個對她亦步亦趨,馬首是瞻。

    “這是老夫人身邊的賴婆婆,她一向在萱潤堂內養老的,輕易不出來的……”

    有伶俐的丫鬟咬著耳朵,聲音略大了些,立刻遭到媽媽們白眼和咳嗽警告。

    “肅靜!”

    賴婆婆雖然年邁,嗓門倒不小,立刻把所有人震住了,她環視四周,徐徐問道:“哪兩個是大廚房管柴炭的?”

    頓時所有人退後一步,顯得僵站著的兩人格外突兀。

    初蘭生平第一次感到眾多目光的聚集,宛如芒刺在背,她都有些結巴了,“是,是我們!”

    “進來,我有話要問。”

    膽戰心驚的進了內堂,賴媽媽坐在東起下首的靠椅上,先是不語,用昏花的老眼打量了兩人幾下,突然問道:“昨日晨間有什麼人來找過你們?”

    初蘭一聽,立刻想起了那妖嬈炫耀的芳姑娘,隨即眼前出現那席子裡卷著的鮮血屍體,頓時嚇得渾身出汗,嘴唇都要顫抖——下一瞬,她被小古死死掐住掌心,劇烈的痛讓她忘記了所有的害怕,“是,是一位叫芳姑娘的……”

    “她是來找誰的?”

    初蘭一時語塞,這時,身旁傳來低低回話:“小芳兒,以前來我家玩過。”

    賴婆婆一時愕然,最下首有認識的婆子連忙上前低語。

    “哦,都是逆臣之後,賤籍的罪奴……她找你什麼事來著?”

    賴婆婆的目光變得更為嚴苛犀利。

    小古仍然是一副木楞的表情,“我也不明白。”

    不明白?!

    賴婆婆的冷笑僵在嘴邊,轉為猙獰“這便讓你明白——拖下去!”

    頓時就有人高馬大的健婦把小古一拽,拖到廊下,取過一旁的鐵鏽紅木棍行起家法。

    厚重的木棍狠狠敲擊人體,發出沉悶的鈍響。

    小古沒有喊痛。

    初蘭嚇得魂飛天外,急著膝行幾步抱住賴婆婆的腿,哭求道:“別打她,她是個傻子什麼也不懂——這事我知道!”

    賴婆婆咳了一聲,有人出去喊了停。

    初蘭飛快的把當時情形敘述了一番,哭著說道:“那個什麼芳姑娘一看就不是什麼好人,明擺著是來炫耀、嘲笑小古的,說她沒出息,‘一輩子躺在泥裡’!小古的腦子不好使,真是不明白這事啊!”

    她突然靈光一現,急道:“芳姑娘身邊也有個伺候的小丫鬟,問她就清楚了,我說的句句是真啊!”

    賴婆婆靜靜聽了,咳嗽一陣,一雙三角眼掃視著她,初蘭嚇得背上都被冷汗濕透了。

    良久,她跪在地上幾乎癱軟,這才聽到蒼老的咳嗽聲,以及旁人不屑的冷哼,“出去吧!”

    初蘭回到外廳時,鬢發散亂眼睛紅腫,身上衣服也凌亂,她不顧整理自己,一眼看到被丟到地上的小古。

    “小古!”

    她嚇得嗓音都變調了,踉蹌的過去扶起人來,掀起衣服一看,只見黃赫色皮膚的脊背上,一道木棍的重擊讓皮肉高高腫起,雪白的凸痕上淤血發黑。

    沒等她看清楚,小古把衣服一卷,敏捷的爬起來,完全不像受過傷的樣子。

    “你沒事就好。”

    初蘭含著淚花擁住了她。

    周圍的人用鄙夷的眼神躲開他們,如避瘟疫,此時內廳的婆子媳婦眾管事們也已經出來,仍是眾星捧月般簇擁著賴婆婆。

    仍是以做作的咳嗽聲開頭,賴婆婆的富態身形宛如一座山壓在終人心間,“近日,有些人不守內院的規矩,擅自亂跑亂說,甚至裝扮得狐媚子一般勾引老少爺們,老夫人心慈,沒有發作這些個小賤人,居然有人蹬鼻子上臉,偷了她房裡的玉佛去賣。”

    誰都知道她說的是那芳娘——自昨夜起,芳娘就從內院莫名消失了,大家的猜測立刻便有了答案。

    眾人齊聲稱頌老夫人佛心仁慈,大罵芳娘這小蹄子真是下作,賴媽媽又是咳嗽了一聲,道:“這後院頗有些不安分的,二夫人素來賢德恭順,聽說老夫人受了驚,連忙吩咐姚媽媽來給大家訓訓規矩。”

    姚媽媽沉著臉站出來,心內把賴婆婆的祖宗十八代都罵遍了——老夫人也忒不是東西,讓二夫人掌家得罪人,就連這次還得讓自己扮黑臉。

    姚媽媽一一按照管事回稟的把犯事的丫鬟拖出來,頓時杖責之聲不斷,哭喊聲四起。

    這些丫鬟犯的都是些芝麻綠豆小事,此時撞上了就成了殺給猴看的雞。

    正在哭鬧不停,門檻外咚的一聲響,一只泛著酒香的瓷壇被摜了進來,頓時酒液四濺,瓷片亂飛。

    “喲,這麼多美人兒被打……”

    男人的嗓音,魅惑而帶著酒氣的醺然。

    “我還以為這裡是怡紅院,各位媽媽正在調教姑娘們接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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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殺機

    怡……紅院!

    賴婆婆當然知道那是最當紅的青樓堂子,氣得眼前發黑,皺紋密布的頰肉不住抖動,嘴張得老大好似離了水的魚,一張一合的卻發不出聲來。

    是誰這麼大膽?

    眾人驚魂未定,朝著門口看去,只見來人發冠輕斜,漆黑長發半邊散落,狂放不羈卻偏偏不顯落拓——他大約二十來歲,身材高挺,逆著日光的容顏簡直可說是華秀絕倫——若是粉墨登台,只怕要引得滿城好男風的垂涎欲滴。

    他身著蝙蝠紋厚緞長衣,四寸暗金絲線掐邊,外頭罩著一件銀貂袍子,大概是喝得醉了,胸襟也解開三分。

    “四少爺!”

    姚媽媽的臉色變了幾變——由赤紅轉為蒼白,又轉為虛黃,連嗓音都變調了。

    “嘖嘖,這不是姚媽媽嗎?你什麼時候也來怡紅院了……來者是客,你也干一杯!”

    四少爺廣晟醉眼朦朧的笑道,雖是酒氣熏人,胡言亂語,那似笑非笑的俊美容顏仍是讓在場大部分丫鬟都臉紅心跳,春意暗漾。

    姚媽媽看清楚他的醉態,反而松了口氣,連口氣也和藹起來,絲毫不跟他計較,“四少爺醉了,來兩個人扶他回去。”

    有機靈得用的小廝上前,卻偏偏被廣晟用力甩開,險些摔個狗啃泥,“滾開!”

    他踉蹌著走進廳裡,高大頎長身材背光遮出整片巨大陰影,環視一眼在場的大小丫鬟們,最後卻把目光停在賴婆婆身上,“奇怪,什麼時候怡紅院換了新的鴇母,這麼醜也不怕嚇跑了客人。”

    即使是在如此詭異僵硬的氣氛下,仍有人壓抑不住的低笑出聲。

    賴婆婆是老夫人身邊的得力人物,資歷深年紀大,即使是成年的少爺小姐也要禮敬她三分,從沒見過這等藐視她的狂徒,越發氣得手腳顫抖,嗓音嘶啞——

    “老奴我也服侍了這府裡三代人——其他哥兒都是知書達禮的大家氣度,從沒見過四少爺這樣的!”

    她冷哼了一聲,轉身就要走,看那氣呼呼的架勢,顯然是要回去告狀的。

    一旁姚媽媽正看戲看得舒暢,見正主跑了,唇角笑意更深,卻假作擔憂的上前來,扶住醉醺醺的廣晟,尖著嗓子高嚷道:“四少爺……四少爺你醒醒啊!”

    她的聲音喊得響亮,恨不能讓全侯府的人都來看看這一醜態。

    “天地菩薩啊,這要是喝出個好歹來可怎麼辦……四少爺,您是想吐嗎?來人啊,快去喊大夫!”

    頓時又是一陣人仰馬翻。

    初蘭扶著小古回到下房,仍是不放心,要替她在棍傷的部位擦藥,卻被小古拒絕了,“我沒事!”

    暗夜裡,等初蘭睡熟了,小古這才起身,在黑暗中褪下衣衫,摸索著脊背上的高腫,悄聲一笑,“下手還挺狠的……可惜火候還不夠。”

    她摸索著,在傷口紅腫處塗上秘藥,隨即又吞下另一顆藥丸,一切都妥當了這才睡去。

    一夜無話,初蘭清晨醒來時,卻發覺小古一反常態,仍在床上睡著,她上前一探,發覺小古額頭滾燙,整個人昏睡不醒,一摸背上,發覺腫起的部位已經變成烏黑,頓時嚇得慌了手腳。

    初蘭急急趕到大廚房,卻不料秦媽媽沒在柴炭房,而是去了前邊大堂。初蘭看到她時,她正站在生豬去毛的滾水盆邊,對著一個藍衣粉褂的丫鬟說著什麼。

    “你雖然從你姑媽那學了規矩,可這侯府上下的事,可不是光靠說就能明白的——你先在大堂這裡看著,把大廚房的差使都摸清楚了再說。”

    秦媽媽回過身看見初蘭,詫異道:“你急匆匆的是出了什麼事?”

    初蘭一身冷汗,看到秦媽媽像有了主心骨,哀聲低泣道:“秦媽媽,小古被打了幾棍,整個人發起高燒!”

    秦媽媽一驚,隨即目光一閃,狠狠的剜了她一眼,示意她閉嘴。

    但一旁的那十五六歲的少女已經聽得真切,她嬌呼一聲,“什麼,這位小古姐姐發了高燒?!”

    聲音不大不小,正好讓整間大堂的人聽見。

    秦媽媽的目光轉冷,那丫鬟已經發覺自己失言,捂住嘴再不敢說,只那一雙眼滴溜溜直轉,好似在盤算些什麼。

    “喲,你們這有人發起高燒來了,要是過了病氣給主子們可怎麼辦?!”

    這話酸溜溜卻帶著得意,隨著高昂大嗓門而來的那婦人腰纏紫綢帕子,頭上明晃晃一只大銀簪,面若銀盤,眼睛雖然生得凶些,但也剩有幾分潑辣的俏麗。

    這是劉大家的,是烤炙間的管事媽媽。她丈夫劉大在外院管車馬,兒子在大少爺書房伺候筆墨,她仗著這勢儼然成了大廚房一霸。

    她向來與秦媽媽不對付,如今抓到了這把柄,正好大肆宣揚,“自二夫人管家起,就吩咐我們:廚房重地非同小可,小心病從口入。你們倒好,出了個病秧子居然也不聲不響,這事傳到主子們那裡,是要害了整個大廚房的!”

    她嗓音尖利拔高,所有人聽了都停下手裡的活計。

    “大家來評評是不是這個理——發熱染病的人就該照實報上去,趕緊挪出內院,省得過了病氣禍害大家!”

    周圍人竊竊私語,神色間都有幾分贊同。

    秦媽媽深吸一口氣,看向初蘭,沉聲吩咐道:“把小古挪出去吧。”

    “媽媽!”

    初蘭咕咚一聲又要跪下,一旁那小丫鬟上前攙起,笑著軟語勸慰道:“這位是初蘭姐姐吧,我新來乍到也不會說話,但想著初蘭姐肯定比我懂事識大體——您就別給秦媽媽出難題,還是趕緊挪人吧!”

    初蘭茫然的掙開她的手,正要再求,秦媽媽眉頭一皺,“挪出去吧!替她找個妥當的人照料著——能不能好起來,就要看她的命了。”

    侯府朝內開有一條窄街,一眼看去滿是低矮的房舍,破舊凋敝。周圍出沒的人們也是衣衫陳舊,面帶愁苦。

    這裡住的都是些粗工,連進內院的資格也無,還有外院雜役的妻小、年老體衰的老僕、犯了錯被放出去的男女老少都混居在此,每日裡熱鬧是熱鬧了,污糟煩心的事也不少。

    小古被挪了出去,瞧在秦媽媽份上用板車抬了,隨便的丟在了一個院落的破房子裡,每日由一個老蒼頭送些飯食和水,初蘭使了串子錢托他好生看護,他卻收了錢整日裡人影也不見。

    真是天賜良機……

    小古這麼想著,從稻草上爬起,先吞了一顆藥,把嚇死人的高燒退下,隨即從包袱裡取出另一件蔥綠繡竹的短襖,配著一條月白挑鵝黃的長裙,又用脂膏化去臉上黑痕,一番描眉畫唇之下,出現在破鏡片裡的是個殷實小康之家的俏麗少女。

    她小心翼翼的觀察院內,確定無人後從後巷出去,到了隔壁十字路口,有一家破木馬車在接應。

    “十二娘,我們來了。”

    車廂裡有男有女,目光有信賴也有懷疑。小古微微一笑道:“今天,就是刑部楊演大人的歸西之日。”

    熙熙攘攘的大街上,開道的差役分開人群,一頂青呢繡錦簾的四人便轎緩緩行來,打頭的舉牌一個“楊”字。

    百姓們順從的讓道,近處有人在首飾攤前議價,遠處有人在吆喝賣新鮮的毛竹。一切都非常平靜。

    而看不見的殺機,正在逐漸醞釀、逼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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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6-27 11:09:45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意外

    “怎麼這麼慢!”

    官轎迤儷而來,轎子裡的貴人好似在大聲呵斥——人群雖然讓道退散,但總也顯得擁擠緩慢。天子腳下的百姓什麼沒見過?這麼個不大不小的官實在不值一提。

    人群中,一位翠袖長裙的少女正凝視著轎子,眼神冰冷而漠然,好似在看一場將死之人的表演。

    長條青石砌成的長街,歷經風霜歲月,曾受戰火侵蝕,也曾見過榮辱興衰,更被滿城百姓的腳步踏磨成光滑細膩。

    南京城的百姓總是安平樂道,每日裡為生計奔忙,偶有碰擦爭執,也只是吵嚷幾句就算,極少動手,更不會似那些達官貴人一般心胸陰狹,睚眥必報。

    今日清晨,那拉著一車桐花油的老漢蹣跚而過時,不慎把一罐打翻了潑撒在街上,隨即坐倒在街面上哭號了半晌,在眾人勸慰下這才自認倒霉離開。

    有攤主咒罵,也有人試圖去擦,卻是越擦越滑,隨著早市開動,做生意一忙起來,也就沒人記得了——即使有,也是想著到了晚上去茶館裡要些草木灰撒上,也許能清理干淨。

    轎夫們懶洋洋的打量著四周,前方打著黑底燙金官牌的親隨在想今天吃燒餅還是包子——突然,他聽見頭頂上方好似有女人的爭吵聲,微揚起頭眯眼看個究竟。

    下一瞬,一個個橢圓物件宛如冰雹一般突然落下,砸到人頭上頓時黃白一片,措不及防的天外來襲引得眾人一片鬼哭狼嚎。

    “是哪個混蛋亂扔雞蛋!!!”

    挑擔的貨郎被丟了滿身還秧及貨物,暴躁的怒吼響徹街上。

    轎夫和親隨們也是滿頭蛋清蛋白,糊得眼睛都睜不開,模樣分外滑稽,他們正要發作,卻聽頭頂二樓女子的吵鬧聲更加尖利——

    “你們是什麼東西!千人騎萬人壓的青樓窯姐兒,還敢跟我搶座位,也不拿鏡子照照自己是什麼淫賤材料!還想吃蘆花雞蛋補身,老娘叫你們吃,叫你們吃!”

    隨著這尖刻潑辣的喊叫,無數雞蛋更如暴雨般掉落下來,砸得所有看熱鬧的也中了彩,街面上頓時吵鬧不堪。

    雞蛋砸到地上,蛋清蛋白本就滑膩,但不知怎的,人們的腳只要踏前一步,頓時感覺滑得腳下站立不穩,天旋地轉之下狠狠摔倒,哭嚎之聲不斷。

    許多的貨攤被撞倒,瓷器在地上摔得粉碎,甚至有人摔成了“疊元寶”,滿街的人和物好似被飆風掃到,混亂到了極點。

    “老爺,老爺!哎喲快救人啊!”

    楊演的親隨和轎夫們摔得四腳朝天,眼看著轎子摔到地上側滑又翻撞開去,想站起來護主卻又是一交。

    轎子翻滾了幾個筋鬥終於停下,倒霉的楊演從轎子裡鑽出來,他官帽落地衣衫凌亂,胡須都斷了十數根,很是狼狽——他是個容長臉的嚴肅男子,平時最引以自豪的是一口美髯,如今又急又氣,怒喝道:“誰這麼大膽,沒有王法了——”

    話音未盡,他的雙眼圓睜,所有的表情都凝固在這一刻——一根尖利的毛竹竟然從他胸口穿透而過!

    他的臉上好似浮起驚愕,喉嚨咯咯兩聲,卻說不出話來,胸口的猙獰傷口開始噴出血霧,他整個人頹然、僵硬、栽倒。

    周圍的人們已經徹底嚇呆了,好似泥塑木雕一般睜大了眼,簡直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良久,才聽得一聲尖叫——

    “死人啦!!!”

    叫聲充滿驚怖,打破沉寂,街面上頓時成了一鍋滾粥,人人爭先逃跑。

    楊演的親隨之一踉蹌艱難的挪步,一探呼吸,整顆心都沉到了底——已經沒氣了。

    “你竟敢殺了朝廷命官!!!!”

    他遙指著一人怒喝道。

    他看得很是真切,方才就是那個賣毛竹的壯漢單手一甩,那根毛竹才刺凌空飛去,刺中楊演的胸口。

    “不……不關我事啊!!!!”

    賣毛竹的漢子手腳打顫,身子酥軟,嘴唇像打擺子一樣抖個不停,他近乎瘋狂的喊道:“不是我害的!”

    “我剛才看得真切,就是你手裡的毛竹一甩出去,將這位大人……”

    一旁的攤主雖然害怕,但更擔心牽連到自己,毫不客氣的揭發出來。

    賣毛竹的漢子低吼一聲“你胡說”,猛獸一般的衝過來,立刻被抱住了腿——楊演的轎夫們心急之下,干脆從地上滑過來,七手八腳的抱住了他的腿。

    “抓住凶手!”

    “抓住凶手大大有賞啊!”

    好幾個人衝過來,把人摁倒,疊羅漢一般壓住。賣毛竹的漢子發出沉悶慘叫聲——

    “我也是腳下一滑,不知怎的就脫手了……我沒殺人!沒殺人啊!”

    隨著他絕望的叫喊,長街的另一頭傳來尖利哨聲,馬馳人奔之聲越來越近。

    “是五城兵馬司的人!”

    人們頓時有了主心骨,只聽馬蹄聲疾馳而來,護膝與馬鐙碰撞之聲叮當作響,來者皆是氣宇軒昂,衣甲鮮亮。

    希律律一聲馬鳴停下,為首那人不過二十出頭,眉宇俊逸,疏朗軒舉,幽黑的眼底透出冷厲的鋒芒,冰冷的掃視現場,所有人只覺得心頭一刺,紛紛低下頭去。

    “啟稟指揮大人,死者是刑部主事楊演。”

    有得用兵士上前稟道,卻也險些摔倒在地,那人眸光一凝,毫不猶豫的下馬,俯身看街面的異狀。

    滑膩閃亮的不知名油類,混合著黃是黃白是白的蛋液,一摸之下滑膩非常。

    一旁的楊演親隨哭喪著臉上前拜見,“請教這位大人,您是……”

    “東城兵馬指揮,蕭越。”

    他嗓音沉然,隨即問起了方才情形,此時二樓的一群女人們也被兵士抓了下來。

    “你們要做什麼?!老娘的夫婿可是城門官!!”

    那個尖利刻薄的嗓音大老遠就嚷嚷起來。

    蕭越微一點頭,兵士們立刻把捆綁解開,那女人趾高氣揚的一瞪眼,正要再說,冷不防一把長刀橫在脖子上。

    “說。”

    毫無溫度的低語,純然冥黑的眼眸,頓時讓她嚇得呆立當場,再無半點聒噪。

    這個女人忿忿的說,她是來街邊靠窗的岳香樓看戲的——今天有秦大家幫師弟替個場,真是千金難買的機會。誰料到一群青樓艷妓居然敢搶她的座位,一邊笑鬧,一邊還寶貝樣的挎著籃子,說是什麼西域蘆花雞生的蛋,最能滋陰養顏的,她一時氣不過,就左右開弓把雞蛋丟了滿街。

    把玩著手中精致的刀柄,蕭越聽著她凌亂的敘述,再加上目擊者七嘴八舌的補充,目光更見深邃。

    清晨就有人撞撒了桐花油;楊演的轎子正好路過;一群俗婦吵鬧,雞蛋丟了滿街;賣毛竹的腳一滑手一脫——這一切聽起來就是個意外,怪不到任何人。

    一場意外……

    他深思著,目光閃動間,卻是微微眯起眼,喃喃道:“桐花油遇上蛋液……”

    “大人,有什麼不妥嗎?”

    他搖了搖頭,“沒什麼,這真是一場巧合的意外。”

    他吐字清晰,卻在巧合二字上加了重音。

    眾人一聽松了口氣,正要收拾善後,卻聽蕭越冷聲喝道:“來人啊,封街!”

    眾人愕然。

    小古翠袖羅裙,雪白皓腕輕舒,提著幾件銀首飾小玩意和蜜餞包,站在街邊冷眼看著這一切。

    那個為首的軍官,赫然竟是那夜她參加秘會途中,攔住她檢查盤問的那人!

    待她聽清“封街”二字時,頓時心頭一驚。

    難道……他發現了什麼?!

    不及細想,她旋身,飛快的朝轉角岔口跑去。

    “封住整條街,細查每一個人身份!”

    粗獷的吆喝聲就在身後直追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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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輕薄

    隨著軍士們粗聲吆喝,疾步飛奔,整條街頓時被封停,所有人被喝令站在原地不得擅動。

    “一一核對身份,讓他們互相供訴作證,按手印畫押。”

    蕭越冷聲吩咐道,言簡意賅卻又手段老辣,隊正們心下一凜,深感這位年青的上司難以糊弄,紛紛躬身後去辦。

    這一段長街處於繁華熱鬧地帶,與達官貴人的宅邸離得並不算遠,又有好些茶樓、商鋪,自洪武以來民生昌榮,許多小買賣人在此擺攤,一般住在轉角、岔開的小巷子裡,這些繁密而狹小的巷子曲折蜿蜒,更難搜捕。

    小古快步而奔,躲進一道不起眼小巷。

    巷子悠長而寂靜,深廣的青石磚牆,觸手處溫潤光滑。有些許的梅枝越過矮牆而出,嫣紅的花苞在眼前劃出驚艷弧度——她快速奔跑著,聽著耳邊的風聲,感覺危險仍在逼近!

    前方拐角有人影閃動,軍靴的刺釘碰撞聲傳來,“從外圍向內搜,這些弄堂小巷也要一一清查。”

    她心頭一緊,腳下不停,朝著另一拐角跑去。

    兵士搜捕的聲音仍隱約傳來,她繼續朝前跑動,仍然敏捷輕盈,心頭卻是咯噔一沉——女人的體力終究無法跟精銳兵士相比,必須趕快甩開他們。

    突然感覺前方有人快速接近,黑色氅衣宛如九天之鷹,讓人心生凜然。

    是那個蕭越!

    小古咬住嘴唇,仍是臨危不亂,連續閃身換了方向,遠處的巷道內仍傳來疾走的皮靴腳步聲——

    越來越近!

    宛如鬼魅一般的追逐!

    小古咬牙,周圍的景物很是熟悉——曲折迂回之下,竟然繞回到了事發地點的後巷,也就是那岳香茶樓的後門處。

    身後那追蹤的感覺仍在,她向前疾奔,卻撞到了一個人身上。

    “對不住……”

    她連聲道歉,卻被不由分說的拎起衣領,懸到了半空中。

    “真巧,突然就有小美人撲進我懷裡……”

    “你——!”

    低聲驚叫之下,她奮力抬頭,卻正好看進一雙狹長絕麗的沉黑眸子裡!

    是府裡的四少爺,那個惡名昭著的紈绔子廣晟!

    他怎麼會在這?

    “你、你放開我!我要喊人了!”

    她假作驚慌的掙扎道。

    廣晟一楞,隨即大笑出聲——

    “真有意思!”

    他的笑聲清朗動聽,宛然最昂貴的冰玉碎裂的音調,一笑之間,本就絕麗端秀的容顏宛如無雙明珠,偏偏那黑瞳深處含著淡淡譏誚與陰郁。日光落在他肩上,整個人被光暗交織籠罩著,好看的讓人移不開眼。

    “吃慣了山珍海味,你這種清粥小菜倒也新鮮……”

    他低笑出聲,震得胸膛也微微起伏,說話間,大掌已經撫上她的俏麗臉龐。

    下一瞬,小古手中銀釵刺出,劃過一道流光直襲他的咽喉。

    “還真是顆小辣椒啊!”

    玩世不恭的笑容,似真似假,讓人捉摸不定。他猛然側身,極為驚險的避過尖利的釵尾,單手箍住她的手腕往背後一帶。

    閃電般的出手,原以為她會被瞬間制服,卻不料小古身子極為輕盈,竟隨勢向後一躍,正欲脫離他的鉗制。

    電光火石的一刻,他腳下掃出,直攻她的下盤,小古閃身一避,卻見高大的陰影撲面而來——他竟然一躍而起,以全身重量將她壓在牆上!

    “放開!”

    她低聲冷喝道,一雙晶瑩美眸熠熠生輝。

    “不放!”

    他嬉笑著,以臂膀制住她的蠢動——而此時,身後的巷口,追蹤的腳步聲已經到了!

    他眼中閃過一道明悟,隨即,霸道肆意的,將她緊緊揉在懷中,以唇封緘。

    “你們在這做什麼?!”

    冷峻而嚴整的問話聲在耳邊響起。

    還是那個蕭越!

    小古驚怒交加的雙眸只是一閃,隨即便放棄了掙扎,只剩下萬年寒冰的冷意——此時此刻,萬萬不能抬起頭來!

    “喲,是你啊,蕭家表哥!”

    雖然抬不起頭,卻能感受到廣晟身體的僵硬和冷淡,滿是嘲諷的語調顯然對那蕭越毫無好感。

    “是你!你又到處游蕩,惹是生非。”

    蕭越的嗓音也帶著淡淡厭煩。

    “哪比得上蕭大人你少年英才,為朝廷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犀利反諷的言辭,顯示出兩人之間濃濃的火藥味。

    “光天化日之下,你們摟摟抱抱成何體統?”

    “五城兵馬司不是專管緝盜抓賊的嗎?什麼時候閑到管這種風月之事了?”

    廣晟諷笑道,一邊緊緊將小古抱在懷裡,蕭越站在三丈開外,只能看見少女一頭青絲和窈窕身形。

    “有本事你就去找我家老子告我去,反正我是債多不愁,虱多不癢!”

    廣晟又笑著火上添油,把懷裡姑娘的柔荑送到唇邊,狠狠的親香了一記。

    流氓,登徒子!

    如果目光能夠殺人的,小古大概已經把他千萬刀凌遲了。

    “話說回來,你這麼急吼吼的跑著,倒是在追誰呢?江洋大盜?朝廷欽犯?”

    廣晟這一問,倒是讓蕭越楞住了。

    其實,他並沒有看見什麼可疑人物,而是感覺到巷子裡有動靜,追著追著就失去了對方的蹤跡。

    也許,那不過是個小巷的居民,一個偷機摸狗的庶民,見到官兵就嚇得到處跑。

    他嘆了口氣,陷入了怔忪,此時巷子外頭的長街上,隱約有人在呼喊著他。

    蕭越腳下一頓,終於還是轉身離開了,離開前,他還多看了一眼相擁的兩人——只見他們無比親密,簡直是干柴烈火一般。

    真是……不知檢點!

    “那個蕭木頭已經走了,你可以不用抱得這麼緊了。”

    調笑的口氣下,廣晟仍是讓人恨得牙癢癢。

    小古轉身推開他,轉身就要走,卻被他無賴的用全身重量壓回——

    “我救了你一命,按戲文上說,你應該以身相許吧!”

    許你個大頭鬼!

    小古翻了個白眼,突然拉住他的右臂,以四兩撥千金的方式把人過肩摔下。

    在把他撂倒的瞬間,她清楚的看到,他的衣袖撩起下,小臂上有很大一道傷口,血肉綻開還很新鮮。

    是刀傷!

    不及多想,她轉身飛也似的逃了。

    望著她快跑的背影,廣晟無奈的苦笑,又看了一眼手臂上的傷口,摸了摸鼻子輕嘲道:“能一親芳澤,我今天還是賺到了……”

    在外街住了四五天,小古的燒奇跡般的退下去了,得到管家肯首後,秦媽媽把她接回了內院大廚房。

    幾天不在,大廚房,尤其是他們柴炭間,居然出現了一名新成員。

    “這位就是玉霞兒,今後大家就是一個勺裡吃飯的了。”

    大家各自見禮,那玉霞兒就是那天插嘴的少女,只見她一身桃紅短衫配粉白綾裙,顯得亭亭玉立,一雙圓潤大眼卻骨碌直轉,探究的眼神下,泄露出輕微的不屑。

    “這位就是小古姐姐了吧,聽說你還病著,何必這麼急著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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