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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官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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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priest]有匪(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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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7-24 02:21:19 |只看該作者
卷五 詩萬卷,酒千觴 第一百一十章 黃雀在後

  一直作壁上觀的應何從終於動了,但他一步才邁出,周翡手中的望春山便好似長了眼睛,橫在毒郎中面前,攔住了他的去路。應何從低喝一聲,雙掌交疊,硬是要推開望春山,手掌尚未觸及刀鞘,望春山便突然往上一挑,削上了他的手指,緊跟著,長刀脫鞘而出,凜冽的刀光撲面而來,刀鞘重重地打在了他掌心,應何從被迫避退,便覺後頸一涼——刀已經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周翡道:「話還沒說清呢,你最好別動,你的蛇也是。」

  謝允偏頭看了應何從一眼,緩緩說道:「楚天權兔起鶻落間連殺猿猴雙煞,你打算靠什麼與此人相鬥?」

  應何從面色鐵青,雙拳緊握,整個人不由自主地哆嗦著。

  他身上有種不食人間煙火的二百五,活似養蛇養傻了,周翡還是第一次在他臉上看到這麼濃重的七情六慾,他一雙目光筆直地射向那白面糰子一般的老太監,活似要用視線在他身上戳出個三刀六洞。

  周翡長眉一挑,轉手將望春山收回來,又用腳尖將落在地上的刀鞘挑起,還刀入鞘:「有仇?」

  應何從說不出話來,牙咬得「咯咯」作響,好似披著與世無爭的皮太久,儼然已經不會發散仇恨與怒氣了,它們統統徘徊在他胸口,怒號哀叫,隨時準備炸開。

  謝允又將聲音壓得更低,說道:「應公子,你若死了,大藥谷的香火可就徹底斷了。」

  他聲音平和溫潤,叫人聽在耳朵裡,哪怕周圍亂成了一鍋粥,心也不由得隨著他的話音安靜下來。

  應何從:「我……我……」

  周翡愣了一下:「大藥谷?你以前認識他?」

  「不認得,能一眼看出透骨青,熟知歸陽丹藥性的,如今還活著的人可是不多了。」謝允低低地嘆了口氣,又道,「應公子,刀片固然難吃,可也得往下嚥啊。」

  周翡聽聞妙手回春的大藥谷居然還有活的後人,心裡先是一喜,隨後想起應何從那句斬釘截鐵的「時日無多」,便又是一驚。

  要是連大藥谷的人都沒有辦法,那豈不是……

  就在她為自己那點煩惱顛來倒去的時候,石林陣處氣氛越發緊繃了起來。

  楚天權的突然出現,叫場中眾人一片靜謐,李晟好不容易建起來的陣法,被這老太監以一己之力給嚇散了,楚天權身邊一丈之內沒人敢站。

  一個北斗黑衣人上前一步,捧著一條絲絹給楚天權擦手。他將手上的血跡一絲不剩地抹在了那絲絹上,笑道:「既然霍堡主自願放棄慎獨方印,相贈我等,那咱家便卻之不恭了。」

  眾人一聽,那不能啊!

  這可叫「征北英雄會」,北斗大喇喇地在這拿走了舉辦者霍家的家印,那中原武林得有多大樂子?倘讓這老太監來去自如,往後這「英雄」倆字非得跟「他媽的」變成一個意思,成為地痞罵街的經典稱謂之一。

  不少人忙往水榭中望去,巴望著此間主人霍連濤能像個爺們兒,站出來說句人話。

  不看還好,這一眼望去,才知道徹底要完——這邊已經快要水漫金山了,那頭居然還打得難捨難分。

  水榭中,木小喬這個渾人才不管來人是「南斗」還是「北斗」,心無旁騖地對霍連濤步步緊逼。

  白先生情急之下連叫了三聲「朱雀主,且停一停,大局為重」。

  木小喬充耳不聞,什麼大局小局,此時南朝北朝加在一起,在他眼裡都還不如個屁,除了「取霍連濤狗命」一件,別的都是閒事,他一概不管。

  白先生與霍連濤等人被他逼得實在沒辦法,只好發了狠圍攻木小喬。

  木小喬整個人好似化成了一團紅蓮,所到之處必有業火叢生。

  不過片刻,白先生手下三大高手都落入了水中,霍連濤橫飛了出去,癱在地上不知死活。白先生大喝一聲,一劍斬向木小喬,那木小喬卻不躲不避,打算同歸於盡似的,一掌抓向他胸口,白先生頭皮直發麻,倘不是他退得快,心都要讓這瘋子掏出來。饒是這樣,他胸口衣襟也已經碎成了破布條,白先生接連踉蹌五六步,後背撞在旁邊的木柱上,面如金紙,顯然受傷不輕。

  木小喬嘴角胭脂和血跡混成了一團,暈染得整個尖削的下巴都是,他前胸掛著一條從肩頭斜掛到腰間的傷口,看也不看白先生,逕自走到重傷的霍連濤面前,一把抓住他的胸口,將死狗似的霍連濤拖了起來,陰惻惻地說道:「我再問一遍,澆愁——到底是誰給你的?」

  霍連濤胸骨已碎,一張嘴,口中先湧出一堆血沫,他雙目幾乎對不准焦距,散亂的看向木小喬,斷斷續續地說道:「我……大哥……倘還在世,見你……這樣……我……他、他、他……定會……」

  木小喬冷笑道:「木某這輩子開的買賣裡沒有面子這一條,別說那老東西屍骨都寒了,就是他就站在這,我要殺你,他管得著麼?」

  霍連濤喉中發出「呵呵」的氣流聲。

  他雖不是什麼好東西,但勝在心志堅定狡詐,知道在木小喬這種人面前,搖尾乞憐是斷然沒用的,一旦叫他問出他想知道的事,自己立刻就得斃命。因此霍連濤才不肯服軟,他眼前發黑,卻依然勉力露出一個冷笑,醞釀著下一句戳木小喬心窩子的話。

  然而或許是他那悽慘萬分的樣子不像是能守住秘密的,又或許是有人實在心虛沉不住氣,就在霍連濤尚未開口的時候,一支箭突然從水裡冒出來,電光石火間便直奔霍連濤後腦,距離太近了,殺紅了眼的木小喬竟沒能反應過來。

  只聽「噗」一聲,霍連濤周身一震,那鐵箭結結實實地楔入了他的後腦,他連個表情都來不及變,當場便死透了。

  木小喬呆住了,白先生呆住了,山莊中的一干人全呆住了。

  不知誰大叫了一聲:「霍堡主……霍堡主死了!」

  水榭兩岸原本還能端坐的人這下也不能忍了,全都站了起來,連楚天權都好似有些意外,隨即,楚天權笑了,說道:「有意思,真行,看這麼一場戲,多活十年,多謝,咱們走了!」

  說著,他手一揮,便要帶著自己的黑衣人大搖大擺地走,誰知就在這時,有人喝道:「慢!」

  謝允本已經站了起來,聽見這聲音,又坐了回去。

  只見水榭後面的小樓前,一個少年越眾而出,身邊跟著個一身玄衣的中年男子,面貌與白先生十分相像,想必就是那傳說中的「玄先生」,少年身後一大批訓練有素的高手追隨,直將那半大孩子襯得器宇軒昂,分外與眾不同——正是趙明琛。

  趙明琛小小年紀,卻並不怵大場面,旁若無人地走進一地屍體的水榭,端起雙手,衝著眾人團團一拜,朗聲道:「諸位,霍堡主身死,我等尚且苟延殘喘,今日叫這閹人北狗從此地走出去,往後我等有何顏面?私仇私怨難道便在此一時麼?」

  他一個半大孩子,哪怕身後跟著一大幫高手,也著實難以服眾,然而就在這時,白先生撐著自己站了起來,沖明琛見禮道:「康王殿下。」

  楚天權瞳孔一縮。

  下面立刻有不關心國事的小聲打聽:「康王?康王是個什麼王?」

  「康王乃是貴妃所出,當今的皇長子……」

  不少江湖老粗都分不清「妃」和「后」,更不知皇帝老兒下了幾個崽,一聽是皇上家的老大,頓時譁然——那不就是下一個皇帝麼?

  這麼一想,那半大少年身上便彷彿罩上了一層金身。

  趙明琛倏地一擺手,指著楚天權道:「拿下!」

  他一聲令下,身後那些個武功不俗的侍衛立刻動了,個個都是輕功卓絕,掠過水面,直撲北斗,這一支利劍一般令行禁止的大內高手好似一面令旗,甫一出手,立刻有人追隨,那些個因為南北戰爭而顛沛流離的、與北斗有仇的、被人煽動熱血上頭的,全都叫著「拿下北狗」,紛紛上前,轉眼便將楚天權跟他一干北斗圍在中間。

  趙明琛一露面便三下五除二地控制了局面,出現時機湊巧得很,這「黃雀」當得可謂盡職盡責,謝允卻依然皺著眉。

  吳楚楚察言觀色,緊張地問道:「怎麼?連康王殿下的人都攔不住文曲?」

  「文曲楚天權宦官出身,北斗的其他人都看不起他,二十年前,此人武功在七大北斗中不過排在末流,都說他是仗著背叛先帝和拍曹仲昆的馬屁上位的,我不這麼認為。」謝允娓娓說道,「北斗中的其他人在投靠曹氏之前,都已經在江湖上有了名頭,唯有楚天權,據說是個苦出身,父母雙亡,只帶著個兄弟艱難度日,實在活不下去了才淨身入了宮,因聰明伶俐,入了東宮伺候,懿德太子年少時,讀書習武常將此人帶在身邊。」

  周翡聽到「懿德太子」四個字的時候,倏地一震。

  謝允卻沒什麼表情,十分淡然處之地低頭整了整自己的袍袖,說道:「結果正主的文治武功十分稀鬆,反倒是伺候的偷師了不少。當年,楚天權靠年少在大內偷師與自己勤學苦練那點底子位列北斗,自他兄弟死在『枯榮手』手上之後,他便越發陰毒,發狠練功,如今二十多年過去……若不是他久居宮禁,『北斗第一人』未必還輪得到沈天樞的。」

  「阿翡,」謝允正色道,「不鬧著玩,打開天門鎖,我不跑。」

  周翡鎖他雖然也不是鬧著玩,但也知道謝允平時看著吊兒郎當,但關鍵時刻絕不會搞吆蛾子,於是二話沒說,便將身上的九把鑰匙掏了出來。

  就在這時,楚天權好似彈灰似的丟開一個大內高手的屍身,大笑起來——他少時便淨身,平常說話還是普通男聲,一旦抬高聲音,那嗓子便好似一片又薄又鏽的鐵片,尖銳得刺人耳朵,簡直令人難以忍受。

  楚天權笑道:「你們霍堡主辦事不利,要吐露人家的秘密,被自己的大靠山滅口,如今殺人兇手出來主持大局,還有人聽他的,哈哈!」

  木小喬倏地抬頭,冰冷的目光射在趙明琛身上。

  謝允的手難以自抑地顫動了一下,倘不是天門鎖還拴在手上,他大概立刻便會趕到那邊。周翡之前一直覺得天門鎖是個神物,直到急著開鎖的時候才意識到,快速給這九把長得極像的鑰匙分出個先後來是怎麼焦頭爛額,一不留神便對錯了口,忙道:「你別亂動!」

  就在這時,楊瑾倏地飛掠回來,大叫道:「別磨蹭了,快走!」

  他一邊說一邊沒輕沒重地撞了周翡一下,周翡手上一個沒拿穩,鑰匙竟脫手掉了!

  周翡:「……」

  楊瑾絲毫沒注意到自己添了亂,飛快地說道:「方才黃色蝠的兄弟們說外面有不少黑衣人在往此處趕,那老太監有備而來。你們中原人太無恥了,這到底是比武還是比人多?」

  周翡鑽到桌子底下才把鑰匙撿回來,沒心情聽他再攻擊中原人,瞥一眼,見水榭中木小喬已經和玄白二人動了手,便當機立斷對楊瑾道:「帶她倆走,城外匯合!」

  說完,她一拎望春山,對謝允道:「我跟你去救你那倒霉親戚。」

  水榭中,趙明琛被幾個大內侍衛護著,眼見身邊這幾個人未必是木小喬那瘋子的對手,卻也不肯功虧一簣地將前去圍剿楚天權的人叫回來,便開口辯解道:「朱雀主,霍老堡主他不理霍家堡事物多少年了你自己知道,本王那時是否出生了還是未知,你要找的仇人和我有什麼關係?我為什麼要殺自己的人?」

  木小喬才不聽他辯解——方才白先生等人就是埋伏在水下的,射死霍連濤的那支箭難道不是從水中出來的?再者說,趙明琛固然年紀小,可他代表的南朝正統年紀可不小,稚子縱可無辜,王位難道也無辜麼?

  木小喬一把扼住玄先生的手腕,玄先生順勢出掌,推在木小喬身上,卻被一股強橫又陰冷的真氣反噬,當場悶哼一聲,險些跪下。

  而就在這節骨眼上,數不清的北斗黑衣人從莊子外圍包抄進來。

  趙明琛再算無遺策,畢竟才十五歲,他太過自作聰明,總覺得自己能將天下人玩入鼓掌之中。

  白先生一看,冷汗都下來了,忙道:「殿下,將人撤回來,護著您先走!」

  可是都到了這一步,趙明琛怎麼甘心功敗垂成,陰沉著臉不吭聲,玄先生再次在木小喬手下吃了虧,險些一腳踩進水裡。

  這時,遠處突然傳來一聲哨聲,趙明琛倏地回頭,只見莊子後面的山上不知什麼時候站滿了人,隨著令旗一擺,蜂擁衝了下來,同時,水中也有不少不知埋伏了多久的人「嘩啦啦」地出了水,大聲道:「拿下北狗!」

  楚天權臉色驟變,沒料到對方到了這時候還有後手。

  一幫武林人歡欣雀躍,以為是援軍到了,紛紛附和道:「拿下北狗!」

  唯有趙明琛呆立水榭中,一股涼意順著後脊躥了起來——這不是他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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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7-24 02:21:30 |只看該作者
卷五 詩萬卷,酒千觴 第一百十一章 毒過猛虎

  木小喬哪裡會給趙明琛發呆的時間,他一甩開玄先生,立刻衝著那少年的後心抓了過去。

  白先生:「殿下!」

  他勉力上前一步,拚命將趙明琛往身後一拖。

  與此同時,水中一根箭尖再次險惡地冒出頭來,看似是射向木小喬給趙明琛解圍,但隨著白先生這麼一拉一護,趙明琛剛好擋在了箭尖與木小喬中間。

  「咻」一聲——

  白先生聽見響動,再要回頭應對,已經來不及了。

  前面是窮凶極惡的木小喬,身後是不知姓甚名誰的暗算。

  趙明琛雖然整日在江湖上混,可走到哪裡都有人護持,所學一點武功全無施展的機會,久而久之,比花拳繡腿也強不到哪去,哪裡經過這個?

  他知道自己應該躲開,可整個人被籠罩在尖銳的殺機之下,一時竟有些手腳麻痺,動彈不得,冷汗順著他那好似刀裁的鬢角流了下來。

  那汗珠尚未掉落在趙明琛肩頭,一陣清脆的鐵鏈碰撞聲便撞進了他耳畔,他沒來得及抬頭看仔細,腰間便陡然被拉直的鐵鏈撞上了。

  長刀在他咫尺之處出鞘,掀起的刀風傳來淡淡的、泡過鮮血的冷鐵特有的鹹味,趙明琛的眼睛陡然睜大,長刀利索地將背後偷襲的鐵箭在空中一分為二,同時,一個長衫落拓的背影擋在他身前,單手架住了木小喬那致命的一爪。

  直到這時,趙明琛才往旁邊踉蹌了幾步,被勒在他腰間的鐵鏈撞了個屁股蹲。

  片刻光景中,他在生死邊緣打了個轉,趙明琛忘了自己的儀態,呆呆地跪坐在地,注視著眼前的人,喃喃道:「三……三哥?」

  謝允將扣著天門鎖的右手垂在一邊,在一臂長的距離之內給周翡自由挪動的空間,運功於掌,帶著森冷氣息的推雲掌洶湧地裹向木小喬。

  木小喬手上的血痕立刻凍出了一層細冰渣,他本就身上有傷,一時竟不由得往後退了好幾步。

  謝允:「得罪了。」

  就在這時,水榭周圍一圈的水面上露出了好幾十支箭頭,白先生他們方才也曾潛伏在水底,居然不知道這些人都是什麼時候冒出來的!

  謝允眼角一掃,飛快地對周翡說道:「男左女右,這回你可別再假藉著撞我佔我便宜了。」

  周翡:「呸!」

  她這聲「呸」字方落,水中數十支箭矢同時鋪天蓋地而來,一根鐵鏈拴住的兩人同時出手。

  周翡南下數月以來,一直在模仿楊瑾,將自己瞬息萬變的刀法返璞歸真,反覆磨練忽視多年的基本功,日復一日之功極其枯燥,卻也讓破雪刀快得突破了她以往的極致。刀身與刀風此消彼長、此起彼伏,人眼幾乎無法分辨,那長刀快到了一定程度,便真如極北關外之地的暴風雪,叫人什麼都看不清,卻無端裹來了一種浩瀚暴虐的壓迫感,水中衝上來的箭好似雨打芭蕉,與長刀碰撞出「劈裡啪啦」的聲音,而後紛紛落下。

  謝允左手的長袖飄起,像是傳說中「霓為衣兮風為馬」的雲中仙人,他並沒有什麼花哨,只是凌空推出一掌,「推雲掌」有隔山打牛之功,整個水面轟然作響,飛到空中的箭矢頃刻如秋風落葉,四散折翼,水中埋伏的刺客一部分竟被他的內力直接打暈,冒一串泡,死魚一般浮了起來。

  一根天門鎖,一段鎖鏈,左邊牽著近乎禪意的極靜,右邊牽著叫人眼花繚亂的莫測。

  小小的水榭中一時鴉雀無聲,落針可辨。

  不知過了多久,趙明琛才難以置信地說道:「三哥,你……」

  他們都知道懿德太子的遺孤端王是個怪胎,文不成武不就,一天到晚浪蕩在外,寧可過得窮困潦倒滿世界要飯,也不肯回端王府當他清貴的王爺。建元皇帝常年派人追著他跑,就為了偶爾逢年過節時能將他抓回宮中過個年。

  每每提及這侄兒,趙淵都得先表示自己想要撂挑子還位的「夢想」,再針對這怪胎皇侄一言難盡地痛心疾首一番。

  那這個一招便逼退朱雀主的高手是誰?

  謝允卻並沒有看起來的那麼輕鬆寫意,朱雀主畢竟是成名高手,縱然受傷也不容小覷,謝允兩次出手,幾乎使上了十成功力,只覺自己內息過處,好似有徹骨的西北風從奇經八脈裡刮過去,他雖沒有露出痛苦,臉色卻又慘白了幾分。

  「別『你我他』了,」謝允強忍著蜷縮成一團四處尋找熱源的渴望,一把抓住趙明琛的肩膀,將他往白先生懷裡一塞,簡短地說道,「走!」

  幾步之外的木小喬捂著自己的胸口,神色晦暗不明地望著謝允。

  謝允衝他一拱手:「朱雀主請了。」

  木小喬一照面就知道自己不是謝允的對手,更不用說旁邊還有一把未曾歸鞘的望春山,他雖然瘋,而且熱愛同歸於盡,卻不怎麼喜歡自取其辱,見大勢已去,便也沒再動手。

  謝允無意為難他,客客氣氣地衝他一點頭,便一拉天門鎖,將周翡拽走了。

  兩人方才走出幾步,木小喬突然在身後說道:「是李徵的破雪刀嗎?」

  周翡忍不住回頭看了他一眼。

  她第一次見木小喬的時候,和他隔了一個山谷那麼遠,見他與沈天樞和童開陽等人動手,認為這個傳說中的朱雀主已經可以位列「妖魔鬼怪」範疇,非人也。

  而今,她終於看清了這活人死人山的大魔頭,發現他身形不過與謝允相仿,只是個略顯清瘦的普通男子,他靠在水榭中濺了血的柱子上,面色蒼白,沾染了一身說不出的倦色。

  周翡與這凶名在外的大魔頭沒什麼話好說,只道:「不錯。」

  便隨著謝允快步離去。

  趙明琛被一群如臨大敵的侍衛簇擁著走在前頭,謝允卻與他相隔了幾丈遠,並沒有立刻追上去。

  他猶豫了一下,低聲對周翡解釋道:「我在我們這一輩人裡排老三,十三歲那年被我小叔接回金陵,離開舊都之後,我便一直在師門中,與宮牆中雕欄玉砌格格不入。明琛那會正是好奇黏人的年紀,不知怎麼特別黏我,喚我『三哥』,白天到處跟著,晚上也賴著不走。我一個半大孩子,還得哄著這麼個趕不走的小東西,剛開始很煩他,可是宮中太寂寞,一來二去,居然也習慣了。現如今他大了,心思多了,有點……我見了他有難,卻還是忍不住多操心一二。」

  謝允極少談起趙家的事,這一番話已經是罕見的長篇大論。因為周翡非但不傻,還聰明得很,又聽見他和吳楚楚的對話,自然已經明白趙明琛就是眼下這番亂局的始作俑者。這小子聰明反被聰明誤,一不小心將自己也捲了進來,實在是死了也活該。

  可她這會卻被自己牽連過來,冒著未知的風險,出手保護這個罪魁禍首,於情於理,謝允都得要多說幾句。

  周翡卻沒給他什麼反應,只是一點頭示意自己聽見了,應道:「嗯。」

  謝允愣了愣,沒明白她這個「嗯」是怎麼個意思。

  「他是個什麼東西不關我的事,」周翡說道,「你願意救他,我願意幫你而已——你怎麼這麼多廢話?」

  謝允轉過頭去看她,喉嚨微動,很想說一句「多謝」,又覺得此二字自口中說出太浮,便只好又原封不動地任它落回了心裡,在凜冽的透骨青中凍成了一盒精雕細琢的冰花,高高地供奉了起來。

  兩人飛快地追上了趙明琛等人。

  趙明琛此時已經回過神來了,楚天權氣勢洶洶而來,是他明裡的敵人,之後那一波對北斗喊打喊殺的才是對他來說最致命的。

  此番他費了好大的佈置、好多的心機,不但為他人做了嫁衣,還險些將自己也搭進去。

  趙明琛心裡窩了好大一把火,燒得他已經無暇去考慮謝允這個著名的廢物到底是被什麼「奪舍」了,他語氣很沖地問道:「到底是誰這麼大膽子,這是要連本王也要一起清理了嗎?」

  侍衛們都不敢吭聲,玄先生還能跑就不錯了,只有白先生低低地勸解幾句「君子不立危牆之下,殿下這回也是個教訓」之類的廢話。

  可是十五六歲剛愎自用的男孩,哪裡聽得下勸?別人越勸,他反而越生氣,放狠話道:「叫本王知道了這幕後黑手,我定要將他千……」

  「明琛,慎言。」謝允突然出聲打斷了這句「千刀萬剮」。

  他頓了頓,又面無表情地說道:「楚天權是曹仲昆宮中近侍,與其他北斗身份地位不同,他是曹仲昆的心腹,為何他會千里迢迢地涉險來永州,大費周章地謀奪霍連濤的慎獨方印?」

  趙明琛聽了他這句風馬牛不相及的話,不由得皺起眉:「三哥你說這些……」

  謝允不理他,兀自道:「還有年前,曹寧為何要突然發兵蜀中,你都沒看出什麼端倪嗎?曹仲昆怕是真要不行了,才會放任兒子們爭權奪勢,還派自己身邊最得用的人去追尋『海天一色』這種虛無縹緲的傳說,企圖給自己謀個長命百歲。這些日子周先生坐鎮前線,但雙方短兵相接基本沒有,戰局始終是風聲大雨點小,為什麼?因為蜀中嚴格來說是北朝的地盤,聞將軍這次發兵歸根到底是師出無名,現如今曹寧一邊拖著大軍按兵不動,在軍中經營自己的勢力,他不撤軍、也不出兵。」

  「他不動,周先生和聞將軍也動不了,你可知這又是為何?」

  「因為北朝眼下一邊是曹寧擁兵自重,一邊是太子頻頻往我朝求和,曹仲昆倘有什麼三長兩短,北朝正是動盪,對他們太子來說,動兵大不祥。近年來我朝新政推得坎坎坷坷,皇上與周先生拔了多少盤根錯節的舊勢力?眼下在朝中看似說一不二,其實舉步維艱,那些人為削軍費,必會百般阻撓這一戰,處處掣肘,這麼扯皮下去,我朝恐怕會錯過北伐的時機。」謝允神色不復往日柔和,一口氣說到這裡,他目光如錐,狠狠地剜了趙明琛一眼,「除非給皇上一個不得不動兵的理由。」

  他把話說到這裡,該明白的人已經反應過來了。

  白先生陡然變色,趙明琛也終於回過味來。

  那少年臉上的血色潮水似的褪去,他睜大了眼睛,竟顯得幾分茫然的可憐相,嘴唇動了動,沒說出話來。

  謝允絲毫不給他喘息的餘地,一字一頓地說道:「例如北斗楚天權竟敢私跨邊境,謀害皇長子於永州。」

  趙明琛驚惶道:「不可能!我父皇……不、不可能!」

  周翡被迫聽了一耳朵趙家這點狗屁倒灶的糟心事,只好把嘴閉得緊緊的,假裝自己不存在,同時胸口泛起一點說不出的悲涼,心道:「我爹離家千里,就整天跟這幫人混在一起,他圖什麼?」

  這時,好似專門為了驗證謝允所言不虛,趙明琛等人剛撤到後山,那催命似的哨聲便緊隨而至,一隊人馬憑空攔在眼前,再一看,這夥人雖然個個以黑紗蒙面,一副江湖人打扮,行動間卻是整齊有素、令行禁止,分明是軍中做派。

  白先生喝道:「你們好大的膽子,可知……」

  來人根本不給他自報家門的機會,上來就動手,一句話也不說,傳令全用哨子,尖銳的哨聲到處都在響,近攻者車輪似的而湧上,遠處還埋伏了弓箭手,大有將此間所有人都一鍋端了的意思。

  周翡橫刀斬斷一根戳向趙明琛的箭,側頭看了那好似經歷了一番天崩地裂的少年一眼,問道:「一點武功也不會?」

  趙明琛滿心憤懣無從宣洩,遷怒地瞪著她。

  這種聽不懂人話又難揍的小崽子周翡見得多了,李晟小時候便是其中翹楚,她才不在意幾個瞪視,周翡側身移動幾步,天門鎖的長鏈倏地往趙明琛身上一抻,將他往旁邊拽了幾步。

  她說道:「會還傻站著,找死?」

  趙明琛何曾受過這種噎,當即七竅生煙,瞪大眼睛怒視周翡。

  這時,只聽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整個地面都跟著震了幾震,小山上的石塊塵土撲簌簌地下落,不少受了傷的侍衛險些站不穩,濃煙自那山莊處升起,轉眼便火光衝天。

  他們居然還事先埋了火藥與火油!

  這也太狠了!

  周翡心裡一跳,心道:「幸虧讓楊瑾他們早走了,不然豈不是要陷在這裡?」

  這時,明琛的侍衛們奮力撕開了一條通途,領頭的朗聲道:「殿下,這邊!」

  他們一行人雖然有謝允這樣的頂尖高手護衛,周翡、白玄二人與趙明琛身邊的侍衛也個個武功不俗,卻畢竟人少,面對千軍萬馬,即便是高手也只有自保的餘地,當下便不戀戰,飛快地從包圍圈中撕開的口子裡魚貫而出。

  沿途跑出了足有數里,入了山,突然,謝允倏地剎住腳步,回頭一擺手,只見林中寒鴉受驚似的高叫著飛起,不遠處傳來了腳步聲,正向著他們這方前來。

  謝允面無表情道:「我有不祥的預感。」

  謝公子給自己取字「黴黴」,寫個小曲還叫《寒鴉聲》,可見與烏鴉一物有不解之緣,一張嘴與那倒霉的黑雀兒頗有異曲同工之妙,周翡來不及發問,便見密林中一幫黑衣人衝了出來,其後一人居然是那老太監楚天權!

  這一照面,雙方都愣住了,他們居然被同一路人按著頭逼到了一起。

  生動地演繹了一齣什麼叫做冤家路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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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7-24 02:21:42 |只看該作者
卷五 詩萬卷,酒千觴 第一百十二章 折刃

  周翡徹底服了,她發現,但凡謝允嘴裡說出來的事,好事從未應驗過,壞事就從未不准過。

  周翡扯了一下手中的天門鎖,抬頭看了看暗下來的天色,問道:「掃把星厲害還是北斗厲害?」

  謝允無言以對,只有苦笑。

  楚天權先開始見大隊人馬殺出,還以為是趙明琛那小崽子的伏兵,吃了好大一個驚。

  誰知下一刻便被水榭中謝允和周翡聯手橫掃水中伏兵的動靜驚動,楚天權立刻反應過來,趙明琛也是給人坑的,連康王都敢坑,那在南邊得是什麼背景?怕是對方要以自己為名,趁著這莊子中的傻狍子們反應不過來,一口氣都給悶在裡頭。

  楚天權當機立斷,狠心甩下自己大隊人馬,壯士斷腕一般只帶了一小撮精銳,仗著武功高,硬是從那山莊中殺出了一條血路,直奔山中突圍而出。

  此時意外兜頭遭遇比自己還狼狽的趙明琛,這老成精的楚天權心裡明鏡似的。

  多半是南人內部的事,有人想除掉這礙事的小康王,還要順勢將這一坨屎盆子扣在自己頭上。

  楚天權心裡一轉念,看著趙明琛那張尚未長開的小臉,笑成了個白皮大瓢:「哎呀,見過康王殿下,別來無恙否?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啊。」

  趙明琛心亂如麻,卻依然直起腰,勉力撐起趙氏皇族的尊嚴,分開侍衛邁步上前,冷冷地對楚天權說道:「三年前南北劃邊境而治,便約定互不進犯,楚公公今日卻公然入永州,巧取豪奪、殺我百姓,你是想開戰嗎?」

  楚天權一團和氣地笑道:「哪裡,康王殿下言重,二十多年前九州還是一家呢,小人祖籍便在永州,承蒙聖上體恤,准我南歸探親,恰好見此地熱鬧,不過路過時來看一看而已。若早知道會牽扯出諸位英雄們這許多恩怨情仇,嘿嘿,就算給座金山,我也是不肯來的。」

  趙明琛最不缺的就是小聰明,頗有幾分察言觀色、聽話聽音的本事,立刻便從楚天權的油嘴滑舌裡明白,有人借北斗之刀殺人的事,這老太監心裡分明已經有數了。

  少年心思一瞬間又活絡起來,趙明琛心裡一轉念,試探著道:「那……」

  謝允截口打斷他道:「既然如此,請楚公公自便吧,儘早離開這是非之地,省得引火燒身,令主上失了你這得力幹將,一怒之下要『伏屍百萬』就不好了。」

  楚天權近年來常在北帝宮裡,鮮少離開舊都,一時沒看出謝允與周翡身份,雖然這會是衝著趙明琛說話,餘光卻始終在注意著謝允這未知的高手。

  聽謝允不客氣地打斷趙明琛說話,楚天權心裡對他的考量不由又慎重了一層。

  他意味深長地看了謝允一眼,說道:「江湖人們鬧起事來,著實不像話。看來康王殿下眼下的處境也不怎麼安全,小殿下金枝玉葉,叫這些渾人們磕了碰了就不好了,相逢是緣,我看不如這樣,咱們姑且結伴而行,等到了安全之處,小人再派幾個穩妥人,送您回金陵去?」

  周翡用一種驚奇的目光打量著這楚天權,感覺這文曲真真是個人才,武能手撕猿猴雙煞,文能討價還價、拍花拐賣——他拿了霍家方印不算,還打算買一個順一個,再搭個康王回去!

  不過數月,北朝便從來勢洶洶退化為首鼠兩端,在這麼個敏感的時候,趙明琛死了有用,活著給抓到北邊去,卻是大大的不妥。

  倘若到時候趙淵不聞不問,那麼別的不說,單是趙明琛的母族便不能善罷甘休——建元皇帝南渡時才只是個十歲出頭的沖齡幼子,家國淪陷,遠近無依,不得不在南朝舊勢力中左右逢源,將朝中幾大家族娶了個遍,艱難地在夾縫中保持平衡,將趙氏王朝紮根金陵。到如今,二十年過去,建元皇帝翅膀漸硬,重拾先帝之政,衝著舊時扶植過他的人露出獠牙,到如今他不肯立任何一個兒子當太子,君臣之間越發的暗潮洶湧。

  這樣一來,趙明琛這小小少年的處境便相當微妙了。

  可誰知人算不如天算,誰會想到中途殺出個謝允,叫趙明琛在那種情況下也能脫困而出呢?

  而他跑便跑了,偏偏運氣不好,孤零零地遇上了楚天權這煞星。

  謝允隱晦地衝白先生遞了個眼色,白先生立刻會意,代替趙明琛上前與楚天權等人周旋:「這就不必勞煩楚公公了,我等雖然沒什麼本事,護送小殿下回金陵還是可以的。」

  楚天權笑道:「不算勞煩,諸位身上多多少少都帶傷,倘真遇上硬茬,豈不要吃虧?」

  白先生目光瞥見楚太監身後那一堆黑衣人,眼神微微發黯。

  趁這兩個中老年男子明槍暗箭地周旋,周翡悄悄退後半步,藉著謝允擋住了自己,從袖中摸出那九把鑰匙,不動聲色地開始對鎖孔——楚天權不是強弩之末的木小喬,雖然只是驚鴻一瞥,但周翡看得出,他武功還在谷天璇與陸搖光等人之上,不是謝允一隻手應付得來的。

  周翡全神貫注地摸索著九把鑰匙齒上細微的差別,飛快地將數把鎖扣一一對上,直到七把鑰匙都對已經卡入鎖扣,楚天權不知察覺到了什麼,話才說了一半,突然飛身而起,猝不及防地向謝允發難。

  周翡只覺手中天門鎖狠狠一震,整個人被扯了個踉蹌,要不是七把鑰匙已經牢牢地卡入鎖扣,險些脫了手。

  謝允和楚天權已經動起了手。

  這兩人掌風交接處威力非同小可,幾乎叫人喘不上氣來,楚天權給人的壓力居然比當日華容的沈天樞還大得多。他那手白如少女,連一絲褶子都看不見,手背上血管彷彿畫上去的,指甲泛著冷冷的金屬光,圓融地劃了半圈,抓向一側的周翡。

  周翡周身汗毛都豎了起來,回手便要去拉別在腰間的望春山,謝允卻倏地橫過一掌,當空卡住楚天權虎口,往下一壓,腳下錯了半步,一推一側身,便將周翡往身後拽去。兩人出招全都既不快又不花哨,乍一看,簡直像兩個書生晨練推手,搭的都是架子,而且彼此一觸即放,幾乎沒有煙火氣。

  可你來我往才不過四五招,卻將周翡看出了一身冷汗。

  她見過寇丹詭譎,鄭羅生狡詐,沈天樞強悍——卻都不及眼前這白白胖胖的老太監。楚天權和謝允過招時就好像在下一盤步步殺機的棋,所有的較量都好似無聲無息、又於幽微處無所不在,只要誰稍微鬆懈一點,連周圍劃過的細小微風都能要命,相比起來,她那日於四十八寨上自以為領悟的無常不周風,簡直粗陋得像是孩子的玩意。

  當人尚未入山,望向遠方春山脈脈,只會覺得山峰綿延,溫柔如美人脊背,道雖長,卻並不阻,前路俱在掉下,輕易便能抵達。

  可是只有經過了漫長的跋涉,先經歷了一番「望山跑死馬」的煎熬,再終於抵達山腳下的人,才得以窺見高峰千仞入雲真容,有些人會絕望,甚至會生出此生至此、再難一步的頹喪。

  有那麼一瞬間,在周翡心裡,她分明已經自成體系的破雪刀九式忽然分崩離析,退化成了乾巴巴的把式。

  她只好逼迫自己從這場前所未見的較量中回過神來,全副精神集中在天門鎖上。只剩兩把鑰匙,可每每她剛把要是對準鎖扣,楚天權便會卑鄙無恥地故意賣破綻給謝允,同時衝她的方向來個「圍魏救趙」,謝允不可能豁出周翡去,只能回護,又必然會被天門鎖掣肘,而且打斷周翡開鎖的動作,三個人就此局面,詭異的僵持住了。

  黃曆上大約說了,今日不宜動鎖,動了就要打不開。

  楚天權臉上露出了然的神色:「我道是誰,原來是推雲掌。」

  謝允這有史以來最貧嘴的王爺此時已經無暇開口,他手上稀里嘩啦亂響的天門鎖鏈聲音越來越脆,因為寒氣已經難以壓抑地外放,寒鐵都給凍得脆了一些,簡直不知他這肉體凡胎是怎麼撐下來的。

  楚天權再一次打斷想要開鎖的周翡,他也不輕鬆,氣息略顯粗重,卻依然勉強提氣對謝允說道:「都說推雲掌風華絕代,我看卻是蠢人的功夫,殿下,你的老師誤了你,教了你一身婦人之仁。你用這種柔弱的功夫和借來的內力與我鬥嗎?」

  「不勞……」謝允一把隔開他拍向周翡頭頂的一掌,手心中飛快的凝聚出寒霜來,他一咬牙,將剩下兩個字擠了出來,「費心。」

  楚天權笑道:「哎呀,還是個痴情種子。」

  說話間,楚天權倏地運力於臂,往下一別,謝允手腕竟響了一聲。

  隨著透骨青發作得越來越厲害,他著實難以耐住久戰,額角露出冷汗,又飛快地凝成一層細霜。

  周翡花了兩柱香的時間沒打開一把鎖,反而要叫謝允束手束腳地保護她,幾時這樣窩囊過?

  她心裡的火越來越大,居然將方才短暫的迷茫和混亂燒成了一把灰,忽然將天門鎖扔下,喝道:「閃開!」

  謝允和楚天權正都無暇他顧,謝允再要阻止已經來不及了,破雪刀劈山撼海一般地從他身後冒出來,直接劈到了楚天權面前,那刀光極烈,隱約有些李瑾容的「無匹」之意。

  天門鎖的鐵鏈繃直,謝允不得已側身半步,他順勢滑出一步,藉著楚天權一時鬆懈時脫身而出。

  那楚天權倏地伸出兩指,極其刁鑽地夾向望春山刀身。

  周翡的刀竟在一瞬間突然加速,憑空變招,擦過楚天權的指尖,刀尖如吐信的毒蛇逼近楚天權雙目之間——這是紀雲沉的纏絲。

  楚天權倏地偏頭一避:「破雪刀?有點意思。」

  周翡的刀是破雪刀的魂魄,但她見什麼學什麼,久而久之,皮肉裡摻雜了好多別人的東西,除非她偶爾正經八百地使出標準的破雪九式,否則時常叫人頗為疑惑,看不出她的路數。

  然而她方才所用都不是標準的破雪刀法,卻不過剛一動手,便被楚天權一口道破來路,這老太監功夫之深堪稱大家,著實令人駭然,如果他不是臭名昭著的北斗,說不定已經摸到了宗師的門檻。

  然而大約是周翡方才已經天崩地裂似的動搖過了,聽了楚天權這句話,她神色居然紋絲不動,乾脆利索地回歸破雪九式,一招「斬」再次不管不顧地逼向楚天權。

  楚天權笑了一聲,彷彿是覺得這女孩有點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意思,雙掌泛起紫氣,數十年積澱的深厚內裡決堤似的傾吐而出,撞上周翡刀背,絞上了望春山。

  望春山在兩方角力之下分崩離析,碎成了幾段,而周翡好像早料到了這局面,刀碎了也處變不驚,刀鋒竟不散,鋒利的碎片被孤獨的刀柄攪了起來,好似散入颶風中,她竟用斷刀使出一招「風」。

  楚天權沒料到世上還有人摸索出了「斷刀術」,鬢角竟被削去了一點,連出三掌方才將刀片打落,而此時,只聽「喀」一聲,周翡已經趁隙將剩下兩把鑰匙送入天門鎖中,將綁著兩人的鎖鏈打開了。

  楚天權眼角跳了幾下,他眯起眼,對周翡道:「沒聽過閣下的名號。」

  周翡把斷刀一扔:「無名小卒,不足掛齒。」

  她說完,沖趙明琛伸出手,說道:「借幾把兵刃。」

  趙明琛傻愣愣地把自己的佩劍摘下來遞了過去。

  謝允在旁邊低低地咳嗽了幾聲,活動了一下好不容易解放的右手,往手心呵了一口冰冷的氣,說道:「一柄劍不夠她禍害,多給她留下幾柄,然後你們便走吧。」

  趙明琛訥訥道:「三哥。」

  「回去就把我方才跟你說的話都忘了吧,無謂的記恨不能改變什麼,」謝允看著楚天權,頭也不回地對明琛道,「好好讀些正經的經史策論,不必再弄這些亂七八糟的邪魔外道討你父皇歡心,你也討不來,也不必整日裡聽你母妃他們危言聳聽,你是皇子,不是他們爭權奪勢的工具,給自己剩點尊嚴。」

  趙明琛的眼眶倏地紅了,說不出話來。

  謝允:「走,別礙事。」

  趙明琛還要再說些什麼,卻被白先生和一個侍衛左右架住,強行拉開。

  有先懿德太子遺孤在此,楚天權便對趙明琛失去了興趣,竟也未曾阻攔。

  趙明琛突然回頭嘶聲叫道:「三哥,我回什麼金陵——你們放開我!同你一樣浪跡江湖有什麼不好,我……」

  那囚籠一樣華美的宮殿,六朝秦淮的金陵叫他不寒而慄,每一陣楊柳風與杏花雨中都帶著重重殺機與諸多野望,將每一個人都顛倒性情、困死其中。

  趙明琛突然覺得那是個難以忍受的地方,奮力掙扎,一身三腳貓的功夫卻又怎麼掙得出白先生等人的手?

  謝允笑了一下,只當沒聽見。

  楚天權饒有興致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謝允,說道:「端王殿下好氣魄,怎麼不叫這姑娘也一起走呢?」

  「她不歸我管。」謝允道,「她也不會走,楚公公,既然你執意不肯離開,那便留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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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詩萬卷,酒千觴 第一百十三章 冰凍三尺

  周翡正在挨個掂量著白先生他們給她留下的刀劍,想在其中矮子裡拔將軍,挑一把最順手的,卻猝不及防地聽了謝允這話,她呆了呆,突然無端一陣鼻酸。

  周翡忙一低頭,握緊了手中一把半舊的苗刀。

  少女心裡有一條細細的暗河,據說有人的心地是柔軟的森林與草場,細流涓涓而過時,清脆悅耳,花香瀰漫,自己和別人都聽得見。

  而有些人的心地卻是終年不開化的塞北之地,常伴寒風與暴雪,那些強橫又脆弱的冰川碰撞時,隨時便能地動山搖一番,因此地下即便藏著溫泉,也是全然不動聲色。

  周翡無意識地摳了摳苗刀的手柄,顧左右而言他地自我勸慰道:「一把刀罷了,舊的不去新的不來,至於心疼成這樣麼?」

  楚天權端詳著謝允的臉色,哼笑道:「好啊,咱家陪殿下試試。」

  他話音未落,身後的黑衣人便訓練有素地一擁而上。

  楚天權武功造詣高到了這種地步,依然沒有一點想要逞英雄單打獨鬥的意思,上來便命人群毆,實在沒什麼高手的自尊心。

  不過這大概也就是為什麼山川劍與南北刀都不在人世,而他依然頗為滋潤地活到今天的緣故。

  幸而周翡專精拎砍刀和打群架。

  白先生給她留下的苗刀比望春山還長,周翡縱身越過謝允,長刀一揮便是一式「海」,刀風海潮似的掃出了一個巨大的扇面,她駕輕就熟地直闖黑衣人中間,好似一塊人形的磁石,輕易便將這一群黑衣人的注意力都引到自己身上,隨她心所欲地將他們都帶跑了。

  看來四十八寨一役中,將周翡的蜉蝣陣磨礪得是爐火純青了。

  謝允臉上露出一點微不可查的笑容。

  謝允沒有天門鎖掣肘,楚天權也不必分心到周翡那裡,兩人再次交手,不約而同地放棄了方才那種暗潮洶湧的打法,叫人目不暇接起來。

  倘使不論立場、不辨善惡,那麼這一戰約莫能算是近二十年來最有看頭的一場較量了。

  推雲掌飄渺深邃,楚天權則堪稱曠世奇才。

  懿德太子遺孤在兩朝夾縫與國仇家恨中艱難地長大,受千重罪、鍛千足金,而出身窮苦以至於賣身入宮的北斗文曲,則從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小螻蟻,以不可思議的心性,狠毒無雙的手腕叛主投敵,一步一步在屍山血海中走到如今。

  兩人一時間竟難分高下……然而謝允身上還多了一重透骨青。

  當日永州城中客棧裡,應何從一眼便看出謝允「中毒已深,時日無多」,只是謝允慣是疼了自己忍,從沒表露過什麼。他一直認為嗷嗷叫喚得天下皆知也沒什麼用,鬧得大家一起不痛快而已,僅就緩解症狀來看,遠不如李晟慷慨借給他的遊記話本有用。

  這日他先硬接木小喬一掌,隨後又護著趙明琛一路逃亡,毒性隨著他幾次三番毫無顧忌的動用全力而越發來勢洶洶。

  謝允幾乎能感覺到那無處不在的涼意漸漸滲入他的心脈。他心口處好似一個漏底的杯子,裡面的熱氣如指縫砂礫,源源不斷地往外流,隨著這一點溫度也開始流失,謝允開始覺得周身關節開始發僵——那是再深厚的內功也無法阻止的。

  這讓他的身體漸漸有些跟不上他的反應,高手過招,失之毫釐、謬以千里,謝允一下躲閃不及,手心被楚天權「落葉可割頭」的內息劃了一條狹長的血口子,而他竟一時沒感覺到疼!

  謝允的心微微一沉。

  這不是說明他已經刀槍不入了,而是皮肉逐漸失去感覺,他知道,緊隨其後的便是關節凝滯、乃至於經脈堵塞……

  謝允忽然飛身而起,過無痕的輕功飛掠出兩尺,隨手拍出一掌,掃開一個北斗黑衣人,藉著山間樹叢掩映,蝴蝶似的繞著古木盤旋一週,倏地繞到另一邊,自上而下拍向楚天權頭頂,楚天權低喝一聲,雙手去接,不料謝允卻只是虛晃一招,人影一閃便落到了他身後,點向楚天權後心。

  楚天權往後一折,五指做爪,正好抓向謝允的手指,千鈞一髮間,謝允腳下行雲流水一般地移動幾步,楚天權則倏收回手掌,兩人險險地擦肩而過,謝允退後兩步站定,楚天權雙掌攏在胸前。

  乍一看誰也沒吃虧,楚天權卻低低地笑了起來,說道:「真是要多謝廉貞兄。」

  謝允蒼白的嘴角血色一閃,他輕輕一抿嘴,又將那細細的血絲抿回去了,嘴唇幾乎不動地說道:「小心。」

  楚天權一愣,下一刻,他驀地聽見身後有利刃劈開風的聲音。

  楚天權猛一提氣,回身劈手一掌盪開身後偷襲的一刀。

  周翡方才斷了一把望春山,這一回她好像吸取了教訓,一點也不硬抗,順著楚天權的掌風,乾脆借力飛了出去,她刀利,人卻輕,借一點「東風」便能扶搖而上,看也不看楚天權一眼,直接撲向幾個追著她的北斗黑衣人,刀比往常還快三分,直接將人川成了串。

  楚天權卻無暇分身去追她,因為她前腳剛走,推雲掌後腳便到了眼前。

  楚天權趁謝允透骨青發作,好不容易控制住了節奏,還沒來得及得意,便被那混丫頭打亂,心裡好不冒火。

  然而他很快發現,叫他冒火的還在後頭。

  楚天權帶出來的黑衣人都是他手下的「得力之人」——廢物點心們都被他遺棄在山莊裡了。

  他本以為這些「得力人」就算打不贏破雪刀,只要仗著人多勢眾,一擁而上,也夠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頭喝一壺的,誰知一上陣全然不是那麼回事!

  這些「人多勢眾」的「得力人」太不爭氣,居然遛狗似的給周翡遛著跑。

  等她遛兩圈心情好了,便會從各種匪夷所思的地方鑽出來偷襲自己一下,偏偏楚天權拿她沒辦法,因為他面前有個勁敵,片刻馬虎不得,周翡那邊只有一幫呼哧帶喘的「哈巴狗」。

  她跑得,楚天權卻跑不得。

  楚天權這才知道謝允方才為什麼突然將他引入林子裡!

  周翡將整個樹林當成了一個巨大的蜉蝣陣,以石、樹和楚太監為基,一邊走自己的位,一邊將楚天權的黑衣人分而殺之,她跟謝允連個眼神交流都沒有,這回居然頗有默契。

  楚天權醉心正統武學,奇門遁甲之類在他眼中一概是旁門左道,誰知今日竟然在兩個小輩手裡吃了「旁門左道」的虧。

  他看得出周翡步法中別有玄機,卻看不出玄機在何處,幾次被兩人聯手弄得左支右絀,餘光一掃,見自己帶出來的人竟少了一多半。

  楚天權心道:「這些廢物要是都死乾淨了,一會這丫頭沒人牽制,豈不更麻煩?」

  他一轉念,又看了謝允一眼,見他方才受傷的手心竟已經連一滴血都流不出來,又想道:「看他也活不了幾日了,我不急著回北邊,只要今日脫身,且耗上三五天,還拿不住這個丫頭麼?到時候將她滅口,回頭只說南邊的端王落到了我手裡,看那整天將『還政』掛在嘴邊的趙淵怎麼辦。」

  楚天權打定了主意,突然長嘯一聲,凌空一旋身躲過周翡的一刀,隨後順勢拽過自己手下一個黑衣人,絲毫不顧惜手下人性命,往謝允掌下推了過去,自己趁機一步跨出,直奔著周翡追去。

  謝允眉頭一皺,再次強提真氣,忍著劇痛衝開已經開始有些不暢的經脈,追上楚天權,擋在老太監和周翡之間,一伸手截住楚天權去路。

  楚天權本就是假意追擊周翡,口中吹了聲長哨,根本不與謝允糾纏,推雲掌一掌遞過來,他便順勢往後一退,幾步之內已經退至林邊,這時,林中碩果僅存的北斗黑衣人們剛好聞聲立刻聚攏而來,送死似的將謝允團團圍住,不知他們是身家性命還是什麼東西在姓楚的手裡,此時全然是不要命的打法,竟是寧可死也要拖住謝允,給那老太監斷後。

  楚天權輕功極高,看也不看這些替他送死的手下,頭也不回地便飛掠而去,轉眼已在數丈之外,永州山間道路曲折,密林繁複,一旦叫他遁入深林,那真是哮天犬也追不到他的蹤跡了。

  周翡想也不想便提刀追去,謝允怎能讓她一個人去追窮寇?

  他心裡一急,一把奪過一個北斗手中的長劍。推雲掌不知是何人所創,那位前輩必然性情寬厚、心慈和善,因其雖精妙非常,出手時卻總留著三分餘地,因此才被楚天權斥為「婦人之仁」。此時謝允手持長劍,卻全無半分留手,那劍法分明不成套路,極其古樸、乃至於簡陋,卻非常有效,戾氣極重,好似是戰場上拚殺的路數。

  謝允三下五除二便將纏在身邊的黑人盡數除去,再一看,周翡那光棍竟抄了一條林間小路,眼看追上了楚天權,她此時傍身的刀劍足有一打,因此相當大方,直接將趙明琛的那把佩劍從後腰抽出,當成暗器衝著楚天權擲了出去。

  楚天權雖沒自尊,卻有脾氣,當下怒道:「好大的膽子,既然你執意找死……」

  他話音至此,突然戛然而止,周翡莫名其妙地看著他整個人一僵,連後面的話也忘了,就那麼直挺挺地站在了原地。

  周翡方才追得悍然無畏,但這場景實在太過詭異,她後知後覺地想起了應有的謹慎,止步在楚天權三步之外,與楚天權大眼瞪小眼。

  楚天權面上泛起烏青氣,兩條法令紋將嘴角壓下來,劇烈地起伏,兩頰的肥肉開始抖動——繼而他全身都開始篩糠似的顫抖。

  周翡握緊了苗刀,正要往前一步,突然聽見一個聲音道:「別動。」

  她抬起頭,見那林中緩緩走出一個背著竹筐的人來,正是毒郎中應何從。這時,謝允從她身後趕來,伸手抓住周翡的胳膊,將她往身後一帶:「別過去。」

  應何從手腕上纏著那條鮮紅的小蛇,親暱地摸了摸蛇頭,在楚天權三尺之外站定,輕聲說道:「這叫做『凝露』,是一種蛇毒,製成藥粉,沾上水汽便可化為無色無味的毒霧,早晚山林間霧氣昭昭,正是凝露之時,越是內力深厚的,發作就越快——楚公公果然名不虛傳。」

  楚天權臉上被一層可怖的黑氣籠罩,幾乎沒了人樣,看上去分外可怖。

  「他聽不見了。」應何從嘆了口氣,「見血封喉的毒就這點不好,想跟仇人一訴舊怨都來不及,不痛快。」

  暗算者,終因暗算而死。

  周翡愣愣的,仍不敢相信楚天權居然會死於蛇毒……這太荒謬了!

  突然,周翡肩頭突然一重。

  她倏地回頭,謝允按著她的肩膀:「扶……扶我一把……」

  周翡嚇了一跳,正要伸手,卻聽謝允的胳膊好似凍壞的門軸,「嘎吱」一聲響,他便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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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詩萬卷,酒千觴 第一百十四章 歸宿

  周翡的心跳都被謝允這番突如其來的發作嚇到了九霄雲外,苗刀「嗆啷」一下落了地,倉皇間只能狼狽地接住他。

  謝允是冷,冷得皮肉上的痛癢已經感覺不到了,可是方才被他強行衝開的經脈卻變本加厲地回來討債,他被困在冰冷的軀殼之中,忍著扒皮抽筋之苦,連出聲的力氣都沒有,只能下意識地抓住周翡的手,窩起來蜷成一團。

  周翡打了個寒噤,方才遛著北斗黑衣人到處跑的時候出的一層薄汗頃刻間便沒了,她好像一頭紮進了冰水裡。

  謝允捏著她手的力道幾乎要攥碎她的骨頭,然而只不過片刻,他便好像意識到自己手中捏的是什麼,倏地鬆了手指,輕拿輕放地將周翡的手往自己手心攏了攏,低聲勸慰道:「沒事……沒事……」

  他自以為這麼說了,其實根本沒能出聲,別人只能看見他嘴唇動了幾下,而那嘴角竟然還擎著一點好似凍在上面的笑容。

  周翡不知所措地半跪在地上,她上一次這樣不知所措,好像還是周以棠隔著一道山門,頭也不回地離開四十八寨時。

  這時,應何從慢慢走過來,看了謝允一眼,他從懷中摸出一個小藥瓶,倒了一粒藥丸遞給周翡:「哎,給你。」

  周翡好似被人遞了一根救命稻草,眼睛倏地亮了,猛地抬起頭。

  可那應何從下一句卻打碎了她的希望。

  「這是凝露的解藥。」他無知又殘酷地說道,「你們雖然離得遠些,但也得喘氣,肯定也吸入了一點。」

  那一刻,周翡高高吊起的心好像又從三十三天外摔回到地上,將她胸口砸出了個大窟窿,西北風囂張肆意地鑽進來,將她亂飄的魂魄鎮住了。

  周翡狠狠地在自己舌尖上咬了一下,就著那一點腥甜的血氣與疼痛冷靜下來,一手摟過謝允,一手撿起方才掉落的苗刀,皮笑肉不笑地說道:「毒郎中黃雀在後,好手段。」

  應何從手腕上的小紅蛇懶洋洋地支起一個三角腦袋,「嘶嘶」地吐了兩下蛇信,隨後好像感覺到了不友好的氣息,又慫兮兮地鑽回了應何從的袖子。

  應何從感覺自己再往前走一步,搞不好周翡會直接給他一刀,便識相地從懷中摸出一片樹葉,將那顆藥丸放在葉片上,自己退後了一點。

  人不怕丈八壯漢,卻怕鬼魅幽靈,不怕刀劍無情,卻怕毒粉無形,因為怕,故而越發要鄙夷,久而久之,江湖中逐漸出了個不成文的規矩——不論你是什麼出身,有多大的本事,只要你淬毒,那就先落了下乘。

  應何從對別人帶著蔑視的忌憚十分習以為常,面不改色地說道:「這瓶凝露我做出來三年了,一直沒機會用,如果不是你們將楚天權逼到了窮途末路,以我那點微末本領,一走進林間就會被他發現。我感謝你,所以這次不會害你。」

  周翡:「這次?」

  應何從直眉楞眼地一點頭,毫不委婉地說道:「這次欠你個人情,日後找機會還了,你要是得罪我,我還是不會手下留情的。」

  周翡聽了這番大言不慚,冷聲問道:「好大口氣,你就不怕我拿了解藥,現在就殺了你?」

  應何從剛剛宰了個勁敵,心裡鬆得太過,一時倒忘了人心險惡,聽她這麼一說,才想起這樣好像也可以,他那總好像缺鹽少油的臉上空白了片刻,顯得越發腎虛了。

  周翡看明白了,這傢伙那點心機不是日常的,須得有刻骨的仇恨才能撐起來一會,便也懶得再試探他,拿起那顆藥丸:「怎麼就一顆?」

  應何從沒好氣地一挑眉:「是啊,你吃不飽啊?」

  周翡:「……」

  應何從看了看謝允,又道:「他不用,你放心吧,透骨青乃是天下奇毒之首,他身上有這尊大佛坐鎮,百毒不侵,別說吸一口,就是將凝露盛在海碗裡直接喝,也藥不死他。」

  謝允終於緩過一口氣來,在周翡懷裡輕聲說道:「應公子,勞駕,能別老用這麼崇敬的語氣說透骨青嗎?」

  周翡手裡扣著凝露的解藥,卻沒顧上吃,帶著幾分急切對應何從說道:「你剛才說這次欠我一個人情,還打算還……」

  應何從點頭道:「要還,但得是我辦得到的事,譬如叫我解透骨青的毒,那就不成了。我先前便同你說過,他時日無多,今天他又強行以內力疏通阻塞的經脈,毒上加傷,誰也壓不住——反正我辦不到,距此二里之處有個菩薩廟,我看你去那求求說不定有希望。」

  「你不是大藥谷的傳人嗎?」周翡一聽就炸了,她病急亂投醫地說道,「不都說你們大藥谷生死肉骨嗎?難不成是浪得虛……」

  謝允吃力地一捏周翡的手,半合上眼,打斷她道:「阿翡,冤有頭債有主,人人都有苦處,透骨青和人家沒關係,你不要因為自己不痛快就隨便戳別人的痛處。」

  周翡茫然又委屈地閉了嘴。

  應何從本就薄如窄縫的嘴唇褪盡了血色,漆黑的眼珠好像已經裝不下他漂泊的痛苦,周翡字字如鞭,不留情面地抽在他身上,他只能僵硬得挺起脊樑,儘量讓自己「挨打」的姿態好看一些。

  應何從道:「不錯,我是大藥谷的傳人,但我不會治病,連用毒的本領也是稀鬆,因為我幼時不學無術,總是趁師父講藥理的時候溜出去玩,大藥谷三千典籍被廉貞與文曲劫掠後付之一炬,只剩下我這麼一個不肖弟子。」

  那些倍感束縛的家,總有一天再也回不去。

  那些藥方與藥理,好像總是聽不到頭,枯燥又乏味,偷懶的孩子日復一日地耍賴,總想著從明天開始用功,卻不知世上最理所當然的「明天」也有失約時。

  「我只會報仇。」應何從一字一頓地說道,「不會救人,人稱我為『毒郎中』,我也……不是什麼藥谷傳人。你還有別的事嗎?」

  周翡說不出話來。

  應何從等了片刻,又道:「要是沒有,就等你以後想好了再說吧。」

  他撂下這一句話,便急不可耐地背著竹筐轉身逃走了,腳步居然有一點狼狽。

  年輕的毒郎中在婆娑樹影中孤獨地穿梭而過,身後是他仇人的屍體,而他漠不關心,也無法得意。

  因為突然之間,他意識到,無論這仇他報不報得,大藥谷都已經沒了,它的神與魂早已化成飛灰,被無情歲月抹去,連一點可憐的傳承都沒剩下。

  他是不配以「藥谷遺孤」自居的,大概只算得上一棵沒著沒落的墳頭草。

  關山難越,誰悲失路之人。

  萍水相逢,儘是他鄉之客。

  永州的日頭沉入到山下,餘暉落寞地行將收場,山間白霧越發濃重。

  謝允眼皮有些重,他便不睜開,貪戀地靠著少女溫暖又柔軟的身體,還不知道應何從已經走了,仍在幾不可聞地說道:「一國一家、一派一人,都有氣數,都有盡時,應公子,這沒什麼……」

  周翡忽然聽不下去了,她一把拽起謝允,吃力地將他背在身上。

  什麼楚天權的屍身、慎獨方印、漏網的北斗黑衣人,她全然不放在心上了。

  周翡茫然地想,她非得找一條路走下去不可,既然應何從那個廢物指望不上,她便繼續找,一直找到一個能救他的地方,那地方在天涯也好,在海角也好,但凡在天宇之內,便總有她能抵達的一天。

  謝允被她並不寬厚的背硌得胸口發悶,只好無奈地在她耳邊說道:「你說如果你是我,哪怕最終功敗垂成,也能閉得上眼,二十年後還能頂天立地……我聽完可信了,阿翡,如今不成就是不成了,你那說好的頂天立地呢?真要哭鼻子,可是食言而肥了。」

  周翡背一把百十來斤的刀不算什麼,背著個手長腳長的人卻不大得勁,十分吃力,咬牙道:「閉嘴!」

  謝允一隻手繞到她身前,在她臉上摸索片刻,果然沒有摸到一點濕意,便笑道:「好,美人,我就喜歡你這幅到死如鐵的心腸……你先放我下來,我想跟你說幾句話。」

  周翡不理他。

  謝允便自顧自地摟住她單薄的肩膀,恍惚間,覺得自己嗅到了一點非常淺的花香,同她脖頸間皂角的氣息混在一起,混成了一種非常特別的味道,是潔淨又素淡的甜味。

  他有一點出神,然後緩緩地說道:「趙家的江山,傳到我祖父那一輩……也就是先帝那裡,便四面漏風了,很多東西積重難返,偌大一個社稷,就好似個行將就木的老東西,搖搖欲墜,我祖父是個生不逢時的皇帝,做夢都想走出一條中興之道,他夙夜以繼、勤政乃至積勞成疾……一意孤行地在朝中強行推行他異想天開的新政,殺了不少擋路的人。」

  「以至於他在位時,先後有兩位藩王叛亂,流民氾濫成災……宗室、權臣,沒有一個與他一條心。我爹六歲便受封太子,在東宮住了大半輩子,是個溫和懦弱的人,他只知先帝有錯,卻不知錯在何處,想要勸解,又不敢違抗君父、仗義執言,每日來回在先帝和朝臣面前和稀泥,每每回到東宮都是一臉苦悶,弄那些個風花雪月的東西聊以澆愁,文不成武不就,連個跟在他身邊陪讀的小太監都不如……趙家氣數盡了。自此輿圖換稿,王孫南渡,也是情理之中。」

  「阿翡……」謝允伏在她肩上,原本搭在一起的手沒了知覺,不知不覺地垂了下來,他喃喃道,「我方才說的,凡人也同江山一樣,很多事情,譬如生老病死……既然已經注定,便是人力所不能及……」

  周翡大聲道:「不用說了,我不相信!」

  周以棠臨走的時候,將強者之道牢牢地釘進了周翡的心裡,每每她遇到邁不過的坎,便總覺得是因為自己無能。

  這是少年人意氣風發時的想法。

  而突然之間,她發現不是這樣的,哪怕你有飛天遁地之能,也總會有一些東西是注定求之不得、注定束手無策的。

  周翡心裡隱隱明白了這一點,卻實在不甘心承認,只好欲蓋彌彰地大聲反駁。

  謝允何等聰明,聞弦音知雅意,立刻便從她這「不相信」中聽出來,她其實已經信了。

  當他四方浪跡,流落在某個不知名的客棧中,獨坐於孤燈下時,謝允曾無數次地幻想過自己會死在何時何地,又該葬在哪裡才能魂歸故里,總是想著想著,便不由悲從中來。

  此時,謝允終於感覺到了將至的大限,他心裡卻突然很平靜。

  他不再搜腸刮肚地回憶逐漸想不起來的舊都,也不再惦記繁花似錦的金陵,甚至沒去想自己從小長大的師門。

  舊都真的是故鄉嗎?

  朱顏已改的雕欄玉砌,除了不甘的懷想,還能算故鄉嗎?

  「阿翡……」謝允說道,「以前同你說,要你做端王妃的話,是與你鬧著玩的,不當真……」

  周翡硬邦邦地說道:「別做夢了,誰說要給你做……」

  「因為我也不想做什麼『端王』。」謝允道,「跟那曹胖子一個封號,縱然比他英俊瀟灑,也沒什麼光彩的。」

  「我想跟你去四十八寨,去個……隨便什麼的地方,生成個山野村夫,死成個山鬼林魅,閒了就氣你,挨打就跑,跑個十天半月,等你氣消再回來,整日受氣也沒有怨言……」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到最後含混得連自己也聽不清,好似化在了自己描繪的夢境裡。

  樹林在晚風中「嘩嘩」作響,夜色錯落而綿長。

  謝允喚道:「阿翡……」

  天高地迥,南北無邊。

  到頭來,原來吾心安處即是家鄉。

  「阿翡。」他又在心裡叫了她一聲,總覺得她能聽見。

  而後漸漸看不清來路與去路,漸漸不再困於塵世紛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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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詩萬卷,酒千觴 第一百十五章 船僧

  周翡聽見水聲,強一陣弱一陣的,從她耳邊潺潺而過,當中裹著一個蒼老的男人聲音,正斷斷續續地哼唱著什麼,和著槳划水聲。

  唱的似乎是漁歌,不知用的哪一方的土話,周翡聽不大懂,只覺頗為悠然。

  她以為自己尚在夢中,可是隨即,幾顆冰涼的水珠飛濺到她臉上,周翡驀地睜開眼,宏大的星河旋轉著撞進她眼裡,順著遠近山峰,穹廬一般地傾覆落下,蓋了她滿頭滿臉。

  周翡艱難地把自己撐起來,手腳發麻得不聽使喚,才一抬頭,便湧上一股說不出的頭暈噁心,她眼前一黑,又仰面倒了回去,好一會,才藉著星輝看清週遭。

  原來她在一條小船上,小船不緊不慢地在起伏的碧水中緩緩而行,水面澄澈,一把星子倒映其中,隨水流時聚時散,雖然煞是好看,周翡卻被晃得更暈了。

  她趴在船邊乾嘔了幾下,可惜肚子裡前心貼後背,什麼都沒吐出來。

  周翡死狗似地在船邊吊了片刻,耳畔轟鳴作響,滿腦子空白,記憶好似斷了片,莫名其妙地尋思道:「我剛才幹什麼來著?怎麼會在這?」

  這時,有人出聲道:「小姑娘,你這命是撿來的吧?怎麼一點也不知道惜著。」

  周翡愕然地眯起眼望過去,見船頭有個瘦高的影子,那人頭上戴著斗笠,赤著腳,年紀少說有六七十歲了,後背佝僂,一雙瘦骨嶙峋的手正不緊不慢地撐著船,舉手投足間有種老人特有的輕緩。

  那老人「嘿」了一聲,又道:「你中了蛇毒,自己不知道嗎?手裡就攥著解藥,偏不吃,想試試自己能活多長時間是不是啊?」

  蛇毒?

  周翡愣了片刻,隨後,她腦子裡「嗡」一聲炸開了,好像一道生鏽的閘門被轟然炸開,鬧劇一樣的征北英雄會、活人死人山、楚天權、應何從……等等,紛至沓來地從她眼前閃過,最後落在一個長身玉立的人身上。

  謝允……

  對了,謝允呢!

  周翡直挺挺地跳了起來,小船本就不過是一葉扁舟,被她這重重的一踩,立刻稀里嘩啦地左搖右晃起來。

  那老人「哎喲」一聲,將手中大船槳左搖右晃地輕輕擺了幾下,也不見他有多大動作,便將小船穩住了:「慢點啦,慢慢來……阿彌陀佛,你們這些慌裡慌張的小施主啊。」

  周翡這才看見,撐船的人是個老和尚,身上穿一件打著補丁的破袍子,留一把花白的小鬍子,脖子上掛了一串被蟲啃得坑坑窪窪的舊佛珠,一雙洗得發白的僧履放在一邊。

  周翡扶住船篷,指節扣得發白,艱難地問道:「老伯,跟……跟我一起的那個人呢?」

  老和尚沒回答,只是一手夾著船槳,一手提掌豎在胸前,低低地誦了一聲佛號:「阿彌陀佛。」

  周翡呆立原地,整個人僵成了一塊石像,然後突然瑟瑟地發起抖來。

  漫天的星光似一下子跌落水中,黯淡成了鐵石,週遭山鳴與水聲都離她遠去。

  來時,周翡身邊有李晟李妍,有楊瑾吳楚楚,她要看著謝允防著他溜走,要在百忙之中勻出時間來捉弄楊瑾,要保護吳楚楚,要和李晟吵架,還要看著李妍不讓她闖禍,整天被吵得一個頭變成兩個大。

  而今,她在千山萬水中,獨自站在一葉扁舟之上,忽然覺得天地無窮大,兩岸寂靜得連猿聲都沒有。

  周翡手上有刀,心裡裝著練不完的功夫,連坐在馬車上閉目養神的片刻光景都忙碌得很,從來不會沒事做,她有時候會覺得整個世界都很吵鬧、很麻煩,可是忽然之間,她心裡繁忙的樓閣便傾頹了一半,砸出了一片曠野荒原似的廢墟,她茫然四顧,有生以來第一次嘗到孤獨的滋味。

  老和尚卻不看她,依舊不緊不慢地划水,問道:「姑娘要往何處去,老衲送你一程。」

  周翡說不出。

  老和尚見她不答,便不再追問。小船順著時寬時窄的江流往前走,他操著沙啞的嗓音,悠然地哼起漁歌來。

  周翡暈得有點站不住,不知是凝露的後遺症還是她天生暈船,順著落了簾子的船篷頹然坐在船板上。

  她不知道自己應該往什麼地方去,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做什麼。

  人的一生中,好似總有那種時候,覺得自己過去的若干年都活到了狗肚子裡,一瞬間便被打回了原型。

  周翡突然覺得過去一年多來,她從北往南,遇見的無數人與無數事都是浮光掠影的一場夢,如今夜幕之下,她大夢方醒,獨當一面的魄力和千里縱橫的勇氣都是她的臆想,她渾渾噩噩,依稀還是被關在四十八寨門裡的小女孩。

  她胸口堵得難過極了,吐了一場吐不出什麼,也從未學過大哭大叫,而此時身在這搖搖擺擺的小舟上,更是連揮刀亂砍都做不到,那些痛苦好似暴虐的洪水,盤旋在她淺淺的胸口裡,竟是無從傾吐,所幸她自小心志堅定,即便這樣,倒沒想從船上跳下去,泡成一條浮屍拉到。

  周翡突然開口道:「老伯,你有酒嗎?」

  老和尚答道:「酒乃八戒之一,老衲倒不曾預備,船篷上掛著個水壺,裡頭煮了些水,姑娘若不嫌棄,可自取飲用。」

  周翡便伸長了胳膊,摘下船篷上的酒水壺,湊在鼻尖聞了聞,聞到水壺裡有一股清涼的草藥味,她懶得去想裡頭有些什麼,也不在意陌生人給的東西入不入得口,便直接灌了半瓶,發澀的苦味順著喉嚨下去,一直灌入了她胸口,藥味沖得周翡直皺眉,但頭暈的症狀卻似乎緩解了不少,人也終於清醒了一點。

  老和尚看了她一眼,見她眼珠終於會轉了,便同她說道:「咱們已經出了永州城了,再往前走,便徹底離開這方地界啦,你想好自己要去何處了嗎?」

  周翡交代過楊瑾要在永州城外碰頭,本該往回走,可是話到了嘴邊,她又懶得說了。

  碰了頭,然後呢?大概要繼續追查海天一色,但周翡已經沒有興趣了,她一條腿懶散地伸著,另一條腿蜷縮在身前,隨意地將胳膊肘搭在上面,一時間,覺得自己對什麼都沒興趣,連刀都懶得琢磨了,只想隨著這條破船漫無目的地呆坐。

  老和尚背對著她,說道:「想不出來也不要緊,你記得自己為何而來便是了。」

  周翡把玩著鐵壺,低著頭說道:「我為一個人而來。」

  可是那個人已經沒了。

  老和尚道:「不對。」

  周翡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

  老和尚一撐船槳,後背凸起的肩胛骨就好像兩片快要折斷的蝶翼,一縮一展地上下移動著。

  周翡見他似乎吃力,便道:「我幫你吧。」

  老和尚也不推辭,將一人高長的大船槳遞給她,自己把斗笠摘下來放在一邊,一絲不苟地將鞋穿好,又對著水面整了整自己那身袍子,從容不迫,十分講究,好像他穿的不是補丁羅補丁的破僧袍,而是大有神通的聖袍法衣似的。

  周翡將船槳在手裡掂了掂,發現這東西還怪沉的,比她慣常用的刀還壓手,她學著那老和尚的動作,將船槳斜插入水中,往後划水。

  誰知她把式學得挺像,卻不知哪裡不得法,那小船在原地轉了七八圈,然後就長了尾巴似的,一寸都不肯往前走。

  周翡:「大師,怎麼讓這玩意往前走?」

  老和尚盤腿坐在一邊,不指導也不催促,答非所問道:「怎麼往前走?你不如再好好想想——你是為什麼而來的?想通了,你就知道怎麼往前走了。」

  小船又歪歪扭扭地與她想法背道而馳,周翡手忙腳亂地擺弄著這根大船槳,懷疑自己碰上了一個瘋和尚:「我……」

  老和尚端坐默誦佛號,一粒一粒地掐著佛珠,笑道:「你所說的那人,也不過是途中一段起落聚散皆無常的緣分,既然是偶遇,怎能說是為他而來呢?」

  周翡拎著不得要領的船槳,皺著眉在船頭上佇立片刻,說道:「也算吧,剛開始我是為了長輩交託的一樁跑腿事上路的。」

  李瑾容叫她去接晨飛師兄和吳將軍家眷,誰知晨飛師兄半路殞命,吳氏三口人也只剩一個孤女,一路跟著她風餐露宿地被追殺回四十八寨。

  老和尚聽了,依然搖頭道:「不對。」

  周翡哭笑不得:「大師,你又不認識我,你知道什麼?」

  老和尚將佛珠繞到四根併攏的手指上,說道:「老衲別的不知,只知道跑腿不過一段路,跑完就完了,不是開頭,也不是結尾,你必然還有別的來意。」

  大概是她心裡空空如也、無事可做的緣故,周翡發現自己的脾氣居然變好了,聽了老和尚這番故弄玄虛的車軲轆話,竟也沒有翻臉,反而饒有興致地跟著他扯起淡來。

  她耐心地說道:「我沒有別的來意了,那是我這輩子頭一回出門,以前就是在山裡隨便練練功,有什麼開頭結尾?」

  老和尚便問道:「在山裡練功,那麼你練功是為了什麼呢?」

  周翡不假思索道:「喜歡,不然幹什麼去?書我肯定是讀不下去的。」

  老和尚道:「你既然跑完了腿,又找不到人,回去繼續練功豈不理所當然,為何跟我說不知往何處去?」

  周翡一時語塞。

  「阿彌陀佛,」老和尚又不依不饒地追問了一遍,「姑娘,你練功是為了什麼呢?」

  練功是為了什麼呢?

  最開始,只是為了孩童的好勝心,博大當家一點頭而已,後來幻想著總有一天能超越李瑾容……這倒不太執著,因為在當時看來,這目標太過遙遠,幾乎只是個妄想。

  後來,周以棠用「強者之道」給她以當頭棒喝,推著她走上步步驚心的牽機叢中,終於得以走出那扇山門,讓她離開桃源似的四十八寨,被江湖中險惡的腥風血雨吹打了一圈,見識了惡人橫行、公義銷聲、小丑跳樑、英雄末路……她時常看不慣,時常悲憤交加,卻大多只能隨波逐流地獨善其身、無能為力。

  漸漸的,她想要磨出一把真正的破雪刀的意願一天強似一天。

  儘管周翡從未見過她那位生活在傳說中的外祖父,李瑾容等人也很少與她提起,但自從流言蜚語將「南刀傳人」這不副實的聲名強加給她的時候,她卻無端感覺到了一種與他一脈相承的聯繫——並非出於血脈,而是繫在刀尖。

  周翡愣怔良久,喃喃道:「為了……為了我先祖的刀吧。」

  老和尚眯起皺紋叢生的眼,和藹地看著她。

  「雙刀一劍枯榮手的故事都過去了,」周翡說道,「我們這些不肖子孫拿著先人留下來的刀劍,連苟且尚且艱難,也太窩囊了。總覺得不該是這樣的。」

  老和尚點頭道:「名門之後。」

  周翡搖搖頭——至今別人問她是誰,她都態度很差地搪塞過去,不敢說她姓周名翡,出身四十八寨,是李家破雪刀的傳人,一方面是出於謹慎,不想給家裡找事,一方面也是隱約覺得自己配不上「南刀傳人」這假名號,報出來未免太羞恥了。

  周翡長長地舒了口氣,覺得心中痛苦並未少一分,魂魄卻甦醒過來。

  她揉了揉眉心,心想:「是了,家裡眼下還不知怎麼樣了,霍連濤鬧得這事也不知對戰局有什麼影響,何況如今霍連濤一死,往後丁魁之流不是更加肆無忌憚?」

  她得回去將來龍去脈和李瑾容說清楚,如有必要,說不定還得繼續追查這個攪得中原武林天翻地覆的海天一色。

  而四十八寨中人才凋敝,雖有大當家坐鎮,萬一有事,必然還是捉襟見肘,她無論如何也該接過一些責任了。

  這麼一想,方才還空空如也的心裡頓時被滿滿噹噹的事塞了個焦頭爛額,周翡嘆了口氣,對老和尚道:「那便勞煩大師送我回永州城外吧,我這個……這個船實在……」

  老和尚看著她笑,接過她手裡不聽話的船槳,吩咐道:「你去船篷裡看看。」

  周翡以為他支使自己幫什麼忙,便小心翼翼地踩著左搖右晃的船板走過去,掀開厚厚的船篷往裡一看……

  她倏地怔住了,只見船篷中有一個她以為終生難以再見的人,安靜地躺在那裡。

  周翡膝蓋一軟,險些直接跪下,踉踉蹌蹌地撲了進去,她的手哆嗦了幾次,方才成功放在謝允鼻息之下。

  雖然依然冰冷,雖然微弱的幾乎感覺不到,但居然還有一口氣!

  周翡跪在小小的船篷裡,不知不覺便淚流滿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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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詩萬卷,酒千觴 第一百十六章 蓬萊

  周翡哭的時候,老和尚也不管她,他不再搖槳,小船卻好似生出兩鰭,自己破開水面往前行去。一隻不知從哪飛來的水鳥落在了船舷上,歪著頭打量了老和尚片刻,竟不怕他,緩緩放下炸起來的羽毛,悠然地伸長了鳥喙,梳起毛來。

  不知過了多久,周翡才一掀船篷上的簾子出來,那水鳥見了她,卻受了好大一驚,梗著脖子尖叫一聲,撲棱棱地飛走了。

  老和尚頭也不回地嘆道:「刀鋒外露,算是有小成了。」

  周翡擦乾了眼淚,眼圈卻還是紅的,怎麼看都只是個受盡了委屈的小小少女,不知老和尚和水鳥是怎麼心有靈犀地看出她「刀鋒外露」的。

  周翡沉了沉自己的心緒,清了一下嗓子,正色道:「多謝大師。」

  這話聽來是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好似十分莫名,老和尚卻是瞭然地一笑,衝她擺了擺手。

  人和動物是一樣的,有時能感覺到無形無跡的殺機與死亡,親人臨終的時候,旁人看著他的眼睛,往往會下意識地屏住呼吸,奮力想聽清他說了什麼。

  等到彌留的人閉了眼、徹底塵緣斷絕時,其他人便會開始大放悲聲,心裡彷彿生出千般萬般不切實際的幻想與撕心裂肺的不捨,理智上無論如何也接受不了。

  但其實,他們屏住呼吸的那一瞬間,就已經做好了準備。

  周翡早知她已經無力回天,嘴裡雖然戰戰兢兢地問了,心裡卻並沒覺得自己還能見到活著的謝允,此時見他雖然那副熊樣昏迷不醒,但好歹還有一口氣在,便知道是這素不相識的老和尚用了什麼方法,才留住了他的命。

  雖然只有一點氣息,卻足夠將周翡方才一把萬念俱灰的心頭火重新燒起來了。她覺得自己有點丟人,垂了一下眼,十分克制有禮地問道:「大師,他現在這樣,可還有什麼辦法嗎?」

  老和尚回道:「老衲只能以銀針輔以一些藥吊住他的小命,究竟怎麼驅除透骨青之毒,我們幾個老東西好多年前便開始琢磨了,至今也是沒什麼眉目……唉,老衲聽說推雲掌重現蜀中時便覺不好,一路找過來,不料還是晚了一步。」

  周翡從這句話裡聽出了好幾層意思,有點震驚地問道:「大師……那個……敢問前輩法號?」

  「可算想起來問啦?」老和尚笑道,「不如你再想想,還忘了什麼?」

  周翡將尖端戳在船身的苗刀在手裡轉了一圈,沒好意思搭腔——她忘的事多了,什麼楚天權的屍體、消失的慎獨印,還有謝允幾乎捨命救出來的那倒霉孩子趙明琛——五內俱焚,燒出來的黑煙把她都熏迷瞪了。

  老和尚道:「老衲只是個雲游四方的野和尚,法號『同明』,想必你也沒聽說過。」

  周翡:「……」

  這是誰?還真沒聽說過。

  同明老和尚一指船篷,又說道:「那不成器的後生,便是我的弟子。」

  周翡差點給他跪下,不知道這會補一句「久仰」還來不來得及。

  同明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不過他雖出自我門下,卻是俗家弟子,也不是什麼帶髮修行的,他小時候自作主張地剃過頭髮,只是我知道他一身塵緣,便沒替佛祖收他,沒人理他,過了幾年他自己怪沒意思,又自行還俗了。」

  周翡:「……」

  她總覺得老和尚跟她解釋這句話的時候帶著點揶揄。

  周翡張了張嘴,不知是該接話還是該嗆一句「關我什麼事」,好似都不合適,便乾脆撐著長刀坐在船篷旁邊,將這話音揭了過去,說道:「他……謝大哥同我說過,當年是他一位師叔將畢生功力傳給了他,才壓制住了透骨青。」

  「唔,」老和尚點頭道,「用極雄厚的內力將透骨青封在他經脈中,當時我親自下的針。唉,我那時便覺得此計不過權宜,不能長久。安之這孩子,天生情深,叫他一直冷眼旁觀,是肯定不能的。」

  周翡:「安之?」

  「他一個師叔給取的字。」同明道,「沒告訴你嗎?」

  周翡:「……」

  告訴她的是「黴黴」。

  周翡又追問道:「那您這些年也……」

  「我一直在琢磨這透骨青。」同明道,「除了以外力壓制,也試著尋覓過歸陽丹的藥方,大藥谷沒得徹底,除了早年間流落出一些藥丸,方子是一張也不剩了。但我查過一些旁敲側擊的記載,知道歸陽丹本是大藥谷一個劍走偏鋒的前輩入了偏門做出來的東西,因其種種壞處,一度被藥谷禁止,這也是為什麼大藥谷一招覆滅,流落在外的歸陽丹極其稀有的緣故。」

  周翡奇道:「偏門是什麼?」

  「就是煉丹,」同明道,「那位前輩天資卓絕,一朝遭逢大變之後,便心灰意冷,不再追尋醫道,反而迷上了求仙問道,妄想能煉出長生不老丹來,長生不老自然是不能,他倒是弄出了不少十分荒謬的藥方,歸陽丹便是其中一種,據我考證,所謂『歸陽丹』,應該是一種烈性大補之物,服用者內火旺盛,周身血管如江海漲潮,奔騰不息,內功能在短時間內暴漲,只是內熱越來越烈,直至爆體而亡。」

  周翡震驚道:「有毒啊?」

  「你要那麼說,倒也沒錯。」同明點頭道,「歸陽丹並不是透骨青的解藥,只是兩者正好相剋,兩種毒能搭起一個平衡,這個平衡能管多久,便看命了。」

  周翡皺了皺眉,想起鳴風老掌門,那位前輩確實是在她還不大懂事的年紀就沒了,魚老也只能整日在洗墨江裡混日子,就算沒有寇丹暗算,他也說不準還能活多久。

  這些毒啊藥的,周翡統統是一頭霧水,便乾脆問道:「那您是怎麼打算的?我能做什麼?」

  同明道:「我不日便帶他回蓬萊去了。」

  周翡聽了「蓬萊」二字,倏地睜大了眼睛。

  當年「雙刀一劍枯榮手」都有名號,唯獨「蓬萊散仙」四個字語焉不詳,指的究竟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一概不知,甚至不知道這是一個人還是一群人,更有傳說世上其實根本沒這麼個人,「蓬萊」這一說法,完全是隨便來湊數的。

  「至於姑娘,確實也有些事要勞你相助。」

  這一夜裡,群星閃爍,圓月微缺,周翡做夢似的經歷了一番生死,還偶遇了一位傳說都傳不真切的人,然而永州城裡卻遠不像水面上那樣平靜。

  早在楚天權的大隊人馬現身時,李晟便感覺不好,當時場中一片混亂,霍連濤一死,這幫「英雄豪傑」便好似成了沒頭的蒼蠅,只會暈頭轉向地跟著人跑。

  楚天權固然危險,但那水榭中小小年紀的趙明琛怕也不是什麼善茬,那兩波人勾心鬥角,倒要將這些個不明就裡的江湖人捲進來當炮灰。

  李晟一邊在心裡將交代一聲就跑了的周翡罵了個狗血淋頭,一邊叫楊瑾看好吳楚楚和李妍,朗聲說道:「北斗詭計多端,諸位!諸位聽我一句,謹慎行事,先保存自己要緊!」

  然而除了剛開始跟著他佈陣阻截丁魁的那一小撮,其他人都被「國仇家恨與江湖大義」沖昏了腦袋,義無反顧地捲進其中拚殺,誰會聽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少年人敲退堂鼓?

  李晟喊了好幾聲,嗓子直冒火,依然於事無補。

  楊瑾帶著李妍和吳楚楚趕過來同他匯合,說道:「神醫救不了找死的,別管了!」

  李晟一咬牙:「跟我來!」

  李大公子本就心思機巧,同沖雲子學了數月的齊門陣法,雖從未拿出來用過,卻好似天賦卓絕,一點就透,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將一幫跟著他的陌生人指揮得團團轉,硬是看準了北斗黑衣人包圍圈中的一但薄弱之處,三下五除二帶人殺了出去。

  他們前腳剛衝出去,身後便傳來激烈的喊殺聲,眾人回頭望去,剛好見到無數人馬從後山中衝出來的那一幕。

  李妍莫名其妙道:「什麼意思,援軍?那咱們還跑什麼?」

  不少人同她一樣疑惑,紛紛駐足觀望。

  楊瑾慣常皺眉不滿道:「你們中原人……」

  李晟遠遠望去,見那山上衝下來的人分了幾路,井然有序,遠近配合,端是厲害,可不知為什麼,他心裡卻隱隱有些不安。

  這時,好不容易將氣喘勻了的吳楚楚卻忽然道:「不,走,快走,那必是軍中之人,不知是誰麾下的人馬,未必是好意!」

  李妍奇道:「不是那個康王帶來的嗎?」

  吳楚楚臉上沒什麼血色,話卻仍說得十分清楚:「康王天潢貴胄,君子不立圍牆,倘真埋伏了那麼多人等著伏擊楚天權,方才必然不會自己露面。我從終南一直被朝廷派兵追殺了一路,你們相信我!」

  李晟看了她一眼,當機立斷:「走!」

  跟著他們跑出來的有七八十人,興南鏢局那一幫是主力,還有一些不知是什麼門派的與本就在外圍看熱鬧的行腳幫弟子。

  跟著李晟的這一幫人是最早逃脫的,方才離開不過幾里,便聽身後傳來巨響,那山莊中竟然火光衝天,李晟心裡狂跳,來的不知是何方勢力,顯然是要將他們一鍋扣在裡頭。

  這時,朱晨上氣不接下氣上前一步,抓住李晟的袖子,問道:「等等,周姑娘呢?周姑娘是不是還在裡面?」

  李晟臉色一白,卻聽旁邊楊瑾嗤笑道:「她?到如今七大北斗,除了死的早的,她挨個都交過手,青龍主本人都是折在她手上的,你死了她都死不了,放心吧。」

  李妍怒道:「楊黑炭,你說的是人話嗎?敢情不是你姐!」

  李晟雖沒像她一樣說出聲,心裡卻道:「敢情不是你妹。」

  「你們先走,」李晟想了想,沖楊瑾一抱拳道,「楊兄,勞你費心,暫且代我照看,我回去看看。」

  楊瑾皺眉道:「周翡說城外碰頭,你回去沒準會錯過她,還容易陷在裡面。」

  李妍:「我也……」

  「你滾一邊去,別添亂。」李晟對她就不那麼客氣了,不耐煩地扒拉開李妍,又對說道,「就我一個人,脫身也容易,隨便擺個石頭陣就能藏一陣子,找不著我再回來,城外碰頭。」

  他說完,便要往回趕,朱晨見了,立刻便跟了上去,興南鏢局一幫人見了,全都大驚失色:「少主!」

  「哥!」朱瑩忙抓起峨眉刺追了出去。

  就在這時,異變陡生。

  一個黑影突然冒出來,一把抓起朱瑩,李妍驚呼一聲,同時,楊瑾斷雁刀一橫,刀鞘打了出去,來人武功顯然一般,眼看躲不開他這雷霆一擊,卻又有人大笑一聲,飛身上前,抄手一抓,竟「篤」一下,將那斷雁刀鞘抓在了手裡。

  楊瑾瞳孔一縮,抓了他刀鞘的人是丁魁!

  原來抓了朱瑩的正是那日在客棧找興南鏢局麻煩的玄武派門下之一,被周翡削了一條胳膊,當時見機快,僥倖留了條命,跑回了丁魁身邊,這會跟著玄武主從那山莊中趁亂撤出來,一眼瞧見了興南鏢局的軟柿子,當即便起了歪心思,想起要興風作浪。

  丁魁被楚天權擺了一道,拿到手裡的慎獨方印得而復失,還折損了不少人手,喪家之犬似的倉皇離去,心裡別提多晦氣,那獨臂的玄武黑衣人抓小雞似的將朱瑩拎到丁魁面前,涎著臉衝他獻寶道:「主上,咱們這回不算無功而返,這丫頭可是個禍害,也害了咱們不少兄弟性命呢。」

  朱瑩面貌姣好,丁魁知道手下人是什麼意思,聞聲斜著眼打量了她一眼,感覺形容尚可,便意味深長地笑了。

  朱晨血氣上湧,抽出佩劍,回身便向那獨臂人刺去:「你敢碰我妹妹!」

  不等李晟出言阻止,興南鏢局更是群情激憤,一擁而上。

  李晟:「……」

  他娘的,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看來他還走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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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詩萬卷,酒千觴 第一百十七章 復仇

  「住手!」李晟喝道。

  隨後他一個眼神遞過去,幾個機靈的行腳幫弟子各自動了起來,佔了幾個微妙的點——這一招在山莊裡李晟便教他們用過,可惜有頭有臉有門派的君子們一個記住的都沒有,反倒是那些整日裡在路上討生活的行腳幫「下九流」機靈,稍微點撥幾句,立刻便能舉一反三。

  可見有些門派沒落了也是有原因的。

  「見過為了名利頭破血流的,沒見過沒事找事還這麼積極的。」李晟緩緩挪動著腳步,同楊瑾站了個直線,兩人正好將丁魁夾在中間,隨時可以同時出手發難,「玄武主,多行不義必自斃,你想當這個武林公敵嗎?」

  丁魁聞聲大笑道:「我的奶奶,武林公敵?我是誰的公敵,就你們這幾隻小猢猻?我說,這位小哥,你是誰家的小公子呀?怎麼,霍連濤剛死,你就想接班當武林盟主啦?」

  李晟沒跟他耍嘴皮子,他目光往四下一掃,見除了興南鏢局的人真著急外,其他人雖然都在各自戒備,卻誰都不肯上前,都在準備跑路。

  有人說「仗義每在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其實儘是放屁,屠狗輩跟讀書人孬起來可謂殊途同歸,沒什麼本質區別,充其量是讀過書的無恥的姿勢更優雅而已。這些江湖屠狗輩們風裡來雨裡去地混,「道義」二字便如同讀書人的「聖人言」,只是塊鮮亮的大牌匾,真遇見事當不得真。

  李晟暗自皺眉,興南鏢局的那幫人都是花架子,往日行走江湖還湊合,遇見高手武功不能看。

  李晟和楊瑾他們倆,要是論單打獨鬥,誰都鬥不過丁魁,只能一起上。可是丁魁不是光棍一條,他還帶了不少打手,要是他們兩人都被丁魁牽制住,那吳小姐和李妍那邊出點什麼事又該怎麼辦?

  考慮別人的妹妹之前,自己的妹妹總是更重要一點。

  丁魁彷彿看透了他的諸多顧慮,得意洋洋地衝他露出一口裡出外進的豁牙,一擺手道:「別給老子磨蹭!」

  李晟正在進退維谷,玄武派的人卻毫無徵兆地動了手,四五個玄武分別撲向兩邊興南鏢局的人,朱晨首當其衝便被人一掌打飛了出去,他先天便不足,哪裡受得了這個?趴在地上半天起不來,垂在一側的腿居然當場抽起筋來。

  丁魁見狀詫異道:「哦喲,這小白臉怎麼這麼不禁打?」

  說完,他一伸手,從脖子上面卡住了朱瑩的下巴,好像拖一隻小狗,掐著她的脖子拖過來,指著朱晨道:「這麼個廢物點心給你當大哥你也要?要是我,早找機會把他宰了,自己當老大,省得這些不能當顆蛋用的東西來分家產。」

  朱瑩性子烈,受制於人連累家人受辱本已經不堪忍受,聽見這等混賬話,更是氣得渾身發抖,一時竟不知哪裡來的膽子和力氣,竟掙脫了丁魁的手,猛地上前一步,用自己的頭肩去撞他。丁魁嗤笑一聲,根本懶得躲開,隨意地一指點出,正戳在那少女肋下,朱瑩只覺得半身都麻了,當即便往前栽去,被那五短身材的丁魁一把抓住腰帶,拎了起來,拎到眼前仔細端詳,笑道:「膽子不小,好……」

  「好」什麼他沒來得及說,朱瑩便一口啐向了他的臉。

  丁魁自然不會讓她啐到,偏頭躲開,再轉過臉來,笑容卻突然消失了。他嘴角兩條耷拉下來的法令紋低垂著,神色有點死氣沉沉的猙獰,隨後,他面無表情地開口道:「這個不好,去給我換一個能解悶的。」

  旁人還沒聽懂他要換個什麼,丁魁一隻手便拎著朱瑩,猛一揮手,像摔貓崽子一樣將她往旁邊的一塊巨石上砸去。

  朱晨一條腿拖在地上,整個人已經駭傻了。

  李晟終於無暇再計較其他,提劍刺向丁魁後心,與此同時,楊瑾一刀斬向丁魁的手臂,趁著他鬆手錯身的時候上前一步,擋在朱瑩與巨石中間。朱瑩一頭撞在他胸口上,腿軟得好似麵條,直接原地跪倒,一臉涕淚地乾嘔起來。

  楊瑾出手救她小命,卻沒興趣伸手扶一把,這扛大刀的一心一意都在丁魁身上,撞開朱瑩之後,便提刀上前,叫道:「我來!」

  說完,斷雁十三刀就好似疾風驟雨似的衝著丁魁劈頭蓋臉而來。

  丁魁長嘯一聲,突然從腰間抽出一根鎖鏈,毒蛇吐信似的纏住了楊瑾的斷雁刀,將他凌空捲了起來,同時回身打開李晟的劍,叫道:「留下他們!」

  玄武們早在摩拳擦掌,聞聲立刻嗷嗷叫著便沖李晟他們帶出來的人撲了上去,除了幾個行腳幫的還算靠得住,不少人一見活人死人山便先腿軟,方才還在叫囂要「除魔衛道」的好漢們頃刻潰不成軍,還有直接臨陣脫逃的!

  眾人都是萍水相逢,哪有眼睜睜地看著別人逃走、自己斷後的道理?有第一個領頭的,後面的人簡直要一哄而散。

  除了四十八寨被大兵壓境,李妍幾乎便沒有跟人動手的機會,此時也被迫拔出刀來,一手緊緊地握著刀柄,一手拉著吳楚楚。

  她從小什麼都愛跟周翡學,長大以後也跟著練窄背的長刀,長刀一亮竟真的頗有名門之風,大開大合地一個劈砍便逼退一個玄武,然後將吳楚楚往旁邊一拽,長刀滿月似的畫了個圓,一刀推出去,漂亮的刀法下,竟沒人能近身。

  吳楚楚一直沒見過李妍出手,沒料到她這樣厲害,頓時覺得周翡以往編排這小妹的話都很不公平,便對李妍道:「你武功很好啊!」

  李妍身量未足,看起來嬌嬌小小的,提刀而立的樣子卻十分能唬人,她保持著這頗能唬人的姿勢,嘴唇微動,悄悄對吳楚楚說道:「我就三招使的熟,剛才用了兩招了。」

  吳楚楚:「……」

  李妍沉痛地說道:「好多看不完的書我都能把第一頁前三行背下來……不說這個,現在怎麼辦?」

  吳楚楚縱有七竅玲瓏的心,也不知道僅憑她們兩人,該怎麼從一幫張牙舞爪的魔頭手裡殺出去。

  此時,江湖好漢們跑了大半,不少玄武被李妍那「驚豔」兩刀吸引了過來,如臨大敵一般將她們兩人圍在了中間。

  「喊救命恐怕不行,」李妍緊張得手指關節攥得慘白,對吳楚楚小聲道,「楚楚姐,你看以德服人靠譜嗎?」

  吳楚楚將手往懷裡一摸,突然說道:「屏息!」

  說完,她猛地從懷中扯出一個布包,天女散花似的抖出了一堆白色的細粉。

  玄武們大驚,慌忙屏住呼吸後退,跑得慢的幾個人落了一身白粉,嚇得用力拍打,吳楚楚一拉李妍:「快跑!」

  李妍沒想到這位大家閨秀竟還會玩這手,當即五體投地,問道:「姐姐,你撒的什麼藥?」

  吳楚楚道:「什麼藥,是麵。」

  李妍:「……」

  玄武們很快反應過來自己被耍了,當即分兩路包抄過來,不過片刻便又追上了她們,吳楚楚又道:「屏息。」

  李妍苦中作樂地品出了一點娛樂:「哈哈哈,騙傻小子。」

  吳楚楚忙道:「這回是真的!」

  她說著,從懷中摸出了第二個包,李妍一眼掃過去,立刻敬畏地屏住呼吸,因為那是個灰撲撲的「荷包」,做工和針腳非常精緻,口上以皮繩紮緊,上面別提繡花,綵線也沒一根——這是周翡的東西,只有她覺得這玩意結實又好洗。

  吳楚楚倏地一轉彎,兩人頓時變成了逆風跑,手指一撐便解開了皮繩口,往身後一拋。

  窮追不捨的玄武們以為她故技重施,又扔出一袋麵,哪會再上當?

  然而很快,他們便發現一股詭異的異香順著風撲面而來,正是行腳幫拍花子專用的蒙汗藥。

  跑得快的玄武頓時手腳痠軟,紛紛保持著向前衝的姿勢撲倒在地。

  李妍服了:「這樣也行!我就說練武功沒什麼用!」

  吳楚楚沒料到這番險境竟然誘導她得出這麼個結論,頓時哭笑不得。

  就在她們倆剛甩脫追殺過來的玄武,尚未來得及鬆一口氣的時候,前面林子中突然有野鳥淒厲尖叫著衝天而去,李妍周身一震,止住了腳步,便聽聽見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一幫臉上帶著鐵面具的人緩緩走出來。

  為首一人約莫是個青年,一襲青衫,身量頎長,背著手,好似閒庭信步似的慢慢走,可身形卻一晃便到了近前,李妍吃了一驚,不知來人是何方神聖,提刀擋在吳楚楚面前。

  那青年看也不看她手中刀,直接開口問道:「丁魁在嗎?」

  李妍蛇都不怕,對上那面具後面射出來的眼神,卻不知怎麼的一陣惡寒,聞言吭都沒吭一聲,抬手往身後一指,說道:「那邊。」

  帶面具的青年見她識趣,便點點頭,也不道謝,看了吳楚楚一眼,嘴角一勾,露出了一個冷森森的微笑,鬼魅似的與她們兩人擦肩而過。

  貼面具只能擋住眼周,鼻子嘴與輪廓一概沒有遮擋,倘若是先前認識的人,仔細看看,不至於完全認不出來,那人走過來的時候,吳楚楚便覺得他有些熟悉,及至見了這一笑,她渾身一震,一聲「殷公子」差點脫口而出。

  原來那戴面具的青年正是當日衡陽一別的殷沛!

  可是……紀雲沉不是說他先天不良,習武不行嗎?

  怎麼一夜之間成了這樣的高手?

  吳楚楚雖然震驚,卻還記得殷沛討厭別人提起他的出身與姓氏,當下果斷一咬舌尖,硬生生地將「殷」字嚥了回去。殷沛沒有為難她們,輕飄飄地往前邁了一步,身形便如鬼魅,已在一丈開外!

  李晟餘光掃過,發現李晟和吳楚楚已經不在視線之內,頓時心急如焚,手上的劍招陡然凌厲,是不要命的打法,與丁魁幾下硬碰硬,立刻便帶了內傷。

  就在這時,身後突然有人說道:「讓開。」

  李晟強忍胸口劇痛,順勢往旁邊側身,躲過丁魁一掌,隨即便覺得一陣青色的風從他身邊捲過,一個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人上來便架住了丁魁雙掌,電光石火間已經與丁魁過了十幾招,一股陰冷無比的氣息從兩人交手處掀出來,直叫旁觀者都一陣氣血翻湧。

  楊瑾抽回斷雁刀,與捂著胸口的李晟面面相覷。

  丁魁好似認出了青衣人使的功夫,大叫道:「馮飛花,你這孫子,還敢來見我!」

  他雙拳抵在胸前,腳下一使勁,地面竟皸裂如蛛網,推向那青衣人,來人輕飄飄地順勢後退幾步,笑道:「玄武主誤會了,白虎主馮前輩恐怕往後見不到你了。」

  這聲音年輕得很,丁魁一愣,再一細看,見眼前人身形與輪廓果然與白虎主馮飛花不同,便疑惑道:「你是什麼人?」

  青衣人正是被吳楚楚認出來的殷沛,殷沛笑道:「區區名字便不報了,我看那活人死人山四派並立,多年紛爭未曾一統,覺得十分痛心,不如乾脆由我一統,往後你只需記得喚我主上就行了。」

  活人死人山欺男霸女,看上什麼搶什麼,敢怒不敢言者甚眾,才有征北英雄會上的群情激奮,還從沒聽說過有要強搶活人死人山的。

  丁魁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目瞪口呆道:「你說什麼?」

  殷沛單薄的嘴角有些刻薄地笑了起來,下一刻,一個黑衣玄武陡然從他身後偷襲,殷沛肩膀不晃,頭也不回地一伸手夾住那偷襲者的劍,輕輕一拉,便將那人扯到身前,那偷襲的玄武只覺周身好似被蛇纏住了,冷意順著他的皮肉一寸一寸地攀了上去,然後他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被那面具人抓住的手開始變黑、皮肉乾癟下去,並且順著胳膊捲過他全身。

  那玄武口中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慘叫,在眾目睽睽之下,竟成了一具人乾!

  殷沛沒有被面具遮住的臉上露出一點微微的紅暈出來,他扯過一張手帕擦了擦手,在丁魁驚駭的目光下說道:「玄武主,你怎麼那麼遲鈍呢?至今還以為是白虎主將你坑到永州的嗎?嘖……」

  丁魁瞳孔驟縮,看了看地上可怕的屍體,又想起眼前的面具人會使馮飛花的武功,頭皮都麻了。

  旁邊的楊瑾等人也看呆了,李晟伸手用力一扯他,低聲道:「來者不善,至少非友,趁他們狗咬狗,快走!」

  留下的人立刻互相攙扶,趁著那兩大魔頭對峙的時候飛快地跟著李晟跑了,殷沛餘光瞥見,也沒阻止,只是目光在朱晨身上停留了一下,朱晨好似被毒蛇盯住的青蛙,後背立刻佈滿了冷汗,連跟死裡逃生的朱瑩抱頭痛哭的時間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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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詩萬卷,酒千觴 第一百十八章 蠱毒

  什麼挖心掏肝的木小喬,大變活人的楚天權……等等諸多奇人怪事,李晟自以為已經看得不少了,可單就令人毛骨悚然這一點來看,以上諸多妖魔鬼怪,還真沒有一個比得上殷沛。

  就連看見什麼都想較量一二的楊鬥雞都二話沒說,提起斷雁刀便撒丫子跟著他們跑了。

  一行人同先一步退出戰圈的吳楚楚和李妍匯合,裹挾著一幫老弱病殘,一路絲毫不停留地往約好的城外跑去,趕路了一天一宿,方才落腳。

  永州城彷彿成了一口煮著沸騰毒水的大鍋,稍不注意便會被飛濺的毒液濺個魂飛魄散,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直到眾人逃離了這是非之地,在一家小客棧裡落下腳來,朱瑩還在不住地哆嗦。

  「放心住一晚上吧,」楊瑾同掌櫃的說了幾句話,轉回來將紅色五蝠令扔回到李妍懷裡,說道,「這是行腳幫的客棧。」

  李晟聞言回頭看了一眼,客棧很小,掌櫃的得兼任大廚,廚房的簾子沒拉,那掌櫃正手持一把大砍刀,在後廚剁排骨,刀光冷森森的。彷彿察覺到了李晟的目光,那掌櫃抬起頭來衝他一笑,露出一口慘白的牙。

  李晟忙端起他對外人時世家公子似的溫文爾雅,客氣地衝那掌櫃拱手致謝,回過頭來,卻自己長出了口氣,後脊樑的冷汗還是一層一層的往上反——從前聽人說「江湖險惡」「江湖快意」,險惡的地方他向來只當耳旁風,只記得「快意」二字,傾慕不已。

  非得他自己仗著劍、不知天高地厚地走一趟,才能知道深淺,不必提外面那些動輒磨牙吮血的大魔頭,便是這邊陲處的小小客棧,倘不是有楊瑾和李妍手上那隻五蝠令,晚飯桌上的包子肉餡便指不定是誰身上剁下來的。

  原來險惡才是常態,快意不過一時,而且你快意了,便必有人不快意。

  李妍不會看人臉色,沒注意李晟臉色不好,目光在疲憊的眾人身上掃了一圈,她賊頭賊腦地伸出爪子扒拉了李晟一下:「哎,哥,我跟你說……」

  李晟本就心裡鬱悶,見了她更是心頭火起,二話沒說,直接扣過李妍的掌心,拿起筷子便打。

  李妍驚呆了,好不容易忍住了沒在大庭廣眾之下一嗓子叫出來,手心幾下便被李晟抽出了一排紅印,疼得眼淚都出來了。

  李晟將木筷往桌上一拍,冷冷地地李妍道:「你還有臉哭?『平時不用功,將來出門在外有你後悔的時候』,這話姑姑說過你沒有?我說過你沒有?今天算你運氣好,可你難道打算這輩子都靠撞大運活著?」

  李妍扁扁嘴,她小事上雖然慣常任性,正經事上卻不大敢跟大哥嗆聲,尤其這會出門在外,連個給她撐腰的都沒有。她哭也不敢使勁哭,自己坐一邊抽抽噎噎,把袖子抹得一塌糊塗。

  旁邊楊瑾好似見識了一種全新的動物,頗為受驚,摟著他的雁翅大環刀將屁股底下的凳子挪遠了,警惕地瞪著李妍。

  李晟到現在一閉上眼,都能想起自己被丁魁困住,一偏頭發現李妍她們不見了時的心情,越發氣不打一處來,沉著臉瞪李妍,瞪得她抽噎也不敢了,憋得臉色通紅,大氣也不敢喘。

  楊瑾又將凳子挪了一掌遠,心道:「她要炸了。」

  吳楚楚實在過意不去,只好低聲道:「是我不好,是我拖累……」

  李晟一擺手,他好似臉上掛了兩個切換自由的面具,對李妍從來沒好臉,但一轉向別人,態度便又讓人如沐春風了。

  「不礙吳姑娘的事,」李晟一垂眼,說道,「舍妹不成器,叫諸位看熱鬧了。」

  李妍實在憋不住,急喘了幾口氣,哭得把自己噎住了。

  吳楚楚在桌子底下抓住她的手搖了搖,小心地轉移著話題,說道:「那個戴面具的青衣人,我以前見過的。」

  她三言兩語便將殷沛、紀雲沉與鄭羅生的恩怨交代了一遍,末了又有些疑惑地說道:「我雖然不懂,但上一次見他的時候,他好像並沒有這麼厲害的身手,今日再見,覺得他整個人都有點古怪。」

  眾人很快被她這一番曲折的故事攝去了心神,訓妹的忘了訓,委屈的也總算有機會將鼻涕擤乾淨了。

  「山川劍的後人?」楊瑾先是面露嚮往,隨即想起那被吸乾的玄武門人,又皺起了眉,「怎麼會長成這樣?你們中……」

  「我們中原人沒一天到晚不好好練功走邪魔外道!」李妍帶著濃厚的鼻音打斷他。

  「也不能那麼說,」李晟想了想,說道,「功夫一道,有幾十年如一日練出來的,也不乏有劍走偏鋒的高手,只是無論花什麼,都得有代價,想攀絕境,必臨險峰,你們看著他是一步登天,但背後付出的代價也必然極大,相比起來,花花功夫和心思反而是最穩妥的,也不必非議……只是我沒看明白,他是怎麼把那人吸乾的?」

  吳楚楚和李妍都沒有親眼看見,李晟離得稍遠,唯有楊瑾遲疑了一下,說道:「我倒是看見了一點。」

  三個人六隻眼睛都落到他身上。

  楊瑾平常不拘小節,袖口總是輕輕挽到手腕朝上一點,露出來一小截手臂,他說到這裡,手臂上居然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我不確定看沒看錯……」楊瑾遲疑道,「但是那具乾屍死之前,身上好像有什麼東西在動,就是皮下似乎有個什麼活物,不知是什麼東西,正好爬到他臉上的時候,我看了一眼。」

  他好像怕自己說不清楚,沾了一點水,在桌上畫了一坨:「大約這麼大,就是這個形狀。」

  楊瑾成功地將雞皮疙瘩傳染給了其他人。

  半晌,吳楚楚才開腔,她攏了攏外袍,低聲道:「我好像有點冷。」

  李妍:「我也……慢著,誰把門打開了?」

  李晟探手按住了腰間雙劍。

  小客棧關上的木門「吱呀」一聲開大了,跟後廚正好來了個臉對臉的穿堂風,方才還在各自低聲說話的客棧大堂裡頃刻間鴉雀無聲,「叮」一聲輕響分外扎耳朵——那是門簾上的小珠子撞在鐵面具上的動靜。

  李晟心裡「咯噔」一下,心道:「白天不能說人,晚上不能說鬼,老話還真是誠不我欺。」

  噩夢似的殷沛出現在門口,慢條斯理地伸手見門簾攏成把,輕輕拂到一邊,負手走進客棧中,他目光四下一瞥,十分浮誇地嘆了口氣:「瞧瞧,人生何處不相逢啊。」

  殷沛露在鐵面罩外面的臉比方才更紅了,好像抹了劣質的胭脂,臉頰和嘴唇紅得妖異,脖頸雙手卻慘白得發青,單看這幅尊容,好似已經能直接推到墳頭上當紙人燒了。

  不知誰不小心失手打翻了杯子,打碎杯子的動靜格外扎眼,殷沛轉臉看向吳楚楚,楊瑾緩緩將斷雁刀推開了一點。

  殷沛對吳楚楚問道:「以前跟你一起的那個野丫頭呢?」

  吳楚楚的聲音有些發緊,低聲道:「她……她和我們分頭走了。」

  「哦,」殷沛一點頭,笑道,「可惜。」

  吳楚楚一手心汗,可惜什麼?

  周翡與殷沛雖然無仇無怨,但對他可不曾客氣過,此人一看便是心性偏激之人,莫不是想將當日受的辱一起報復回來?

  殷沛見她後脊樑骨僵成了一條人棍,十分得意地笑道:「怎麼,怕我?」

  吳楚楚點頭也不是,搖頭也不是,唯恐一個回答不當,跟別人找麻煩,後背更僵了,李妍卻不管那許多,張口便要說話,被吳楚楚在桌下一把按住。

  殷沛顯然眾人的戒備與畏懼取悅了,愉快地笑出了聲,隨即寬宏大量地放過了他們這一桌,轉向興南鏢局一側,伸手一指朱晨,說道:「你,跟我走。」

  興南鏢局大概應該改名叫「倒霉鏢局」,眾人被這無妄之災砸了個暈頭轉向,朱晨臉色陡然白了,強撐著發軟的腿站起來,勉強鎮定道:「這位前輩……不知有何指教?」

  「前輩?」殷沛尖聲笑起來,「前輩,哈哈哈!」

  朱瑩哆嗦了一下,下意識地抓緊了兄長的袖子。

  「你天生不足,」殷沛道,「注定是個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廢物,走什麼鏢?瞎湊熱鬧。本座座下缺幾條得用的狗,你過來給我當奴才,我教給你幾招保命的招式,日後你只需在我一人面前做狗,宇內四海,隨意作威作福,怎麼樣?」

  他每說一句,朱晨的臉色便白一分,最後不知是氣還是畏懼,竟瑟瑟發起抖來。

  朱瑩顯然已經習慣維護柔弱的兄長,跳起來道:「我哥是興南鏢局的少當家,你胡說什麼!」

  殷沛好似聽了個天大的笑話,縱聲大笑道:「興南鏢局?還……還少當家?哈哈哈哈,好大的名頭,可真嚇死區區了。」

  他話音未落,人已經到了朱家兄妹面前,一把抓住朱晨胸口。朱晨再瘦弱也是個十八九歲的大小伙子,接近成年男子身形,誰知在他手中卻好似一片輕飄飄的紙,被殷沛一隻手提在手裡。

  殷沛慘白的手腕上爬過一隻面貌猙獰的蟲子,約莫有大人的食指長,一直爬到了殷沛指尖,觸鬚抵在朱晨喉嚨下,彷彿下一刻便要從裡面鑽進去!

  朱瑩與那蟲子看了個對眼,駭得「啊」一聲尖叫出聲。

  吳楚楚大聲道:「公子,正所謂『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你方才仗義出手,助我們打退那些活人死人山的惡人,我們都很感激,可你如今所作所為,又與那鄭羅生有什麼不同?」

  殷沛聞言,偏頭看了她一眼,長眉高高挑起,躍居鐵面具之上。

  「不錯,」他坦然道,「你眼光很好,我正是跟鄭羅生學的,鄭羅生不好嗎?他錯就錯在本事不夠大而已,你放心,我已經吸取了這個教訓。」

  吳楚楚說不出話來。

  殷沛眼睛一亮,笑道:「莫非你也想入我門下?也不是不成,你雖然百無一用,勉強還能算聰明。」

  他揪著殷沛,在眾人驚呼中轉身掠至吳楚楚面前,楊瑾的斷雁刀「嘩啦啦」的響了起來,刀鋒如火一般徑直斬向殷沛身上那噁心的蟲子。

  殷沛哼笑道:「螻蟻。」

  他身形不動,一抬手抓向雁翅大環刀的刀背,長袖之下,又有一隻可怕的蟲子露出頭來。

  就在這時,一道刀光橫空而過,好似一陣清風從殷沛與楊瑾之間掠過,「篤」一下將那蟲子釘在了地上。

  殷沛暴怒:「什麼人!」

  李妍卻大喜:「阿翡!」

  周翡一身風塵僕僕,顯然是趕路而來,甩手將苗刀上的蟲屍抖落,她皺著眉端詳了殷沛片刻:「是你?」

  殷沛倏地鬆了手,任朱晨踉蹌幾步一屁股坐在地上,咧開他那張吃過死孩子一樣的嘴唇:「不錯,是我,久違。」

  李晟顧不上問她方才死到哪去了,起身低聲道:「阿翡,小心,此人功力與丁魁不相上下,身上還有種會吸人血肉的蟲子……」

  「涅槃蠱。」周翡接道。

  李晟:「……」

  他十分震驚,沒料到自己這兩耳不聞窗外事的妹子竟也有博聞強識的一天。

  「我沿原路回去找你們,結果看見一地殭屍,」周翡道,「一個同行的前輩告訴我的——什麼鬼東西也往身上種,殷沛,你他娘的是不是瘋了?」

  吳楚楚方才為了避免激怒殷沛,便是打招呼都只稱「公子」,沒敢提「殷」字,不料周翡毫無避諱,大庭廣眾之下一口道破他名姓,殷沛怒不可遏,爬蟲似的脖筋從頸子上根根暴露,大喝一聲,猝然出手發難。

  周翡不知是無知者無畏還是怎樣,橫刀便與他槓上了。

  楊瑾先是皺眉,隨即倏地面露驚異——他發現不過相隔兩天一宿,周翡的刀又變了!

  周翡的破雪刀走「無常道」,原本是她擅長觸類旁通與取長補短,將不少其他門派刀法吸取納入,刀法時而凌厲時而詭譎,叫人無跡可尋。

  可是突然之間,她好似經歷了什麼巨大的變故一般,破舊的苗刀在她手中竟好似脫胎換骨,陡然多了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只有真正浸淫此道的人方能看出端倪。

  所謂「無常」者,有生老病死、樂極生悲,又有絕處逢生、人非物是。

  世情恰如滄海,而凡人隨波於一葉。

  九式破雪,「無常」一篇,本就該是開闊而悲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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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7-24 02:23:06 |只看該作者
卷五 詩萬卷,酒千觴 第一百十九章 何懼

  殷沛內功深厚得詭異,分明沒怎麼移動,外洩的真氣卻將一邊空出來的桌椅板凳全部震得獵獵作響,大有要搖山撼海、鬧鬼叫魂的意思。而他領口、衣袖間不時有詭異的怪蟲露出頭來,一旦近身,很可能便被那蟲子沾上,尋常人看一眼已經覺得膽寒。

  周翡卻全然不在乎。

  可能是她見過殷沛以前那被人一抓就走的熊樣,也可能是因為她方才經歷過自己最恐懼、最無力回天的時刻,這會哪怕是天崩地裂都能等閒視之了。

  周翡沒有練過速成的邪派功法,也沒有人傳功給她,於內功一道只能慢工出細活,哪怕是枯榮真氣,也需要漫長的沉澱。

  她清楚自己的斤兩,因此以往遇見那些武功高過她的對手,都是憑著抖機靈和一點運氣周旋,鮮少正面對抗。

  可是這一刻,當她提刀面對殷沛的一瞬間,周翡突然有種奇特的領悟——那是一種難以言喻的感覺,是無數個早起晚睡,不厭其煩的反覆琢磨、反覆困頓之後洞穿的窗戶紙,好似突如其來的頓悟。

  破雪刀從未有過自己的內功心法,如果持刀人有李瑾容那樣犀利深厚的積澱,它便是睥睨無雙的樣子,如果持刀人有楊瑾那樣紮實的基本功,它便是迅疾剛正的樣子。

  甚至在周翡這樣始終一瓶子不滿半瓶子晃的人手裡,破雪刀也有獨特的呈現。

  它只是一套刀法。

  刀背不到半寸厚,刀鋒唯有一線,卻能震懾南半個武林。

  破雪刀中有「無鋒」「無匹」與「無常」,卻沒有一個篇章叫做「無畏」,因為這是貫穿始終,毋庸贅言的。

  此為世間絕頂之利器。

  無論她的對手是血肉之軀還是山石巨木,她都有刀鋒在手,刀尖在前。

  殷沛周身裹挾的真氣好似一泊深不見底的水,將他牢牢地護在中間,凡外力深入其中,必受其反噬,周翡的刀鋒卻好似悠然劃過的船槳,悄然無聲地斜沒入水裡,攪動間,水波竟彷彿跟著她走,半舊的苗刀如有舉重若輕之力,輕而易舉地避開殷沛掌風,直取他咽喉。

  殷沛吃了一驚,竟不敢當其鋒銳——他的功夫畢竟不是自己苦心孤詣練成,危機之下,常有本能之舉,殷沛的本能是退避。

  僅退了這麼一步,他方才那神鬼莫測的氣場便倏地碎了。

  殷沛很快回過神來,怒不可遏,一伸手抽出一條長鎖鏈。

  楊瑾一眼認出,這正是丁魁方才用過的那一條,那麼玄武主的下場可想而知了。

  還不待眾人毛骨悚然,那長鏈便飛了出來,三四隻大蟲子順著鎖鏈飛向周翡,其中一隻不知怎麼的掉落在地,正好爬到了一個不知名的倒霉蛋腳上,那人愣了片刻,好似被掐住了喉嚨,面色先青後紫,繼而憋足了勁,殺豬似的嚎叫起來,情急之下,他竟伸手去抓,怪蟲順勢一頭鑽進他手掌中,逆流而上地順著他的胳膊爬過那人全身,不過片刻,便將他吸成了一具人乾。

  與此同時,那殷沛好似嗑了一口大力丸,手中鐵鏈陡然凌厲了三分,他冷冷地一笑道:「什麼東西都出來混,這點微末功力,食之無味,棄之可惜。」

  周翡腳步幾乎不動,一手拿刀一手拿鞘,手中好似有一對交替的雙刀,她「嘎啦」一下以鞘隔開殷沛鐵鎖,鐵鏈妖怪舌頭似的捲在了長鞘上。

  兩隻怪蟲正好飛到空中,分左右兩側衝向周翡,周翡往後一躲,後腰撞上了一張木桌。

  殷沛尖叫道:「看你哪裡走!」

  周翡將苗刀一換手,面上瞧不出慌亂,整個人沿著木桌往後一仰,擦著桌沿滾了過去,竟沒有碰翻那小小的桌子。她手中苗刀成了一陣颶風,刀鋒快得叫人看不分明,密密麻麻地在空中織成了一張大網,而後只聽「噗」一聲,有什麼東西落入木桌上的茶杯裡,片刻後,兩隻各自被斬成三段的蟲屍輕飄飄地浮了上來。

  那碗水泡成了青紫色。

  最後一隻怪蟲此時堪堪落在周翡刀尖,雙翅顫動,竟不往前走。

  這畜生好似也生出了靈智,突然瑟縮了一下,倏地從她刀上落地,在周圍眾人一陣驚慌失措的「吱哇」亂叫聲裡閃電似的爬過,一頭縮回了殷沛褲腳裡。

  殷沛呆住了。

  「聽說涅槃蠱與蠱主連心,」周翡看了他一眼,慢吞吞地回手端起一壺酒,將壺蓋打開,用黃酒沖了沖苗刀沾了蟲血的刀身,又問道,「殷公子,你以一人之力,算計死活人死人山兩大魔頭,豐功偉績夠刻一個牌坊的,按道理比我厲害,怎麼居然會怕我?」

  殷沛臉上不正常的紅越發濃豔,好似就要滴出血來,喝道:「你放屁!」

  他說著,便去驅動隨身的蠱蟲,可那些怪蟲們好似紛紛失了威風,不管怎麼催逼都只是踟躕著圍著殷沛褲腳繞圈,死活不肯往周翡那邊鑽。

  周翡不過區區一個年輕姑娘,比之丁魁、馮飛花等人,硬功自然大大不如,這點殷沛心裡明白,可「畏懼」一物,自古無跡可尋,好比幼兒怕黑、孩童怕雷,根本毫無根據,非理智所能克。

  或許周翡態度太篤定,手中的破雪刀又太莫測,也或許是周翡將長刀架在他脖子上、在衡山密道中單槍匹馬直面青龍主的那幾幕在殷沛心裡的烙印太深。

  反正此時見滿地蠱蟲不聽調配,殷沛心裡本來不怕,這會也真的生出隱約的畏懼來。

  他臉上的血色蔓延到了眼裡,眼白上佈滿了血絲。

  隨後,殷沛猛地一甩手,十多隻怪蟲驟然往他身後衝了出去,只聽數聲慘叫響起,門口所有人——連同方才跟著殷沛的一堆跟班都反應不及,敵我不辨地被蠱蟲吸了個乾乾淨淨。

  殷沛不吝惜外人的性命便罷了,連他的跟班也毫不在意,將他們當成了隨時可拋的垃圾,看也不看留下的屍體,整個人好似一團暴起的青影,衝出門外,倏地便沒了蹤影。

  客棧裡濃重的血氣衝天,熏得人一陣陣作嘔,半晌沒人吱聲。

  好一會,吳楚楚才喃喃道:「他……他這是發瘋了嗎?」

  周翡將苗刀收入鞘中,掛在背後,默默從懷中摸出一個泛著辛辣氣的小藥包塞給吳楚楚。

  吳楚楚:「這是什麼?難道是驅蟲的……阿翡!」

  周翡從桌上端起一個空茶杯蓋,偏頭吐出一口淤血來。

  她這一串動作下來,居然堪稱井井有條,一滴血都沒弄到衣襟上,乃至於剛開始眾人都沒看出她背過身是幹什麼。

  「天啊,姐!」李妍一把拉開她胳膊,「你……你……你為了少洗一件衣服也是絕了!」

  殷沛那身功夫太古怪了,其厚重可怖直追楚天權,周翡雖然片了他的蠱蟲,卻也被那長鐵鏈上暴虐的真氣震傷了肺腑。

  幸虧殷沛以歪門邪道得來的功法十分囫圇吞棗,又被周翡用一包老和尚特產的驅蟲藥嚇跑了,否則今天還不知道誰得躺下。

  朱晨心裡一急,當即便要上前看她,誰知他剛剛往那邊走了一步,周翡已經被人圍住了。

  李晟揪過一把長凳,往周翡身後一塞,暴跳如雷道:「讓你逞強,就你厲害,你一天不顯擺能死是吧?活該!」

  「好了好了,稍安勿躁。」吳楚楚往四周看了一眼,三步並作兩步跑到掌櫃處,討來一杯溫水給她漱口。

  楊瑾雙臂抱在胸前戳在一邊,迫不及待地說道:「你方才那是什麼刀?我要跟你比試一場!」

  吳楚楚和李妍同時開口抗議。

  吳楚楚道:「楊公子,勞駕!」

  李妍則直白地吼道:「滾!」

  他們雖然聽起來十句有九句是在七嘴八舌地吵架,卻好似是自成一國。

  朱晨敏感地發現,自己這個外人走過去有些格格不入的扎眼,他便茫然地停下腳步,覺得臉側有些發疼,便伸手一摸,這才意識到方才摔在地上的時候,臉上蹭破皮了。

  「你天生不足,注定是個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廢物。」

  不知怎麼的,殷沛那句話在他心裡一閃而過,朱晨落寞地低下頭,承認殷沛說得千真萬確。

  「哥。」朱瑩小心翼翼地靠過來,拉了他一下,「你沒事吧?」

  朱晨看了她一眼,勉強提了一下嘴角,搖搖頭,心裡悲憤地想道:「還要妹子護著我,我真是個活著多餘的廢物。」

  驚魂甫定的眾人誰也不敢收屍,最後還是楊瑾這混不吝幫著掌櫃一起,用長棍將屍體都挑了出去,一把火燒了,此時還跟在李晟等人身邊的本就沒剩下幾個人,經此一役又傷亡不少,看著幾乎有些可憐起來。

  一行人心神俱疲地隨意休息了一宿,第二天一早,便陸陸續續地前來辭行,來時個個躊躇滿志,此時卻大概只想盡快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朱晨從房中出來的時候,周翡已經將她每日清晨慣例的基本功練完了,生疏客套地衝他點了一下頭,便收了刀要走開。

  朱晨下意識地叫住她:「周姑娘!」

  周翡停下腳步,回頭看著他。

  朱晨手心倏地冒出一層細汗,勉強穩住自己的聲音,上前搭話道:「周……周姑娘傷怎麼樣了?」

  周翡道:「不礙事,多謝。」

  她鬢角被細汗微微沾濕,神色是一如既往的愛答不理,但朱晨卻莫名覺得她身上有了好大的變化,那少女清秀的眉眼間原本的一點急躁之色悄然散盡,變得平靜而幽深,好像天塌地陷也不能再讓她色變。她似乎已經站在了更遠的地方,讓朱晨瞬間生出某種根深蒂固的自慚形穢。

  朱晨又問道:「那位……那位謝公子呢?」

  周翡頓了頓,隨後面不改色地說道:「他有點事,先回師門了。」

  朱晨張了張嘴,似乎還有話說,可又偏偏說不出來,出了一層戰戰兢兢的虛汗,周翡不知道他這是什麼毛病,莫名其妙地抬頭看了他一眼,將朱晨看得越發緊張。

  這時,急匆匆的腳步聲從前面傳來,李晟慣常耷拉張討債的臉,不客氣地衝這邊喊道:「周翡,你昨天不是說要早點走,怎麼還磨蹭,吃不吃飯了!」

  周翡一皺眉,感覺李晟這腔調活像大當家親生的,便沖朱晨一點頭,轉身走了。

  春寒料峭,晨間水露微涼,落在他頭頸間,朱晨看著周翡匆匆而去的背影,心裡默默將沒來得及出口的話在心裡說了一遍。

  「我們朱家祖籍洞庭,後來隨霍堡主南渡,便搬到了湘江一代,背靠青山而居,山間有一條寬寬的水,淺處涉水方才沒過腳踝。這些年興南鏢局名聲漸衰,家道中落,雖不怎麼富裕,但庭中栽滿了杏花,這時回去,若是腳程快,剛好能趕上杏花如雪。這一路多虧你們仗義相助,要是肯賞臉到朱家莊一敘,讓我聊盡地主之誼……」

  然後他看見周翡懶洋洋地走過拐角,沖那邊的人罵道:「來了,催命嗎?」

  終於還是沒能將想說的話說出口。

  朱晨有些自嘲地笑了一下,收拾起滿心遺憾,想道:「算了,下次有機會再說。」

  然而他終身沒有能等到下一次機會。

  鬧劇似的征北英雄會倉皇結束三天後,昏迷的謝允被同明大師帶回蓬萊,周翡對此諱莫如深,誰也不敢往深裡問,他們與興南鏢局眾人分道揚鑣,快馬加鞭奔蜀中而去。途中楊瑾接到「小藥谷」擎雲溝家書,總算還想起自己是家主,只好與周翡約定下次再來比過,南下而去。

  煙花三月裡,前線正在對峙,第一批望風而逃的百姓已經在南方紮下了根,而戰火居然還在多方扯皮裡沒能燒起來。

  飛卿將軍聞煜將一件加了厚的大氅搭在周以棠身上,周以棠正在看一封摺子,頭也沒抬道:「多謝。」

  他說著,自然而然地伸手一攏,突然愣了愣,仔細一摸,問道:「李大當家送來的?」

  聞煜奇道:「這怎麼能摸出來?」

  周以棠的手指一捋,便見那加了棉花的地方線沒縫緊,居然被他捋下了幾根棉線。周以棠低頭一笑道:「見笑。」

  聞煜:「……」

  欺負別人老婆離得遠。

  這時,一個親兵突然急匆匆地跑了進來:「將軍!周大人,外面有人求見,拿了這個。」

  周以棠一抬頭,見那親兵捧著一把斷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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