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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迷彩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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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要離刺荊軻】 我要做門閥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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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一百九十三節 諸王(一)

    「大王!大王……」一個宦官手忙腳亂的闖入行宮的一間寢殿之中,將正摟著一個少女的劉胥叫醒:「趙王昌來了……」

    劉胥睜開眼睛,有些不耐煩的罵道:「叫他等著!」

    趙王而已!

    又不是他老子趙敬肅王!

    劉胥可不會給這個堂弟半分面子!

    事實上,劉胥連他的兄弟們也看不起。

    劉據太軟,劉髆太廢,劉旦太傻,只有他劉胥文武雙全,天下無敵!

    那宦官被劉胥一罵,只好灰頭土臉的退下。

    劉胥於是返身,繼續抱著那少女睡了起來。

    又過了一會兒,一個穿著儒袍的老人走了進來,在帷幕後拜道:「大王,趙王拜謁,您何故不見?」

    劉胥聽著,感覺自己的腦子都要炸掉了。

    於是,他憤怒的掀開被子,光著腳走出帷幕,怒聲道:「一個趙王而已,憑什麼他要來,寡人就必須見?!」

    「太傅,也未免太看重趙王而太輕慢寡人了吧!」

    儒袍老人聽著,只覺得眉毛臉頰都要疊在一起了。

    這位大王,自遷朝鮮以來,就是懟天懟地,狂妄自大,無人能制。

    哪怕是他這位太傅屢次三番勸諫,也是知錯不改,屢錯屢犯。

    而偏偏,天子對這位大王的行徑,充耳不聞。

    便是再有人告狀,一句『朝鮮荒外之地,王居之,固有其屈也』就打發掉了。

    長安也沒有人在乎,這位舊日的廣陵王在朝鮮的所作所為。

    塞外荒服之地,遼東寒苦無人之居。

    堂堂大漢天子親子王之,就算有所出格,又有什麼干係?

    於是,這位大王便在朝鮮故地,大建海港,從大司農那邊購置大批海船,跟著海官衙門出海捕魚。

    又東征鮮卑、扶余、丁零,北伐真番、三韓等蠻夷,以胡人為奴,參與捕魚。

    靠著這個,這位朝鮮王日進斗金。

    於是,隔三差五就派人回長安送禮。

    黃金、珍珠,這些都是尋常之物。

    龍涎香、鮑魚、魚翅,才是他的殺手鑭,於是,更沒有人管他了。

    這位大王徹底的放飛自我,在朝鮮舊都,酒池肉林,窮奢極欲,閒了就帶上兵馬,呼朋喚友,將數百里山川化作獵場,遊獵嬉戲。

    想著這些,這位老者就歎了口氣,只能是捏著鼻子,溫言細語的勸說:「大王,再如何,趙王亦是宗室,您還是見一見吧!」

    「煩死了!」劉胥披上王袍,道:「那就讓他來見寡人吧!」

    「若是沒有什麼有趣的事情……」劉胥狠聲道:「寡人非剝這小子皮不可!」

    趙王劉昌,在邯鄲城裡或許可以橫著走,但在劉胥面前,這位堂弟不過是一個遠房窮親戚而已。

    講真,劉胥還真瞧不起他!

    儒袍老者無奈,只能拜道:「臣謹奉王命!」

    片刻後,儒袍老者就領著一位身穿著黑色王袍,戴著琉冠的男子來到了劉胥面前。

    此刻劉胥也穿好了衣服,大馬金刀的端坐在王位上,幾個嬌艷的少女,則端著美酒,餵著他。

    「趙王來了……」劉胥看了眼那個王袍男子,道:「自己找自己位置坐吧!」

    卻是連半點禮儀與客套也懶得講了。

    反正,也沒有人能治得了他。

    哪怕是天子,也拿他沒轍了。

    貶他?再貶還能貶去那裡?

    罰他?他有的是黃金珍珠龍涎香。

    朝鮮王名下,四百多艘大海船,時時刻刻都在帶著魚獲歸港。

    數以萬計的胡人奴僕,日以繼夜的勞作,為他曬魚、洗魚、販魚。

    守著富饒的朝鮮海岸,劉胥的訾產,每天都在增加。

    於是,這位大王根本不在乎世人的看法與意見了。

    但,那位趙王就不同了。

    他很謹慎,也非常小心,按照著禮儀,一板一眼的向著劉胥行禮,然後才坐下來。

    「王兄……」趙王劉昌小心翼翼的看著那位放浪形骸的朝鮮王,說道:「您此番回朝,未知可有打算?」

    「趙王來找我,就是問這個?」劉胥眉頭一挑:「就別在寡人面前打這些機鋒了,趙王到底想說什麼,直說!」

    「若是有意思,寡人或許會考慮考慮!」

    嗯,現在的劉胥,最討厭的就是沒意思的事情,最喜歡的就是夠新鮮,夠刺激的東西。

    其中,尤以冬日出海捕鯨為最。

    他最喜歡那種乘著巨艦,將那些巨獸驅趕到海面,然後用標槍刺入其厚厚的脂肪層裡,等待著這些數萬斤、數十萬甚至百萬斤的龐然大物流盡鮮血,最終任人宰割的感覺。

    那種感覺,簡直爽到爆!

    可惜,他只參與過兩次,然後就被長安來的使者禁止了。

    天子直接給駐朝鮮的將軍下令:王其出海,汝死矣!

    這讓劉胥頓感失望,於是只好將精力發洩到陸地的野獸與女人身上。

    這就比較沒勁了。

    見識過大海的廣闊與狂暴後,陸地上的種種刺激,都已經無法再調動他的腎上腺素狂暴。

    趙王劉昌楞了楞,然後道:「王兄,您是否聽說過新豐工商署與居延織造紡的事情?」

    「嗯?」劉胥聞言不解其意,問道:「趙王問這些是什麼意思?」

    「愚弟聽說,那工商署,日進千金,而那居延織室,更了不得了,聽說一天就能織布數千匹……」

    「王兄,您想……這麼巨大的財富,若是……」劉昌舔了舔舌頭,一副垂涎欲滴的樣子。

    這確實是盤豐盛至極的美味佳餚啊。

    哪怕只是吃下一點,都足夠他未來揮霍。

    但劉胥卻像被針紮了一樣,立刻就挑起來:「你們瘋了嗎?那是張蚩尤的地盤!」

    他永遠不會忘記,那年那日,上林苑獸圈的事情。

    鋒利的長戟,在他面前寸寸粉碎,精鐵鑄造的戟頭,被一雙手扭成麻花,然後丟在地上。

    那不是人力所能為的事情。

    更非凡夫俗子可以挑釁的力量!

    從那日之後,劉胥就徹底服氣了。

    於是,他對那位蚩尤,言聽計從。

    遷王朝鮮後,還寫信請教如何治國,於是被授開海捕魚,以胡人夷狄為奴而致富之事。

    果然賺的盤滿缽滿,更得了逍遙快活。

    現在,這趙王劉昌竟敢圖謀那位?

    他是活的不耐煩了嗎?

    民間傳說,那蚩尤可是有三頭六臂,額生神目的。

    旁人或許不信,但劉胥可是深信不疑的。

    因為他曾親眼見到了奇跡!

    趙王劉昌卻是不以為意,狠狠的道:「蚩尤又如何?不過是吾家家養的鷹犬!」

    「他若識相聽話,富貴少不了他的!」

    「但他若敢逆流而動,諸侯彈劾,他有死無生!」

    對於劉昌而言,這是天經地義一般的事情,所以他說起來自是囂張不已,神態狷狂。

    沒辦法!

    含著金鑰匙出生的他,懂事以來就是眾星捧月,想要什麼東西,就能有什麼東西,想做什麼事情就能做成什麼事情。

    哪怕觸犯法律,即使為人唾棄、譴責。

    終究,也沒人能治他之罪。

    於是,在他的三觀中,這天下,天子第一,太子第二,他老三。

    更何況,如今不止是他一個人動心。

    以劉昌所知,長沙王、中山王、河間王等十餘位諸侯王,都已經動心。

    若再說服這位朝鮮王,聯合燕王、昌邑王,大家一起去勸太子,再由太子聯袂上書天子,彈劾那鷹楊將軍。

    即使那鷹楊將軍功勞再大,也得乖乖的跪下來給大家磕頭認錯,乖乖獻上他掌握的那些東西。

    不然,九族誅矣!

    誠如他所言,所謂張蚩尤,不過是他家鷹犬罷了。

    主人想要的東西,你敢不給?

    呵呵!

    劉胥聞言,目瞪口呆,他原以為自己已經很狂妄很無敵了。

    但哪成想,趙王劉昌比他更狂更拽更無敵!

    只是……

    「敬肅王怎麼就生了這麼個蠢兒子呦!」劉胥在心裡搖搖頭。

    自有漢以來,諸侯王們圈地自萌,關起門來橫行無忌,只要不搞出大新聞來,天子都不會管。

    但……

    只要有人敢把爪子伸向朝政……

    立刻有死無生!

    「這才多少年啊……諸侯王就忘了當年酷吏之凶了?」劉胥百思不得其解。

    想當年,一個主父偃,搞得天下諸王人人自危,即使天子兄弟,見到來自長安的一個小官,也要畢恭畢敬。

    卻不想三十多年後,竟有諸侯王敢將主意打到一位國家大將,社稷之臣,食邑萬戶的列侯頭上?

    這個蠢貨難道就不知道,那位鷹楊將軍一個指頭就能摁死他這種諸侯王?

    真以為自己姓劉,這個天下就是自己的了?

    愚蠢!

    天下,只有一個主人——天子!

    但旋即,劉胥就注意到了一個事情——諸王?

    「難怪了……」他在心裡想著:「原來除了趙王,還有其他人也參與其中啊!」

    這就可以理解這位堂弟此刻的狂妄與自大了。

    諸王聯手,確實有威力。

    等閒九卿,隨便可以搞死。

    然而……

    「那可是張蚩尤!」劉胥想起那年那日,那破碎的長戟,扭曲的戟頭,以及那個僅僅是一個眼神就讓他戰慄的大臣,馬上就有了決定——做臥底!

    於是,他換上一副臉孔,看向劉昌,笑道:「趙王所言,寡人亦以為是!」

    劉胥推開自己身邊的那幾個女人,握著劍站起來,氣勢洶洶的道:「天下,劉氏之天下也!社稷,高帝之所立也!」

    「吾等諸王,自當有所為,有所不為!」

    劉昌聽著,滿意無比。

    朝鮮王被說服了,那麼燕王、昌邑王還遠嗎?

    卻聽朝鮮王問道:「趙王,未知燕王旦是何態度?」

    劉昌聞言,答道:「回稟王兄,昌邑王、燕王皆有人前去說服……請大王放心!」

    這一次,他們可是聯絡了大半年,使者往來,終於定下基調,要藉著今年入朝長安的機會,趁機發難。

    劉胥聽著,臉上的笑容更加濃郁起來。

    昌邑王劉髆他不清楚,但燕王劉旦……

    那可是天下知名的張子重狂熱追隨者!

    而且,不止是劉旦本人,劉旦身邊的大臣、妃嬪,也都是如此。

    這些人居然連劉旦都敢去說服?!

    真不知道,他們是把握太大,勝券在握,還是蠢到家了?

    想到這裡,劉胥就忍不住問道:「趙王難道不知道,燕王旦,素以英候為楷模,曾言:文質之教,未有明如春秋者,而春秋大義,盡在張氏學!」

    「於是燕王於燕薊起『明算堂』,納天下能明算、格物之士百餘,日夜究於術算之道……」

    何止如此!

    劉胥聽說,劉旦最近沉迷了一個課題——他從故紙堆翻出來了當年墨家研究日地距離的課題,於是他打算發揚光大,將日地距離這個問題計算出來。

    這可是大工程!

    劉胥估摸著,劉旦這輩子估計都要搭在這上面了。

    不過,這個事情他不會和劉昌說。

    劉昌聞言,傻了,連忙問道:「竟有此事?」

    劉胥一聽,得!

    這種蠢貨,也就是投胎投的好罷了,若不是姓劉,恐怕早被人玩死了。

    只是……

    劉昌蠢是蠢,但其他諸侯王未必都和劉昌一樣蠢。

    哪怕他們都蠢,他們身邊也必定有人能提醒。

    而且,劉胥知道,似這種串聯諸王的事情,背後一定有公卿參與。

    不是這樣,諸侯王們分散在天下,而且互相之間其實都不熟,那裡能如此輕易聯繫起來。

    「這就有意思了!」劉胥舔了舔嘴唇。

    即使是以他的智商,都已經差不多猜到了,有人在背後利用這些腦子裡只有女人和黃金的二貨搞事。

    「這人膽子真是大!」劉胥心中暗道:「諸王蠢歸蠢,笨歸笨,但他們終究是劉氏子孫啊……」

    「父皇若是知曉,恐怕就是天崩地裂了……」

    劉胥想到這裡,就忍不住有些戰慄起來。

    作為天子之子,劉胥很清楚,他父親生平最恨的就是外人隨便插手劉家的事情。

    特別是將劉家宗室當傻子忽悠!

    因為,那可能會告訴天下人——原來劉氏天子家也有傻蛋蠢貨啊?

    這是大忌!

    所以,任何膽敢揭露這個事實的人,都要死!

    而任何敢讓天下人知道自己是笨蛋蠢貨的諸侯王,也必死無疑!

    劉氏必須偉光正!

    假如沒有,那肯定是天子沒有教育好,天子沒有教育好,那就是天子錯了,但天子不可能有錯。

    所以,錯的只能是其他人。

    這個邏輯看上去很混亂,但實則非常通順!

    因為這是統治階級的邏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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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一百九十四節 諸王(二)

    太子車駕,緩緩行駛於渭南平原的馳道上。

    劉據的眼睛,看著車外廣袤的原野上,已然將要成熟的粟米,五顏六色的粟穗,在陽光下,猶如珍寶一般好看。

    「又是一個豐年啊……」劉據感歎著。

    自延和元年旱災之後,算上今年,關中已經連續三年豐收了。

    府庫裡堆積的糧食,陳陳相因。

    錯非治河之事,消耗了大量糧食,恐怕就要重演元鼎年間,國家官倉糧食腐敗不可食的事情了。

    「是啊……」一個坐在劉據對面的文官輕聲道:「又是一年豐收可期……」

    「臣聽說,大司農預期,今歲關中畝產平均至少五石……國家可盈餘粟米將達到四百萬石,足可支撐明歲治河之需!」

    而在三年前,關中每年需要從關東轉輸粟米三四百萬石!

    然而,三年後的今天,關中卻有餘力支持關東治河。

    這一加一減,國家財政收入雖然增加不過一成,但產生的效應卻相當於國家財政收入倍增。

    所以,劉據忍不住歎道:「治世之良臣,莫有賢如英候者!」

    那文官聽著,低下頭去,默不作聲。

    心裡面卻不是很服氣。

    於是道:「家上,臣觀英候治政,不過依仗奇技淫巧,以百工之術而行之罷了……」

    「這終究,只是小道,下術……不過裨益一時而已……」

    「於教化、道德之大道,卻建樹不多……這不免有失君子之教!」

    劉據聞言,搖了搖頭,笑道:「子建莫要為一葉障目……豈不聞子曰:倉稟足而知禮儀,衣食足而知榮辱?」

    「英候之策,孤觀之,大善也!教民先富民,民富而後禮儀生,禮儀生自教化興!」

    叫子建的文官聽著,雖是不服,卻也只能拜道:「家上聖明,是臣愚鈍!」

    劉據看著,在心裡面搖搖頭。

    對這文官難掩失望之色。

    可惜,他目前卻只能依靠這些人。

    沒辦法,不管他願不願意,承不承認,現實都是他這個太子已經與這些出身齊魯青徐的士紳貴族,捆綁在一起了。

    士紳貴族們需要他這個太子,他這個太子更需要這些士紳貴族的合作與配合。

    不然的話,他這個太子,就真的要被自己的兒子給徹底壓制和蓋過了。

    想到這裡,劉據就不免在心中深深的歎了口氣。

    就在此時,車外傳來劉據的親信張賀的聲音:「家上,昌邑王遣使來報,言王在渭河之畔候家上!」

    「昌邑王啊……」劉據聞言,放下其他事情,柔聲道:「孤知道了……」

    昌邑王劉髆,是他諸兄弟裡最讓他擔心了!

    自去年起,劉髆的身體就一直反反覆覆的發燒,請了許多醫生,看了許多大夫,卻也難以查知病因,只能靠著湯藥吊命。

    想到這裡,劉據就不免感慨世事難料。

    要知道,數年前,劉髆還是他這個太子最具威脅的對手。

    可如今,劉髆卻連性命都難以保證了。

    …………………………

    一個時辰後,劉據的車駕,終於抵達了渭河之畔。

    而在河邊,從藍田而來的昌邑王劉髆,帶著他的群臣,早已經在等候了。

    「臣弟髆,恭問皇兄安!」劉髆在兩個大臣的攙扶下,走到劉據面前,拱手而拜。

    「臣等恭問家上安……」他身後,昌邑國的大臣們紛紛拜謁。

    「孤安……」劉據連忙上前扶起劉髆,對其他人道:「卿等不必多禮!」

    然後他就攙扶著劉髆,走到河畔,問道:「昌邑王身體可好些了?」

    「勞皇兄掛記,臣弟這身體,也就這樣了……」劉髆輕聲咳嗦著:「大夫們說,臣弟之病,已如蔡恆候之疾,病入骨髓,無可救藥矣!」

    「昌邑王不必如此沮喪!」劉據道:「天下之大,奇人異士不計其數,待到父皇御前,孤必然懇請父皇頒詔招天下名醫異士,為王診治,必有能治王病者!」

    劉髆聽著,搖搖頭,道:「皇兄不必安慰臣弟了……」

    「生死有命……臣弟也看開了……」劉髆輕聲呢喃著,然後看著劉據,道:「比起臣弟自己,臣弟更憂心皇兄……」

    「嗯?」

    「有些話,旁人不敢說……但臣弟將死之人,卻不怕說……」劉髆看著劉據,自己的兄長,深情的道:「臣弟近來觀史,見獻公與文公之事,唏噓不已,常常暗想:若使獻公不受婦人蠱惑,奸佞蒙蔽而知重耳之賢,則晉霸業早成矣!」

    劉據聽著,深深的歎了口氣。

    他自知劉髆話裡的意思。

    酈姬之亂,延禍三十三年,晉國內亂不休,朝政混亂不止,而根子就出在獻公的私心與私慾上。

    劉據沉默良久,才終於道:「孤非獻公,身邊也無驪姬,太孫更非重耳、申生可比……」

    「臣弟自知!」劉髆脫帽拜道:「只是,皇兄當知,人言可畏,今天下有歌謠曰:天有二日,地有三主,人分千萬……」

    「而皇兄重用古文之士,遠今文之子,輕寒門之人,而重世家子弟……」

    「而太孫卻親今文而重寒門,用武臣而遠勳貴……」

    「臣弟愚鈍,亦知此取禍之道也……」說到這裡,這位昌邑王就咳嗦起來,而且越咳越厲害,身體更是弓了起來。

    劉據見著,嚇的手足無措,連忙扶著劉髆,用力的拍著他的背,哭著道:「孤知矣!孤知矣!昌邑王不必再說了!」

    但劉髆卻不肯如此,他抓住劉據的手,咬著牙齒,勉力道:「皇兄,聽臣弟一句話:天下事,宜和不宜亂,父子之間,宜親不宜遠,國家宜靜不宜動,動則亂,亂則禍,禍則亡矣!」

    劉髆豈能不知自己兄長的性子和心思呢?

    畢竟,他們曾為對手二十多年,彼此知根知底。

    劉髆知道,他的這個太子長兄,看似寬厚仁愛,實則好勝心極強,自尊心極高,性格極倔。

    只是,他性子軟,為人寬厚,以至於別人都不知道。

    但,這些年來,劉據的行為卻已經明確無誤的表明了這些特點!

    君不見,天子每次訓誡太子,事後太子都只是認錯,但堅決不改錯。

    天子欲要太子如何,太子就欲不如何。

    都不用看別的,只看去年天子將太子召回長安,然後誅殺太子近臣石德等人,又強令太子在京讀書兩月之久,才讓太子回返雒陽。

    但太子回去後在雒陽做了什麼?

    他沒有如天子所願,只是表面上做了下樣子,提拔了幾個寒門官吏後,就變本加厲的親近齊魯青徐的古文士人,重用勳貴子弟。

    以至於,治河之事,並未因為國家投入加大而增速,反而有了遲滯的跡象。

    但,太子回報天子的奏疏裡,卻一點都不提這些事情,只是一個勁的報告各種功績。

    劉髆那時就知道,太子已經走火入魔。

    若是從前,劉髆或許會作壁上觀,甚至說不定會很歡喜看到這些事情。

    因為,太子若倒,他這個昌邑王上位的機會就大增!

    可現在不行了。

    他身體健康狀況,日益惡劣。

    此番入京,一路走走停停,一路吃藥扎針。

    這讓劉髆清楚,劉據倒台,那太子與天下至尊之位是不可能輪到他的。

    而他的太子劉賀……

    嗯……

    委實難以與外人道,反正,劉髆知道,劉賀要是去長安,不出三個月就要被那些老奸巨猾的大臣公卿給玩成白癡。

    於是,劉髆只有一個選擇——就是他現在所做的事情。

    因為他知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更明白,皮之不存毛將焉附的道理。

    長安若亂,則天下必亂,天下亂,公卿若草芥,諸王如塵埃。

    況且,劉髆是真的不看好太子劉據。

    太孫進,可是有鷹揚將軍為輔!

    那河西十數萬精銳,一旦掉頭南來,誰人能擋?

    只是……

    劉髆看著自己面前的長兄,那一臉關切神色的太子,他不知道,自己的這些話,劉據聽沒聽進去,更不知道,他進去後是會從善如流,還是知錯不改?

    …………………………………………

    劉據回到攆車上,就屏退左右,一個人端坐在車中,腦子裡都是劉髆說的那些話。

    劉髆的話,到底對不對?

    劉據知道,那都是謀國之言,忠良之語。

    若是聽他的,肯定沒有錯!

    但……

    「孤為何要一輩子都活在他人陰影中?」

    「孤為太子,數次監國,為儲三十餘年,為何卻連用什麼人,做什麼決定,賞誰罰誰都不能自己做主?」

    「憑什麼?憑什麼!?」

    他握著拳頭,很不服氣!

    「孤又沒有做錯任何事情!」劉據憤憤不平:「難道只有你們才是對的?孤就全是錯的!?」

    當了三十餘年太子,就被父皇不滿了三十餘年,現在,連兒子都要和他唱反調。

    他實在是意難平,實在是不服氣!

    三十多年來,他一直有一個志向與心願:告訴天下人,他才是對的!

    為此,他隱忍,他忍耐,他蟄伏。

    眼看著老父親一天天老去,眼看著自己距離那至高無上的寶座越來越近。

    但,忽然有一天,他發現了,老父親哪怕已經老到鬚髮皆白,也終究信不過他。

    於是,太孫冊立。

    這他也忍了!

    反正,太孫不是太子,而且劉進他也確實很喜歡,本就是要立儲的。

    然而……

    去年,他被召回長安,然後眼睜睜看著自己的授業恩師,親近大臣以及近臣們,一個個被老父親派去的官吏絞殺。

    更知道了,老父親竟給他證明自己的機會也不願給。

    一道密詔,一句『使朕百年後,太子亂家,卿可行伊尹故事』,將他打入那最深沉最痛苦的夢魘。

    那一日,他在被褥之中瑟瑟發抖。

    那一日,他在恐懼之中坐立不安。

    那一日,夢魘在他心中生根發芽。

    「孤豈能任人宰割?」那一日,他從夢魘中驚醒,握著拳頭告訴自己:「孤安能任人操控?!」

    於是,名為統治者的本能在他心裡甦醒。

    從那一天起,他就有著強烈的想要掌握自身命運,決定自身未來的意志!

    為此,他不憚與任何人合作。

    只要能掌握權力,只要能成為那真正的至尊!

    ……………………………………

    建章宮,玉堂殿,寢宮之中,裊裊香煙,縈繞於殿堂內外,讓人聞之心曠神怡。

    「昌邑王真的是這樣對太子說的?」天子翻看著手上的密報,問著在屏風後的人。

    「臣安敢欺君?」那屏風後的大臣頓首拜道。

    「料汝等也不敢!」天子放下密報,笑了起來,當年王莽為他建立的密報系統,實現的是雙重管理,密諜、報告分屬兩個系統,而任何送到他面前的密報,都需要經過雙重審核、認證。

    以確保沒有人能在密報上耍花樣,玩名堂,這使得他這個天子得以獲得足夠的信息與情報。

    從而令他哪怕現在身體健康狀況大不如前,也依舊可以做到掌握全局。

    「昌邑王……」天子忽然歎道:「可惜了啊!」

    劉髆聰明、果決、善斷,而且知人善用。

    然而,身體不好,不是合適的儲君人選,不然的話……

    不過也好,如今,太孫可比劉髆合適多了。

    天子拿起放在自己案頭的那些從河西發回來的有關太孫的報告,在手裡掂量了一下,然後問道:「太子之後有什麼表示?」

    「臣等不知……」那屏風後的大臣拜道:「臣等只知太子登車之後,屏退左右,獨自靜思了數個時辰,直到當夜夜宿行宮,方才與人說話……」

    天子聽完,沉默良久,方才歎道:「太子,終究只學了朕一半的脾氣啊!」

    他這一生,知錯改錯,但絕不認錯。

    而太子表面上看著,似乎禮賢下士,寬仁待人。

    實則,只有少數人知道,太子知錯認錯,但從不改錯!

    一字之差,天壤地別!

    深深的吁出一口氣,天子就對屏風後的人吩咐:「諸王入朝,隨王來朝的大臣、名士及勳臣名單,可已經準備好了?」

    「回稟陛下,臣等已經將諸王隨行大臣、勳臣及博士、太傅等人履歷、背景都已經造冊完畢!」

    「善!」天子撫掌讚道:「宗室之弊,已沉珂三十餘年,是時候打開門,掃掃房子,通通空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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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一百九十五節 誅心

    夏末,長安城忽地熱鬧起來。

    每天都有諸侯王入京。

    河間王、中山王、趙王、平干王、清河王……

    一時間,長安戚里的王府宅邸,復活了過來。

    往來皆鴻儒,談笑有公卿。

    而他們的到來,也激活了長安城沉睡已久的長漂士子們的熱忱。

    投書、宣講者,日益增多。

    只是,這些諸王來的太遲了。

    如今,長安城中餘下的長漂們,質量委實難言。

    因為,這些人基本都是被過去三年公考所篩選剩下的淘汰者。

    有關係、有門路,甚至只是機靈的,都已經通過公考,或為縣道之官,或為九卿有司之吏。

    這就讓人有些頭疼了。

    但沒有辦法,諸侯王們每次進京,都要帶幾個人回去。

    不然,別人會以為其不能『得人』!

    這可是很要命的指控。

    所以,諸王大臣們只能硬著頭皮,從矮子裡拔將軍了。

    不過,這卻也方便了其中某些人,暗地裡的操作。

    「張子重如今何在?」某個官署中,一個文人低聲問著面前的官吏。

    「據說去了太學……」官吏答道。

    「董越請去的……聽說是要其給太學生們上課……」

    「是嗎?」文人揚起眉頭:「遲不去,早不去,偏生現在去……」

    「他難道以為,靠著太學就能翻盤了?」文人滿眼的嘲諷與不屑。

    「還是小心點好……」官吏道:「張鷹揚可不是一般人物!」

    「項王尚且難免烏江自刎……」文人輕蔑的道:「粗鄙武夫,如何能知這文字之妙?權術之利呢?」

    「小心無大錯……」那官吏看著文人,沉默片刻後,忍不住提醒:「須知,如今張鷹揚可是兼了衛尉!」

    「衛尉算什麼?」文人更加不屑了:「他難道還敢冒天下之大不諱,調兵入城不成!?」

    那官吏看著文人,眼神忽然變得像看傻子一樣。

    一般人確實是不敢的,但那人是張蚩尤啊!

    一個奉命出使就敢帶著幾千人和一幫雜牌,打向漠北,還被他成功了的張蚩尤。

    一個一句話,就能讓匈奴人喪膽的鷹楊將軍!

    再說,帶兵入城鎮壓這種事情,又不是沒有先例!

    建元新政的時候,就是衛尉官程不識與李廣帶兵入城,將推動新政的儒生從公堂上直接拖入詔獄的。

    所以,在知道了那日鷹楊將軍與丞相、海西候密議之事後,長安有司內的許多人,心裡面都是打鼓的。

    因為,他們知道,真要惹毛了那些握著槍桿子的武將,他們是真的敢帶兵入城砍人的!

    這些人是將腦袋栓在褲腰上,在疆場上砍出一片天的人。

    他們不會和文官一樣,傻傻的任由別人隨意安排。

    必要時,他們會掀桌子的!

    所以,聰明人知道,在對待武將,特別是鷹楊將軍這種自成一派,有著莫府和兵權的大將,要見好就收,拿了好處就趕緊找台階下。

    因為,他們手裡握著刀劍!

    而且,他們真的會提起刀劍砍人!

    這不是開玩笑!

    可惜……

    官吏看著眼前的文人,腦袋只覺大了不止一圈。

    這些諸侯王身邊的大臣,平素在封國橫行霸道慣了,不知天高地厚,真以為長安是他們家的小縣城,有一個大王當後盾,就可以懟天懟地?

    年輕!

    長安城的水,可比想像中還要深幾百倍!

    但,官吏也沒有什麼太好的辦法,因為他知道,這些人是不會聽的。

    於是,他只能弱弱的提醒:「其實,鷹楊將軍,欽賜天子節,左黃鉞,右白旄,持之確實可以號令天下,調兵遣將……」

    是的,其實現在的鷹楊將軍就是一個沒有頭銜的低配版的太尉或者大將軍!

    黃鉞白旄這種東西,在某種程度上,確實是可以代替天子虎符的。

    那文人聽著,卻根本沒有放在心裡。只是嘴上應付著:「知道了,知道了,吾會小心一點的……」

    官吏看著,只好在心裡面搖頭歎道:「蠢貨!」

    但他也不願再勸說了。

    自己又不是別人的爹,沒必要為他人的生死操太多心。

    本質上,這一次他們與此人身後的人合作,不過各取所需而已。

    雙方之間,別說休戚與共了,恐怕連貌合神離都做不到,可能到了中場就要翻臉都說不定。

    於是,他也不再提醒與勸說了。

    心裡面甚至隱隱期待後者撞個頭破血流。

    ………………………………

    太學,如今規模已經十倍於當年。

    董越心心唸唸的辟雍與明堂,更是已經竣工!

    其中辟雍規模龐大,有九重十二堂,可以同時容納五千學子在辟雍進學。

    又建起百餘棟學子宿舍,栽培松柏、青竹於期間,又飾以花草點綴,學子宿舍之前,有著三懂高達五層,藏書數十萬冊的藏書閣以供學子們日常借閱經典,研讀詩書。

    藏書閣裡,不止有儒家典籍。

    還藏有法家、黃老、縱橫家、名家、雜家等諸子之說。

    就連墨家的典籍,也可以在藏書閣找到。

    本來,收藏百家之書,太學內部是有意見的。

    但董越力排眾議,以『所謂賢士,博覽百家,取其長而用之於我學也!昔者,仲尼問道於老子,天下以為賢,何故如今,儒家之士不能閱他家之書?此豈治學之道?』為理由,強行在太學藏書閣也收入其他諸子經典與文章。

    這讓張越也難免唏噓感歎:這才是儒家!

    事實上,早期儒家之所以活力四射,泰半就是因為儒家高層們博采眾長,兼容並蓄。

    只是,後世儒家被拔的太高,高處不勝寒,於是就開始內卷、封閉。

    「所以啊……」

    「還是得有對手啊!」張越行走藏書閣中,心裡面想著:「這就像草原上若沒有狼,那麼沙漠化的速度就會非常快!」

    於是,他心中難免起了『養狼戰術』的心思。

    打算從這太學裡,選幾個可造之材,將他們送上法家、黃老、雜家以及古文學派的道路。

    就像後世的乒乓球一樣,給儒家製造敵人和對手,以此保持儒家的活力。

    想到這裡,張越就想起了那南下的左傳諸生,於是他問著陪著走在藏書閣中的董越:「董先生,未知如今太學,可設有《左傳》課程?」

    「嗯?」董越抬頭看著這位『師弟』,滿心疑惑,公羊與左傳,乃是世仇死敵,哪怕大度如他,也是沒有拉左傳一把的念頭。

    「它山之石可以攻玉……」張越笑著道:「世間學問,總有能取長補短之者!」

    「且,韓非子曰:出則無外患者,國恆亡!」

    「先生不覺得,如今這太學,太過一潭死水了嗎?」

    董越聞言,微微點頭,明白了這位師弟的意思。

    確實像其所言,公羊學強盛了數十年,如今更是獨霸了太學,執太學儒學之牛耳。

    特別是近年來,公羊學子通過太學與新豐之間互動,輸送了大批人才進入官場。

    假若不出意外,未來數十年,都沒有人能威脅公羊學的霸主地位。

    也正是因此,這藏書閣裡才有其他諸子百家,古文學派典籍的存在。

    這是強者的自信!

    也只有強者才有這樣的大度。

    若是自身難保的話,在這公羊學的老巢,怎麼能見到其他學派甚至異己的文字呢?

    只是,董越終究有局限性,他還未能想到,在太學引入外敵,刺激和加快公羊學本身強盛、進步的速度。

    不過,張越一點醒,他就明悟過來了。

    月滿則盈,盛極而衰,凡事過猶不及。

    現在的公羊學,太招人恨,也太招人不喜了。

    但他那知曉,這口子只要開了,就難以收束。

    就像當年,他答應了張越,在太學之下開設武苑,招收學生,教授兵法、廟算之用。

    於是,如今就有著諸子百家的學子,打著武臣的名義,進了太學,如饑似渴的閱讀著他們過去無法接觸到的先賢典籍,然後反過來在太學裡找『公羊師兄』切磋。

    結果就是,武苑與太學之間,經常展開辯論。

    不過,這是好事,所以董越和太學高層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但若將來,太學裡出現法家系、黃老系……

    嗯就像後世大學裡的工程系、法學系一樣,也不知道董越會不會氣的跳腳?

    不過,張越卻是很開心。

    他得意洋洋的負著手,與董越一邊說,一邊走。

    不一會兒,就走到了藏書閣頂層。

    因為建築的緣故,這頂層其實很小,只有兩間房,其中也沒有什麼書籍,只是擺了些水果、茶壺,有屏風、棋盤。

    看來,這裡是太學博士們,休憩與娛樂之所。

    走入其中一間房,董越將門關上,然後屏退左右。

    「子重……」董越帶著張越,走到房前平台上,遠眺著太學風光,忽然叫起張越的表字:「你可知,隨著諸王回朝,儒家各派鴻儒,也相繼歸朝了……」

    「上一次,如此盛世,還是先父逝世之歲……」

    張越聽著點點頭:「小子曾聽父老說過……當年,天下鴻儒聚於關中,與公羊論道,盛況空前……迄今,關中民間依然有著當年的傳說……」

    太初元年,是一個神奇的年份。

    當年,兒寬與司馬遷領銜修訂的太初歷正式取代已經實行數百年的顓頊歷。

    董仲舒一輩子的努力,終於開花結果。

    他終於做到了為漢製法的理想。

    至少在當時,人們是那樣認為的。

    漢改曆法,不僅僅是改了曆法,更改了法統。

    元年春,王正月,終於不再是春秋上的記載,而是影響到現實的實實在在的曆法。

    漢室也從水德變為火德。

    從那以後,儒家終於坐穩了王座,這一座就是兩千年之久!

    也是在那一年,董仲舒病逝於關中,享年七十五歲。

    於是,儒家各派,無論今文古文,不分春秋、尚書,有名有姓之士,甚至無名無姓之人,紛紛跋涉數千里,來到關中弔唁這位替儒家打開局面的鴻儒。

    但他們不僅僅是來弔唁的。

    公羊學的共主死了。

    所以,他們想要伸出爪子,染指被公羊學霸佔的王座。

    董越微笑著道:「是吶……當年盛況,確實無比壯觀!」

    古文與今文,都聯起手來,向當時失去了精神領袖的公羊學挑戰。

    各方辯論,從朝堂打到民間,口舌之間,難免拔刀相向。

    這是很正常的事情,也是儒家的傳統——說不過你,就砍死你!

    是以,孔子誅少正卯,是以孟子退許行,是以荀子非儒。

    道統之爭,從來由不得心慈手軟。

    「先生安心!」張越笑著道:「些許風浪,還不足以撼動大勢!」

    「子重……」董越卻搖搖頭,道:「吾請你來,不是要與你說這個的……」

    「權者,衡也,所以知輕重……」

    「先人立法,賢人立制,聖人立禮,所以為天下制度!」

    「制度,創立艱難,破壞卻從來易也!」

    「所以公羊學數十年來,雖霸天下,卻不毀他學之路,不絕他道之統!」

    「蓋,始作俑者,其無後乎?!」董越認真的看著張越,這個他親自為其父選的再傳弟子,未來公羊學的領袖,深情的道:「當初,仲尼之誅少正卯,未嘗沒有後患……」

    這才是董越請張越來太學的目的。

    他是真的怕了。

    雖然,儒家內部,辯論不過就拔刀砍人,靠物理說服屬於傳統。

    但,那終究只是個人行為,也不會大規模的出現。

    然而,眼前這位,卻是手握重兵,他要是學起祖師爺,硬要誅少正卯,也樂子就大了。

    更會使公羊學被徹底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以權勢、兵甲之利而介入學術之爭。

    更會給後人樹立一個無比糟糕的榜樣——當年張子重能摸得,我就摸不得了?

    砍!

    砍出一片天來!

    介時,學術、倫理、道德,都將失去意義。

    一言不合,就肉體毀滅,文字誅絕。

    那這天下,還有什麼綱常倫理,還有什麼道德仁義?

    張越聽著,卻是哈哈大笑起來,對董越道:「先生放心,吾等公羊之士,從來誅心不殺人!」

    他可還沒有傻到去學董卓——那不是自己跳進糞坑嗎?

    而且,講真他也沒有那個必要!

    你見過佔據了絕對優勢,有著絕對力量的人主動破壞規則嗎?

    那不是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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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一百九十六節 太子(一)

    在太學,張越待了三日,期間給太學學子講了幾堂客。

    講的主要是格物致知以及知行合一。

    這是他從後世王陽明先生的一些理論,結合當前公羊學的特點,再摻雜些『三世說』的理論,搞出來的一個學說。

    目前還只是一個雛形,遠遠算不上成熟。

    但,卻聽得台下學子如癡如醉,便連旁聽的太學博士們,也都紛紛點頭,或有所得。

    公羊學這些年,在張越與董越的引導下,已經從一個理論性學派,向著治世為主的事功學派轉變。

    這格物致知與知行合一,剛好彌補上了治世事功的理論空缺。

    於是,本來原定計劃只講一日的講義,連講了三日。

    張越將自己肚子裡的東西,差不多都掏出來,這講義才告結束。

    除了太學,這三日,張越還去了武苑。

    與太學不一樣,武苑是他倡議並且領銜建起來的。

    武苑的大部分教程,也都是他一手編纂的。

    尤其是他集合自己以及趙破奴等老將,司馬玄、續相如等青壯大將的經驗、見解和想法的《操典》一書。

    這部《操典》模仿了後世的《莫斯利操典》的結構與格式。

    這是漢家第一部,恐怕也是全球第一部,以純粹的白話作為載體的軍事著作。

    其也不講什麼戰略、戰法這種高大上的東西。

    只是將步兵、騎兵、弓弩兵的日常訓練與作戰,進行詳細的分解。

    步兵如何前進?弓弩兵如何上弦?怎樣齊射?騎兵行軍怎麼做?作戰怎麼做?

    每一個程序,都被分解為詳細的步驟。

    以至於,有長安公卿在看過武苑的《操典》後感歎:「熟讀此《操典》,世無名將矣!」

    所以,這部操典是武苑中唯一一部,不對外開放閱讀的書籍。

    其他如戰爭論、孫子兵法,四夷藩國的留學生,都是有辦法借閱的。

    只有此書,藩國留學生被排除在外。

    便是漢人,也必須是武苑學子,或者爵在左庶長以上/秩比千石的官吏才能申請入太學借閱。

    故而,張越在武苑,受到了比太學更高的待遇。

    無論教官還是學子,都是用一種近乎崇拜的眼神追逐著他。

    在武苑,張越只做了兩件事情。

    其一,從武苑取走十套被他特意交代,放在公共借閱室,准許學子們借閱和做筆記的《操典》

    其二,則是將新的完善後的《操典》,送入武苑,作為教科書。

    新《操典》是張越疏勒之戰後,開始寫的。

    講的主要是鷹揚騎兵這種全新的弓騎兵的使用與訓練之法,又記錄了從俘虜的大宛俘虜、康居俘虜嘴裡挖出來的大宛、康居軍團的作戰特點以及弱點。

    新《操典》一出,武苑上下,立刻如饑似渴的閱讀、研究起來。

    而張越則帶著那十套舊《操典》滿意的回到長安。

    此行太學,對他而言,這恐怕是最大的成果。

    因為,這《操典》是由他所領銜編纂的全新軍事書籍,按照猜想,對空間之中的那種人參果樹,應該是最佳補品!

    有了這十部《操典》。

    張越知道,他所期望的杜仲樹變成中國的橡膠樹,再非野望,而是可以一蹴而就的事情。

    而現實,也沒有讓他失望。

    當夜,他在長安的英候府邸深處僻靜的閣樓中,進入空間,將那十部《操典》餵給兩株已經成型的人參果樹。

    果然得到了十餘枚火焰一般炙熱的果子。

    將這些果子,埋入空間之中栽培著杜仲樹的土壤下。

    他渴望已久的事情,終於達成。

    因為有著足夠的果實,那栽培進化到了第四代的杜仲樹,幾乎是瞬間就達成了張越想要的效果。

    幾乎所有杜仲樹,在果實力量的刺激下,在短短一個時辰中,走完了它們的一生,然後在空間的空地上,留下了數之不盡的杜仲樹種子。

    而作為代價,不止是果實的力量消耗殆盡,便連原本栽種這些杜仲樹的空間土地,也變得堅硬如鐵,顯然,短期內這些土地將不再適合栽種。

    但張越握著從地上撿起來的種子,潛心感受了一番後,他就知道,這代價是值得的。

    在空間的偉力作用下,他知道,這些種子生根發芽後,將長成什麼樣子。

    它們已經不是杜仲樹了。

    而是一種全新的杜仲亞科植物。

    與其祖輩們相比,這種亞科的產膠能力大增!

    保守估計,一株成熟的全新杜仲樹,一日足可產膠水大約兩漢斤。

    這已經接近了後世海南的橡膠樹產量。

    而且,與後世的橡膠樹不同,因為是杜仲樹演化而來,所以,這種植物在北方也能種植。

    當然,有好的一面,自然也有著弊端的一方。

    目前已知的就有其對土壤肥力要求高,溫度敏感,而且成長緩慢等特點。

    若無空間催生,在外界正常栽培。

    它們至少需要十年,才能長到可以產膠的樹齡,且最初產量會比較低。

    需要經過五年,才能逐漸增高,並抵達高峰,然後持續二十年後死亡。

    總的來說,張越還是很滿意的。

    只是,選址栽種的事情,比較麻煩。

    因為,這些杜仲樹雖然也可以在北方成活。

    但,它們要求光照足夠,緯度足夠,且土壤肥力必須足夠。

    這種地方可不好找。

    所以,張越也只能暫時擱下這事情,等著長安事了,再去選址栽種。

    …………………………………………

    翌日,張越尚未起床,田水便來稟報:「主公,方才宗正卿遣使來報,言太子今日歸京,請主公務必前往迎接!」

    「知道了!」張越於是立刻起床,然後開始洗漱。

    太子據,他也有差不多兩年多沒有見了。

    自這位太子殿下南下雒陽主持治河後,張越就與之聯繫很少。

    只有劉進偶爾會與他講起劉據治河的事情。

    起初,劉進談起太子據治河之事,眉飛色舞,興奮難耐。

    但漸漸的,他的神色開始有了隱憂,講起雒陽的事情,也是心事重重。

    顯然,這對父子已經有了裂縫與隔閡。

    不過,這是很正常的事情。

    當劉進成為太孫,並建立起屬於他的勢力,他們父子就不可能回到過去了。

    旁的不說,就算張越和劉進可以壓制他們的屬下大臣,強行營造出與太子據之間『父慈子孝』的局面。

    太子據的大臣們肯答應嗎?

    必定是不肯的。

    張越這邊,便是想要息事寧人,也架不住別人一個勁的撩騷啊!

    上次,疏勒會戰前後,太子諸臣上跳下躥,跳的可歡實了。

    雖然事後,這些人全部被拉了清單,太子據更是宣佈與他們劃清界限。

    可是,這裂痕已經產生了。

    不止是太子據,張越這邊也是一樣。

    更不提,還有那道天子密詔的存在。

    這簡直就是一個天大的嘲諷!

    事到如今,休說是張越了,便是他身邊人也知道了,太孫與太子必有一戰!

    而且,極有可能是那種勝者為王,敗者為寇的一戰!

    想著這些事情,張越就歎了口氣,悠悠的道:「太子,其實……人很不錯的……」

    至少,和太子據當朋友會很輕鬆。

    他那個人念舊,重感情,脾氣也還好,而且學習能力也不錯,不是那種刻板的頑固守舊迂腐之人,是懂得變通的。

    就拿治河而言,雖然看上去,這兩年來問題不少。

    但至少,治河工程一直在推進。

    而且,工程大體保持著良好的秩序,沒有出現像後世楊廣修大運河鬧得天怒人怨的情況。

    這就已經很不錯了。

    對於封建帝王來說,能做到這一點的,真的寥寥無幾。

    可惜啊……

    正治這玩意,從來不分是非對錯。

    特別是涉及到國家大權的時候,就是一個完完全全的零和博弈。

    贏家通吃,敗者……全家老小,親朋故舊,全部搭進來!

    因為,歷史已經用無數次血的教訓,證明了這一點。

    最近的一次教訓,更是無比深刻——扶蘇以為自己死了,就可以一了百了。

    但事實上,他的聖母與慈悲,不僅僅害死了他自己。

    他的妻妾子女,兄弟手足,大臣部將……乃至於整個秦國社稷,全部因他的迂腐與愚蠢而葬送。

    可以想見,若張越因為太子據是一個好人,就不願與之爭鬥,甚至主動放棄。

    那麼,等其大權在握之後,肯定不會因為他張子重是一個忠臣,劉進是一個孝順兒子而大發慈悲的。

    他一定會,也只會——斬草除根,趕盡殺絕!

    完了,還要在張越身上踩上一萬腳!

    屆時,他張子重自己聖母完了,結果是妻妾子女盡為他人所辱,部將親朋,統統不得好死,恐怕就連太學也要被一把火燒個乾乾淨淨。

    只是……

    張越忽然低下頭去:「我能想到這些,太孫進未必想的到……就算想的到,以劉進的性子與為人,恐怕也沒法真的踏出那一步……」

    這是無可奈何的事情。

    也是劉進為人寶貴的一面。

    若不是這樣的話,恐怕張越也不會這麼放心的幫劉進鞍前馬後的做事了。

    恐怕……

    早有阿瞞之志……

    張越想到這裡,深深的吐了口氣:「如今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了……」

    不過,張越明白,劉進願不願意是他的事情,但大勢所動,他恐怕遲早要面臨抉擇。

    就像玄武門以前的李世民。

    有些事情,終究不得不做。

    而他得做好擦屁股的準備。

    ……………………………………………………

    長安城外七十里。

    渭河的水聲,越來越近。

    劉據端坐於攆車上,看著道路兩側風光。

    他的心思,猶如奔湧的河水,狂放而激烈。

    「張子重,賢臣也……」他在心裡想著:「可惜,孤卻不能得之用之!」

    「若其能識時務,孤未嘗不能做一次公子小白……」

    當初,齊恆公小白與兄弟公子爭位,管仲為公子糾之臣,奉命截殺小白,並一箭射中那位後來的齊恆公,差點將之射殺,小白靠著裝死才瞞天過海,活下命來,並最終趁著公子糾大意,提前趕到臨淄登位。

    但恆公即位後,卻寬恕了管仲,並重用管仲為相,君臣相得,終於有了後來的『尊王攘夷霸天下』。

    這樣想著,劉據的神色終於有了些色彩。

    但旋即,他就又陰沉了起來。

    「使朕百年後,太子亂家,卿可行伊尹之事!」那道密詔,就像毒蛇一樣,在他心底浮現,並吐著猙獰的蛇信子,滋滋,滋滋。

    劉據緊緊的握著拳頭,深深的吸著氣。

    他明白,有那道密詔在,他是不可能和齊恆公一樣,可以容忍張子重的存在。

    就算他肯,他身邊的人,也是不肯的。

    誰敢冒著讓一位在軍方有著號召力和威信的大將,手握一份先帝密詔,在朝堂內外活蹦亂跳呢?

    就不怕他和孫臏、張儀一樣,逃出生天,然後召集大軍,殺回長安嗎?

    到時候,恐怕就又是一次諸侯大臣共誅諸呂逆賊。

    想到這裡,劉據的眼神就忽然變得凌厲起來。

    「父皇啊父皇,您常說,天家無親,天子無情……故君王自古孤家寡人,以天下為家……」

    「也不知,孤若如您所希望的那樣,您是失望還是高興呢?!」

    「恐怕是高興吧……」劉據喃喃自語著,望著遠方視線盡頭的長安城。

    他想起了很多很多。

    小時候,舅父在的時候,每次父親不滿,都有舅父前去謝罪。

    那時,舅父就像一座巍峨巨山,在他身前,為他擋風遮雨。

    所以,那是他最幸福的時間。

    可以學自己想學的東西,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然而,有一天,他的巨山轟然倒塌,撒手而去。

    於是,他與父親之間,沒有了緩衝。

    再沒有人能替他去謝罪,去向父親解釋了。

    而父親的怒火,也直接發洩在了他身上。

    彷彿不管他做什麼?怎麼做,都是錯。

    就像治河……

    原本,他覺得自己做的很好,一切都很好。

    父親總該誇獎自己,勉勵自己了吧?

    結果……

    只有責備,只有訓斥,只有不滿。

    父親總是能在他做的事情裡挑出錯來。

    甚至,給了他一個晴天霹靂——那道密詔!

    「孤……豈能一世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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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一百九十七節 太子(二)

    長安城外三十里,渭橋之處。

    張越作為劉進的元輔大臣,靜靜的站在這位大漢太孫殿下身後,等候著那位從雒陽歸來的太子殿下回京。

    心裡面,卻未嘗沒有腹誹。

    「從華陰到長安,不過三五百里,太子卻走了差不多十天……」他抿著嘴唇,在心裡面胡思亂想:「連趙王昌都比咱們這位太子早到長安……」

    這就不得不讓張越提高警惕了。

    雖然,太子那邊有一個非常完美的解釋——昌邑王身體不適,作為長兄,太子特意在路上等候。

    這任誰都是挑不出錯的。

    但事實的真相,真的是這樣子嗎?

    昌邑王劉髆的身體,難道連乘車都已經不行了?

    所以,這個解釋,旁人會信,張越不肯信。

    太子劉據雖是君子,但他身邊的大臣,豈有一個是善茬?

    反正,這些日子在長安,張越閒著沒事,就將雒陽治河都護府上上下下的主要官吏履歷看了一遍。

    然後他就發現,太子劉據在雒陽的治河都護府中所用之人,除了從長安帶去的張賀等近侍官外。

    餘者,全部是從青徐齊魯之地選拔的。

    而且,其背景大都是公卿勳貴,世家名門,而這些人基本上都有著古文學派的背景。

    像是那位張越曾想托雋不疑找機會坑死的孔安國先生,如今就被太子據任為治河都護府別駕兼領青州刺史丞,負責整個青州、冀州地區的河道勘探工作。

    而孔安國,絕非善茬。

    這位孔子的十世孫的權力慾與孔子相差無幾,可惜卻沒有孔子的心胸與學識。

    於是,在張越眼中,他就是這西元前的下周回國賈先生。

    雖然只與其見過幾面,但張越明白,那是一個無比危險的傢伙。

    一旦讓接觸到權力,其破壞能力,將是天災級別的!

    都不用去看別,只看他與魯恭王劉余搞出來的古文尚書就可以知道——一個連欺師滅祖這種事情都可以毫不猶豫的去做,並且心安理得的享受因此帶來的好處的人,能是什麼好玩意?

    總之,張越對孔安國非常警惕!

    因為他清楚,孔安國這種人平時是不可怕的。

    可怕的是他們掌握權力後的!

    就像後世的東林黨,也如歐米的白左。

    沒有權力的時候,他們或許還是很萌萌噠的,但一旦掌握權力,他們就是天災,甚至比天災還恐怖。

    而如今在太子據身邊,不止一個孔安國。

    這才是張越最忌憚的事情!

    「張卿,怎麼有些不高興?」劉進忽然回頭,低聲問道。

    「臣在想匈奴的事情……」張越答道:「西域匈奴的李陵,已經在策劃西征康居……臣擔心,他會趁臣回京之際,發動西征……」

    「這樣啊……」劉進立刻表示理解:「然,此也無法……」

    在居延待了一年多後,劉進對西域和目前已探索的世界,也有了認知,更具備一定的軍事常識,也常常與張越探討戰事。

    故他知道,西域匈奴,自疏勒之戰後一直在準備和策劃西征。

    這對現在已經控制了大宛西南地區的他們而言,是相當便利的。

    自大宛出發,匈奴騎兵要不了三天就能長驅直入,進入楚河流域,然而從楚河威脅溈水流域的月氏。

    在居延,經過多次沙盤推演後,漢軍上下都已經明確無誤的知道,一旦匈奴西征。

    康居人恐怕難以抵擋其步伐,甚至可能連三個月也擋不住。

    因為,如今的西域匈奴,已是今非昔比。

    李陵在今年春天,將其原先部署於私渠比鞮海的兩萬騎兵撤回西域。

    又有衛律率部數萬來歸,西域匈奴的可用兵力在如今達到頂峰。

    於是,他們西征的條件已經成熟。

    現在,張越回朝述職,更是為他們掃清最後一個障礙。

    如今的李陵,已經可以放手大膽西征,不需再擔心被張越率部捅了菊花。

    當然,這其實是張越故意給李陵創造的條件。

    匈奴人不西征,漢軍哪來的借口與理由,去征服那廣闊的世界呢?

    當然,這些事情,張越就沒有和劉進說了。

    是以劉進感慨著道:「只好委屈西域人民了……」

    張越聽著,忍不住笑了起來。

    當年的劉進何等小白,如今卻也腹黑了起來了。

    只能說,正壇真是一個大染缸!

    君臣說話間,遠方渭橋的對面,太子的車駕,已然駛上橋樑。

    劉進與張越於是匆忙結束對話,跟著持著天子節的宗正卿劉德,在數十名宗室諸侯王、公卿貴族的簇擁下迎上前去。

    「臣德恭迎家上歸朝……」

    「兒臣進恭迎大人回京……」

    「臣等恭迎家上……」

    在一片熙熙攘攘之中,已經差不多兩年沒見的太子劉據,穿戴著袞服,戴著冕冠走下太子攆車,在其大臣簇擁下,來到群臣面前。

    「辛苦宗正了……」劉據首先扶起宗正卿劉德,然後,他的視線就看向了劉進以及劉進身後的張越。

    「吾兒長大了!」劉據走到劉進面前,開懷一笑,拉起劉進,拍著後者的肩膀道:「竟也是七尺昂藏男兒了!」

    劉進聞言,興奮的臉都紅了,對他來說,父親的這句讚譽勝過了許多。

    唯有張越,臉上忍不住閃過一絲不悅。

    因為,劉據的話看似很正常。

    但現在是什麼場合?

    這麼多諸侯王、宗室與大臣勳貴在,他這個太子卻當眾對國家太孫說『竟也是七尺昂藏男兒了』。

    這句話的潛台詞不就是——太孫進只是一個乳臭未乾的小孩子嗎?

    或許是張越過於敏感。

    但他總覺得,在這樣的場合,如今的局面下,劉據這樣說,很不適合!

    旁的不說,今日之事只要稍加炒作與加熱,就完全可以在輿論界帶起好幾波與劉進相關的節奏。

    甚至可以將這位太孫殿下的形象與地位,徹底置於劉據之下。

    而且,劉進也好,張越也罷,都沒有任何反制的辦法。

    父子綱常,君臣尊卑,足以讓劉據的大臣,隨心所欲的操縱、炒作,並最終達成某些目的。

    所以,張越的眉頭微微皺起來。

    而此時,劉據的視線剛好落到他身上。

    「英候!」劉據滿臉微笑,看著張越,親切的道:「數載未見,英候果如孤所料,已為社稷之臣!」

    張越連忙拜道:「不敢當家上繆贊,臣不過是僥倖蒙陛下信重,祖宗庇佑而已……」

    「卿太自謙了!」劉據拉著劉進的手走到張越面前,伸出手來,拉起張越的手,就和故事戲本裡的賢君見到名臣一般,深情的道:「卿之功,便是孤在雒陽,也是深感震怖……」

    「能得卿之輔佐,天下幸甚,社稷幸甚!」

    張越聽著,卻像觸電一樣,立刻脫帽謝道:「臣微末之功,豈敢自居?」

    心中卻已是警鈴大作,看著眼前的這位太子,彷彿像看陌生人一般。

    因他知道,太子劉據從見面的第一句話開始到現在,都在給他挖坑!

    他的讚譽,他的點評,就像刀劍一樣,架在了張越的脖子上。

    試想張越只要膽敢表露出半點居功自傲的樣子,說出半句驕傲之語,恐怕立刻就要掉進坑裡去。

    只要有人稍稍加工誇大一下,說不定,傳到天子耳中的事情,就會完全變樣。

    想到這裡,張越就忍不住在心裡深深的吸一口氣:「兩年雒陽之居,太子據就已經換了一個人……時間真是神奇……」

    仔細想想,這才是對的。

    社會與做事,是最能鍛煉和錘煉人的。

    後世多少在大學裡,天真浪漫的理想人士,步入社會不過兩三年就已經被錘煉成八面玲瓏,滿腹心思,精於心機的職場精英?

    何況劉進在雒陽主持治河之事,需要接觸方方面面的人,學習方方面面的事情。

    身邊又有著類似孔安國這般老奸巨猾之人,能不被鍛煉出來嗎?

    現在,張越已毫不懷疑,哪怕劉據馬上即位,也能迅速掌握朝政,並進入角色了。

    只是……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今日的太子劉據,即位之後,會變成一個什麼樣的君王呢?

    張越已無法預測了。

    唯一能肯定的是,這位太子殿下,如今已經脫胎換骨。

    他已如一個真正的皇室成員一樣。

    已經開始習慣將其他人視為工具、棋子。

    但……

    張越看向劉據身後的那些大臣。

    那些他熟悉或者陌生的人。

    從這些人眼中,他看到了野心、權力、貪婪以及赤裸裸的不加掩飾的敵意!

    劉據卻是笑著,牽著劉據與張越的手,走向他身後的大臣,道:「吾兒,英候,來來來,孤來引薦一些關東俊傑與你等……」

    「這位是孔公安國……孔子十世孫也,更乃尚書博士,如今在孤身邊輔佐,為孤太子舍人、治河都護府別駕、青州刺史丞……」

    「這位乃是孤如今的太子洗馬、治河都護府從事、徐州刺史夏侯勝……」

    「這位乃是……」

    劉據領著劉進和張越,一一的介紹著他的大臣。

    真的是名士如雲,君子如雨。

    幾乎所有古文學派甚至部分今文學派的名士鴻儒,都或遣子弟,或親自為這位太子大臣。

    讓劉進聽的滿臉震撼,滿心歡喜。

    而張越則滿臉震驚,滿心震怖!

    因他知道,劉據這不是在向他和劉進介紹,而是在示威,在展示肌肉。

    不然,他何必如此親自一一介紹?

    當然,也有可能是張越想多了。

    但,如今的局勢下,當前複雜的正壇變局,容不得他不多想一些。

    因為他若不多想一些的話,一旦出了偏差,那會死的可不是一個兩個。

    當劉據將他身後的那數十名大臣介紹完畢,這些鴻儒雅士,關東郡國的道德君子們,就齊刷刷的拱手作揖,向著劉進拜道:「臣等拜見太孫殿下,殿下千秋!」

    又對張越拜道:「下官等見過君候!」

    然後,他們抬起頭來,一個個睜著眼睛,眼中閃現著許許多多的複雜色彩。

    最終這些色彩,統一為一個神色。

    這讓張越感覺很不舒服。

    因為,他發現,這些人看著他和劉進的眼神,根本不是那種下官看到上官,臣子看待君王的神色。

    而是,一種類似虎豹見到獵物一般的眼神。

    別說張越了,劉進也發覺到了,他下意識的偏過頭去,不太習慣被人這樣盯著。

    但那些人卻變本加厲的直勾勾的盯著劉進。

    張越見著,微微一笑,走上前去,看了一眼這些傢伙。

    然後,張越對著他們微微拱手,再對劉據一拜,道:「家上,臣聞家上歸朝,心喜若狂,故特地命臣部曲,為家上準備了一個歡迎的表演……」

    「未知家上可願賞臉一觀?」

    劉據聞言,似乎有些遲疑,但片刻後他就笑著道:「既是愛卿一片美意,孤又豈能拒絕?」

    張越再拜頓首:「既如此,請家上及諸公稍候片刻!」

    他站起身來,從懷中掏出一個玉質的哨子,放在嘴邊,輕輕吹響。

    嗶……嗶……嗶……

    清脆的哨子聲,響徹渭河之畔。

    旋即傳到了附近一座小山丘上,一位已經在此待命許久的軍官聽到哨子聲,當即站起身來,從身後取下一個號角,放到嘴邊吹響。

    嗚嗚嗚……

    數里之外的馳道畔,早已經在此待命的一支漢軍騎兵聽到號角聲,立刻全體起立。

    「主公有令:今日為家上、太孫殿下及關東諸公演武!」一位軍官大聲下令:「諸君,吾等必不可在家上、太孫及關東諸公之前墮我鷹揚之威!」

    「諾!」數百名騎士齊聲應諾。

    於是,他們迅速翻身上馬,然後列著標準的作戰隊列,疾馳而去。

    不過數里的距離,對於騎兵而言,只是眨眼功夫,僅僅不過一刻鐘,他們便出現在了渭河之畔,劉據、劉進、張越以及數以千計的大臣、宗室、勳臣眼中。

    數百精騎,踏風而來。

    他們的馬蹄,清脆而有力,他們的馬刀,鋒利而堅固,他們的隊列,整齊而有序,他們的氣勢,肅殺而冷酷。

    他們踏著風雷,揮舞著馬刀,將一個個準備好的稻草人,砍成碎片,踏進塵埃之中。

    然後,他們就像裝了發條一樣,列隊於眾人之前。

    領隊的軍官,翻身下馬,單膝跪地,拜道:「稟將軍,鷹楊將軍莫府衛隊奉命演武完畢,請將軍示下!」

    數百人齊身下馬,單膝跪地:「請將軍示下!」

    其身如雷,響徹原野,迴盪於河畔。

    劉進聽著這整齊的聲音,再看著面前,那數百名全副武裝,披堅執銳,騎跨駿馬的騎兵。

    他的腦子裡,回憶著方纔,這些騎兵表演的戰術。

    那整齊的隊列,哪怕在高速運動之中,也不差分毫。

    那鋒利的馬刀,就像死神的鐮刀一樣,將一個個稻草人砍翻在地,而馬蹄隨即迅速的毫不留情的踐踏而過。

    他們是黃泉的開路者,是嵩裡亡者的製造者。

    看著這些騎兵,這些精銳的漢軍勇士。

    劉據不知道為什麼,忽然想起了在長安城中流傳已久的一個故事——太僕夏侯嬰等圍少帝兄弟於永巷中,命甲士並進,皆為肉泥……

    他深深的吸了口氣,只覺得手足冰涼。

    「張子重!」他握著拳頭,在心裡罵道:「豎子敢爾!」

    他知道,這是赤裸裸的威脅!

    不止是對他,更是對他身後大臣的威脅與恐嚇!

    「果然武將桀驁,功臣功高,非社稷福也!」

    「還是用文臣,偃武事,息兵革,寧外國,方是長治久安,社稷太平之道……」他想起孔安國、夏侯勝等人在他面前的言論,此刻,他無比贊同,深以為然!

    這世界,這天下,絕不能讓武臣的勢力繼續膨脹下去了。

    不然,君非君,臣非臣,而國將不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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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一百九十八節 可憐夜半虛前席(一)

    「英候治軍,天下無雙……」良久,劉據歎道:「社稷有卿,如虎添翼也!」

    「殿下繆贊……」張越低頭拜道:「臣愧不敢當……」

    於是,現在就連大臣公卿們,也嗅到了空氣中不尋常的味道。

    便是再遲鈍的人,如今也明白了些什麼了。

    但,沒有幾個人放在心裡。

    太子是什麼?

    儲君而已!

    沒有登基的太子,其實什麼權力都沒有。

    特別是當其面臨一位深得天子寵幸的大臣的時候,是處於全面劣勢的。

    譬如當年江充,不過一個區區直指繡衣使者,便可以將太子據逼到生活不能自理。

    當然了,一旦儲君登基……

    那就是拉清單的時候到了!

    得罪朕的,一個也別想跑,欠朕的,連本帶利給朕吐出來!

    譬如,太宗時期,曾與吳王劉濞,共同主宰了大漢金融市場的那位大宦官,就在太宗駕崩後,被活活餓死在了長安街頭。

    他的萬貫家財與數不清的礦山奴婢,統統成為先帝登基後,賞賜功臣的資本。

    所以,在這剎那,就已經有人偷偷的掩罪笑了起來:「有好戲看嘍!」

    更有人歎道:「張鷹揚,成也蚩尤,敗也蚩尤,豈不知剛過易折之理?!」

    在他們看來,如今威風八面,似乎天下無敵的英候鷹楊將軍,已經注定在未來要栽一個大跟頭,甚至落得一個九族灰灰的下場。

    劉家可是比誰都善於記仇和精於報復的家族!

    但,他們能想到的,張越豈能不知?

    猶豫就會敗北!

    電子競技如此,人生更是如此!

    當斷不斷,婆婆媽媽,瞻前顧後,只有一個下場——死!

    事實上,張越這樣安排的目的,是非常簡單的——與其被動挨打,不如主動出擊。

    最好的防守就是進攻!

    他要通過今天,告訴他身邊的每一個人,包括劉進,也包括朝野內外,無論是朋友還是敵人,不管是想投機的,還是想騎牆的——鷹楊將軍,絕不是那種被人打了臉,還要舔著臉上去討好的人。

    鷹揚將軍,永不屈服!

    誰想挑戰?誰要挑戰?

    可以!

    但代價,你們想好了嗎?

    而河西十數大軍,就是他的堅強後盾與底氣所在。

    這是戰略威懾,也是戰術恐嚇。

    用儒家的話來說,這就是——勿謂言之不預也!

    於是,場面一時間有些尷尬。

    這時候,一聲咳嗽響起,一位穿著絲質袞服,被幾位大臣攙扶著的中年男子走到人前,笑著道:「久聞鷹楊精騎,天下無雙,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昌邑王……」劉據看著那男人,立刻上前扶住他,道:「你身體不好,就不要下車走動了……」

    「太孫殿下與鷹楊將軍皆在,臣弟豈能不出來見一見呢?」昌邑王劉髆笑著道:「至於臣弟的身體……」他看了看前面那位在自家侄子身側的將軍,道:「有張鷹揚在,臣弟豈能有意外?」

    劉據這才想了起來,那位如今手握重兵,權傾朝野,令四夷震怖,匈奴畏之如虎的鷹楊將軍,除了在軍事領袖的建樹無人能比外。

    他還是當世天下公認的岐黃聖手!

    一個能治癒風寒,並且制定出有效防治、減少風寒疫病的男人——他身上迄今依然掛著『京畿除疫大使』的頭銜。

    無論天子、丞相、大司農,都不願收回那個頭銜。

    同時,他還向天子敬獻了種種養生之術,正是他,將曾經無人問津的燕窩、鮑魚、人參、蟲草,變成天下人趨之若虞的名貴補品。

    傳說,其在軍中,廣泛推廣了種種治傷之術,救治之法,令無數傷兵得救,使無數士卒痊癒。

    傳說,其在漠南、漠北以及西域,被奉為神明。

    夷狄之人,以為其能庇佑婦孺,令牲畜繁育。於是頂禮膜拜,以為是神明下凡。

    有他在,昌邑王劉髆的病,或許治不好,但出問題卻是不可能。

    一念及此,劉據心裡的痛恨與不滿,竟減輕了許多。

    因為,他想到了一個事情。

    「孤年近不惑……」

    「即便登基稱制,恐怕也不能享國多少……」

    別說是他了,就是他父親,大漢帝國少見的長壽君王,四十歲後身體就開始走下坡路,所以那位陛下才會如此熱衷尋仙問道,尋訪長生不死之藥。

    本來,劉據是很反感方士術士的。

    但……

    主持治河兩年,讓他在深感國事艱難,天下事難的同時,也開始恐懼起自己日漸衰老的身體機能,開始走下坡路的精神與意志。

    於是恐懼之念起。

    而那位鷹楊將軍,卻是他父親尋仙問道二十餘年中,唯一一個真正的拿出了有效辦法來延緩衰老的人。

    於是,他至少擁有長壽之術是肯定的事實。

    再聯想到其曾表現出來的種種事跡。

    劉據看著張越的眼神,忽地溫柔起來,但旋即,他就明悟了過來。

    「就算是張子重真有長生之術,恐怕也不能為孤所用!」

    「既然如此,其才能越高,恐怕禍害越大!」

    心裡面雖然是這樣想的,但這一點都不妨礙劉據試探。

    他微笑著,對身前的那位鷹楊將軍提出請求:「昌邑王,孤之手足也,如今蠱患沉珂,卿天下高才,岐黃之術,無人能及……不知可願出手診治?」

    於是,昌邑王劉髆的呼吸有些急促。

    沒有人想死。

    地位越高,權勢越多,越是如此。

    更何況,劉髆患病以來,被這個病折磨的日夜難眠,痛苦不堪。

    若有機會治癒,他哪能不高興?

    事實上,他之所以拖著病軀,不遠千里來長安,甚至苦心積慮的緩和劉據與劉進之間的關係,為的就是一個能得到眼前這位大將出手診治的機會!

    張越微微一笑,看向那位昌邑王,然後恭身拜道:「臣毅拜見大王……」

    「好叫大王知曉,臣,其實不通醫術,不解望聞問切之法,只是略通一些岐黃術……」

    「君候不必自謙……」劉髆立刻就激動的道:「若能得君候出手,無論是何結果,寡人都感激不盡!」

    張越聽著,笑道:「既然如此,那請大王,先歸長安王府,臣隨後親自登門,為大王看顧……」

    「只是……」張越看著劉髆的臉色,打量著他的身體:「能不能有辦法,臣就不敢保證了……」

    劉髆的臉色蒼白,身形消瘦,鬚髮枯黃,而且不時的咳嗦著。

    顯然,他病的很嚴重。

    而且說不定,他的病就連後世,也束手無策。

    自然,張越不敢打包票。

    但……

    若是某種現今醫學不能治,但在後世卻有方可醫的病症,那張越就有辦法了。

    畢竟,如今這個時代,屬於醫學荒漠。

    許多在後世中醫可以治癒的病症,在現在是絕症。

    更何況,在居延為將兩年,張越可是在手底下操練出了一支擁有豐富的人體解剖經驗,同時具備了簡單外科手術能力的急救團隊。

    除了擅長治療外傷外,這支團隊,還在張越的訓練以及數不清的病患的喂手的情況下,掌握了一定的內科技術。

    在如今這個時代,可謂是天下獨一份!

    兩兩結合,張越敢保證,他治不好的人,現在的地球上沒有人能治好。

    劉髆聽著,高興萬分,連忙謝道:「多謝君候!多謝君候!」

    ……………………………………

    「陛下……陛下……」一個宦官手忙腳亂的跑進玉堂殿中,跪到正在午休的天子榻前。

    「何事?」天子半瞇著眼睛問道。

    「陛下,宗正德與太孫等迎家上於渭橋……」這宦官將所知的事情,說了出來。

    天子聽著,起初毫不在意,甚至還頗為輕鬆。

    因為,對他來說,這都是小事,甚至是他樂於見到的事情。

    太子劉據,因治河之事,在關東甚至在關中都積攢了名望與威望。

    這已經隱隱威脅到了他這個天下至尊的地位與權力。

    所以,他才出手打壓,甚至不惜以暴力手段來解決一部分太子大臣。

    動機除了太子劉據的作為,讓他警惕和不滿外,其中未嘗沒有來自於對權力的佔有慾而萌發出來的私心。

    於君王而言,太子什麼的,其實是備胎。

    備胎就要有備胎的覺悟。

    不能喧賓奪主,更不能影響到他作為至尊的地位。

    所以,對多數君王而言,太子太弱了不行,因為那意味著備胎計劃失敗,但太強也不行,因為備胎就是備胎。

    故而,天子是很高興有人能站出來,幫他壓一壓太子劉據的。

    他甚至都準備賞賜點什麼給那位寵臣,以此來表彰他『勇於王事』的忠心。

    但……

    當他聽到那宦官講到張子重將要給昌邑王劉髆診治的時候,這位陛下立刻就站了起來。

    「汝立刻持朕節符,前去傳旨,命宮人準備好清靜辟雅之所,好方便英候為昌邑王診治……」

    「此外,吩咐少府卿、大司農及御史台,英候但有所需,務必滿足!」

    時隔兩年,鷹楊將軍再次出手治病。

    這對這位天子來說,簡直是天籟!

    因為,他知道昌邑王劉髆的身體的情況,故而他知道,若劉髆得治……

    那麼……

    「朕王天下數十年……方見盛世之兆,豈能就此歸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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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一百九十九節 可憐夜半虛前席(二)

    渭河畔發生的事情,自然不止建章宮中的天子得到了消息。

    托無處不在的八卦黨們的福,不過半個時辰,大半個長安城就已經知道了。

    而在那之前,沒有去迎接太子的公卿貴族們,也知道了消息。

    聞訊,長安城的暗流,立刻湧動起來。

    「張蚩尤要給昌邑王診治?」八卦黨們神采飛揚,激動不已。

    而有心之人,卻是憂心忡忡。

    「若此事叫張子重辦成了……」一位衣衫華貴的貴族,滿臉憂愁的道:「吾等豈非死定了?!」

    傻子都知道,當今天子如今最掛念的必定是長生不老,其次是長壽千秋。

    而那張蚩尤起家就是靠的養生、益壽延年之術。

    若此番,他治好被天下名醫都束手無策的昌邑王,那麼,天子必然不會容許任何可能傷害到這個寶貝疙瘩的事情發生。

    有了天子依靠,又手握重兵。

    這位英候真的可以為所欲為了。

    「怎麼辦?」這貴族問著他的家臣。

    「主公……」有人弱弱的起身拜道:「或有一人,可為主公分憂!」

    「嗯?」

    「城南孟氏!」那人輕聲說道。

    「孟氏?」貴族眉頭緊鎖,猶豫不決:「這不太好吧……」

    其他家臣,也都是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紛紛起身勸道:「主公,還望三思!」

    這長安城中,最有錢的自然是袁氏,最有權的當屬張氏,最富貴的首推衛氏,而最讓人忌憚和畏懼的,當屬孟氏!

    這四大家族,並稱為長安四忌。

    而其中,袁氏之富天下皆知,張氏英候權勢滔天,衛家作為外戚,富貴無人能比,這些都是人所共知的事情。

    獨獨那孟氏,非是長安城經營日久,根深固蒂,熟知朝野秘聞者是不會知道的。

    甚至可能連聽都沒有聽說過!

    蓋這孟氏,乃是縱橫家!

    而且是縱橫家諸流派之中的一個特殊存在。

    戰國時期,縱橫家的大能蘇秦張儀,合縱連橫於天下,以列國為棋子,以萬民為芻狗,攪動風雲,執掌乾坤。

    但有一個流派,卻並不願意為蘇秦張儀。

    他們轉而專精於更小的東西,活躍在更具體的領域。

    一國朝政,一郡內務。

    他們以人心為棋子,以人性為棋盤,布下一局局讓人頭皮發麻的棋局,將一位位位高權重的高官顯貴,絞殺在人心與私慾的囚籠之中。

    燕之樂毅,趙之李牧,秦之白起、蒙恬,據傳都曾是他們的獵物。

    自然,這樣的一個流派,在大一統的漢室,成為了統治者絞殺的對象。

    然而,易經有云:大道之數五十,其用四十九。

    波雲詭異的漢家正壇上,百年來,你方唱罷我方登場。

    複雜的正壇,催生出了需求。

    於是,這孟氏成為了落網之魚,變成了那遁去的一。

    孟氏近數十年來,最讓記憶深刻的一次出手,莫過於當年幫助丞相武強候莊青翟,將時任御史大夫張湯從手握重權的三公,變成階下囚。

    那一次,孟氏策劃的種種方案,安排的種種事情,讓人歎為觀止,聞之變色。

    將人心玩弄於鼓掌之間,其狠辣陰毒,便是當年的中尉王溫舒也拜服不已。

    可惜的是,孟氏終究棋差一招,沒有料到張湯居然以自殺來澄清那些加諸在其身上的諸多謠言與罪名。

    於是,在勝利前夕被張湯大翻盤。

    丞相武強候莊青翟等人身死族滅,而當時參與策劃的孟氏諸子,也是有一個算一個,統統下獄處死。

    但孟氏並未就此消失匿跡。

    他們依然活躍在長安城,依然是許多長安正客們謀劃對付其正敵時求助的對象。

    只是……

    這貴族想著那孟氏的傳言與傳說,終究不敢下定決心。

    「不至於吧……」他輕聲道:「吾可沒有想過,要與英候生死相鬥……」

    請孟氏出手,那可不是鬧著玩的。

    因為孟氏家族有一句名言:不會造謠就不要當官!

    這個家族的人,最擅長的就是無下限造謠,狗皮膏藥的一樣黏著他們的獵物。

    在他們眼中,沒有禁忌,也沒有底線,只有搞死自己的獵物。

    哪怕同歸於盡,即使萬劫不復,他們也在所不惜!

    他們就是一群瘋子!一群神經病!

    請他們出手,就意味著,與那位英候不死不休。

    這貴族可沒有這個膽量,也不敢癡心妄想,能拉那位英候下馬。

    他只是想混點功勳,吃點好處而已。

    何至於此呢?

    「主公……」那家臣卻是深吸一口氣,長趨拜道:「您以為,您如今還能置身事外嗎?」

    「且夫您以為您不去請孟氏出手,其他人就不會了嗎?而一旦他們請了孟氏,待到事敗,您可以置身事外?若是成功,您又能分潤到什麼好處?」

    「且,一矣英候權位穩固,掌握內外大權,您如今所作所為,能瞞得過他?」

    「以其為人,恐怕……」

    那貴族聽著,終於意動。

    他歎了口氣,道:「如今做亦死,不做亦死……」於是握緊拳頭,對那家臣道:「只好,破釜沉舟了……希望那孟氏如今,還能有其先祖八成能耐!」

    「主公放心!」家臣長身拜道:「以臣所知,當代孟氏家主孟碧歧,雖是婦人,但狠毒陰險青出於藍!」

    「年前,太常卿便是其之戰績!」

    「商丘成?」貴族聞言驚道:「他不是因私與太子臣屬胡言亂語而為陛下所忌致死嗎?」

    「您以為,商丘成會蠢到在公開場合與人無所忌憚的言談那種話嗎?」那家臣笑道:「即使是的,這些話又豈會輕易的傳到天子耳中,主公您想,便是您都在宮中有貴人相助,能得其幫忙,商丘成為太常數載,素來簡在帝心,何以其當日之言,能立入天子耳?」

    貴族聽著,若有所思,於是歎道:「不會造謠就不要當官……孟氏,其毒如蛇蠍!」

    但,若要對付那位英候,要攻破其在長安人心中以及天子心中的形象。

    還真非得這樣無下限的小人出手!

    …………………………

    張越一行,入城之後,立刻就被天子派來的使者,請入建章宮中。

    一入建章宮,張越就被告知,已經騰出了靜室,並準備好了一切需要的人員、藥材。

    同時,他還被告知,他現在可以調用宮中任何人為他驅使。

    這是天子的命令,理由當然是『為了昌邑王』。

    但實際上,人人皆知,事實到底如何?

    不過,這正是張越想要看到的。

    也是他現在所想要借的勢。

    所以,他旋即就道出了自己的要求:「請去鷹楊將軍莫府,將莫府醫療隊傳喚入宮!」

    這次回京,張越帶回了他在居延培養的最好的二十三名軍醫。

    本想以他們為基礎,組建起漢家的太醫局,培養更多軍醫輸送去居延。

    如今,正好拿著昌邑王劉髆來為他們揚名,恰到好處。

    張越的要求,自然立刻就被滿足。

    不過半個時辰,便有人將那支張越帶回來的軍醫帶入建章宮中。

    這些軍醫,帶來了他們在居延、西域救治傷病並協助診治的全套醫療工具。

    和他們一起被送進宮中的,還有昌邑王劉髆的大臣們送來的劉髆近年來醫生診治判斷和藥方。

    張越首先查看了劉髆的病歷以及藥方。

    將那足足數十斤的竹簡看完,張越就皺起眉頭來。

    「君候,吾王的病……究竟如何?」一位昌邑王的大臣,忍不住問道。

    「別急……」張越道:「待吾與諸生,查看一下昌邑王的身體,再做決斷!」

    從過去昌邑王的病歷、藥方來看,張越已經隱約知道這位大王患的是什麼病了?

    只是,他還需要確診!

    於是,便帶著軍醫們,帶上他們帶來的工具,來到為昌邑王診治而特意騰出來的靜室。

    昌邑王劉髆,已在此等候。

    不止是他,天子、衛皇后、太子劉據,太孫劉進,都在這殿中。

    「臣毅拜見陛下、皇后、家上及太孫殿下,大王……」張越微微恭身,帶著自己帶來的軍醫們行禮。

    「愛卿請起……」天子擺擺手,道:「昌邑王,就拜託愛卿了!」

    「臣盡力而為!」張越再拜。

    於是,便走到劉髆面前,道:「大王,臣的診治,與現今天下醫官之診斷,有所差異,還望大王理解……」

    「君候旦請施為……」劉髆笑道:「寡人一切都能接受!」

    纏綿病榻這兩年來,劉髆什麼樣的醫生、方士沒有見過?

    奇奇怪怪的診治和藥方,也都見過、吃過了。

    什麼無根之水,什麼童子尿,乃至於跳大神,妃嬪、大臣以身神禱,甚至求助於南越巫師,尋求妖鬼之助。

    可惜,所有方法,最終都告無效。

    幸虧,有人獻上了從長安得來的藥方,以桔梗、金銀花為湯,又用柳皮煎水,終於有所緩解,讓他能撐到長安,不然劉髆懷疑自己恐怕會死在來長安的路上。

    張越於是再拜,然後取來軍醫們帶來的工具上前。

    張越先是取來一盞鯨油燈,然後拿起一把鑷子,走到劉髆身前坐下來,道:「大王請張嘴,然後啊……』

    「啊……」劉髆雖然不解其意,但還是乖乖的張嘴,啊了一聲。

    張越趁機用鑷子壓下其舌根,借助鯨油燈明亮的燈光,察看了一番其口腔與咽喉情況。

    發現其咽喉粘膜有瀰漫充血的情況,但沒有分泌物。

    張越眉頭微微皺起來,於是取來聽診器,讓劉髆躺下來,解開其衣襟,將聽診器貼到其胸部。

    值得一提的是,如今的聽診器,已經經過了多次改良和改進。

    更採用了張越從空間杜仲樹身上提煉的杜仲膠為原料製成的膠管,所以形制已經很接近後世的聽診器了,就是有些長和簡陋,但用來偵聽肺部呼吸情況已經堪用了。

    「大王,請吸氣……」

    「大王,請呼氣……」

    隨著張越的指揮,劉髆的胸膛起起伏伏。

    而張越聽著,眉頭越來越緊。

    忽然,劉髆一聲咳嗦,張越看到他立刻別過頭去,將一口帶血的痰吐到地上。

    張越看著那痰,忽然放下聽診器,走上前去觀察。

    凝視著那血痰,張越歎了口氣,然後坐下來,問道:「大王之病,起初可有腹痛?腹瀉?」

    劉髆聞言,傻傻的點點頭,道:「確有此事……」

    他回憶了一下,道:「那是一年多前,寡人忽感腹痛,然後腹瀉不止,於是招王宮醫官來視,吃了些藥,方才止住腹瀉……可沒多久又復發……於是再招其以藥湯服之……」

    他問道:「君候,可是那醫官有問題?」言語之中,已是殺氣騰騰。

    張越搖搖頭,道:「卻與此無關……」

    「大王……」張越問道:「您是否酷愛養犬?」

    劉髆點點頭,笑道:「寡人喜田獵,於宮中養有百餘隻獵犬……」

    「那您可是常與獵犬嬉戲?」張越再問。

    劉髆點點頭:「君候何故問這個?」

    張越歎了口氣,再仔細去看了看那痰液,又問道:「大王近來可是時常胸痛且伴劇烈咳嗽?其咳嗽痰液,多為果醬樣或爛桃樣?」

    劉髆聞言,讚道:「君候真乃當世扁鵲也!」

    這時便連衛皇后也知道,張越應該是有結果了,於是問道:「張卿,昌邑王之病,究竟怎樣?」

    張越起身,向劉髆、天子、皇后、太子據及太孫進恭身一禮,道:「回稟皇后,臣已知王病之因了……」

    「大體應是寄生蟲所致……」

    「寄生蟲?」天子不明所以。

    「陛下,所謂寄生蟲者,乃是牲畜、魚螺之屬所帶之蟲豸,其大者如跳蚤,人肉眼可觀,小者若微末、塵埃,肉眼所不能見……」

    「臣聞,大夏有僧侶曰:其神觀一盤水,八萬四千蟲,大抵如是……」

    「故臣當年,舉以開水而退傷寒之疫病,其所殺者,疫蟲也!」

    「而昌邑王之病……恐怕乃是其王宮獵犬身上所攜帶之蟲入王肺而居所致!」

    「其小如微塵,以肺肉為食,以人為宿主,繁衍生息……」

    劉髆的病,完全符合張越回溯的有關肺吸蟲的症狀。

    只能說,劉髆是不作死就不會死!

    「啊……」劉髆萬萬沒有想到,自己的病,居然是自己的狗傳染的。

    「那張卿,可有法救之?」卻是劉據的聲音從一側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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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兩百零節 可憐夜半虛前席(三)

    「救治?……」張越頓了一下,道:「回稟家上,此事恐怕就有些難度了……」

    若在後世,肺吸蟲病,即使是晚期也是治癒的。

    別丁類殺蟲藥,可以做到近乎百分百的殺蟲效果。

    此外,吡奎酮也可以有效殺滅肺吸蟲。

    但在這西元前的時代,無論是別丁還是吡奎酮都不具備任何生產、制備的可能性。

    這兩者都需要近現代化的化學製藥工藝,並具備完整的工藝生產鏈。

    嗯……

    要是有這能力,漢室估計已經坦克滿地爬,飛機漫天飛了。

    所以,張越只能想些偏門辦法了。

    好消息是,劉髆的肺吸蟲病是一種預後較好的類型。

    他體內的寄生蟲,應該還沒有進入大腦。

    不然,他就該有癲癇、抽搐、昏迷等臨床表現。

    但壞消息是,可以用於驅蟲的藥材,全部有毒。

    用量多了,一個不小心,劉髆體內的寄生蟲殺死了,人也毒死了,用的少了,肺吸蟲又殺不死,一旦沒有有效殺滅,讓部分幼蟲活了下來,產生抗藥性,那麼基本就意味著劉髆的死亡。

    「卿盡力施為……」天子插話道:「朕會命有司官署全力配合!」

    張越拜道:「臣曾於古籍上見過幾種可驅蟲之藥,還請陛下命少府、執金吾並京兆尹全力配合,盡快取來……」

    「郭穰!」天子立刻命令:「汝且聽候英候之命,負責全力配合、督促有司執行!」

    「諾!」一直侍立在旁的謁者令郭穰連忙領命。

    張越於是命人取來紙筆,照著回溯的資料,臨摹著他能想到的所有可以驅蟲的中藥。

    一株株植物,被他繪製出來。

    然後交由郭穰,由其親自帶隊,去指揮官吏,搜尋相關藥材。

    很快,就有人從太醫署取來了附子,這是當前就已有的古老藥材,也是太醫署常用的猛藥。

    不過張越猶豫再三,不敢使用。

    因為這玩意有劇毒,僅需十克就足以毒死一隻體重在一公斤以上的老鼠。

    太可怕,也太危險了!

    而剩下幾種,則暫時還未錄入中藥名錄,也沒有幾個人知道其效用。

    估計需要時間去找。

    甚至可能不是一時半會能找的到的,即使找到了,也未必能有效。

    不過,張越也不是真的是因為給劉髆治病,才搞出這個陣仗的。

    事實上,他畫的那些中藥材,其中百分之九十,根本不具備治療肺吸蟲病的藥效。

    他只是想借這個機會,推動一下中藥材,特別是驅蟲藥方面的中藥建立起一個有效的體系。

    所以,張越是一點也不急。

    ………………

    當夜,天子在建章宮的玉堂殿中設宴,招待回京的諸侯王們。

    這本是劉氏內部的家宴,照道理來說,張越是沒有資格參加的。

    不過,天子還是特意留下了張越。

    還將他安排坐在太子劉據、太孫劉進之間。

    宴席上,從天下郡國,張越自是見到了風塵僕僕趕回長安的諸位宗室諸侯王們。

    不過,張越對這些大王們沒有任何興趣——不過是一群蠹蟲罷了,沒幾個能讓他看得上眼的。

    但,諸侯王們對他卻是『非常有興趣』。

    不時的有人將眼睛瞟到他身上,打量著他,分析著他。

    「這就是鷹楊將軍?」趙王劉昌皺著眉頭:「年紀還沒寡人大,嘴上的鬍鬚都沒幾根,就官拜將軍,封萬戶侯?!」

    「這國家無人矣!」劉昌在心裡感歎著,不屑著。

    於是,他對身邊大臣道:「寡人聞鷹楊將軍,天下無雙,何故其形若文人,身如士子?」

    確實,在外人初看之下,現在的張越,也就是個頭高了點,但也沒有超標——不過七尺四寸的身高而已。

    而他的皮膚白皙,幾乎就像沒有曬過太陽,宅在家裡的齊魯文人一樣——他臉上別說風沙日曬的痕跡了,連豆豆都沒有!

    此外,張越的身材看上去,也毫無武將的特徵,完全就是一個標準的文質彬彬的謙謙君子的模樣。

    劉昌身邊的大臣們也都是紛紛道:「大王所言甚是,鷹楊將軍,盛名之下其實難副也!」

    更有人惡意的揣測著:「恐怕,真正指揮大軍作戰,撅師萬里者,另有其人罷……這張子重,大抵是貪天之功,為己所用了……」

    劉昌聽著,贊同無比:「大抵應是如此了!」

    內心之中,對那位曾傳的神乎其神的鷹楊將軍的恐懼與畏懼,消失的無影無蹤。

    在劉昌想來,區區一個柔弱文人而已。

    恐怕連刀劍都提不動,如何能抗拒自己與其他兄弟手足的施壓?

    恐怕只需要稍稍暗示一二,威脅一二,此人必然嚇得魂不附體,然後乖乖的讓出所有東西。

    嗯……

    他若是識趣,看在天子的面子上,或許可以讓他留些利益。

    但若冥頑不靈……

    「嘿嘿……」劉昌滿懷惡意的笑了起來。

    然而,就在此時,劉昌看到了,坐在太子之後的燕王劉旦忽然招手,將其的一位臣子叫到身邊耳語吩咐幾聲,然後那大臣就躡手躡腳的走到那位鷹楊將軍身側耳語起來,緊接著,那鷹楊將軍就舉杯敬向燕王,而燕王也立刻回敬一杯。

    「燕王旦!」劉昌的臉色變得相當難看,感覺自己被出賣,被背叛了。

    在劉昌看來,燕王劉旦也是宗室諸侯王。

    他應該站在自己這邊,與兄弟們一起發財。

    然而,劉旦卻將他們這邊派去聯絡的使者割掉鼻子,丟出行宮……

    胳膊肘朝外拐,真真是叛徒!

    現在,劉旦又公然與這位鷹楊將軍在宴席之上,以酒相會。

    這是打臉啊!

    「哼!」劉昌忍不住在心裡罵道:「待寡人功成,燕王若想分羹,寡人必不理會!」

    然而,這邊燕王剛剛敬酒。

    那邊,昌邑王劉髆就親自持斛而進,來到那鷹楊將軍面前,以禮拜道:「寡人之事,有勞君候費心了,此斛且為君候壽!」

    便舉著酒斛,一飲而盡。

    那鷹楊將軍自是立刻起身,倒滿酒斛,回禮道:「臣不敢當大王厚愛,不過是盡忠而已!」

    劉昌看著這一幕,整個人都是傻傻呆呆的模樣。

    「昌邑王……」

    「怎麼會這樣!?」

    不止是劉昌,其他諸侯王見到這一幕,也都是牙齒都驚的幾乎掉下來。

    「昌邑王為何如此厚禮於這張子重?」

    「馬上去查!立刻去查!」一位位大王手忙腳亂的吩咐著左右。

    沒辦法,昌邑王劉髆是漢家諸王之中的特殊存在。

    在宗室中,他的地位是高於其他諸侯王,甚至高於其兄弟的。

    不止是因為他是李夫人所出,天子愛屋及烏寵愛備至的兒子。

    更因為昌邑國的特殊性——今之昌邑,舊梁國也!

    而梁,關中屏障,國家支柱也。

    歷代梁王,皆天子親藩,是有機會為儲君的。

    譬如高帝之梁王恢,呂後之梁王呂產,太宗之梁王劉揖、劉武,以及如今的昌邑王劉髆。

    現在,昌邑王劉髆拖著病軀,親自持斛向那位鷹楊將軍祝壽。

    哪怕是諸王們腦子再愚笨,也嗅出了味道。

    很快,他們的大臣們,就將今日之事,報告給了諸位大王。

    「鷹楊將軍能治昌邑王之病?」大王們聽完臣屬們的報告,終於將心放回肚子裡:「難怪了……」

    卻是將其他事情,統統忽略掉了。

    而那些大臣們,則悄悄的抹了把汗,在心裡感慨著:「幸虧再有準備,不然,大王恐怕要打退堂鼓了……」

    諸王們壓根就不知道,其實,他們已經淪為了棋子,成為了這場空前圍獵盛宴上的刀劍與武器。

    所以,他們身邊的大臣們,將很多事情,都向他們做了隱瞞。

    不然的話,若諸王瞭解內情,知道如今的局面,以他們的膽量,恐怕會腳底抹油。

    …………………………

    酒宴一直持續到接近人定(21-23h),方才散宴。

    衛皇后領著太子、太孫以及諸王,向天子致謝。

    這時,郭穰忽然湊到張越身邊,輕聲道:「英候請留步,陛下有命,請英候至後殿面聖!」

    張越一聽,自是立刻明白了過來。

    可憐夜半虛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

    後世詩人的感慨,在事實上,是君王們的常態。

    他也早有預料,於是點頭道:「臣謹奉詔!」

    於是,便在諸王們各自離去後,跟著郭穰,來到玉堂殿後殿之中。

    而天子則早已在端坐於榻上,在等著他的到來。

    「臣毅奉詔面聖!」張越恭身拜道:「吾皇萬壽無疆!」

    「卿免禮……」天子笑著道:「來人,為將軍賜座!」

    立刻便有人為張越準備好坐席,然後將之請到坐位上。

    「卿在居延兩載,為國家社稷,立下汗馬功勞,朕甚勉之!」天子誇讚著:「此番朕招卿回京,正要嘉勉獎賞愛卿!」

    「臣微末之功,豈敢當陛下之贊?」張越連忙道:「況,臣本布衣,若無陛下簡拔,何以有今日錦衣玉食,闔家富貴?」

    天子聽著滿意極了!

    這正是他想要的態度!

    於是,天子道:「卿太過自謙了……」

    「朕豈是那種不肯酬功之君?」

    「卿且放心,朕已命宗正、御史及丞相等共議卿之功……」

    張越連忙做出一副受寵若驚的模樣,再拜道:「陛下厚愛,臣無以為報,獨鞠躬盡瘁,粉身碎骨而已!」

    「朕倒不需愛卿如此……」天子忽然笑了起來,然後圖窮匕見:「只需卿再為朕,制定一二益壽延年之法,獻上一二若燕窩、魚翅之類養生之物……」

    「當然……」

    「若是能有長生之法……那是最好不過了……」

    天子歎道:「使能得長生,朕願與卿共天下!」

    這確實是他的心裡話!

    而且是他的願望!

    更是他的心結!

    早在二十餘年前的元封元年,這位陛下聽說了當年黃帝飛昇長生的故事後,就感歎:「啊呀,要是朕能和黃帝一樣,拋棄妃嬪、子女,就像脫掉鞋子一樣簡單……」(嗟乎!吾誠得如黃帝,吾視去妻子如脫鵔耳!)

    若世有長生,這位陛下真的肯付出任何代價!

    張越聽著,在心裡面自是歎了口氣。

    他知道,這位陛下是真的為了長生走火入魔了。

    只是,這世上萬事萬物,皆是消亡之日。

    哪怕是恆星,也有崩塌之時。

    而人這種脆弱生物,早晚都逃不過粉碎。

    可惜,君王們是永遠看不透,也不可能看透的。

    休說是這位陛下了,便是其祖父漢太宗,後世的唐太宗,也是看不透。

    所以,張越早已經明悟,常規方法是不可能讓這位陛下放棄那不切實際的長生之夢的。

    歷史上,他也是巫蠱之禍後,才終於醒悟。

    既然,勸說是不可能成功。

    那麼,張越自不會傻兮兮的一頭撞上去。

    借其之力,借助其勢,為己所用,才是正道。

    就像他過去所作所為。

    於是,張越拜道:「啟奏陛下,欲求益壽延年,食補、鍛煉,皆外力而已,起居合理,飲食規範,戒驕戒躁,方為正道……」

    「至於長生……」

    「臣聽說,上古的先王,即為人皇,亦為天帝!」

    「堯有六凶肆虐,十日橫空,而堯帝盡戮之,於是堯帝乃命羲和監天地,然後絕地天通,自此人神分離,天人永隔……」

    「舜有洪水之災,乃命禹皇治水,禹治水,殺妖神、蛟龍不計其數……」

    「而臣又觀,諸神之名,祝融共工、羲和之屬,蓋皆先王臣也……」

    「故臣以為,雖無長生不死之藥,卻有長生不死之道!」

    天子聽著,於是坐直了身體,問道:「敢問愛卿,何以致長生不死之道?」

    「法先王!」張越頓首拜道:「黃帝、堯、舜、禹,皆有偉力,其偉力何來?書已具矣!有功於天下,有德於黎庶,則天地自嘉其力,若陛下能功邁三王,德牟五帝,臣以為即便陛下之身腐朽,而陛下之神靈必居九天,便是如三王五帝一般,號令天神,執掌陰陽,也未必不可!」

    天子聽著,眼中神采奕奕,亢奮不已。

    顯然比起從前方士術士們所向他講的故事,張越講的這個故事,更有吸引力。

    飛昇入天,又那裡能比得上成為天帝,執掌陰陽乾坤,依舊是至尊更合他心意呢?

    於是,這位陛下問道:「那以卿之見朕該以何行而至於斯?」

    在他心中,已是腦補了,張越所言,其實乃是那位神君借其之口,將天上的事情以及可行方案告訴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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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兩百零一節 全部都要死!

    趙王劉昌出了建章宮,剛剛回到王府官邸,他的太傅蔡奇就來稟報:「王上,中山王、河間王、平干王、長沙王等遣人送來書信……」

    劉昌於是伸手道:「且來與寡人一觀!」

    蔡奇於是將剛剛拿到手中的諸王書信,遞到劉昌手中。

    劉昌接過來,湊到王府明亮的鯨油燈下,閱讀起這些書信。

    「諸王兄弟,果然與寡人英雄所見略同啊!」劉昌看完書信,就忍不住撫掌讚道:「天下,高帝之天下,劉氏之天下也!」

    「吾等高帝子孫,自也有份!」

    蔡奇在旁聽著,沒有說話,只是嘴角溢出一絲笑容,心裡面卻是歎聲道:「大王,您莫要怪我……實在是那張子重妖言亂上,蒙蔽天子,阻斷聖聽……吾不得已方出此下策……」

    這是沒有辦法的辦法。

    更是無可奈何的一字,只能兵行險著。

    劉昌那裡知道自己太傅,這位自小教導他長大的儒生的想法。

    他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之中,沉浸在數不清的黃金銅錢堆磊而成的金山銅海裡,不能自拔!

    也不能怪他!

    實在是財帛動人心啊!

    兼之,又有著諸王聯盟為依靠,劉昌認定,哪怕失敗,天子和朝堂也奈何不得他。

    難道,劉氏天子,還敢冒天下之大不諱,將諸王全部問罪不成?

    不可能!

    吳楚七國之亂,搞得那麼厲害,先帝不也不敢盡誅之?

    還是得留下雖然參與,但沒有起兵的諸王?

    所以,劉昌是有恃無恐!

    在他想來,即便事敗,最壞的可能,也不過是削他幾個縣,罰他禁足幾年罷了。

    但若成功,所獲之利,卻是這輩子都吃不完,用不光的財富。

    故而,他毫無畏懼。

    「魯王說,這長安城有孟氏,善羅織罪名,構陷大臣……」劉昌問著蔡奇:「太傅可聽說過孟氏?」

    蔡奇聞言,也是瞳孔有些放大,旋即就笑著道:「王上,這孟氏老臣略有所聞,據說,其乃當年助武強候構陷張湯之族……」他頓了頓,評價道:「確有幾分能耐!」

    何止是幾分能耐呀!

    孟氏,乃是專門替人搞正敵的家族。

    在這長安城屹立百年不倒,參與種種不為人知的險惡之事,在其中或推波助瀾,或火上澆油。

    通過那一次次的參與,孟氏積累下了豐富的經驗與廣闊的人脈。

    據說,便是建章宮裡最冷清的永巷,也有孟氏的人。

    於是,孟氏可以做到,將其所編織與傳播的謠言,傳到每一個角落。

    使人主即使不信,卻也難免疑慮。

    而只要疑慮心一起,其便功成大半!

    然而,孟氏是不能見光的。

    見光則死!

    只是,這些事情,蔡奇是不會與劉昌說的。

    他得給自己留後路,得給自己的宗族子嗣留後路。

    畢竟,他不是義士,也非志士。

    有好處撈,他自會衝在前面,但若是要命了,那就只能死道友不死貧道。

    ………………………………

    張越走出玉堂殿時,已是子時左右。

    明月當空懸掛,月色下的宮闕,猶如一頭潛藏於深淵之中的怪獸,深邃、靜謐、讓人頭皮發麻。

    「天子這邊,差不多應該是可以保證了……」張越在心中想著:「但……卻也得防個萬一……」

    到了他這個位置,實在不能掉以輕心,特別是在如今的局勢下,凡事留點後手以防萬一,是絕對沒有錯的!

    畢竟,他不得不防,別人狗急跳牆。

    「君候,這邊請……」一個宦官在他身邊恭敬的討好著:「君候離京這些年,陛下一直有命奴婢們打掃和保留君候舊年故居……」

    「宮中人都說,論聖眷,無人能出君候之右!」

    張越聽著,只是笑笑,道:「陛下抬愛,吾實在慚愧……」

    那宦官一聽,就知道這位鷹楊將軍大抵不喜歡別人這麼吹捧,於是訕訕的笑了笑,打算換個話題,繼續與這位大將套關係。

    但他話還沒來得及出口,那位鷹楊將軍就已經扭頭對他道:「足下請留步,吾有故友在前方等候,或許今夜就不回小樓了……」

    說著,張越就甩開這個小宦官,大步向前走去,一邊走一邊對著遠方高台之上的人道:「長夜漫漫,尚書令溫酒獨飲,卻是不美!」

    那高台上旋即傳來笑聲:「吾非是獨飲,乃是溫酒以待將軍!」

    「不知吾之濁酒,可能入將軍之喉?!」

    正是久未見面的張安世。

    說起來,當初,張越初入宮廷,張安世還特地將他當年舊居之閣樓讓給張越住呢!

    兩人當年,交情很不一般。

    雖然談不上什麼刎頸之交,起碼也算得上是志同道合之士。

    然而……

    這世界,最可怕的武器就是時間。

    自張越為鷹楊將軍,屯於居延後,他與張安世的往來就變得少了許多。

    甚至還比不上霍光、桑弘羊、上官桀等人。

    至少,這些人會時常寫信給張越,交流朝野內外之事。

    反倒是這位尚書令,鮮有來信,也就是逢年過節的時候,張越的家臣會按照他的安排,去給這些舊友問好送禮,而張安世也會有回訪。

    但也僅限於此了。

    時間,讓兩國當年的『盟友』,漸行漸遠。

    因為,無論是張越,還是張安世都看清楚了彼此!

    他們不是同路人,兩人的訴求的志向,完全不同!

    張越要躍馬蔥嶺,馬踏兩河,而張安世只想求文治太平,在守著自家的一畝三分地的同時,盡量有所作為。

    當然了,若有機會恰爛錢,這位尚書令不會放過。

    所以,湟河的莊園,居延的織室,他都有份參與,而且,有所圖謀!

    張越笑著登上那張安世所在的高台,就見到了張安世在高台上,已是擺好了案幾,生好了火爐,火爐一旁,溫著黃酒,而另一旁則烤著牛肉。

    「兩載未見,君候卻是風景依舊!」見著依舊如少年一般的張越,張安世歎了口氣,拱手作揖道:「而下官卻是老朽矣!」

    「尚書令何出此言?」張越沒有和過去一般,以愚弟自稱,更沒有以兄長之禮相待,事實上這並非輕慢,反而是對張安世的尊重——這是封建社會的現實!

    除了父子、師徒之間的地位,不會因外界變化而變化外,其他一切都會因權力而變。

    張安世笑了笑,對張越請道:「君候請!」

    張越於是坐下來,然後看著那溫好的酒,以及剛剛放到烤架上,還帶著血色的牛肉,張越笑道:「尚書令這是專門在等吾啊……」

    張安世嘿了一聲,沒有反駁。

    「那讓吾猜一猜……」張越頓時有了興趣:「尚書令特地在此專門等候於吾,可是為了朝政?」

    「那是俗事!」張安世搖搖頭:「若是因此,豈不壞了今夜的良辰美景?」

    「那便是月氏之事了!」張越看著張安世,來了興致。

    張安世卻又是搖頭。

    「那尚書令究竟是?」張越不懂了。

    「下官聽到了一些與君候有關的消息……」張安世替張越湛上一樽酒,道:「所以特地來告知君候……雖然下官知道,以君候之能,恐怕也有所耳聞了……」

    「是諸王的事情嗎?」張越笑了,舉起那酒樽,對張安世敬道:「多謝尚書令好意!來日必有所報!」

    這事情張越早得到消息。

    張安世都只能算是第五個來向他通風報信的。

    前面四個是——燕王劉旦、朝鮮王劉胥、昌邑王劉髆以及……金日磾!

    其中,金日磾是第一個!

    只是,無論是第幾個,張安世能特地在此等候,張越再怎麼樣也都承他的情!

    這是做人的原則問題。

    也是張越的人生信條:以德報德,以直報怨!有仇不報非君子,有恩不償非人也!

    「哦……此事君候也知曉了啊……」張安世笑道:「只是下官要講的卻非此事……雖然可能也與此事有關吧!」

    「君候知道孟氏嗎?」張安世忽然嚴肅起來,問著張越。

    張越點點頭:「略有所聞!」

    孟氏他不是很瞭解,但也算是有所耳聞了。

    「有人要請那孟氏出手,對付君候……」張安世道:「以吾所知,那孟氏家主已然應允,將著手對付君候!」

    張安世看著張越,夾起一塊烤好的牛肉,放入張越面前的碟子,深情的道:「下官故此在此特地等候君候,將此事告知!」

    「希望君候有所警惕,有所戒備!」

    「那孟氏絕非易與之輩!」

    「多謝尚書令!」張越鄭重的道。

    雖然他其實並沒有將那所謂的孟氏放在眼裡。

    在他看來,什麼孟氏?跳樑小丑而已,只敢躲在下水道,藏在黑暗的臭水溝中,和老鼠一樣做些讓人噁心的事情罷了。

    在絕對的力量面前,孟氏的一切圖謀,都沒有意義!

    任你奸詐險惡,詭計多出,到頭來還不是一刀砍死?

    張安世看著張越的神色,連忙提醒道:「君候可莫要小瞧了這孟氏……」

    他想了想,將一個秘聞,吐露出來:「君候可知,當年條候冤死之事?」

    「嗯?難道那孟氏也參與其中?」張越皺起眉頭。

    張安世點點頭:「然也!當年,先帝其實本不欲條候死……只是單純的想要條候低頭而已……」

    「然而,那孟氏卻受竇氏之用,在構陷條候父子的同時,使人分別對先帝與條候進言,其與先帝曰:昔絳候受困於詔獄,條候聞之,與路人曰:劉氏刻薄至斯,何以王天下?其與條候曰:君昔受牛肉於殿,陛下不悅久矣,與左右曰:此泱泱者,非少主之臣也!又曰:今君之功其與淮陰候孰高?淮陰候尚且難免暴室死,何況君乎?於是,條候乃絕食,而先帝怨條候昔年之言,竟不救之!」

    張越聽著,點了點頭,心中的一個疑惑迎刃而解。

    他一直困惑,先帝為什麼非要逼死周亞夫?

    那對他有什麼好處?

    他明明有更好的選擇,而且彼時周亞夫也失去了所有權力。

    以先帝的為人和聰慧,不該做出那麼讓人詬病的事情來。

    現在,張越終於知道了,是有人在兩邊刺激,兩邊使壞。

    而始作俑者,就是那孟氏。

    當然,出謀者是孟氏,行動的就是那竇氏了。

    仔細想想,張越也能理解。

    因為,對竇氏來說,周亞夫是他們掌權的最大的敵人!

    只要周亞夫一死,先帝駕崩後,這朝政就是他們姓竇的說了算了。

    事實也確實如此!

    就聽張安世道:「此外,先父當年之死,也與這孟氏脫不開干係!」

    「雖然,當年謀劃者與策劃者及參與者,皆先後已下獄死……」

    「然!」張安世猛地站起身來,看著張越,認真無比的道:「殺父之仇,不共戴天!

    「為人子,父仇不報,何以為人?」

    「只是奈何吾自幼為陛下養於宮中,難以插手外朝之事……那孟氏又蟄伏於市井,有權貴之助,隱匿於閭巷之中……吾覓機良久,竟不能得手……」

    張越聽著,立刻明白了張安世的意思,於是他起身對張安世鄭重一拜,承諾道:「尚書令放心!」

    「孟氏必族!雞犬不留!」這是他的承諾!

    既是為報張安世當年之情,也是為了他自己!

    「有勞君候!」張安世長身拜道:「使孟氏得誅,下官必有厚報!」

    殺父之仇,不能不報。

    所以,在得知了孟氏參與了這次圍剿這位英候之後,張安世立刻改變他中立的想法,毅然決然的反投到張越這邊來。

    為此,他特地深夜來此,蹲守於張越回小樓的路上。

    事實證明,他的選擇是對的。

    那位英候,果然做出了他想要的承諾!

    這卻是那些請出孟氏之人所未能預料到的結果!

    他們錯估了張安世對於亡父當年之死的恨意!

    以至於哪怕過去了這麼多年,即使當年參與者,全部死光光了,如今的孟氏之人,在當年不是沒有出生就是還在襁褓或者是旁支。

    但,對張安世來說,只要是當年參與謀害、陷害他父親的人的子孫,統統該死!

    特別是那孟氏的手段之卑劣下作,幾乎害的他父親以及他們兄弟永生不得翻身!

    此仇此恨,綿綿無絕期!

    於是,張安世從案幾下,拿出一本小冊子,遞給張越,道:「此乃下官兄弟這些年來搜集的孟氏情況……」

    「君候或許會有用!」

    張越接過,點頭道:「多謝尚書令!」

    他自是知道,這本小冊子,既是張安世遞來的情報,也是他所托的要求——小冊子上的人,全部都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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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兩百零二節 蛇蠍(一)

    孟氏住在長安城城南的五槐街。

    這是一條小街巷,攏共就那麼十七八戶人家,大都是那種破破爛爛的茅草屋,居住在其中的人們,起早貪黑的忙碌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歸,歸則歇息。

    所以,若是外人來此,所見的只是一個冷清而孤寂的小巷子。

    與長安城其他貧民所居並無差別。

    但,若是走到這巷子的盡頭,那麼,一片高牆便會映入眼簾。

    高牆之後,五銖巨大的槐樹,拔地而起。

    此時,正值盛夏,槐花開滿了樹冠,引來無數蜜蜂、蝴蝶與昆蟲爭相來此覓食。

    而在這些巨大的樹冠下,一間間屋舍,環繞著這五顆巨大的槐樹,層層疊疊的形成了一個院落群。

    有些奇怪的是,住在這樣一個貧民區。

    但這些院落群和其中的槐樹,卻從未受到過附近熊孩子們的騷擾。

    五槐街的孩子,即使再調皮,也沒有人靠近這附近。

    這不止是大人們教育的緣故,更是因為那些院子裡,養著許多惡犬!

    每每有人靠近,兇惡的惡犬,便瘋狂咆哮。

    而這些惡犬,通常都沒有拴緊鎖鏈。

    常常有惡犬掙脫鎖鏈,跑出來傷人,甚至曾有人被它們咬死過。

    所以,在這五槐街甚至附近十餘個閭裡、街巷的百姓,都視這些槐樹下的院落為禁地。

    所幸,除了惡犬傷人外,這些院落裡住著的人,並不屑與周圍鄰居打交道,也懶得理會附近百姓。

    他們總是乘著高大的馬車,往來街巷,來去匆匆。

    只要不靠近他們住的院落,見到那些遊蕩在其院落附近的惡犬趕快避開,倒不需要擔心為其所欺。

    蔡奇乘著馬車,在一位孟家派來的人的引領下,進入這條僻靜的小巷。

    「貴主倒是挑了一個好地方!」看著車簾外,那一間間破破爛爛的茅草屋,蔡奇讚道:「頗有些隱士的風範!」

    「足下繆贊!」那孟家人道:「不過是祖宗起家之所,子孫不敢擅棄!」

    蔡奇聽著,也只是笑了一聲。

    因他清楚,此人純粹是在放屁!

    孟家敢搬出此地嗎?

    他們是不敢的!

    他們只能蜷縮在這種地方,這種被大眾目光與視線忽略之所。

    只有如此,他們才能借助有心人的庇護與遮掩,逃脫官府的制裁。

    不然的話……有死無生。

    孟家人看著蔡奇的神色,自知他的想法,不過他無所謂。

    孟家已經習慣了,他們也享受這樣的外界看法。

    想了想,這孟家人對蔡奇拜道:「明公,在入府見我家主母之前,有些事情,在下不得不與明公講清楚……」

    「足下請說!」蔡奇笑著道。

    「我家主母,國色天香,即使當年傾國傾城之李夫人,亦遠遠不能比……」孟家人道:「故,明公若見主母,切不可直視,更不可私下議論我家主母容貌……不然的話……主母震怒,即便明公乃是趙國太傅,怕也難以承受……」

    蔡奇聽著,頓時好奇了起來,問道:「何以如此?」

    在他看來,即使那孟家主母真的如此人所言一般,國色天香,有閉月羞花之容,能傾國傾城。

    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不是理所應當的事情嗎?

    孔子尚且言:食色性也!

    那孟家人見此,歎了口氣,道:「這就是您所不知的事情了……」

    「我家主母,艷蓋長安,才識廣博,在吾孟氏諸子所看,這天下還沒有能配得上她的男人!既然如此,我等自是不能讓任何人褻瀆!」

    蔡奇聽著,更加好奇起來。

    不過他是做大事的人,所以點點頭道:「足下放心,吾必不敢有褻瀆之意!」

    孟家人聽著,滿意極了!對蔡奇再拜道:「多謝明公諒解!」

    說話間,他們所乘的馬車,便從孟府大門駛入。

    奇怪的是,孟家院子裡養的惡犬,如今乖巧的和貓咪一樣安靜。

    它們靜靜的趴在院子裡的狗窩中,啃著主人們丟來的骨頭,不時發出滿足的嗚咽聲。

    而在狗窩旁,餵著惡犬的孟家下人們,人人神采飛揚,臉色興奮不已。

    「家人們,好起來了!」他們看著蔡奇從馬車中走下來:「今天來的可是趙國太傅,代表的是趙王等大王!」

    「此事若成,主母必定成為當年許負一般的人物,可操國家權柄於幕後!」

    鳴雌亭侯許負,是漢家的傳奇人物!

    以女子之身,而受高帝、太宗之厚遇,封亭侯而享公卿之祿。

    便是其子孫,也很是不凡。

    著名的大遊俠郭解,便是其外孫。

    蔡奇卻不知這些事情,只是,這些孟府下人看他的眼神,讓他總覺得很奇怪,渾身有些不自在。

    好在,很快他就被那孟家人領著進了內宅。

    一入內宅,蔡奇就見到了在宅門口,掛著一副牌匾。

    牌匾上寫著:防民之口甚於防川。

    蔡奇自知這句話的出處與含義。

    只是……

    這孟家在長安城裡,素以操縱輿論,造謠傳謠聞名。

    但他們堂而皇之的將之象徵著儒家廣開言路,倡導言論自由的名言掛在內宅門口……作為儒生,蔡奇感覺很不舒服。

    但孟家人卻是驕傲無比,指著那牌匾,對蔡奇道:「明公,吾孟氏家人,素以聖人之法而行之……這百姓愚昧,士民無知,合該由吾等引導,使其為天下,為國家,為社稷出力!」

    蔡奇打了個哈哈,迎合了幾句。

    孟家人聽著,滿意無比,於是領著蔡奇,走入內宅,來到一間雅室前。

    他推開門,然後轉身對蔡奇道:「明公,我家主母已恭候多時!」

    蔡奇連忙道:「煩請足下引薦!」

    「明公請!」這孟家人於是帶著蔡奇,走入室中。

    一入室內,蔡奇便聞到了一股讓他鼻子有些難受的濃郁脂粉香味。

    他抬頭一看,卻見一個穿著大紅錦袍的婦人,橫臥於屏風之後,在這婦人身周,幾個嬌俏少女,端著蔬果,伺候在左右,不時與之嬉戲。

    見到蔡奇來到,這婦人卻沒有和想像中一樣起身迎接,反而依舊橫臥於榻上,一副無動於衷的模樣。

    而周圍之人,包括那帶蔡奇進來的孟家人卻都是一副『非常合理』的神色。

    這讓蔡奇難免有些動怒了。

    他是什麼人?

    趙王太傅!

    如今更身負趙王王命而來!

    而那孟氏是什麼人?

    不過一個藏匿於這僻靜之所,苟延殘喘的婦人而已!

    講道理,便是親自出府十里相迎,都不為過。

    如今,他堂堂趙國太傅,屈尊降貴,甚至不計較孟氏失禮,來到其面前,她竟大咧咧的躺在塌上!

    這簡直就是……

    蔡奇咬著嘴唇,錯非還要借助這孟家,他此刻已拂袖而去,然後將親自帶人來此,將這闔府上下,盡數抓去趙國,好叫他們知道什麼叫王法森嚴,何為上下尊卑!

    此刻,他卻只能捏著鼻子,深深一拜:「趙國太傅蔡奇,奉我王之命,拜見夫人!」

    這時,那橫臥於榻上的婦人,方才終於起身,命人撤去屏風:「太傅遠來辛苦,只是妾身婦人之身,不便親迎,還望太傅恕罪!」

    這婦人的聲音,蔡奇聽得有些耳朵疼。

    主要是她的聲音,沙啞而略帶粗重,不似女子,反倒有些類似男子。

    再抬頭直視此女,蔡奇頓時感覺自己的眼睛火辣辣的,就和進了茱萸的汁液一樣難受!

    什麼國色天香,什麼傾國傾城……

    蔡奇趕忙低下頭來,強行按捺住內心欲要作嘔的衝動。

    實在是那婦人太辣眼睛了!

    便是傳說中的無鹽氏,恐怕也不及其現在模樣的一半辣眼。

    丑這個詞,已經無法形容此女。

    一般醜女,只是面容醜陋而已。

    不過是顏色不好,或者五官不協。

    而這婦人雖然五官端正,膚色也算白皙。

    可是,她的妝容卻是一種無法形容的妝容。

    她穿著大紅的裙袍,嘴唇用著一種鮮艷到刺目的胭脂,看上去起碼有三四十歲的樣子,偏偏她卻做著一副如同少女一般的『嬌羞』模樣,但她根本不知道,當她如少女一樣『嬌羞』起來的時候,臉頰左右兩側的肌肉凸起來,使得她的臉上彷彿憑空出現了兩塊顯眼的肌肉。

    更關鍵的是,她的身體很胖。

    起碼有個兩三百漢斤,都快趕上一般男子的體重了!

    這讓蔡奇根本無法評價!

    若是有後世網友在此,恐怕立即就要呼叫反坦克部隊,並驚呼『喬碧蘿!』。

    但偏偏,除了蔡奇之外,在場的所有人,都是一副如癡如醉的神情,看著那孟氏主母。

    「夫人之美,天下無出其右者!」那領著蔡奇進來的孟家人驚歎道:「果然,便是聞名天下的鴻儒,趙國太尉,亦見而慚愧,竟不敢直視!」

    那孟氏主母聽著,嬌嗔的橫了此人一眼,讓其渾身戰慄,如蒙神恩,激動的手舞足蹈起來:「夫人看我了,夫人看我了!」

    看他的樣子,彷彿哪怕下一刻,那孟氏夫人叫他去死,他都會甘之如飴。

    蔡奇見著,聽著,感受著,心中的怪異與不安,越發濃厚,有種踏入了一個怪圈,陷入了一個此生都無法逃脫的夢魘的感覺。

    但他哪知,這正是孟氏的家風與門風。

    孟氏名言:不會造謠就不要當官。緊接著的就是——連自己都騙不了,怎麼騙天下人?

    故而,對孟氏而言,他們會將他們編織的每一個謠言,哪怕再荒誕,也當成真的去傳播去宣揚。

    別人信不信無所謂,他們信了就行。

    而只要十個人裡有一個人相信了,那麼他們編織的這個謠言便會達到目的。

    更可怕的是,這些孟家人會自我洗腦,不斷循環。

    所以,即使他們編織的謠言沒有達到目的,他們也不氣餒。

    因為在他們看來,這是世人無知愚昧,正需要他們去喚醒,於是他們會變本加厲的更加瘋狂的編造更加荒唐與無稽的謠言。

    而對他們來說,編織與加工的謠言,一百個裡只要有一個奏效就足可達到目的。

    因為,實踐已告訴他們,只要有一個產生效果,其他的都會有人幫他們演繹成真的。

    而且,其實這些他們所編織和傳播的謠言,只是為了掩護他們真正的目的。

    不過是一種為了擾亂對手視聽的做法。

    一旦對手被他們所編織的謠言動搖軍心,陷入泥沼。

    那麼,他們的殺手鑭便會悄悄的遞到其致命之處!

    就像當年,他們幫助武強候莊青翟對付張湯,所用的就是先廣撒網,編織無數謠言,等著張湯反擊。

    然後,從張湯的反擊之中,他們果然抓住了張湯的一個致命弱點,一擊致命!

    一個區區小吏之弟的供詞,成為了扳倒一位三公的鐵證!

    孟氏之陰毒狡詐狠辣,由此可見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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