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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迷彩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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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要離刺荊軻】 我要做門閥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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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7-20 07:10:48 |只看該作者
第一千一百六十四節 長安(2)

霍光看著李廣利遠去的背影,忽然搖了搖頭:“衛將軍,終究還是意難平啊!”

“可惜,卻是認不清自身的定位!”

意難平的人,霍光見過很多很多。

而那些人中,除了少數幾人,有大智慧、大毅力,終于破除困境,卷土重來。

余者,無不是變成了炮灰,成為了尸體。

而李廣利,在霍光看來,其命運注定是炮灰,注定是為王前驅的卒子。

“您何必如此直白?”在霍光身側,御史中丞楊敞道:“平白得罪了人,結下了仇怨……”

“嘿……吾若不如此……”霍光舔著舌頭道:“那就要徹底得罪鷹楊將軍了!”

“況且……”霍光看著自己的心腹,輕聲道:“御史中丞難道不知,一山難容二虎的道理?”

現在的朝局,經過一年的動蕩、調整與改變,如今已經漸漸清晰。

朝堂內外,正在日益分裂為兩個集團、勢力。

支持太子劉據的,與支持太孫劉進的。

其中,太孫集團,最為耀眼,也最有前途!

畢竟,天子在位而立太孫,基本保障了其未來的地位。

也保障了其權力!

但問題是——這位太孫殿下身邊,英才濟濟。

旁的不說,如今的新豐系中,能臣輩出。

桑鈞、張萬年、龔遂、解延年、丁緩、趙過……

這些人的名聲,哪怕是在齊魯也是如雷貫耳。

更有著公羊學派的大儒們,上下奔走,為之揚名,為之傳言,于是如火上烹油,越發繁盛。

天下有識之士,英才之輩,無不以為新豐之隸臣而自傲!

民間有諺語曰:為人不為新豐吏,便稱豪杰也枉然!

但問題是,這是對年輕人,對寒門,對未出仕的少年人而言的。

似霍光、張安世、楊敞、上官桀這些人來說,太孫系就大大的不妙了。

為何?

因為太孫麾下有一個一個人的光芒就遮蓋了其他所有人光芒的存在。

一個堪稱bug的人物——鷹楊將軍張子重!

年二十,而拜上將軍,將涼州內外軍事,總領西域、匈奴事務,持節奉詔英候鷹楊將軍!

而他的履歷,更是耀眼的讓人看不清!

十八歲為侍中領新豐令,輔佐太孫,治政一方,致畝產七石,禾黍豐收。

十九歲持節出塞,率數千之兵,過難侯山而禪姑衍山封狼居胥山,橫掃匈奴如卷席,生生的依靠一己之力,將匈奴打成現在這樣的四分五裂之局。

于是功封英候,拜為鷹楊將軍!

是‘維師尚父,時維鷹揚!’的鷹楊將軍!

以至于年輕士人們常常在自謙的時候喜歡說:‘小子雖無文武之才,猶有鷹揚之志!’。

二十歲便已經坐鎮令居,掌握涼州上下大權,征討殺伐從心而定!

有張子重在,任何人進太孫系,都是洗腳婢的命!

只能和那于己衍、公孫遺、司馬安等人一般,為其傳聲筒,做其傀儡而已。

哪有什么前途地位可言?

大家都是讀過史書的。

當年武王曾說:予有亂臣十人。

但除周公外,其他九人姓名今何在?

霍光可不想未來史書上,他的名字成為了‘鷹楊將軍臣毅等’中的等。

所以,太孫系直接排除。

他唯一可以靠攏與努力的方向,就只剩下了太子據了。

既然如此,那么,太子據身邊目前的那些人,就統統是他霍光的對手。

而和他同樣有著想法的李廣利等人,也就自動變成了敵人。

霍光豈能眼睜睜看著李廣利走的比他更遠、更快?

楊敞在旁,卻是搖了搖頭,道:“您真的不打算參與其中嗎?”

現在,那位鷹楊將軍好不容易留下了一個把柄——未經長安詔命,就自行出兵征討匈奴。

雖然說,這個把柄其實根本算不上什么。

也不可能對其造成什么傷害。

但卻是一個很好的向天子、太子表明心跡與態度的機會。

況且,三人成虎,若大家都說張子重擅自出兵,破壞制度。

哪怕天子不信,也架不住太子信啊。

“您真的以為,天子會不知道?”霍光閉上眼睛道:“子明兄啊……”霍光語重心長的道:“吾侍奉陛下將近二十年,日夜在君前左右,焉能不知陛下的脾氣?!”

當今天子的性格,霍光太清楚了!

這位陛下,雖然看上去喜怒無常,但那其實是表象。

事實上,他決定的事情,就會一往無前,他篤定的事情,就會堅持到底!

就像打匈奴,也如修仙求長生。

用人方面,也是如此。

除非那人讓其失望,否則,屢戰屢敗,屢敗屢戰,他都能支持到底!

而鷹楊將軍張子重,如今別說失敗了。

他連挫折都沒有遇到過!

于是,別說是不請示長安了,講真,他就算是將河西捅個底朝天,當今天子也只會護著他!

至于表明心跡、態度?

這種幼稚到極點的行為,也就只有李廣利和劉屈氂這樣病急亂投醫的家伙,或者其他腦子不好使了,以為能投機取巧的笨蛋會傻乎乎的拿去封為圭壁!

可惜,他們忘記了一個最重要的事情:天子是太子的生父,而太子是太孫的生父。

祖孫父子三代人,本就是一體的。

天子的臣子,在理論來說也是太子、太孫的臣子。

太子、太孫的臣子,也是天子的臣子。

平時各方私底下明爭暗斗,或許天子、太子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但若鬧到臺面上,這些家伙還不知收斂。

那么無論是天子也好,太子也罷,都會只有一個感覺——你們在離間我們父子祖孫,欲要亂我家邦!

簡單的來說,就是緩則!

而且是良心壞透,心肝脾肺都臭掉了的那種!

“等著瞧吧!”霍光呢喃低聲自語,聲音小到只有他自己能聽清:“吾已經仿佛看到了暴風雨!”

“天子一怒,伏尸百萬,流血漂櫓!”

他抬起頭,望著前方正緩緩打開的宮門,那朱紅色的宮闕,其色如血。

今天以后,這朱紅色的宮墻上恐怕又要沾染公卿血!

霍光回頭看著身后熙熙攘攘的群臣貴族們,他猛然想道:“說不定,如今的一切,皆是陛下故意縱然,甚至親自引導之故!”

若非如此,這許多的公卿大臣,是怎么在如今聚集到這里的呢?

時事造就英雄,英雄又會影響時代,要麼勝利,要麼滅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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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8-3 09:46:47 |只看該作者
第一千一百六十五節 隔閡(1)

建章宮中,太子劉據正在閱讀著手上的書籍。

這是少府刊印的《春秋》。

“多行不義,必自斃!子故待之……”劉據輕輕念著書上的文字,闔然長嘆:“孤待之,待之矣!”

他身側,一個宦官悄悄的湊到他身邊,稟報起來:“殿下,奴婢剛剛得到消息,在京文武大臣數十人,于建章宮南闕入宮,欲要陛見天子……”

“為何事?”劉據問道。

“據說是因鷹楊將軍無詔命出兵之事……”

“許多大臣都以為,此例不開可,欲求陛下懲治……”

“胡鬧!”劉據猛然起身,搖著頭:“亂彈琴!”

“大將在外,豈能事事稟君而后行?若貽誤戰機,誰來擔責?”劉據臉色有些潮紅:“且夫鷹楊將軍奉詔持節,本就有便宜行事,先斬后奏之權!”

“是呢!”那宦官附和著道:“宮里面很多人也都在私底下議論,大家都說,這個事情公卿們純粹是嫉妒……”

劉進聽著,臉色越發的潮紅起來。

忽然,他問道:“汝可知,是那些人在彈劾鷹楊將軍?”

“回稟殿下……”宦官道:“奴婢聽尚書臺那邊的人說,現在遞彈章的人里有丞相劉公、衛將軍李公、太子詹事何公……”

“何子明?”劉進打斷這宦官的話,眉頭緊緊皺起來。

“回稟殿下,奴婢聽說是有何詹事在其中……”宦官小心翼翼的答道:“至于真假,奴婢就不知道了……”

“那汝所知的孤幕府之臣中,八百石以上有幾人參與?”劉進握著拳頭問道。

“除了何詹事以外,似乎王家令與黃洗馬也參與其中……”

“王純源?黃安之?”劉進臉色黑的和木炭一樣,牙齒緊緊咬住了嘴唇。

何子明、王純源、黃安之,都是劉進身邊的老人了,他們從八年前開始,就服侍劉進左右,擔任侍從,平時寫寫文章,做做詩賦,為人都是那種進退有據,忠厚本分之人。

劉據南下治河的時候,考慮到他們都是務虛的文人,恐怕去了雒陽也沒有事情可以干。

劉據于是特意好心的提拔了一下他們,讓他們擔任太子詹事、洗馬、舍人等清貴之官,也算是補償了,叫他們將來也能有個依憑。

哪成想,自己好心卻弄出了這么大的簍子!

劉據現在用屁股都能猜到,長安城的士民們若是知道這個事情之后,會怎么想了?那些八卦黨們又該如何編排了?

父子不和,祖孫矛盾……

恐怕相關的故事都已經編了數十,傳的沸沸揚揚了。

更糟糕的是……

他的父皇,當今天子,又會怎么想呢?

會不會認為,是他指使的?!

會不會認定,他這個太子,連自己的兒子都包容不了?!

“蠢貨!!!!!!”劉據在心里大罵起來。

他知道,現在事情恐怕已經很難收拾了。

自古以來,人心比任何武器都鋒利。

但諷刺的是,所謂人心,沒有人能剖白,所謂忠奸,常常難以認定。

所以,朝堂上素來論跡不論言。

話講的再好聽,行動跟不上,沒有人鳥。

同樣的道理,行動只要跟上了,那么就算一個字都不說,也會被人記在心里。

現在,他的太子幕府中的主要人物至少是在外人眼中的主要人物:太子詹事、太子洗馬、太子舍人,都下場彈劾太孫的左右肱骨大將。

天下人怎么看?

天下人可不會知道,他這個太子純粹是因為念舊,才將幾個之前喜歡的文官提拔到這些位置,只是想讓他們鍍鍍金,方便將來安排罷了。

天下人更不會知道,如今他這個太子的主要大臣與心腹都在雒陽的治河都護府中。

留在長安的太子幕府與博望苑,早已經變成了空殼與擺設,成為了服務他妻妾的機構,再不負擔其他職責。

劉據深知,在普羅大眾眼中,事情一定會變成太子據與太孫進矛盾重重,太子大臣親自下場,彈劾太孫大將!

更不妙的是,被彈劾的那位,乃是英候張子重!

一個在民間幾乎被神化的大臣。

治隆新豐,畝產七石,首倡治河,定策謀畫,揮師漠北,封狼居胥而禪姑衍,躍馬居延,一言以退匈奴十萬兵!

天下人,不分南北,無論文武,對這位的好感與仰慕,都是極高的。

換而言之,劉據知道,事情若發酵起來,恐怕最終天下人會覺得是他這個太子容不下那張子重,刻意打壓。

屆時,劉據怕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自己。

想著這些,劉據忽然想到了一個事情,臉色瞬間變得煞白。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嘆道:“孤終于明白,父皇叫孤在此讀書的緣故了……”

“殺人莫過于誅心!毀人莫過于滅史!”

作為太子,劉據讀的自然不止是那些公開的史書、書籍,還有大量從石渠閣搬來的史料與簡牘。

不止有本朝自高帝以來的宮廷記錄、君臣言論,更有著從秦宮廢墟中挖掘、修復的簡牘。

其中許多事情的記錄與描述,都與公開的、大眾認知的事情有著本質區別。

其中,最讓劉據詫異的,莫過于宗周傾覆的真相了。

世人皆以為,宗周之亡,乃是烽火戲諸侯引發的一系列連鎖反應。

但,劉據卻從來自趙國、魏國與楚國的殘簡之中,看到了完全不同的記錄。

沒有烽火戲諸侯,有的只是一場周王室內部堪稱兒戲一般的鬧劇周幽王想要廢長立幼,太子宜臼奔逃至西申母族之國,幽王于是領兵追殺,結果宜臼向犬戎借兵,殺死幽王!

但東周并未馬上建立,中間出現了一場長達二十一年的漫長戰爭。

支持宜臼的晉國與宗周殘余貴族支持的幽王之弟之間進行了殊死戰爭,最終,宜臼獲勝,平王東遷才開始。

這解釋了很多事情。

特別是詩經中的《禾黍》之歌,作者的情感與那反復出現的‘悠悠蒼天,此何人哉’得到了完美解釋!

鎬京,不是被犬戎攻破的。

而是父子相殘,叔侄搏殺造成的毀滅性破壞。

所以,詩人才會有那樣的情感。

想著這些事情,劉據就聯想到了現在的情況。

他很清楚,自己必須馬上就有反應和動作。

不然的話……

于是,他來不及再想,立刻道:“為孤準備朝服,孤要立刻去面見父皇!”

為今之計,只能是大義滅親,立刻與那些彈劾之人切割!

而且,動作要快,行動要迅速,決不能有任何拖延與遲疑!

群臣一路向南,抵近溫室殿前。

在這里,他們遇到了率兵守備于此的侍中奉車都尉金賞。

“公等請止步!”金賞穿著甲胄,率著羽林衛的騎郎們,將道路封的死死的:“陛下有令,群臣當在此待詔!”

群臣見著,紛紛皺起眉頭。

丞相劉屈,更是感覺心臟有些砰砰砰的跳,慌得不行。

他連忙上前拱手問道:“敢問金侍中,陛下如今何在?”

“自在殿中!”金賞一板一眼,極為公式化。

“陛下可有要務?”李廣利也上前問道。

“天子居寢,人臣豈能隨意窺探?!”金賞嚴肅的道:“衛將軍,請自重!”

李廣利聽著,臉色一青,但卻也只能脫帽謝罪:“多謝都尉提點……”

金賞坦然受之,握著腰間佩劍,筆直的站在人群前,道:“諸公就在此地等候吧!”

群臣頓時嗡嗡嗡的議論起來。

直到一輛馬車,從遠方而來,穿過被羽林衛重重保護和封鎖的宮闕,直入溫室殿前,然后在殿階之前停下,接著,一個老者從馬車上走下來。

“趙破奴?!”有人認了出來,驚訝的喊了起來。

然后,又一位老者從馬車中走下來,他拄著拐杖,巍巍顫顫的,需要三個人攙扶才勉強走上階梯。

此人就沒幾個人認得出來。

還是李廣利眼熟,他皺著眉頭,臉都有些變形:“路博德……”

故伏波將軍、符離候,驃騎將軍霍去病麾下六虎將之一,兩年前以光祿大夫榮退。

照道理,這位老將軍該在老家頤養天年,他什么時候來的長安?又是什么時候和趙破奴在一起?天子又為何要召見他?

李廣利心中無數疑問浮現。

但沒有人能給他解答,他只能自己去猜。

然而,他越猜心越冷,身越涼!

天子不會做這種無緣無故的事情,更不會做沒有意義的行為。

所以……

李廣利正皺著眉頭,焦慮無比時。

溫室殿中,走來一位宦官。

他穿過層層疊疊的衛兵,來到群臣面前,然后微微躬身以禮,接著從懷中取出一張帛書,面朝眾人,道:“奴婢王安,奉家上之命,請太子詹事何公、洗馬王公、舍人黃公、馬公并其他博望苑賓客、食客等出身之臣僚……出來說話……”

于是群臣之中一陣騷動,然后有二十來人先后出列,來到這宦官面前,他們遲疑著拱手拜道:“不知家上有何訓誡?”

王安笑了笑將手中帛書攤開來,道:“孤聞自古良臣不與奸佞為伍,義士不與小人同列,由是孔子曰仁,孟子曰義,卿等才干卓然,有鴻鵠之志……孤實慚之,不敢拖累諸公,乃贈帛布一匹,以饗此君臣之義……”

所有人聽著,都是如蒙雷擊,渾身呆滯。

便是劉屈、李廣利,也是冷汗直冒,心如亂麻。

太子的這些話,誰還能聽不懂呢?

“為什么?”太子詹事何安明喃喃自語的問著:“為什么?我等一片忠心,家上何故如此?”

“家上怕是被脅迫了吧?!”太子洗馬王純源更是失去冷靜,連誅心之語都說得出來:“不然,何以如此?何至于此!”

其他人也都亂了陣腳,慌作一團。

沒辦法,他們最大、最硬的依憑便是太子家臣。

沒有了這個依憑,他們就什么都不是!

如今,太子一封帛書,一匹帛布,就將這所有的一切收回。

而且是公開的,毅然決然的收回!

這幾乎等于宣告天下人此非吾臣也!是亂臣賊子!二三子可鳴鼓而擊之!

都不用別人動手,這些被太子開革之人,只要走出這建章宮,他們唯一能做,也必須做的事情是自殺!

而且速度要快,動作要果斷!

不然,就會被聞訊而來的士子百姓堵住家門口。

接著……想死都難了!

更會禍及子孫,殃及妻小!

這真不是開玩笑!

而是無數血與淚證明過的鐵一般的事實!

一個臣子,被君上開革,更公開宣布‘不敢拖累’,不速死,就是為難君上!

為難君上,就是無君。

無君之人,天下共誅之!

而這些太子臣屬、故舊的情緒,也蔓延和波及到了其他人。

李廣利、劉屈,如粘鍋上的螞蟻,坐立不安,恨不得在地上挖個洞鉆進去。

而許多大臣,更是打起了退堂鼓。

他們只是來看看情況,想要投機取巧或者刷一波聲望的。

可不想一頭撞上鐵板!

然而,他們想走也走不了!

在后方的宮闕之中,一隊隊羽林衛士已然就位。

數百名士兵持著槍戟,將道路鎖的死死的。

他們如同一尊尊沉默的雕塑,手中的槍戟,寒光凌厲,北風吹在他們身上,如同打在巖石之上。

嗚咽的風聲中,霍光輕輕笑了起來。

這正是他想要看到的!

“子明兄,看到了吧……”霍光輕聲道:“自古天家之事,就是如此……”

“您就一點都不擔憂嗎?”楊敞問道。

“為何要擔憂呢?”霍光攤了攤手:“吾又沒有參與其中,吾只是來向陛下請示齊魯郡國察知之事的……”

“至于這些人……”霍光冷眼看著那些慌亂的臣子們。

李廣利、劉屈、何安明、王純源……

“不過為王前驅之卒……”

“他們今天的所作所為,是有價值的!”霍光認真的說道。

當然有價值!

因為他們會用性命和身家前途來給他霍光鋪路。

霍光知道,現在太子劉據的反應有多迅速、果斷,將來他對太孫劉進與張子重的忌憚與提防就有多強!

因為……

人是會變的。

太子和天子,思考問題的方式也是完全不同的。

而他霍光等得起,也愿意等到那個時候!
時事造就英雄,英雄又會影響時代,要麼勝利,要麼滅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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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8-3 09:50:31 |只看該作者
第一千一百六十六節 隔閡(2)

劉據現在有些惶恐。

因為,在這溫室殿中,他看到了數十位須發皆白的老者。

而這些老者身邊或者手上,都有一根羨慕無比的鳩杖。

這是他們身份的象征,天子所賜的三老之杖。

此杖威力不凡,可上打不忠公卿,下錘不孝之子。

而其持有者,縱然只是一介布衣,也有權隨時向天子上書,且蘭臺尚書必須第一時間將其書奏呈遞君前。

這是祖宗制度!

也是大漢帝國的基本國策——以孝治天下,故命三老掌教化!

而讓劉據惶恐的是,這些三老不是普通之人。

他們中的許多人,劉據甚至非常熟悉。

有曾為他蒙師的舊日大臣,也有曾在他面前恭身下拜的統兵大將,更有著外戚勛臣宗室。

不過,這些人早已經致仕,退出了正壇。

許多人甚至連每年一度的大朝會都沒有露面,隱于家宅之中,或者于家鄉桑梓教書育人。

然而現在,這些人集體出現在了這里。

在漢家歷史上,在位天子召集致仕元老,一般只會為了那些需要向祖宗社稷宗廟親自匯報的大事——譬如立儲、立后或者刑殺宗室諸侯等需要占領道德制高點的事情。

那么問題來了。

天子,究竟打算向祖宗匯報何事?

劉據只是想著這些事情,就有些不寒而栗。

但,在他上首的天子,卻是一臉輕松愜意的神色。

他甚至有著閑情雅致,問起了衛皇后,有關南陵公主的事情。

劉據無心去聽,他滿腦子想的都是他的父親與他的大臣們。

“太子……”天子忽然對劉據招手。

“兒臣在……”劉據連忙起身上前,恭身拜道:“父皇請吩咐……”

天子卻是笑著問道:“太子在雒陽,主持治河之事,想必與天下英雄,州郡豪杰都有過交際了吧?”

劉據連忙拜道:“蒙父皇恩德,兒臣僥幸于淮泗之間,大江上下,結識了許多能臣干吏,此番回京便是打算向父皇匯報的……”

“那就說說說看!”天子饒有興致的揮手。

“齊郡魯安,其善牧民……”

“江都嚴廣,其熟百工之技……”

“廣平盧訓,善算術,明賬冊……”

劉據于是老老實實的將自己這過去一兩年治河之中發現和提拔的人才,向天子做了介紹。

天子聽著不時點頭,同時不時翻開著御案上擺著的小冊子。

待得劉據說完,天子忽然問道:“太子為何只向朕介紹名門之后,世家之子?”

“難道天下之大,竟無有一寒門之子,能為太子賞識?!”

劉據聞言,頓時語塞。

因為他向天子所報的那些名字,確實如天子所言,全部出生名門豪族或者詩書世家,最差的也有一個好老師。

起于微末,拔于版筑之間的人卻是一個也無!

天子卻是笑著道:“太子啊,朕聽說,太子在江都圍湖之時,便多賴江都名士、豪族之助……”

“于是太子便投之以桃,報之以禮,拔擢其子弟、門徒入治河幕府,為左右之吏……”

“父皇,兒臣并未爛濫用父皇所授之權……”劉據重重頓首拜道:“兒臣所用之人,皆乃才干之士……”

“朕知道!”天子放下手里的小冊子:“所以,太子所奏之人,欲授之職,朕從不干涉!”

“只是……”天子輕聲道:“孤陰不長,孤陽不生,陰陽失序,五行混亂,天地必為之一亂!”

劉據聽著,只好老老實實的磕頭認錯:“兒臣知罪,必改正以自新!”

天子聽著,卻是搖了搖頭:“太子啊,汝還是不明白!”

太子在雒陽、江都、齊魯之間的作為,天子一直看在眼中。

最開始,他很高興,因為太子終于肯做事,也會用人了。

但時間一長,天子又發現不對勁了。

這太子用人,幾乎都是地方名門、豪族、勛臣之后,大儒名士子弟。

至于從基層提拔官員,施恩布澤之事,他卻是給望在了腦門后面。

所以,天子便找了個借口,賜死石德及一直在太子身邊給其灌輸那些歪門邪道思想的江升。

本以為,太子該驚醒一點了,結果這貨卻在雒陽鬧情緒。

沒辦法,只好將其召回長安,讓其閉門讀書,還特意派人將許多本來只有當政天子才有資格和權限閱讀的密檔送去太子,寄希望太子能悟出些什么來。

然后,這還沒消停,就又出了太子大臣跟著李廣利、劉屈氂等人,想要抓住鷹楊將軍張子重的一個不是把柄的把柄搞事情的事情。

這真的讓天子很失望!

太子用人,真的很糟糕!

甚至可以說,太子劉據從來不會用人!

就以其在雒陽、齊魯、青徐之間治河來說吧,看上去,太子的事情做的很不錯。

然而……

在本質上,其實沒有什么改變。

不過是從過去用文人,改為現在用文官,而且選了些有能力的文官罷了。

但問題是——天下之大,有能力的人多如繁星。

太子完全可以用功名利祿為餌,以名爵律法為器,予取予求,將東南豪族們玩弄鼓掌之間。

在天子看來,這是很容易就辦到的事情!

可太子倒好,依然是那副萬事都不想得罪人,萬事都想和人商量,求一個皆大歡喜的局面。

于是,本該駕馭齊魯吳楚之間的太子,被齊魯吳楚河洛的貴族、豪強們反過來牽著鼻子走。

治河都護府的官職名爵,成為了類似長安市集的貨物,成為了地方豪族、貴族、名門們向國家索要的報酬!

于是,這治河都護府奠基不過兩年,上上下下就皆為關東豪族、名門把持。

雖然看上去,劉據確實把關了人才,所用的人也都是真的有才干的人。

他們也確實能做事,而且能做好事!

但問題是……

下面的人呢?

圍湖的時候,還好,劉據親自盯著,而且地方也不打,就在江都郡左近打轉。

但現在,龐大的引淮入汴工程,跨越州郡,沿途上千里的龐大工程。

執金吾、御史臺還有他親自派出去監督、秘訪的官員、宦官都在向他報告著,地方官吏上下其手,豪強劣紳,攤派摧殘百姓的事情。

可笑太子卻還洋洋自得,自以為自己做對了。

想著這些,天子就忍不住道:“太子啊,汝可知,朕今日召集這致仕元輔們,齊聚于此,欲要商議何事?”

劉據連忙拜道:“還請父皇示下!”

“朕今年已經六十有四矣!已近從心所欲之年……”天子悠然道:“自古帝王之壽,罕有能至此者!”

“朕不敢奢求文王之壽,只求莫如湯王一般,未能窺見天下治平之日,未能教導好太子儲君,致使祖宗蒙羞,社稷晦暗……”

劉據聽著瑟瑟發抖,連忙脫帽謝罪:“兒臣不孝,讓父皇憂心!”

“太子不用害怕!”天子擺擺手道:“朕老了,沒有心思再考慮廢立了……”

“且夫,太子淳厚仁孝,朕焉能輕廢之?!”

天子站起身來,看著一臉懵懂的太子,搖了搖頭,道:“朕實話告訴太子,朕今日召集致仕元輔們,乃是要告知元輔一件事情……”

他居高臨下望著太子,忽然道:“朕前時已命謁者令郭穰往河西,以朕密詔白于鷹楊將軍……”

“其詔曰:使百年之后,太子亂家,卿可行伊尹故事!”

天子的話猶如雷霆,炸響在劉據耳畔:“隨詔同去者,朕親筆所繪之伊尹迎太甲于桐宮圖也!”

“此事,朕本欲秘而不宣,奈何事已至此,朕不得不行此下策!”

“以此事下告元輔老臣,上告祖宗宗廟,存檔于蘭臺……”

“為太子留情面,朕已令上下左右,元輔大臣,皆不得宣揚此事……除太子亂政外,此事不得公布!”

劉據聽著卻是恍恍惚惚,懵懵懂懂,他甚至忘記自己最終是如何辭別天子,又是如何回到寢宮的。

在床榻上迷迷糊糊睡了兩三個時辰,他從夢中猛然驚醒。

然后,渾身都是冷汗直冒!

他做了一個噩夢!

夢見他身著冕服,居于未央宮宣室殿中,群臣陛見之時,忽然殿外刀光劍影,數不清的披甲武士在一個看不起輪廓的大將率領下,直入殿中。

“誰要造反!”夢里的他大喊著:“來人,勤王!”

然而,原本跪伏殿中的群臣,卻忽然起身,從腰間拔出利刃,猙獰的向他沖過來。

“先帝遺詔:太子亂政之日,伊尹放太甲之時!”于是,他便被人摘掉冠冕,解下印璽,丟入一輛馬車之中。

夢至此被驚醒。

劉據大口大口的喘著氣,回想著那夢魘一般的夢境,拳頭握的緊緊地,嘴唇被咬的死死的。

他知道,此生此世,他都將活在這恐懼之中,活在這陰霾之下。

哪怕有朝一日,龍袍加身,居于天下之上。

也有人能持劍而前,取他冠冕,囚他于祖宗陵寢之中。

伊尹故事,讀書之時,他還能拍手稱快,以為乃是忠臣義士之行。

但,如今……

伊尹已經成為他最討厭的人!

最厭惡的名字!

一個禁忌!

“孤……”

“難道連如何用人、治國,都不能自決?!”他將自己的頭深埋于被褥之中,發出一聲低沉的咆哮,這咆哮聲小到除了他自己,無人能聞,但其力量之大,卻生生的讓他的喉嚨與聲帶都有些撕裂!

“陛下……”衛皇后扶著天子,走過宮闕的回廊:“您這樣是不是太殘忍了?”

“皇后說的誰?”天子問道。

“不管是誰……”衛皇后嘆息著:“臣妾都覺得太過殘忍了!”

“太子、張子重、太孫……”

“您這又何苦呢?”衛皇后低聲問著:“何苦呢?”

“殘忍?!”天子忽然笑了。

“太子,為朕長子,天下元儲,未來之君,自幼錦衣玉食,香車美人、劍客豪俠、文人墨客,凡其所喜者,召之即來揮之即去……”

“與太子相比,民間黔首之子,自四歲之日,便要繳馬口之錢,其六歲稚子,便要為父母之幫手,八歲之子,洗滌、做飯、照顧弟妹,甚至挑水、生火、劈柴,皆需其行之!”

“皇后去新豐工坊園看看,看看那些紡織之作坊之中,使男使男之人有多數?!”

“與他們相比,太子可謂福氣無雙,愜意至極!”

“只要其不亂吾家,效仿曹參故事,自可無為而治,垂拱為君!”

說著這些話的時候,天子的語氣,極為平靜,仿佛在說一件與他沒有太多關系,純粹是議論別人家家事的口吻。

“至于太孫……”天子笑了起來:“就當這是朕給太孫提前上的為君之課吧!”

“天子無親,其以天下為親!天子無家,其以天下為家!天子無父,以社稷宗廟為父!”

“為政者,有太多個人情感,有太多顧慮,都是害處!”

“這些事情,太孫及早經歷,及早醒悟,比起未來當政之后才知道要好!”

“至于張子重……”天子咧嘴笑了起來:“他的一切都是朕給的!”

“沒有朕,他不過是南陵一書生罷了,如今恐怕早已家破人亡!”

“如今,他替朕受些責難,受些刁難,受些太子的恨意,又有何妨?!”

天子看向衛皇后,輕聲道:“再說,不還有皇后在嗎?!”

“協和陰陽,調理君臣,此皇后之責也!”

衛皇后聽著,默然不語。

她知道,天子純粹只是拿話安慰她罷了!

事實上,經此一事,太子與太孫恐怕將要對立起來!

哪怕他們父子都有心和解,他們的大臣們也不會同意。

概因,這就是人性,這便是人心!

在宮中這么多年,衛皇后早已經明白,很多事情,不是由個人意志為中心就可以決定的。

當年,大將軍與大司馬舅甥之情何等濃厚?

但他們的部下還是打生打死,勢同水火!

良久良久,衛皇后忽然嘆道:“臣妾還是可惜張子重……”

天子聽著,知道衛皇后的意思。

這個事情,發展到現在,最大的犧牲者就是那位鷹楊將軍!

因為,今天的事情,在未來不止會讓太子將其看成敵人。

說不定連太孫都有可能忌憚……

先帝遺詔,伊尹故事,這兩組詞組合在一起,足以讓任何君王晚上睡覺都不踏實!

但……

為了天下社稷,蕭何陳平曹參可以忍辱負重!

他張子重憑什么不行?!

而且……

天子此舉,還另有目的!

逼出那張子重的底牌!

看看他是否,有神君的線索,有長生不死之法!

嗯,只要朕活著,長生久視,那么自然太子也好,太孫也罷,永遠都只是太子、太孫嘍!
時事造就英雄,英雄又會影響時代,要麼勝利,要麼滅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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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一百六十七節 疏勒會戰(1)

自龜茲西去,便進入了姑墨王國境內。

塔克拉瑪干沙漠,肆虐于這個西域王國境內,流動的沙丘,將大片土地化為戈壁與荒灘。

好在,古老的塔里木河,澎湃的河水,流經此地,在姑墨王國境內,形成一條支流,名曰:姑墨河。

河水,潺潺而流,帶來了無限生機與希望。在姑墨境內,形成一個個大大小小的綠洲,這些綠洲吸引了最初的人類至此定居、游牧,最終姑墨、精絕、且末、溫宿等王國,在這些綠洲上建立了起來。

其中,姑墨王國最大!

但也不過有兩萬人口,勝兵不過千而已。

這等小國,在大漢軍威面前,自是瑟瑟發抖,根本不敢做任何抵抗,漢軍一進入,姑墨、且末、精絕等國的貴族,立刻就換上了早已經準備好的漢服冠帽,用著早就練習過的漢家禮儀,簞食漿壺,載歌載舞,歡迎西域人民的大救星,大漢帝國王師的到來。

張越勒馬于姑墨河北岸,看著清澈的河水,流過眼前,他問道:“姑墨等國承諾的軍糧可已送抵?!”

“稟將軍,姑墨、且末等國承諾的五千石奶酪、肉干,已于今早送抵!”常惠在旁小聲的報告著:“此外,各國還送來了草料數千石,皆已由軍緇官收下,下發給了各校尉!”

“善!”張越撫掌贊道:“吾聞孟子曰: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今西域百姓,簞食漿壺,歌舞以迎王師,西域貴人,紛紛慷慨解囊,輸給軍緇,此正是孟子所言之義也!”

“傳吾將令:西域百姓,皆天子臣民也,吾將士不可輕擾之!如有傷民之事,軍法從事!”

“諾!”常惠立刻領命而去。

張越則牽著馬,趟過已經漸漸干涸,只剩下一道淺淺河水的姑墨河。

在河對岸,漢軍大部隊重新踏上了征途。

今天是張越率軍出龜茲后的第三天,大軍就已經渡過姑墨河,進抵疏勒外圍。

而匈奴人,已經在疏勒王國等著他了。

那確實是一個好戰場!

張越嘴角微笑起來,忍不住摩挲了一下手心。

疏勒王國!

在如今,這個王國最出名的,莫過于它的大宛鄰居身份。

但是,在后世,疏勒的名字卻是大名鼎鼎!

漢唐重鎮,漢班定遠故衙之所,大唐安西四鎮之一!

其地理環境與構造,幾乎決定了,誰占有此地,誰便占據了整個西域南道的主動權。

概因,疏勒王國屬于塔里木河的上游河系紅河(克孜勒河)與其他幾條古老河流共同塑造的沖擊平原。

其最大的特點就是——地勢平坦,全境近乎處于同一水平線上。

沒有制高點,也沒有低洼地。

哪怕是在后世,其最高點的海拔與最低點的海拔落差,也不超過一百米!

幾乎可以說是一個完完全全的平面了。

正因如此,疏勒是絲綢之路上最重要的節點。

無論是從蔥嶺而來,還是康居、楚河方向而來的商旅,都需要通過疏勒。

自然,同樣的道理,匈奴人要想不被漢軍堵在大宛,將他們關在蔥嶺與藥殺水之間,不得回家,就必須首先搶占疏勒。

不然,若疏勒為漢所有。

那么,匈奴的十萬大軍,就只有兩條可以走了。

第一條,帶上在大宛搶到的東西,卷起鋪蓋西遷。

第二條,循著烏孫敗軍的腳步,從火湖盆地走尹列水河谷,繞上數千里,重返焉奢、危須之間的僮仆都尉駐所——假如到那個時候,他們的小單于都隆奇還沒有被漢軍抓回長安的話。

所以,匈奴人是不得不戰!

他們必須堅守疏勒!

至少在那里堅守到西域冬季的暴風雪來臨,否則,他們中的很多人今年就得在大宛過年了。

而且以后恐怕都得在大宛過年了!

“六千打十萬……”張越砸吧了一下嘴巴:“真過癮!”

“十萬打六千……”

“怎么都能打過!”

疏勒城上,李陵站立在城頭上,遠眺著遠方千里之外的群山輪廓,他喃喃自語著,似乎在給自己打氣。

然而,事實上,他心里一點底都沒有!

他麾下大軍,號稱十萬。

但實際上是個什么情況?他心知肚明!

十萬大軍里,真正可靠的匈奴騎兵,恐怕兩萬都不夠!

其他的,皆是土雞瓦狗,烏合之眾而已。

他們來自疏勒、焉奢、莎車、精絕、姑墨、且末、車師等西域三十六國以及投降的大宛降兵。

這些人,在匈奴精銳壓陣之下,欺負一下大宛的百姓,靠著人數打打大宛的軍隊,或許勉強湊合。

但若要面對精銳的漢軍精騎……

李陵感覺,他們恐怕連一刻鐘都難以支撐,就要做鳥獸散!

便是十萬真匈奴大軍,面對六千漢軍精騎,其實也未必能有勝算!

就像當年,且鞮侯單于傾全國之兵,將他率領的五千江夏兵圍在浚稽山中。

結果是什么呢?

八萬匈奴主力,被五千沒有戰馬的漢軍殺的喪膽。

重圍之中的漢軍,依靠著組織、戰術與配合,前后殺傷匈奴士兵上萬,斃殺大當戶、骨都侯數十人。

連單于的弟弟,都被射傷。

最終,漢軍彈盡糧絕,又被叛徒出賣,才為匈奴所破。

如今,六千大漢精騎,在那位鷹楊將軍的統帥下,踏著寒風,頂著風沙,氣勢洶洶直撲而來。

不過兩萬匈奴騎兵,拿什么和他打?

命嗎?

在這一漢當五胡的時代,六千漢軍絕對精銳,是完全可以壓著三四萬的匈奴騎兵追著砍的!

兩萬人,怕是連消耗和調動對方的能量也不夠!

更何況,李陵知道,現在的漢軍騎兵,在那位鷹楊將軍的統帥下,已經發生了翻天地覆的變化。

戰術也好,組織也好,裝備也罷,都已經全面更新換代了。

旁的不說,去歲大戰,李廣利所部的騎兵,就裝備了大量的馬蹄鐵等全新騎具。

靠著這些從那位鷹楊將軍發明創造的騎具,李廣利所部在戰場上完全碾壓了先賢憚。

要不是李廣利自己輕敵冒進,中了埋伏,恐怕先賢憚和他的腦袋,現在已經掛到了漢長安的北闕城頭,與南越王、朝鮮王等‘前輩’一起吹風賞月。

所以,正面硬剛,絕對不行!

但不硬剛,堅守城市的話……

李陵看了看身下的疏勒城,緩緩的搖了搖頭。

這疏勒城,連貴山城一半大小都不及。

至于城墻與城防設施,更是簡陋的讓他有些想哭。

城墻是夯土的,勉強只能算城墻,根本擋不住漢軍的那些強大的攻城武器。

而且……

講真,疏勒城,漢軍根本不需要打,只需要將軍隊開到疏勒城下。

屆時,漢軍重壓之下,城中的西域仆從軍和大宛炮灰們,恐怕會在壓抑之中崩潰。

那恐怕比正面硬剛戰敗的下場還要凄慘!

即使仆從軍和降兵們不崩潰,但十萬人馬,擠在這狹小的城市里,要不了三天,人畜糞便與生活廢水就會熏死城中守軍。

所以,固守也不可以!

“為今之計,只能是兵行險招了!”李陵望著南方,握緊了自己的拳頭。

對他而言,唯一的好消息,恐怕就是在這場戰爭中,他不需要戰勝漢軍。

只需要拖,拖下去,等待漢人自己的補給線吃緊,同時暴風雪來臨。

那么他就有機會,趁機求和。

用黃金、美人、奴婢、珠玉甚至是土地,換取漢朝大軍撤回國內。

簡單的來說,就是用錢和土地、人口買時間。

用卑躬屈膝,用低三下四來換漢朝那位老皇帝的開心,希望后者能大發慈悲,饒恕他與他的西域匈奴。

但,前提條件是他必須讓漢軍難受。

必須撐過今年!

不然的話,戰場上輕易能拿到的東西,別人為什么要和他談?伸手自取不就好了?!

只有讓他們難受,讓他們感覺到若是決戰的話,可能會有損失,甚至可能會出現重大傷亡。

于是,投鼠忌器之下,又見到那些承諾、黃金、美人、珠玉與土地的賄賂,那位老皇帝和他的大臣們才會施壓給那位鷹楊將軍,命其收兵撤退。

對此,李陵倒是很有信心的!

畢竟,他曾是漢家大將,太清楚朝堂諸公與那位老皇帝的想法與為人了。

那些家伙,好大喜功,極好面子,只要給足他們面子,滿足他們的私欲,那么一切都好商量。

同時,漢家內部的很多文人與文官們,及其討厭開疆拓土,在夷狄之鄉建立郡縣。

那些家伙別說西域之地了,他們連已經在漢室治下的南越、閩越、朝鮮、西南諸國都是極為嫌棄的。

他們堅定的認為,長城之外,非禹貢之圖,九州故土,皆可棄之。

帝國只需要關起門來,好好經營本土州郡,同時笑看夷狄蠻子狗咬狗就好了。

最好的情況下,夷狄蠻子們自相殘殺,最終會同歸于盡!

所以,李陵在一個多月前,貴山城還未陷落的時候,就已經命人攜帶重金,前往漢長安城之中活動了。

收買貴人,賄賂重臣,游說名士,只為了配合他明年的求饒。

想到這里,李陵便下定了決心!

他叫來自己的親信心腹王遠,對其下令道:“左大將,我命汝,率堅昆萬騎,立刻潛行至姑墨、且末、精絕、莎車等國,化整為零,騷擾、襲擊任何看到的漢軍小隊及其輜重!”

“汝務必要做到,讓漢人寢食難安,日夜難眠!”

這一招,當年漢伐大宛時,匈奴人就已經用過了。

效果非常棒!

以至于漢軍精銳深陷大宛戰場泥潭四年之久!

所以,在大宛戰場戰勝后,漢軍為了報復,在回師的路上,屠滅了包括輪臺在內的數個西域王國,以此報復這些王國配合匈奴人的行為。

王遠聞言,卻是有些遲疑,他拜道:“主公,姑墨等國,恐怕不會配合……”

上次,匈奴人利用完了輪臺等國就丟,放任他們被漢軍滅國、屠城。

自那以后,西域王國就不再相信匈奴人的鬼話了。

而若無當地王國配合,匈奴騎兵想要騷擾、襲擊漢軍的小隊和輜重,恐怕難如登天!

“姑墨王、且末王、精絕王等不是就在我軍大營里嗎?”李陵冷冷的道:“帶上他們,若其不從命,斬之可也!”

這些仆從、炮灰,就該有仆從、炮灰的覺悟。

主人叫他們犧牲,他們就不該拒絕!

至于會不會有反噬?

李陵可管不了那么多!

他知道,眼前這個難關,若不能過去,那么就沒有以后了!

但,漢軍的速度,卻遠超李陵的想象。

王遠率軍剛剛出疏勒城不久,甌脫騎兵們就發來報告——已見漢騎過姑墨河,數量在五千以上。

好嘛,他們的速度,比李陵想象中要快了好幾倍!

甚至,李陵懷疑這些漢騎是不是長了翅膀?!

“漢騎怎來的如此之快?!”他皺著眉頭:“甌脫騎兵們會不會看岔眼了?!”

“回稟大王,奴婢親自確認過好幾次,甌脫騎士確實遇到了至少一千騎的漢騎……”來報的貴族答道:“奴婢怎么敢在這個事情上欺瞞大王呢?!”

李陵于是深深吸了一口氣,漢軍的速度來的太快了!

快到讓他無法想象。

“他們就難道沒有帶輜重嗎?!”李陵忍不住疑問起來,旋即他就搖頭:“這怎么可能呢?!”

在他的印象中,漢軍作戰,從來都是兵馬未動糧草先行。

畢竟,漫長的數千年歷史中,缺糧而敗的大將加起來都快能繞長安城一周了。

故而,漢軍出征,糧草輜重,軍械兵甲的運送人員,經常是大軍的數倍。

這使得漢軍的行軍速度,從來都是很慢的。

在漢軍戰史上,除了那位天縱奇才,有氣敢為的驃騎將軍外,沒有人敢在沒有輜重保障的情況下就貿然出擊。

想了想,李陵命令道:“立刻派人去追上左大將,請左大將立刻派人去偵查,吾要馬上知道,漢軍輜重所在!”

他就不信,那張子重敢學霍驃騎!

要知道,便是他,也不敢學!

因為學不來!

不止沒有那個能力,更因為沒有那個膽子!

不帶糧草輜重,因糧于敵,千年以降,就一位霍驃騎成功了!

時事造就英雄,英雄又會影響時代,要麼勝利,要麼滅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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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一百六十八節 疏勒會戰(2)

延和三年冬十月十二日,姑墨以西三百里,且末以南,莎車王國境內。

漢軍騎兵,在此扎下營壘,開始生火做飯。

今天的早餐是奶酪、面餅就肉干,此外,還有一杯熱騰騰的馬奶茶作為飲料。

當香噴噴,被烤的金黃的面餅,裹上肉干,配上奶酪,張越吃的非常香。

“將軍,我軍明日便可以抵近疏勒!”常惠端著碗筷,在旁邊說道:“您覺得,匈奴人會怎么迎接我軍?”

“常校尉……”張越喝了一口剛剛烹煮好的馬奶茶,沒有回答,反而問道:“校尉舊在長安,與李少卿曾為友人……”

“校尉覺得,李少卿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呢?他的性格如何?”

常惠聞言,搖了搖頭,道:“昔年末將在長安不過一旅居之人而已,雖承蒙霍公等不棄,引為友人,伴為左右,但哪里能與出身隴右名門世家的李公子相熟呢?!”

“不過,見過幾面,點頭之交而已……”

“若要末將來答,那么在末將記憶中,李少卿為人倨傲而有氣,行事大膽,常常不顧常規,反人之常情……”

“末將就記得,當初李少卿奉詔率部偵查匈奴,諸將都以為其不過出塞數百里,三五日便能回……誰知其率輕騎八百,越浚稽山而渡私渠比海,深入匈河腹地兩千余地,歷時數月方還!”

張越聽著,笑了起來:“竟有此事?!”

“吾還以為,李少卿當年乃是奉詔,才深入匈河偵查的……原來是這樣……”

張越輕輕揚起眉頭,心中已經有了定論了。

李陵,李少卿!

如今的西域匈奴攝政王,匈奴分裂的幫手與助力之一。

張越在居延,從未停止過對李陵的研究與分析。

從他的家庭背景、成長經歷,為官歷程、在匈奴的傳說……

每一個張越都極盡一切努力的搜集起來,然后將之一一分門別類,整理歸檔,以此漸漸建立起了李陵的人格畫像。

那是一個矛盾的人。

一個曾經充滿夢想,卻被現實打的鼻青臉腫的人。

一個可憐的人!

更是一個可恨之人!

說他可憐,其實是因為有歷史濾鏡,太史公一篇《李將軍列傳》,轟傳千古,張越自是不可避免被其影響,先入為主的有了同情。

但……李陵的可恨,卻是現實存在,且難以被人輕易忘記的!

旁的不說,單單是李陵家族被誅之事。

乍一看,仿佛真的委屈滿滿,乃是劉氏漢室負李氏。

但事實究竟如何呢?

后世的b乎有一句名言:想問是不是?再問有沒有?

先說李陵是不是冤屈?委屈?

這肯定是有的。

但有一個問題:漢大將為匈奴所俘者,李陵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后一個!

旁的不說,他的祖父,飛將軍李廣就曾為匈奴所俘。

但李廣利逃回來后,朝堂論罪,只論其喪師之罪,而沒有議論和關心李廣是否叛變、投敵?更沒有人以李廣被俘的事情來攻擊他。

可能,李廣被俘逃回的時間太短,無法做證據。

那么,高帝時,燕王盧綰與韓王信的例子,就更是鐵證如山了。

盧綰與韓王信,叛變投敵,而且是帶著軍隊投敵,甚至給匈奴人當帶路黨。

論罪行、影響力,這兩位十倍、百倍于李陵。

然而,他們在漢室的宗族家人,及其祖宗陵墓甚至在長安的宅邸。

漢室和劉家,一根毛都沒動!

反而,溫情脈脈,不斷派人去聯絡盧綰、韓信,終于,太宗時,弓高候韓頹當率部反正,先帝時,盧綰后人率部歸義。

若這兩人距今較遠,不能算數。

那么趙破奴父子呢?

匈河一戰,趙破奴父子盡喪漢家兩萬精騎,父子二人為單于所得。

他們在匈奴單于庭,被扣押、軟禁的時間長達數年,直至李廣利發動天山會戰,終于覓機逃回漢家。

在這期間,有關趙破奴父子投降匈奴,為單于臣子,甚至給單于籌謀劃策的傳聞從來不絕。

但……

天子、朝堂,始終沒有加罪趙破奴宗族家人。

甚至,依舊給與趙破奴老母及妻小俸祿,依舊準許他們留居長安,享受將軍家屬待遇。

那么,問題來了。

為什么單單是李陵,為什么會是他在戰敗被俘后短短數月,就宗族被誅?!

李陵自己自然是滿腹冤屈,多次對漢使以及蘇武等悲戚哀怨,甚至做了許多詩賦,來表達自己想當忠臣,卻被命運推到了如今局面的情感與心理。

可惜,李陵忘記了,他自己曾經做過的事情。

那浚稽山中,五千江夏亡魂,那些死戰不退之士,那些為了他甘冒鋒矢,不顧生死的部將們。

成安候、前都尉韓延年,是李陵的生死之交。

兵敗之時,韓延年與李陵約定,共赴死難。

結果,韓延年英勇戰死,鮮血就在李陵面前流淌。

而李陵卻在至交好友的尸體面前,在匈奴單于身前,翻身下馬,跪地請降!

再想到,在這之前,李陵所說的那些話,慷慨陳詞的那些內容。

李陵自己不覺得羞愧嗎?他對得起那些在他的言語下,隨他戰至最后一息的江夏將士們嗎?

還有,李陵自己委屈滿滿,但浚稽山中被他泄憤而殺的那些軍婦們就不委屈了?不冤枉了?

當然,這些其實都是細枝末節。

李陵悲劇的真正緣故,張越其實早就知道了。

性格!

他得罪了幾乎所有人!

開罪了幾乎全部人!

他在酒泉、武威練兵,和李廣利天天打官司,鬧到天子面前,不止一次兩次了。

每一次,李陵都說‘貳師將軍打壓臣’‘朝中某些人,嫉妒臣’‘丞相與貳師將軍同流合污’。

他總以為,自己有才華,有能力,所以地球應該圍著他轉。

典型的中二思維。

于是,他落難之日,墻倒眾人推!

所有人都過來踩他一腳,除了太史令司馬遷等少數人外,朝野上下,一個給他說話、解釋的人都沒有!

更遇到了公孫敖這樣的人,其悲劇命運于是早已篤定。

張越在心中想著這些,已是有定計了。

李陵的性格,倨傲而自大,又脆弱而敏感。

他或許才華橫溢,或許軍事天賦杰出。

但有這個性格弱點,注定了他將天生為人所制只要熟悉他的為人,就完全可以牽著他的鼻子走!

就如浚稽山之敗,表面上看,李陵敗于為匈奴重軍圍困,又被叛徒出賣。

但實際上,敗于性格!

他太驕傲,也太自大了!

一個連將軍銜都沒有的年輕人,卻不肯給李廣利當后勤官。

不知道要學習、積累經驗,總想著一步登天,或許君前夸下海口,信誓旦旦,拍著胸膛立下軍令狀,不顧客觀現實。

于是,即使其不在浚稽山為匈奴所圍,也一定會在戰場上,為匈奴所敗。

無他,準備不充分,積累不足夠。

又沒有做好敵情準備,貿貿然就帶著五千之士出塞。

沒有戰馬,靠著雙腿,跋涉在浚稽山的崇山峻嶺之中。

這不就是告訴匈奴人我很好打,快來打我嗎?

或許,李陵根本沒將他的部將、士兵們的性命與前途放在心里,他所思所想的,或許從來都是建功立業,光耀門庭。

五千勇士,五千個家庭,在他眼中,或許只是他建功立業的工具而已。

就如同他在浚稽山中,為了發泄,于是盡殺軍中隨行婦人,還給這些可憐的女子,安上一個軍妓的污名!

故而,其性格必是自大自信,卻又自卑自怯,他為人必是素有大志,卻又極易屈服。

看似矛盾,實則合情合理。

如今,張越面對李陵。

他麾下有十萬大軍(號稱),剛破大宛,滅其社稷。

又是已為西域匈奴攝政王,位高權重。

以其驕傲,以其性格,張越知道,李陵一定會迎戰的。

他也一定會在疏勒,擺開架勢,尋求與張越決戰。

這是他復仇的機會,也是他證明自己的機會!

他必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的!

“我只需要考慮,李陵會在那里?用什么戰法?做什么布置來面對我……”張越心里想著,思考著。

但,在他身側的常惠,卻是猶猶豫豫,徘徊不定。

他看著張越,思慮再三,終于道:“將軍,有一事,末將不知道該不該說……”

“嗯?!”張越隨口道:“常校尉盡管直說無妨……”

常惠咬著嘴唇,輕聲道:“犬子威,賴將軍不棄,用為保安曲之軍候……臣上次回長安時,犬子來拜見,與臣言說:舊年,天子誅李少卿宗族,彼時,少卿之妻王氏有身孕在身,故不得行刑,得以收押掖庭……后王氏生有一子,時掖庭令為張奉,奉舊得少卿之恩,于是托其子與言少卿從弟禹,禹懼天子,不敢收系,后此子為長安章城尉李欽所養,視若己出,欽,故丞相樂安候蔡孫也……”

張越聽著,目光灼灼,問道:“果有此事?!”

“末將安敢欺瞞將軍?末將得知后,親往欽家所居李氏舊宅見之,果見一稚,年方九歲,容貌、神態皆肖少卿,于是報與霍公、張公,霍公、張公也都去看過,都說乃是少卿之子無疑!”

“那校尉可曾問過那李欽?”張越追問道。

常惠搖搖頭:“末將哪敢?霍公、張公亦不敢多問……”

張越點點頭,道:“這樣做是對的!”

若李陵果有遺腹子在世,若貿然揭露,無論是對那個孩子還是當年那些掩護其、保護其的人來說,都是滅頂之災!

欺君之罪,可不是開玩笑的。

但,這個消息,對張越來說,卻是意外之喜!

兩軍相交,自古以來,就是無所不用其極!

為打擊對手,動搖其信心、軍心,什么辦法都可以用!

別說這個事情是真的!

就算是假的,張越捏造一個,也是毫無心理壓力的。

想了想,張越就對常惠道:“勞煩校尉,書信一封,將此事與經過、緣由,原原本本寫上……”

“李少卿在匈奴已有近十年了……若其得知,其妻為其留有一子在漢,該有多高興啊!?”

“這個事情,咱們不能瞞著他,得將這個好消息告訴他!”張越咧嘴笑了起來。

至于李陵得信后,信還是不信?信多少?張越都無所謂。

他需要的是一個契機,一個引子,若能借此動搖李陵心智,讓其作出錯誤判斷,出現失誤指揮,自是最好不過,沒有也沒有關系。

畢竟,張越還沒有想過,一戰而滅西域匈奴。

不是做不到,而是不愿意他真的想覆滅西域匈奴的話,那他就不該率軍來此了。

他如今該在吐魯番盆地與塔里木盆地里,找那位不知道藏在那里的都隆奇單于談心!

比起在這里硬剛西域匈奴主力,毫無疑問,抓到那位都隆奇單于要輕松的多。

甚至可能不需要費多達力氣,就可以將那位年幼的小單于帶回長安,然后送去龍城與他的叔叔虛衍單于一起談談心,叫那位虛衍單于好好開導開導,將這位小單于引領上漢家君子的光輝大道。

如此,李陵的大軍,將不戰自潰。

所謂十萬兵馬,立刻就要分崩離析,各回各家,各找各媽。

但,那樣做的話,在漢室還沒有足夠把握和足夠的資源經營西域的今天,等于是給烏孫人的崛起提供天然的便利。

西域匈奴一垮,烏孫人就會立刻崛起,然后要不了幾年就會成為漢室的心腹大患!

所以呢,張越此戰的戰略目的,不在于消滅李陵。

而是,給他一個教訓,讓他認清楚現實。

乖乖的,主動的成為漢室與張越的手中刀。

這就好比有一個熊孩子在班級里調皮搗蛋,作為班主任,首先想到的應該是引導、開導和教育,而不是簡單粗暴的辱罵、體罰甚至勒令其退學那太不負責了!

也不符合大漢帝國,諸夏文明自古以來的優良傳統懲前毖后,治病救人嘛。

而常惠帶來的那個消息,非常關鍵!

這意味著,除了拳頭之外,張越還拿到了一根叫那個熊孩子聽話的棒棒糖。

時事造就英雄,英雄又會影響時代,要麼勝利,要麼滅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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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一百六十九節 疏勒會戰(3)

夜深之際,李陵站在油燈前,看著手中的信件。

信是漢人斥候用箭射給他派出去的甌脫騎兵的。

寫信人是常惠,李陵看了,也確實是常惠的筆跡。

但內容,卻讓他徘徊至今。

“吾有遺腹子留世?”李陵皺著眉頭,心緒難以安定。

他看著昏暗的燈光,不由得想起了老母、妻兒、兄弟以及父祖。

隴右李氏,曾經的光榮與榮譽,仿佛在他面重現。

一門雙將軍,祖孫皆名將!

自其祖父李廣、李蔡兄弟開始,隴右將門的首領,就是成紀李氏,而成紀李氏最出名的則是飛將軍李廣。

在他有記憶開始,所見所聞的,皆是鄉黨父老的尊重與擁戴。

無論是誰,只要見到他,都會說:“那是飛將軍的嫡孫,我們隴右人的希冀所在啊!”

于是,他從小就承載著整個李氏甚至隴右將門世家的希望。

而他也沒有辜負鄉黨與宗族的希冀。

十五歲就選為郎官,為天子羽林衛,十八歲就被拜為侍中領建章宮監,成為天子身邊的侍衛大臣。

于是在二十歲時,他率八百輕騎深入匈奴腹地數千里而還,天下震驚!

于是拜為騎都尉,天子親自命丞相與少府,從江夏、下邳為他選拔五千名良家子,交付與他,由他訓練。

那時,天下人都在吹捧他。

那時,幾乎所有人都覺得,他未來必可為大漢軍方領袖,繼承和發揚父祖的偉業!

可惜……

浚稽山一戰,喪師敗亡,五千江夏健兒,埋骨群山。

隨后,他的宗族,包括將他撫養、教育長大的老母,以及從小青梅竹馬的發妻及子女妻妾乃至于家臣,皆為漢所誅。

李陵永遠記得,當宗族被誅的消息傳到他耳中時,他撕心裂肺的哭號了整整三天三夜,直至昏厥。

待到醒來,他便提刀將那個據說被誤傳是他的降將李緒一刀斬殺。

此后十年,盡管他已重新娶妻生子。

但,他還是經常會夢到成紀老家的故里桑梓,夢見老母愛妻,夢見長安故居門口的桃樹與李樹。

“難道這就是大人常常與我夢中相見的緣故??”李陵忍不住想了起來。

對他來說,這是唯一合理的解釋了。

他有子嗣留于長安!

所以,老母與愛妻才會頻頻出現于他夢中。

他也才會頻頻夢見桑梓故里,長安舊居。

只是……

捏著書信,李陵卻忍不住懷疑起來。

“常惠會不會是在欺瞞我?”想了想,他就笑了起來:“倒不至于,常惠君子,豈會行此小人之徑?!”

常惠、蘇武被且鞮侯單于扣押,極盡羞辱與折磨之事,卻始終不墮志氣,別說是他了,便是匈奴人也敬佩不已。

這樣的人物,怎會做小人之事?

何況,他這樣做的意義又在那里呢?

單純的想要擾亂他的思維嗎?

李陵搖了搖頭。

所以……

“吾果有子嗣留于長安……”李陵激動起來:“吾與妻有后存世!”

不孝有三無后為大!

雖然,如今他在匈奴已經重新娶妻生子。

但那終究是在匈奴生下的,且是與匈奴女子所出,是沒有繼承家族事業的資格的。

唯一能代替他,承襲父祖大業,家族榮光的,只有那個孩子!

那個和他一般的遺腹子!

想到這里,李陵就忍不住的流起淚來。

因為他想到自己。

他同樣是遺腹子!

乃父李當戶,在他出生前就因病早夭,他是母親一手拉扯撫養長大的。

而現在……

那個可憐的孩子,卻連母親也沒有。

一出生,就孤苦伶仃,甚至可能連父母是誰都不知道。

說不定,會被人欺負。

說不定,會被人嘲笑。

說不定,會被人指著脊梁骨唾罵。

“我兒!我兒!我可憐的兒啊……”李陵低聲抽泣起,抱著頭蹲了下來。

片刻之后,他擦去眼淚,重新站了起來。

他目光堅定,神色肅穆,捏著手里的書信,對自己發誓:“此戰,必不能敗!”

“我必須擊退漢軍!”

是的!

他必須這樣做,也必須如此做!

因為,他必須要讓自己變得更加有資格,更加有能力,更加有分量!

不然,漢室劉氏,根本不會正眼看他。

獨有讓自己表現的舉足輕重,讓自己變得更加有分量,甚至有威脅。

漢室與劉家的天子,才不敢傷害他的兒子。

早在當初得知宗族被誅的事情后,李陵就已經明白了。

這個世界,弱肉強食。

從來都是竊鉤者誅竊國者侯!

所以,李陵知道,此戰若敗,他的價值和分量就會在長安眼里直線下降。

一旦長安天子知曉他有遺腹子在世,恐怕不會顧及他。

只有此戰擊退,最好是擊敗那位鷹楊將軍。

長安天子才會對他正眼相待。

才會即使知道他的兒子,也不敢傷害,甚至說不定會以國賓的禮儀相待、照顧。

可是……

該怎樣,才能達到目的呢?

李陵拿起油燈,走到帳中懸掛的堪輿前。

這是他剛剛繪制好的疏勒國地圖,整個疏勒,地方數百里,在他眼中一覽無遺。

看著地圖,他的眉頭緊緊皺起來,因為他知道,必須選擇一個戰場。

一個對他有利,對漢軍不利的戰場。

可是,疏勒之大,卻極難找到一個合適的地方。

因為,疏勒王國,一路平坦,幾乎沒有什么山丘,對于騎兵來說,這是最合適的戰場。

在這里開戰,李陵閉著眼睛都能想到,他麾下那些孱弱的仆從軍,會被漢騎玩弄成什么樣子?

所以……

常規作戰,是一定不行的!

那是找死!

他龐大的大軍,會被漢騎充分利用,而他的本部精銳將疲于奔命!

想到這里,李陵的眼中就猛然射出精芒來。

“來人!為我取筆墨來!”李陵大聲吩咐。

立時就有人取來筆墨、帛布,送到他面前。

李陵讓其掌燈,自己則跪坐下來,揮筆于帛布之上,開始奮筆疾書。

現在……

他唯一能有機會避免失敗的辦法,只能是——使漢軍入甕,逼迫他們放棄那些不利于匈奴的戰法。

要做到這一點,就只能賭博!

賭那個鷹楊將軍,還要臉!

賭其不敢不接受他李陵以匈奴攝政王發出的挑戰!

若成功,那就又是一次城濮之戰!

兩天后,李陵的書信,通過一個使者,送抵張越面前。

而此時,張越已經率軍進入了疏勒王國境內,將軍營扎于紅河之畔。

張越送走使者,然后就拿著李陵的書信,看了起來。

“匈奴攝政王、堅昆王、右校王、故漢騎都尉李陵頓首再拜鷹楊將軍張公諱毅足下:吾聞昔者,孔子欲居九夷,弟子勸曰:陋,如之何?孔子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誠哉斯言!今吾雖羞為匈奴攝政王,卻不敢忘先賢教誨,圣王之道,于是,乃命移風易俗,行君子之治,由是單于孿鞮氏,更為夏氏,右大將須卜氏更為趙氏;左大當戶呼衍氏,更為周氏……于是匈奴上下,紛紛易姓改服,中國君子之風,徐徐撫之,仁義詩書之道,漸漸入人心!”

“吾聞之,王者之跡熄而《詩》亡,《詩》亡而后《春秋》作,將軍者,董子再傳弟子,當代《春秋》之承道者也……”

“十月癸未,陰陽交泰之日,吾率軍于紅河北岸,若蒙公不棄,吾愿效武王之禮,列陣于彼,不鼓不成列,不重傷,不擒二毛,以君子之戰,與公會獵于疏勒……”

張越看著,輕笑起來,然后將此書信交給周圍將校傳閱。

大家看完,也都是哈哈大笑。

“李少卿在匈奴連腦子都壞掉了嗎?”續相如譏笑著:“自襄公之后,周之軍禮,盡棄之,由是兵不厭詐耳!”

“況且,李少卿難道沒有讀過將軍的《戰爭論》嗎?”

其他人跟著哈哈大笑起來。

在他們看來,李陵真的是做了一個會被人嘲笑萬萬年的決定!

現在,距離牧野之戰過去了八百年,距離楚宋泓之戰也過去了至少五百年,距離城濮之戰亦過去了差不多五百年。

李陵卻忽然又提起那早被埋葬的周軍禮,想玩君子之戰?

這不是搞笑嗎?

但張越卻沒有笑,他看著眾人,道:“公等的意思,吾知之矣!”

“然而……”張越輕聲做出了自己的決定:“吾意應戰!”

所有人都是目瞪口呆。

“將軍,您何必與李少卿這等背主叛逆之人,講什么君子之道?”有人立刻高聲喊道。

“將軍,李少卿匈奴夷狄之主也,春秋曰:自古中國不與夷狄交,此等小人,何必理會?!”更有人跪地勸諫。

張越看著他們,笑道:“公等誤會了……吾還沒有糊涂到連李少卿的心思與盤算都不知曉的地步……”

這種再簡單不過的激將法,張越豈會不知?

“那您為何?”續相如問道。

張越卻是答非所問,有些激動的道:“昔者,太伯端委以治吳,猶不革裸發文身之習,秦始皇帝開百越,當今天子以閩越叛亂,遷其民于江淮之間,其時固薦奔狐兔之墟,然而,自左傳諸子南下,兩載之間,吾聞閩越之土,已聲華文物不下內郡,番禹、交趾之城,詩書禮樂之興不下河洛之土,去歲御史察舉,交趾出孝廉三,番禹出孝廉二,天子喜之,于是詔賜左傳名士黃公等左庶長之爵,黃金百金!”

“今上遣唐公通夜郎,閉于昆明,原始開拓,不過直羈絆而已,三十年間,西南群夷,隱于天下,而延和元年,關中大旱,西南諸國輸芋頭等物數百萬石于中國,解天子之大患,由是天子乃命太學收系西南諸國學子,三年之間,太學西南學子,數百之眾,諸國君臣黎庶皆沐王恩,于是風氣漸開而人文漸被,若旋風之被服,吾料百世之后,西南諸國,當如春秋之荊楚,郡縣已定,而民皆中國,人文興盛!”

“吾聞之,殷鑒不遠,在夏后之世,宗周天下,僅治地方五千里而已,而今中國,地方何止萬里,疆土何止禹貢之圖?”

“古之夷狄,今為中國,古之裸人,今被朝服,古之露首,今冠章甫,古之跣跗,今履高舄!”

“諸公!”張越鄭重的看著眾人:“公等焉知百世之后,今公等所立之地,所見之土,聲華文物不如齊楚吳越?又焉知西域諸國,不為中國郡縣?”

“吾輩丈夫,受先賢教誨,得先王遺澤,被天子之恩,食國家俸祿,昭昭天命,在吾等之身也!自當暴霜露,斬荊棘,以盤石為沃田,以桀暴為良民,夷坎坷為平均,化不賓為齊民,于是太平之世,方有降臨之日,天下大同,才能有窺見之時!”

眾人聽著,莫名感覺心血澎湃,亢奮不已。

特別是年輕的將官們,只覺得天命昭昭,已然顯現在眼前!

是啊!

為什么不呢?

春秋之時,今天的蜀郡,還是巴人的天下,今天的吳越之土,還是‘夷狄是膺,荊舒是懲’的蠻夷之所,中國腹心之患,而東夷所盤踞的齊魯之地,更是野蠻之鄉,君子所畏難之地。

但現在呢?

蜀郡之文治,天下斐然。

而吳越之鄉,魚米之所,齊魯之地,詩書禮樂興盛之土,孔子故里所在也。

那么,數百年后,子孫后代再看今日西域漠北之地,若依然是夷狄蠻夷之土,父子同廬之地。

那么,今天在坐的大家,又有何臉面享受子孫香火祭祀?

于是,大部分的年輕將官們,紛紛頓首拜道:“愿從將軍!開此西域之土,建此不世之功!”

而剩下的人,自然就被架在了火上。

他們就算再不情愿,也只能跟著拜道:“愿從將軍之令,教匈奴夷狄君子之道!”

只是,若是如此,六千漢騎,要在正面列堂堂之陣,以堂堂之師,擊破匈奴十萬大軍,談何容易呢?

畢竟,就算是十萬只豬,躺在那里,漢軍一只只砍過去,恐怕也要砍到累死!

何況是十萬個人?

其中更有匈奴精銳不下兩萬之眾!

這仗該怎么打?

所有人都看向了作為主帥將主的張越。
時事造就英雄,英雄又會影響時代,要麼勝利,要麼滅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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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一百七十節 疏勒會戰(4)

張越看著眾人,卻沒有說作戰部署,反而問道:“續將軍,我軍軍糧還可以支撐幾日?”

“最多只能再支撐三天了……”續相如低頭道:“三日后,姑墨等國送來的軍糧就將消耗殆盡……”

漢軍自出龜茲,一路西行,全軍只攜帶了三日分量的干糧,一路急行,在七天之中,跨越兩千里之地,穿越了姑墨、且末、莎車等十余個西域大小國家的國土,直抵此地。

一路上,軍需補給,基本全靠當地國家及其貴族、商賈的捐輸。

而為了保證速度,通常征糧只征當天軍糧,最多將第二天的軍糧與草料也準備上。

正是因此,漢軍才能完成這不可思議的進軍。

自初七日出塞,十四日便抵達疏勒邊境。

而代價自然是作戰續航能力被削弱到根本無法進行長期作戰的地步!

“三天嗎?”張越想了想,下令道:“請續將軍去通知各國,務必要在兩日內再給我軍送來至少一萬石軍糧,不拘乳、麥稻、牲畜!”

“將軍去轉告各國貴族、商賈:凡能捐輸軍糧者,皆案太宗‘輸粟捐爵’之策而論功,只需捐輸軍糧一千石或者牛羊一百頭,便必得漢之五大夫爵!”

輸粟捐爵乃是漢太宗采納晁錯的建議曾實施過的一個政策。

其具體做法就是允許天下商人、地主、貴族、平民,自主運輸糧食至長城邊塞。

然后,國家根據其輸送的糧食數量,給與不同等級的爵位補償。

如今,張越舊事重提,拿著這個政策出來誘惑西域各國貴族、商賈。

他相信,應該會很有吸引力,至少湊足一萬石各類糧食,應該不難!

而一萬石糧食,應該夠數日作戰之需。

這樣,再加上原本的存糧,漢軍的作戰時間可以延長至少十天。

換而言之,張越根本沒打算將戰爭拖過十月。

他要速戰速決!

這也是他答應李陵要求的緣故若是常規作戰,匈奴十萬大軍分散在疏勒、莎車甚至大宛境內。

漢軍或許能敗李陵,但卻很難勝之!

而在冷兵器時代的戰爭,擊敗敵人,將其擊潰,其實遠算不上勝利。

具體可以參考楚漢彭城之戰。

高帝輸的連褲子都當掉了!

甚至差點把自己小命都在里面了,然而,待其脫困,不過數月就又是一條好漢。

原因其實很簡單冷兵器時代的軍隊,沒有什么大規模殺傷性武器。

士兵們的作戰意志大部分也都很薄弱,打不過就跑。

通常情況下,一次會戰,戰勝方的斬首能達到敵軍總兵力的一成就已經是輝煌勝利了。

畢竟,不是誰都是白起、霍去病。

不打則已,一打就盯著消滅對方有生力量,尋求大迂回、大包圍,天天想著將敵軍包餃子。

但大部分人沒有那個能力,也缺乏那樣的野心。

所以,在事實上,彭城之戰,項羽贏是贏了。

但漢軍主力,也都跑的差不多了。

高帝劉邦回去重新收攏一下潰兵,嘩啦啦就又拉起了一支軍隊。

而游牧民族就更夸張了。

上次烏孫人被李陵按在藥殺水摩擦,昆莫狼狽奔逃,勉強撿回一條命。

但是……

烏孫人到底損失了多少?

能有一成嗎?

對于游牧民族而言,打不過就跑,從來不丟人。

留下性命,保存性命,是他們天生就會的事情。

在事實上,自衛青霍去病后,漢與匈奴大小會戰上千次,漢軍贏下了其中起碼七成的戰斗。

然而,以張越所知,所有戰斗的斬首數與斬獲加起來,也沒有超過霍去病的生涯斬首記錄,直到張越去歲擊破漠北王庭,才堪堪破了霍去病的記錄。

如今,情況也是一般。

面對李陵兵團,漢軍擊破可以,但想要消滅卻是異想天開!

送走續相如,張越命人將制作好的疏勒沙盤抬來。然后他站到沙盤前,召集眾將,道:“下面,吾與諸公商議作戰之事!”

他看著沙盤上顯現的戰場,拿著一根特制的指揮棒,指向紅河上游,李陵約定之地,對眾人道:“此戰,我有八字,送與諸公……”

“只打仆從,不碰匈奴!”

眾人聽著,都不懂張越的意思。

戰場上還能選擇打誰不打誰?

張越看著眾人,解釋道:“公等放心,比起吾等,李陵比誰都要寶愛他的本部精銳!”

對張越來說,漢軍是他的同袍,是戰友。

而對李陵而言,他的本部精銳,是他爭權奪利的工具,是實現他野心的依憑。

他怎么舍得讓其本部精銳來與漢軍硬碰硬呢?

若是那樣的話,他豈會提議什么君子之戰,還不擒二毛、不重傷?

那不搞笑嗎?

在提議的那一刻起,張越就已經篤定,李陵的本部絕對不會在正面戰場上直櫻漢軍鋒芒!

打頭陣和送死的,一定是他的仆從軍和炮灰們!

除非漢軍出現敗勢,不然,李陵的本部就絕不會動。

張越甚至還猜測,就算是其大軍戰敗,仆從軍和炮灰們被打的崩潰,李陵的本部主力也不會出動。

因為,李陵現在手里的那幾個本部萬騎,就像晚清李鴻章手里的北洋艦隊一樣。

那不是用來對付漢軍的!

而是用來鎮壓異己,打擊政敵的。

李鴻章能保船避戰,李陵同樣可以保兵避戰!

說不定,在戰場上,一旦出現頹勢,第一個跑的就是李陵的本部!

當然了,也不排除李陵腦子壞掉了,非要和漢軍死磕。

但那樣的可能性,幾乎為零!

張越看著眾人,道:“諸公,請務必牢記,此戰,從李少卿約戰之時,就已非尋常意義上的戰爭了……”

“這不是一場為了爭奪地方,消滅敵人的戰爭,甚至不是一場通常意義上的軍事活動!”

“無論是對我軍,還是對匈奴,都是如此!”

“這是一場基于正治,而非軍事的戰爭!”

“從一開始,就是如此!”張越指著自己的腦子說道:“所以,公等請放下軍人的思維,改以官員、朝臣的思維,考慮此事!”

“我軍此戰的戰略,非是殺死多少敵人,更非是繳獲多少大纛,而是向天下,向整個世界,向所有人!”

“無論他是匈奴人、疏勒人、大宛人、烏孫人,還是康居人、月氏人,展示我大漢王師的煌煌之威,展示我大漢天朝上國的王者之風!”

“使天下人,無論他是誰,都知道這世界,這天下,凡日月所照,星辰所經,皆為天子之土,天子之臣!”

“此戰便是要確立這個基礎事實,并讓天下人皆知此事!”

“簡單的來說,這一戰的目的,便是打出一個百年無胡人敢輕漢,不敢彎弓抱怨!”

“便是要令全世界皆知,漢最貴,其他次之!”

“所以,此乃正治任務,百年大業,千年之基!”張越嚴肅的問道:“公等可明白了?!”

疏勒城。

漢軍使者來的非常快,李陵使者剛剛回來復命不過三個時辰,舉著節旄的漢使就帶著那位鷹楊將軍的答復回來了。

李陵拆開書信,看了一遍,臉色就變得相當尷尬。

因為,他發現,那位鷹楊將軍的用詞,真的是很不客氣!

甚至可以說,將他李少卿的臉皮給撕碎了。

“漢英候、鷹楊將軍,涼州刺史,欽命持節使者張子重,頓首再拜李公諱陵足下:幸甚!幸甚!吾聞明公,勇冠三軍,智比孫吳,才為世出,故棄燕雀之志,以鴻鵠而高翔,因機變化,于是奪匈奴之權而自用,取孿氏而代之……”

只是這抬頭的一段,就看的李陵面紅耳赤,心悸膽焦。

因為,這些文字,單獨看好像是在吹捧他。

然而實則,所有文字聯系在一起,卻是裸的諷刺、嘲諷,從人格、道德、品行的角度,將他李少卿嘲弄的體無完膚。

棄燕雀之志,以鴻鵠而高翔?這不就是在說他叛國投敵的事情?

其后的因機變化……更是直接點名了他的野心。

將他的作為,裸的挑明了你別在我面前裝x,你就是一個野心勃勃的野心家,一個背主投敵,然后再叛主自立,欺負人家孤兒寡母的小人。

李陵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繼續看下去。

“夫以尹稚斜之強,三敗于漢,喪師二十萬,憂困而亡,以狐鹿姑之明,困亡于漠北,身死而國分,故知霜露所均,不育異類,姬漢之邦,無取雜種!”

“今昭昭天命,乃在于漢,天嘉祥瑞,畝產七石,圣王之政,澤被蒼生!幸甚明公,猶知君子之道,心念先王之教,明公之邀,某敢不從之?”

“必于十月癸未,陰陽交泰之日,率漢騎六千,與公會獵于紅河北岸!其時,必如明公之約,申以君子之道,用中禮,吾當親被甲胄,親持斧鉞,致師于萬軍之前!”

將信讀完,李陵長嘆一聲,心情既輕松又沉重。

良久,他嘆道:“吾今日始知,吾之罪孽,竟重于斯!”

書信之中的那一句‘霜露所均,不育異類;姬漢之邦,不取雜種’,讓他尤其感慨、心悸、震動!

因為,如今的世界,現在的漢家,就是這樣的一個態度。

無論古文、今文,不分儒法,黃老……

所有人都認定了這個事實。

天下之間,諸夏最貴,其他皆禽獸而已。

易曰:上九,王用出征,無咎。

詩云:夷狄是膺,荊舒是懲!

春秋曰:夷狄無親而貪,不如伐之,又曰:德以柔中國,刑以威四夷!

左傳干脆直接點明:戎,禽獸也,獲戎失華,無乃不可乎?

簡單的翻譯就是:你們這些兩條腿走路的禽獸蠻子,莫挨我高貴諸夏貴胄!

思想有多遠,麻煩你們滾多遠!

若不想滾那就去死!

如果你們既不想滾,又不肯去死,那就是為難我中國君子,只好伐之、刑之、屠之!

而這些,是李陵曾經無比認同,且至今依然根深蒂固于靈魂骨髓的思想。

只不過從前,被他以種種方式遮掩、隱藏了起來。

如今,卻被那一句‘霜露所均,不育異類;姬漢之邦,不去雜種’所喚醒。

他顫抖著放下書信,努力的深呼吸,讓自己的心緒安定下來。

“夷狄入中國則中國之,中國入夷狄則夷狄之……”他反復的在嘴里和心中念誦著這一句孔子的教訓,才終于將心緒安定下來。

李陵緊緊的握住拳頭,在心中發誓:“昔泰伯入吳,不失中國祭祀;萁子東亡,仍為諸夏君子……吾之大業若成,百世之后,何愁天下不尊?!”

只要他能繼續下去,繼續掌握大權,擁有西域,甚至漠北。

那么,今日世人之不解、唾罵與指責,不過是過眼云煙罷了。

未來史書之上,春秋之錄,必有頌詞!

畢竟,他現在已經是西域匈奴的實際統治者。

早已深知,竊鉤者誅竊國者侯的道理。

只要事業做得足夠大,那么黑點再多,黑料再多,也不愁沒人替他洗白。

甚至,只要分量足夠大。

連漢朝君王,也要對他服軟,也要拉攏他。

就像匈奴的孿氏,哪怕戰敗亡國,長安也會封一個安樂侯,以國賓處之。

而一般的匈奴貴族,一旦被俘,除了為奴為婢,就只剩下一條死路。

想著這些,李陵終于從開始的陰霾與抑郁之中走了出來,重新變得自信滿滿。

他看向左右,下令道:“立刻擂鼓聚將,召集所有西域國君并大宛將官!”

于是,隆隆鼓聲在疏勒城城頭響起,隨之有十余名武士吹響了放置在城頭的號角。

嗚嗚嗚嗚……

牛角聲震動天地。

疏勒城內外,無數人聽到這聲音,紛紛側目。

“攝政王聚將!”西域各國君王聞聲,紛紛明了,于是目光閃爍著,互相打量,然后才紛紛向著疏勒城中的王宮而去。

“主人聚將了!”大宛降將們卻是興奮莫名,摩拳擦掌,紛紛聚攏著,排著隊興奮的朝著王宮而去。

對這些人來說,他們現在迫切的想要向他們的主子證明自己的價值。

沒辦法,倘若他們不能證明自己的價值,那么,主人隨時可能讓別人來取代他們。

所以,自古以來,二鬼子總比鬼子更兇狠!
時事造就英雄,英雄又會影響時代,要麼勝利,要麼滅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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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一百七十一節 疏勒會戰(5)

漢匈約戰的消息,立刻就隨著漢匈雙方軍中的各色人等,向著整個世界傳播。

早就盯著漢匈戰場的烏孫人反應最快。

十七日,烏孫小昆莫泥靡便親率三百輕騎,抵達漢軍大營。

他來的目的,自然是觀戰。

當然,嘴上,他還是用著‘助戰’的借口。

到得漢軍大營,他才發現,漢軍真的只打算用六千漢騎就直面十萬匈奴大軍!

雖然,他心里面明白,匈奴的所謂十萬大軍,水分到底有多大?

但那終究也是十萬大軍!

哪怕是其中大多數是雜牌、炮灰,卻也不是等閑可以料理得了的。

更不提,還有起碼兩萬真匈奴精銳坐鎮其中。

哪怕漢軍再強,恐怕也難以在匈奴大軍面前討得什么便宜吧?

所以,入了漢軍大營,泥靡便去找了他平素交好、結識的‘朋友’們打探虛實。

如續相如、常惠,他都一一登門拜訪。

只是,大戰當前,續相如等人實在沒有精力來與這位烏孫小昆莫虛與委蛇,所以,他能打探到的消息不多。

只是知道,此番大戰,漢軍上下信心十足。

上至都尉將軍,下至軍候屯長,都對匈奴人輕蔑的很。

續相如甚至對泥靡夸下海口:“十萬北虜,于我鷹揚虎賁之前,不過草雞瓦狗而已!昆莫且待些時日,便知分曉!”

泥靡想問細節,續相如卻又顧左右而言他。

他有心想去請教那位漢朝的鷹楊將軍,事到臨頭卻又沒了膽量。

只好將這些疑問埋在心中,在漢軍大營之中,仔細觀察和打量起這支漢軍。

經過數日觀察,泥靡終于發現了些異常!

這支漢軍,與他曾見過的任何一支漢軍都不相同!

他們行起坐臥,皆有定法。

仿佛一個模子刻出來一般,站是一個姿勢,坐是一個姿勢,就連吃飯、洗沐都有定法。

必是排隊而入,定時而出。

而且不拘士兵還是軍官,皆是如此。

泥靡就親自看到了那些警戒、站崗的衛兵,如同雕塑一樣,矗立在半夜的寒風之中,一動不動,站至天明,直到有接替的士兵來到,機械般的交接崗位,然后排隊返回軍營休息。

這讓他震撼莫名!

烏孫國中的軍隊,那里有這樣的紀律性?

此外,最讓泥靡震動的,就是這支漢軍的身體素質了!

幾乎每一個他見過的漢軍,無論是士兵,還是軍官,皆是身高體壯,強勁勇武之士。

他們如同鐵塔一般的身材,讓泥靡精心挑選帶來的三百烏孫精騎,相形見絀。

與這些漢軍相比,他的烏孫精兵,猶如侏儒一樣。

“漢之強,確實有些門道……但若僅憑此,就想擊敗匈奴十萬大軍,恐怕是異想天開了……”泥靡在心里想著。

匈奴現在屯于疏勒的那支大軍,是如今整個西域地區,最強大的力量。

也是西域匈奴仗之鎮壓西域三十六國,統治天山南北的依憑。

換而言之,這支大軍若是被漢軍敗于此地。

那么,整個西域的秩序就要重新洗牌。

而烏孫必定成為這亂局的最大獲益人。

故此,泥靡才親自趕來,一則是開拓眼界,想要親眼見見天下無敵的漢騎的威勢,好給將來的執政定下基礎,二則是想要盡量促使漢軍擊敗匈奴,為他烏孫火中取粟。

但,目前來看,泥靡深深的懷疑這一戰漢軍的前景。

盯著疏勒會戰的,自然不止烏孫。

事實上,整個西域都在注視著這一戰。

漢騎六千,直面匈奴十萬大軍。

此戰,漢若勝,那么傻子都知道,自己得換主子了。

于是,一時間疏勒以南的絲綢之路,竟然熱鬧了起來。

趁著匈奴人主力不在,監管不力。

莎車、且末、精絕、焉奢、危須,甚至是車師、蒲類諸國的貴族們,悄悄的湊齊了一支支名為‘納貢使’的隊伍,前往渠犁城。

他們攜帶著的本國的特產。

譬如危須的美玉、車師的橐他、莎車的葡萄、精絕的鴻鵠等物,皆是他們國中的精品。

這些人來到渠犁城,遞上國書,獻上貢品,口口聲聲說是奉國君之命,欲往長安朝貢圣天子,以盡外臣本分。

但實則,王莽知道,這些家伙是來提前踩點的。

什么朝貢長安天子,盡外臣本分?

不過是一個名義罷了,他們真正想見的是他們曾經送去長安,被安置于大鴻臚的質子們!

一旦疏勒會戰,漢軍勝出,王莽敢保證,這些使者在長安的使命馬上就會變成哭求圣天子主持公道,請求王師驅逐匈奴,撥亂反正。

然后自是請求迎立質子歸國。

同樣,王莽清楚,恐怕這些使者背后之人同樣派了人,前去疏勒的匈奴大營表忠心了。

這是墻頭草們的天賦技能。

作為西域都護府都護,王莽自是在出發前就已經得到了天子的指示,對于這些人皆是來者不拒,統統送往長安。

局內之人忙著站隊、兩邊下注。

域外之人,同樣無比關注這這次大戰。

其中,最關心的,莫過于康居人了。

兩月前,康居慘敗藥殺水,派去協助烏孫的騎兵,僅數百得脫,余者盡數化為匈奴刀下亡魂,其尸體被匈奴人用木樁子沿著藥殺水一路叉到了康居邊境。

此戰之后,康居上下驚駭莫名。

其國主藥奴聞訊,嚇得立刻連夜率部遷徙數百里,直到發現匈奴人沒有追殺過來,才長出一口氣。

到后來,康居人見到了那些沿著藥殺水一路叉到自己家門口的木樁。

他們更是嚇得連話都不敢說。

匈奴,在康居人眼中的形象一下子就變得高大起來。

信奉拜火教的底層認為,匈奴乃是他們信仰之中的惡神在人間的眷屬,注定將要毀滅世界,令世界重回混沌、虛空。

錯非如此,匈奴怎會如此強大?如此野蠻?如此血腥?

而在信仰佛教的高層眼中,匈奴也變成了阿修羅天魔一類的佛敵。

于是,下層們嚇得天天向阿胡拉禱告,祈求這位善神派遣救主下世,將他們拯救出來。

而上層的貴族們,則天天在寺廟之中向著佛陀禱告,祈禱著佛陀顯靈,保佑他們免遭匈奴的侵害。

至于再去和匈奴人一較高低?

無論是貴族,還是下層的牧民、奴隸們,卻是死都不肯了。

開什么玩笑?

匈奴那是佛敵/惡神級別的存在,他們這樣的凡人,哪里能是對手?

于是,在康居高層之中,忽然出現了一種聲音:匈奴如此強大,我們要不要追隨?要不要學習?

其中,尤以康居王的幾個兒子,包括其世子阿哈瑪最為突出。

阿哈瑪主張,派遣使者,向匈奴納貢,并迎娶匈奴公主回國。

如此,一則花錢消災,二則能使康居強盛起來。

本來,這個事情差不多已經定下來了。

但,就在此時,漢匈大戰的消息,傳到康居。

康居人在驚愕之中,忽然發現,世界上竟然有一個國家,竟能壓著他們眼里的阿修羅/惡神眷屬,摩擦數十年?!

而且,據說這個國家贏得了與匈奴的絕大多數戰斗的勝利!

于是,底層的民眾沸騰起來。

在他們看來,這不就是他們信仰的善神全知全能的造物者,一切時空與宇宙的主宰,智慧、光明與秩序的化身偉大的阿胡拉與那邪惡的惡神,地獄的主宰,一切野蠻與黑暗恐怖的主人安哥拉之間斗爭的故事翻版嗎?

于是,康居底層百姓,莫名的對遠方從未知曉的漢朝起了好感。

但,這種好感廉價的很。

因為,在事實上,拜火教的信眾們,對于善神與惡神態度都是一樣的。

誰強自然崇拜誰?

拜火教的祭祀們,更是趁著這個機會,大力宣揚善惡二元論,狠狠的借著熱點,鞏固信仰根基。

而在康居高層,特別是統治集團,情況隨著漢匈大戰有了變化。

康居王的幼子葛倫等人團結起來,反對阿哈瑪的主張。

他們建議要學就向最強的人學習?

而誰最強呢?

當然要看真功夫!

那就是這次大戰,誰贏了,康居就派人去向誰臣服。

祈求最強者的庇護,甚至借其之勢,擺脫月氏人的鉗制!

葛倫等人的意見,一提出就占了上風。

阿哈瑪等人就算再不愿,也只能接受其的意見。

不過,阿哈瑪等人哪里肯叫自己的政敵得勢呢?

于是,他們又秘密派出使者,前往月氏的薄知城,將此事告知月氏人,希冀于借月氏的刀,來鏟除異己。

可惜,月氏人現在哪里還有膽子東來?

自貴山陷落的消息傳到溈水后,月氏五部,紛紛開始向西收縮。

類似貴霜這種與大宛隔著蔥嶺的部族,更是將目光對準了賓,他們打算向恒河進軍,想要遠遠逃離匈奴的影響范圍。

自然,他們現在的精力也全部都放在了漢匈大戰之上。

數不清的月氏人,偽裝成商旅,悄悄東來,想在第一時間知曉漢匈大戰的結果。

而當他們得知,漢軍只得六千的時候。

已經有月氏翕候,將其大纛西移。

惹不起,月氏人躲得起!

除了西方的域外之人。

在北方。

漠北的各位單于,自然也都接到了西域匈奴與漢軍對峙的情報。

“李陵雖然是個禍害啊!”有著漠北須卜氏、蘭氏、呼衍氏支持的安糜單于立于匈河河畔,揚鞭道:“不過,此刻卻是不能不幫一把!”

“若西域有失,我等便是大匈奴的千古罪人!”

“派人去通知屠耆與奢離,告知他們西域之事吧!”

“如何決斷,那就是他們的事情了!”

“大單于,您這樣做,會不會放虎歸山?”有人不解的問道。

安糜單于笑道:“丁零王留在漠北,已經沒有什么用處了!”

過去一年多的混戰,各方大打出手,而衛律為了南下與李陵匯合,更是多次出擊,但被安糜等方死死按在了余吾水河谷一帶,顏山、燕然山中。

其力量也在戰爭中被削去許多。

全盛時期,衛律麾下可能有數萬部眾,精騎兩萬多,但現在可能只有一萬多騎兵,最多四萬部眾了。

若是沒有西域的戰事,安糜自不會讓衛律逃脫困境。

但如今,西域大戰,漢軍磨刀霍霍,那位蚩尤將軍更是親自率軍!

當初,其帶數千之眾,就橫掃漠北的威勢,安糜可不敢忘記。

安糜很清楚,若西域為漢所有,那么,他們在漠北打生打死的一切就都沒有了意義!

沒有西域的匈奴,會被漢朝困死、餓死、渴死在這漠北的寒苦之地。

所以,必須抬手援助一下。

當然了,衛律不是他同意就可以離開目前的困境的。

衛律的大軍與部眾,想要順利南下,穿越余吾水、匈河,從私渠比海回到西域,還需要屠耆與奢離的放手。

不過,這與他有什么關系呢?

能做到這一步,安糜覺得自己已經是胸襟開闊,有冒頓、老上兩位大單于的胸懷了!

“李陵還是有能力的!”占據著趙信城的屠耆單于道:“可惜,不能為我所用,終是個禍害!”

“但如今,卻不能不幫他一把……畢竟,我大匈奴本是一體,派人去將此事通知丁零王,若丁零王愿意,本單于準許他率他的萬騎離開漠北,回西域去支援堅昆王!”

“大單于若安糜與奢離不同意呢?”有人問道。

“那就不管本單于的事情了!”屠耆笑著道:“本單于出于公心,準其南下,已是念及匈奴一體,不愿漢朝蠻子得逞!”

“若安糜與奢離這個偽單于不同意,還要刁難丁零王,那么,本單于正好叫所有的引弓之民都知曉,誰才是真正的大匈奴之主!”

現在,漠北亂戰,自李陵被逼退后,屠耆已經漸漸的占著上風,壓著那占著龍城的奢離。

不過,那奢離見勢不妙,就和匈河的安糜眉來眼去,勾結在一起,讓他難受的緊。

如今,有了西域為借口,屠耆正好尋機停戰,好喘息一波,順便離間安糜、奢離,打破兩者的聯盟,同時示好西域。

時事造就英雄,英雄又會影響時代,要麼勝利,要麼滅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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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一百七十二節 疏勒會戰(6)

延和三年冬十月二十二。

疏勒王國南部,紅河北岸,匈奴兵馬已經在這里安營扎寨完畢。

大軍延綿數十里,數不清的穹廬、大纛與旗幟,在風中飄揚著。

身材粗矮、圓臉粗鄙的匈奴人,金發碧眼白膚的疏勒、莎車、姑墨人,黑發褐目深眼的大宛人,甚至還有皮膚棕黑色,褐目鷹鼻的塞人。

數十個不同民族、王國、人種、膚色的軍隊,云集于此。

但秩序……

卻是亂哄哄的。

整個軍營內外,都是嘈雜不堪,各國之間為了爭搶位置,互相矛盾重重。

要不是有匈奴人壓著,他們恐怕已經打了起來。

這讓李陵見著,心頭不由得升起濃郁的陰霾來。

就靠著這些草雞瓦狗,能擋得住漢軍精銳一擊嗎?

李陵不知道!

但他的軍事常識告訴他,兵不在多,而在于精,在于號令統一,如臂指使!

不然,再多的軍隊,在精銳的敵軍面前,也不過是送菜罷了。

譬如,李陵無比熟悉的伊闕之戰。

就是典型的大軍混亂,指揮無序,為人趁機針對所招致的慘敗。

二十五萬大軍一月盡喪,秦軍東出障礙從此不復存在!

唯一讓李陵心里舒服的是,甌脫騎兵們已經用血與生命,將漢軍主力的虛實探查清楚了。

此戰,真的只有六千漢騎。

最多最多,再加上幾千漢軍從西域本地征召的民夫、各國墻頭草。

但這些都只是土雞瓦狗罷了。

開戰之時,他們除了搖旗吶喊,并不會為漢軍帶來任何好處。

然而……

從危須、焉奢、車師等國陸陸續續傳來的情報表明。

漢軍并非沒有后著。

在龜茲,漢軍主力騎兵至少一萬,已經集結于龜茲境內,磨刀霍霍,隨時可能增援。

在渠犁,多個漢軍河西精銳野戰騎兵的旗幟,已經出現在渠犁境內。

在天山北麓腳下,更是發現了漢軍的居延騎兵活動的蹤跡。

這對李陵而言,不啻是一柄懸于他頭頂的利劍。

是警告,也是威脅!

他完全可以想象的到,若此戰他稍有不智之舉,那么,整戈待發于龜茲、渠犁、白龍堆之間的漢軍精騎立刻就會拔營西征。

他在西域的老巢危須、焉奢、車師與天山北麓、南麓之下的富饒之地,會在漢軍鐵蹄之下化作烏有。

而他留守西域的兵馬與勢力更是會被連根拔起。

一念及此,李陵便有定計。

他喚來自己的心腹親信王遠,對其下令:“左大將,請去轉告諸部貴人、骨都侯及大小王:非得我之令,匹馬不得出營!”

“諾!”王遠屈膝領命,然后問道:“主公,您已經下定決心了嗎?”

李陵點點頭,沒有說話。

事實上,在他下戰書的那一刻,他就有了保存實力的想法。

而且,不止他一個人這么想。

他的親信心腹們,以及匈奴各部的貴族們,都是這樣想的。

沒辦法,他們要面對的是那位蚩尤將軍!

人的名,樹的影!

漢鷹楊將軍張子重張蚩尤的大名,在如今的匈奴誰不知曉?誰不忌憚?

兩年前那一戰,初出茅廬的張蚩尤,只以數千漢軍為先鋒,先于漠南盡殲丁零王衛律、姑衍王虛衍鞮率領的匈奴精銳。

南下的匈奴萬騎,除了丁零王衛律率數百殘部得脫外,余者盡數為漢軍所誅。

其后,這位彼時不過是個使者的漢軍新貴,毅然決然,率數千漢軍,領著烏恒各部,北伐王庭。

過弓盧水而濟難侯山,封狼居胥山而禪姑衍山。

于是追亡逐北,如入無人之境。

以匈奴之眾,在其兇威之下,竟無一合之將。

右賢王奢離被俘,母閼氏奔逃入燕然山。

自余吾水以南,狼居胥山以東,數千之地,盡為漢騎馳騁之所。

盡管彼時匈奴主力遠在西域,漠北空虛。

但是,誰也不能否認,那位蚩尤用兵之狠,作戰之猛!

也正是那一戰,直接導致了今日匈奴的四分五裂。

如今,張蚩尤本人親帥精銳漢騎,親臨疏勒。

隨著其越來越近,有關其的傳說,就在匈奴各部之中流傳的越發頻繁、濃厚。

對其的恐懼、害怕與忌憚,與日俱增。

到得現在,各部之中,甚至出現了光天化日之下,向蚩尤將軍與兵主祈禱、祭祀的公開活動。

許多愚昧的部族騎兵,更是紛紛在穹廬之中供奉起那位蚩尤將軍的神像來。

祈求祂大發慈悲,祈求祂莫要降罪。

更有甚者,甚至對神像許諾,若得蚩尤大發慈悲,得以幸免,愿每年獻祭牛羊牲畜血食……

這是沒有辦法,也無法阻止的事情。

匈奴底層愚昧而野蠻,迷信是他們的日常,也是各部貴族得以統治和壓榨他們的根基所在。

李陵眼見于此,那里還不知道,若他令這些部族出戰,恐怕在戰場上,那位蚩尤將軍的將旗一出,這些家伙馬上就要潰逃一空。

開什么玩笑?

凡人豈能對神明出手?

不怕褻瀆、侮辱神明,而遭致神罰?

當然,即使沒有這些事情,其實李陵也不打算派出他的本部與任何一個匈奴部族的騎兵的。

他自家事自家明白。

他這個攝政王,能統御西域,彈壓內外。

所依憑的,除了威名與先賢憚的遺命外,最重要的就是他手下的騎兵。

而現在,除了屯于私渠比鞮海的那兩萬騎外,他現在手下的這兩萬騎,便是他彈壓西域,鎮壓諸國的最大依憑。

每少一個,他在西域的統治難度就要增加一些。

而要啃下六千精銳漢騎,即使不算其他因素,即使漢家主帥犯錯,他麾下的那兩萬騎兵不死傷過半,是休想達到目的的。

李陵可不愿因為小事而破壞大局。

而他的大局是什么?

自是鳩占鵲巢,取孿鞮氏而代之,然后南面而稱王,執乾坤而宰社稷。

接著,進則可以與漢議和,得天子之冊封,如萁子之于宗周一般,得享國運數百年,而青史有名,退則可以西征蠻荒,立社稷于萬里之外。

至不濟也能在長安有一個宅子,得漢安樂侯之封。

如今,李陵親眼見到西域各國的混亂,更加堅定了保兵避戰之想。

因為他發現,比起匈奴人,西域諸國對漢軍的畏懼與恐懼,更甚幾分!

若他派出麾下精銳,與漢軍交戰,一旦有所挫折,恐怕這些家伙立刻就能倒戈!

即使不倒戈,到時候在亂軍之中,他們也難免崩潰。

屆時,這些仆從軍非但不能成為匈奴的助力,反而會變成累贅。

與其受其拖累,反倒不如在一開始,就留有后手。

以匈奴精銳為督戰隊,讓各國仆從軍去消耗漢軍的精力與馬力。

然后再擇機而動。

使自身處于一個進可攻,退可走的有利局面。

至于諸國仆從軍?

死道友不死貧道,才是正理!

只是,這疏勒一戰,終究還是做過一場。

好在,李陵手里,還是有牌可以打。

現在的情況是,他麾下本部及別部的匈奴騎兵,他不肯出動,也不愿出動。

那是他的本錢,統治西域,彈壓各國及內部的依憑。

而西域各國的仆從軍們,又畏懼漢軍,催促他們上陣或許可以。

但叫他們去死磕漢軍,恐怕不現實。

唯有剛剛征服的大宛降軍們,軍心可用!

這些大宛人,剛剛經歷國亡城破的打擊。

無論是上層貴族,還是下層的士兵們,都想著在新主人面前好好表現,爭取認同,爭得一個比較好的位置畢竟,就算當狗,也是分等級的。

最受寵愛的狗,是有肉吃,甚至能得到主人的寵愛。

而最下等的狗,則只能吃其他狗的殘羹。

兼之,大宛人身在匈奴大軍之中,見著軍容鼎盛,信心滿滿。

于是,不斷的向李陵請戰。

李陵自是從善如流,恩威并施,將這些大宛降軍哄的士氣高漲,恨不得為主人先驅。

而這些大宛降兵,數量足有七千。

而且,在李陵看來,他們列陣而出,還真頗有些漢家材官精銳的味道。

若以其為中堅,用西域各國兵馬為輔,依靠著人數的優勢,還真有可能在這疏勒境內,紅河之畔,狠狠的咬下漢軍的一塊肉。

想到這里,李陵就忍不住有了些信心。

他看著前方預設的戰場,道:“紅河之畔,地方三百里之眾,地勢平坦,一覽無遺,無伏兵之可能……”

“而漢將之書,又允諾將列堂堂之陣,以堂堂之師,按周禮而動……”

“此誠最優之地,決勝之所!”

這也是他敢來此的緣故。

若是其他戰場,他還真不敢在這樣的情況與軍心下,與漢軍交鋒。

早已經率著軍隊,丟下疏勒、大宛,在漢軍抵達前,遁回天山以南,依托地利,將頭縮起來,兩耳不聞窗外事。

沒辦法,漢騎精銳,侵略如火,又在當世名將統帥之下。

他這十萬大軍,若暴露于疏勒的平原下,漢軍只消穿插、調動、側翼迂回,簡簡單單的就能將他這十萬大軍一點一滴的敲碎。

而現在,至少,他還能有優勢。

十萬大軍,再怎么不堪,在數量上也是碾壓漢軍的量級。

哪怕再不堪,以車輪戰輪番上陣,也足可將漢軍的馬力與精力消耗殆盡,從而將其逼退。

甚至可能占到許多便宜!

然而,李陵的信心與好心情,在這天下午,喪失殆盡。

因為,漢軍來了。

午時剛過,遠方地平線上,陣陣煙塵,在天際出現。

單單只是看那煙塵,整個匈奴大營,都是寂靜無聲。

因為……

他們發現,這些煙塵,是有規律的。

他們是一行一行或者一排排的出現天邊,然后消散于天際的。

換而言之,地面行軍的敵軍,他們在行軍之時,也是保持著完整的隊列與陣型的!

匈奴人是與漢軍打了無數年交道的老手,只看這煙塵他們就知道,來的必定是漢軍北軍六校尉一級別的絕對精銳!

而北軍六校尉,是所有匈奴人的夢魘。

這六校尉,任何一個校尉部的兵力,都不過兩千,至多三千。

有的,如羽林、虎賁、期門這樣的天子禁衛,甚至可能只有一千五百騎。

但是……

這些漢騎,甲具精良,訓練有素,戰術高超,配合默契。

一千騎足抵尋常漢騎三千!

其中披甲的玄甲騎兵,更是銳不可當,堅不可摧。

從他們出現在漢匈戰場開始,他們就是漢軍主帥手中的利刃,而且,攻無不克戰無不勝。

面對這樣的精銳,匈奴人唯一能做的就是避其鋒芒!

“此乃漢軍精銳,絕不可力敵!”就連西域諸國的仆從軍們,也是看的心驚膽戰。

尤其是那些曾經參與過漢匈大戰的貴族,更是心里發毛,只覺如墮冰窟。

他們很清楚,這等漢軍精銳,已經不是靠數量可以取勝的對象了。

他們披堅執銳,他們勇猛無比,他們就是傳說之中的催命惡鬼。

任何敢在這樣的漢騎面前攔路的西域軍隊,只有一個下場被撕碎!

而當這支漢騎出現在人們視線中時,所有人,包括曾經興奮莫名,不斷請戰的大宛人都倒吸了一口涼氣。

他們列著完整的隊形,排著整齊的隊列,緩緩的從遠方的視線盡頭出現。

胯下的戰馬,高大神俊,騎在馬上的騎士,魁梧而強壯。

但這都不是重點,重點是六千精騎,整齊劃一,幾乎所有的騎士與他的戰馬,都保持著同一個節奏,他們在行進中,都如機械一樣,沉默、準確、整齊。

整個世界,除了馬蹄聲外,半點雜音也無。

嗒嗒嗒!

嗒嗒嗒!

清脆的馬蹄鐵,踐踏著地面的草皮,其聲如雷。

當他們行至距離匈奴大營約三十里左右時,隨著一聲鼓響,整支大軍就像雕塑一樣立時停了下來。

然后,這六千漢騎,當著匈奴人和西域無數君王、牧民的面,翻身下馬。

同時,在他們身后,數百輛武剛車被人驅使著上前。

然后,尾隨于這些漢騎之后的西域仆從們一擁而上,將武剛車上運載的物資搬下來。

一頂頂帳篷,隨之搭建起來。

漢軍隨之開始當著匈奴人的面,生活做飯。

就仿佛匈奴十萬大軍并不存在一般!

李陵看著,握緊了手中的拳頭。

這世上再沒有比眼前的事情,更具輕蔑,更具挑釁的事情了。

但……

他深深的看了一眼南方的漢軍大營深處,那面高高飄揚的鷹揚戰旗。

他知道,決不能沖動。

沖動,就會入套。

若他先壞了規矩,眼前六千漢騎隨時可以丟下那幾千仆從。

然后,他與他的大軍,就要面對六千精騎無時無刻的襲擾。

想到這里,李陵立刻下令:“傳我將令,各部與各國兵馬,皆不可輕舉妄動,不然軍法從事!”

事實上,他這道命令,完全是畫蛇添足。

因為……

根本沒有人有那個膽量,敢上前一步。

不止是漢軍出現的威懾與陣容,深深的震撼了所有人。

更因為,在三十余里外,飄揚于空中的鷹揚戰旗。

漢鷹楊將軍張蚩尤!

只是看到那面戰旗,匈奴人也好,西域人也罷,都只覺得口干舌燥,心緒難寧!

那里還有膽子敢挑釁?

于是,匈奴十萬大軍,在六千漢騎面前,竟無一人敢出戰。

他們只能眼睜睜的看著,漢軍當著他們的面,扎起營帳,生火做飯。

直到夜幕降臨之時,都是如此。

這卻是讓張越也松了一口氣。

匈奴無膽至此,讓他的許多準備與提防都做了無用功。

但這正中張越下懷!

“匈奴無膽,明日一戰,我軍必勝!”

小孩子都知道,三軍可以無帥,匹夫不可奪志!

人無志則亡,三軍無膽則敗。

這是自古以來顛破不變的真理!

時事造就英雄,英雄又會影響時代,要麼勝利,要麼滅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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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8-3 09:59:58 |只看該作者
第一千一百七十三節 疏勒會戰(7)

第二日,就是約定之日,十月癸未(二十三)。

破曉時分,整個漢軍營壘,靜悄悄的。

只有偶爾列隊而過的哨兵以及遠方影影綽綽的火光在搖曳。

但在中軍大營,卻又是另外一副景象。

來自疏勒、莎車、且末、精絕、小宛、危須等西域十余國的三十余位貴族的使者,紛至沓來。

他們都是趁著夜色,趁著匈奴人警備的空隙,偷偷的潛行而來,被漢軍放置在大營四周的斥候與哨兵發現并帶回來的。

他們就是官渡之戰的許攸,來向張越報信,并通報匈奴虛實的。

只是,人數有些多。

從這也能看出,如今李陵統治下的西域各國與他的統治集團的離心離德已經到了何等地步了?

若是從前,無論是且侯時代,還是狐鹿姑、先賢憚時代。

都斷不會出現這樣大規模的通風報信與倒戈群體。

更不可能有匈奴統治核心的危須、莎車這樣的王國貴族倒戈。

這也是匈奴國際影響力與威懾力,與日俱減的標志!

曾經的匈奴,跺一跺腳,便能止西域小兒夜啼,咳嗦一聲就能嚇得一國上下寢食難安。

單于令下,各國沒有不敢遵循的,更沒有敢陽奉陰違的。

但現在,匈奴這個房子,已經滿是破洞與缺口。

春江水暖鴨先知,西域各國的貴族們,已經做好了跳船的準備。

只是,漢室卻還沒有接收與控制西域的能力。

準確的說是,張越認為,還沒有那個能力。

缺人!

不止是缺官吏,更缺移民!

尤其是后者,最是關鍵!

一個地方,沒有官吏,可以培養,但沒有百姓,卻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所以,張越只能等。

一方面,等待河西開發深入下一階段,從內郡吸引來大批移民;另一方面則是寄希望于不斷轉化西域百姓,使他們成為漢家臣民就像現在他在龜茲、尉黎、樓蘭所做的那樣。

詩書為劍,禮樂為刀,移風易俗,破山伐廟。

所以,對于這些來報信的各國使者,張越都是以禮相待,并作出種種承諾。

但更進一步的要求與條件就沒有了。

表現的他與漢室,好像對西域一點興趣都沒有。

唯一的目標,只有匈奴。

這讓各國使者見了都是既高興又擔憂。

高興的自然是這上國天朝,真真是胸襟寬廣,真真的仁德為本啊!

擔憂的卻是,這漢朝若對西域沒有興趣,那么,將來匈奴敗亡,豈不是烏孫入主?

那不是前門驅狼,后門進虎嗎?

烏孫人可是比匈奴人還要貪婪、殘暴的族群!

所以,這些人內心真是忐忑不安。

張越送走各國使者,已是黎明時分。

遠方的天際,已經泛出魚肚白。

看著使者們消失在濃霧之中的背影,他翹嘴笑了一下。

大戰之前,內部異心者如此之多。

李陵此番十之要翻車。

當然了……

張越笑著道:“或許這些人中就有李少卿的人……”

這么多人跑出來,若李陵不知道,那也太廢柴了吧?

所以,真相只有一個這些人里混了李陵的人。

只有這樣才解釋的通,為何匈奴大營像篩子一樣!

天明時分,李陵登上了紅河河畔的一座小山丘。

這里是這河畔唯一的山陵。

很矮很矮的一座山,大抵不過十丈高,而且山坡相當平緩,幾乎和平地沒有區別。

“張子重果然是那樣說的嗎?”李陵看著自己身前的人影問道。

“回稟大王,確實如此!”那人跪伏在李陵面前頓首拜道。

“那就好……”李陵揮手道:“你下去吧!”

“遵命!”這人于是爬著滾下山坡,李陵卻是轉過身去,看著身后的眾人,道:“看來,漢朝還是需要我們這把刀的!”

“告訴各部,今日之戰,匹馬不許出大營,隨我號令行事!”

“大王,真的不努力一下嗎?”有人問道:“十萬大軍,便是磨也該把漢家的精力磨光!”

“待漢騎疲憊,我軍沖殺而出,或許能一戰而建其功!”

李陵聽著,譏笑起來:“十萬大軍?”

他揚起馬鞭,指向那影影綽綽的軍營:“若真有十萬大軍,那張子重豈敢至此?”

“眼前這諸國聯軍,那里還是貴山城下的聯軍?”

在貴山城下時,西域聯軍雖然號令不一,難以協調,但到底士氣高昂,眾志成城。

所以,大宛人的反抗與掙扎,烏孫與康居的突襲,最終都化為泡影。

那時候的聯軍,神擋殺神,佛擋殺佛!

但現在呢?

西域各國的軍隊,已經在大宛境內,撈足了好處。

大宛王國數百年積蓄的財富、人口,不知道有多少落入了這些人手里。

如今的聯軍上下,早就已經沒有攻伐大宛時的志氣了。

現在,又面對著威名赫赫的大漢鐵騎,各國上下,甚至包括匈奴各部,現在的心思早就已經放到了怎么將搶掠而來的財富與女人帶回去上。

何況,對面之人,乃是兇焰滔天的張蚩尤!

志氣既泄,戰心隨之而去。

“你們信不信?”李陵冷笑著:“若我軍上了戰場,必為這些人所累!”

現在在李陵的眼里,剩下的那些西域聯軍,已經成為了累贅。

他們的存在,成為了他的大軍最大的敵人與障礙。

作為積年老將,飽嘗了挫折、勝利的人。

李陵明白,他若想在這里與漢軍強行決戰。

那么,結局一定會非常凄慘!

各國的仆從軍,會變成漢軍可以利用的工具。

而且,他可以想象得到,漢軍會采取的戰法。

無非是驅逐這些仆從軍,將他們像牛羊一樣驅趕、放牧。

到時候一旦出現潰敗,亂軍之中,沒有彈壓的精銳,十萬大軍會當場潰散。

伊闕之戰、馬陵之戰的故事立刻重演。

所以,李陵對聯軍里的仆從軍們,早已經不抱希望了。

特別是在經歷了今夜的事情后,他那里還敢寄希望于這些渣渣?

若是那樣,到時候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既是如此,大王,您又何必開戰?”有人不解的問道:“我軍龜縮大宛,待天時一至,漢軍自退,不就重圍立解了?”

“愚蠢!”李陵瞪了他一眼:“若是那樣,漢軍恐怕不需一兵一卒,我軍立潰!”

“漢占疏勒,我軍十萬之眾就會被封鎖在大宛整整數月!”

“若這十萬之眾皆為匈奴也就罷了,但……爾等都知道,匈奴之兵不過兩萬,余者大都盡為各國兵馬……”

“屆時……”李陵搖了搖頭,剩下的事情他已經不需要說了。

十萬大軍為數千漢軍阻隔于大宛。

到那時候,軍心士氣也好,各國君主也罷,恐怕都會看出匈奴的虛弱。

十萬之眾都不敢面對數千漢軍?

那些家伙只會認定,匈奴人膽怯,漢軍強悍。

從此之后,匈奴在西域的統治將分崩離析。

再也沒有人會畏懼匈奴,再也沒有人會害怕匈奴。

大不了,城頭豎起漢家旗,李陵也好,匈奴也罷,難道還敢揮師攻打?

所以,此戰必打!

哪怕明知道會輸,也一定要打!

一則,消耗聯軍的力量,借漢軍之手,將匈奴未來統治的障礙這些經歷過大宛戰爭磨礪的西域軍隊消耗一些。

同時,漢軍殺的西域人越多,漢人與西域諸國的隔閡與仇恨也就越大。

而仇恨也是力量。

二則,此戰未必會輸。

只要匈奴不下場,那么一切就還有的商量!

只是,看著自己身邊的那些蠢笨的匈奴貴族們,李陵搖了搖頭,只好耐著性子向他們解釋:“爾等也無須沮喪,此戰,我等未必會輸……只要我軍不動,兩萬精銳彈壓,以為督戰隊、底蘊,那么數萬聯軍,輪番上陣,消耗漢人精力與馬力,只要運作得好,或許可以不勝而勝!”

說到這里,李陵神秘的道:“前時,我命左大將率堅昆萬騎遠遁姑墨等地,散為甌脫偵查,如今已有成效甌脫騎兵已經查知,漢軍六千,皆一人雙馬,僅以數百武剛車載之甲械干糧帳篷之物,其他軍糧皆就地取食,以我估算,漢軍目前至多有十日之糧草儲備!”

“只要那張子重不瘋,那么漢軍在疏勒境內最多只會持續三日作戰!”

“三日不勝,漢兵必撤!”

這是軍事常識!

沒有軍糧的軍隊,再是精銳,也不過待宰之羔羊!

更何況,軍糧儲備都如此少。

那么漢軍的其他軍械儲備呢?

其作戰關鍵的騎弩弩箭,每人帶了多少?

作為前漢軍大將,李陵很清楚,在這樣的急行軍的軍隊中,一個士兵最多只會攜帶三十枝弩箭,兩具騎弩。

再多,就會超出負荷。

就像浚稽山中,他的部隊一般。

箭矢已盡,軍糧以沒,士兵們只能摘野果,飲溪水,砍伐樹木,拆卸戰車為武器。

但野果、溪水,只能果腹而不能提供體力。

樹木、戰車做出的武器,連傷敵都很勉強。

于是,五千勇士,盡管殺傷了數倍于己的匈奴人。

但最終,還是難免全軍覆沒。

現在,對面的漢騎,若打到那個地步,又能有多少作為呢?

所以,在得到了王遠的情報后,李陵就明白了,對面的漢騎就和長勺之戰的齊軍一般。

一鼓作氣,必定勢如猛虎。

再而衰,其勢無繼。

三而竭,強弩之末不能穿魯縞!

所以,關鍵是擋住他們的第一波攻擊,那勢不可擋,勢在必得的攻勢!

然后,優勢就會到他這邊。

主動權與選擇權,也將歸他所有。

那時候,漢軍想撤,還得問問他的意見。

而他,也就可以趁機獲得一個與漢談判的機會。

不論是納貢稱臣、遣子入質,甚至割地賠款,都可以讓他和他的勢力,獲得一個珍貴的喘息機會!

一個,從容的將目前還留在私渠比海、匈河一帶的兩萬多騎兵撤回天山北麓,撤入西域的機會。

一個將戰略重心,偏轉向西的機會!

經過大宛之戰,李陵算是看明白了。

漠北的單于之戰,既無聊又無用。

就算打贏了,登上了單于之位,一統匈奴,又有什么意義?

數萬精銳,無數資源,全部被浪費在漠北那塊又窮又冷,還沒有什么產出的荒涼之地。

而匈奴的對手與敵人,漢軍卻是磨刀霍霍,以逸待勞。

與其在漠北空耗精力、浪費資源。

不如抽身向西。

那里有富饒的草原,有繁華的城市,有燦爛的文明。

數百萬、上千萬的人口。

數不清的黃金,流著蜂蜜與奶酪的土地。

旁的不說,一個大宛,就有數十萬的人口,算是奴婢和塞人,足足百萬之眾。

田野莊園,阡陌連野,糧倉里稻米與粟麥,陳成相積。草場牧場,牲畜成群。

數十萬奴隸,日以繼夜的耕作、勞作。

葡萄酒,堆滿了地窖。

乳與皮毛,不計其數。

于是,大宛人建立了宏大的城市,修建了輝煌的神殿。

他們將黃金與珠玉,美酒和香料,奉獻給神明。

他們的貴族,甚至用白銀為餐具,以寶石為點綴。

僅僅是一個大宛的收獲,就抵得上過去匈奴在西域十數年的征繳。

而大宛,僅僅只是一個縮影。

李陵現在已經從那位他的月氏‘貴賓’口中得知了西方的詳情。

在月氏五部,人們用黃金粉飾信仰的佛陀雕像,將昂貴的香料與香油,作為表明虔誠的道具。

數十萬,數百萬的人民,如牛羊一般勤懇的勞作,只愿有生之年能去朝拜一次佛陀。

所以,月氏人能以小族而臨大國。

以五部而治萬里之疆!

在月氏之西,還有數百邦國。

這些邦國,比月氏還孱弱,三百騎滅國,五百騎稱王,在那里不是夢想而是現實。

李陵曾經聽他的忘年之交太史令司馬遷說過一句話天予弗取,必受其咎!

現在,上蒼將如此之大的世界,向他敞開大門。

他若再拘泥于這漠北、西域的小小一隅,豈非是長劍空利,孤芳自賞?

故而,對李陵而言,現在這西域也好,漠北也罷。

得失都已經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的存在,他統治的延續。

無論怎樣,不管如何,他都已經下定決心!

時事造就英雄,英雄又會影響時代,要麼勝利,要麼滅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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