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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官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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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priest]有匪(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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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7-24 02:19:05 |只看該作者
卷五 詩萬卷,酒千觴 第一百章 天羅地網

  周翡站得高,看人只能看見頭頂,斗笠遮住的臉統統看不見,而且這邊霓裳夫人跟那一對「猿猴」顯然不是很對付,似乎隨時能大打出手,周翡原本沒注意別處。

  倘若謝公子偷偷摸摸地進來,安安靜靜地蹲著,周翡大概會把他當朵蘑菇忽略了,壞就壞在他偏偏見了鬼一樣掉頭就走。

  謝允剛一轉身,立刻就反應過來自己辦了件蠢事,心裡暗叫了聲糟。

  可是這時候他打草已經驚蛇,不可能裝作什麼都沒發生過轉身回去了,他只能一邊安慰自己是「智者千慮必有一失」,一邊祈禱著周翡眼瘸沒看見,撒丫子狂奔。

  但是周翡又不瞎,怎麼可能看不見?

  謝允身量頎長,在人群裡本就頗為顯眼,這一進一退,更好比禿子頭上的蝨子。

  周翡一眼掃過去,便覺得那身影十分熟悉,先是想也不想地便追了上去,掠至門口,她心裡方才回過味來,打眼一掃,只見就這麼一會功夫,那人已經瞧不見了。

  就這種沒用的機靈勁,這種輕功——

  周翡這回確定,那貨十有八九就是謝允,她心裡無端一陣狂跳,腳步卻慢下來了。

  她一腳踩在客棧的門檻上,緊緊地攥住手中的長刀,面無表情地深吸了一口氣,心裡緩緩數了十個數,然後果斷掉頭上樓,拉過李妍說道:「你那個五蝠印借我一下。」

  謝允輕功快到極致的時候,即便滿大街都是武林中人,也只能看見一道人影疾風似的閃過,連閃過去的是人是狗都看不清。他倏地越過一條小巷,這才小心翼翼地往回望去,只見身後人來人往,暗潮湧動,但周翡沒有追來。

  她果然是沒看見。

  謝允微微鬆了口氣的同時,心裡又不免升起些許莫名的惆悵。

  將這惆悵掰開揉碎地自省,他覺得自己好似那剛剛長大成人的孩子,要從長輩那裡拿壓歲錢,心裡知道不能要,嘴上手上也百般推脫,待對方真的從善如流,卻又難免失落。

  恨對方不能再堅持一點、再死纏爛打一點。

  「真是凡夫俗子的可鄙之處啊。」謝允「嘖」了一聲,自嘲地笑了笑,將斗笠壓得更低了些,緩緩往前走去。

  羽衣班到了,猿猴雙煞也到了,這還是明裡,暗地裡不知多少雙眼睛齊聚永州,霍連濤這攤子驟然推開,恐怕大得他自己都想不到,這會應該也十分手忙腳亂。

  的確,如果不是那木請柬上的水波紋,區區一個洞庭霍家堡,怎麼招得來這麼多退隱已久的頂尖高手?

  至於「海天一色」的事,霍連濤不知道很正常,但難道「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趙明琛也不知道麼?

  他這小堂弟年紀不大,心術頗為不正——謝允閉著眼睛都知道他在想什麼,分明是被困華容的時候,趙明琛意識到他選的這個霍連濤太蠢,想重新洗牌武林勢力,自己趁機滲透。正好利用霍連濤這枚棄子攪混水。

  天潢貴胄,一天到晚不琢磨國計民生,總想弄些歪門邪道。

  趙淵正當盛年,遲遲不肯立太子,這些年他的兒子們漸漸長大,都開始生出別的心思來,有挖空心思迎合父親新政的,有想方設法在宮禁中四處討好的,有仗著自己尚未成年,以請教為名私下結交大臣的,還有趙明琛這個劍走偏鋒的——天下人都知道,建元皇帝當年倉皇南渡,是被一群武林高手護送的,方才有今日坐擁南半江山的後昭。

  趙明琛一方面在朝中小動作不斷,一邊還要裝出「閒雲野鶴」的樣子給他爹看,四處結交江湖人士,借此拙劣地模仿其父。

  可他不知道,這世上有些東西是碰不得的。

  謝允沒見著周翡的時候,腦子裡轉這些事是井井有條的,他看似率性而至,但心裡一直都是有數的——都怪周翡這個「計劃外」。

  謝允一邊下意識地搓著手,企圖給自己摩擦出一點溫暖,一邊順著蜿蜒的小巷子不遠不近地繞著方才霓裳夫人進去的客棧走,極力想將自己跑偏的思緒拉回來。

  此事涉及「海天一色」,霓裳夫人必然是風暴中心,他應該緊跟上去。

  可偏偏周翡……

  謝允低頭捏了捏鼻樑,發現自己無論怎麼努力,都不能請周姑娘從自己腦子裡移駕出去,便乾脆自暴自棄,圍著她打起轉來,尋思道:「周翡到永州來做什麼?李大當家怎麼會同意她來湊這個熱鬧?」

  謝允從來沒想過周翡是專程來找自己的。

  一來,他就不相信那位自己家門口都不辨南北的周迷路能找著他,二來,他自己來永州也是個意外,要不是看見黑檀木上的水波紋,這會說不定已經在陽光融融的南疆了。

  謝允不由得有些後悔起自己臨時改的道——趙家的事,和他還有什麼關係麼?非要犯賤來管,以至於現在鬧得自己進退維谷,不得安寧。

  這時,耳邊傳來沿街小販的招呼聲:「公子爺,剛出鍋的麵湯,來一碗嗎?熱騰騰的,還冒白汽呢。」

  謝允的思路「嘎嘣」一下被人打斷,叫「熱騰騰」這三個字一激,在陰冷潮濕的冬天裡圍著大街小巷轉了好幾圈的謝允感覺自己骨節中都生出了碎冰渣,迫切需要一碗熱湯澆一澆。

  他在大事上時常受委屈,細枝末節便不大肯逼迫自己,被那小販一招呼,便立刻提步往那小攤裡面的位置走去。

  小販歡天喜地地應了一聲,掀開一口滾著沸湯的大鍋,手腳麻利地切好了麵。

  謝允低著頭往裡走了三步,忽然腳步一頓——他發現這不是個挑擔沿街叫賣的小販,後面原來還有一間小館子,顯然是這兩天城裡外人來的太多,食客在麵館裡坐不下,才又在外面擺了個攤。

  謝允悄然瞥向那正在往鍋裡下面的小販,只見那煮麵的人頭也不抬,利索地拿著一根長筷子在鍋裡攪合,嘴卻不閒著,一迭聲地問他道:「公子有沒有忌口?吃不吃得酸?吃不吃得辣?要鹹要淡?要硬要軟?」

  謝允微微眯了一下眼,緩緩說道:「隨意。」

  他發現那小販站在鍋前,面對自己,卻是背向大街的。

  一般招呼得熱鬧的小販手裡做什麼,斷然不會耽誤他口頭吆喝,更不會在招來一個客人後就全方位的盯著,除非他根本沒打算招呼第二個人!

  謝允倏地一抬頭,目光正好和街角處一個蜷在馬車上的車伕對上。

  那車伕沒料到他突然看過來,下意識地心虛避開他的視線。

  行腳幫!

  謝允皺了皺眉——這幫陰魂不散的東西,怎麼還在盯著他?

  「公子爺,麵出鍋了!」

  謝允露出一點意味深長的笑意,假裝轉身伸手去接,卻在這一步間滑出了一丈有餘。

  那小販吃了一驚,高聲叫道:「你……」

  這動靜立刻驚動了周圍好幾雙眼睛,謝允方才一動,便有好幾個人向著他靠近過來。

  可這謝公子的輕功獨步天下,自從在四十八寨突然對北斗出手之後,更像是解開了兩條腳鐐,簡直插根毛就能上天摘個蟠桃,哪會這麼容易便被人堵在小巷裡?

  那幾個行腳幫的人顯然低估了他,眼看不過幾步遠,卻總是差一點抓他不住。

  謝允三兩步便甩脫了這些蹩腳的跟蹤者,有恃無恐地直奔著那對角的車伕去了,他將雙手背在身後,顯然沒打算大打出手,甚至沖那車伕一笑,笑得車伕汗毛倒豎。謝允人未至眼前,車伕已經將探手從車裡抓出了一張大網,劈頭蓋臉地便向他兜了過去。

  謝允一挑眉,好似丁點不以為意,那車伕眼前一花,便只見本該在網中的人居然在那大網撲面而來的一瞬間,不知使了個什麼詭異的身法,竟順著那空中大網「爬」了上去!

  車伕不由得張大了嘴——

  謝允一抬手,長袖彷彿自帶大風似的鼓起,好像只是輕輕擺了擺手,那機關重重的行腳幫大漁網竟然好像一朵輕飄飄的雲,被他輕柔的掌風推出半尺遠,就這一點罅隙,已經足夠他在空中二次提氣,微微一點大網,借力脫困而出!

  隨即,他在一間民房的屋頂上落腳片刻,轉眼便隱沒在其中,不見了蹤影!

  行腳幫號稱無孔不入,卻被謝允當面教育了一回什麼是真正的「無孔不入」,當場給激起了一腔非要分個高下的好勝心。

  外人察覺不到的暗號在整個永州城裡無數跑堂的、叫賣的、挑擔的、趕車的人中間傳遞,轉眼便結成了一張由人連成的天羅地網,只要謝允這傢伙還在永州城裡,就算他掘地三尺躲進老鬼婆的棺材裡,他們也要把他挖出來!

  謝允落在了一戶民居的後院裡,他目光四下一掃,先將自己頭上的斗笠摘下來扔了,隨即探手入懷中,摸出兩條花白的長毛——這毛也不知是從什麼東西身上揪下來的,看著很像頭髮,幾乎能以假亂真。

  他非常有技巧地把這玩意往腦袋上一纏、固定好,乍一看好似兩鬢斑白,隨即又摸出他當「千歲憂」糊弄霓裳夫人的小鬍子和皺紋,三下五除二給自己改頭換面一番,又在小院裡一尋摸,放下點零錢,不見外地將人家晾在院裡的一套粗布的破袍子和後門的柳木枴杖順走了。

  他把那粗布衣服裹在自己厚實的棉衣外,窩在其中不得舒展的厚衣服便自動成了他縮起的脖、端起的肩和駝起的背。

  謝公子眯起眼,將膝蓋彎起,腳呈微微外八字,繼而照著烏龜的動作伸長了脖子,再往前一毛腰,將自己整個身體都壓在拐棍上——

  片刻後,那來去如風的公子不見了,一個走路都顫顫巍巍的糟老頭子則好似打盹剛醒,頂著一頭亂髮,睡眼惺忪地便拄著枴杖出來溜躂,與正在圍追堵截要緊人物的行腳幫眾人擦肩而過,誰也沒看出他是誰。

  謝允臉上的小鬍子得意地往上翹了翹,想起自己未竟的跟蹤,他便邁著四方小步,有恃無恐地轉回到方才的客棧附近,想看看霓裳夫人和猴五娘掐起來了沒有。

  這一路暢通無阻,誰也不會留意一個貼著牆根的糟老頭子,謝允保持著面朝黃土的動作,不動聲色地抬起眼,偷偷往客棧裡瞄去,發現周翡已經不在樓梯上了,霓裳夫人正帶著她那一幫兇殘的娘子軍好整以暇地吃飯,方才的猿猴雙煞居然已經不在了。

  「剛才出什麼事了?」謝允暗忖道,「那養猴的兄弟也有學會韜光養晦的一天?」

  就在他微微有些出神的時候,突然有個人冒冒失失地經過,從側後方撞了他一下。

  謝允不想惹麻煩,不等人家開口,便頭也不抬地憋出一副沙啞蒼老的嗓子,喃喃說道:「不礙事,不礙……」

  「事」字尚未出口,他脖子上便被架了一個冰涼的東西。

  謝允:「……」

  他倒是不怎麼慌張,反正不怕脫不開身,反而感興趣地想知道是誰這麼火眼金睛,居然這也能抓住他。

  結果他剛一回頭就傻了。

  望春山一端卡在牆上,橫過謝允的脖頸,另一端被周翡拎在手裡,一人一刀正好組成了一個封閉的三角,將謝允困在了其中。

  「老人家,」周翡皮笑肉不笑地一伸手,用力扯下了謝允一邊的鬍子,「這麼禁撞,身板不錯嘛,你還拄拐幹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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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7-24 02:19:23 |只看該作者
卷五 詩萬卷,酒千觴 第一百零一章 牽掛

  謝允蹲過黑牢,倘或把他一生中遇到過的困境都寫出來,大約能賺好幾袋金葉子,然而他始終覺得自己像一隻樂天的蛤蟆,即便不斷地從一個坑跳往另一個坑,卻每次都能當成津津樂道的笑話,事後加工一番,拿出去天南地北地吹牛。

  世上沒有哪個地方,讓他覺得比眼前這兩尺見方的「牢籠」更加窒息了。

  他似乎在暗的地方待久了,強光突然晃到眼前,將他的瞳孔「燙」了一下,又畏懼又渴望地縮成了極小的一團。

  謝允覺得自己呆愣了好一會,然後他就著這身可笑的裝扮,輕輕一伸手,按住望春山,那寒鐵的刀鞘上頓時生出一層細細的寒霜,順著他蒼白的手指蔓延上去。

  謝允移開壓在他肩上的長刀,緩緩直起腰:「所以……那些行腳幫的人是你找來的?」

  周翡知道,自己再長兩條腿也追不上這姓謝的孫子,她一路從蜀中追到永州,該生的氣氣過了,該有的困惑也成百上千次地思量過了,事到臨頭,竟難得沒有意氣用事。她第一時間聯繫了永州城內的幾大行腳幫,此時,永州這場大戲的「戲檯子」正在搭建中,各方勢力還未上場,到處雖然擠滿了人,氣氛卻比較消停,行腳幫那一群慣常偷雞摸狗的漢子們閒得蛋疼,一見李妍的紅色「五蝠令」,都無二話,紛紛湧出來幫忙。

  不過倘若謝允那麼好抓,白先生不是吃乾飯的,這麼長時間沒有堵不著他的道理,周翡知道他多半能脫身,叫行腳幫圍追堵截只是為了「打草驚蛇」。

  謝允此時來永州,不大會是閒得沒事來看熱鬧,他既然悄悄跟著羽衣班,肯定是有什麼正經事,周翡斷定他還得去而復返。

  一旦謝允知道周圍佈滿了行腳幫鋪天蓋地的眼線,他必然不會再以本來面貌出現,肯定得喬裝打扮。

  而既然喬裝打扮了……以謝允那人的賤法,說不定會出現得相當明目張膽。

  這其實是山裡人打兔子的土辦法,沒練過輕功的人肯定沒有兔子跑得快,一般是兩撥人合作,一撥從四面喊打喊殺,嚇得兔子慌不擇路撞進事先佈置好的網裡,另一撥人埋伏在這,趁兔子在網上撞懵的時候,以大棒槌快准狠地將其打趴下。

  周翡想守株待兔的賭一把,在這裡堵不著謝允也沒事,大不了她也死皮賴臉地跟著霓裳夫人,一直跟到霍連濤的「征北英雄大會」上,總有機會能抓住謝某人的尾巴。

  她守在客棧門口半天了,看見可疑人物就小心翼翼地湊近,去觀察一二——直到看見熟悉的兩撇小鬍子。

  謝允的「易容」居然比她想像得還要敷衍,往臉上貼的「皮毛」居然不是一次用完即丟的,隨便跟別的東西組合組合,就能湊一副新面孔!

  他還挺會過……起碼依著他親王之尊的身份來看,這已經堪稱節儉了。

  此時聽了謝允這麼一句話,周翡才知道他如此敷衍,是因為誤會了行腳幫的後台。

  見周翡寒著臉色不吭聲,謝允便賊眉鼠眼地往四下看了看,心裡一邊盤算著退路,一邊吊兒郎當地衝周翡一眨眼,說道:「我要知道這幫倒霉的窮酸是你招來的,肯定不會這麼疏忽大意,哪那麼容易被你抓到?美人兒,你這屬於勝之不武,要不然咱們再重新來一……」

  他話沒說完,便頗有先見之明地一彎腰,靈巧地躲過了周翡一刀,隨後他順勢像泥鰍一樣,閃身便往身後小巷子中鑽去。

  還敢跑!

  周翡心裡陡然升起一把無名火。

  她隨著那麼多南遷的難民,在這麼個到處人心惶惶的時候,像個沒頭蒼蠅一樣到處找他,從蜀中到永州,反覆回顧他的一言一行,企圖從那胡說八道的《寒鴉聲》裡聽出一點端倪。

  她有一盆的牽掛,不慣於跟人傾訴,只好全都翻覆在心裡。

  這麼一腔狼藉地堵到此人,他居然給她擺一副「玩輸了再來一局」的態度,並且隨時準備開溜!

  周翡搶上兩步,橫刀攔住了謝允的去路,隨即幹了一件她醞釀已久的事——挽袖子便開始揍他。

  謝允眼見她見了真章,忙叫喚道:「哎,怎麼數月不見,一見面就動手呢!」

  他嘴裡叫著,也不耽誤手上功夫。

  這一句話的光景,兩人已經過了七八招。

  周翡還是第一次領教謝允的武功。

  謝允和她見過的每一個人都不一樣,他出手很「輕」。

  成名高手中,家裡有李大當家,外面有沈天樞、段九娘等人,這些前輩,周翡都因緣際會地過過招,他們都有個共同的特點,就是高手氣質。

  他們單單往那一站,便能讓人感覺到一股濃重的壓迫感,就算只是拎一根小木棍隨便往空中一劃,都有按捺不住的攻擊性,所以自古形容人功夫高,便有「飛花摘葉皆能傷人」的說法。

  但謝允卻不知是不是故意留手,周翡覺得他整個人就像一團形跡飄渺的棉絮,一刀砍上去,他能輕輕鬆鬆地四兩撥千斤,連開山分海的破雪刀都有無處著力的感覺。

  他出手並不快,一招一式卻有種神奇的韻律,簡直如同卡著分與毫來的,他像是比周翡這個正牌傳人對破雪刀的領悟更加透徹,往往是周翡上一招未曾使老,他已經預備好了接下一招。

  周翡那把逼得寇丹都手忙腳亂的望春山到了他面前,忽然好像也成了被推的「雲」,全然是聽他調配。

  周翡越打越憋屈,突然眉頭一皺,手中望春山陡然跑了調,從名門正派的「山中靈獸」直接變身成「脫韁野狗」,她好似忽然拋開了破雪刀,一時間亂砍亂削幾乎毫無章法,倘若不是刀鞘沒拔下來,大有要將謝允大卸八塊的意思,一招一式比方才快了三倍有餘,刀刀驚風、快如奔雷——竟然是一部分瘋狗版的斷雁十三刀!

  謝允刻意控制的舒緩節奏就這麼被她打斷,一時有些錯愕,心道:「真這麼生氣啊?」

  然而隨即,他很快又發現,這表面上的「斷雁十三刀」,內裡卻隱約合了「破雪刀」的「斷」字訣,看似沒有章法,卻又處處是玄機。

  原來這就是破雪「無常」關竅所在——外在能千變萬化,內裡卻萬變不離其宗。

  收天下以為己用,海納百川,而任憑滄海桑田、斗轉星移,我又自有一定之規。

  「了不得。」謝允心裡不由駭然,他突然正色起來,將長袖一甩,那袖口宛如被風灌滿的口袋,飄飄悠悠地漲開,然後他雙手倏地一合。

  周翡當時便感覺一股渾厚得完全不像在青年人的內力驟然湧來,好似一道看不見的牆,輕易便將她困在其中,謝允雙手夾住了望春山,他掌心的寒霜好似瘋長的藤蔓,不受控地逆流而上,在「春山」上留下了一道清晰的「乍暖還寒」。

  周翡那自成一世界的刀法畢竟功力未足,被對方扣住的長刀伸不出去也縮不回來,兩人便僵持在了原地。

  她差一點便想乾脆將刀從鞘中抽出來,讓謝允這廝也見點血,可是目光一對上那刀鞘上的白霜,周翡便僵住了。

  她握著刀柄一端,目光微垂,纖長的睫毛輕輕地蓋著眼睫,又在眼尾處捲翹起來,謝允本可以趁機腳下抹油,可是看著她的臉,他卻忽然呆了片刻,無端錯失良機。

  周翡忽然開口道:「在洗墨江的時候,你跟我說過天下奇毒之首『透骨青』,中此毒者,會從骨頭縫開始變冷,人死時,周身好似被冰鎮過……」

  謝允此時才回過神來,倏地撤回了手。

  周翡卻沒有追擊,緩緩將在空中僵了半晌的長刀垂下。

  她輕輕吐出一口氣,抬起眼盯著謝允問道:「你怎麼會知道的那麼清楚?」

  謝允很想滿不在乎地笑一下,順勢扯個淡,可他的笑容到了嘴邊,不知為什麼有些發僵,連俏皮話也說得乾巴巴的,好不尷尬。

  謝允:「可能是因為我博古通今,天下秘聞無所不知。」

  周翡:「那你與谷天璇動手的時候,曹寧大喊的那句『不要命了』,又是怎麼回事?」

  「哈,」謝允短促地笑了一聲,「曹寧是敵人,妹妹,敵人在戰場上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為了擾亂你家的軍心,誰知道他妖的哪門子言、惑的哪門子眾?你還真聽他的。」

  周翡沉默,兩人素來不是打鬧就是鬥嘴,湊在一起便是演不完的雞飛狗跳,就連白先生當面揭穿謝允「端王」身份時,都未曾有這樣相對無言的尷尬。

  謝允如坐針氈片刻,沒話找話道:「四十八寨離前線那麼近,你怎麼還有功夫永州來湊這種熱鬧……」

  周翡突然用一種難以言喻的眼神看向他,謝允心口重重地一跳,喉嚨一時竟有點緊,無聊的寒暄說了一半便難以為繼。

  「我四年多沒見過我爹了。」周翡低聲道,「我偷溜下山,一路跟著行腳幫給的一點似是而非、亂七八糟的消息……你問我怎麼有功夫來湊熱鬧?」

  謝允:「……」

  「她是來找我的」,這句話在謝允心裡難以抑制地起伏了片刻,讓他輕輕地打了個寒噤,一時竟心生恐慌。

  那些壓抑而隱秘的心意好似縫隙中長出的亂麻,悄無聲息地生出龐大的根,不依不饒地牽扯住他自以為超脫塵世的三魂七魄,將有生之年從未有過的不知所措一股腦地加諸於他身上,凍上了他那條三寸不爛之舌。

  他靈魂出竅的時間太長,長得周翡耗盡了耐心,眼神一冷,硬邦邦地說道:「當然是因為霍連濤請柬上那個水波紋。去年「海天一色」還是個只有幾個人提起,但也諱莫如深的東西,連我娘都未必知道『水波紋』是什麼,現在不過幾個月,卻已經有好幾方勢力都在追查,霍連濤這麼一封請柬更是有要將此事鬧得人盡皆知的趨勢,這其中沒有人暗中推波助瀾是不可能的,現在北斗都知道四十八寨裡有兩件海天一色的信物,我不主動來查,難不成靜等著被捲進來嗎?」

  她這一番話的內容可謂沉著冷靜、有理有據,可心裡卻越說越窩火,一口氣吐完,非但沒有痛快,反而更難受了,不留神眼圈竟然紅了。

  人眼好似連著心肝,她察覺到視線有些模糊時,憋的委屈便突然決了堤,周翡猛地轉頭,一言不發,掉頭就走。

  謝允下意識地伸出手去,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周翡的袖口是紮起來的,衣料十分輕薄,不隔熱也不防凍,被他一拉,便好似貼上了一塊凍透的寒冰,兩人同時哆嗦了一下。

  謝允道:「阿翡,我……」

  就在這時,不遠處突然一陣喧譁。

  只見原本懶洋洋蹲在牆角街角的幾個乞丐突然如臨大敵地爬了起來,眾多行腳幫的人也相互打起眼色,一夥旁若無人的黑衣人闖進了永州城,抬著一口巨大的棺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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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詩萬卷,酒千觴 第一百零二章 透骨

  謝允的話被打斷,整個人就成了個夭折啞火的爆竹,眼看捻子就要燒到頭,突然天降一盆涼水,輕易便掐滅了那一點衝動的火花。

  他看著周翡,認為她年少而無知——不是「無知庶子」的「無知」,是「無知苦痛」的「無知」。

  她像一朵剛剛綻開的花,開在足夠堅實的藤蔓上,與荊棘一起長大,每一顆沾在身上的露水都生機勃勃,禁得住風霜,也耐得住嚴寒,帶著一股天生地長似的野性,每天都企圖更強大一點,期待自己終有一天能刺破濃霧,堅不可摧。

  她未曾受過歲月的磋磨,未曾在午夜時分被回不去的舊年月驚醒過。

  她也未曾懷疑過,很多自己相信且期冀的東西,其實只是無法抵達的鏡花水月,凡人一生到頭,愛恨俱是匆匆,到頭來剩下的,不過「求不得、留不住」六字而已。

  謝允心裡荒涼地想道:「我一個現在就能躺進棺材裡先適應新居的,做什麼要耽誤她呢?」

  有那麼片刻的光景,週遭人聲鼎沸,唯有他耳畔萬籟岑寂。

  謝公子的嘴唇輕輕地顫動了一下,嚥下了千言萬語,忽然便笑了。

  那邊的大棺材足足用了十六個壯漢方才抬起來,大得能「立地成房」,長寬與深度足夠躺得下一家子,乍一亮相,便將窄巷堵了個結結實實。但凡長了眼睛的活物都不由得往那邊張望,唯有周翡絲毫不為所動,專心致志地盯著謝允問道:「你什麼?」

  謝允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周翡:「說啊!」

  接著,她眼睜睜地看著謝允將自己那張最找揍的臉堂而皇之地祭出來,嬉皮笑臉道:「我讓你瞧那邊,你聽說過青木棺材麼?那可是玄武主丁魁最寶貝的『座駕』,非逢年過節,他老人家都不輕易拿出來用,嘖,剛一進城就這麼大陣仗,看來活人死人山這回是打定主意要將此局先攪為敬了。」

  周翡:「……」

  謝允用無懈可擊的目光低頭看著她,顧左右而言他道:「不會吧,你別告訴我你還不知道玄武主丁魁是何方神聖。」

  他瞭解周翡,周翡雖然還算講道理,但也很有脾氣,除非打定了主意準備坑人耍詐,否則她鮮少會主動向別人示好,這多少跟李大當家對她太過嚴厲有點關係,常年和十二分的嚴厲與缺斤短兩的關懷相伴,大概讓周翡覺得「喜怒哀樂、七情六慾」中,只有「怒」才不算軟弱的情緒,不軟弱,才可以不拘形式的表達,其餘一概不配上臉……儘管以她的城府,有時候還掩蓋不好。

  但她絕對有「你不喜歡我就趕緊滾」的魄力和氣性,謝允把敷衍明明白白地頂在頭上,她便絕不會糾纏。

  果然,他兩句話出口,周翡的神色漸漸淡了下去,最後收斂出一張面無表情的小臉,略有些咬牙切齒地回道:「我知道,我不但知道,還親自動手宰過他手下的瘋狗。」

  謝允:「……」

  這丫頭絕了,輕易不樹敵,可一旦惹事,惹的便一定是大人物。

  周翡挑起眼皮,冷冷地說道:「怎麼,鄭羅生都殺得,區區一個玄武座下的瘋狗,宰就宰了,我還用跟誰打招呼嗎?」

  謝允無奈,一邊凝神留意那「抬棺王八們」的動向,一邊順口數落道:「你……」

  可他尚未展開長篇大論,便突然覺得拉著周翡的指尖傳來一陣刺痛。

  謝允的雙手太冰冷,難免有些木,等他察覺到的時候已經晚了,他愕然地低頭望去,只見自己拽著周翡的那隻手食指上冒出了一顆透著寒意的血珠,流出的血微微有些發紫,尚未完全冒頭,就給凍上了——始作俑者是周翡指間一根小尖刺。

  謝允視線開始模糊起來,他下意識地往身後退了半步,見周翡好整以暇地將那根小尖刺用錦緞包好收起來,對他說道:「謝公子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可還記得行腳幫最擅長什麼?」

  行腳幫第一絕活就是偷雞摸狗,尤以藍色蝠中開黑店為最,天下十種倘有蒙汗藥,八種都是他們獨創的。

  謝允的四肢漸漸開始不受控制,他踉踉蹌蹌地左搖右晃片刻,後背一下撞在旁邊的牆上。周翡見他方才上躥下跳那麼神威,想必也沒那麼容易摔死,便沒去扶他,她將手一背,十分「講理」地說道:「你偷襲我一次,我暗算你一次,咱倆扯平了。」

  謝允苦笑,舌根發僵,已經說不出話來,也不知行腳幫那些缺德冒煙的玩意都給了她什麼東西,他發現自己越是企圖運功去「逼毒」,那藥性發作得便越快,終於無力保持直立,眼前一黑,憋憋屈屈地被放倒了。

  周翡先是謹慎地上前觀察了一下,確定他真暈過去了,才開始考慮該怎麼移動這一坨「物件」,她稍微比劃了一下,感覺扛在肩上是不可能的,她肩膀不寬,地方不夠用;有心想拎著他的腰帶拖起來,又發現謝允那自稱「五尺長」的腿好生礙事。

  周翡拎著長刀在他膝蓋上比劃了一下,心道:「長得真麻煩,削一截得了。」

  她在旁邊溜溜躂達地琢磨了一會,拎起謝允的領子,從他懷裡摸出點碎銀來,挪動著謝允,來到路邊一個賣草帽的小販處,指著人家拉貨的木頭小推車問道:「車賣嗎?」

  片刻後,周翡在小販戰戰兢兢的目光下放下銀子,將謝允囫圇扔上去,拿了一頂草帽蓋住他的臉,只露出腦袋上一縷假白頭髮,活像準備去賣身葬父一樣,推著「屍體」走了。

  而此時,客棧裡的興南鏢局眾人已經因為玄武主親至開始如臨大敵了。

  大棺材經過的時候,整個二樓都鴉雀無聲,朱家兄妹臉色都很難看,倒是楊瑾比較百無禁忌,走到窗口往下看了一眼——從上往下看,那敞口的大棺材裡面原來另有玄機,裡面安著一張氣派的大椅子,前面還擺著楔在棺材底的幾張小桌,桌上端端正正地放著茶壺酒碗等物,十六個壯漢步履穩健,盛滿酒水的杯子一滴也沒灑出來。

  一個五短身材的男人正四仰八叉地坐在其中,愜意地喝酒曬太陽,由於此人身形實在太過短小,在這口十分「深邃」的大棺材裡根本冒不出頭來。

  就在楊瑾雙手抱在胸前,打量著這「四大魔頭」之一的時候,棺材裡的「武大郎」驟然抬了頭,目光倏地對上了楊瑾,一張佈滿皺紋的老臉面無表情地凝視了他片刻,隨即呲牙衝他一笑——一口門面似的牙,他稀稀拉拉地缺了足有一半,碩果僅存的幾顆孤苦伶仃地站著,擋不住黑洞洞的嘴,說不出的詭異嚇人。

  下一刻,楊瑾的後脊突然躥上一層涼意,他想也不想便錯身一躲,只聽「篤篤」幾聲響,一排巴掌長的飛鏢竟從那玄武主的青木棺上射了出來,正好與楊瑾擦身而過,幾支射在窗櫺上,還有幾支進了室內,被反應極快的李晟抽短劍撥開。

  李妍嚇了一跳,大叫道:「楊黑炭,你閒的嗎?沒事招他做什麼?」

  楊瑾給她冤壞了,一時間臉更黑了。

  林伯卻擺擺手,替他說話道:「活人死人山四大魔頭,青龍主鄭羅生陰險狡詐,朱雀主木小喬兇殘古怪,白虎主馮飛花喜怒無常,玄武主丁魁是非不分——說的是丁魁其人,動手傷人毫無緣由,說不定只是別人多看他一眼,他便要將人亡族滅門,並不是小哥主動招惹。唉,要不然怎麼說是這些人是江湖毒瘡呢?」

  李妍問道:「那都沒人管嗎?」

  「誰管?」林伯搖搖頭,「群龍無首,沒有一個像當年山川劍那種能牽起頭的大人物,旁人就算心懷鬱憤,又怎會擅自做出頭鳥?你想想,連李家都隱居深山,關起門來圍個四十八寨不問世事。現如今,獨善其身已竟不易,誰吃飽了撐的還去惹閒事?」

  周翡他們為防麻煩,並未說自己師門來路,只大概說是「南邊」的人。相比大多數人都只聞其名不見其人的「南刀後人」,楊瑾的斷雁刀好認不少,林伯等人想必都認出了這位因「不務正業」出名的擎雲溝現任掌門,便將他們一起都視為了南疆人士。

  林伯這句話脫口而出,並不知道席間兩個「李家人」心裡是什麼滋味,李妍正忍不住要說點什麼,被李晟從桌子底下踹了一腳,只好委屈又訕訕地閉了嘴。

  這時,吳楚楚忽然道:「阿翡呢?她怎麼還沒回來?」

  此言一出,連粗枝大葉的李妍都不免緊張起來。

  周翡方才上來要了她的五蝠令,匆匆忙忙地轉身就走了,到現在也不知道人幹什麼去了,連楊瑾在窗戶邊上多看一眼,都能吃那丁魁一把飛鏢,就周翡那狗熊脾氣,不會乾脆沿街跟玄武派的人動起手來吧?

  李晟皺皺眉,起身道:「我去看看。」

  朱晨下意識地跟著說道:「我也……」

  林伯喝住他:「大少爺!」

  朱晨一愣,訕訕地坐了回去,蒼白的手指輕輕摳著桌上的瓷杯,李晟按了按他的肩膀,正要下樓,便見那羽衣班的霓裳夫人衝門口「哎喲」了一聲,說道:「小紅玉,你撿了個什麼東西回來?」

  「紅玉」是在邵陽的時候,謝允給周翡捏造的假名,霓裳夫人知道她真名其實不叫這個,只是覺得這麼叫起來也挺好聽,便順口來了。

  周翡手上一用力,那拉貨的小車便在門口輕輕一彈,越過了門檻,回道:「撿了個寫小曲的『爹』。」

  此時整個客棧的武林人士都在亂鬨哄的議論方才走過去的棺材隊,以及霍連濤這個所謂「征北英雄大會」的戲還能不能唱起來,倒是沒人注意她這邊的動靜。

  霓裳夫人一愣,走上來一掀謝允臉上蓋的草帽:「千歲憂?」

  李晟飛快下樓來:「阿翡,你怎麼……」

  周翡抬頭看見他,大大地鬆了口氣:「哥,快叫人來給我支把手。」

  眾人七手八腳將謝允安置好,全是一頭霧水。

  周翡拿了個空杯子,一口氣灌了三碗涼水下去,旺盛的心火方才微微落下去,她將萬般心緒沉了沉,說道:「小孩沒娘說來話長了,有什麼事以後再說,知道去哪找個大夫來嗎?」

  李妍小心翼翼地問道:「姐,你把他打殘了?」

  「滾蛋。」周翡沒好氣地瞪了她一眼,轉向楊瑾道,「楊兄……」

  這位「小藥谷」的谷主立刻搖頭:「我不是大夫,我連蘿蔔和人參都分不清。」

  周翡:「……」

  忽然,霓裳夫人插話道:「我看看。」

  她說完,分開人群上前,伸手在謝允手上探了探,只覺觸手之冰涼,叫真正的死人也望塵莫及——非得是凍過的死人才行。

  霓裳夫人心裡暗暗吃了一驚,拉過謝允的脈門,將一縷細細的真氣度了過去,隨即她輕呼一聲,只見女人那青蔥似的指尖凍得通紅,好似被什麼反噬了似的,她連忙撤手,喃喃道:「怎麼會?」

  周翡忙問:「夫人,您看出什麼了?」

  「我只是粗通醫道,」霓裳夫人說道,「但這……」

  她低頭看了謝允一眼,謝允臉上的周圍,鬢角的白髮還在,嘴唇上的鬍子被周翡撕了一半,看起來十分滑稽。

  「這種毒,」霓裳夫人的聲音越來越低,「我以前是見過的,可……廉貞不是已經死了嗎?」

  周翡聽到這,心已經沉了下去,果然是透骨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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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7-24 02:19:48 |只看該作者
卷五 詩萬卷,酒千觴 第一百零三章 天門鎖

  周翡看向霓裳夫人,霓裳夫人也正好回頭看她。

  此時四下並不清淨,興南鏢局留下一群幫忙的人都在,因此兩人誰都沒說話,只是對視了一眼,便各自若無其事地移開視線。

  所謂「心照不宣」,其實也不需要特別多的默契,只要兩個人瞭解的內情差不多,心裡在又恰好在想同一件事,就很容易通過細微的表情領會對方的意思。

  周翡心裡想的是:「是我魚太師叔當年中過的那種毒嗎?」

  霓裳夫人用輕輕一眨眼代替點頭,給了她一個肯定的答案——不錯。

  周翡深吸一口氣,負手將望春山背在身後,沉默地站了一會,瞥向謝允。

  謝允手長腳長,方才被她粗暴的扔在拉草帽的小推車上,身上不免有好多地方蹭著地,這會粗布的外衣上沾滿了塵土,裡面包裹著窩窩囊囊的大棉衣,穿出去能直接加入丐幫。他的眉心微皺著,或許是因為黏的皺紋掩住了幾分精氣神,顯得十分疲憊,看起來落魄極了。

  周翡低聲問道:「夫人有辦法嗎?」

  霓裳夫人意味深長地回道:「我要是有辦法,方才被我擠兌走的那對『大馬猴』,恐怕就不會到永州來了。」

  這話在外人聽來,似乎前言不搭後語,全然不知她所云。

  周翡的目光卻輕輕一閃,從霓裳夫人這句話裡聽出了幾重意思——

  第一,魚老他們當年解毒,與海天一色有密不可分的關係。

  第二,霓裳夫人顯然瞭解海天一色的部分內情,卻並不是擁有者,那麼很可能她在邵陽說的話是真的,她就是個「見證守秘」的人。

  第三,猿猴雙煞果然是為了海天一色來的,此時在永州城裡的很多人恐怕都是被那小小的水波紋吸引來的。

  依照林伯所說,羽衣班雖然如今不怎麼在江湖上走動,但二十多年前,也曾經位列四大殺手。

  殺手做的自然是取人性命的行當,什麼樣的秘密會去請一個殺手來做見證和保密人呢?

  然而此時,在大庭廣眾之下,周翡實在不便開口探尋這麼敏感的真相,這些盤根錯節的想法在她腦子裡只停留了片刻,隨即便被她抹擦乾淨了。

  周翡輕輕吐出口氣,沖霓裳夫人行禮道:「多謝夫人——呃,還有一件事想請夫人幫個忙。」

  片刻後,打發了閒雜人等,李晟幫忙將謝允安放在一間新開的客房中,問周翡道:「鎖哪?」

  那是一個樣式古怪的手銬,鎖扣處機關嚴謹,顯得十分厚重,手銬有一對,中間有鐵鏈子連著,一端鎖著謝允,一段還打開著。

  此物名叫「天門鎖」,鑰匙有九把之多,而且解鎖時必須按順序。這是羽衣班主霓裳夫人借的,保證結實,這位前輩的原話是:「別說區區一個他,就算一邊鎖著李徵,一邊鎖著殷聞嵐,只要沒有鑰匙,他倆也掙不開。」

  霓裳夫人給的東西很有保障,堪稱童叟無欺,至今連一條裂紋都沒有的「望春山」就是最好的佐證。

  周翡聽李晟這麼一問,猶豫了一下。

  把這廝縮在床上是指定不可行的,謝允在兩大北斗夾擊下都能不露敗相,想必不會對受潮的床板床柱一籌莫展。

  還沒等她想好,李晟便道:「鎖在你手上肯定不行,他是男的你是女的,不方便。」

  周翡:「……」

  她原地將這話消化了好半晌,卡在嗓子眼裡那口氣才算順過來:「李晟,你是不是想打架?」

  李晟拎著手裡的鋼鎖,神色是大哥似的嚴肅,顯然並沒有開玩笑。

  周翡惱羞成怒,然而不便和李晟當面爭論這種事,因為怎麼說都彆扭,於是只好遷怒到謝允身上,靈光一閃想出一個損得冒煙的主意,說道:「鎖他自己腳踝上。」

  李晟:「……啊?」

  周翡一把推開他,自己動手,將謝允擺出一個蜷縮的姿勢,搶過李晟手裡的鎖,把天門鎖的另一端「哢噠」一下,銬在了謝允的腳腕上,那鐵鏈約莫有一尺來長。

  這一鎖,謝允倘若再想跑,哪怕他輕功蓋世,也只有「團成一團在地上滾」和「貓著腰單腿蹦」兩種姿勢了。

  李晟蹭了蹭自己的鼻子,暗自打了個寒戰,頭一次覺得自己小時候將周翡得罪得有點狠。

  他連謝允是怎麼被抓住的前因後果都沒來得及細問,便敷衍地告了個辭,貼著牆根跑了。

  客房中終於只剩下一個周翡和一個悽慘的謝允。

  周翡在謝允清淺的呼吸聲中反覆踱步,然而章程不是用腳丫子踩出來的,直到她把自己轉暈了,才只好停下來,順手將謝允腰間的笛子取過來,擺弄了片刻,學著他的樣子吹了幾下。

  她沒學過,自然吹不出聲來。

  笛子在她手中「噓噓」的,好像一直在嘲笑她。

  周翡一邊百無聊賴地瞎吹,一邊思量著,是否還要再單獨拜會一次霓裳夫人,再求她說一說這「透骨青」,哪怕透骨青她不甚瞭解,是不是還能求她說說海天一色?

  忽然,周翡不知胡亂按了哪個孔,瞎貓碰了死耗子,那啞巴笛子突兀地響了一聲,短促又尖銳。

  周翡自己把自己嚇一跳,茫然地看了看這根小木管,好像沒弄清它怎麼還會出聲。

  突然,她驀地抬起頭來,目光微凝,盯住門口,隨手將那破笛子扔在謝允的枕頭上,謹慎地拎著刀走到門口,一把拉開房門。

  門外果然有人,來人正抬著手準備叩門,一下落空,跟周翡大眼瞪小眼片刻,卻是他背後的蛇等得不耐煩了,催促似的發出「嘶嘶」的動靜——門口站的人居然正是那毒郎中應何從。

  周翡看了一眼他背簍縫隙中時隱時現的蛇頭,雖然不至於害怕,也覺得有點頭皮發麻,猶疑地打量著面前這毒郎中:「這位……」

  應何從不知是從哪個山溝裡冒出來的,見了生人,他招呼都不打,家門也不報,直眉楞眼地遞過一個草帽——這草帽是周翡扔在謝允頭上的,被霓裳夫人揭下來之後,不知隨手放在了什麼地方,後來也就沒人在意了。

  應何從將草帽翻過來,說道:「我看到有人不小心灑了點茶水上去,開水立刻就不冒煙了,伸手一摸,才知道這裡面是冰涼的——我想見見那個中了透骨青的人。」

  周翡:「……」

  哪來的自來熟?

  周翡皺了皺眉,沒有讓路,戒備地將長刀卡在門邊,她十分不技術地裝傻道:「什麼透骨青?尊駕幹什麼的?」

  應何從端著一張腎虛的俊臉,一本正經地回道:「我叫做應何從,是個養蛇人,有人叫我『毒郎中』,但那是他們瞎說的,我只喜歡收藏各種天下奇毒,不會給人看病。剛才你們抬進去的人身上中的毒必定是當年北斗廉貞的『透骨青』,我不會看錯。」

  裡面躺著一位不知還能活幾天的傷病號,這個奇葩卻跑來說「你中的毒好稀罕,我好羨慕,能不能給我看看?什麼……解毒?哦,不會」。

  周翡覺得自己的脾氣可能是方才都耗在謝允身上了,這會有些懶得發作,竟沒把這養蛇的連蛇再人一起打出去。

  她想了想,說道:「不行,你又不管看病救人——憑什麼讓你看?」

  應何從說道:「我可以送給你一條蛇,你挑。」

  周翡:「……」

  有病嗎!

  大約是她臉上的嫌棄之色太過明顯,應何從臉上懊惱之色一閃而過,絞盡腦汁地思索了半晌,他又道:「我雖然沒有解藥,但是可以仔細給你講講透骨青。」

  周翡面無表情地與他對視了片刻,錯身讓開:「進來。」

  應何從大喜,臉上露出狂熱神色,活似守財奴挖出了一座金山,還緊張兮兮地搓了搓手。進屋以後,小心翼翼地將他的背簍放在一邊,圍著謝允轉了幾圈,試溫度似的將手指懸在謝允鼻息之下,繼而又驗證出了什麼一般,瞭然地點點頭。

  周翡雖然沒抱什麼期望,卻還是忍不住追問道:「怎麼樣?」

  應何從十分高興地說:「時日無多。」

  周翡的腳跟在地面狠狠地摩擦了一下,「嘎吱」一聲響。

  應何從絲毫接收不到她的憤怒,興致勃勃地說道:「透骨青三個月之內必能將人凍成一具乾屍,瞧他這樣子,約莫是兩個多月以前中的毒?對了,廉貞不是死三年了嗎,誰還能下這樣的毒?」

  兩個多月……

  周翡一愣。

  兩個多月以前,謝允還整天跟她混在一起,正是從邵陽回四十八寨的路上。當時有條件下毒的,大概也就一個馬吉利。

  可是周翡又想起謝允突然出手截住谷天璇的時候,谷天璇那聲不似作偽的驚詫。

  如果連「巨門」都不知道謝允的身份,馬吉利更不可能那麼消息靈通,那他實在沒有理由單單挑著謝允這個看似不相干的外人下手。

  就在她百思不得其解的時候,應何從已經給謝允把了好一會的脈,他一驚一乍地「咦」了一聲。

  周翡激靈一下,目光又投向他。

  便聽應何從喃喃道:「這個人內力這麼深厚,怎麼練的?」

  周翡:「……」

  她的拇指用力摳了一下望春山刀鞘上的紋路,有點想把應何從扔出去。

  卻見應何從不用她扔,便自己「騰」一下站了起來,拉磨驢一樣在屋裡走了好幾圈,越走越快,衣袖間幾乎帶出風聲來,然後他陡然定住腳步,大叫道:「我知道了!」

  周翡木然地看著他,已經不期望從他嘴裡聽出什麼高論了。

  「我知道了!」應何從搶上幾步,一把擼起謝允的袖子,只見他胳膊上有幾個明顯的淤血痕跡,好似針剛剛扎出來的,青紫青紫的,乍一看有點像死人身上的屍斑。

  「這……有點像『搜魂針』。」應何從一句話便將周翡楔在了原地。

  她腦子裡「嗡」一聲。

  「……銀針本身不會留下什麼痕跡,即便生手不小心扎出血,一兩天也早該好了,只不過身中透骨青之毒的人體質特殊,一旦有磕碰,皮下的血就會被自己凍住,這才數月不散。」應何從飛快地說道,「我明白了,這個人的毒肯定是早就有的,只是當時有人以極深厚的內力灌注於他身上,壓制住毒發,再以秘法封住他的經脈……」

  應何從唯恐周翡不明白似的,比劃道:「就是等同於建一座牢房,透骨青是賊,強橫的內力是看守,只要看守不擅離職守,就能一直壓住透骨青——只是不知道他吃錯了什麼藥,竟然自己使了一種類似『搜魂針』的法子逼出了內力……喂,你聽懂了嗎?」

  周翡其實很久之前就有類似的猜測,否則她也不會任性地追謝允追這麼久,然而真真切切地聽見應何從這麼從頭道來,她還是有種被人打了一悶棍的感覺。

  她直恨不能掐住謝允的脖子,將他活生生地晃悠醒,再衝他大吼一句「誰要你救」。

  誰要你多管閒事的?

  四十八寨災也好、劫也好,跟你有半個銅子兒的關係麼?

  管了閒事掉頭就走,然後悄無聲息地死在某個別人不知道的犄角旮旯裡,是不是覺得自己特別偉大?特為自己感動?

  應何從見她沒反應,莫名其妙地問道:「那麼複雜嗎?」

  周翡猛地抬頭問道:「如果找到當年大藥谷的歸陽丹,就能解毒對不對?」

  「嗯。」應何從點頭,然而周翡還沒來得及振奮,應何從便又給她潑了一盆涼水,他說道,「若是剛剛中了透骨青的人,吃上一顆歸陽丹,只要下半輩子不離開水氣豐沛的地方,活到七老八十也沒什麼問題,不過他麼……」

  應何從看了謝允一眼,漠然地說道:「他跟透骨青一起過了不知道多少年了,那玩意要是棵苗,早已經長進他血肉裡了,別說是歸陽丹,就算是雷火彈也炸不開啦!」

  應何從自以為說了句頗為機智的俏皮話,然後就「機智」的被周翡連人帶蛇一起扔出去了。

  一條小「竹葉青」從背簍裡漏了出去,沒頭沒腦地一通狂奔,嚇得幾個路人「哇啦哇啦」一陣亂叫,應何從急忙連滾帶爬地追了出去。

  謝允是小半個時辰之後,才醒過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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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7-24 02:20:01 |只看該作者
卷五 詩萬卷,酒千觴 第一百零四章 交代

  謝允是被一陣「嘎吱嘎吱」的聲音鬧醒的,行腳幫的蒙汗藥果真經過了無數黑店的千錘百煉,名不虛傳,他醒歸醒,眼皮卻沉得好似夾了一層漿糊,迷迷瞪瞪地弄不清自己在哪,心想:「怎麼還鬧耗子了?」

  好半晌,他才吃力地睜開眼,四下看了看,只見太陽已經開始往下沉,斜暉夕照不再往屋裡鑽,一個細長的人坐在窗邊,正提著一把長得不成比例的刀削什麼東西。

  等等……

  謝允驀地回過味來,「騰」一下彈了起來——卻沒能坐住,有什麼東西「扯」了他一把,謝允本來就有些頭重腳輕,險些一頭折下去,低頭一看,這才哭笑不得地發現周翡幹的好事,他的右手給鎖在了左腳上。

  周翡聽見動靜,漠然地抬頭看了他一眼,又低頭吹去手上沾的碎屑,繼續做自己的事。

  謝允定睛望去,見她手裡拿著一截已經禍害得看不出是什麼的小棍子,那「棍子」尾巴上還拴著一截十分眼熟的穗子。謝允將被拴住的左腿彎折起來,平放在床沿上,伸手往懷裡一摸,果然,他的笛子沒了。

  謝允乾咳一聲,有些心慌氣短地問道:「你在幹什麼?」

  周翡沒吭聲,將手一攤,把自己的「傑作」展示給他看。

  只見那笛子上可熱鬧了,被望春山以極其巧妙的刀工和極其拙劣的畫技,鏤空雕滿了憨態可掬的小王八,小王八形態各異,將笛子表面弄得坑坑窪窪的,看來這輩子都別想吹出動靜來了。

  謝允:「……」

  周翡面無表情道:「改天賠你一個。」

  謝允忙道:「不不、不必客氣,女俠的神龜沒在我臉上落戶,在下已經感激涕零了。」

  謝允別的有點沒有,勝在識相。

  周翡將刀身上的碎屑抖乾淨,將望春山往鞘裡一收,這動靜謝允聽過沒有一萬次也有八千回,卻無端被她這「呲」一聲「呲」出了一個冷戰。

  他慫得兀自肝顫片刻,半天沒敢吭聲,好一會,才小心翼翼地輕輕晃悠了一下自己身陷囹圄的右手:「美人,請問這個全新的姿勢你是怎麼想出來的?怎麼說我也是個玉樹臨風的美男子,這一出門不貓腰就得翹腳,你不覺得這……」

  他有心想說「撒個尿都要金雞獨立的姿勢」,在話到嘴邊的時候,勉強嚥下去了,一臉扭曲地想了想,換了一個十分少女的說法:「……『踢毽子』的動作很猥瑣嗎?」

  「怪我哥。」周翡毫不猶豫地說道,「我一會沒注意,他就把一邊的鎖扣給你扣在手腕上了。」

  謝允總覺得她下一句未必是好話。

  果然,周翡接著道:「要不然我就給你拴在脖子上了,你也不必踢毽子,啃腳就可以了。」

  謝允聞言低頭研究了一下自己身上這把鎖頭,一看就知道不是凡品,不是一根鐵絲能撬開的。

  他便乾脆「既來之,則安之」,翹著腳往床板上一倒,也不跟周翡討論眼下的情況——他把能說的話都在心裡過了一遍,感覺除了廢話就是招打架的,都多餘說。

  周翡等著他質問,等半天沒等到,只聽這不能以常理忖度的謝公子大喇喇地說道:「你長進真大,為師老懷甚慰啊——話說有吃的嗎?讓你追了一整天,水米未進呢。」

  周翡「哦」了一聲,也沒問他要吃什麼,轉身就出去了。

  她剛一關門,謝允便翻身起來,抱著一條腿蹦了兩下,將那把被周翡雕了一身「花紋」的笛子拿過來,仔細一數,發現這不過比巴掌長一點的小笛子上被周翡刻了二十八隻王八,開頭幾隻長相尤其猙獰,望春山那點血氣都浸到了刻痕中,簡直恨不能刀刀見血。

  謝允看得頭皮發涼,不太想知道周翡這是把竹笛當成什麼刻的。

  反倒是最後幾隻刻痕輕了不少,王八殼子也圓潤了,顯得有頭有臉的,她甚至記得給這幾位爺加上了尾巴,顯然是不知為什麼,又平靜下來了。

  謝允若有所思地伸手摩挲了一下上面的刻痕。

  沒多長時間,周翡便回來了,拎來了一個食盒。

  謝允唉聲嘆氣地蹦過去:「幸好我左手也會拿筷子……嗯?」

  他掀開食盒,發現裡面的飯菜與湯居然都是涼的。

  周翡若無其事道:「我問過,人說你這種情況,最好吃冷食,否則熱湯一激,反而容易加速毒發。」

  謝允一看這一絲熱乎氣都沒有的飯菜,胃裡頓時好像沉了一塊鉛,沒胃口了。

  他嘆道:「哪個不懂裝懂的告訴你的。」

  周翡道:「毒郎中應何從。」

  謝允:「……」

  天下擅毒者,如果廉貞算頭一號,那這個「毒郎中」應何從便應該能算個老二,只不過不知是不是應何從不經常在中原武林走動的緣故,人人都知道他厲害,但厲害在什麼地方,反而很少有人能說清楚,顯得越發神秘莫測。

  一個草帽就能讓他看出方才抬過去的人中的是「透骨青」來,怎麼會在這種細枝末節上胡說八道?

  周翡說完,還故意問道:「怎麼,他說得不對?」

  謝允無言以對。

  他何其敏銳,稍一轉念便知道了周翡刻意提起應何從是什麼意思——倘若那應何從不是徒有虛名,必能看出他身上透骨青的來龍去脈,周翡現在肯定已經知道他的毒是如何壓下去,又是因為什麼發作的。

  謝允倏地抬起頭,一看周翡的臉色,便知道自己所料不錯,一時間,堵在他胃裡的那塊鉛搖身一變,成了一塊又冷又硬的寒冰,更難受了。

  他足足有好一會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問道:「他還說什麼了?」

  周翡想了想,說道:「還說大藥谷的『歸陽丹』對你……」

  「沒什麼用。」謝允神色自然地接上了她的話話音。

  周翡一怔。

  「怎麼,你以為我追查海天一色,是為了『歸陽丹』嗎?」謝允短暫地失神後,很快便又鎮定自若下來。

  他為了方便,便將那隻給鎖起來的腳翹起來,搭了個沒型沒款的二郎腿,隨意地踏在旁邊的小凳上,這動作本來有點像流氓,叫他做來,卻彷彿只有「不羈」而已。

  不等周翡追問,他便熟練地用左手拈起筷子,說道:「我找海天一色,只是奉先人遺命,心裡又有些疑惑未解,追查一些舊事而已——你也不想想,大藥谷覆滅多少年了?當年魚老他們吃的也不過是剩下的幾顆流傳在外的藥,魚老服下歸陽丹的時候還沒有你呢,現在都多少年了,你都『無中生有』地長這麼大了,什麼藥能不長毛不發霉?又不是長生不老丹。」

  周翡:「……」

  好像是這麼個道理。

  謝允熟練地用左手拈起筷子,將冰涼的飯菜端過來,他倒也不挑食,給什麼吃什麼,只是吃了幾口,他又放下筷子對周翡說道:「以後有熱的還是給我口熱的吃吧,這東西比華容城外那荒村裡的雜糧餅好不到哪去。」

  周翡問道:「你想快死嗎?」

  「不想。」既然周翡都知道了,謝允便也不再躲躲藏藏,坦然對她說道,「但是每天讓我吃這個,我恐怕就想死了。阿翡,倘若一個人為了活得長一點而加重自己的痛苦,那多活的幾天也不過是這輩子多出來的額外痛苦而已,有什麼意義嗎?」

  接著,他不待周翡說話,便一抬手打斷她道:「我現如今這個結局,是心甘情願的,而且跟你也沒什麼關係——你不奇怪為什麼我內力那麼深厚嗎?」

  周翡當然不是全然沒有疑問,謝允的年紀畢竟擺在那裡,內功之高卻是她生平僅見……之一,而另一個給她「深不可測」感覺的,是枯榮手段九娘。

  「因為不是我自己練的,」謝允說道,「是我師叔強行以真氣打通我周身經脈,將畢生功力分毫不剩地全給了我的緣故。」

  周翡吃了一驚。

  她出身世家,自然明白,一個內功深厚如斯的人耗盡畢生修為會有什麼下場——直接廢去武功,或許還能苟延殘喘,可要是用了什麼方法傳功,必然只有燈枯油盡一個下場。

  這相當於是一命換一命。

  謝允接著道:「這是苟延殘喘、不孝之命。而我活著一天,我小叔的江山便不那麼名正言順,他要改革也好,要征北也罷,凡是被他觸及到利益的,都會時時以我掣肘於他,我就是個內鬥的筏子——你看衡陽慘不慘?蜀中的難民慘不慘?自毀容貌的歌女慘不慘?趙氏內鬥一天不休,南北一日難大統,仗還得打,流離失所的還得在泥水裡打滾,因此我這又是禍害天下的不忠之命。既然不忠不孝,多活一日已是多餘,對不對?」

  他說了一串大義,周翡卻不留情面地嗤笑道:「扯淡。」

  謝允:「……」

  「再者,」他想了想,又道,「那日在木小喬山谷中,你若不是剛好前來,將我們放出去,我也是打算動用自己武功的,因為你的緣故,我才陰差陽錯地多活了一年,四十八寨的事不過還你一個人情而已,不必太過介懷。」

  周翡沒吭聲,這才聽出來,謝允扯了半天的淡,原來只是怕她介懷而已,她有些啼笑皆非,恨不能將謝允的腦袋按進湯碗裡,便沒好氣地說道:「就算你不是為我而毒發,難不成我就能不管你了麼?」

  謝允一呆,愣愣地看著她。

  周翡被他看得臉上冒起一層薄薄的煞氣,懊惱於方才那句口無遮攔,怒道:「看什麼看,你再廢話就不用吃了,餓著吧!」

  說完,她起身便走,好像連一眼都不想再看這嘰嘰歪歪的病秧子。

  謝允一直盯著她的背影,在周翡背對他的時候,他清澈的目光中居然露出幾分小小的貪婪來。

  周翡走到門口,突然又回頭,謝允嚇了一跳,匆忙收回視線,低頭認真地給手裡的碗筷相起面來。

  「我相信天無絕人之路。」周翡一字一頓地說道,「沒有『歸陽丹』,指不定還有『歸陰丹』,如果我是你,大藥谷也好,海天一色也好,我都會一直追查,查到死。就算最終功敗垂成,我也能閉上眼,二十年後還能頂天立地。」

  謝允狠狠地一震。

  周翡用望春山點了點他:「以後再有那種話,你最好憋著,別逼我揍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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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7-24 02:20:14 |只看該作者
卷五 詩萬卷,酒千觴 第一百零五章 會盟

  大概是知道自己跑不了,之後的幾天,謝允居然消停了不少。

  周翡懶得搭理他,他便百無聊賴跟李晟借了幾本「遊記」,預備留著催眠用,結果翻開一看,發現此遊記超凡脫俗,與等閒遊記不可同日而語,乃是當代齷齪版的《山海經》,上面記載了筆者遊歷山川時與無數妖魔鬼怪發生的桃色傳奇故事,非常之獵奇。

  謝允當即大喜,如獲至寶,老老實實地閉門拜讀起來。

  他老實了,周翡反而有些不習慣,總覺得他還有什麼吆蛾子沒發出來。謝允聽說這種想法,為了不負她望,隔日便用小木塊刻了一隻栩栩如生的蛾子送給她,翅膀上還風騷地刻了個「吆」……然後他抱著自己被鎖上的右腳,在房頂上躲了一天沒敢下來。

  三天後,霍連濤的「征北英雄大會」如期而來。

  滿城風雨了這麼長時間,霍連濤再弄不清水波紋的來龍去脈,那他脖子上頂的恐怕只配叫夜壺了。

  可是後知後覺畢竟為時已晚,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他的英雄帖已經發得到處都是,再要讓所有人當成沒看見是不可能的,霍連濤這會想必正騎虎難下。

  霍連濤逃離岳陽的時候,就把老弱病殘和做事不靈光的都給痛快甩下了,這會跟在他身邊的都是當年霍家堡的得用之人,他在城外弄了個足能容納上萬人的大莊子,家丁們穿梭有序,來往賓客與不速之客雖人數眾多,但居然堪稱井井有條。

  莊子門口拓出一條大道,幾個鬚髮皆白的老人帶著一幫龍精虎猛的後生分兩側而立,都是刀劍配齊,凜凜生威。

  門口一幫不知從哪找來的大姑娘負責引路,個個都是桃紅的衫子水蛇腰,兩腮若有霞光,來人是粗魯腌臢的莽撞人也好,是流著哈喇子的老色鬼也好,一概巧笑倩兮軟語相迎,乍一看,活似都是一個娘生出來的。

  姑娘們進門便先問:「敢問這位英雄可有英雄帖?」

  問完,不管來人答的是「有」還是「沒有」,她們下一句全是「您往裡請」,然後派個姑娘出來引路,好像只會說這麼兩句話。

  李妍本以為能在門口看見幾場事端,誰知這麼和平,她一邊跟著引路女往裡走,一邊忍不住湊到周翡耳邊嘰咕道:「這不是有沒有都讓進嗎,那還瞎問什麼?」

  周翡「噓」了她一聲,謹慎地往四下打量。

  原來進得這莊子大門後,還得穿過一片石林,石頭高的足有一丈許,倒下來砸死個把人沒問題,矮的不足膝蓋高,擺放得錯落有致。

  外人一走進來,便不知為什麼,有種陰冷難受的感覺,盯著那些石頭看得時間長了還會頭暈,逼得人只好將目光放在前面被石頭中間夾出來的羊腸小道上。

  那小路卻又不是直的,蜘蛛網一樣四通八達,一不留神便沒入石海裡,尋常人走兩步就得轉迷糊,只能靠前面的女人帶路。

  旁邊謝允笑著插話道:「自然不是,這石林中的陣法相當精妙,進了這裡面,便只能依著人家的安排走,你不妨問問這位帶路的姑娘,有帖子的人和沒帖的,安排的地方,想必不是一處吧?」

  領路的姑娘摀住嘴,回頭衝他輕輕笑了一下,因覺得他模樣俊俏,便不免多看了兩眼,但看歸看,她卻沒吭聲——這些女人除了在門口的那兩句詢問之後,便好似變成了一幫啞巴,無論別人怎麼逼問,都只是笑而不語。

  那笑容活似長在了臉上,看得久了,周翡居然覺得她們都有點不像活人,怪瘆人的。

  謝允見試探未果,便用扇子擋著臉,低頭在周翡耳邊說道:「完了,看來美人計不管用。」

  周翡從來都覺得戲文裡那些個一邊勾引別人,一邊還問別人自己美不美的橋段顯得特別不要臉,人人都是倆眼一鼻子,最多分順眼和不順眼的,還能美到哪去?因此總是不由得替那些故事裡的大小精怪尷尬,此時聽聞謝允張嘴便將「美人」名號不問自取,不由得再次對他的厚顏無恥五體投地。

  因為得以出來放風,謝允難得不用將一隻腳吊起來了,天門鎖的另一端短暫地扣在了周翡手上,謝允不知從哪弄了一件寬袍大袖的袍子,往下一垂,能將鎖扣結結實實地遮住,不扒開袖子仔細查看,看不出什麼異狀來。

  就是謝公子這寬袍大袖的裝扮有點奇怪,別人參加英雄會,大多是方便的短打,為打架做準備,只有他一身雞零狗碎,像是要來賦詩一篇,謳歌英雄們的群架。

  周翡沒搭理謝允的胡言亂語,眼見石林到了頭,她回頭看了一眼來路,皺眉道:「來的人都那麼好脾氣,老老實實跟著他們走嗎?」

  朱晨見他倆交頭接耳,臉頰繃了繃,隨即面無表情地移開了目光。就在他心不在焉的時候,突然,一條赤色的影子從他腳下鑽了過去,朱晨嚇了一跳,不由得「啊」的一聲。

  周翡反應極快,一腳踢了出去,腳尖在那東西身上一挑,便將此物橫著踹得飛了出去,那東西落地盤成了一團,顯然是受到了驚嚇,三角的小腦袋高高揚起,故作兇狠地衝她張開了長著毒牙的嘴。

  朱晨往後錯了半步,差點仰倒,這才看清那只是一條拇指粗的小蛇,不由窘得面紅耳赤,幾乎不敢抬頭。

  好在他不是最慫的。

  旁邊楊瑾一見那蛇,當即便面色大變,連退了三四步,如臨大敵地將斷雁刀也拎出來擋在身前——周翡當年都沒有得到過這樣鄭重的對敵態度。

  李妍道:「呀,這麼紅的蛇以前沒見過!」

  她說著,十分稀罕地上前一步,撿起一根小木棍。

  旁邊的吳楚楚此時才感覺到李妍真是周翡她妹,起碼這能包天的膽子便是一脈相承,忙道:「當心,有毒……」

  話音沒落,李妍已經出手如電,用那小木棍削向了蛇身,蛇也是凶悍,見木棍來襲,掉頭便咬,它這一掉頭的瞬間,李妍便趁機一把扣住了這小孽畜的七寸,「哈哈」一聲拎了起來,得意洋洋地說道:「我抓到啦!」

  興南鏢局的人都同時退了兩步,遠離了李妍這怪胎。

  李晟額角的青筋都跟著蹦了起來。

  這時,不遠處有人開口說道:「放開,那是我的蛇。」

  李妍一愣,回過頭去,見毒郎中應何從不知什麼時候來到了近前。

  應何從身邊既沒有同伴,也沒有引路的,他就一個人背著一筐蛇,閒庭信步似的走進這古怪的石頭陣。

  方才看李妍抓蛇都面不改色的領路女子終於變了臉色,上前問道:「你是什麼人?怎麼進來的?」

  「在你身上彈了藥粉,」應何從面無表情地說道,「三里之內,你走到哪我的蛇就能跟到哪。」

  領路女子頓時覺得身上生滿了膿瘡一般,垂在身側的手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看上去似乎想把自己整張皮都揭下來抖一抖。

  應何從又道:「倘若霍堡主真那麼大方,誰都讓進,做什麼要先問有沒有帖?你們是想將我們分別派人引到不同的地方落座,萬一有什麼事便一網打盡吧?」

  他說話間,四周草叢裡「窸窸窣窣」響個不停,分明只是清風吹過草地的動靜,卻因為這突然冒出來的毒郎中,每個人都不由得風聲鶴唳地懷疑草地裡有蛇。

  領路女子修長的脖頸上起了一層肉眼可見的雞皮疙瘩,勉強笑道:「公子說笑了。」

  應何從的臉上露出一個僵硬又腎虛的笑容,一伸手道:「那就請自便吧,不必管我。」

  領路女子神色微微一變,狹長的眼睛眯了眯,桃紅長袖遮住的手上閃過烏青色的光芒,就在這時,謝允忽然上前,半側身擋住應何從,伸出扇子沖那女人做了個「請」的手勢,十分溫文爾雅地說道:「姑娘,想必後面還有很多客人,咱們便不要耽擱了吧?」

  領路女當時便覺一股雖柔和卻冰冷的力量隔空湧了過來,不輕不重地撞在了她手指關節上,她手一顫,險些沒捏住那掌中之物,當即駭然變色,睜大眼睛瞪向謝允。

  謝允將手上的扇子搖了搖,笑容可掬道:「在下不才,也不吃美人計。」

  領路人倒是十分識時務,眼見實力懸殊,便也不再負隅頑抗,面無表情地一轉身,便像個人形傀儡似的,默不作聲地將他們帶到落座之處。

  霍連濤顯然財力超群,這莊子中不知是原本就有還是後來人工挖掘,有一個很寬的湖,中間是大片的水榭,上面不倫不類地戳了一根霍家堡的旗。

  那水將人群東西向一分為二,周翡眼力好,老遠一看便瞧見了對岸的一口大棺材——看來不速之客都給安排在了那邊。

  應何從自己闖進來,沒有人招呼他,他便也不坐,只是背著籮筐跟李妍扯皮,跟她要蛇。此人名聲可怖,人卻沒那麼凶神惡煞,反而意外溫和,除了剛開始跟領路的女人略嗆了幾句,便沒怎麼顯露出攻擊性,李晟一開始頗為擔心,結果發現這毒郎中翻來覆去就只會說一句:「那是我的蛇,把蛇還給我。」

  他聽得耳根要起繭,忍不住悄聲問謝允道:「謝公子方才為什麼給他解圍?」

  謝允目光四下掃了一眼,在水榭後面高高的閣樓上停留了片刻,那小樓上掛著簾子,裡面不知坐了何方神聖,戒備十分森嚴,底下有一圈侍衛。

  「別人的地盤,」謝允喃喃道,「帶上這麼個人,省得無聲無息地被毒死……那可太冤了。」

  李晟吃了一驚:「這到底是英雄會還是鴻門宴?」

  謝允嘴角彎了彎,眼角卻沒什麼笑模樣,微微露出一絲冷意。

  就在這時,水榭中傳來一陣急促的鼓聲,打鼓的人想必有些功力,「咚咚」的聲音清晰地傳遍了整個莊子,隨即,幾個霍家堡打扮的人分兩隊衝了出來,在那獵獵作響的大旗旁邊站定,同時一聲大吼。

  莊子中靜了靜,一個中年人大步走出來。

  「霍連濤。」謝允低聲道。

  「霍連濤」的大名,周翡聽了足足有一年多了,卻還是頭一次見到真人,只見這人身高八尺有餘,器宇軒昂,雖然上了些年紀,卻不見一絲佝僂,國字臉,五官端正,鬢角有些零星的白,往那裡一站,居然頗有些淵渟嶽峙之氣。

  怎麼看都是一條好漢。

  見到他的人,恐怕想破頭也難以將此人同「倉皇逃竄」「弒兄謀取霍家堡」等一干齷齪事聯繫在一起。

  霍連濤往前一步,伸出雙手,往下一壓,示意自己有話說,待因他露面而產生的竊竊私語聲漸漸消失,他才十分沉穩地衝四面八方一抱拳,朗聲道:「諸位今日賞臉前來,乃是霍某大幸,感激不盡。」

  謝允用胳膊肘杵了周翡一下,小聲道:「看到沒有?這就是『振臂一呼天下應』的底氣和風度,你學到一零半星,往後就能靠這個招搖撞騙了。」

  周翡覺得他話好多,頭也不抬地踩了他一腳。

  霍連濤又有條有理地講了不少場面話,從自己兄長被「北斗奸人」所害,以小見大,層層展開,一直從小家說到了大家 ——講到半壁江山淪陷,又講到百姓民生多艱,悲恨相續,非常真情實感,饒是周翡等人也不由得被他說得心緒浮動。

  「……時人常有說法,如今中原武林式微,萬馬齊喑、群龍無首,放眼四海九州,竟再無一英傑。」霍連濤內力深厚,聲音一字一頓地傳出,便如洪鐘似的飄在水面上,功夫低微的能讓他震得耳朵生疼,只聽他怒喝道,「一派胡言!」

  「霍某無才無德,文不成武不就,所有不過祖宗傳下來的一點家業,如今濃雲壓城,豈敢不毀家紓難?今日將諸位英傑齊聚於此,便是想促成諸位放下門派之見,擰成一股繩,倘有真英雄出世統領如今武林,我霍家願追隨到底,並將傳家之寶奉上!」

  他說著,另有人扯開一面大旗,上面碩大的水波紋倏地在水榭上展開,冷冷地俯視眾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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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詩萬卷,酒千觴 第一百零六章 謊言

  眾人都沒料到他便這樣大喇喇地將水波紋亮了出來,還聲稱這是霍家的家傳之物,與其他或多或少知道那麼一點的人語焉不詳的風格大相逕庭。

  吳楚楚不由得低聲道:「他到底要幹什麼?」

  周翡搖搖頭,心裡隱約還有點期待——因為直到現在,除了寇丹在圍困四十八寨的時候說了兩句,也沒人光明正大地告訴過她「海天一色」究竟是什麼,但她不大相信寇丹的說法,曹寧那小子心機太深了,幹什麼都似是而非,忽悠了兩大北斗,北斗又忽悠了寇丹,這一層一層的騙下來,離真相說不定有幾萬里遠了。

  那繡著水波紋的旗子隨風抖得厲害,上面的水波便層層疊疊的跟著動,竟然頗為逼真,霍連濤往頭頂一指,接著說道:「此物乃是刻在我霍家的『慎獨印』上,這尊方印乃是霍家堡主的信物,幾年前,家兄突然中風,一病不起,沒來得及與我交代清楚,便將霍家堡與堡主方印一同託付到了我手上。說來慚愧,霍某渾渾噩噩許多年,居然是直到最近,方才從仇人口中得知這道『水波紋』的不凡之處。」

  除了老堡主到底是怎麼傻的這事,尚且存疑之外,其他的部分,僅就周翡聽來,感覺都像真的,她有一點詫異,因為實在沒料到霍連濤這麼誠實。

  謝允瞥了她一眼就知道她在想什麼,便擠兌她道:「撒謊的最高境界是真假攙著說,像你那樣全盤自己編,一聽就是假的,只能騙一騙大傻子。」

  周翡不由得看了一眼旁邊的大傻子楊瑾。

  楊瑾被她看得十分茫然。

  謝允一邊將石桌上的花生挨個捏開,放在周翡面前,一邊嘴賤道:「看來你還有的學。」

  周翡懶得跟他鬥嘴,便只是抖了抖自己手上的天門鎖。

  謝允立刻面有菜色地閉了嘴。

  這時,有人按捺不住,問道:「霍堡主,你家的堡主信物有什麼用?」

  霍連濤在水榭上說道:「這道水波紋,名為『海天一色』,近來北斗群狗動作頻頻,先是貪狼圍困我霍家堡,隨即又有巨門與破軍挑撥北朝偽帝之子、圍攻蜀中之事,究其原因,都與此物脫不開關係。」

  下面又有人問道:「那麼請教霍堡主,此中有什麼玄機,值當北狗覬覦呢?」

  霍連濤便娓娓道來:「這位兄弟的年紀大約是不知道的,當年曹氏篡位,武林中人人自危,不為別的,只因他手段下作,殘害忠良,彼時義士豪傑,但凡稍有血性,無不痛斥曹氏倒行逆施,曹仲昆早早在各大門派中埋下棋子,又命人使奸計挑撥離間,驅使手下七條惡犬四處行兇,一年之內,僅就咱們叫得出名號的,便有六十三個大小門派分崩離析,斷了香火。」

  年輕一輩的人大抵只是聽傳說,這會聽見霍連濤居然報得出具體數字,便覺十分可信。

  「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歷朝歷代當權者對此都心知肚明,不必說曹仲昆,便是南朝的建元皇帝也得贊同。

  只不過曹仲昆以強權篡位,鳩佔鵲巢,因名不正言不順,被鵲巢紮了二十多年的屁股,特別怕人刺殺,也比其他皇帝更忌憚江湖勢力,所作所為也非常喪心病狂,乃至於周翡看見座中不少上了年紀的人都滿面慼慼,顯然與曹家結怨不淺。

  「六十三個大小門派,」霍連濤緩緩道,「少則數十年,多則上千年,累世積澱,多少英雄遺蹟、宗師心血?眼看都要在那場浩劫中付之一炬。便有山川劍殷大俠、南刀李大俠、齊門前輩與家兄等人挺身而出,牽頭締結了一個盟約,叫做『海天一色』,起先是為了搶救收斂各派遺孤、保全遺物……」

  他剛說到這裡,對岸便又有動靜,只見那丁魁好似個白日活鬼一般爬出了棺材,坐在黑洞洞的棺材沿上,陰陽怪氣地問道:「咿呀,這可是件大大的功德,怎麼這好些年竟然沒人提起呢?若是早知道,咱們少不得也得跟著出把子力不是?」

  謝允幾不可聞地嘆道:「『是非不分』果然名不虛傳,是個保質保量的蠢貨。」

  丁魁為了給霍連濤添堵,驅使著手下的狗腿子不知禍害了多少依附於霍連濤手下的小門派,他不開口還好,一開口,頓時便有水榭另一邊的人跳起來叫道:「霍堡主,今日乃是『征北英雄會』,竟有這樣的邪魔外道公然登堂入室,你也不管管嗎?」

  這些人祖上或許顯赫過,然而後輩兒孫譬如黃鼠狼下耗子,一窩不如一窩,如今敗落了,只好仰人鼻息,落單在外的時候,被誰欺負了都得打掉門牙活血吞,好不容易齊聚一堂,倒是也有了與活人死人山叫板的勇氣。

  有第一個人出聲,親朋好友遭過活人死人山毒手的便群情激奮起來。

  算起來,中原武林也和一分為二的朝廷差不多,缺一個大一統的權力和規則,又總有野心勃勃之人在其中攪混水企圖牟利,弱肉強食、生靈塗炭也在所難免。凡夫俗子恰如水滴,片刻便灰飛煙滅,不值一提,唯有匯於一起成了勢,方才會有可怕的力量。

  僅就這方面來說,無論使了什麼手段,霍連濤今日能將這些散沙歸攏到一處,叫他們膽敢衝著丁魁開口叫囂,便是有功的。

  丁魁只是坐在棺材沿上冷笑,一副大爺還有後招的樣子,倘若霍連濤不是將自己的人隔到了湖這邊,大概這會已經有人要撲上去咬他了。

  霍連濤剛開始沒制止,任憑眾人發洩了片刻,這才一擺手,朗聲道:「既然有不速之客遠道而來,我霍家堡沒有不敢放人進來的道理,倘若連門都不敢開,還談什麼其他?諸位放心,今日霍某既然敢來者不拒,自然會為諸位討回公道!」

  這段時間霍連濤縮頭不作為也讓好多依附他的人心懷不滿,然而聞聽他在大庭廣眾之下這樣慷慨陳詞,不說別人,就朱家兄妹的臉色都好看了不少,霍連濤這兩句話的光景,便搖身一變,重新成了眾人的主心骨,周翡不由得心生感佩,覺得這他收買起人心來好像比買二斤燒餅還容易。

  緊接著,那霍連濤氣都不喘一口,便趁熱打鐵地接著說道:「至於這位丁先生問的問題,既然這海天一色本是義舉,為何當年那幾位前輩要秘而不宣?我不妨告訴你,那便是因為,就算沒落門派,但凡能將門戶留下來的,也必然會有壓箱底的東西,或為神兵利器之寶,或為已經絕跡江湖的單方藥方,或是祖上流傳下來的武功典籍——六十三個門派,乃是當年中原武林半壁江山的家底,其中多少讓人為之瘋狂之物?那時本就戰火連連、人心惶惶,為防有丁先生這樣的人覬覦,結盟之人才被迫隱瞞海天一色之秘!」

  周翡本來在看熱鬧,吃花生吃得口渴了,正單手端著碗茶在旁邊慢慢啜飲,聽到這裡,忍不住「噗」一口噴了出來,咳了個死去活來。

  這霍堡主居然跟她「英雄杜撰略同」,雖然他這樣層層鋪墊的慷慨陳詞聽起來比她隨口糊弄楊瑾的那一套高明了不知多少,但核心內容卻是八九不離十的!

  謝允騰出一隻自由的手,用十分彆扭的坐姿側過身來,拍著她的後背道:「這麼大個人,喝口水能把自己嗆成這樣,唉,真有你的。」

  霍連濤藉著丁魁挑釁,這一番話一口氣說下來,鏗鏘有力,聽得眾人「嗡」一聲便炸了。

  周翡沒功夫跟謝某人一般見識,心裡飛快地開始琢磨——對了,霍連濤知道水波紋的真正意義的時候,回撤請柬已經來不及了。他固然想要功成名就,然而不想以「懷璧其罪」的方式出名,那麼在事越鬧越大的時候,他別無選擇,只能在大庭廣眾之下將「海天一色」以昭告天下的高聲大嗓捅出來。

  霍連濤將來龍去脈講得如此分明,那麼「海天一色」便和今日這場「征北英雄會」捆綁在了一起,除了丁魁這樣的資深魔頭,其他人不敢說公義當頭,但也還是要臉的,既然人人都知道有這麼一筆當年前輩們以性命保下的東西,自然不可能親身上陣巧取豪奪。

  何況方才也隱晦地提到了,這個盟約除了霍家之外,還有山川劍、四十八寨與行蹤成謎的齊門等等,既然是盟約,必然是每人只持有一部分,除非能將這些勢力都一網打盡,否則僅僅拿到霍連濤手裡這部分水波紋,未見得有多大的意義。

  霍連濤這開誠布公的態度顯得非常大方,再加上當眾發難犯了眾怒的活人死人山,本來因為霍家堡倉皇撤出岳陽的事受損的威望此時不降反升。

  要達到這種效果,丁魁這攪屎棍子的欲抑先揚之功是功不可沒,那豁牙儼然成了今日霍家堡第一吉祥物!

  周翡下意識地瞥了隨同眾人給霍連濤叫好的朱家兄妹一眼,心裡十分陰謀地琢磨道:「丁魁閒得沒事四處追殺這些小魚小蝦,到底是他吃飽了撐的還是有人在背後誘導?」

  她目光飄過去,朱晨正好無意中抬了一下眼,當時一張清秀的臉好像烤透的炭,「轟」一下就紅炸了。

  周翡便小聲對謝允說道:「他怎麼激動成這樣,霍連濤這三寸不爛之舌有那麼厲害麼?怪不得當年連朱雀主都能被他收買。」

  謝允哭笑不得,但他在這方面一點也不想點撥周翡,便義正言辭地說道:「是,你說得太對了。」

  周翡:「……」

  她總覺得自己又遭到了嘲諷。

  李晟頗有些看不下去,硬邦邦地岔開話題道:「我看丁魁來得有恃無恐,為什麼?」

  水榭中,霍連濤已經將自家的慎獨方印請出來了,焚起香正在舉行一個不知是什麼的儀式,比拜堂成親還複雜,周翡他們沒興趣看一個半大老頭子在搔首弄姿,便湊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語地悄聲說話。

  周翡道:「我總覺得霍連濤倉皇上台,其實也沒能查出來海天一色到底是什麼,所以編出了這麼一套說辭。」

  楊瑾奇道:「這你是怎麼知道的?」

  周翡達到了利用楊瑾抓謝允的目的,也便懶得再圓謊,於是直白地告知他道:「因為聽起來和我編的套路差不多。」

  楊瑾:「……」

  這黑炭原地呆了片刻,終於,在已經到達永州之後,發現自己其實是被周翡糊弄了。

  楊瑾當即怒不可遏,幾乎生出一種中原人無有可信任者的孤憤,眼睛瞪成了一對銅鈴,手指攥得「咯吱咯吱」直響,青筋暴跳地指著周翡道:「你……你……」

  李妍被他這動靜嚇了一跳,湊過來觀察了一下楊瑾,問道:「黑炭,你又怎麼了?」

  楊瑾憤怒的一扭頭,鼻尖差點跟李妍手裡捏的小紅蛇來個肌膚相親,一肚子怒火都嚇回去了,當場面無表情地從椅子上一個後空翻翻了出去,臉色竟活生生地白了三分。

  李妍這時才意識到什麼,震驚又幸災樂禍道:「我的娘,一個南疆人,竟然怕蛇?」

  應何從忙小聲道:「你別使那麼大勁捏我的蛇,你對它好一點!」

  李晟簡直受夠了這群腦子少長了一半的人,眼不見心不煩地背過身去,黑著臉和正常人說話:「有道理,如果真像霍連濤說的那樣,姑姑至少應該知道內情,爺爺當年連四十八寨都交到了她手裡,不可能獨獨瞞著這件事。」

  「還有楚楚她爹吳將軍,他又不是江湖人,還是個身陷敵營的內應,本就如履薄冰了,不可能再節外生枝地攙和到這些江湖門派身上來。」周翡瞥了一眼熱鬧的水榭,接著道,「太奇怪了,到現在為止,海天一色是什麼就真沒有人知道嗎?」

  李晟想了想,一擺手道:「先不提海天一色,我總有種不祥的預感。」

  周翡因為謝允的緣故,這會心思全在「海天一色」上,聞言一愣。

  便聽吳楚楚在旁邊說道:「我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倘若是我想給這英雄會搗亂,應該會偷偷來,突然站出來嚇人一跳,肯定不會讓人用棺材抬著我闖進來,生怕別人不知道。除非……」

  除非丁魁有恃無恐。

  那麼他在等什麼?

  吳楚楚一句話說得幾個人都沉默了。

  活人死人山固然厲害,然而霍家堡與這一大幫賓客也都不是吃素的。

  丁魁身邊此時不過幾十個狗腿子,除非這二三十人都會飛天遁地,否則無論如何也衝不破這將近數萬人的圍追堵截。

  李晟低聲道:「小心了,我覺得……」

  他這話陡然被一聲長嘯打斷,隨即「轟」一聲,飛沙走石四濺,眾人齊齊回過頭去,只見他們來時那精巧至極的石林居然被人從外面以暴力強行破開,大石亂飛,砸傷了不少躲閃不及的人。

  一個周身紅衣的人披頭散髮,懷抱一隻琵琶,一言不發地站在門口。

  水面上的風輕輕掃在他身上,他衣袂與長袍都輕盈得不可思議,然而因為氣質太過陰鬱的緣故,不像是行將羽化登仙的世外高人,倒像個前來索命的厲鬼。

  正是久違了的朱雀主,木小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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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7-24 02:20:43 |只看該作者
卷五 詩萬卷,酒千觴 第一百零七章 澆愁

  周翡雖然知道木小喬沒那麼容易死在沈天樞手上,卻還是為他這別具一格的露面方式吃了一小驚。

  她戳了謝允一下:「木小喬不是專門替霍連濤辦事背黑鍋的嗎,怎麼今天這態度有點不對?」

  謝允沒回答,輕輕攥住了她的手指。

  周翡下意識地一抽,沒抽出去,謝允藉著長袖的遮掩,將她的手當成了暖爐,偏偏還要擺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樣子不看她,嘴角卻帶了點使壞的微笑。

  周翡便一抬手,肩膀微動,好似拉琴似的用手背一磕長刀柄,望春山便十分隱蔽地往旁邊一撞,戳在了謝允肋骨上。

  謝允一口氣差點噴出來,終於被毆打出了一句正經話:「不……不知道。」

  李晟沒看見底下的小動作,剛開始見謝允笑得那麼「高深莫測」,只當他有什麼真知灼見,不料專心聆聽半晌,就聽見了這麼個結論。李晟頓時覺得謝允與那幫不靠譜的東西都是一丘之貉,只好眼不見心不煩地去觀察霍連濤。

  霍連濤好似也沒料到這齣。

  北斗突襲岳陽時,木小喬便失蹤了,都說是死在沈天樞手上了,可是這會他突然冒出來不說,眼看著還是來者不善。

  霍連濤心裡不由得打了個突。

  他一直看不透木小喬。

  無論是武功、性情還是那股子瘋勁,朱雀主都斷然不是那種肯依附於誰、供誰驅使的人。木小喬不是活人死人山「四聖」之首,卻絕對是武功最高的一個,別說區區一個霍連濤,就是當年腿法獨步天下的霍老堡主,約莫也就跟他是個伯仲之間的水平。

  可是偏偏,就這麼個擺在那就能闢邪的大人物,竟然毫無怨言地在守了霍家堡那麼多年。

  木小喬就好比一尊鎮宅的邪神,霍連濤曾經對木小喬多有倚仗,又因為無法控制此人而懼怕於他。

  霍連濤勉強維持著自己方才主持大局的風度,穩重地開口問道:「朱雀主這是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本來是想趁著大傢伙都在,過來湊個熱鬧,順便請教堡主幾件事,不留神早晨起來晚了,」木小喬漫不經心地打了個哈欠,懶洋洋地開口,這回他倒是沒有刻意拿女腔,但捏慣了嗓子,聲音還是比尋常男子輕柔很多,「門口那石林陣還怪複雜的,我來晚了又沒人領路,只好動了點粗,多有打擾,回頭賠你錢。」

  霍連濤皺起眉。

  木小喬一邊說,一邊衝自己身後招招手。

  上回在山谷中,木小喬手下的人先被北斗殺了一批,又被他自己炸死一批,基本便不剩什麼了,不過「人手」這東西,舊的不去新的不來,他又重新招了一批。

  活人死人山乃是個魔頭窩,教眾裡頭流傳各種詭異的邪教,有信仰蚯蚓的、信仰黃魚的、信仰爬山虎的……各路妖魔鬼怪大展神通,僅就戰鬥力而言,還是很唬人的。

  青龍教有排山倒海大陣,玄武派人士沿途打劫起來,實力也頗不俗,白虎主有自己的一方勢力,唯有這木小喬活得十分隨意,手下都是隨便徵召來的,跟鬧著玩似的。

  他不收弟子、也不培養心腹,打劫個把山匪窩點,就能給自己湊出一幫班底,完全就是武力脅迫或者花錢弄來的一幫,給他裝門面跑腿用。

  這套全新的手下們很快幫他架上來一個狼狽的男人。

  來人腳步虛浮,瘦骨嶙峋,被人架上來的時候,兩股戰戰,似乎隨時準備尿褲子,架著他的人一鬆手,他便「噗通」一聲撲倒在地,以頭搶地,根本站不起來。

  丁魁呲著豁牙大笑道:「木戲子,你這相好的又是打哪綁來的,咋站都站不起來?忒不中用了。」

  木小喬聞言,抬起頭看了他一眼,風馬牛不相及地問道:「丁魁,你還剩幾顆牙?」

  丁魁絲毫不以為杵,居然還真回答了:「老子還剩十四顆,人送綽號十四爺爺便是我,哈哈哈!」

  木小喬側著臉、斜眼瞥了他一眼,抿嘴輕笑道:「十四聽著不怎麼吉利,丁兄,你莫要急,等我同霍堡主說完話,馬上便叫你變成丁八,保證今年發大財。」

  人群中傳來幾聲「噗嗤」,不過很快就沒了聲音,顯然那憋不住笑的叫親友及時制止了。

  丁魁臉一僵,有心想同木小喬分辯一二,又想起自己打不過這半男不女的妖怪,只好閉嘴,小心翼翼地護住自己碩果僅存的十四顆大牙。

  木小喬走上前,用腳尖勾起那伏在地上的男子的下巴,指著霍連濤的方向問道:「認得他不?」

  地上的人臉上煙熏火燎,五官糊成了一團,親娘老子都不見得認得,霍連濤自然不知道木小喬找來了何方神聖,然而他心裡還是升起一股不祥的預感:「這位……」

  那匍匐在木小喬腳下的叫花子看清了霍連濤,眼睛裡陡然爆出驚人的光亮,四肢並用,野狗似的往前撲去,被木小喬一腳踩在脊樑骨上,只好無助地趴在地上,雙手拚命地往前搆,口中大聲叫道:「堡主!堡主!老爺!救我!我是給您當花匠的老六啊!您親口誇過我的花種得好……救命!」

  霍連濤為人八面玲瓏,見了什麼都會隨口誇一聲好,自然不會記得一個過眼煙雲似的花匠,當即一愣。

  「堡主貴人多忘事,」木小喬笑道,「此人名叫錢小六,是岳陽霍家堡的花匠,花種得確實極好,堡中幾個園子與後院的花草都是他在照顧。」

  「後院」兩個字一出口,別人雲裡霧裡,霍連濤的心卻狂跳了幾下——那是他兄長霍老堡主的居處。

  霍家堡先前能屹立不倒,很大程度上是老堡主的人脈,霍連濤知道這一點,自然不願意落下苛待兄長的名聲,儘管老堡主已經不認識他了,他卻還是專門開闢了一個清靜又優美的小院給老堡主住,派了僕從仔細照顧老堡主日常起居,自己也是每日晨昏定省,再忙也會去探望……

  直到他攀上更高的樹,老堡主才徹底淪為了沒用的累贅。

  霍連濤不便親身上陣破口大罵,便回頭衝自己一幫手下遞了個眼色,霍家堡的人都機靈,立刻有人說道:「朱雀主,霍堡主敬你是客,你也好自為之,今日各位英雄都在這,你將一個不相干的叫花子扔在這,張口閉口種花種樹的,吃飽了撐的嗎?」

  木小喬用力盯了說話那人一眼,臉頰嘴唇上的胭脂顏色紅得詭異,目光在那人的胃腸上下略作停留,彷彿思考此人這幅「吃飽了不撐」的肚腸該怎麼掏出來。

  隨後他不溫不火地說道:「這錢小六是岳陽霍家堡的舊人,怎麼算不相干呢?因北狗施壓,岳陽霍家南撤,走得倉促,仍有不少人留了下來,一些燒死了,還有一些被沈天樞所俘,也沒能多活幾天。錢小六便是被沈天樞留下的幾個活口之一……因為他道破了一個秘密。」

  霍連濤手心開始冒汗。

  木小喬笑盈盈地欣賞他強自隱忍的臉色,說道:「他說他親眼看見,霍家堡的大火是自己人放的,霍堡主早早開始將霍家堡的家底往南送,單留一個老堡主在岳陽當誘餌,給北斗來了個金蟬脫殼,再一把火燒死老堡主——」

  霍連濤不用開口,便立刻有他的人替他叫道:「血口噴人!木小喬,霍家待你不薄,你卻和丁魁這種人渣沆瀣一氣,污衊堡主……」

  霍連濤一抬手,身後的聲音陡然被他壓了下去。他脾氣很好地問道:「那麼請問朱雀主,這個人既然在沈天樞手裡,又是怎麼到了你手裡呢?家兄在世時,霍某每日早晚都要前去清安,必然路過後院,卻對這位錢……錢兄弟一點印象都沒有。」

  丁魁憋了半天,這會終於忍不住了,大笑道:「木戲子,霍堡主這問你話呢,你究竟是跟北朝鷹犬勾結,搆陷於他呢?還是自己從路邊撿了個傻子就跑到這來大放厥詞呢?」

  李晟嘆了口氣,小聲道:「朱雀主說的其實是真的,只可惜……」

  只可惜木小喬素日太不是東西,名聲太臭,別說他只是逮了這麼一個無關緊要的人證,就是人證物證俱在,從他嘴裡說出來,也不像真的。

  木小喬不答話,他目光不躲不閃地盯著霍連濤,只是突然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地說了一個詞:「澆愁。」

  霍連濤登時色變。

  周翡茫然道:「什麼?」

  這一回,連好似聽遍了天下牆角的謝允都皺著眉搖搖頭,示意自己沒聽說過。

  李晟問道:「他說的是哪兩個字?『焦愁』?『澆愁』?還是『腳臭』什麼的……」

  應何從幽幽地說道:「『澆愁』,『舉杯澆愁愁更愁』的『澆愁』,乃是一種毒。」

  周翡他們幾個人雖然跟著興南鏢局的人進場,卻為了說話方便,單獨佔了一張桌子,應何從話音一開口,這桌子上的一幫人都直眉楞眼地瞪向他,等著他接著往下說。

  應何從卻結結實實地閉上了嘴。

  李晟問道:「然後呢?澆愁是什麼毒?」

  應何從道:「叫令妹把『紅玉』還給我,我就告訴你們。」

  周翡:「……」

  都是謝允那孫子給她起的狗屁花名,爛大街到了跟一條蛇重名的地步,豈有此理!

  李晟沒好氣道:「李大狀,你快把那長蟲還給人家。」

  小蛇「紅玉」大概已經嚇破了蛇膽,一回到主人懷裡,立刻頭也不回地鑽回了應何從身後的籮筐,連頭都不敢冒了,應何從這才不緊不慢地解釋道:「說是毒,其實也不盡然,要是將此物用水泡開一點,人服下便會像喝了酒一樣進入微醺狀態,又能省得弄一身酒糟味不雅,過去的達官貴人們常拿來助興,得名『澆愁』。但倘若大量放入烈酒中,人喝了就會產生中風的症狀,就算當年大藥谷的神醫也診斷不出,長期飲用則會致人痴傻。」

  應何從說話也不知道壓著聲音,這般長篇大論地廣而告之,跟私塾先生講課似的,周圍一幫人都聽見了,各種意味不明的目光同時投了過來,連木小喬都往這邊看了一眼。

  應何從卻安之若素,好似渾不在意。

  朱晨問道:「那是什麼意思?你的意思是,霍老堡主的病是人為嗎?」

  「我說的是澆愁,誰提霍老堡主了?」應何從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霍老堡主既然已經燒死了,那是天譴還是人為,誰知道呢?」

  他們坐的這邊人人手裡都有木請柬,都是跟霍家堡有交情的人,李晟忙打斷應何從繼續找揍,問道:「那怎麼能看出一個人是病了,還是中毒呢?」

  應何從道:「這個容易,痴傻之人記不住事,自己老糊塗的那種都是從最近的事開始忘,隔著三五十年的陳芝麻爛穀子反而忘得慢一些,中毒的人卻是從以前的事開始忘,好似有生以來的記憶被從頭往後抹似的,因此傻得格外迅疾,但即使連自己都忘了,你要有耐性把他當嬰兒重新教,他也還能重新學。」

  李晟聽完,頭皮一陣發麻,他本意是想岔開話題,不料反而將話題引得更深——當年老堡主突然中風,不少人前往探望過,被應何從這麼一點,都不由自主地回憶起當時探病的細節,有些心智不堅定的竟然將信將疑起來。

  周翡因為應何從那句口無遮攔的「時日無多」,一直挺煩他,便翻了個白眼道:「狗舔門簾露尖嘴,顯得他知道得多有錢賺麼?」

  她話音還沒落,旁邊便有個面色陰冷的中年人說道:「怎麼,連毒郎中都臣服於活人死人山的勢力之下,當眾給木小喬抬起棺材來了?」

  應何從淡定地回道:「我不認識他。」

  那中年人冷笑道:「認識不認識,不過你上嘴唇一碰下嘴唇,誰知道?那魔頭剛編出一條罪名,你就趕著上前解釋……我等縱橫江湖幾十年,從未聽說過什麼『澆愁』,莫不都是孤陋寡聞?」

  「哪裡,術業有專攻而已,」應何從有理有據道,「閣下也未必是孤陋寡聞,只不過是把所有跟你們說的不一樣的人都打成『北斗走狗』、『給魔頭抬棺材的人』,倒是省下了不少爭辯,真的很會圖省事。」

  應何從該犀利的時候不溫不火,不該犀利的時候老瞎犀利。他不說話還好,這一出聲,更像是木小喬的人了。

  偏偏那木小喬還大笑道:「這話說得在理!」

  那中年人驀地拍案而起,招呼都不打便直接發難應何從,驀地抽出一把長劍刺了過來,喝道:「諸位,今天是什麼日子?難道這武林中便真的沒有王法道義,憑這些魔頭們顛倒是非麼?」

  只因謝允一瞬間多心,為防飲食中有毒,將這應何從領了進來,誰也沒想到事態會發展到這種結果——正主還沒動手,他們這邊卻成了全場第一個亮兵器的!

  李晟後當時悔得腸子都青了,心道:「我為什麼要多嘴問這一句?」

  應何從皺著眉閃身躲過對方一劍:「說了我不認識!」

  然而江湖上的烏合之眾就是這樣,有一個人領路,其他人便不辨東西地跟著山呼海嘯而去,那中年人動了刀兵,身後的人呼啦啦站起一大幫,全都叫囂著要將應何從拿下。

  一時間,三四把劍同時攻向應何從,應何從不知是硬功不行還是不愛動手,連連後退,並不接招,轉眼已經退到周翡身邊。

  應何從:「你們講不講道理,我不認識木……」

  李晟道:「怎麼讓他們住手,天呢,還不夠亂麼?應公子,你也少說兩句!」

  周翡聞言,坐著沒起來,望春山從左手折了個跟頭換到右手,長刀陡然出鞘,勢不可擋地將三把逼近的劍一刀掀開:「哎哎哎,木小喬就在那呢,沒有二十步遠,斬妖除魔你們倒是去啊,隨便從人群裡拉個軟柿子捏算什麼意思?」

  李妍立刻旗幟鮮明地站在她姐這邊,跳起來道:「不錯!」

  李晟:「……」

  他簡直要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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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7-24 02:20:54 |只看該作者
卷五 詩萬卷,酒千觴 第一百零八章 妖物

  那領頭的中年人不知是霍連濤手下哪一路走狗,運氣也是背,剛想提劍仗勢欺人,便被望春山崩掉了一個齒,不由得又驚又怒,瞪著周翡道:「你是何人?」

  周翡眼都不眨,說道:「擎雲溝的,小門小戶出身,說話沒你們那麼大的底氣,但也知道講理。」

  楊瑾:「……」

  又驚又怒的轉瞬換了一位。

  李妍叉著腰道:「就是啊,大魔頭在那邊都站好排一排了,你怎麼還不去打?」

  吳楚楚直覺這毒郎中不簡單,然而又拉不住周翡,只好改道去拉李妍,試圖控制這匹脫韁的野馬。

  就在這時,人群中驟然發出如臨大敵的喧譁。

  李晟一扭頭,只見木小喬突然飛身而起,他像一團飄在空中的大火,直接飛掠過水面,朝那水榭中的霍連濤撲了過去,琵琶弦「錚」一聲響,大片的漣漪在水面上曇花似的綻開,木小喬朗聲笑道:「不必有勞,我等魔頭自己過去便是!」

  這裡畢竟是江湖,縱有千重機心,有時候也要刀劍說了算。

  霍連濤瞳孔驟縮,可他畢竟是一方霸主,此時此刻又怎能當眾臨陣退縮?

  霍連濤大喝一聲,將一雙鐵臂攏在身前,強行架住木小喬一掌,短兵相接處,霍連濤只覺得腦子裡「嗡」一聲,手臂短暫地失去了感覺,氣海翻湧不休,他驚怒交加,方知木小喬竟一照面就下了狠手。

  情急之下,只有將數十年修為傾於此役,霍連濤忍著喉頭腥甜,再次強提一口氣,原地拔起,錯開數步,而後借力旋身,一腳橫掃而出。

  這是名動天下的霍家腿法,能將合抱的立柱一腳踢折。

  木小喬卻不躲不避,他一手倒提琵琶,只餘一隻手,手腕好似全然不著力,輕飄飄地落在了攔腰撞過來的一腿上,繼而整個人便如一張不著力的紅紙,「貼」上了霍連濤掃過去的腿,輕飄飄地隨著飛了起來。

  霍連濤腿上壓力驟增,一抬頭,正撞上木小喬的目光,心裡無來由地躥起涼意。

  木小喬的眼睛太古怪了,那雙眼睛絕不難看,也並不渾濁,甚至沒有多餘的血絲,可不知為什麼,看著就是不像活人的眼,好似一對逼真的假眼珠,臨時塞進了眼眶裡,樣子足能以假亂真,仔細一看卻又說不出哪不對勁。

  這時,木小喬突然翹起嘴角,對他露出了一個冷冷的笑容,霍連濤爆喝一聲,死命地將黏在他腿上的木小喬往地上一貫,隨即驚險之至地側身,堪堪避開那抓向他胸口的爪子。

  木小喬的指甲乃是利刃,人被霍連濤甩開,手卻還是在霍連濤胸口留下了三道爪印,從外衣撕到裡衣,當時見了血。

  隨後,木下喬腳下輕點地,走蓮步一般搖搖擺擺地在原地走轉騰挪幾下,水榭中登時一陣哭爹喊娘,他一掌將一個擋路的推進了湖裡,探手抓向後面那一直往邊上躲的男人,倘有人在這樣的混亂下還找得著北,便能認出來,木小喬抓住的這人正是說他「吃飽了撐的」的那個。

  隨後,木小喬看也不看這人一眼,只回頭沖霍連濤意味深長地笑了一下,然後一把探入那人懷中。

  一股難以言喻的熱氣在寒冷的水榭旁邊升騰起來,木小喬好似探囊取物一般,撕開了這人的衣衫與皮肉,在眾目睽睽下,生生將這人的腸子拖了出來。那人不知是疼得說不出話,還是單純只是太過震驚,險些將眼珠瞪出眼眶,一臉難以置信,渾身痙攣地劇烈喘息,叫人想起山野頑童手裡那些慘遭開膛破肚的大肚子蟈蟈。

  木小喬衣衫是紅的,胭脂是紅的,嘴唇是紅的,雙手也是紅的,他衝著霍連濤,緩緩露出一個嫣紅嫣紅的笑容。

  李妍被他這活能止住小兒夜啼的笑容嚇得踉蹌著後退一步,後背差點撞在吳楚楚臉上,她胡亂背過手去推吳楚楚:「別別別別看。」

  周翡是親眼見過木小喬動手的,那次在山谷中,他被沈天樞和童開陽兩人圍攻,不敵,於是炸了山谷,那一次,除了最後一步「炸山谷」之外,木小喬和沈天樞等人基本還是保持了高手過招的風度,沒有特別兇殘的表現。

  反正跟眼前場景比起來,周翡覺得木小喬上次對沈天樞的態度已經堪稱「禮遇」。

  大魔頭一出手,這邊的小打小鬧便進行不下去了,有那麼一時片刻,擠滿了人的莊園裡鴉雀無聲。

  木小喬漠然地將手裡已經不動了的人扔進水裡,舔了一下指甲上的血跡,說道:「我只問你一件事,你手上的『澆愁』是哪裡來的?」

  霍連濤的眼角玩命地跳,看得別人都覺得他肯定腮幫子疼,他臉色蒼白,顯然方才電光石火間的一交手已經受了內傷。然而他畢竟大風大雨的見慣了,哪怕霍連濤後背已經佈滿了冷汗,面上卻依然十分鎮定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木兄,你我相識也有些年頭了,你竟不知我為人。」

  木小喬神色淡淡的,不理會。

  霍連濤緩緩搖搖頭:「這十多年來,你與家兄時常往來,我待他如何是你親眼所見,現在你拿著一個子虛烏有的謠言來質問我,殺我的人,我不服。你問我『澆愁』是哪裡來的?我從不知什麼澆愁,倒要問你,這謠言是何人告知於你的?」

  木小喬軟硬不吃,講交情沒用,講理他不聽,唯有叫他產生懷疑,霍連濤這句話說到了點子上,木小喬的目光微微一閃。

  霍連濤頓時知道他有所動搖,他當即一步上前,徑直來到水榭中間的小石桌上,抬手在上面連拍了三掌,那石桌「嘎吱嘎吱」一陣亂響,裡頭居然另有乾坤,隨著霍連濤的動作,中間裂開個口,一個石托盤緩緩轉了出來,上面靜悄悄地擺著一個方盒子。

  霍連濤看了木小喬一眼,隨即轉過身,對整個莊子裡伸長了脖子的人舉起了那盒子:「我霍連濤比不上兄長,霍家堡在我手中沒落了,不行了!連幾代人的故居老宅都讓人一把火燒了,我與這些個喪家之犬背著血海深仇,來到了南朝的地界,卻還是有人不肯放過我、不肯放過霍家!在背後挑撥離間,說我暗殺兄長,你們為什麼?不就是為了這個嗎!」

  他說著,一把將盒子裡的東西拽了出來,高高地舉在手上。

  那確實是霍家堡的慎獨印,周翡他們站在岸邊,一時也看不清那慎獨印上有沒有水波紋。

  霍連濤咆哮道:「因為這個,北斗害的我兄長身亡,連隻言片語都沒留給我;因為這個,過去十多年的舊友見疑於我,不去找北斗討說法,反而來指責我污衊我!那些已故的前輩們為何誰都不再提起海天一色,因為這分明就是個禍——根——」

  那一瞬間,周翡覺得謝允捏著她的手陡然一緊。

  接著,霍連濤竟狠狠地將那方印往地面砸去。

  眼看這神秘又讓人趨之若鶩的海天一色行將分崩離析,四道人影同時衝了上去。

  霓裳夫人在霍連濤說起最後一句話的時候便覺得不對,她旋身而起,彷彿盛開的桃花一般涉水而去,伸手要去接那尊方印,丁魁反應慢了一點,一看完蛋,要趕不上搶,當即一伸手扒拉出了一把棺材釘朝著霓裳夫人的背後扔出去。

  我搶不到,你也別想!

  漫天的棺材釘撲向霓裳夫人的後背,霓裳輕叱一聲,長袖抖出,將一大把棺材釘攏入袖中,這一耽擱,那猿猴二人飛快地越過她去,猿老三養的猴子啞著嗓子叫了一聲,一把撈過慎獨印。

  霓裳夫人怒道:「畜生!」

  丁魁氣得大叫,猴五娘笑道:「承讓!」

  霓裳夫人吼道:「木小喬,你是死的嗎!」

  方才不過有人說一句「吃飽撐的」就被開膛破肚,周翡倒抽一口涼氣,不由得給霓裳夫人捏了把汗,木小喬臉上戾氣一閃而過,可他瞥了霓裳一眼,又不知怎的忍回去了,居然很聽話地縱身去追猿猴雙煞。

  就在這時,水裡突然躥出了三四條黑影,猝不及防地擋住猿老三的去路。那猴兒一聲尖叫,猿老三提掌推出,豈料來人竟要硬接。

  兩人你來我往間過了七八招,周翡「咦」了一聲,認出了那埋伏在水裡的黑衣人:「白先生?」

  她倏地扭過頭,看向謝允:「白先生為什麼在這?難道你堂弟也……」

  謝允將食指豎在自己嘴邊:「噓——」

  周翡怔怔地想道:「原來他來永州是為了這個。」

  原來他真的放棄了追查海天一色,無論是為了自己的小命,還是為了先人遺願。

  此時,因為白先生等人插手,小小的水榭上頓時熱鬧了起來,木小喬、霓裳夫人、丁魁、猿猴雙煞與白先生的人一人站了一個角,誰跟誰都是敵非友,中間一隻驚恐的猴抱著慎獨方印,就這樣僵持住了。

  場中形式變化快得簡直讓人目不暇接。

  然而慌亂的人潮中,周翡卻只覺得手上的天門鎖冰涼冰涼的,她忽然忍不住問道:「你叔叔待你好嗎?」

  謝允一愣,片刻後笑了:「好。」

  周翡不信,追問道:「你身上的透骨青是怎麼來的?」

  謝允眉眼彎彎,臉色凍得發青,可是看他的神色,又仿如沐浴在江南陽春中,好似帶著一種發自肺腑的愉悅,他輕描淡寫地說道:「不小心。」

  周翡驀地扭過頭去,突然不想再看見謝允的笑容。

  就在這時,水榭上有人開了口,霓裳夫人說道:「二十幾年了,我要是知道還有今天,當年萬萬不會答應當這個見證人。」

  木小喬嘴角牽扯了一下。

  「殷大哥、李大哥,還有老霍都沒了,至今只剩下一個沖雲牛鼻子,不知又躲到了哪個旮旯不見了,」霓裳夫人道,「我這個見證人沒接到一個字遺願,木小喬,你呢?」

  木小喬看了霍連濤一眼,輕柔地說道:「他但凡跟我說過一句話,有些雜碎也不至於活到今天。」

  這兩句話裡頭的事太多了,霓裳夫人是見證人,周翡還隱約有推測,難道木小喬也是嗎?

  水榭中,連霍連濤在內的一幫人已經驚呆了。

  丁魁「啊」一聲,叫喚道:「木戲子,她說的這是幾個意思?這裡面又有你什麼事?」

  木小喬負手而立,並不答話。

  霓裳夫人垂著目光,看向抱著慎獨印的猴,猴兒有些畏懼她,梗著脖子尖叫個不停。

  「海天一色,」霓裳夫人道,「不是你們想的那樣,沒有異寶,什麼中原武林大半個家底更是無稽之談。」

  霍連濤的臉色紅一陣白一陣的。

  「它只是個約定,約定雙方互不信任,所以找了我,朱雀主,鳴風樓主和黑判官做見證而已。」霓裳夫人道,「見證人報酬豐厚,我們都無法拒絕。」

  白先生恭恭敬敬地問道:「敢問夫人,約定的雙方是誰?又約定了什麼?」

  霓裳夫人冷笑道:「既然是見證,自然不會摻和到他們的約定裡,這些事你都不知道,我怎會知道呢?你家主子既然來了,何不出來一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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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7-24 02:21:06 |只看該作者
卷五 詩萬卷,酒千觴 第一百零九章 混戰

  白先生滑不溜手,根本不接招,只客氣道:「夫人客氣了,我家主上年紀尚幼,不過是個跟著霍堡主出來長見識的晚輩,沒什麼好見的。」

  他先是輕描淡寫地將話題帶走,又轉向猿老三道:「猿先生也是成名高手之一,何必與有些人一樣,對別人家的東西巧取豪奪呢?」

  猿老三奸猾地笑道:「霍堡主既然將這印摔了,那便是不要了,誰撿到就是誰的,怎會有巧取豪奪一說?」

  白先生雖然面不改色,卻仍是隱晦地看了霍連濤一眼——霍連濤摔慎獨方印這事實在是自作主張。

  霍連濤武功未必高、心智未必頂尖,但「壯士斷腕」和「禍水東引」兩招用得實在是爐火純青,這回趙明琛為了召集整個南朝武林,將霍連濤當成誘餌拋出去,霍連濤反應過來自然心存怨憤,方才來這麼一齣,恐怕一半是為了從木小喬手下脫身,一半也是為了噁心明琛。

  霓裳夫人不知看沒看出這台前幕後的暗潮,面帶譏誚地笑了一聲,對猿老三道:「那你可真是個撿破爛的。」

  猿老三轉向她:「霓裳妹子,你也不必上嘴唇一碰下嘴唇便給海天一色下定論,倘若此物真像你說的一樣無關緊要,那你方才急著搶什麼呢?」

  霓裳夫人道:「我只說不像你們想的那麼無價,並沒有說它不重要,好比像閣下這樣人間廢物,確乎沒什麼價值,說不定在令堂眼裡也是個大寶貝呢。」

  猴五娘尖聲道:「賤人,眼下慎獨方印可是在我們手裡,你得意什麼?」

  白先生別無他法:「諸位稍安勿躁……」

  他們這邊誰都不敢輕舉妄動,只好各展神通地鬥起嘴。

  丁魁卻在旁邊轉起了心思。

  丁魁之所以敢大喇喇找霍連濤的麻煩,一方面是聽說了「海天一色」這麼個東西,起了貪心,再有,也是聽說霍連濤到了南邊後四處高調招攬人手,大有要當武林盟主的意思。

  武林盟主不可能只號召大家開會,也得辦正事才能服眾,首先就得選出一些「武林公敵」來作伐子立威。

  丁魁十分有自知之明,「武林公敵」這一名號,他感覺自己是當仁不讓,因此很想弄死霍連濤。

  可巧,當時白虎主馮飛花給他傳信,添油加醋地說自己拐彎抹角地得知霍連濤想對付活人死人山,又巧言令色地攛掇丁魁打頭陣,到時候與自己「裡應外合」,攪了那霍家老兒的「英雄會」。

  可是如今丁魁依約來了,「情理之外」的木小喬也來了,「意料之中」的馮飛花卻依然不見蹤影。

  此時,丁魁再一聽白先生話裡話外的意思,咂摸出了點味來,心道:「姥姥的,中了霍連濤這孫子的計了,這老小子不但找好了靠山,還聯合了馮飛花那吃裡扒外的東西,要挖個坑給老子跳,拿老子揚名立萬,呸,做你娘的春秋大夢,我可不白擔罪名!」

  丁魁遂起了「非得佔點便宜走」的賊心,能動手便不廢話,他趁著猿老三同白先生等人唇槍舌戰,猝不及防地驟然發難,五短身材如能縮地,閃電似的一步上前。

  水榭中立刻響起猴子的慘叫,只見丁魁堂堂玄武主,竟衝著一隻猴子使了十成的功力,眨眼便將那猴腦打成了一鍋粥,而後一把撈起慎獨印,「哈哈」大笑一身,轉身便跑:「諸位繼續分說,便宜我了!」

  幾大高手齊刷刷地擠在這小小的水榭中,原本是個誰都不敢輕舉妄動的平衡,誰知尚未商討出個所以然來,先有人不講規矩,來了一場捲包會!

  白先生喝道:「攔住他!」

  他話音剛落,湖裡驟然掀起一張大網,劈頭網向丁魁。

  丁魁成名多年,哪是這等彫蟲小技攔得住的?他順勢借力,擦著網邊掠過,直落到了周翡他們這一邊的岸上,毫不在意地衝向了人群。

  方才趁著人多勢眾、氣勢洶洶要誅殺邪魔外道的一幫人乍一見他殺過來,都懵了,前面的往後退,後面還有喊著「報仇」往前衝的,兩撥人馬撞在了一起,不等丁魁出手,便自己先亂作一團,當真是烏合之眾。

  不過話說回來,真有本事的,除了木小喬這種別有隱情的,誰會留下供霍連濤驅使?

  丁魁便好似利刃插入豆腐裡,自人群中長驅直入,轉眼已經到了興南鏢局這邊,林伯等人根本還沒來得及近他的身邊已經飛了出去,朱瑩輕叱一聲,甩出峨眉刺,硬著頭皮迎上。

  周翡作為管閒事的先鋒,提刀便站了起來,誰知這回謝允跟她心有靈犀了,倆人都要站起來往前走,那天門鎖的鎖鏈一下繞著圓桌被拉往兩個方向,「哢」一下卡在了桌腿上。

  周翡:「……」

  她只好自己先撤一步,想遷就謝允,繞到他那邊,不料謝允又跟她謙讓到了一處,倆人同時一退,又撞在了一起。

  周翡瘋了:「你怎麼這麼會礙事!」

  李晟忍無可忍,撂下一句:「你倆就別跟著添亂了!」

  他說著,縱身掠出,接連踩過一堆肩膀,堪堪攔在丁魁掌下,這一交手,方才察覺功夫用時方恨少,李晟只覺短劍撞在了硬邦邦的山石上,險些給震得脫手飛出去,忙撤力旋身,用肩膀將朱瑩撞到一邊,衝她吼道:「還不走!」

  丁魁尖聲笑道:「哪裡走?」

  李晟狠狠一咬牙,正要硬著頭皮再接玄武主一招,便聽耳邊一陣鐵環相撞的聲音,楊瑾一招「斷雁叫西風」自旁邊插了過來,眨眼間已經揮出三刀,一刀快似一刀。

  丁魁連退了幾步,將慎獨方印往袖口一塞,而後倏地彈出一根指,「嘩啦」一下打在了楊瑾的刀背上,楊瑾的刀鋒不免偏了兩分。

  丁魁一側身:「小子,你敢在我這逞強?」

  說著,他伸手做爪,去抓楊瑾的肩膀。

  方才退後的李晟立刻上前,手中雙劍平平削出,正好將劍遞到了丁魁手裡。

  丁魁「嘖」了一聲,一把捏住他的劍,不妨身後又有勁風襲來,楊瑾長刀又至!

  丁魁一往無前的腳步被他倆硬生生地絆了下來,李晟和楊瑾這兩人雖然頭一次同時出手,卻居然還算頗有默契——起碼比那兩個互相絆腳的強。

  丁魁發皺山芋似的臉上陰鷙之氣盡顯,他忽然仰面吹出一聲長哨,遠處頓時有長哨聲應和,隨後,至少有百十來個帶著毒手套的玄武教眾,從方才木小喬強行破開的石林陣後面跑進來,同時,他們身後的湖水中響起「噗通」聲,只見那大棺材分崩離析,成了一堆規整的木板,抬棺材的人紛紛踩著棺材板涉水而來。

  而與此同時,霓裳夫人與猿猴雙煞一同追了過來,水榭中,木小喬卻又不知為什麼,同白先生與霍連濤等人動起了手,他以一敵眾,竟還能絲毫不落敗相。

  場面一時亂得無以復加,周翡抽出望春山,卻不敢離開原位——李晟楊瑾都上前逞英雄去了,吳楚楚和李妍身邊不能沒人,這是他們一路走過來自成的默契,譬如在客棧那次,周翡和李晟動了手,楊瑾再好戰,也只是踏踏實實地留在座位上。

  謝允卻十分鎮定,他想了想,伸手一按周翡的肩,說道:「不急,這只是個開頭,至少還有兩撥人沒出手,等著『黃雀在後』,你的刀先不要忙著出鞘。」

  周翡掰著手指頭已經數不清此時有幾撥人攙和其中了,聞聽此言,頓時一個頭變成了三個大。她不由得伸手摸了摸懷裡那九把鑰匙,心道:「要麼我先把鎖打開?」

  反正以謝允的為人,就算他有天大的理由趁機溜走,也應該不會丟下吳楚楚和李妍不管。

  就在這時,李晟突然趁著丁魁被霓裳夫人他們纏住的時候退出了戰圈,皺眉凝神思量片刻,他朗聲道:「不能讓玄武門下的人匯合,他們要把咱們包餃子!」

  亂鬨哄的烏合之眾們正缺個領頭的,聞言紛紛望向他。李晟深吸一口氣,沖雲子教了他數月的種種陣法在他腦子裡盤旋而上,他伸手一指岸邊,對興南鏢局的幾個人說道:「林伯,勞駕您帶人守柱那裡,楊兄,三步以外艮位做接應,其他人跟我來!」

  他兩次出手救過興南鏢局的人,林伯等人自然沒有二話,立刻依言從事。

  眾人不知道此間內情,情急之中、自己又沒有主意的時候,見有人聽了指揮,便會有跟著從眾的,李晟這一句話落下,約莫有三四成的人跟著他跑了,李晟也不去管別人,一馬當先地迎上了玄武派從石林中闖進來的人。

  叫他跟丁魁單打獨鬥是不成的,然而對上玄武派下屬的狗腿子卻可算遊刃有餘,李晟毫不留手,三兩劍便能逼退一人,然後也不追擊,將三四個人留下,帶著剩下的人在玄武派的包圍圈中四處亂竄,進退毫不慌亂,片刻便用人結了個簡單的陣法出來。

  原本猶疑的人見了,也有跟上來的,方才被丁魁一個人便沖得七零八落的岸邊居然被他理出了頭緒來。

  同是跟齊門有一段露水似的師徒緣分,周翡學會了怎麼打群架,李晟則好像學會了怎麼指揮別人打群架。

  謝允不由得有些意外地讚嘆道:「你哥有大將之風,你就不行,大概只能當個女土匪。」

  周翡:「……」

  吳楚楚不負責動手,因此沒那麼心浮氣躁,她凝神想了片刻,說道:「那位朱雀主為什麼會懷疑霍老堡主的死因和那位霍先生有關?這裡頭肯定有北邊的手筆,端……謝公子說的是他們嗎?」

  謝允:「不錯。」

  吳楚楚又皺眉道:「你方才說還有兩撥人,如果北邊算一撥,那麼另一撥還能是誰?」

  中原武林中正邪兩道、朝廷鷹犬,暗藏的北朝內奸……都在了,還能有誰?

  謝允卻沒吭聲,只是在一片混亂之中,遙遙地望向那小樓的方向,彷彿在與什麼人對視一樣。

  有李晟這麼橫插一槓,丁魁別提多難受,他的人都被纏住了,自己一個孤家寡人面對昔日兩大刺客頭子,那個左支右絀與狼狽不堪就不用提了,情急之下,丁魁耍了個賤招,他突然吹了一聲長哨:「玄武衛——」

  外面正在跟李晟等人纏鬥的一個玄武門下的男子應聲抬頭,丁魁拼著大喝一聲,強提真氣,用後背接了猴五娘一掌,一口血噴出來,同時將什麼東西拋了出來,竟是那塊慎獨方印!玄武衛都是丁魁的死忠,丁魁不擔心他們拿著東西跑——何況眼下這情況也跑不了。

  在玄武主眼裡,手下人的性命便好似自己手裡的兵刃與盔甲,都是可以隨時報廢的。這一招禍水東引,猿猴雙煞立刻顧不上再跟他糾纏,縱身撲向那接了慎獨方印的倒霉蛋。

  霓裳夫人卻皺起了眉。

  那玄武衛被李晟布下的陣法牢牢纏住,懷裡揣著這麼個燙手的山芋,武功恐怕比李晟等年輕人還要略遜一成,猿老三臉上貪婪的神色近乎猙獰,一把將李晟推開,口中道:「小子別礙事!」

  隨後他和猴五娘分自左右兩邊,一人抓住那玄武衛的一條胳膊,眼看要將人活活撕成兩半。

  李晟方才還在跟那玄武衛大打出手,此時又簡直恨不能上前幫忙。

  他獨自布下一面大陣,成功把玄武派的人都攔截在了外面,這會卻突然不知道自己在為什麼奔忙,方才熱起來的少年意氣瞬間冷了下去。

  「這都是一群什麼東西,」他有幾分茫然地想道,「我幹嘛要跟他們攙和?」

  然而就在這時,異變陡生。

  楊瑾突然大喝道:「小心!」

  李晟倏地一驚,下意識地往後一彎腰,閃過了某個迎面砸過來的東西,而後他才看清——砸過來的是一條胳膊!

  猿老三的胳膊。

  李晟的瞳孔收成了一點——那方才還跟他不分高下的玄武衛端端正正地站在原地,突然低低地笑了起來,抓住他的猿猴雙煞竟在頃刻間便一死一傷。

  猴五娘顯然是在毫無防備的時候挨了一掌,胸口被砸得凹了進去,骨頭從後背穿透出來,沒來得及躺下,便死透了,猿老三一條胳膊齊根斷開,血似瓢潑一般往外淌,而他太過震驚,竟一時忘了封住自己的穴道!

  周圍一圈人倏地退開,那「玄武衛」拈了拈手上的血跡,摸出那枚慎獨方印,將它對著光仔細看了看,看清了浮雕在上面的水波紋,便笑了起來:「多謝玄武主,得來全不費工夫。」

  丁魁也驚呆了。

  只見那「玄武衛」緩緩地抓住自己的頭髮,往後一扯,竟將頭皮連同臉皮一起扯了下去,露出一個陌生男子的面孔——只見此人約莫五十上下,頭頂沒毛,面白無鬚,臉蛋下面兩托疙瘩肉自腮邊垂下,逼出深如刀刻的法令紋,看著居然有點像陰森森的老太婆。

  李晟喃喃道:「你是誰?」

  「後生仔,有些門道,就是見識少了點。」這陌生男子衝他笑了一下,隨即他一揮手,身後玄武派的人驟然自相殘殺起來,一部分人暴起將刀兵捅向旁邊的同伴,然後整整齊齊地在他身後站好,紛紛扯下臉上的人皮面具。

  「咱家姓楚,小字天權。」那禿頂人將慎獨方印收入懷中,團團一抱拳,笑道,「南面的諸位英雄,久違了呀。」

  吳楚楚「啊」了一聲。

  謝允低低嘆了口氣:「北斗文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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