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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慕冰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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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小狐濡尾 -【夢見獅子】《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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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
發表於 2017-10-14 08:51:27 |只看該作者
30.大雪壓彎松枝

      白翡麗追著那道一閃而過的人影進了小書房,又見那條黑影消失在了閣樓的黑暗中。他抄起小書房桌上那個玩具手電,也追上了閣樓。

      閣樓中除了天頂泄下來的燈輝,一片靜謐,了無動靜。

      白翡麗屏息。他唯恐有什麼人闖了進來,開了手電,照向床兩側的暗處。

      什麼東西也沒有。

      床是低箱床,床底自然不可能藏人。他又拉開櫃子檢查了一遍,仍是什麼也沒有。

      他的目光落到床上。

      這個人整個兒窩在被子裡睡著,被子外只露出了一團飽滿的頭髮。

      他望著這一條大魚似的被子,慢慢坐在了她的床邊,伸手去扒她的被子。

      他把她的腦袋扒了出來——她緊閉著眼睛,就好像是熟睡著一樣。那一雙鳳眼的眼角危危上挑,臉頰到脖頸白生生光緻緻的。

      被子被褥還有她穿的衣服都是雪白的,他卻看見她肩膀下面露著一點淡藍。

      他兩根手指夾住那一點藍色,一點一點地往外抽。抽了一截抽不動了,他便更用力地抽。

      余飛終於裝不下去了, 猛然睜開眼,兩只爪子死死抱住圍巾,叫道︰「這是我的!我的!」

      她長發蓬鬆,兩只眼睛瞪得圓溜溜的死盯著他,像只凶悍的小老虎一樣。又長又粗的髮絲散落在白生生的臉頰上,說不清是天真還是風情。

      白翡麗定定看了她一會兒,忽然低下頭,在她臉頰邊上親了一下。

      余飛腦子裡「轟」的一炸。

      他挪了挪位置,在她雪白的腮幫子上又輕輕地親了一下,然後不自然地抬起頭來,目光不敢直視余飛,臉上忽的泛起不自然的紅暈。

      余飛死死地瞪著他。

      他訕訕的,低著頭,帶著傷痕的右手仍緊抓著圍巾。但他在猶疑,在鬥爭,在不確信。他的手指抓著圍巾,一緊,一鬆,但始終用力抓著,沒有放開。

      他忽的頭別向一旁,打了個噴嚏。

      余飛突然握住他涼涼的右手,按在了自己胸口。她身上健旺而富於生命力的熱量透過薄薄的衣料傳了過去,附帶著年輕女人微妙而溫柔的曲線所帶來的觸感。

      他呼吸一滯,終於是整個人都俯了下來,左手撐在她枕頭邊,去吻她的頸子。

      余飛在那一瞬間忽而想明白了恕機的話,心動的時候幡是落不下來的,你又怎麼拽得住它呢?過去她或許想得太遠太多了。在「筏」的那個晚上才是對的,她喜歡他,那麼不問過去,不思未來,只在當下。

      她猛一翻身,把白翡麗壓在了身下。她劃拉著他那雙流麗似春水一注的眼睛,嘴唇與他離得那麼近,低啞纏綿著嗓子說︰「你怎麼這麼涼,是不是感冒了?我給你暖暖呀——」

      她的腳趾勾著他的褲腿,很快她的肌膚就熨帖上了他的身體。他似乎不甘心處於被動的位置,很快又翻過來壓住了她。他吻她的嘴唇,吻她如天鵝般仰起的脖頸,吻她潔白的胸膛,如鵝羽般光滑的雙峰。

      他很快就渾身滾熱了。余飛的背壓著高高的枕頭,頭頸向下仰去。她緊閉著雙眼,雙手嵌進他緊實的肌體,感受著他肩背的力量。

      他的氣息撲灑在她小腹上,他與她摩擦著。真是疼啊,她忽的「嚶」地仰首叫了一聲。他似是嚇了一下,又收了回去,挽著她的頸又吻她。他身上的麝香氣息交織醉人,她失神地緊掐著他後頸的肌肉,他便又試。余飛到底還是第二次,仍是抱緊他輕叫,他卻沒感覺出其中天生撒嬌的意味,有些緊張地又撤了出來。

      余飛怨念地望著他,「你做什麼嘛?」她往他身上湊。他已經是忍得不行,被子裡身上大粒的汗滾了出來。余飛握住了他,他便愈發的僵硬,她引著他往裡面入,仍是疼得輕哼,卻不肯讓他後退了。她叫得他渾身都硬,石頭一樣,他愈是裡面她愈叫,他終於是明白了個中味道,挽著她腿,揉著她的腰與她做,她愈是嚶嚶嗚嗚地哭叫,他便愈是狠心。

      這是什麼感覺呢?一個看似拗逆到不行的姑娘,身子卻那麼的軟那麼的熱,想要把他融化了似的,他把她頂到底,仍覺得不夠,又把她折起來,想要更進去些,一直鑽到她心裡去。她眼角裡流出眼淚來,他便咬她的眼睛,他從來沒覺得女孩子這麼矛盾而奇特過,她眼睛裡明明是氣恨的眼神,咬著唇的,臉上卻有醉人的艷光,銷魂蝕骨一般的色澤。她明明是頑強的,甚至是強硬而毫不容讓的,卻在埋在他懷中又是痛又是嬌地叫。他忽的緊緊把她壓在自己懷裡,如急雨一般地衝撞,她雙臂纏著他的脖子,胸口緊抵著他的胸口,牙關緊咬,修長脖頸向後折去。他望著她緊閉的雙眼,忽然狠狠咬上她的肩肉,一下子頂了出來。

      她顫抖到不行。

      他側抱著她躺倒在床上。他稍一動,她便又抱著他瑟瑟發抖。他便不動了,頭埋在她濃密微濕的長發裡,嗅她因為這一場交合所散發出來的獨有的氣息。

      低低地喘息了好一會,感覺到她終於松弛下來了,他才小心翼翼地抽了出來,從旁邊抽屜裡拉了兩張紙巾,把濕漉漉垂墜墜的避孕套取了下來。

      那一處微妙又敏感,她的手卻又軟軟地伸了過來,他倒抽了一口氣,忽的見她半睜了眼,迷離又迷茫地把手指抬起來嗅了嗅,又很混蛋地全擦在了他的嘴唇上。

      白翡麗正要作色,忽然聽見她半昏半醒地嘟囔著說︰「阿翡……你的技術怎麼好像退步了……」

      ……

      會客廳中,蜷在一只兩尺來長的大毛拖鞋里睡覺的虎妞忽然伸開兩只短粗的爪子,打了個呵欠,「喵嗚」叫了一聲。

      閣樓頂上,大雪壓彎了松枝。松枝簌簌一顫,大團的雪墜落下來,埋住了樓頂的那盞小燈。那只孤獨的失眠的鳥受到驚嚇,撲打著翅膀撲簌簌飛走,落進天窗裡的燈輝頓時少了大半。

      寒冷的風仍然呼嘯在瞻園這片遺世獨立的小叢林裡,小樓之中,卻自有一方溫暖天地。

      ……

      余飛感覺被圍巾蒙住了眼,她以為白翡麗在和她開玩笑,笑嘻嘻地去扯,雙腕卻也被長長的圍巾在頭頂縛住,繫在了床頭的獨柱上。她驚了一下,扭動著身體叫道︰「阿翡!」

      卻感覺到他整個人壓了上來,嘴唇也被堵住了,半點聲音也發不出。他用舌尖去勾她的舌尖,她只覺得一股微腥的甜味在味蕾上彌散開來。眼前一片漆黑,這種感覺便愈發的清晰細膩。

      她腦子裡昏聵到不行,只在想剛才抹在他嘴上的東西,怎麼就突然被餵進了她的嘴裡。

      她正要抗議,忽的感覺他的左手從從她高舉的胳膊上一路摸了下來,以一種綺靡的速度和力道,從臂底到腋下,再到胸側,盡摸她平日裡不露在外面,最嫩最敏感的肌膚。最後落到她胸前,擰著她不輕不重地揉,揉得她渾身騷動,緊夾著雙腿不自覺地上下摩擦。

      她覺得他好像變了個人,渾然沒有剛才的小心和控制。她不明所以,又無暇思考,只是緊咬了嘴唇不讓自己發出聲來,調節著呼吸不讓自己輸得太慘。

      半邊胸口好不容易適應了,她喘了口氣,像是從水底冒了出來,他的左手卻又換了一邊,捻著她,輕輕重重地揉。她還從來沒有被人這樣弄過,險些哭出來。最糟糕的是雙腿間最敏感的肌膚,還夾著他,那種怪異奇特的觸感,又涼又燙,又柔軟又堅硬。空虛感瘋狂上湧,她喘息著,濕漉漉地盤腿夾住他,卻被他分開,推了下來。他勾著她的腰讓她翻了個身,上半身趴在床頭。他那麼的喜歡她縴細又柔韌的腰,雙手掐在她腰肢兩側,去吻她的腰窩。

      她擺著腰,小聲而含混地叫著「阿翡,我想要」,叫了兩聲,便覺得他左手兩根手指扣了進來。這多少也算紓解吧,她嗚嗚地嗯叫著,扭著腰去蹭他的手指。他從身後整個兒地俯身抱住了她,右手去揉她的胸,探過頭去和她深深地接吻。吻到她喘不過氣來時,便覺得他毫不客氣地擠進來了,一進來便是狠狠地一撞,撞得她驚叫一聲,撲在床頭上。

      她的整個身下都被撐得極為漲疼,像是兩側的肌骨都被強烈地撐開了似的。但這不是之前那一場那種生澀的疼,而是整個身體都被打開了,固然也疼,但那種歡愉感卻像開了閘的洪水一般洶湧而來。

      她大聲地叫︰「阿翡!阿翡!」他便愈是放得開了。他終於扯下了她頭上腕上的圍巾,她重獲自由,卻發現什麼都看不見,原來是他把天窗的遮光幕給拉上了。

      這一片漆黑中,她終於也無甚矜持可言。手底下盡是他的肌膚,他細長柔軟的頭髮,他們身體上的汗水與粘液。兩具年輕的身體相互深深探索,共盡歡愉,失卻神智處,她喜歡胡亂地叫,「阿翡,阿翡!」他把她柔軟的身體折成各種形狀,在黑暗中用各種姿勢與她交合,她被他弄得疼了,便叫︰「阿翡阿翡,像個麻匪。」她有時候妖妖浪浪的,有時候又像個孩子一樣。他始終不發一言,但她念叨那句時,卻隱約聽到了他清清湛湛的笑聲,他精確地捕捉她的嘴唇,將她吻個不停。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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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
發表於 2017-10-14 08:51:43 |只看該作者
31.灰姑娘掉下藍圍巾

      余飛醒得很早。她醒的時候,頭頂的天窗剛剛漏了一點天光下來。

      她回憶了幾十秒,也想不起這個遮光幕到底是什麼時候被白翡麗拉開的。但白翡麗這三個字自然而然地出現在她腦海中時,她自己也吃了一驚。

      被子裡很軟很暖,麝香香氣混雜著一些微妙的味道。她的手指有那麼一瞬間不敢動,因為她能感覺到白翡麗的身體就在她手指的毫厘之外。是趨向他還是遠離他,她一時間竟覺得腦海中一片混亂。

      或許趨向他是一種更好的生活。畢竟昨晚上他一直吻她的時候,她幾乎想說服自己白翡麗真的是很愛她。

      是「愛」這個字。

      但她現在醒來,又覺得這個字很奢侈,重得她拿不起。

      她就著意念中的一股混沌蠻力向左手邊一滾,滾出被子,滾落到了涼颼颼的地板上。這棟小樓暖氣雖然充足,但經過了一夜大雪,還是從屋頂沉下了些些寒氣,積在了閣樓地面。

      這種滾下床的做法,是她這麼多年來抵禦床的誘惑,逼迫自己早起的辦法。打從回到北京,下定決心報考戲曲學院的研究生,把唱戲這條路走到底的時候,她就恢復了早功。

      很多事情不能斷,哪怕是斷一天,都會讓人生出懈怠之心。方才她發現自己竟然有想懶在白翡麗身邊的這種想法時,自己都心生惶恐。

      地上的寒氣讓她清醒了些,才發現自己一絲不掛。扶著牆站起來,覺得自己的腰像折掉了一樣,依稀記得練功練得最苦的時候都沒有這種感覺。

      腿軟。

      她揉著自己大腿內側發酸的肌肉,又覺得那不是肌肉酸,而是從骨頭裡就是麻軟的。上一次從「筏」出來也沒弄成這樣。她覺得昨晚並不是和一個人睡了兩次,簡直就是被兩個人睡了。

      這著實是體力活,比她一整場戲唱下來都累。台上唱戲,到底是你方唱罷我登場,總有歇息著喘口氣的時候。但昨晚,從頭到尾,她從整個身體到嗓子都沒歇著。

      她又撲上床去,張嘴想咬白翡麗,張大了幾次嘴,終於還是沒能下口,猛一口把他露在外面的一大把頭髮咬在了嘴裡,嚼了幾口。他的頭髮細細軟軟,又涼又滑,總讓她有一種濕濕潤潤的感覺,像是被清水浸透了那樣。她像老牛吃草一樣把他的頭髮嚼得亂糟糟的,又吐出來。他又蒙著頭睡覺,只一只耳朵露在外面。她見他睡覺時摘了耳環,飽滿白皙的耳垂上扎著有三個小孔,看著乾淨又柔軟。她從沒見過男的扎耳洞,很想伸手去摸一摸,到底還是沒有去觸踫。昨晚踫到他手背上的傷痕,就把他驚醒的經歷讓她依然心有餘悸。

      她的手又摸了摸他的頭髮,低低罵了一聲︰「白翡麗死撲街。」

      她想「白翡麗」這個名字也不知道誰給他取的,用白話念起來實在不好聽。

      她從床上爬起來,撿起床頭的藍圍巾,走到床頭的折疊晾衣架上去拿衣服。

      北京冬季尤為乾燥,剛洗過的衣裳,大半夜就乾透了。她穿上內衣,忽然覺得被肩帶勒著的肩膀劃過一道生疼,低頭一看,兩道深深的牙印,整整齊齊,咬穿了皮膚,凝著血跡。

      她考慮了一秒鐘要不要去打個狂犬疫苗。

      男人都這樣的嗎?自己爽到的時候還要狠狠咬上她一口。

      腦海裡又清清楚楚地劃過昨晚的一些場景,她心口狂跳,脊椎發麻,也不敢多想,抓起書包匆匆向樓下走去。

      走下樓梯的時候她輕手輕腳,唯恐驚醒了他。

      她回頭望了一眼——如果有緣份的話,也許會再見面吧。

      她現在不該想這些風花雪月的事情,從明天開始,她要連續考上三整天,從全國統一文化考試到戲曲學院的專業初試。她沒有太多的時間可以浪費,也沒有太多的機會可以選擇,她不喜歡給自己重來的機會,就像上台表演一樣,沒有犯錯誤的餘地。

      她今天得去補辦身份證,不,身份證肯定是補辦不下來了,至少得去開一個身份證遺失證明,辦一個臨時身份證,不然明天沒辦法考試。她還要去補辦銀行卡,要找人開鎖,要買一個手機……大堆的瑣事,她深吸口氣,讓自己做好去應對的準備。

      走到樓下,她到大門邊拿了掛在門口衣架上的羽絨服穿上,又圍上圍巾。正彎下身來穿鞋時,忽然聽見門外好像有車停下來的聲音。她透過門邊的毛玻璃窗去看,只見一輛SUV在白翡麗的車旁停了下來,一對滿頭銀髮的老夫婦在兩個年輕人的攙扶下走下了車。

      這一對老夫婦穿著厚厚的羽絨服,臉上嚴嚴實實地裹著羊絨圍巾,雖看不清長相,但看他們朝小樓的大門走來,便猜也不用再猜了,一定是白翡麗的姥姥、姥爺。

      白翡麗的姥姥和姥爺!

      白翡麗不是說他們不在家嗎?怎麼這大清早的突然回來了?!

      姥爺的腰似乎不太好,姥姥和一個年輕人一邊一個地攙著他,另一個人拖著行李。

      余飛的腦子「嗡」的一下就大了,一時之間懵在門後,不知所措。

      之前白翡麗提過,他姥姥、姥爺都是S大中文系的退休教授。看著這滿屋子的書香墨香,一塵不染一絲不苟,再看看白翡麗正經起來時待人接物的教養,便知道這一對老夫婦都是學問很大,極為講究的人。

      再看看白翡麗房間的位置、房中的擺設,回想一下他那嬌生慣養的勁兒,毫無疑問,白翡麗就是這對老夫婦擱在心尖尖上的寶貝外孫子。

      他們能容忍她這種來路不明的、只有大專學歷的人和他們的獨孫交往嗎?
  
      況且她和白翡麗還算不上交往。他們相識不過五天,彼此不知底細,就莫名其妙地睡了兩次。他不曾向她表白過什麼,她更是連真名都不願意告訴他。這算什麼呢?

      如果讓老一輩的人知道的話,她就是典型的水性楊花,輕佻不自愛的女人。

      腦子裡飛快地掠過這些,余飛心頭有些怯,愈發的不敢出門和他們打上照面。回頭看,忽的想起白翡麗昨晚告訴過她,這個小樓在廚房背後的儲物室還有一個小後門,處理垃圾用的。

      眼看著姥姥姥爺已經走到門口,開始摸鑰匙開門,她心口亂跳,慌亂地向後面的廚房跑去。哪知沒跑兩步,那只大個兒的貓不知道從哪個角落躥出,張牙舞爪地向她撲來!

      這貓叫虎妞,像個半大的小老虎!凶神惡煞的,余飛猝不及防,被它撲得連退兩步!虎妞被身上的肩背帶束縛住,沒能抓到余飛,卻把余飛脖子上的圍巾拽了半截下來!

      余飛被圍巾勒得差點喘不過來氣,只見它兩只爪子死死地抓住圍巾,指甲雖然被剪過,卻還是刺穿了圍巾的絲面。它眼神中分明帶著仇恨,好像和她積怨了很久一樣,還在低聲吼叫,仿佛在威脅她。

    余飛心想這一只貓,跟她哪來的什麼仇怨?怎麼就死抓著她不放?這圍巾本來就薄,再和這貓爭奪幾下,鐵定被撕個稀爛。耳聽著鑰匙已經插進鎖孔在轉動,鎖舌彈開,余飛無路可退,連頭也不敢回,將圍巾扯下來丟給貓,顧不得雙腿還發著軟,背著書包一溜煙兒地從後門跑了。

    **************************************

      從東京到北京的航班要三個小時。尚老先生在原定回程日期的前一天,腰椎的老毛病突然發作。大學的文學部那邊本來已經給老先生安排了專家診療,尚老先生卻執意要趕回北京,說是他這老毛病已經快二十年了,從來都是同一個大夫治,熟門熟路的,除了放心,效果也好,在日本這邊語言不通,疾病這個東西,翻譯也說不大清楚,他心裡不踏實。

  於是尚、單二老便改簽機票,在學生的陪同下連夜飛回了北京。

  然而二老大清早趕回瞻園家中,一開門,就看到一個長頭髮的姑娘落荒而逃,還被虎妞扯掉了一條圍巾。

  二老活到七十歲,幾個大時代的風風雨雨都見過了,卻唯獨沒料想還會見到這樣一幕。

  他們就看清了姑娘的一張側臉,白白淨淨的,眼睛鼻子嘴都生得好,象牙刻的一樣,只是一頭長髮粗厚蓬鬆,拗逆不羈的模樣。她背著一個沉沉的書包,跑起路來卻十分有力,長髮飛揚宛如風中的白楊。

     二老愣著站在門口,兩個學生更是看得目瞪口呆,半晌才說:「尚老師,家裡……進來小偷了?」

  「我去追!」那個拖著行李進來的男生放下手中的箱子,拔腿就往廚房跑。

       「哎!你站住!」尚老先生忙叫住他,那男生愣住,還是停了下來。
  尚老先生回頭,確認小樓門口停著的,確實是白翡麗的車。又抬頭向二樓望瞭望,只見白翡麗的臥室門完全敞開,不由得濃眉一皺,對那兩個學生說:

  「沒事了,你們回宿舍吧。」

  那兩個學生還擔心會出什麼事,二老年紀大了應付不過來,單老太太卻也慈祥地說道:「瞻園進進出出都有保安守著,飛只喜鵲進來還要報導呢,哪來的小偷?我住這兒幾十年也沒有聽說過。你們倆跟著我們兩個老人家,一路上忙前忙後的也累壞了,趕緊回去休息吧。我們家小白子在呢,有他照顧,你們就甭操心了。」

  兩個學生將信將疑,一個還是去把後面廚房和儲物間都檢查了一遍,確認沒人,另一個把二老的行李都搬進來,拆了打包帶,又幫他們把厚厚的外衣和圍巾脫了,兩人才千叮嚀萬囑咐地離開。

  二老關上大門,面面相覷。

  虎妞「喵嗚」叫了一聲,委委屈屈地小抄手蹲在沙發上,單老太太忙走過去,給它解了牽引繩。她一邊解一邊絮絮叨叨地說:

  「小白子啥時候給咱虎妞繫過帶子?只怕是怕虎妞撓人。但咱們虎妞哪裡是什麼人都撓的?就撓那些個和小白子走得近的。」

  虎妞「嗚嗚」叫著,拿大腦袋使勁兒蹭單老太太。

  「房門全開了。」尚老先生說,「小白子膽兒小,睡覺總要留一條門縫,啥時候開這麼大過?」

  「難道真的是……」

  二老目光對上,神情古怪。尚老先生在單老太太的攙扶下,慢慢走上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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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0-14 08:51:58 |只看該作者
32.閣樓上的審訊

      二老上到二樓,走進白翡麗的臥室一看,只見床上被子掀開,卻沒有人。尚老先生看了一眼單老太太:「昨天和小白子通電話,他是不是還說沒有女朋友?」

  單老太太也是完全摸不著頭腦,懵著臉點頭說:「是啊,我們哪次不問?每次他都說沒有。」

  尚老先生的臉色頓時黑了。「之前說是談過一個女朋友,見都沒讓我們見過。現在更厲害了,帶回家過夜都不告訴我們,還當我們是親姥姥、親姥爺嗎?」

  他撒開單老太太,自己反手按著背,步履蹣跚地走進大書房,撿了個黃花梨的拐杖出來。

  單老太太一看就急了,抓著他的胳膊說:「哎呀老尚,小白子能打嗎?細皮嫩肉的一碰就青,你一拐棍還不把他打暈過去!」

  尚老先生掙開她,狠狠瞪她一眼:「都是你寵成這樣的!溺愛!」

      單老太太過去家裡也是書香世家,嬌生慣養的大小姐出身,這麼多年都聽不得尚老爺子埋怨她不是,遂關起書房門來吼他︰「好像你沒寵他一樣!看看你這三個月想他想成啥樣了?變著方兒地找事情撩他,讓他同你說話。小白子也是乖,你讓他幹啥他就老老實實幹啥。這回人家學校把醫生都給你安排好了, 讓你安心治好病再回來,你不但不要,還非得提前一天回來,說要給他一個驚喜——哎呀!你看看!現在驚喜大了吧!」

      尚老爺子氣鼓鼓的,像只河豚,他拄著拐杖開門走了兩步,突然「哎喲」一聲,拿手扶著腰。單老太太本來同他生氣,不扶他了,又趕緊追過來把他攙著,念叨他︰「就作吧,這麼大年紀還作!」

      尚老爺子︰「哎哎,小單,扶我上樓去……臭小子,看我不好好教訓他一頓!」

     白翡麗向來晚起,尤其是從國外念書回來之後,不管幾點睡,早上不睡到十一二點不會起床。二老一輩子都在學校中度過,作息極其規律,嚴格按照學校的時間表來。

  他們一開始特別看不慣白翡麗這樣,每天七點鐘就把他從床上拖下來。但看著他起來之後,直到坐到餐桌上都還是一副魂飛魄散滿臉恍惚的模樣,又實在忍不住心軟,最後也只能由他去了。

      但是今天,尚老爺子不管三七二十一,得去找白翡麗要個說法了。

      尚老爺子千辛萬苦爬到閣樓上,只見白翡麗還在蒙頭大睡,只有長長的頭髮露在外面,亂糟糟的有如一團亂麻,也不知道怎麼弄成了那樣,下面還有幾綹挑染成了淡白色。尚老爺子登時氣不打一處來,拉著他的被子一掀,剛要罵,忽的眼睛瞪得溜圓,立即又給他蓋了回去。

      單老太太還站在床尾,連忙問道︰「怎麼了老尚?」她也追過來要撩白翡麗的被子。尚老爺子趕緊壓住︰「別看,免得你心疼——哎呀!這孩子,怎麼弄的。」他心疼得要命,頓時忘了自己還是拿著拐杖進來的。

      單老太太一聽,還以為出了什麼大事,「啊」了一聲。一定要自己撩被子看。二老正在角力,白翡麗醒了,頭伸出被子一看,兩張熟悉的臉赫然眼前,登時一個激靈清醒過來,從被子底下爬到了另一邊,揪緊了被子喊:「姥姥姥爺?」

  他還懷疑自己在做夢,咬了口被子確信自己醒著,又驚又嚇地問道:「你們不是說明天回來嗎?怎麼現在就到了?」

  尚老先生一聽這話,「呵呵」冷笑兩聲,責備說:「還嫌姥姥姥爺回來早了?」

  白翡麗忙說:「沒有……」

      尚老先生打斷他:「看看你現在的樣子!我們三個月不在,你頭髮也留長了,顏色也染了,難怪中間不肯跟我們視頻!剛才去你房間,你日曆上還寫著‘12月23日,剪頭髮’,我們要不是早一天回來,看得到你這副妖豔樣子?」

  白翡麗一醒來就被罵了個狗血淋頭,一句話也不敢多說,裹著被子坐了半天,反應了一下,老老實實認錯,說︰「我這就起床去剪。」

      「算啦!」尚老爺子說,「看都看到了!除了亂,也不算太醜!」

      白翡麗︰「???」正懵著,尚老爺子又是一通數落︰「你身上花花綠綠的怎麼回事?被人打了?別人打你你不會打回去嗎?!讓你練了這麼多年的跆拳道是白練的嗎?!怎麼還這麼一副天上掉下個林妹妹的樣子?!」

      白翡麗︰「……」

    他這才忽的想起來床上少了個人!二老回來得太突然,他一時之間沒來得及另做他想,這時候反應過來,有些慌張地四下裡去搜尋,卻不見了余飛蹤影,連對面晾衣架上掛著她的衣服也不見了,整個房間裡又沒了她的痕跡。

    她又去哪兒了?她什麼時候走的?她為什麼又要走?昨晚上她難道不高興嗎?親密的時候她便叫他「阿翡」,她叫得和其他人都不一樣,但她對他到底是怎樣的感情?

  他想起她第一次早上醒來,壓著被子對他說:「俺們萍水相逢,各行各路,就別再見面了。」

  他又想起她第二次在老巷裡,流著眼淚轉身離開,一走就是八個月如泥牛入海,再也找不到她這個人。

  瞻園的這棟小樓,除了生病時關九來找過他一次,他沒向其他任何人提及過,哪怕綾酒都不知道他住在這裡。而就算關九,也沒踏上過二樓以上他的世界。昨晚上,他想留她下來的心意難道還不夠明白嗎?為什麼她仍然就這樣消失了?

  想著這些,白翡麗心裡頭忽而一涼,眼睛淡淡地望向一邊,又有幾分生氣。

      尚老爺子見他一雙艷麗的眼睛,一會兒看看這裡,一會兒看看那裡,就沒個正定,不由得沒好氣說︰「問你話呢!這些賬咱們一筆一筆算,先說你身上怎麼了?」

      白翡麗低著頭,把被子掀了條縫兒往裡面瞅,果然只見裡面處處青青紅紅大開染坊,有的是指印子有的是成片的絮雲,心裡頭咕嚕冒出個髒字兒,捂著臉含糊又崩潰地叫了一聲︰「阿水啊——」臉紅到脖子根。

      明明上一次還沒有這麼嚴重。

      他天生皮膚又白又薄,稍有輕踫就會淤青。小時候姥姥姥爺還以為他有血液病,幾次帶他去醫院檢查血像,然而查來查去都沒有任何問題,醫生讓他盡量避免磕踫和受傷。所以他一直到十來歲,家裡的家俱都還是包著角的。

      單老太太以為他真的有什麼事,急了,就走到床另一邊去拉白翡麗的被子︰「到底怎麼回事?小白子,讓我看看,傷哪兒了?」

      白翡麗忙拉緊了被子,咳嗽了兩聲,說︰「昨晚上好像夢遊了,從閣樓樓梯上滾了下去——真沒打架。」

      尚老爺子狐疑︰「那怎麼會這麼嚴重?」

      「不嚴重。」白翡麗雙手合在鼻子前,硬著頭皮想︰好歹姥姥、姥爺沒往那方面想。

      然而尚老爺子又問︰「昨天跟給你打電話,你還說沒女朋友?」

      白翡麗︰「……」

      白翡麗︰「是啊。」

      尚老爺子把圍巾往他面前一扔︰「這是哪來的?」

      白翡麗看著圍巾上貓爪子勾出來的坑坑洞洞,心中疑惑這圍巾怎麼到了姥爺手裡,嘴上還是應付著姥爺說︰「虎妞從外面撿的?」

     虎妞身上還繫著牽引繩呢,怎麼可能從外面撿!這小子胡說八道!尚老先生終於徹底生氣了︰「找一只貓頂鍋,你要不要臉你?我和你姥姥都看見了!那個姑娘!」

      白翡麗一邊有被甩的感覺一邊還得接受姥姥姥爺的盤問,心想這事兒算是說不清了,乾脆裝傻到底︰「哪來的姑娘?」

      尚老先生氣飛了,伸手就去抽旁邊的抽屜。辦完事之後的證據都還在裡面,哪能讓姥姥姥爺看到?白翡麗一個撲過去按住,尚老先生氣得大叫︰「看看你的手!被誰抓的!」

    「貓……」

     「胡扯!」

    這時候白翡麗枕邊的手機突然來了個電話,白翡麗一看是「白居淵」,時間是早上六點半。

     大清早的都來添亂嗎,白翡麗一隻手便給掛了。

   他一個骨碌翻身,拖著被子跪在了床上,給尚老先生鞠躬道歉︰

      「對不起姥爺,我不該有婚前性行為。」

      「我什麼時候說不能有了!」尚老爺子差點沒被他氣暈過去,「我說過不該了嗎?」他簡直恨鐵不成鋼,「都二十四了,我外孫血氣方剛,帶個姑娘回來睡怎麼了?!天經地義!我就問你,為什麼昨天還跟我說沒有女朋友!為什麼一大清早就讓那個姑娘跑了?你是不是不想負責任?!」

      白翡麗心情低落,這件事敢情是說反了,是那個姑娘不想對您外孫負責任。

      單老太太也語重心長地說︰「這姑娘像是很怕見到我們似的,我們還沒看到她一眼呢,她就從後門跑了。你既然都把人家帶回家了,總歸不是想隨便玩玩吧?我看那姑娘的打扮,應該是個好孩子。姑娘家的心很脆的,你別傷了人家的心。」

      白翡麗垂首不言。白居淵又打電話來,他又摁掉。

      尚老爺子看到了,問︰「你爸找你做什麼?」

      白翡麗搖頭︰「他想和日本的一個大財團合作做一個商業地產專案——具體的我也不清楚。」

      「炒房炒房,正經生意不做,整天就惦記著炒房。」尚老爺子不高興,「還想拖你下水。」

    「一個賭徒。」單老太太評價說,「小白子,你爸爸也就你的話還算聽得進去,你得拉著他點。」

    翡麗低著頭應了一聲。

  「不說他了。」尚老先生歎氣,「給你三天時間,把那個姑娘帶回來給我和你姥姥看看。」

  白翡麗雙手按著頭,過了一會,才說:「五天行嗎,姥爺?」

  「你還跟我討價還價!」尚老先生又一次被氣到了,舉起拐杖,單老太太忙拉住他:

  「兩天你們也要爭,一個老的一個小的,都忒不像話!老的下樓躺著去!小的起來幫我整理行李!」
  
    *************************************

      余飛馬不停蹄一整天,終於在下午四點之前辦完了所有事情。她也沒了繼續復習的心情,想起一句閩南語歌詞︰七分靠打拼,三分天註定。

      現在她已經打拼完了那七分,準備得很充分,也沒什麼可以讓她臨時抱佛腳的。那麼剩下三分,就看天了。

      她打點精神,去了文殊院。

      文殊院一般下午五點不再對香客開放,她四點半抵達,在贈香處外,便從山門開始,每一個佛堂一個佛堂地焚香祭拜。

      她的心挺靜,直到最後在講經堂門口遇見了恕機。

  恕機今天穿了件素色袈裟,拿著個引磬,新剃的頭皮,滿頭青青的。余飛站在石階上,看四周都沒人,伸手摸了一把他光溜溜的頭頂,笑眯眯說:「呀,素雞哥哥升職加薪了,恭喜恭喜。」

  恕機端莊地雙手合十:「女羅剎,別對貧僧動手動腳的,貧僧可不是你家獅子,貧僧心如止水。」

  余飛笑得光輝燦爛,卻是皮笑肉不笑,笑完「哼」了一聲,裝作生氣要走。恕機叫住她:「余飛妹妹,我看你面色紅潤,豔若桃花,是陰陽調和之態——」余飛跳起來對他就是一通暴揍。

  恕機喊:「方丈在裡面方丈在裡面!」余飛才住了手,恕機又說:「獅子真威武,我英名不倒……」余飛摘下了書包,恕機雙手張開緊緊靠在了講經堂的木門上,余飛才不敢砸他了。

  「你說你昨晚上在佛海邊上遇到的他?」

  余飛腳尖轉著簷邊水坑,點了點頭。

  「你那麼晚了還在佛海邊上溜噠?來找我的嗎?」

  「我就是晚上回家路過。」

  「真路過?」

  余飛低下了頭,不說話了。

  恕機明白過來了,「昨晚上有倪麟的戲,你是提前去趕那個變態了?」
  余飛不說話,腳尖繼續在水坑裡面轉,把裡面的小青草給轉了出來。

  恕機用引磬的小鐵枹狠狠敲了一下余飛的腦袋:

  「啊你,愚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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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0-14 08:52:10 |只看該作者
33.好風憑借力

      余飛昨天晚上在佛海邊上打的那個人,她認識。不但認識,還認識很多年。

      這個人是倪麟的戲迷——或者不應該叫戲迷。因為他和一般的戲迷不一樣,他迷戀的不僅僅是倪麟的戲,還瘋狂地迷戀倪麟這個人,對倪麟有一種狂熱到扭曲和變態的感情。

      如今的梨園行,乾旦已經不多,唱得好的乾旦更是屈指可數。

      倪舸所開創的「倪派」,最擅長的就是旦行。倪麟花旦、青衣、刀馬旦都能唱,而把這幾個旦角行當融合到一起,唱、念、做、打並重的「花衫」,他表演起來則堪稱京城一絕。

      正因為如此,倪麟的鐵桿戲迷很多。然而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這麼多鐵桿戲迷中,總有那麼一兩個奇怪到可怕的人。

      這個人自稱叫「劉軍」,大概的發音是這樣,這還是有一次繕燈艇的師傅們把他捉住,扭送進了警察局,他才在警察的盤問下含糊不清地說出來的。

      警察找不到他的身份證,也查不出他的住處和真實身份,只能把他當做認知有障礙的流浪人員進行處理。過了不久,他又回來了。

      這個人是個跟蹤狂,倪麟到哪裡他就跟到哪裡,還極其喜歡偷拍倪麟。他曾經有一個博客,放的全都是倪麟的照片。這個博客記錄的全都是他的日記,然而他日記中的每一部分,都有倪麟的存在。他瘋狂地幻想著和倪麟一起的日常生活,甚至生兒育女。字裡行間,透露著他對倪麟強烈至極的獨佔欲,他甚至寫過,「倪麟要是和誰結婚,我就殺了誰!」

      余飛曾經讀完過他的博客,讀得毛骨悚然。但因為他沒有做過任何足以進局子的事,繕燈艇也拿他沒有辦法。

      十二歲拿了少兒京劇大賽金獎之後,余飛的身骨已經拔了起來。師父心愛她的才能,便讓她小小年紀就開始和倪麟搭戲。那時候倪麟還在學習和排練《鎖麟囊》,飾演大小姐薛湘靈。這出戲的難度極大,倪麟苦練了數年,才開始登台去演。余飛演其中的一個老生配角,和倪麟有一場對手戲。登台時余飛才十四歲,雖然戲份不多,卻演出了靈氣來。

      也正是從那時候開始,她第一次遭到了劉軍的攻擊。第三次演出時,她就被劉軍砸了一大包糞便。

      或許是因為她被劉軍發現了是個女孩。

      倪麟演的是旦行,和他有較多對手戲的基本上都是男性,這些男演員就從來沒有遭到過劉軍的襲擊。

      可她偏偏就是繕燈艇中唯一一個坤生。

      余飛不是那種很乖的人。誰欺負她,只要她問心無愧,就一定不會忍氣吞聲,更何況劉軍這種變態?

      劉軍被禁止進入繕燈艇,但只要有倪麟的戲,他就會在繕燈艇外面徘徊。

      從那時候起,余飛就秘密展開了一場「打夜狗」的行動。她糾集起繕燈艇裡的小弟子,專門在倪麟的戲散場之前去找劉軍,找到之後就把他摁在胡同角落裡暴打一頓。

      這一招確實奏效,劉軍出現在繕燈艇的次數確實少了許多。但余飛也因此受到了艇主的重罰——只是她不在乎挨那麼十幾幾十鞭子,反正有恕機嘛。

      回北京後,余飛聽蘭亭說,她不在,劉軍又故態復萌了。

      她沒有回繕燈艇去看倪麟的想法,她甚至都發過誓不要再見倪麟一面。但或許就是性格里裡那麼一點叛逆和執拗,也或許是心底裡的那麼一點不肯認輸和不甘心,她想要把「守護」這一件事做到底。

      她每天晚上都會去區圖書館去準備研究生考試。圖書館離佛海走路十分鐘的路程。每晚圖書館閉館之後,她走路到佛海,一般恰好就是繕燈艇散場的時間。如果有倪麟的戲,她就會重點找一找劉軍有沒有藏在那裡,如果在,她就把他趕到走為止。再然後,她坐夜班公交回家。

      有時候她會覺得,她苦戀倪麟的那十來年,也是和劉軍打得難解難分的十來年。她和劉軍,甚至都說不清楚誰更執著。也不知道在倪麟心中,她是不是和那個變態的劉軍一樣,糾纏不清,讓他煩惱。

      恕機拿的那一個引磬,在佛家叢林中是龍耳天目,誦經禮佛時敲響,用於警醒有情,驚悟眾生。只是余飛挨了那一小鐵枹,心中衝出來的卻是六個字:

  臭和尚,你不懂!

    *****************************

      這天文殊院接待了一群前來問道求法的企業家,其中有幾個企業家和文殊院的方丈大師關係很好,方丈便專門給他們在講經堂開堂講課。恕機要在講經堂中維持秩序,便不能陪余飛用素齋。余飛獨自回家,走出大雄寶殿時,忽然聽見背後有人叫了她一聲︰

      「余飛。」

      除了恕機偶爾會開玩笑似的叫她一聲「余飛妹妹」,她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聽到過有人叫她這個名字。

      她回頭,看見了一個熟人。

      這個人四十多歲,一身得體的西裝,身材保養極好,風度翩翩。他眼眶很深,上嘴唇極薄,鼻樑挺,帶一點西方人的長相。他拖著一個鋁合金的箱子,看著是出差過來的。

      這個人姓樓,大家都叫他樓先生。余飛認得他,是因為他給繕燈艇捐過數額不小的一筆錢。

      從劉軍事件之後,余飛便不再以卸妝之後的真面目示人,也幾乎不和戲迷交流。認得出她就是余飛的戲迷屈指可數,樓先生算是一個。

      她對樓先生的印象不差。她不清楚樓先生的真實身份,但知道他是個很有背景的人物,見識淵博,交遊甚廣。樓先生其實也是嶺南一帶人,和余飛說話時,常用白話,余飛覺得親切。

      樓先生為人親和,喜愛聽戲、收藏。每次來北京,都會到繕燈艇看余飛的一場戲。戲落幕,到後台看余飛卸妝,和她聊聊這一場戲。偶爾看出余飛情緒低落時,也會好言相慰,加以鼓勵。

      余飛覺得,要是戲迷都像樓先生這樣,那便也不錯。

      「聽說你從繕燈艇走了?」樓先生邀余飛出去吃飯,余飛答應了。

      「嗯,犯了艇規。」余飛含糊地回答。

      「之前微信上問你,你也沒回復。」

      「當時心情不好,所以誰問都沒回復。」余飛道了個歉,樓先生也沒怎麼介意。佛海外面有一家素食館,清雅樸淡,兩人在裡面找了個位置。

      菜上來,樓先生簡單問了下余飛的近況,余飛告訴他自己明天就要考戲曲學院的研究生,樓先生便把她讚賞了一番。

      「你十六歲的時候我第一次聽你唱戲,就知道你遲早會成角兒。」樓先生說,「現在就算被趕出了繕燈艇,你還在往前走,我果然沒有看錯人。」

      余飛笑笑,給樓先生斟了一杯酒。酒是店家自釀的清酒,用細炭煮過,香氣醇厚溫軟,入口驅寒。兩人踫了一杯,各自飲盡。

      樓先生問︰「余飛能喝多少酒?」

      余飛想,此前她唯一一次喝酒,便是在「筏」,結果喝得都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便道︰「不怎麼能喝,喝多了斷片。」

      樓先生笑著說︰「你看起來不像不能喝酒的人。」但就沒有再給她斟酒,讓她多吃菜。

      樓先生說︰「你既然出了繕燈艇,那就不算倪派的人了,找一些其他的師父也是應該的。我認識一些京劇名家,以後可以介紹給你,你現在哪個劇團都不靠也是不行,我讓他們推薦一些演出機會給你。」

      余飛躊躇了一下,還是說︰「我離開繕燈艇的時候發了個誓,三年不得粉墨登場。如果能考上研究生的話,我還是先在學校裡練著吧。」

      樓先生用筷子頭沾著酒,在桌子上寫了十個字︰

      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雲。

      「明白這句話的意思嗎?」

      「京劇也是一門藝術。做藝術的人,都需要一個推手,不然酒香也怕巷子深,你說是不是?過去你還有繕燈艇,現在你什麼都沒有,沒有好風借力,你怎麼往上走?」

      余飛抿著唇,沉默不言。

      樓先生又笑,自己給自己斟一杯酒,姿態老練,有屬於他這個年紀的優雅。些微的白氣伴著醇香從酒盅的小口中蒸騰出來,在空氣中渺然散開。

      「不逼你,你還年輕,先琢磨琢磨這句話。」

      余飛就著筷子慢慢了吃了一口素肉。

      樓先生自己飲盡了杯中酒,把旁邊的箱子拖了過來。他坐在椅子上彎下腰,雙手按開了箱子那一雙設計精密的鎖扣。

      余飛以為他要拿什麼東西,誰知道那鋁框行李箱的蓋子彈開,裡面竟然不是行李。

      黃色的軟襯上,擱著一個長形的紫檀木盒,包漿和潤,品相精美,雕刻著梨園始祖李隆基男扮女裝演一出《長命西河女》的傳說故事,這木盒本身就是一件藝術品。

      樓先生說︰「我剛從香港參加佳士得的秋拍回來,拍到了一樣東西。我留著沒用,想送給你。」

      他從行李箱中取出一雙手套,打開了紫檀木盒。盒子中,赫然躺著一條京劇盔頭上的翎子。

      這翎子看起來已經很老,但依然完整,顏色依稀看得出殘存的鮮亮。

      「女老生唱得最好的,百年不過一個孟小冬。1949年,解放前夕,孟小冬隨杜月笙移居香港。杜月笙去世時,親口叮囑過親朋好友,讓他們照顧好孟小冬,千萬不要再讓她唱戲。人們以為,孟小冬聽從了杜月笙的這句話,晚年就只是賭馬、打麻將,再也沒有到任何票房裡頭唱戲。但她其實私底下給一個票友唱過一次,這條翎子,就是她當時用過的。保存這條翎子的是孟小冬的晚年好友,好友的繼承人今年去世,這條翎子才流到了佳士得手裡。佳士得做了高價擔保,絕對真實。」

      樓先生把彎曲的翎子拿了出來,一拿出來,顫巍巍的,登時挺直,仿佛一如昔年的精神奕奕,神采耀人。

      他將翎子遞給余飛︰

      「你要做‘冬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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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0-14 08:52:24 |只看該作者
34.鬱鬱佳城

      尚老先生這腰椎病確實來得急迫,下樓去後,站都站不起來,只能在床上躺著哼哼。

      單老太太做了早餐,在床邊餵老先生吃了,白翡麗速速給二老歸置了行李,便開車送二老去豐盛胡同看骨科大夫。

      北京看骨科最好的有兩個地方,西醫看積水潭醫院,中醫看豐盛胡同。尚老先生要去看的這位大夫叫余清,余清的老父親本來就在豐盛胡同有一家中醫理療診所,他自己卻是學西醫的。二十年前尚老先生剛查出來腰椎間盤突出這個毛病,看了好些醫生,病情還是不斷反復。最後經人介紹去積水潭醫院找余清,余清給他治了一次,五年沒有再犯。

      後來,老先生教學勞累,偶爾又發作,還是去找余清。十二年前余清走出體制外,繼承了父親的中醫診所,專心研究理療,收徒教學,尚、單二老經常會過去做做推拿保健。這麼多年下來,二老和余清已經成了知交好友。余清診所後面有個幽靜小院,二老經常做完理療後,就在院子裡休憩,曬曬太陽,和余清聊一聊中醫和西醫的話題。

      白翡麗對這地方也熟。

      虎妞總喜歡爬白翡麗的背,後來越來越沉,有一次直接把白翡麗的頸椎不知道怎麼閃了一下。二老把白翡麗送過來,余清細細摸了一下白翡麗的後頸,就用兩根手指,「喀擦」一下就給白翡麗正了過來。他們這種做骨科理療的,手指極其有勁,這一下讓白翡麗半晌沒回過神來,仿佛臨時失去記憶;回去之後,後頸的青紫過了一週才消。

      余清對二老說︰「您二位這外孫,大概是脆筍子做的,我手法重了點,您二位下次再帶他過來,我下手輕點。」

      但從此之後,白翡麗再也沒敢靠近余清,每次把二老送到就跑。

      這天,白翡麗把車停到余清診所旁邊,尚老先生已經扶不起來了,他便把老先生背了起來。老先生老來體胖,體重可不是輕量級的,老先生又心疼外孫,唉唉呀呀地嚷著要下來。白翡麗托著老先生往上抬了抬,道︰「別鬧!」

      老先生一下子閉了嘴。

      背到診所門邊,單老太太敲門,前來開門的是余清的一個徒弟,一見老先生是來求治的,十分為難︰

      「我們師父……這些天歇診了,要看的話,只能我們這些徒弟來看。」

      單老太太訝然問道︰「你們師父怎麼了?生病了嗎?」

      徒弟帶著歉意揉揉剪著寸頭的腦袋,有點不好意思地說︰「唉,我們師父的小孫子上個星期從國外回來,小孩子特別皮,才兩三歲就爬樹捉鳥上房揭瓦,我們師父被他害得摔折了腿。」

      「啊,那要緊嗎?」

      「嗨,我們師父自己就是骨科大夫,自己治自己也沒多大事兒,就是估計得有好幾個月行動不便了。」

      「那小孫子呢?」
  
      「小孫子上周末就跟他爸媽回美國去了。」

      「唉這也真是的。」單老太太埋怨說,「老人家的腿摔壞了也不留下來多照顧幾天,就這麼急急忙忙地走了。」

      「工作忙嘛。」徒弟說,「我們照顧師父。」

      「那怎麼辦?」單老太太望著白翡麗和尚老先生,「咱們要不還是去積水潭?」

      這時余清卻拄著雙拐走了出來,「誰來了?」他問著,見到了單老太太,又見尚老先生被白翡麗背著,連忙讓他們進院子,吩咐幾個徒弟把老先生抬進理療室裡去。

      「尚老,您過去幾個月肯定又沒聽我的話。不聽話,就該活受罪。」余清脫了外套,換上醫師服,一開口就是毫不客氣的指責。他身材高大,五十多歲接近六十的人了,卻因為常年做骨科治療,顯得十分結實有力。臉上雖有了歲月風霜,冷峻而不苟言笑,卻依稀看得出年輕時是個倜儻人物。

      「余清,你的腿能行嗎?」尚老先生趴在理療床上,還是擔心著他的腿,白翡麗遠遠地站在一邊瞅著。

      「您老是醫生還是我是醫生?」余清一句冷言,又把尚老先生給懟了回去。兩個徒弟扶著余清,余清擼起袖子,洗過手後又用消毒紙巾擦過,開始一節一節地摸尚老先生的腰椎。

      眾人屏息凝神的,好一會,余清收了手,白翡麗問道︰「余大夫,我姥爺有事嗎?」

      余清撩起眼皮看了白翡麗一眼︰「你姥爺沒事,我看你頸椎有事。」

      白翡麗驚悚地往後退了一步,靠在了牆上。

      余清說︰「貼麝香壯骨貼不如來讓我按一下。」

      白翡麗想奪門而出。

      余清對尚老先生說︰「沒什麼大事,還是老毛病,但這回您可得苦得久點了,二十天的理療,一天都不能斷,不然的話,您這髓核的病變再嚴重點,就得做手術了。您是想被我整上二十天呢,還是來上一刀圖個痛快,您自己看著辦吧。」

      尚老先生這三個月在日本確實有點放飛自我,沒怎麼聽從余清的醫囑堅持保養,現在對著余清心虛得很,唯唯諾諾。

      余清又說︰「不過還有一個問題。您老也知道,我每次給您做理療,都會配合飲食調理。不過我這邊請的做飯阿姨有事回老家去了,一時半會也找不到合適的,我只能給您菜譜,您老回家自己照著做。」

      單老太太說沒事,她會給尚老先生做,又問余清他們吃啥,余清道是徒弟們自己動手,豐衣足食。

      白翡麗離著余清五米遠,陪著尚老爺子做完了理療,開車送二老回家,吃完飯後,才去鳩白工作室。

      辦公室裡熱鬧得很,關九穿了件長長的舞姬服,披著長髮在辦公室正中的空地上跳舞,工作室的其他成員都在周圍圍著,一起唱歌︰

      「……鬱鬱佳城,中有碧血。碧亦有時盡血亦有時滅,一縷鼠魂無斷絕……」

      白翡麗回國一年半,還是第一次見到吱吱的葬禮。他臉色綠了一綠,低調貼牆想穿到自己的座位上去。誰知道關九眼尖,跳著舞都看見了他。一首歌子跳完,她穿著寬袍大袖的舞姬服跑到白翡麗面前,趴在辦公桌的隔板上望著白翡麗,怨氣十足地說:

      「 我為信告訴你吱吱仙去了,你都不表示一下?」

      白翡麗瞅了她一眼︰「壽終正寢,是喜喪。」

      「喜喪你個大麗麗。」關九罵了一句,正要拿大袖子甩他一下,忽然見他向她伸出手來。

      白翡麗手心趴著一個金黃色的小東西,看見關九就懵懵地站了起來,收著兩只前爪,亮出了乳白色的毛肚皮。兩只小耳朵豎了起來,眼睛黑豆子一樣,濕潤的鼻子還一抽一抽的。
  
      「我的媽呀!金絲熊——」關九一見到這小東西就瘋掉了,繞開辦公桌跑出來,中間還被長裙子絆了一下。關九一下子就跳到了白翡麗身上,雙手雙腿地盤著他,在他臉上親了一大口︰「大麗麗我愛你,愛你一生一世!」

      白翡麗一只手嫌棄地撥開她的臉。

      關九纏在他身上沒動,低頭一眼看見他衣領裡遮著的顏色,眼睛忽的一閃,低聲貼在他耳邊說︰「什麼情況?我送給你的回國禮物,終於用上啦?」勾著嘴角一笑,又說︰「哦想起來了,人家的保質期是三年呢。」

      白翡麗︰「滾下去。」

      關九哈哈大笑,飛快跳下地,珍寶一般地接過吱吱四代,說︰「啊,對了,有人找你,我怕他覺得我們吵,就讓他在錄音棚裡等你。」

      白翡麗問︰「誰啊?」

      關九攤手︰「我也不認識咯,他說是你最愛的人。總之看著是大帥哥,有錢人,我就把人放進來了。」

      白翡麗臉色全黑,轉身就往錄音棚走去。

      鳩白工作室做廣播劇、錄歌、配音之類,都很頻繁地需要用到錄音棚,所以辦公室專門闢出了很大一塊地,裝修出了這麼一個隔音效果奇好的環境。

      白翡麗進錄音棚前敲了敲門。

      無人應。

      他推門進去,眼前空蕩蕩的只有設備,不見人影。正要回頭,身後閃出一道黑影。他眼見不妙,正要跑出去,那人卻從身後把他抱了個緊。

      那人比他還要高出一截兒,抱得他扎扎實實的,白翡麗絕望地想今天的運氣實在不好,閉眼咬牙強忍著又被那人在臉上親了一大口。

      那人把他捉得緊緊的,生怕他跑了,熱情地用白話混雜著普通話喊道︰

      「仔仔,細路仔,我的心肝寶貝兒,阿翡,小麗麗!可算讓我找到你了!我都多久沒見過你了?你都不想我嗎?嗯?我想你都快想死了!」

      錄音棚牆上的鏡子裡,這人一身銀灰套裝,呢絨大衣,都是時下最潮流的樣式。削短的頭髮,鼻翼上揚而腮骨有力,是一張頗勾人的臉。而那一雙春水般流麗的眼睛,和白翡麗好似一個模子裡印出來的。

      這人不是別人,正是一堆電話都找不到白翡麗,親自找上門來的、白翡麗的生父,白居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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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
發表於 2017-10-14 08:52:41 |只看該作者
35.切一片西瓜四五兩

      老旗飯莊。

      這家窩在西單太僕寺街上的老北京特色菜,每天只開五個小時,一頓飯能吃出兩頓飯的價格,然而只要開張,無論何時都人滿為患。

      說是看鳥兒的也好——進門就有八哥大聲地衝你喊上幾聲京片子。進了大廳,處處能見老北京遛鳥的鳥籠子,鳥兒養得好,關鍵是都會叫。等座的時候想摸摸它們的羽毛,牠們也都是不懼的。

      說是看老北京文化的也好,飯莊裝修成殘垣斷壁的老胡同模樣,飯桌子都用胡同巷子的門牌命名,各種老北京文化符號被抽象出來,兔兒爺、九龍壁、紙風箏、景泰藍等等,藝術而現代地穿插在飯莊裡的每一個角落,包括招牌菜裡。

      但回頭客更多還是看人——這家飯莊裡的服務員,女的旗袍男的長衫,個個都有點絕活兒,冷不丁給你露一手茶藝,秀一把火技,例如燒上一條「江楓漁火對愁眠」;再不濟的,也能看眼色和你貧上幾句,儼然相聲演員。

     花咲的兩個副社長琅嬛和黑柏從杭州來北京做年尾外聯,離恨天約了他們在老旗飯莊吃飯。這天12月27號,恰好是綾酒的生日,花咲便以官方名義訂了鮮花蛋糕送過來。目前非我工作室仍然是四大商團裡面最財大氣粗的一個,各家私底下難免明爭暗鬥,但表面上都還是一團和氣。

  「聽說鳩白工作室昨天晚上剛剛拿下了《幻世燈》的舞臺劇版權?」琅嬛問道。她拿下兔兒爺的耳朵,看了會,一口吞掉。

  「嘖。」離恨天用鴨皮蘸著白糖,說道,「你們的消息也太靈通了。」

  「黑柏和有妖動漫的版權編輯很熟,聽說鳩白從五月份就開始接洽這部漫畫了,不知道為什麼拖到現在才定下來。」琅嬛又吞下另一隻兔兒爺的耳朵,慢悠悠地問,眼睛裡閃動著興味的光。

  離恨天知道這個姑娘在套他的資訊。琅嬛和黑柏在花咲是左右護法一樣的存在,琅嬛是把“快劍”,出手快,見血封喉,黑柏則是穩定器。不過關於鳩白的事,離恨天從來不吝於分享。

      不可否認的是,Y市漫展一鳴驚人之後,四大商團再也無法無視鳩白這家後起之秀了。

      但離恨天從來就沒有無視過鳩白。

      「假如你是關九,你願意做《幻世燈》這個漫畫的舞台劇嗎?」離恨天問道,嚼著白糖鴨皮,仿佛完全不覺得味道膩。

   琅嬛稍稍皺起了眉。要不是黑柏今天早上告訴她鳩白拿下了《幻世燈》,她可能這輩子都不會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這樣一部國產動漫。

  《幻世燈》簽在有妖動漫上,琅嬛臨時去看了一眼。有妖動漫是國內最大的國漫平臺,沒有之一。平臺上少女漫、熱血漫、奇幻漫……應有盡有,也培育出了許多神級作品。Y市漫展中妖刀聯盟所改編的那部國漫,正是有妖力捧的一個大IP。

      但《幻世燈》的風格……實在有點特別。

      彩漫當道,它卻是一個黑白漫,版畫一般的畫風粗礪剛烈,想象力卻瑰麗奇崛。背景設定在南北朝這樣一個亂世,講主角葉幻奴踏過成山白骨,穿行陰陽兩界,一盞燈照見幻世人心與萬象的故事。

      這漫畫相當的暗黑詭異,在有妖上的訂閱也就一千來人,琅嬛看的時候就在想,鳩白是怎麼把這個小眾漫畫從有妖上成千上萬部作品中挖出來的?黑柏說,有妖的版權編輯來和他說這事時喜孜孜的,覺得這部作品能賣出去就是賺了。

      二次元舞台劇,服化道上要麼完全還原遊戲和彩漫中的設定,省時省力;要麼就像《湖中公子》一樣,完全從文字發揮想像,不受束縛。但黑白漫改舞台劇,可就沒那麼輕鬆啊。

   「鳩白工作室現在風頭正勁,手頭上有大把《龍鱗》這種穩賺不賠的好項目可以拿。聽說鳩白不是和se簽了對賭協議嘛?我要是關九的話,當然還是先多接這種項目,把前三年穩穩當當走過去再說。」琅嬛斟酌著說道,忽然想到了什麼,望著離恨天,「你的意思是……鳩白工作室內部出現了分歧,所以才拖了這麼久?」

      離恨天點頭︰「你別忘了,鳩白的合伙人,是兩個人。」

      琅嬛「哈」了一聲,拿湯匙攪了攪碗裡的湯,慢悠悠說「如果這是真的話,那個關山千重,就不只是唱‘呦呦呦’的咯?」  

   「從來都不是只唱‘呦呦呦’的。」離恨天摟了綾酒一下,看著她愛憐地說,「可憐我這個傻妹妹,就那樣被人騙了兩年。」

    「煩死了,老拿出來說。」綾酒不高興地掙開他,「你們先聊著,我出去抽根煙,這裡人太多了。」

      綾酒走出去,琅嬛望著她的背影意味深長地一笑:「小姑娘長大了。這大半年來,非我工作室沒少捧綾酒,綾酒的圈中地位,也是扶搖直上。」

      離恨天一笑︰「可不是嗎?這姑娘心大得呀,我都快hold不住她了。」

     琅嬛敬了離恨天一杯,說:「老離,不是我故意挑撥,這姑娘,能踹了關山千重,就也能踹了你喲。」

      離恨天乾了杯中酒,嘿嘿一笑,不置可否。

      一直沉默在一旁的黑柏忽然說︰「跟離恨天和關山千重這種老江湖比,綾酒還嫩了點。」

      琅嬛望了他一眼,說:「你說離恨天是老江湖,我懂。但關山千重怎麼就老江湖了?」

   「感覺。」

      「你見過他?」

      「沒有。」

      關山千重不怎麼露面,他們之前的確也沒怎麼注意過。

    「嗤。」琅嬛笑了一聲,指著黑柏對著離恨天說,「跟這種人聊天就是聊不下去。」

      離恨天拿酒杯和黑柏踫了一下,笑道︰「說我是老江湖,太抬舉我了。」

     「你不是老江湖誰是老江湖?」琅嬛說,「咱們這個圈兒吃的也是青春飯,更新換代快,只有咱們這種人二十七、八一大把年紀了還賴著不肯走。綾酒這些新進來不知道那些陳年舊事,咱們還能不知道?」

      她神秘莫測地笑了笑,湊近離恨天去,壓低了聲音問道︰「你當年追弱水也算是追得轟轟烈烈,結果人家竟是一盤蚊香,還跟關九好上了。你是不是一直耿耿於懷,從此就跟鳩白杠上了?還挖人家牆角?」

      正說著,綾酒又回來了,有點煩躁地說︰「怎麼外面也是哪來的人都多呀。」

    琅嬛連忙微笑著坐正,說:「週末咯,又是西單,怎麼可能人少。你要是嫌北京人多啊,就來我們花咲呀,杭州人少,風景又美,氣候養人,能讓你美上一個新臺階。」

      離恨天一拍桌子︰「當著我的面挖人,你們花咲到底知不知道‘行業道德’幾個字怎麼寫?」

    琅嬛對綾酒說:「我們花咲和集英社(日本漫畫出版社)有長期合作關係的哦……”」

      離恨天喊︰「結賬結賬!」

      「你們瞧瞧九點鐘方向那個服務員。」黑柏沒參與到他們的爭鬥中,冷不丁來了這麼一句,「唱得有意思。」

      幾人循聲望去——

      那是一個十人大桌兒,看樣子是一大家子人來給老爺子過生日來了,老壽星穿著紅緞面蝙蝠紋福字襖,面前放著長壽麵。他們這一頓已經吃到了尾聲,開始上果盤了。

      黑柏指向的那個服務員是個姑娘,穿著老旗飯莊白底青花的旗袍,把反季的西瓜葡萄哈密瓜果盤放到桌子正中,拈起手指擺著頭唱了兩句︰

      「切一片西瓜四五兩,真正的薄皮脆沙瓤——」

      這一口京腔京韻唱得中氣十足,她笑得燦然,向客人們鞠了一躬,說︰「請慢用!」

      那桌子客人一時間還沒反應過來,待她說完了「慢用」,才驀地齊齊鼓掌叫好,「小姑娘唱得好呀,再來一段再來一段!」

      姑娘也不矜持,笑容愈是耀眼,笑得鳳眼兒眯了起來,她說︰「那唱啥呢?」
  
      幾個人相互看了一眼,那抱著小兒子的中年男子說︰「老爺子和老太太都喜歡李谷一的歌,要不唱一段《故鄉是北京》吧。」

      那姑娘裝模作樣地擼了擼袖子——雖然那旗袍是短袖,根本沒有袖子可擼。她清了清嗓子,道︰「那我可就真唱啦,就怕嚇到老壽星。」

      老爺子︰「不怕不怕!」

      那姑娘便真唱了,跳過了前面的主歌,直接唱副歌︰

      「不說那、天壇的明月北海的風,盧溝橋的獅子潭柘寺的松——」那一個「松」字唱得宛轉曲折,搖曳多姿,好似澗轉千流,氣韻悠長,眾人一片叫好。

      她接著唱︰「唱不夠、那紅牆碧瓦的太和殿,道不盡、那十里長街——臥彩虹——」

      和李谷一的歌不同,她的發聲純是男兒聲,唱到「十里長街——臥——彩——虹」時,那樣的渾厚氣度愈發的淋灕盡致,仿佛揮大椽縱橫捭闔,聽得眾人渾身上下都覺得暢爽無比。

      這聲音著實是好,雖是清唱,也沒有用話筒擴音,那聲腔較之她之前說話時的正常腔調,卻帶了極強的穿透力,周圍幾桌的目光全被吸引了過來,其中就包括離恨天旁邊一桌的人。

      「這就是你們之前要帶我來看的那個姑娘?」

      「對啊,漂亮不?關鍵是讓唱就唱,還不端著,這年頭,這種姑娘可不多了。要不要約出來玩玩?」

      問話那個年輕人的眉頭頓時拘了起來,手在桌子底下狠狠握緊。

      那姑娘還沒唱完︰「……便覺得甜絲絲、脆生生,京腔京韻自多情,京腔京韻——自——多——情——」唱到「脆生生」時,一字一收,便覺得她的嗓子也是脆生生的,新藕一般掐得出水來。而後一句「京腔京韻自多情」,更是一把嗓子龍飛鳳舞,既唱出了男子本嗓的大開大合渾厚有力,又不失女性的綿長細膩。眾人「轟」的一聲可勁兒鼓掌,老爺子開心得不得了,連連直豎大拇指。姑娘又笑著鞠了一躬,禮貌地退下。

     那邊離恨天和綾酒看得一點聲兒都沒有,琅嬛筷子點著碗:「哎呀呀,北京真是藏龍臥虎,唱成這樣就當一小服務員?屈才屈才。」

      綾酒忽的站起來,拉住旁邊穿馬褂的領班︰

      「我們想換一個服務員,可以嗎?7號,對,就是剛才唱歌的那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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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
發表於 2017-10-14 08:52:57 |只看該作者
36.舍利子

      余飛在老旗飯莊打工已經有好幾個月的時間。

      不到八個月的時間來完成申請和備考,以她過去的底子來說,還是有些吃力。所以她主要靠打小時工來維持生計,大部分時間用於練功和復習考試。

      過去在繕燈艇還不覺得,真正出去找工作時,才發現自己除了唱戲,其他幾乎一無是處,就連去做保潔,人家都嫌她手腳不夠麻利,還說她這副長相,肯定不能踏踏實實幹活,勸她去找份「合適」她的工作。

      她咂摸著「合適」這兩個字,感覺有點受到歧視。

      她於是換了學生妹的打扮,留長了頭髮,刻意剪成現在這種乖巧樣子。在勞動力市場徒勞無功十來天之後,她綜合考慮自己的能力和需要的錢,覺得還是得做老本行相關的活計。

      一開始她想給小孩子做京劇培訓,結果發現她不是正規戲曲院校出身,很難獲得家長的信任。踫了好幾次壁之後,她乾脆老實下來去京劇茶館做表演。她不帶妝,只唱不演,倒也算不上違背之前發過的誓。誰知道唱了兩場下來,有人悄悄地拉住她,問她是不是「余飛」。

      她驚得都不敢多想,一口否認。

      從此不敢登台再唱。

      直到最後有人介紹她來到老旗飯莊。老旗飯莊特缺她這種能唱戲歌的服務生。她歌兒唱得好,漂亮大方又放得開,很討客人們的喜歡。有不少客人甚至為了點她的歌而專門吃回頭飯。

  憑著這個本事,她跟飯莊經理爭取到了每晚八點提前回去複習,拿到的時薪也相當豐厚。

  她精確計算,到十二月底,工資到手,之前欠下的微粒貸還有父親的錢就都可以還清了。

  研究生考試也考完了,事已謀定,餘下只聽天意

      她這一年過得坎坷,然而只要再堅持四天,就能有一個完美的終結。從此以後無債一身輕,乾乾淨淨重新開始。

      想到這些她就想給每一個人唱歌。

      她走路帶風,快活得像一只大鳥。

      給那一大家子唱完《故鄉是北京》之後,領班叫住了她︰「百花深處那桌點你過去。他們桌消費水平挺高的,你好好招待,爭取留成回頭客。」

      她笑眼一眯:「好啊。」

  然而走到百花深處桌前,她的笑容一下就凝固在了臉上,隨即消失不見。

  自從在佛海邊上遇見白翡麗,她就應該想到,她這一年的債,還沒有了結清楚。冥冥之中仿佛有神靈拿一把算盤,撥珠轉籌,抬頭冷冷對她一笑:年終了,該清算了。

  她望著離恨天,他額角多了一道不大分明的疤痕。綾酒的變化也很大,今天畫了挺濃的妝,眼神了多了些冷。

  怕是難善了了。

     空氣中流動著奇怪的氣氛,琅嬛和黑柏也看出來了。非我工作室對那件事守口很嚴,除了關九接受過警方的調查知道發生了什麼,其他外人一概不知。

  琅嬛忍不住問道:「你們之前認識?」

  離恨天皮笑肉不笑,說:「你和黑柏也認識的——還記得鳩白的《湖中公子》嗎?這位就是劉戲蟾哪!」

  琅嬛和黑柏都大吃了一驚,盯著她上看下看,琅嬛驚訝不已地說:「你真的是?鳩白一直找你呢,你怎麼在這裡做服務員呢?」

  余飛淡淡道:「我要下班了,我去讓領班再給你們換個人。」

  「等下!」離恨天拿手指了指額角的傷疤,說:「打了人就跑,還專門照臉打,姑娘,你心挺狠的。」

  「那你們今天想怎樣呢?」余飛牽著嘴角笑了下。

      「先把盤子換了。」

      余飛默不吭聲,傾身過來收拾他們那些湯湯水水滿是油污的盤子,又拿了乾淨的抹布把桌子擦乾淨。綾酒冷冷地瞅著她近在咫尺的那雙尾梢上挑的眼睛,吊眉扮起來之後有一股子誘人的妖氣。她探身過來給他們擱上新的骨碟,貼身的旗袍在她後腰上裹出一條凹下去的弧線。

  重簾不卷留香久,古硯微凹聚墨多。

  她在哪兒,這種意境就在哪,哪怕所在處嘈雜喧囂。

  這種感覺令她心中驟然湧起一股惡劣的酸,還有一種因為望塵莫及而生發的、難以言表的惡毒憎恨。

  離恨天說:「你今天給我們唱一首,過去的事就一筆勾銷吧,便宜你了。」

  余飛盯著他的眼睛,慢慢站直了身體:「唱不了。」

  「為什麼?」

  「不想唱。」

  「哦?這裡還可以討價還價?我女朋友今天過生日,讓你唱首歌還不行?」

  「不行。」

  「領班!——」

  那領班匆匆趕過來,「怎麼回事?」

    他聽離恨天說了幾句,轉身過來責怪余飛,「你過去不是最省心的嗎……」

  「算了吧,她可能嗓子不大舒服。」綾酒忽然開口道,輕輕歎了口氣,像是妥協,看著對面的桌子說:「那個茶藝好有意思,如果是女生來倒茶肯定更好看,我們想讓她來幫我們倒茶,可以嗎?」

      對面的桌子,茶藝師穿著專門的功夫服,拿著壺嘴三尺來長的長流壺,正在表演“龍行十八式”,提壺把盞,翻轉騰挪矯若游龍。

  領班看向余飛,余飛道:「我不會。」

  茶藝師提著茶壺向他們這桌走過來,綾酒問道:「師傅,您這茶藝好學嗎?我能找您學兩招嗎?」

  「這……」茶藝師為難地說,「教您兩招倒是沒問題,不過您今天穿的只怕施展不開。」綾酒穿了一件繁複的長裙,還穿著一雙牛皮小高跟。

  綾酒看看領班,微笑:「您看,不會可以學嘛。」

  領班皺起眉,給了余飛一個眼色,示意她敷衍過去得了,別跟客人起衝突。

  斟茶比開嗓要可接受一些。於余飛而言,那把嗓子是她真正的骨頭所在,倘將她千刀萬剮、焚為灰燼,最後若有一顆不死不滅的舍利子,那一定是她的嗓子。

  她說不唱,那就是真的不唱。

  都年底了,離這一年的終結只剩下四天,余飛也不想把事情鬧大。她眼色沉了一沉,從茶藝師手中把茶壺拎了起來。

  這茶壺沉甸甸的,裡頭的熱水幾乎還是滿的。余飛從小隨師父練功,再痛再累,不許叫苦。就骨子裡的這股子韌勁兒,讓她沒有想著去把滿壺的茶水倒掉一些。而這滿壺的蒙頂茶,也的確貴,若是倒掉,只怕她今晚的薪水也沒了著落。

  旁邊那桌的幾人拉著那年輕人道:「快看快看,那姑娘要學龍行十八式了!」

  「那桌的哥們真地道,瞧瞧這姑娘穿旗袍的身段,練這一套還不得腰是腰屁股是屁股的?有想法!有想法!」

  「你說這龍行十八式要是練好了,盤龍十八式是不是也就成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那個年輕人忽的站了起來,撂了句話:「尿急,你們先看著。」說完就朝外面走去。

  茶藝師教了余飛入門的幾個招式,余飛全神貫注。她有練功的底子,幾乎是一學就會,一點就靈,茶藝師連聲誇讚,領班也連連點頭,笑著說:「你以後乾脆拜師去學茶藝好了!」

  本來是羞辱她的一件事,卻被她翻盤出彩了。龍行雲動,景馳浪奔,雖非剛健之態,動作間還有生澀,但她身段姣豔,竟又風情別致。

  那茶壺沉,水燙,余飛一直聚精會神在那茶壺和身體的平衡上。然而有一式需要她舉壺過頂、單足站立時,桌子底下冷不丁伸出一隻腳,狠狠向她小腿踢去!

  她站得離桌子近,動作都集中在手上,桌子上又有長長的桌布一垂到底,這一個動作,竟是誰都沒有注意。

  余飛只覺得脛骨劇疼,悶哼一聲,跌倒在地。那茶壺歪落,熱燙的茶水當頭澆下,將她半邊臉半邊身子淋了個透徹。

  這一切都在一瞬間發生,琅嬛和黑柏都驚得站了起來,茶藝師和領班也一時間不知所措。

  女孩子的皮膚到底細嫩,剎那間就變得像煮熟的蝦子一樣通紅!她穿的旗袍也薄,根本擋不住那燙手的茶水。好在她穿了襯裙,被淋透後,也不至於那麼難堪。

  她的反應那麼快,一翻身就從地上爬了起來,撲上桌去就給了綾酒清清脆脆一個耳光!

  「你敢踢我!」

  「誰踢你了!」綾酒哪裡想到她動作這麼快!捂著臉,一下就站了起來,眼眶通紅。

  余飛濕漉漉的頭髮全都散了下來,她一把揪住綾酒的衣領向後推去,只聽見椅子傾倒嘩啦啦的聲音,綾酒「砰」地一聲被按到了身後的牆板上!

  她半邊臉白得像雪,半邊臉滾燙灼熱,雙目充血,面孔竟然猙獰起來。綾酒嚇得說不出來話,那一晚上徹骨的恐懼忽然又鋪天蓋地襲來,她開始失態地尖叫——

  離恨天過來試圖將兩個人分開,領班和茶藝師也慌忙過來拉余飛,「快快快——快去看醫生——」

  余飛在一片混亂中被領班和茶藝師架去醫務室,琅嬛和黑柏也緊隨了過去。離恨天拉起綾酒,綾酒還在微微發抖,沒有緩過勁來。

  「你是不是過份了?」

  「我過份?!」綾酒失聲叫嚷,被離恨天捂住了嘴,「她叫人來打我們的時候往死裡打的!我就踢她一腳,這叫過分?!你別忘了,我們回來還看了心理醫生的,陰度司鼻樑骨都被打斷了!」

  離恨天望著余飛消失的地方,眼睛裡泛出陰鬱。

  那一晚上是他畢生的恥辱,毋庸置疑。

  說到底,都是因為那一個人,關山千重,又或者是……

  ***************

  余飛被帶進了飯莊的醫務室裡,接受緊急的降溫、換衣、上藥、冰敷。年輕的茶藝師一直自責地同她道歉,她說沒事。好在這茶水溫度也就六十度左右,她接受醫護處理也快,皮膚除了發紅,沒有起燎泡。

  她這時候才開始覺得半邊身子火燒火燎的疼,只有身上貼滿了冰袋,才覺得緩和一些。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她開始笑。

  這一年從繕燈艇出來,才知道過去千風萬雨,那一艘佛海上的紅船為她擋去了多少。

  世事如網,萬千因果,人在網中,水裡來泥裡去,好似魚魚蝦蝦。

  好在恕機常與她說:常想一二,不思八九。她聽得久了,也覺得甚有道理。這一次沒有破相,大不了脫一層皮,她已經覺得心滿意足。

  過了大半個小時,她換了三回冰袋,總算覺得身上的灼痛少了許多。然而女醫師進來,給她蓋上一層薄被單,告訴她有人要來見她。

  她以為是飯莊經理。然而那人推門進來時,她著實吃了一驚。

  這人姓余名洋,是她同父異母的二哥。

  她的生父叫余清,曾經是一個甚有名氣的骨科醫生。余清和前妻有兩個兒子,長子現在在美國定居,次子在北京和一幫狐朋狗友攢些野路子生意,神龍不見首尾。

  這個余洋長相清俊,為人余飛卻再清楚不過——典型的五陵少年、紈絝子弟,對她,尤其的厭憎。

  她十歲的那年生了場大病,繕燈艇的師父都束手無策,給言佩珊打電話。言佩珊急得不行,失去理智時,給余清的醫院打了電話。

  正是從那個時候起,她的存在第一次出現在余清的視野裡,也徹底顛覆了余清的人生。

  離職。

  離婚。

  離心。

  余清算得上一個妻離子散。

  那時候她忽然就明白世間人事了,明白了母親的一切,父親的一切,還有父母親的一切。

  余清盡全力救了她一命。但她也知道,余清心裡頭壓抑的怒與恨,那些複雜的情緒。

  言佩珊從重病到去世,余清沒有給予半點憐憫和幫助。

  後來他也沒有另娶,就在豐盛胡同的那個老宅裡,潛心醫術,行醫授徒。

  她知恩情,每年還是會去探望余清一次,禮物放到門口,看他一眼就走。

  她知道余清每次都會把禮物扔掉,但她覺得她的心意余清看到了就行。

  但余清這個次子余洋,卻不是那麼好惹的。他比她大一兩歲,或許是因為年紀還小就經歷了家庭離散的緣故,他遠不像他大哥那麼沉穩冷靜。每次見到余飛,都像條瘋狗一樣對她拳打腳踢,又撕又咬。

  但余飛也不是善茬。她在繕燈艇練過功,剛開始大病初癒,氣虛身弱,見了余洋還只有拼命逃跑的份兒。

  後來有一次被余洋追到繕燈艇,天寒地凍的,他把她推進剛結冰的佛海裡,趁著月黑風高,想要淹死她。

  ——那一次她覺得他是真的想要讓她死。慘白的月光下,她看到余洋被仇恨和狂妄充滿的眼睛,仿佛是漆黑的,沒有一點眼白。

  那一剎那她腦後的反骨聳動,渾身上下滋生出蓬勃的叛逆情緒。她不知哪來的力量,沉入佛海刺骨冰寒的水中,向那最陰最暗處遊去。

  就算是最卑劣的花,也有活下去的權利。

  從此之後,她和余洋一見面就打,話不多說,誰打服誰算誰贏。打了十幾年,也沒分出個勝負來。

  余飛見余洋進來,臥在被單下抱緊了硬梆梆的冰袋,警覺地說:「你到這裡來做什麼?」

  余洋大馬金刀地在她床前坐下,乜斜著一雙眼角上挑的野鳳眼,說:

  「看你這個大熟蝦子。」

  「看你妹!」

  「對啊,看我妹。」余洋妖兒邪法地笑,「浪吧,就有人治你。燙死你活該。」

  「你這種人還坐在這裡,就是因為天都懶得收你!」

  「是嘛,好人不長命,禍害活千年。咱們這兩個禍害,就看看誰活得久咯。」

  「你不是禍害,你是王八。」

  「我操你媽!我撕了你這張嘴!」余洋跳過來,狠狠地捏她的嘴。余飛一冰坨就摁在他的肚皮上。

  兩個人又廝打起來。余洋忽的住手:「等一下,你這個騷浪賤,你沒穿衣服。等你好了老子再來教訓你。」

  余飛惡狠狠地說:「不來是狗。」

  余洋狠狠瞪了她一眼,站起來說:「待會兒經理來跟你結算工資,你拿了錢趕緊滾蛋。」

  余飛驀地愕然:「你什麼意思?」

  「你浪也別在別人面前浪!我跟飯莊的人說了,以後不許你在這種地方幹!讓我逮著一次砸一次場子。媽的還被人淋開水,要不是那幾個人跑了,我不恁死他們!」

  余飛急了眼,吼道:「誰讓你替我做主了?!我要在這地方幹不下去,我以後靠什麼賺錢吃飯?」

  余洋怒氣衝衝一腳踢翻旁邊的椅子,「我管你靠什麼賺錢吃飯!你來喊我聲爺爺我供你吃飯睡覺也好,總之別去做這種低三下四的事!你不嫌丟人現眼,我還覺得丟不起這個臉呢!」說著就走出去,一勾腳把醫務室的門重重帶上,「砰」的一聲。

  余飛重重地癱倒在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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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
發表於 2017-10-14 08:53:11 |只看該作者
37.小余兒

      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趕上了余洋這麼一個人,再加上之前動手打了綾酒,余飛在老旗的這份工作終究還是沒有保住。

      她心裡知道,雖然這事兒是綾酒暗中作祟,但服務員打客人,對飯莊來說到底是個忌諱。後來經理也沒跟她說什麼,多半還是余洋在裡頭擺平了。

      那晚上十點多,她揣著幾千塊錢的結算工資、賠償金和冰袋打車回家,看見那些高大的購物中心一個兩個地把自己精心裝飾成了大禮盒,點綴上彩燈和花環。

      聖誕節剛過,新的一年要來了。但她終究沒有堅持完這一年的最後四天。

      但是那又如何?

      她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身上糊了厚厚一層美寶燒傷膏,貼著涼涼的冰袋,唱了一段「我正在城樓觀山景」才沉沉睡去。

      第二天,太陽照常升起。

    ********************************

      余飛起床,用淋浴把渾身的燒傷膏沖乾淨,發現耳側、鎖骨、胸口這幾個皮膚比較細嫩的地方還是紅的,踫的時候稍覺灼痛,其他大部分地方已經好得差不多了。拿頭髮遮一遮,出門看不出異樣。

      她到底還是要感謝余清和言佩珊給了她這具皮實的身體。

      出去練完早功,吃了早餐回來,本來想出去再溜達溜達,開始物色一份全職的工作,卻發現家裡的暖氣管裂了,在漏水。

      她心想這破房子,三天兩頭給她找事兒!

      再想想租金也就一千出頭,她也就忍了,乾脆給自己放一天假,找物業來檢修。折騰到十點多鐘,物業滿頭大汗地說可能不止她一家壞,整棟樓都要停暖氣,緊急搶修一下。

      余飛想,大冷天兒的,這可太棒了。

      在出租屋裡待著和在外面沒什麼兩樣,她揣上錢,戴上帽子和手套,騎了輛共享單車,去給余清還錢。

      騎到余清家門口,只見大門上掛了個「春節前歇診」的牌子,門緊閉著。

      余飛有些詫異。余清極少停診,這次一歇要歇上幾個月,讓她覺得有些不正常。她敲門,開門的是一個姓寧的學徒。她叫了聲「寧師哥」,問︰「余大夫呢?」

      「在裡頭給人看病呢。」寧師哥認得她,見她臉上被冷風吹得紅撲撲的,說,「你怎麼來了?」

      「來還錢。」余飛往宅門里頭探,「他不是歇診了嗎?怎麼還給人看病?」

      「很熟的老主顧了,年紀又大,他不看,老人家恐怕要受罪。」

      「哦。」余飛扒著門框,一只腳踩高高的門檻裡,「那我就進去了啊。」

      寧師哥也扒著門不動,說︰「我沒放你進來啊,是你硬擠進來的。」

      余飛︰「好的好的。」

      余飛敲了敲理療室的門,余清在裡頭答︰「誰啊?進來。」

      余飛推門進去,見裡頭一個白髮蒼蒼的老爺子趴在在理療床上,余清坐在旁邊的椅子上給他做推拿。理療床邊小沙發上坐著個面目慈和的老太太,戴著老花鏡在看書。

      余清看見是她,不驚不動,低下頭去繼續推拿,雙手如鐵杵,老爺子哼哼起來。

      余清道︰「來做什麼?」

      余飛說︰「給您還錢。」她拿出一個信封。

     「放下,出去吧。」

      余飛「哦」了一聲,便向外走,關門時又向內瞅了一眼,發現那二老都在盯著她。她卻看見余清一條腿上打著石膏,旁邊擱著一只單拐。

      她又開門進來,「您的腿怎麼了?」

      「摔斷了。別在這兒嘰嘰喳喳,老人需要安靜。」

      余飛於是又出去。

      理療室中又陷入安靜,兩個老人家卻在相互交換著眼色。

      過了會,單老太太推了推老花鏡,問︰「余清,剛才進來的這個姑娘是?……」

      余清單腳挪動了一下滑輪椅子的位置,手上的功夫仍然未停。他雙手的袖子高高卷起,一雙小臂粗壯有力,筋骨因為用了暗勁兒剛硬地繃起,看著像水泥壘的一樣。

      他一張臉愈發冷峻了,沉默了很久,說︰「是我的小女兒。」

      這個回答大出單老太太和尚老先生的意料,半晌都沒從驚訝中回過神來。尚老先生抬起上半身,轉過頭道︰「余清,你這個玩笑開大了,我認識你二十年,從來就沒聽說你還有個女兒!還都這麼大了!」

      余清把尚老先生按得又趴了下去。開了那一句的頭,再說後面的就沒那麼難。

      「尚老,我年輕的時候也是犯過錯的。」

      二老愣了一下,很快反應過來。尚老先生問︰「那……這孩子現在在做什麼?」

      「也沒什麼正事兒,在餐館做服務員。她學唱戲的,在考戲曲學院的研究生。」

      「這孩子叫什麼?」

      「余婉儀。」

      「哦……」

      近十二點,二老的一次理療做完,單老太太攙扶著尚老先生出門,余清拄著拐站起來,問︰「您外孫子今天還是不能來接您二位?」

      單老太太說︰「他爸來北京開一個什麼峰會,說要四天,讓他全程陪著。他今晚才能回來呢。」

      余清動了下眼睛,說︰「您二老願意讓他們父子這樣相處?」

      單老太太嘆了口氣︰「我們也不是不通情達理的人。本來就沒了媽媽,能不讓他見他爸嗎?而且他爸這個人……唉,怎麼說呢,這麼多年,對小白子是真好,對我們二老也……唉算了,一言難盡,以後咱們再坐下細說。」

      余清斂著眉,沒說什麼。

      門一推開,一股久違的飯菜香氣迎面襲來,二老和余清都是精神一振。

      寧師哥顛顛地跑過來︰「師父,午飯做好了,二老也留下來吃吧,照著師父給二老的食譜做的。」

      余清一抬眼,目光犀利地望著他︰「你們做的?」

      寧師哥有點懼他,躲著他的目光不敢說話。

      余飛背著手站在院子裡廚房前面,背後天高雲淡,風清氣朗,她站得像一株挺拔的白楊,說︰

      「我做的。」

    ******************************

      單老太太的出身是個大小姐,生來不會服侍人。和尚老先生這麼多年下來,勉強學會了做飯,但手藝仍然是麻麻地,所以二老平時還是吃教工食堂比較多。

      這三四天,尚老先生連吃數頓單老太太做的理療營養餐,已經吃得傷到了,只是嘴上不敢說出來。單老太太自己和他一起吃,也知道不好吃,但是又拉不下臉直說,就怪余清那個菜譜配得太糟糕。

      余清這邊就更糟糕了。骨科診所,只收男徒弟,因為女徒弟沒有正骨和推拿這個力氣。男徒弟做的飯菜,那基本上也只能有「吃飽」這一個要求。

      尚、單二老和余清、余清的三個徒弟,還有余飛七個人一起吃飯。

      三個徒弟簡直就是狼吞虎咽。尚、單二老和余清年紀大點,矜持一點,但也都是埋頭吃。

      余飛也就做了頓便飯,專門照著二老的食譜加了三個菜,也看不懂這三老三少是怎麼回事。她吃得慢點,很多菜就沒了。

      她心想,得,她待會回去還得加一頓。站起來跟余清說了句︰「我先走了。聽說阿姨年後才回來,您的腿又斷了,您要是不嫌棄的話,我後面再來給您做一個月的飯。」

      三個徒弟簡直要解脫升天,六雙目光殷切地望向余清。

      余清放下筷子看著她,淡聲問︰「餐館的工作又丟了?」

      他說了個「又」字。

      余清的敏銳一如之前看出她被趕出了繕燈艇。

      余飛把羽絨服穿上,低頭拉著拉鏈,隨口道︰「是啊,您有工作給我做?」

      過年前的確不好找工作,她也就這麼一說。余清對她向來冷淡,她也沒指望什麼。不料余清開口道︰

      「診所缺人,那你就留下來幫工吧。」

      「啊?——」

    ******************************************

      余飛接下的第一個活兒就是給二老配營養餐。

      這活兒倒不是余清給的,是二老問她︰姑娘,你這菜是嶺南的做法吧?她說是啊,二老就很委婉地提了個請求,請她幫忙給他們做營養餐,中午在診所吃,晚上幫忙送到二老家裡。

      余清不干涉她的選擇,余飛心想,這樣敢情也好,反正自己也要吃飯,做飯賺點外快謀生,還不耽擱自己練功,於是爽快地答應了。

      冬天天黑得很早。

      在一片昏暗天色中,余飛拎著兩個大保溫飯盒,照著導航去尋二老的家。

      二老給的地址是某某路某某號,很生僻的名字,余飛從來沒聽說過,但手機地圖上竟然有。

      走著走著便進了一個大園子,保安也沒攔她。又去尋門牌號,余飛隱約覺得這地方很熟悉——高樹林立,灰磚小樓,四處可見爬山虎的殘藤和跳來跳去的小鳥。

      等等,這不就是白翡麗那晚上帶她來的地方嘛?

      余飛趕緊打開手機,把地圖打開縮小,果然見到上面寫著兩個字︰

      瞻園。

      她心中隱約覺得古怪,可是又覺得應該沒有這麼巧。她要找的門牌號就在眼前了,她絞盡腦汁思索上一次來的到底是不是這座樓。可是這個院子裡的小樓幾乎都長得差不多,那一天晚上她又沒注意看,實在分不清到底是不是這座樓。

      她正躊躇著,門卻開了,單老太太迎出來,熱情地拉著她進去。

      「小余兒來啦,外面冷,快進來坐坐。」

      單老太太叫她小余,後面還加了個兒化音,聽起來就像「小魚兒」一樣。余飛心想這倒是從來沒聽過的新鮮叫法。

      她滿心警惕地走進去,只見房中的格局倒是和她幾天前見到的一樣,但是擺設似乎又完全不同了,沙發罩、地毯什麼的,全都變了樣子,房間中擱著許多鮮花,看上去煥然一新,更加鮮亮。

      她脫了鞋子,單老太太在她身後把門鎖上了。尚老先生坐在沙發上,轉過身來和她打招呼。

      余飛有些茫然,腦子裡覺得有些衝突。她拿著保溫桶,對單老太太說︰「我給您用盤和碗盛出來吧,另外那個湯,得熱一下才好喝。」

      單老太太笑眯眯地引她去廚房,回頭向尚老先生使了個眼色。

      余飛那天是從廚房和儲物間逃走的,但是跑得匆忙,也沒怎麼注意陳設。她偷偷四下裡張望著,發現那個儲物間好像是被堵死的,又不大像她逃走的那一個。

      真是太奇怪了。

      單老太太的話挺多,不停地和她聊著,不過也都是請教著營養餐怎麼做之類。

      她和老太太一起把飯菜都擱進碗盤裡端了出去,放到會客廳一側的餐桌上時,她看見牆邊的樓梯上有人搖搖晃晃地下來了,睡眼惺忪的樣子。

      他穿著間白色的棉T恤,低著頭很不情願地下樓,忽然一道黑影從樓上躍下來,四個爪子緊巴巴地扒在他的肩膀上。

      那貓的體量實在太大,他被衝得「咚」地一聲撞在了牆上,「嘶」的一聲。

      他就是這當下一眼看到了站在下面廳邊的余飛,兩眼一直,一腳踏空——

      那根翹著的辮子在空中劃了個圈就看不見了。

      他在樓梯上摔了一跤。

      余飛低頭看手中的湯碗。

      她想,這大概,真的是叫因緣際會,無處可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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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
發表於 2017-10-14 08:53:27 |只看該作者
38.夜鳥

      單老太太一見白翡麗在樓梯上跌了跤,慌忙把手裡拿著的一大把筷子擱在了餐桌上,急火火地跑了過去。

      「小白子!怎麼這麼不小心?摔傷了沒有?有沒有流血?!」

      尚老先生也連忙扶著腰從沙發上站了起來,滿眼擔憂的神色。

      余飛心想這白翡麗,果然是二老心尖尖上的大寶貝,寵上天了。

      那邊白翡麗已經爬了起來,右手裡還拎著一大坨虎妞。他低頭向單老太太擺了擺手,示意自己沒事,又對尚老先生說︰「姥爺,坐下。」

      單老太太還在盯著他上看下看,生怕他有受傷,不停地埋怨︰「這幾天你爸是怎麼著你了?一回來倒頭就睡,睡得不知道東南西北。」

      白翡麗卻還在盯著余飛,余飛也不知如何當著尚、單二老的面開啟和他的對話,就只當沒看到,無聲無息地擺碗。

      白翡麗看了會,指著她對單老太太說︰「姥姥,你看得到那裡有個人嗎?我是不是又有幻覺了?」

      單老太太嗔怪地拍掉他的手,說︰「別指著人!沒禮貌!那姑娘是余清余大夫的小女兒,給我們送晚餐來的。」

      白翡麗把手裡拎著的大貓咪在懷裡抱緊,仿佛這世界上只有這貓是真實的。他那一雙湛澈如水的眼睛裡仍然渾是困惑,低頭極低聲對單老太太說︰

      「余大夫有女兒?」

      單老太太望著白翡麗,臉上露出了一個狐疑的表情。她把白翡麗從樓梯上拉下來︰「先吃飯。」

      白翡麗走路發飄,仿佛魂魄尚未歸位。他扶著尚老先生在餐桌邊坐下,他坐在了老先生下首,虎妞蹲在了他身邊的高凳子上。

      單老太太笑眯眯地對余飛說︰「這是我外孫,姓白,叫白翡麗。」

      余飛擺好了菜,說︰「那,您們先吃,我回去了。」

      單老太太忙攔住她,說︰「都來了,就一起吃吧。你回家也晚了,我從教工食堂給你和小白子都訂了餐,大家都夠吃。」說著,不由分說把余飛按在了她身邊的椅子上,正好和白翡麗對著,虎妞盯著她,很好地詮釋了什麼叫「虎視眈眈」。

      余飛想,現在都這個局面了,她再走未免矯情,於是既來者則安之,向單老太太道了聲謝,拿起了筷子。

      她想起在榮華酒家,白翡麗突然在她和母親對面坐下的情景。

      那時候,白翡麗是把「坦白」這個事兒甩給她了的。今天既然是他的主場,那麼她也就以其人之道還施彼身好了。

      她於是悶頭不說話。

      尚老先生吃著余飛做的營養配餐,不說話,眼風兒卻往白翡麗臉上飄。單老太太給白翡麗舀一勺湯,說︰「今天中午在余大夫家吃了小余兒做的菜,手藝不輸咱們教工食堂那個做了幾十年菜的喬老師傅。你也嚐嚐,嶺南菜,肯定最合你口味。」

      白翡麗本來還在茫然中,聽到「嶺南菜」三個字,好像又回過一點神來,拿起了筷子。

      尚老先生說︰「今天幾號?」

      單老太太說︰「二十七。」

      尚老先生說︰「第五天了吧?」他看向白翡麗,語氣忽然嚴厲︰「人呢?」

      白翡麗剛夾了一口米飯在嘴裡,聞言一下子嗆到,劇烈咳嗽起來。

      尚老先生不高興了︰「你別又跟我來林妹妹這套。」

      白翡麗捂著胸口咳了兩聲,白皙的臉色有些泛紅,他抬起目光來看向余飛,出口的卻是一句白話︰

      「點解你喺度?(你怎麼在這裡?)」

      余飛反應也是快,白翡麗這是要和她串供啊,她於是也用白話答道︰

      「你婆婆、公公呃我過嚟嘅。(你姥姥、姥爺騙我過來的。)」

      「我姥姥姥爺怎麼騙你過來的?」

      「他們那天看到我了,我沒看清他們。」

      「上次為什麼自己走了?」

      「我很多事要做啊,還要考試。」

      「那為什麼不留聯繫方式?連借你的手機都清乾淨了?」

      「你想怎樣?你想和我談戀愛嗎?——」

      這一連串的對話說得極快,幾乎都沒有停頓,卻在最後戛然而止。

      尚、單二老不懂白話(指粵語),一下子竟沒反應過來,尚老先生一拍桌子︰「小白子!你——」

      白翡麗忽的用普通話說︰「女朋友。」

      三個字把尚老先生這一口氣堵在了嗓子眼兒裡。

      尚老先生沒好氣說︰「22號白天不是還說沒女朋友的嗎?」

      白翡麗盯著余飛︰「之前吵架,分了,22號晚上又回來了。」一如余飛當時對著言佩珊的語氣。

      余飛心想,這個人真的什麼都記得清清楚楚。

      尚老先生︰「你們……」他不知道說什麼好,單老太太勸他︰「年輕人嘛,談戀愛分分合合的,太正常了。」

      尚老先生說︰「既然是男女朋友,就大大方方來往,別鬧得我們老人家一驚一乍的,嚇出心臟病來。」

      余飛覺得這氣氛有些微妙,竟像是真的拿她當一家人了一樣。她有些臉紅,也不知道當時白翡麗面對母親的淡定是怎麼做到的。她拿頭髮遮了臉,含糊地「嗯」了一聲。

      單老太太摸摸她的頭頂,笑眯眯地說︰「小余兒害羞了呢。傻孩子,有什麼好害羞的。以後呢,想在這裡住就在這裡住,別大清早看到我們回來就跑了。」

      余飛本來還沒怎麼害羞,被單老太太這麼一說,卻差點把臉都埋進碗裡去。

      她說︰「您先別告訴余大夫,我和他關係還不太好。」

      單老太太怔了一下︰「好好好,慢慢來。」

      接下來尚、單二老又問兩人是怎麼認識的、認識了多久了之類的一些細節,余飛一概只做旁聽者,任由白翡麗回答。白翡麗只說是今年四月份在Y市認識的,到現在八個月了,聽起來完全沒扯謊,卻又巧妙避過了一些老人家會覺得敏感的東西。

      吃過飯,餐具都拿進廚房,連同保溫桶的餐格都一並擱進洗碗機裡。白翡麗上樓漱口,余飛在會客廳,見尚老先生懷抱著虎妞,用平板電腦在看一出京劇。

      余飛聽著那腔調耳熟,湊過去一看,嚇了一跳——屏幕上的那人,可不就是她自己?

      她按著心口壓了壓驚,說︰「尚老師——」

      「叫姥爺。」

      「……姥爺,您愛聽京劇?」

      「我和你姥姥都喜歡聽。聽余清說,你也是學京劇的?」

      「是的……」余飛斟酌著,又問︰「您看的這個是……」

      「哦,這是繕燈艇一個叫余飛的女老生,我和你姥姥想去聽一場她的戲,但她現在不知道為什麼不演了。讓小白子去打聽,也沒打聽出個所以然來。你聽說過她沒?」

      余飛默然想,倘是認了,又要扯出為什麼會離開繕燈艇那些事來,橫豎她現在已經不能回去唱了,不如不說,便道︰「沒有。」

      尚老先生嘆了口氣,揮揮手︰「你去和小白子玩去吧,不用管我們老人家的,待會我和你姥姥要出去串門子。」

      余飛說︰「那您注意點腰。」

      余飛上樓去,姥姥塞了一個洗得乾乾淨淨的圓咕隆咚的大隻果給她。

      底下的虎妞喵嗚一聲,掙身而起,被姥爺按在了懷裡。

      白翡麗站在房間窗子邊上,手伸出窗外,也不知道在做什麼。

      余飛走進去,慢慢用背靠鎖上了門,斜倚在門邊,說︰

      「男朋友。」

      白翡麗回頭,向她招手,示意她過來。

      余飛便走過去,只見他在擱鳥食。窗台上落了好幾只鳥,撲稜著翅膀在啄食。這些鳥長得胖胖的,羽毛油光水滑,一看就知道在認真過冬。

      余飛偏著頭問︰「你養的?」

      白翡麗點點頭。

      余飛心想你就胡謅吧,又問︰「那你都認識它們咯?」

      白翡麗又點頭。

      余飛瞅著這幾只鳥還都長得不一樣,她反正認不出是什麼鳥。她手裡頭滴溜溜轉著隻果,偏著頭問他︰

      「哪只是在屋頂上瞅著我們做好事兒的那個?」

      他忽的轉過頭來看著她,默然的,眼睛漆黑幽深。

      她頓時笑得花枝招展︰「就知道你胡說八道。」

      沒想到他真的伸出手去,指住了其中一只黑頸灰羽、翅膀和尾巴是灰藍色的鳥兒︰

      「這只,灰喜鵲,叫喜田。」

      余飛有些傻眼,說︰「你怎麼知道是牠?」

      白翡麗雙臂擱在窗台上,目光注視著那些啄食的鳥兒,說︰

      「牠的叫聲不一樣,它叫kwi——kwi——kwi——」

      他惟妙惟肖地學著鳥叫,余飛心想還真是和那晚上的叫聲一模一樣,一時之間竟然分不出他到底是在說真話還是胡扯。但他那副一本正經的樣子,又讓她忍俊不禁。

      然後她就聽見白翡麗望著夜色中說︰

      「牠說︰親她,親她,親她,我就親了。」

      余飛忽的說不出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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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0-14 08:53:38 |只看該作者
39.摸到他化

      他眼尾的樣子長得像一枚精緻的葉,鼻尖落進群林漠漠的夜色裡。鳥兒吃飽了就撲楞著翅膀飛走,這裡像一片孤獨的聖地。

      余飛厚顏無恥地想,白翡麗一個人關在這裡太浪費了,就需要她這種人來欣賞。

      她轉了轉手中的隻果,問︰「吃嗎?」

      白翡麗看了她一眼,點點頭。

      余飛環視一周,白翡麗房中沒有水果刀。這隻果雖然被姥姥洗得很乾淨,她還是習慣削皮吃。她說「等我一下」,就開門下樓。

      樓下姥姥姥爺已經出門去了,連虎妞都不見了。

      余飛去廚房拿了把小水果刀。她自恃刀功好,邊上樓邊削,把隻果皮削成長長的一條,又薄又整齊。然而這刀子比她估算的要鋒利得多——當她在手裡里把隻果切成兩半時,力度沒能把握精確,刀刃過核如吹毛斷髮,一下便割進了她的手心裡,鮮血湧出。

      她受這種小傷受慣了,也沒當回事,首先想到的就是還好沒弄髒隻果。

      她把隻果和刀都挪到右手,左手手心向下窩起來,免得血流到地上。

      她幾級樓梯上去,站在白翡麗門口叫他︰

      「你家的創可貼在哪裡呀?」

      白翡麗疾步走過來,「你怎麼了?」

      她毫不吝嗇地把左手伸出來給他看︰左手掌心到手掌根部靜脈處一道血口,手心裡已經積了滿滿的一捧血,想一個小小的血泊,殷紅刺目。

      她滿不在乎地說︰「劃著手了。」

      她看見白翡麗的臉色在那一瞬間化作蒼白,白得可怖。他一掌就把她推了出去,力氣大得她險些跌倒。幸好身後就是欄桿,她的後背重重地撞在了欄桿上,房門在她眼前「砰」地一聲合上,依稀聽見他的聲音說︰「茶幾底下的抽屜裡。」

      余飛愣了一秒,用力地捶他的房門︰「白翡麗!你搞什麼呀!我受傷了,你幹嘛把我關在外面?!」

    門裡沒有回應,隱約聽見很長的、有些吃力的呼吸聲。

      眼見傷口還在冒血,余飛怒氣沖沖地下樓,在白翡麗說的抽屜裡翻出了創可貼,正想貼完了就走,腦子裡忽然飛快閃過一個念頭︰

      白翡麗是不是暈血?

      這個念頭很快在她腦海裡聚集起了許多凌亂的碎片。

      母親重病時她在醫院裡見過這種人,抽血時一定得頭朝一邊,緊閉雙眼,見著血就昏迷過去。

      白翡麗陪她陪練《湖中公子》的那天晚上,她一不小心用那把開刃的劍劃傷了他的胳膊,本是小傷,他當時的反應就很反常。

      隨身帶一堆紗布藥棉、醫用膠布,這是一般人會做的事?

      她嘲笑他是一朵嬌花,嬌生慣養,遇風即摧。

      吃飯前他從樓梯上摔下來,尚、單二老都如臨大敵,問的便是「摔傷沒有?有沒有流血?」

      她以為尚、單二老是太寵溺他,捧在手上怕掉了,含在嘴裡怕化了,但真的是那樣?

      想到這裡,她連忙又撕了幾個創可貼,把傷口貼得死死的,又洗乾淨了手,匆匆爬上樓去。

      她狠狠地踹他的房門︰

      「白翡麗!開門!」

      踹了好幾腳,她聽見房中「嘩啦」一聲,像是椅子打翻在地。又有極細小的聲,像是藥丸頂破泡罩鋁膜的聲音,隨後便再沒了動靜。

      余飛著急了,她沒有二老的聯繫方式,余清那邊她每次都是登門造訪,從來沒有要過電話,她甚至都不能通過余清來找到二老。

      這時候她忽的想起在Y市演出結束後的那一晚,展覽館對面的老巷中,她一竹竿打在了離恨天和陰度司臉上。陰度司當時摸著臉罵了一句︰「我去,流血了!你這娘們還動手!」

      白翡麗今天不過看到她手中的血,就差點暈過去——也不知現在暈過去沒有。倘是那時候他出來,看到離恨天和陰度司滿臉是血的樣子,他又會怎樣?

      不是不想,而是不能。他要是真不想,後面阿光欺負她的時候,他又為什麼會站出來?

      後面警察來得很快,她應該早就想到,不是離恨天他們叫的,而是白翡麗叫的。

      也不知道那種無能為力,是怎樣一種感覺。

      余飛繼續敲門,仍沒有任何回應,她愈發的驚慌。她跑進隔壁的洗手間裡去,推開高高的通風窗,只見底下有一個空調台子,正好在兩間房的窗子之間。再底下,便是枯黃的草皮和灌木叢。

      不過二層樓高,以她這種皮實的身體,就算掉下去也要不了命的。余飛這時候心裡頭的虎勁兒上來,墊著個凳子就從高窗上翻了出去,輕輕一跳落在了空調台上。

      空調台離白翡麗的房間還是有一定距離。她小心翼翼地站在空調台的鐵護欄上,一手抓著空調的管道,一只手夠住了窗台,身體一盪,整個人就懸空在了窗台下。

      所幸白翡麗剛才餵鳥,房間窗子還是開著的。更所幸她十幾年來練功不懈,臂力和腰力都甚好。兩只手都扒緊了窗台做引體向上,她像個猴子一樣往上爬。她叫︰

      「白翡麗,白翡麗,你還醒著嗎?」

      白翡麗扶著牆過來,一看見窗子外面掛著的她,本就蒼白的臉色愈發蒼白了,忙滑開窗扇,伸出雙手穿過她的腋下,把她用力往上抱,整個人從窗子裡拖了進來。

      余飛雙腳一落地,一個沒站穩,就撲著白翡麗壓倒在那張床上。余飛緊靠在白翡麗身上,只覺得他臉頰和脖頸又濕又涼,這時候又沁出薄薄一層冷汗。她去摸他的手,也是涼而無力的,脈搏細微。

      余飛拿手把他微濕的頭髮撥到耳後,說︰「你嚇死我了,暈血怎麼不早告訴我啊?」

      白翡麗翻了個身,背對著她。半睜著眼睛,長長的睫毛棲息在白皙的皮膚上。

      余飛在他耳邊說了句話,眼睜睜看著他的耳朵從根部一直紅到頂上。

      余飛摸著他飽滿耳垂上的三個小孔,果然如她想象的一樣乾淨又柔軟,有著奇異美好的觸感。她掛心數日,此刻終於心滿意足,裝模作樣嘆了口氣,說︰「那我以後來例假可怎麼辦吶?生孩子可怎麼辦吶?」

      眼見著他仍是不理她,她貼著他的耳朵,叫︰「阿——」

      一個「翡」字沒來得及出口,他翻身壓過來,緊吻住她的嘴唇。

      余飛裝模作樣掙扎了兩下,便抱住他親。他的氣息清新,怎麼親都讓她舒服喜愛。他涼沁沁的右手從她毛衣底下探進去,引得她咯咯直笑,但笑聲很快又變成低低的急促的聲息,他環著她削窄的背和腰肢,卻始終不離她的嘴唇,不許她叫出那兩個字來。

      余飛的眼睛裡被他的目光注滿春水,正當覺得他完全情動時,聽見他說了句話︰

      「趁我現在還清醒著,我送你回去吧。」

      現在便是他說什麼她都毫無保留地相信,也不會去思考,她只知道這晚上留宿在這裡確實不太好,趁著二老還沒回來,先回家確實比較適當。

      兩人穿好了衣服下樓出門,白翡麗的車停在小樓的另一頭。余飛心想要是停門口,她不就一下認出來了嗎?說不定又是二老趕著白翡麗停到樓後面去的。

      白翡麗開車把余飛送回到她的小區裡,余飛下了車,正在猶豫是要和他道別呢,還是邀請他去她那個老破小的公寓裡去坐坐,卻見白翡麗已經鎖了車,跟在了她身邊,只是有點恍恍惚惚的樣子。她往前走一步,他便跟一步。她心中竊喜,也不用多說些什麼尷尬的話,就這麼一步步地把他引進了自己的公寓裡。

      一開門,一股冷氣撲面襲來,暖氣還是沒修好。公寓很小,不過四十來平米,一床一桌,一廚一衛。除了一些考研的書,基本上沒什麼東西,收拾得乾淨整潔,看著十分清寒。

      余飛拿了一雙超市買的乾淨棉拖鞋給白翡麗穿。還沒待她解釋什麼,白翡麗已經脫了外套,徑直上了床,扯了被子蓋上了。

      余飛︰「……」

      余飛有些不大明白白翡麗的套路。所以他這是不打算走了?

      但是她這裡……沒有安全措施啊。

      余飛是個果斷的人,她很快下樓去買了一盒。然後鑽進浴室,開著浴霸洗了個澡。

      到床上,白翡麗已經睡得很熟,蜷成一團像個刺蝟。他睡覺倒是安靜,一丁點聲音都沒有。余飛搖了搖他也搖不醒,心想這是什麼情況呢?這個小房子暖氣一直不充足,她是習慣了的。但她怕這個嬌生慣養的大公子覺得冷,給他那邊開了電熱毯,又加了一層厚毛毯。

    他是和衣而眠的,余飛擔心他早上起來會冷,想了想,還是把他的衣服都扒光了。這麼一通折騰他還是沒醒,余飛已經不抱任何希望,自己在他旁邊睡下。他卻又像是感覺到了冷似的,貼過來,然後把她抱住。

      余飛之前的心中竊喜現在已經蕩然無存。

      她只覺得備受折磨。

      如果白翡麗是個蠟像——他現在就是個蠟像。

      余飛失眠。

      在被他抱了許久之後,她終於反撲過去——摸到他化。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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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4-28 09: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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