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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慕冰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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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小狐濡尾 -【夢見獅子】《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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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0-14 08:56:47 |只看該作者
50.天生驕傲

      余飛站在枕草居的門邊角落裡等白翡麗。

      門外依然大雨如瀑,客人們在門口穿鞋時,勾肩搭背地做著最後的交流,哈哈大笑著達成一致然後離開,外面許多輛式樣高級的車在等著他們。餐廳的女主人鞠躬向他們道別。

      枕草居的門口過道實在太小,余飛已經讓到最邊上,這些人仍然免不了和她擦身而過,衣香鬢影,雨霧空濛,觸手可及,卻是另外一個世界。

      無聊中,余飛出神地望著嵌入牆中的玻璃櫥窗,裡面陳列著各種日本的手工藝品,看起來是枕草居主人的收藏。

      其中放在最高處的一個巴掌大的手工娃娃吸引了余飛的注意力,娃娃穿著紅黃色的傳統和服,一雙大眼睛瀲灩而有靈性,仿佛靈魂裂開的傷口;黑色的絲做成厚重的齊瀏海和長頭髮,蓬鬆飛起,看起來有點像她之前的樣子。

      余飛多看了兩眼,忽的就見一個身材高大的人走過來,伸手撥開櫥窗,將那娃娃拿了出來。

      余飛吃了一驚,只見那人穿著千鳥紋的西服馬甲,外套拿在手裡,倜儻風流的模樣,不是白翡麗的父親是誰?

      他拿著這娃娃和那餐廳的女主人低聲說了什麼,女主人面露難色,余飛勉強聽見了兩個詞︰「珍貴」、「不賣」。白父展顏一笑,湊近過去又說了什麼,嘴角勾起的笑容迷人又勾魂。過了一會,女主人垂首,微微點了一下頭。

      白父便走過來,拉起余飛的手,看了她一眼,把娃娃放在了她手心裡。

      拿在手裡才知道有什麼不一樣。這娃娃的身體竟然是瓷做的,涼潤光滑,又帶著一種脆弱,像極了女孩肌膚吹彈可破的感覺。和服雖小,那刺繡和質感,卻極為精美。余飛不自覺地撚了一下,那和服底下,竟隱約還有精細的紋身。

      余飛一時之間不知所措。然而白父未作停留,一語未發,披上西服就出去了,有人撐著傘將他引進一輛車裡。

      余飛此刻的感覺難以形容。

      她只不過多看了兩眼,就平白無故地得到了一樣別人珍藏已久的東西。

      這種感覺她從未有過。她過去只知道,她有怎樣的付出,就能有怎樣的回報,沒有什麼是她多看兩眼就能得到的。

      她慢慢走過去,把娃娃遞還給那個女主人。女主人連連擺手︰「不不不!」

      她又把娃娃放在女主人身邊的桌臺上然後走開,女主人拿著娃娃跑過來,塞進她手裡,非常誠懇地向她深深鞠躬︰

      「請您務必收下!它已經是您的了!」

      女主人說什麼也不肯收回,她能聽懂漢語,但會說的只限於簡單的交流,她一直說不,余飛也沒有辦法。這時候白翡麗出來,拉著她往外走,說是叫的車已經到了。余飛看著他,也不知道應該怎麼跟他說這件事,只得先把娃娃收起來。

      白翡麗的右手抓著她,走在前面,余飛聞到他身上有淡淡的酒味。她記得他和那些日本人喝了不少清酒,有些是代他父親喝的。據說那清酒後勁特別足,也不知道他有沒有醉。

      走到車邊,余飛躊躇了一下,說︰「阿翡,要不你還是送我回家吧。」

      他右手忽然放開她,驀地轉過身來,一雙眼睛幽黑幽黑的。

      他說︰「嗯?」

      余飛說︰「我還是回家吧,我今晚狀態不是很好。」

      他左手拉開車門,挑著眉梢看著她,說︰「上去吧。」

      余飛有心事,在車上發呆。窗外大雨結成模糊的一片,什麼都看不大分明。白翡麗也沒說話,左手抓著她的手,食指指尖在她手背上慢慢地劃著。

      十來分鐘後,車停下來。余飛心想怎麼這麼快就到了,推開車門下去一看,卻是白翡麗住的那家五星級大酒店。

      余飛詫然,被白翡麗帶著她往裡面走。她叫著他︰「阿翡,你怎麼把我帶這裡來了。」

      白翡麗的聲音輕忽空靈,不大像他平時的聲音,像廣播劇中的一樣︰「你不是要給我過生日嗎?」

      「剛才大家不是給你過過了嗎?」

      他轉過頭來,一雙眼睛又亮又深,盈盈然若兩注春水,他說︰「我就想讓你一個人給我過生日。」

      這樣的眼神,她印象中除了在“筏”中的那一晚,此後就再沒見過了。但這雙眼睛是鐫刻在她心底裡的,這時候他明明沒有笑,給她的感覺卻是笑著的。余飛忽然覺得他像個妖精,而她被蠱惑,就這樣跟著他往前走。哪怕她坐電梯有著恐高的暈眩,她也忍了下來。

      快到他住的行政套間時,廊道上有一個三級的階梯。余飛記得這裡,突然停了下來。

      她說︰「阿翡,我……」她心中一團亂麻縷不清楚,總覺得有什麼話想說,卻又不知道說什麼。

      白翡麗在階梯前轉過身來,說︰「你還記得嗎?那天晚上,你也是忽然走到這裡,就說什麼也不往前走了。」

      余飛訝然抬眸。

  白翡麗彎唇笑了起來,沒有笑出聲音︰「你說你不能再跟我走了,因為我只是長得好看,但不是你的獅子。」

      余飛怔住,她完全不記得,她那晚醉酒之後還說過這樣的話,有過這樣的舉動。

      她說︰「那然後呢?」

      「我就問,你的獅子是誰?你不停搖頭。我又問,你的獅子是什麼樣的?你想了半天,說,我的獅子,強壯有力,隻手遮天,一隻手就能把我舉起’。」

      余飛聞言羞憤欲死,心想她竟然說著這麼愚蠢可笑的話嗎?可是”獅子說”, 只有恕機和她知道,白翡麗怎麼可能是編出來的呢。

      她強忍著羞恥又問:「那再然後呢?」

      「然後我就一隻手把你抱進去了。」

      余飛雙手捂住了臉。

      白翡麗說︰「所以這次,你是還想讓我抱你進去?」

      ******************************

      余飛自然是自己走進去的。

      行政套間還是她記憶中的那個樣子,有一個房間房門緊鎖,其他的陳設都沒變。只是這次白翡麗沒有帶行李過來,所有的東西都是他新買的。進門後房中亮起了朦朧的夜燈,影影綽綽的,勉強能看見人。

      余飛看了半天也不知道燈的控制開關在哪裡,卻見白翡麗把蛋糕在桌上放下來,開了台燈,微揚起頭,伸手去解自己的領帶。他的喉結天生不是很明顯,只有這樣仰頭時才會有一個秀氣的突出。但男人做這種寬衣解帶的事,天然會有一種誘惑。余飛看著他,心情漸漸好起來。

  解了領帶,他又伸雙手去解自己的頭髮。他像是知道她在欣賞他似的,銜著枚一字髮卡斜眸看向她,勾著嘴角笑了一笑。

  唇紅齒白,明眸善睞。

      這一顧一笑,何其生動可人,在這昏暗光線裡,有一種靜止宛如油畫般的美。

      余飛有那麼一瞬的恍神,腳撲朔,眼迷離,安能辨我是雄雌?

      他用手指把頭髮抓順了,些微的淩亂卻又自然。他看了眼床頭的時鐘,說︰「還有十分鐘。」

      他說的是距離這一天結束。

      他打開那盒蛋糕,裡面的霜淇淋、牛乳和酪坯已經糊成了一團泥濘,看著甚至有些噁心。一小束雛菊也完全蔫掉了。

      余飛忙把盒蓋又合上,說︰「別吃了。」

      白翡麗沒理她。他抖開蛋糕盒裡的那張乳白色的手工臺布,墊在了桌上,又把蛋糕托盤和雛菊端正地擺放在了上面。

      他拿著那個盒蓋,上面有一個腰封,上面鐫印著金屬色澤的文字:

      「Birthday is real rebirth/新生之日,是生日」。

      他癡癡然地看著那幾個字看了許久,笑了起來。可是余飛分明看見他眼角有什麼閃閃發亮的東西流了下來。他低下頭,自言自語般地笑說了一句︰

      「好多年,沒有過過生日了。」

      他從腰封底下抽出一把造型別致的金屬杓,一口一口的,慢慢把糊掉的蛋糕吃得乾乾淨淨。

      兩個人安靜地望著。

      坐了好一會,還剩兩分鐘的時候,他忽然抬起頭說︰「我的禮物呢?」

    ************************

      余飛還有什麼可給予的,她自己就是禮物。

    她唇上的唇釉在吃飯時早就被擦乾淨了。白翡麗卻把她按在床上,用她隨身帶著的唇釉給她塗上,又用手指給她細細緻地抹勻了。

  他做這些的時候,離她那麼近,神情和目光又那麼專注,她光是看著,便情生意動了。到他左手手指抹過來的時候,她咬住他的指尖,他便笑了起來,右手從她後頸撫上去,托住她的後腦勺,左手的食指整根送進了她嘴裡,插她的喉嚨。她反射性地嘔了一下,他便笑得更壞了,收回了食指,指尖從她的舌根一直摸到舌尖。

  他的目光這麼的綺靡,他便是對她做什麼她都心甘情願的。他的手指挑逗她的舌尖,一顆顆地摸過她整齊如編貝一般的牙齒。白皙的手指在她嫣紅的口唇間滑動,怎麼看都是綺情萬種,充滿了隱喻。

  他的手指從她雙唇中抽出來,牽連著透明的液絲,從她眼前經過。她的臉頰上有著動情的暈紅,他手底下撩著她旗袍的下擺,褪去了她的底衣。裹著粘液的指尖尋到那一點時,余飛「啊」了一聲,整個人都像過電似的蜷縮了起來。

  他撚著她,她便幾乎要哭了,溺了水一樣垂死掙扎:「阿翡!」

  她像一條泥塗裡的魚,掙扎了許久,他便從她背後進來。這樣的姿勢余飛是最怕的,她總是撐不了多久。但他這夜格外熱衷,反反覆覆,弄得余飛最後都沒了聲氣。他中間又開了床邊的頂燈,余飛都能感覺到那熾熱的光灑在她的脊背上。她知道她知道他在看她的身體,甚至還看他們的交合之地,這種感覺令她覺得分外羞恥。她終於弄明白了在哪裡控制燈光,掙扎著伸開身體要去按掉那盞燈,卻被他抱緊了半壓在床頭,又鈍又沉地頂了兩下。余飛呻吟出聲,終於服了軟,扶著床頭塌下腰來,方便他入得更深,上半身卻高高地折挺了起來。

  她背上還有兩道殘留的鞭痕。起初的兩下實在入肉太深,恕機給得藥再好,也除不掉那兩道疤痕。

  濕漉漉的舌尖舐過那窄長的粗糙痕跡,她一陣兒一陣兒地顫慄。

  他的聲音空濛,如寂靜山谷的足音。他問:「還疼不疼?」

  余飛軟軟地說:「早不疼了。」

  「之前那麼多的傷,誰把你打成那樣?」

  余飛昏昏沉沉的,心想他竟然還記得那麼久遠之前的事情,她身上痠軟得扶不住了,趴下來伏在了枕頭上。

  「戲班打的。」她說。

  「你做錯了事嗎,他們要打你?」

  「沒有,我沒做錯。我什麼都沒錯。」她閉著眼睛,喃喃地說。

  他便按滅了燈,將她翻轉過來,深深淺淺地吻她。

  *********************

  兩天后,余飛坐火車回了北京。

  倒不是有什麼急事,反而是一件喜事——她收到了戲曲學院的錄取通知書,伴隨而來更大的驚喜是,她不但拿到了獎學金,之前申請的導師也欣然接收了她,讓她有空去見見面,他手頭上有新課題,如果她有興趣的話可以提前參與進來。

  她那片荒蕪的園子忽然照進了一片光。

  這一年多時間中,她看清了自己的一無所有。她在一片不毛之地上倉皇而行,黑雲沉沉,她被打進了佈滿冰渣的沼澤又艱難地爬出來,現在她終於看到一點亮了。

  她心中有些慌慌張張的喜悅,搖搖欲墜的那種,在火車上看著一路向北的風景時她覺得有一些迷亂。

  她心裡頭有底了,這才是屬於她自己的世界。她記得恕機曾經念叨過一句話,「魚躍此時海,花開彼岸天」,她覺得像她此刻的心境。

  白翡麗原本也打算回北京,然而就在他們一起去火車站的路上,他接了個電話,把余飛送到之後,又匆忙折返回去了。余飛沒問他什麼事情,她覺得不懂的事情,就沒必要再問。

  六月下旬的北京,已經徹底步入了酷暑,乾燥又炎熱。出租屋中一個多星期沒住人,雖然門窗緊閉,也積下了許多灰塵。

  余飛打掃了一下,小芾蝶來了。她剛考完期末考試,要回家去。之前她迷上了養多肉,馬放南山看她辛辛苦苦地養乙女心,兩三塊錢指頭大小的,養一盆死一盆,實在看得著急,就買了一盆果凍乙女心的老樁給她,可算讓她給養起來了。這次她要回去,就把這一大棵乙女心送到余飛這裡來照顧。

  小芾蝶絮絮叨叨地給余飛介紹這盆乙女心怎麼養,注意事項有哪些,末了就加上一句:「這盆老樁已經有好多年了,品相特別好,市場價一兩千呢,表姐你可別給我養死了!」

  余飛乜了她一眼:「馬放南山送你這麼貴的花?」

  小芾蝶送給她一個鄙視的微笑:「你可別以為他對我有什麼心思。一千多塊錢對他來說就是灑灑水。」見余飛不像是被說服的表情,又說:「其實能把cosplay玩大的,除了我這種家裡有服裝廠的,大多家庭環境不錯啦。當然最厲害的還是你家關山老爺,鳩白一開始沒人投資也沒盈利,啟動資金都是他出的。一出手就是玩二次元舞臺劇的大佬,你說厲害不厲害?」

  余飛抬眉,說:「我在鳩白這麼長時間,怎麼也沒聽人說過?」

  小芾蝶吐了吐舌頭,說:「鳩白的人大都不知道呢。其實我也是無意中發現的。前兩天九哥出去和Se的人開會,路上發現有些資料忘記帶了,就打電話讓我給送過去。路上我偷偷看了一眼,誒,我以前經常被我媽逼著看財務報表的,其實我都看得懂。」她又心虛地看了余飛一眼,說:「我也沒和別人說啦,看你是關山老爺的老婆,才跟你說的,我以為你都知道呢。」

  小芾蝶走後,余飛從箱子裡把那個和服娃娃拿了出來,端端正正地擺放在了床對面的桌子上。

  她盤腿坐在床上,披頭散髮,對著那個娃娃看了半天,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情。

  過去這半年時間,白翡麗沒有給過她任何東西。

  她演《湖中公子》的演出費他一直沒給她,提都沒有再提過。

  不但沒給她什麼東西,他還總是到她這裡來蹭吃蹭喝,只不過是自帶食材,而早餐,那一定是要賴著她買的。

  他就偶爾請她看個演出,幫她買張車票罷了。

  他沒有掩飾過他『富二代』的身份,他穿的用的,耳朵上戴的,都是好的。但這些就像一種明亮而不刺眼的光輝,圓潤而不吵鬧的聲響,你能感覺到他的修養和氣質,卻不會覺得不安和刺激。

  這些都是他刻意在控制的。他其實把她看得很穿,看得很透。

  只是他精心在她與他之間營造的這樣一種微妙的平衡,被秦風那寥寥的幾句話,被他對這一切毫無知覺的父親,用這一個娃娃打破了。

  那晚上是一個偶然,但或許也是一個必然。

  她想,白翡麗在佛海邊上,撿起她那幾張專升本的學位證的時候,是什麼感覺?

  去Y市的火車上,她笑話他像個沒有坐過火車的傻子的時候,他又是怎麼想的?

  她慢慢地俯下身。她的身體那麼的柔軟,她的雙手落在了腿上,頭埋進了雙手裡。

  *********************

  幾天之後,余飛約了蘭庭等幾個繕燈艇和她相熟的師兄弟和師姐妹們吃飯,慶祝她考上戲曲學院。

  吃飯的地方就定在佛海邊上的一家老北京爆肚店子裡。這家好吃不貴量又大,過去他們繕燈艇這號人經常來吃,老闆都和他們熟透了。

  余飛這天剛見完導師,很是高興,用剛拿的獎學金定了個包間請大夥兒進去吃。余飛這一年來都至多在佛海周圍徘徊,從沒回過繕燈艇,這晚同大夥兒再見面,彼此都覺得親切。吃飯時聊起余飛過去帶著蘭庭這幾個小師弟闖下的禍,大家都笑得前仰後合。聊到開心處,余飛敲敲桌子:

  「正好這幾天繕燈艇在維修停演,大家敢不敢喝點酒!」

  大家面面相覷,不知道誰帶了個頭,爆出一聲「喝!」

  這下便熱鬧了。余飛叫了老闆拿酒進來,啤酒白酒都有,讓大家酌情選擇。老闆笑眯眯地說余飛:「你這個壞蛋頭子,盡教唆別人幹壞事!」

  余飛毫不在乎地燦燦然一笑,點了點自己的後腦勺:「那可不?艇主應該特後悔沒把我腦袋後面這塊反骨給卸了。」

  老闆笑著搖頭:「怕了怕了,我給你們把門關上,你們就偷著喝吧,你們艇主那暴脾氣,我可得罪不起。」說著,讓人送了好幾碟下酒的開花豆和蘿蔔皮進來,真把包廂的門給帶上了。

  這一有酒,整張桌子的氣氛就起來了。劃拳,鬥酒,串演逗樂子,定是要串最不擅長的行當,比如蘭庭這種擅閨門旦的,定是要唱架子花臉猛張飛,余飛這種呢,什麼都能張口就來,就只能逼著她演嬌羞小花旦了。

  大夥兒酒酣耳熱之際,有一個師姐笑道:「飛師妹,你今晚喝這麼多,待會兒可怎麼回家?你可不像咱們,走兩步就能到繕燈艇睡。」

  蘭庭說:「盧師姐,這你就不用操心了,咱們飛師姐現在看著像單身嗎?」

  眾人頓時長長地「哦——」了一聲,眼睛中閃爍著各種各樣充滿興味的光。

  蘭庭其實就這麼一試探,余飛是個耿直的人,笑著,不說是,也不說不是。眾人也都看出端倪來了,盧師姐趁熱打鐵:「飛師妹看上的人,那一定帥得天殺地滅的,要不就帶過來給大夥兒看看吧!」她望向桌上眾人,雙手往上抬了抬,示意大夥兒呼應:「大家說好不好呀?」

  大家自然異口同聲:「好!」

  余飛轉著手心裡的手機,上午她預訂座位的時候,收到了白翡麗的一條短信,說今天回北京。她說怎麼這麼突然呀,我晚上約了朋友吃飯,隔了半天收到他的回復:想見你。

  她那時候心中挺感動的,不知道回復他什麼才好,總覺得這種親密的話,就該當面說才好。

  手機在手心裡轉了幾圈,她給白翡麗發去了一條信息:到了嗎?

  他竟然很快回復了:剛降落。

  余飛想了下,給他發了一個餐館的定位,說:我在這裡吃飯,你可以來嗎?

  他說:好。

  余飛抬頭望向眾人,笑得坦坦蕩蕩的:「他等會就來。」

  眾人一片歡騰,紛紛恭喜她。這些恭喜背後的意思,大家都心知肚明,余飛也明白,但都不挑明。

  又喝了幾巡,這裡頭最年長的一個師兄帶著酒意說:「余飛,其實大夥兒都挺羨慕你的。」

  余飛愣了一下,說:「我都被趕出來了,三年上不了台,有什麼好羨慕的?」

  那個師兄說:「那是你不知道,繕燈艇的日子是越來越難過了。來看戲的人越來越少,艇主雖然沒說過,我自己估算了一下,今年肯定是在吃老底。這樣下去,也不知道還能撐多久。」

  師兄的話說出來,大夥兒都沉默了。蘭庭低著頭說:「民營的劇團本來就很難堅持。聽說艇裡那幾個有點名氣的角兒悄摸著都在另謀出路,咱們也不知道還能待多久。飛師姐,你早點出去,現在反而有了著落。」

  余飛有些吃驚,問:「艇主他們沒想想辦法嗎?」

  盧師姐說:「飛師妹,我現在覺得你當時是對的。很多老戲,太陳舊了,根本不符合現在年輕人的口味,就說你唱的《游龍戲鳳》,放到現在的角度看,不就是一個花心皇帝強搶民女嗎?占了人家姑娘的清白,還騙人家姑娘說帶你回去做皇后。現在還有哪個年輕人吃這一套!但咱們艇主就是頑固不化,說倪舸祖師爺當年就是這般演這般唱的,咱們要做的就是傳承,不是創新。」

  話說得深了起來,大夥兒又都不言語了。眼看著氣氛變得沉重,蘭庭出來打岔了:「不說這個了!咱們說點別的!飛師姐,聽說你去年年底那會又在佛海邊上打劉軍?」

  余飛訝道:「你怎麼知道?」

  旁邊另一個師弟說:「飛師姐,你在那晃了幾個月,總有人看到的吧?你也真是的,在佛海邊上晃著,也不來看我們一下。」

  余飛心裡頭卻亂了一下:既然蘭庭他們都知道她那段時間在那裡驅趕劉軍了,倪麟和師眉卿是不是也知道了?會不會又引起什麼誤會?

  那個師弟忽然意識到自己有口誤,余飛不來繕燈艇,還能是因為誰?登時恨不得打自己耳刮子。還是那個大師兄解圍說:「今天余飛不就來了嘛!來來來!喝起來喝起來!」

  眾人一片嚷嚷「喝喝喝!」酒很快又沒了,蘭庭出去扒著門框喊老闆送酒進來,轉身又把門帶上,回到座位上摸著肚皮說:「哎呀,喝酒真爽!」

  余飛教訓他:「就這一回,以後不許喝了!」

  蘭庭喝了點酒膽子也壯了,懟余飛說:「飛師姐,瞧你現在喝酒的爽快樣兒,這一年多肯定沒少喝,你還教訓我來了!」

  余飛:「誒你這小豆苗子,現在腰板兒直了不把我這個親師姐擱眼裡了是吧?我當時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的。」

  蘭庭氣道:「我來的時候都十歲了,誰讓你把屎把尿啦?!」

  他們就笑鬧起來,過了好一會兒也不見老闆送酒過來,蘭庭又嘟囔著起身去催。開門剛喊了一聲「老闆」,登時被眼前的人嚇得魂飛魄散,後退了兩步,戰戰兢兢地站在牆邊,纖瘦的身板還有點發抖。

  整個包廂中都是死寂。

  老闆跟在那來人的身後,還伸手伸腳地想要勸上兩句,但見來人冷若冰霜,唉聲歎氣了兩下,又灰溜溜地走了。

  倪麟一身薄綢長衫,站在包廂門口。包廂裡酒氣沖天,空的啤酒瓶子和酒杯倒得滿桌都是。

  他冷冷地說:「誰讓喝酒的?」

  眾人沉默。

  余飛坐著,胳膊肘撐在牆上,手指撐著頭,一臉的叛逆和傲慢,說:「我。」

  倪麟掃視了眾人一眼,說:「你們都回去。」

  眾人面面相覷,遲疑不決。

  倪麟說:「不想我告訴艇主,你們就回去。」

  余飛說:「大家先走吧,要是讓艇主知道,就是我連累大傢伙兒了。師叔頂多罵我一頓,還能把我怎樣?」她向大家揮了揮手,沒事人一樣:「快走吧,日後再會!」

  大夥兒在倪麟身後向她做出了「保重」「小心」「服服軟」之類的口型,魚貫而出。

  余飛背靠著牆,手指拿著一根筷子的頂端,懶洋洋地挑了挑碗裡的爆肚,說:「師叔吃了嗎?沒吃坐下來吃點。」

  倪麟背著手站著:「你黃湯灌多了,還記得我是你師叔?」

  余飛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我不當你是師叔,當你是什麼?」

  她這人骨子裡,天生帶三分妖嬈放浪,一喝酒,便更是藏不住。她坐在凳子上,凳子靠著桌子,她的肩背卻向後貼著牆,如此不正經地半仰坐著,修長的身段卻盡顯了出來。

  倪麟一言不發走過去,一腳把她坐著的凳子踢飛出一米之外。

  余飛也是腰勁練得夠足,凳子飛出去了,人卻沒倒,肩背頂牆,小腿一收腰肢一挺,人便站了起來。

  倪麟冷冷地問她:「你這一年多幹什麼去了?」

  余飛說:「你早不是我師叔了,沒資格教訓我。」

  她還毫無顧忌地反了個酒嗝。

  倪麟冷笑了下:「我沒資格,現在還誰有資格?」

  余飛恨之入骨地瞪著他,拔高了嗓音吼道:「從我要被趕出繕燈艇,你留都不留我一下開始,你就沒資格了!」

  倪麟忽的拿起桌上的一大杯涼水,全潑在了她臉上!

  他斥道:「你清醒點行不行!我留你做什麼?倪派擅長的從來就不是老生,是旦行,你師父招你進來,只想讓你做我的陪襯,你留在繕燈艇有什麼前途?!」

  余飛腦子裡「轟」地炸開。

  她一時之間,竟然無法思索。

  有太多的東西,猛然之間湧入她的腦海,顛覆著她所有的記憶,衝擊著她過去感情上的所有根基。

  她的身體晃了兩晃,手撐在桌子上勉強站穩。

  她想起來,是的啊,倪舸最擅長的就是旦行,倪麟作為倪家的傳人,自小就練的是唱旦角。小一輩弟子裡被倪麟單獨挑出來教的,也是最會唱閨門旦的蘭庭。

  而她呢,從小練扎實了基本功之後,就被安排著和倪麟一起唱。她那時候多高興啊,立志一定要唱到最好,這樣才配得上倪麟。所以在師父教她之外,她不知道又下了多少的功夫,去琢磨和學習老生的唱法,去錘煉她的唱功。

  她卻從來沒有想過,繕燈艇從來就沒想讓她成為一朵花,而只需要她做好一片綠葉。

  可她偏偏要開出一朵熱忱而熾烈的花來。

  「我以為以你的秉性,離開繕燈艇後自己也能走出一條路來。你想去讀戲曲學院,很好,你的導師那邊,我向他推薦過你,說你的根骨非常好。但你後來又在做什麼?」

  他「啪」地一聲,把一個套著粉色小熊手機套的手機拍在了桌上,手機裡放出一段錄音,「蘭花指撚紅塵似水……」妖妖豔豔,正是那晚她在語音頻道唱的《牽絲戲》!

  「這是你唱的吧!」

  倪麟從不曾如此發過怒。

  他一向是溫文中帶著冷,余飛從不曾見過他這般生氣。

  她被嚇得後退了一步,望著他,一句話也不敢說。

  「我在繕燈艇聽見一個打雜的女孩子放,別人聽不出,我還能聽不出?!你這唱的什麼東西!我教你唱了十年的戲,是讓你去唱這些狗屁不通的垃圾貨色的嗎?!」

  他何時這樣聲色俱厲過。

  他何時這樣口出惡言過!

  這一句句一聲聲,比當年落在她背上的鋼鞭還要讓她疼、讓她痛苦、讓她羞慚而揪心!

  而他還在說!

  「你會是棵搖錢樹——要是為了繕燈艇著想,我不會放你走。但你是個能成龍成鳳的人,我不能讓繕燈艇這個淺灘拘著你。你余飛,是要展翅高飛的人,不是一輩子扭扭捏捏唱朵風流海棠花。我望你出去後能唱失空斬,也望你能唱文昭關!但你都在唱些什麼東西!風荷嗎?風荷這名字配得上你嗎!」

  余飛在倪麟面前深深低下頭來。

  她濃密的長髮垂下,遮住了臉龐。她的十指緊緊地抓著桌布,指根的骨節高高聳起,蒼白而無血色。桌布上鋪著一層塑膠布,也被她盡數摳爛。

  倪麟望著她,手微微往上抬了一下,又背了回去。

  他冷聲說:「你要是敢在我面前哭,我就當不認識你。」

  他又說:「你好自為之吧。」

  他拂袖而去。

  余飛自他身後叫住他:「師叔。」

  倪麟止住步伐。

  余飛自他身後說:「我去年在佛海邊上趕劉軍的事情,你和師叔母是不是已經知道了?」

  倪麟頓了一下,沒有回頭,說:「知道,你以後不要再去做這種蠢事。」

  余飛問:「師叔母沒有不高興吧?」

  倪麟說:「她沒事。」

  余飛說:「我其實是怕他傷害師叔母,沒別的意思。」

  倪麟轉過身來,說:「那個孩子的事情跟你沒關係,你不要總放在心上。」  余飛低下頭,一聲不吭。

  「倒是你——」倪麟說,「那個叫什麼弱水的,當著幾萬人的面向你表白,我查過他的照片,想起來去年十二月底,他來繕燈艇找過我,問你去哪兒了。」

  「弱水?他去年來找過我?」余飛驚訝道,「他怎麼知道我就是飛?」

  倪麟冷冷道:「我怎麼知道?他一嘴的謊話張口就來,你最好少和這種不三不四不男不女的人來往,他只會毀了你!看看你現在,都墮落成什麼樣子了?一臉的風塵相!」

  倪麟離開了。

  余飛獨自一人在包廂中怔然許久,終於又抬起頭來,緩緩往外走。

  她在收銀台結了賬,走到餐館外面,見那裡停著白翡麗的車,白翡麗抱臂靠著車頭,望著遠處迷茫的夜色,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余飛叫了他一聲:「白翡麗。」

  他轉頭看見她,走了過來。他仍然是之前那樣的打扮,只是在燈光下,帶著一種疲憊的蒼白。

  她問:「你什麼時候到的?」

  他說:「剛到。」

  「怎麼不告訴我?」

  「你這不是出來了?」他給她拉開了副駕駛的車門。

  余飛坐了進去。她的酒確實喝得有點多,剛才被倪麟一杯水一潑,清醒了些,現在卻有更大的酒勁上來,令她昏昏欲睡。

  白翡麗開車把她送到她社區樓下,她已經睡得很沉。白翡麗搖醒她,幾乎是半拖半抱地把她搬上了三樓。

  進了她的公寓,她便立馬貼上來,抱住他的脖子吻他。

  她說:「我也想你的……」

  他一言不發地站在那裡,緊閉著雙唇,任由她急迫地吻他的嘴唇,他的下巴,他的脖子。

  他看著她一顆一顆地解開他襯衣的扣子,解到第三顆的時候,他忽然問:「余飛,我是你的獅子嗎?」

  她茫然地瞪著一雙微微翹起的鳳眼望著他,十分的無辜又無知。

  他又問:「是嗎?」

  她「哼」了一聲,不回答,卻去吻他精巧的鎖骨和鎖骨間的峽谷,又解開他的一顆扣子。

  「那你把我當你的男朋友嗎?」

  她仍是不回答,雙手從他衣下探進去,抱緊他的腰,頭埋進他的胸口,深深地去吸他身上清清冷冷的香氣。

  他的雙手漸漸收握了起來。

  在她還想進一步動作時,他忽的把她推開,將她按坐在了床上。

  「你就這麼耿直,連一句讓我開心一下的謊話都不肯說?」

  他離開了她的公寓。

  余飛迷惑地坐在床邊,似是不明白他為什麼突然這麼對她。然而濃濃的睡意襲來,她很快倒在床上,沉沉地睡了過去。

  ********************

  余飛次日醒來,依稀記得白翡麗昨夜把她送回來後便走了,又依稀記得他問過她『獅子』什麼的,她隱約覺得白翡麗有些不對勁,給白翡麗發了一條資訊,問他什麼時候有空,她想和他談一談。

  等了一整天等來他的答覆:

  最近很忙,回頭再說。

  余飛盯著這八個字看了半天,忽的拇指按住白翡麗的資訊欄向左一劃,點了「刪除」。

  眼不見為淨。

  她這一天,反思過倪麟說的話。倪麟讓她不要和白翡麗在一起,這話她斷然是不會聽的。過去師父和倪麟說的話,她也並非言聽計從,不然也不會總被艇主打得去文殊院拿藥。

  但不聽,並不意味著她沒有壓力。她希望白翡麗能給他一些信心——無論是那已經失卻的平衡,還是倪麟的反對——她希望能證明她是對的,而倪麟是錯的。

  然而白翡麗的態度讓她失望。

  她樂觀地想或許白翡麗過一段時間會好。反正他的脾氣一向時冷時熱,她習慣之後也就不以為奇了。又或許,他是真的很忙,鳩白工作室和他父親那邊,看起來他都得操心,一個人恨不能分成兩個人用。

  臨睡前,她又收到了樓先生的一條微信,祝賀她考上了戲曲學院,並告知她他今天到了北京,會盤桓一段時間,有空的話,可以一起吃個飯。

  她禮貌地表示感謝,又問樓先生是如何知道她考上了的,樓先生道是有朋友認識她的導師,提及說今年新招的學生中有這麼一個梨園遺珠。

  樓先生說吃飯的事,余飛沒太放心上。然而幾天之後,她去找導師聊他手底下的新課題時,認識了另外幾位元未來的同學。她無意間聽一個同學說到現在的民間劇團生存現狀堪憂,連曾經獨樹一幟的繕燈艇現在都岌岌可危。

  她這才意識到繕燈艇可能真的出了問題。當天下午她去了一趟佛海,約繕燈艇票房的那個大姐喝了杯茶,細細一問,才知道她走後的一年多時間,繕燈艇的收入全靠倪麟一個人的戲撐起來,其他戲目都不盡如人意。中間艇裡重新修繕古戲樓,翻新服裝、道具,做廣告宣傳,大筆的錢投進去,效果卻始終不理想。大姐又喝光一壺茶,說:「再這樣下去,工錢都發不出來,繕燈艇還開著幹啥呀,把樓賣了大家散了算了。」

  余飛思前想後一晚上,末了,約樓先生次日吃飯。樓先生欣然應允,但告訴她他有一個重要會議,估計得開上個一整天,讓她到中午來會場找他。

  余飛如約而至。樓先生開會的地方在CBD的地標建築裡,和她約在樓底下的一個新粵式餐廳吃。寒暄過後,樓先生便問:「你這回怎麼主動找我吃飯?」

  余飛跟樓先生也不拐彎抹角,簡單扼要地說明了來意。她覺得樓先生是見過世面的、有想法的人,希望他能幫繕燈艇出出主意。

  樓先生笑笑,說:「就算我出了主意,你們艇主願意聽?」見余飛默然,又道:「我曾經捐助過繕燈艇,和你們艇主還有你師父都聊過,繕燈艇存在的意義其實很簡單,就是把倪派藝術傳承下來。倪派其實是個非常有文化遺產價值的流派,比如那個蹺功——我非常喜歡看,這也是當時我捐助的原因。現在蹺功也就你師叔倪麟會了吧?可惜他很少演。」

  「傳承這件事,其實現在只有國家做得了。你們繕燈艇又想傳承,又想賺錢,這本來就是個自相矛盾的事情,我能出什麼主意?」

  余飛在繕燈艇這麼多年,知道樓先生這句話正中肯綮。艇主一直不許她自作改動,自然正是為了保存倪派原汁原味的東西,是為了傳承。她無從辯駁,沉思著,說道:「繕燈艇過去這麼多年,除了靠票房自給自足,也多虧了您這樣的捐助人。」  

    樓先生看出了她語氣中的斟酌,笑道:「你是想遊說我再捐一筆錢,幫繕燈艇渡過難關?」

  余飛低了頭,道:「那一筆錢對您可能不算什麼,但是也許就足夠讓倪派活下來。」

  樓先生的笑聲大了些,也不直接回答她,卻換了個坐姿,身體更傾向余飛,道:「看來你現在,終於想明白了一點:藝術是需要供養的。就如同提奧之於梵古,歐塞維奧·古埃爾之於高迪,Charles Saatchi之於Damien Hirst。沒有供養的藝術,就很難是獨立的、純粹的藝術。你想做藝術家嗎?」

  余飛遲疑了一下,說:「這是個更長遠的事情。」

  樓先生把筷子放下來,說:「很明確地跟你說,我現在沒有再捐助繕燈艇的想法。繕燈艇還沒有到走投無路的地步,我覺得他們應當先接受一點教訓再說——」他的目光看向余飛,「就當是我的一點私心,為你報個小仇。」他笑了起來,笑紋很深,眼睛裡透出幾分年輕人的玩笑之色。

  余飛知道很難說服樓先生了,他說的話也很有道理,繕燈艇也沒有到山窮水盡的地步,她一個艇外人早早來憂慮這件事,確實有些操之過急的感覺。

  吃完飯,樓先生送余飛出去,左手禮節性地輕扶在余飛腰間,邊走邊道:「你對繕燈艇的感情,我可以理解。不過呢,現在不是你操心的時候。等它真正做不下去了,咱們再來談,好吧?」

  余飛點頭,和樓先生道別。快要走出這座大樓時,忽然聽見有人在背後喊她:

  「余飛。」

  白翡麗的聲音。她驚詫回頭,果然是他。

  他示意她隨他來。

  走到一個無人處,他問她:「你和樓適棠很熟?」他的語氣並不怎麼和善。

  這個世界果然很小。余飛訝異了一下,又很快恢復了自然,白翡麗和樓先生都是嶺南人,生意場上認識也沒什麼奇怪的。

  她說:「認識,怎麼了?」

  白翡麗看著她,緩緩道:「你之前跟我說,不希望任何其他人碰我。我希望你能明白,我對你,也是一樣的。」

  余飛心中忽的像被尖銳的刺刺了一下。就因為被樓先生搭了一下腰?她覺得好諷刺,心中那一股子逆反勁兒上來,冷笑道:「是啊,就算他把我怎樣了,那也是我有求於他。哦,你不是知道我是繕燈艇的余飛的了嗎?你不是家裡很有錢隨手一花就是個舞臺劇嗎?繕燈艇快活不下去了,你能幫幫忙嗎?」

  白翡麗面無表情地說:「我幫不了你。」

  「那不就得了,本來就沒指望你。」余飛冷冷地說,轉身就走。

  「你站住。」白翡麗叫住她。

  「你還想怎樣啊?」余飛止步回身,道,「你從頭到尾都知道我是余飛,還假裝不知,我都沒計較呢,你還想怎樣?」

  白翡麗心寒道:「你師叔說的話,你果然樣樣都聽。我哪裡知道你是余飛?余飛這兩個字,還是那天晚上秦風告訴我的。」

  余飛心中一下子豁然了,他這些時日以來的古怪表現。她嘲諷地笑:「秦風跟你說的?那秦風還跟你說什麼了?秦風跟你說的話,你還不是樣樣都聽,樣樣都記在心裡?」

  所有的話突然就這樣說開了,冰冷刺骨,兩個人都一下子寒到骨子裡去。

  余飛冷笑:「秦風是不是還和你說,我和我師叔有一腿,還跟你說,我和我媽一樣,天生下賤?」

  白翡麗定定看著她半晌,道:「你和你師叔過去怎樣,我不在乎,誰沒個過去?」

  余飛怔住,卻聽白翡麗又說:「我在乎的是,你從來就沒看得起我。」

  他的手指硬梆梆地戳了戳她的心口:「你這裡,恐怕一直都是覺得,我就是個有錢任性玩二次元的富二代,除了一張臉,其餘一無是處。」

  ——你只是長得好看,但不是我的獅子。余飛心中,忽的閃過他給她重複的這句話。

  他冷漠地看著她:「你不是天生下賤,你是天生驕傲。」

  ********************

  那天,白翡麗走之前,跟她說他們都再想一想,想清楚了,再見面。

  這一想就想到了九月份。

  九月份,余飛開學了。

  但最令她意外的是,她竟然接到了一部新編大戲——《鼎盛春秋》的試戲邀約。

  這部戲不是一般的戲。它背後的製作人是南懷明,一個文化界極富盛名的人,半生致力於傳統文化的傳承與保護。

  《鼎盛春秋》完整的折子戲,已經大半個世紀沒有人排演過。南懷明謀劃十年,要把它從廢墟中挖出來,做全新的改編。他這一出手,牽動了整個戲劇界和文化界的人脈,導演、編劇、文學顧問、表演和戲劇顧問,全都是資深的、大音希聲的老藝術家。

  這樣一部大戲,千載難逢。余飛無論如何沒有想到,她竟然會有進入這樣一部戲的機會。

  要知道,能進這樣一部戲,哪怕是演個划船撥槳的龍套角色,只要能接觸到那些人,向他們學習,於她都是莫大的助益。

  她簡直是漫卷詩書喜欲狂,白日縱酒好還鄉。

  她的導師也很高興,讓她全力以赴。一個機會而已,能不能最後拿到裡面的角色,還得經過數月反復的甄選、訓練和淘汰,她一個女老生,確實不佔優勢。

  但余飛覺得,讓她破釜沉舟、放棄一切,她都心甘情願。人在這種時候,除了押上所有籌碼,全力一搏,沒有其他任何成全自己的更好的方式。

  十月份,天朗氣清,所有的樹葉開始變黃發紅的時候,她去鳩白工作室找了白翡麗。

  關九說他在天臺上。

  余飛便去了天臺。

  天臺上風很大,看得清很遠的地方。白翡麗就站在天臺邊上吹風。

  他看上去沒什麼變化,只是更冷靜深沉了些。

  余飛走過去,他也沒回頭看她。

  她無聲把她的那張鳩白工作室的門卡遞了過去。那張門卡挺簡單,上面是一個手繪的她的漫畫頭像,下面寫著“風荷”二字。

  白翡麗拿住了門卡,仍未回頭看她。

  余飛說:「那我走了。」

  她轉身,與白翡麗背向而走。

  「我沒讓你在我的舞臺劇裡演任何角色,那是因為我知道,遲早有這麼一天。」他忽然說,「我的舞臺劇,會一直一直地演下去,我不希望它有任何人員中途退出的可能——我不想再去像找劉戲蟾那樣再去找一個你。」

  「我的舞臺劇,我不會讓它有任何風險,但在感情上,我卻心存僥倖。」

  余飛驀然回頭,只見他依然背對著她站在天臺邊上。

  他手指一張,大風便將那張寫著“風荷”的卡片刮向空中,很快便不知飛向何處。

  他狠聲說:

  「滾吧。」

——【中篇︰與】完結——

作者有話要說:

    “與”,是相與,是在一起,但從字形上看,卻也是分道揚鑣,背向而馳。

    余飛是天生驕傲,白翡麗就不是天生驕傲嗎?

    不管大家如何看待飛白二人的選擇,無論大家對余飛或者白翡麗有多不爽,我還是會按照我的想法寫下去。就算是錯的,也要證明它是錯的,就算是失敗的,也要證明它是失敗的。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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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0-14 08:57:02 |只看該作者
51.頑石

      你可以想像一個一無所有的人對機會的渴望嗎?

      余飛是體會過一無所有的感覺的。

      如果有光,她就會死死追著光。

      如果是根稻草,她就會死死地抓著稻草,小心翼翼地呵護千萬別讓它斷了。

      如果是根點燃的火柴,她就會死死捏著不肯放,快燒到手了,就往後挪一點,挪無可挪了,那也要忍著疼。

      她對《鼎盛春秋》就是這樣。

      她去接受《鼎盛春秋》的角色選拔,走得一波三折,山重水覆。

      她畢竟資歷還淺,又沒什麼家傳或者師從的渾厚背景,倪派雖然知名,到底是以旦行光大於梨園,並沒有什麼老生的代表作品。所以一開始工作人員讓她試戲,只是讓她試了一個配角姬光。

      然而南懷明聽她唱過之後,皺眉搖頭, 說︰「不適合。」

      她當時宛如當頭一桶涼水潑下來。

      然而南懷明接下來說的話,卻像炸雷一樣炸在了她耳邊。

      南懷明說︰

      「讓她試試伍子胥。」

      《鼎盛春秋》講什麼?

      《鼎盛春秋》又名《伍子胥》,講的就是春秋末期伍子胥的故事!傳統的全本《鼎盛春秋》包含《戰樊城》《長亭會》《文昭關》《蘆中人》《浣紗河》《魚腸劍》《刺王僚》等多個摺子,人物多樣,極重唱功,其中伍子胥是絕對主角。

      南懷明竟然讓她試伍子胥。

      她想都沒有想過。

      人的期望不能被拔得太高,尤其是高出自己的能力範疇的時候,將將能看到希望然而伸手還搆不著,那種感覺,最是焦灼。

      後面那半年她不知道自己怎麼過的。人們總說時光如白駒過隙,她覺得她那頭白駒可能是個樹懶托生。

      這部新編《鼎盛春秋》,全面啟用年輕演員。余飛試完伍子胥的戲之後,南懷明沒有任何讚賞,也沒說要用她。她回去之後,本來十分沮喪,然而一個月後,南懷明讓她去跟著《鼎盛春秋》的老師學戲。

      教戲的是半個多世紀前將《鼎盛春秋》唱到紅極一時的于派傳人。于派的老生,在梨園行是公認的一絕。

      讓余飛去學的就是伍子胥的戲。

     余飛狂喜,然而去見到於于的老師,她又感覺自己被懸到了半空。

      因為一起學習的還有另外兩個年輕男老生。一個是京劇院的優秀演員,還有一個家中幾代人都是京劇演員,算得上是家學淵源。余飛察言觀色,看得出無論是南懷明,還是整個團隊,都比較看好京劇院的那位名叫厲少言的人。

      從在老師面前第一次開嗓,余飛就看得出,這個厲少言的聲腔沉渾剛勁,在表現男性角色的陽剛之氣時,大開大合,有著得天獨厚的優勢,這是她無論如何做不到的。

      她到底還是個女人,先天所限。

      余飛去問導演為什麼要這樣安排,是因為將來會做巡演,所以需要一些應對突發狀況的備選演員嗎?

      導演很坦誠地告訴她,備選演員都算不上。南懷明覺得她還壓不住伍子胥這個角色,但是她身上有些特質又讓他覺得棄之可惜,所以讓她先跟著練,以後看要不要做別的安排;要是她覺得一邊學戲,一邊應對戲曲學院的學業很苦,她也可以選擇退出。

      這相當於委婉地否定了她出演伍子胥的可能性。

      但她怎麼可能退出。何其有幸,她能得拜老生行的名家為師。她一個曾經一無所有的人,又怎麼可能退出。

      更重要的是,她心底最深處,一線深刻壓抑的逆反心不死。

      她不能嗎?

      她真的不能嗎?

      這六個月她過得很漫長,一天當做兩天來過。

      她過去雖然學戲很刻苦,卻將生活與戲分得很開。但現在,她的生活裡只有戲,或者說,她沒有了生活。

      不瘋魔,不成活。

      她連睡覺做夢都在揣摩唱法,咬字、氣口、歸韻、尺寸,她幾乎是一丁點一丁點地琢磨、嘗試和調整。反正是吃住在戲曲學院,她就算為戲瘋狂,也沒人會把她趕出去。

      厲少言用一分的力,她就用十分的力。

      另外那個家學之人,進來本就是為了和于派的老師搭上關係,學了沒多久,覺得不是一個路數,就退出了。

      於是這半年,厲少言和余飛朝夕相對。

      厲少言本來就二十八、九歲,長相家庭人品均佳,為人雖然自信而不失謙虛,但在擇偶上向來眼高於頂。

      但偏偏余飛這種姑娘,對著她看久了,真是不喜歡她都難,更何況他這個年紀的男人?

      厲少言矜持了三個月之後開始追她。整個《鼎盛春秋》的人,除了南懷明,都覺得這兩人珠聯璧合,天造地設,連導演都忍不住開始撮合。

      但余飛打死不從。

      厲少言問她為什麼。

      余飛說,我想演伍子胥。

      厲少言說,這個不矛盾。

     余飛直勾勾盯著他說,我想搶你的角色,伍子胥。

      厲少言說,好好好,讓給你演。

      余飛說,不行!

      厲少言問,為什麼又不行啦?

      余飛說,你要是有一丁點放水,那就沒勁了。我就想「搶」你的角色,伍子胥。

      厲少言拿她沒轍,苦笑,好好好,不放水,不管你搶得過搶不過,咱們能在一塊兒不?

      余飛瞪他一眼,揮了一把鬍子,走了。

      這倆人良性競爭,自然是整個《鼎盛春秋》上下樂見其成的。導演給厲少言出主意︰余飛這姑娘腦後有反骨,她越是比不過你,越是不肯放手。這戲的改編和排練還得一年多時間,你就耗著她,時間長了,就算頑石也點頭呢。

      厲少言深以為然。

      但余飛這塊頑石,不是一般的頑石,她是茅房裡的頑石,又臭又硬。

      三月底,南懷明跟余飛說,你的唱功,現在能讓我滿意了。但你想演伍子胥這個角色,還差很多東西,你繼續練吧,再給你一年的時間,讓我看到你的變化。

      四月初清明節,余飛回到Y市,給母親掃墓。

      看新的墓地上春草叢生,一片鬱鬱蔥蔥,余飛說︰「媽,看來你在那邊過得挺好的,我現在過得也比以前好多了,有獎學金,跟著導師做項目,偶爾還有一些外快可以賺。對了,還有《鼎盛春秋》,老師們都對我很好。」

      細軟的風吹過來,拂起余飛的頭髮,像是言佩珊在回答她。余飛的眼睛中便微微地含起淚來,她知道她應該感謝言佩珊。

      無論當年言佩珊把她留在繕燈艇時想了些什麼,是不想讓她過早知道母親究竟是怎樣一個人,還是因為害怕帶不好她而將來被她怨恨,抑或是真的相信她有唱戲的才華而不希望她被浪費,她終究是給了她這樣一條路。

      這條路於她而言,現在來看,或許是最好的一條。因為就算她一窮二白,就算她一無所有,仍能憑著這身本事,橫衝直撞,硬是把這條路闖出來。

      畢竟戲這個東西,唱得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規則標準,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她記得有一次和導師吃飯,導師喝多了,和她直言道︰「人一輩子,要成功,無非三點。」他掰著指頭數給她看︰

      「貴人相助,高人指點,自身努力。」

      導師說︰「貴人相助,高人指點,你都佔了,剩下的,就看你自身努力夠不夠了。」

      余飛想,「高人指點」,說的是于派的師父,這個沒有疑問。「貴人相助」,這個「貴人」指的是誰?她想來想去,也就只有樓先生。那麼自身努力呢?她已經努力到了現在這個地方,但似乎似乎還是不夠,她應該怎樣去做呢?

      余飛坐在言佩珊的墓邊,身邊「砰」地又砸下一朵木棉花來。火紅的木棉花鋪了一地,但和小時候一樣,仍沒有一朵木棉花砸到她頭上。

      余飛說︰「媽,你是在關心我的終身大事嗎?現在那個叫厲少言的是在追我,但我一點想法都沒有呢。我好像練老生練太多,現在都不分泌雌性激素了。我性冷淡,我對誰都一點想法都沒有。」

      這種時候她會想起白翡麗。

      她想他並不曾經歷過一無所有,她現在對《鼎盛春秋》的狂熱,這種目中無它的孤注一擲,他又如何能理解呢?

      她要離開鳩白工作室,他只給她兩個字︰滾吧。

      好,那她就滾。

      她覺得自己開始有些明白《金剛經》中那句偈的意思︰

      法尚應捨,何況非法。

    ************************

      清明節後,余飛回到北京。

      她開始進入一個漫長的瓶頸期。

      之前快速的提高,是技術的提高。南懷明說她差的那些東西,她反覆和師父探討,自己思考,卻參悟不透到底是什麼,又該如何提高。

      接下來的四個月,她幾乎毫無進展。

      她焦灼、煩惱、狂躁、低落、沮喪,眼看著南懷明說的一年之期已經過去三分之一,她幾乎都要瘋了。

      師父說她把自己逼得太緊,太過功利,讓她自己先放鬆下來,多做點別的事情,或許能換換腦子。

      厲少言知道余飛恐高,帶她去遊樂園坐雲霄飛車,想故意刺激刺激她,說不定能嚇得抱緊他。

      坐完雲霄飛車下來,余飛若無其事,她說,厲少言你打錯算盤了,我恐高也只對三層樓以上的高度恐高,二樓我都能爬呢,一個雲霄飛車算什麼?

      厲少言也不是輕易會放棄的人,他說,行,那咱們去太陽神車。

      太陽神車是個大擺錘,最高能甩到四十二米的高度,相當於十五層樓的高度,儼然會有一種我與太陽肩並肩的感覺。余飛這段時間也有點神經質,被厲少言忽悠著,排著隊就上了。上去之後才知道自己傻了,短短幾分鐘坐下來,回到地上已經差點暈過去。

      她這是一種近乎失憶的狀態,厲少言去拉住她的手,她也沒像過去那樣拒絕。厲少言很高興,拉著她走了一會兒,見她還是暈乎乎的,便開玩笑問她,能抱抱你嗎?

      余飛抬起失神的眼睛,說︰你一隻手抱得起我嗎?

      厲少言笑著瞅她,余飛身材好,但並不瘦。他說,你得一百多斤吧,一隻手哪裡抱得起來。

      余飛這時候忽然就清醒了。她想是啊,那當時白翡麗是怎樣把她一隻手把她抱進去的呢?以她的性格,如果不是一隻手,她又哪裡會從了白翡麗。

      她於是垂下眼睛,抽出手來,說︰不能。

    *************************

      九月初的時候,導師推薦余飛去一個很出名的網絡綜藝《不二大會》。

      《不二大會》這名字看著俗,背後卻是一個有著文化深度的優質資深綜藝團隊在做。這個綜藝名為「不二」,基本的模式就是選取非常具有爭議的一些話題,選擇佔有不同立場的兩個人進行辯論,最終決出贏家。這兩個人有業界名人,也有網絡紅人,還有各行各業能說會道具有話題性的素人。這個網綜已經做了有兩三年,在網絡上,尤其是年輕人中間,影響力非常大。

      余飛跟著導師做的課題一直就是京劇傳統文化在年輕群體中的傳播。這次是《不二大會》的團隊找到余飛的導師,表示他們想做一期關於主流文化與亞文化之爭的節目,這期節目的對戰嘉賓都是各類主流文化和亞文化具有代表性的人物,希望導師能推薦一位京劇方面的代表人物,借此節目在年輕人群體中推廣一下京劇。

      導師慎重考慮之後,覺得是一個不錯的機會,便向導演組推薦了余飛。

      《不二大會》的團隊和余飛接觸後,對她也非常滿意,無論是形象、口才,還是思維、觀念、舞臺表現力,都很符合這個綜藝的要求。

      余飛問,如果美少女偶像團體和虛擬歌姬對戰,傳統文學和網絡小說對戰,那麼京劇和誰對戰?

      團隊回答︰cosplay。

      三天之後,《不二大會》的團隊給出了與余飛辯論的對方嘉賓的名字——

      關山千重。

      余飛在微信上怔怔地看著這個名字許久。

      團隊的聯絡人說,余飛老師,我給您發一下這位嘉賓的基本介紹。

      隨即一個PDF文檔發送了過來。

      余飛沒有點開。她問︰你們先找的我還是他?

      聯絡人說︰先確定的您呀,不瞞您說,您不太容易找,cosplay的代表就好找多了。

      余飛靜了一會,問︰那這位嘉賓知道和他對戰的是我嗎?

      知道的。我們先將您的簡介發給他看,他看過之後才做決定的。

      余飛陷入了沉默。

      聯絡人問︰余飛老師,您看您對這位嘉賓還有什麼問題嗎?

      余飛想,她只有一個問題,一個帶髒字兒的問題——

      白翡麗,你他媽什麼意思

      又或者,她只想對《不二大會》的團隊說兩句話︰

      有我沒他,有他,沒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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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千金買一笑

      但余飛終於還是沒有說出口。她問︰你們是有好幾個備擇嘉賓嗎?

      聯絡人問︰您是指cosplay那邊?

      余飛︰對。

      聯絡人說︰其實關山千重是首選,我們會盡最大的努力去磕下他。如果確定他不參與,我們才會另外找其他人。

      余飛心中頓覺不解。

      為什麼白翡麗是首選?他過去做關山千重的時候那麼低調,別說在網綜露面了,在鳩白工作室之外都很少出現,為什麼會成為《不二大會》的嘉賓首選?她覺得這事情蹊蹺得緊。

      她又問︰這位嘉賓知道對戰的是我之後,花了多長時間做出的決定?

      聯絡人不明白余飛為什麼要這樣問,但像她這種嘉賓不容易找,能捧著還是捧著,於是回答道︰

      一天。

      余飛說︰那也給我一天時間吧。

    ******************************

      這天傍晚,余飛上完課買了晚飯回到宿舍,開始上網。研究生宿舍是雙人間,另外那個女孩子在外面和男友同住,很少回來,所以余飛在宿舍可以隨心所欲一些。

      她一邊吃著飯,一邊搜索了一下關山千重。

      這不搜則罷,一搜,把她給驚到了。

      過去搜關山千重,首頁搜出來都是一堆不相關的詩詞。而這次一搜,竟然搜出無數的針對白翡麗的爭議。

      他的視頻和照片滿天飛。隨之而來的,是滾滾如潮的贊揚、爭論、質疑、辱罵。搜索頁面上的很多話都不堪入目,什麼「只想把他往死裡糟蹋」,什麼「看到他,作為女人我都一瞬間長出了幻肢,想正面上他」,什麼「想把他操到哭」。

      余飛忍住想砸電腦的衝動,去看她離開後的一整年間,他到底發生了什麼。

      前面九個月,一切看起來毫無異樣,風平浪靜。《幻世燈‧I》在去年十一月份正式公演,口碑和人氣都很好。各種宣傳和演出中,白翡麗和過去一樣,隱身於幕後。

      今年春節,在《幻世燈‧I》打出品牌和影響力的背景下,鳩白工作室宣佈開始籌備《幻世燈‧II》,並開始與新生代藝人偶像經紀公司合作,選拔更加專業的舞臺劇演員,打造更加優質的二次元舞臺劇。

      一切看起來欣欣向榮。同時運作著《龍鱗》、《幻世燈》I和II的鳩白工作室越做越大,越來越專業了,已經徹底發展成能與四大商團相抗衡的一股力量。只是中間的發佈會,參加漫展、行業大會等各種活動時,都是關九或者四大神獸出面。
  
      但到了今年六月份,突然就有了一個令人意想不到的變化。

      事情的開端仿佛十分自然,毫無波瀾。

      B站上有一個百萬粉絲的up主,每週會出一期二次元主題的系列視頻,訂閱量大約在四十萬左右。

      六月第一周的週五,這個up主一如既往地放了一期更新。這期更新的題目也很平淡,就叫《帶你走進鳩白工作室舞臺劇的幕後》,完全不像過去的題目那樣吸引眼球。

      一切似乎都風平浪靜,平平無奇。

      然而粉絲點進去之後,發現裡面有一個人,這個人出現得也很平淡,自我介紹就是在鏡頭前展示了一下自己的工牌︰

      關山千重。

      然後就直入正題,帶著這位up主去到舞臺劇《幻世燈》的排練現場和演出現場後台,一邊拍攝一邊給up主講解鳩白工作室的舞臺劇是怎麼一點一點打磨出來的。

      視頻中的彈幕一條條飛快閃過,呈現出一種怪異的氣氛︰

      「我是不是在做夢?」

      「突然好想排卵……」

      「好像發現了一個寶藏,從來沒有人知道的。」

      「媽媽問我為何突然安靜……我被這個人漂亮到說不出話……」

      「噓……別出聲,安靜看。」

      彈幕很厚,卻有一種十分安靜的感覺。

      白翡麗在鏡頭下有著出人意料的冷靜、自然和專業,哪怕是偶然回眸,那眉鋒一動,眼神一牽,都能令人心動神馳。有些個鏡頭的角度那麼刁鑽,都沒把他拍醜。

      他每句話都在說舞臺劇,沒什麼廢話。誰都聽得出那個up主的言語中帶著失控的花癡,無論她怎麼挑逗,下套讓白翡麗說一些關於個人的東西,他都能巧妙避開。

      反倒襯得這個up主嘰嘰喳喳,十分的業餘。

      這個視頻無聲無息地飛快傳播,很快就成了這個up主一百來個投稿中點擊播放量最高的一個。

      視頻的力量比之前營銷號放出來的照片的力量大多了,這個視頻很快就出了cos圈。短暫的震驚期過去,之前被關九費勁壓下的關於關山千重是不是弱水、他們到底是男是女的爭論又捲土重來,並且比之前在微博上更為兇猛。

      除此之外,還有八卦他有沒有整容的,家庭背景是怎麼樣的,兩位前任女友綾酒和風荷都被翻了個底朝天,甚至還有人信誓旦旦地說他其實是某某明星的私生子。

      然而事情的發展,遠遠沒有到此為止。

      也不知是這個視頻火了之後有人去專門邀請他,還是他有意借此機會蹭一波熱度,接下來不到三個月的時間,他連上了四個網絡節目。

      前兩個是和二次元cosplay相關的,尤其是第二個二次元宅舞真人秀節目,在圈內還挺出名。白翡麗帶了《幻世燈‧I》的幾位主演過去,不參賽,作為嘉賓團隊在特邀表演環節出場。

      《幻世燈》的團隊計劃表演一段cos的舞蹈,白翡麗只是帶隊,沒打算下場跳。

      然而臨場要表演時,現場觀眾突然大喊︰「關山千重!我們要看你跳!關山千重!我們要看你跳!」

      場面一時間不大好收拾。

      主持人隨機應變的能力不弱,對白翡麗說︰「關山千重,你這次都來了,不給大家跳一段不好吧?」

      白翡麗蹙眉,不願答應。

      主持人說︰「你就直說你會不會跳吧。」

      白翡麗點頭,說︰「但今天這個舞,只有他們能跳。」他指了指尹雪艷等幾個人。

      主持人說︰「你跳個配角的也行呀,看看這些觀眾,你不跳,我們這個節目就進行不下去了。」

      白翡麗還在權衡,團隊裡面的那個姑娘已經蹦蹦跳跳地跑了過來,把一個稻荷神狐狸面具塞給他,說︰「有了有了,關山老爺,你跳我這個角色就好了!」

      《幻世燈》的團隊cos的是日本彥根城410年祭的一段宣傳歌舞,做了適合舞臺呈現的改編。

      這段表演不到三分鐘的時間,舞臺佈置、燈光音樂投影等種種,卻都是按照鳩白舞臺劇的標準來。

      尹雪艷cos城主,是裡面的唱跳主打,白翡麗臨時頂替的是裡面那位穿著白色傳統服飾、一直戴著罩帽和稻荷神狐狸面具的女性角色,不唱,只跳。好在那套服裝本來就很寬大,白翡麗穿也是剛好。

      舞臺上充滿現代潮流感的音樂響起,障子門左右拉開,白翡麗頭戴面具,手提一把紅色和傘,在左右兩位黑衣隨從的護送下小碎步慢行而出,台下觀眾已經尖叫不已。

      融合著說唱打碟元素的音樂極富節奏感,白翡麗的舞蹈動作剛柔結合,一把和傘在他手中玩得出神入化,時而半開半合,曖昧又誘惑,時而張滿如圓月,又或收攏如利矛,搖曳張揚而有力量。雖然面具擋住面孔,看不到表情,但觀眾無不覺得他渾身上下每一個地方都有味道,看得尖叫聲此起彼伏。

      這一整段歌舞表演結束,《幻世燈》的演員們聚集到一起,向台下全部站起來的觀眾們鞠躬致意,白翡麗鞠躬起身,慢抬左手將面具取下,自上而下的露出真面孔,他眯起眼睛,微微勾著嘴角笑了一笑,台下的女孩子們尖叫到都快要暈死過去。

      B站的這個視頻裡,彈幕在這一段厚到看不清,大多是說這一段慢放看了幾百遍了,越看越是好看,更有人失態地大吼︰那手指、那眼睛、那鼻子那嘴!你們都給我好好品!

      參加完這兩個二次元的網絡節目之後,他便出了圈。

      接下來的兩個網絡節目,一個相對正常些,是一檔職人向網絡視頻節目,通過采訪各行各業的嘉賓,向觀眾介紹不同職業從業者的生活。他在這個節目中,很誠懇地介紹了二次元舞臺劇究竟是怎樣一種存在。這個節目可能因為相對嚴肅和科普向,覆蓋面並不是很廣。

      但第二個節目,就簡直讓人大跌眼鏡。

      這個節目很紅,非常紅,是一個素來以犀利和毒舌著稱的微博大V做的網絡脫口秀,每期都有常駐和特邀的許多網紅嘉賓。

      白翡麗以關山千重的身份上去之後,立即成為了關注的焦點。盡管他溫和、禮貌,有意避開私人問題,最終的話題還是不可避免地落向了他的外貌和取向。

      那些網紅臉的女嘉賓一個比一個有攻擊性,直接開口問他你是不是其實是女的。

      他微笑搖頭。

      那個女嘉賓就說︰「那你能讓我——嗶——一下嗎?——嗶——了我就信。」

      全場哄笑,連主持人大V都狂笑起來,說某某你能不能不要這樣,我們這是公眾節目。

      他依然聲色不動,微微笑,說,不——可——以。

      女嘉賓毫不客氣地說︰「你個騙子,你不是騙子你就是整容了。」

      他笑︰「我體會不到你這種需求。」

      全場愣了一下,拍桌狂笑,那個女嘉賓跳起來︰「喂!——」她被大V主持人大笑著按了下去。

      大V主持人鎮住全場,問他︰「她們說你是女的,你就真的一點都不生氣嗎?」

      他笑得挺淡的,說︰「習慣了。」

      後面節目的底線更低,最後快結束時玩遊戲,甚至有兩個女嘉賓趁著場面混亂往他身上蹭,被他不著痕跡地推開。這些細節都被鏡頭捕捉到,又被節目組包裝成笑點放出來。但明眼人都看得出,這算得上性騷擾了。

      余飛把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看下來,有一種生理上的噁心。她想也沒多想,給小芾蝶打了個電話︰

      「關山千重最近怎麼了?為什麼連那種貨色的網絡綜藝也要上?」

      小芾蝶被她開門見山咄咄逼人的語氣震了一下,反應過來,說︰「你幹嘛關心一個讓你滾的前男友?」

      余飛沒好氣地說︰「就因為是前男友,所以見不得他這樣糟踐自己。」

      小芾蝶這兩年跟著關九和馬放南山,成長很快,早已不是剛開始那會兒的跳脫和不淡定。她說︰

      「老闆親自上陣做《幻世燈》的宣傳,有啥奇怪的。」

      「《幻世燈‧I》的宣傳期怎麼不見他上?」

      小芾蝶見怪不怪地說︰「《幻世燈‧II》做得更大,不出圈收不回成本。關山老爺那麼得天獨厚的條件,能用為什麼不用?省多少宣傳費啊。」

      小芾蝶說︰「哎,馬上要上課了,掛了啊,表姐。」

      小芾蝶掛了電話,余飛仍覺得不可理喻。白翡麗是這種人嗎?她覺得不可思議。

      她又去看了一眼關山千重的微博,發現竟然又活躍起來了。這幾個網綜俗氣透頂,卻沒有白上,他的微博已經從幾百粉絲暴漲到了幾百萬粉絲。

      這哪裡是當年小芾蝶辛辛苦苦花好幾年拼個三萬粉絲所能比的,就連恕機也比不上這火箭般的速度。

      他過去的微博都沒有刪,那個大幾千條嘲諷他的評論還擱在那兒。新微博下時不時有惡毒辱罵他的評論,他也擱那兒不管。

      新的微博數量不少,大多是關於鳩白工作室和《幻世燈》舞臺劇的相關宣傳。他發微博偶爾帶表情,從來不寫文字。但只要帶個表情,下面的粉絲就激動得無法自抑了。

      余飛翻了下他這三個月新發的微博,發現裡面竟然還有一個直播視頻。

      她點進去看了下,整整三十分鐘,他都一直靠坐在沙發上看一本書,偶爾仰著頭看,偶爾低著頭看,一句話沒說,一隻手有一下沒一下地摸著窩在他懷裡的虎妞。

      但即便如此,粉絲們還是看得高潮迭起,各種禮物像不要錢似的砸給他。最後三十秒他看了一眼鏡頭,若有似無地笑了一下,十幾個遊艇就飛出來了。

      余飛查了一下,一個遊艇1314塊人民幣,十幾個就是兩萬多。

      余飛想白翡麗這算是找到了一條致富新路徑。如果這樣笑一下就值兩萬多的話,她那時候豈不是欠了他天價?

      過去她一個人看,現在幾十萬人圍著他看。

      她覺得挺可笑。

      她過去是不是把白翡麗看得太清高了,一朵高嶺之花冰清玉潔,現在呢?忽然就變得廉價起來。

      這是一種她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更是一種強烈的錯位感。她無法容忍她過去喜歡過的白翡麗,去上那樣惡俗的綜藝,還變成了一個會開直播,玩千金買一笑的把戲的人。

      她忽然覺得,面對這樣一個人,她為什麼要慫?既然他膽敢來和她對戰,她又有什麼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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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0-14 08:57:33 |只看該作者
53.殺神

      第二天一早,余飛回復《不二大會》的聯絡人,表示願意與關山千重論戰。

      臨近中午,余飛發現自己被拉進了一個小微信群,群裡除了不二團隊的副導演等工作人員,就只有白翡麗。

      余飛沒有刪除白翡麗的微信——她之前只退出了鳩白的微信群。橫豎她和白翡麗兩個人都是不發朋友圈的人,只要不對話,兩個人在對方的視野中就毫無存在感。

      但這時候看到白翡麗的微信,余飛心中還是泛出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不二負責聯絡他們的小姑娘熱情地介紹︰「余飛老師,關山老師,你們先在這個群裡相互認識一下。我們鼓勵論戰選手之間多一些溝通和瞭解,這樣節目的效果會更好。節目後續的溝通,咱們就在這個群裡進行。」她圈了余飛和白翡麗兩個人。

      關山千重︰謝謝。

      余飛︰謝謝。

      然後就沒了下文。

      余飛想,她和白翡麗之間還需要認識嗎?他們再熟一點就爛了。

      後面不二的團隊終於覺察到了他們兩人之間冷若冰霜的關係。於是有一整晚那個負責聯絡的小姑娘都在賣力活躍他們之間的氣氛。

      余飛很想勸勸那個小姑娘,別白費力氣了,沒用的。

      小姑娘最後都快哭了,圈了余飛和關山千重說︰「余飛老師,關山老師,你們互動一下嘛!你們兩個單獨跟我說話的時候都不這麼高冷的呀!」

      余飛忖度著是否要回復,忽的,一條資訊刺入她的眼簾︰

      關山千重︰「你希望我和余飛老師表演一個擁抱嗎?」

      小姑娘︰「……」

      小姑娘︰「也……也不是這個意思……」

      余飛︰「那是什麼意思?」

      小姑娘要瘋掉了。

      錄節目前有彩排,白翡麗那天有事來很晚,兩個人也沒踫上。導演強調,這次請來的七組嘉賓,無論傳統行業還是新興行業,無論主流文化還是亞文化,都是各自領域中年青一代的佼佼者,所以這一次的「論戰」不同以往,更多在「論」而非「戰」,不會有勝負之分,更不主張相互攻擊與貶低。他希望所有嘉賓都能使出渾身解數,向觀眾展現出自身所代表的文化領域的價值與生命力,讓觀眾在對比中去感受這種文化的踫撞,從而更充分地體會不同文化的魅力。

      到正式開錄那天,余飛還是見到了白翡麗。

      他是和關九一起來的。但奇怪的是,余飛這次從兩個人之間的氣氛中沒有感受到之前那種若有似無的曖昧,而是一種純粹的工作關係。兩人的神情都很嚴肅,關九說得多一些,白翡麗雙眉凜起,大多數時間在側耳傾聽。

      余飛隱約只聽見關九說了句什麼「阿翡」,語氣卻不是在叫他。白翡麗搖頭說︰「不會,她不會叫。」他們見到余飛和她室友過來,立即不說話了。

      過道狹窄,兩人擦身而過,形同陌路。

      余飛唱青衣的室友卻一路在盯著白翡麗看。待走過了,她興奮地對余飛說︰「跟你對戰的就是前段時間很火的那個千山千重?我的媽媽!真人更美,皮膚也太好了吧!」她縮著雙肩打著鬥,「我在發肉緊。」

      室友是廣西人,之前向余飛科普過,肉緊就是心情激動時渾身緊繃發麻的感覺。

      余飛瞥了她一眼︰「別忘了你是有男朋友的人。」

      室友「切」了一聲,白她一眼︰「有男朋友妨礙我喜歡樸燦烈嗎?」

      余飛心中一動。室友是在把白翡麗當做那種遙不可及的、不真實的偶像來看待的嗎?

      而在她心中,白翡麗始終就是白翡麗,一個有血有肉、有情感有思想的人,真實而且觸手可及。

      所以她才會那麼反感吧?

      她對白翡麗的期許,早已不僅僅停留在膚淺的表像上了。

    ************************

      余飛和白翡麗被安排在壓軸出場。

      導演組這麼安排有考量。無論是京劇還是二次元舞臺劇,作為戲劇種類都屬於各類藝術的集大成者,在表現力上最強。其他的文學、音樂、舞蹈等就相對單一而純粹一些。

      更重要的是,導演組敏銳地感覺到,他們這二人之中,有著一種其他組所沒有的張力,暗流湧動千鈞一發的張力。

      前面的六組嘉賓,已經將傳統文化和亞文化之間的對立與沖突、共生與互補探討得非常深入,畢竟文學、音樂、舞蹈、繪畫等這些方面,在傳統與亞文化之間並不存在一道天塹,這些亞文化本質上是從傳統主流文化上脫胎而生的。

       在余飛和白翡麗上場之前,場上的三名導師首先發生了一場對話︰

      「我在想,節目組選擇京劇和二次元舞臺劇來對比,相比其他幾組本身就很不公平。」

      「你認為他們本身不是同根同源的東西?」

      「不錯。他們的形式載體本身就是存在差距的,節目組選擇話劇都可能好一些,京劇作為我們的國粹,幾乎是一種碾壓式的存在,你們不覺得嗎?」

      「鄙視鏈是真實存在的。」

      「所以我更期待這一場對戰。要麼余飛把關山千重碾壓到灰飛煙滅,要麼關山千重另闢蹊徑鹹魚翻身,我希望他們彼此都不要有所保留。」

      余飛是穿著戲服出場的。

      而今的余飛,又豈是當年的余飛。

      鑼鼓聲中,她身著一身絳紫八卦衣,頭戴八卦巾,佩灰色髯口,手執一柄羽扇,蹺腳方步,從容而出。

      她身材本就高挑,蹬上厚底靴,更顯得身材修長,莊重而不失倜儻,一身的文俊風流。

      她是俊扮,只簡單在眼上著了胭脂,細細以黑色描了眉毛,勾了眼睛,畫了印堂之後便以網巾勒頭吊眉,簡單而乾淨。

      她這樣走出來,一舉手一投足緊踩著鑼鼓經,在這不二大會的錄制現場是有著極強震撼力的。

      就仿佛她所到之處,不是步生蓮花,而是顯山露水。她一搖羽扇,身後便是一整座城池,她一抖雪白水袖,面前就是千軍萬馬。

      京胡聲響了,她開嗓便唱︰

      「我站在城樓——觀山——景——」

      她那一雙眼睛黑白分明,亮得奪人。一瞪一張,威武神氣。那聲音端嚴又厚重,竟是丁點雌聲也聽不出來。

      這一開口就把場邊列陣而坐的老辯手給鎮住了,而場下的觀眾少有如此近距離地聽人唱京劇,無論喜好或不喜好,都有一種內心被牽動的感覺。

      然而余飛只又唱了一句「耳聽得城外——亂——紛紛——」之後,便收了嗓子。

      觀眾們剛被吊起了胃口,忽的遭到放空,肚子裡的腸子都在發癢,不由得紛紛不自覺地發出惋惜的抽氣聲。

      她偏頭,從耳上取下了髯口,向全場的觀眾鞠了一躬,以本音道︰

      「我是余飛,唱老生的余飛。」

      一抬頭時,紅唇含笑,紅梅眼梢,萬種風情,又供何人評說。

      觀眾們只道是個英俊少年,哪裡想到余飛是個女的,一片的驚呼嘆賞。余飛摘了網巾放了頭髮,又脫了八卦衣換了高跟鞋,露出裡面的旗袍來,底下更是一片傾倒之聲。

      余飛做了個師從背景、過往經歷、與導師合作的京劇推廣項目的簡單介紹,一個上兩季以無情開炮著稱的女辯手一臉冷漠,說︰

      「關山千重沒希望了,真的,節目結束吧。」

      導師們都笑起來,其中一個導師回過頭去笑著說︰「你說話小心點,關山千重的粉絲很多的,你注意安全。」

      女辯手攤開雙手,翻了個老娘毫不在乎的白眼。

      然而關山千重在這個白眼還沒翻完的時候就出了場。

      他出場出得很清淡,沒有音樂也沒有任何預告。他就穿了件合身的白色長衫,雪白緊致的立領,只在領子邊緣和上方的盤扣是一抹殷紅顏色,宛如雪中的血痕。

      余飛這才注意到他的頭髮已經長到足以在腦後挽個垂髻了。

      現場通過尖叫聲和表情,鮮明地區分出了關山千重的粉、路人和黑。

      第一季節目的冠軍辯手開口了。開口就是一把刻薄鋒利的刀——

      「關山千重,我發現你真的很娘誒。」

      白翡麗剛才的話筒失聲,這時候才拿到工作人員新換的話筒。

      他淡淡問道︰「你這個娘是貶義詞嗎?」

      冠軍辯手︰「這不用我解釋吧?」她的語氣中有著一種鮮明的「學渣不配和我說話」的意思。

      白翡麗說︰「你哪裡看出來我娘了?」

      有個美妝出身的女辯手終於按捺不住了,搶過話筒說︰「我以一個專業人士的身份解釋一下,這位關山千重的妝容整個都有仿女妝的嫌疑。且不說他的頭髮,光看眉毛的形狀,眼妝,口紅的塗法,全部都是女性化的!我不得不說這化妝的水準簡直出神入化!所以你們會產生一種他非常‘美’的幻覺!」

      這個美妝辯手說了,余飛細細去看他的眉眼,才發現果然如此。他畫了看上去非常自然的眼線,有淺淡的宛如淚後暈紅般的桃花色眼影,乍看上去只覺得十分動人,原來竟都是妝畫出來的。

      觀眾大多和余飛同樣,一種被點醒和恍然大悟的感覺,台下登時一片噓聲。

      然而只見白翡麗面上神情沒有一丁點的變化,他拿起話筒,毫無感情地說︰

      「剛才余飛老師作老生妝,博得滿堂彩。我cos畫一個女性風格的仿妝,怎麼了?」

      全場忽然就安靜下來,鴉雀無聲。

      所有人忽然明白,白翡麗設了一個陷阱,所有人都掉進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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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0-14 08:57:47 |只看該作者
54.捨我其誰

      《不二大會》這個節目,其實有著一個貫穿始終的價值觀,就是平等、開放,與包容。

      《不二大會》邀請那麼多形形色色的、腦回路格外清奇的嘉賓參加節目,就是在這種心態之下,去挖掘他們身上獨特的故事、思想上的閃光點。他們認為每個人都是造物者的光榮,是顏色不一樣的煙火。

      白翡麗就是抓住了這樣一個點,讓那幾位老辯手猝不及防陷入了自相矛盾的境地。如果說一個女孩子扮成男性能得到贊賞的話,那為什麼男性做女性的打扮就會招來諷刺呢?

      在那幾位老辯手啞口無言的情況下,坐在右首的導師扇著扇子,悠悠然開口了︰

      「我認為關山千重非常巧妙地抓住了京劇和cosplay在藝術特徵——如果我們願意將cosplay稱作一門藝術的話——上的一個重要差異。京劇的三大藝術特徵之一就是‘虛擬性’,騎馬無馬,喝酒無酒,上山無山,下水無水。例如剛才余飛表演《空城計》,就那麼寥寥幾個動作,兩句唱詞,我們就能想像諸葛亮坐鎮西城,面對司馬懿千軍萬馬的情景。但這種‘虛擬性’,cosplay和二次元舞臺劇都不具有。」

      這位坐在右首的導師悠悠搖著扇子,看向眾人,接著說道︰「cosplay為什麼被現在的年輕人喜歡呢?因為cosplay滿足了他們將自己喜愛的虛擬人物‘現實化’的一種強烈的情感需求,所強調的是一種‘代入感’。你看剛才關山千重出場,我們明明知道長衫不是屬於我們這個時代的服飾,還是自然而然地產生了一種感覺——他就是這個樣子的,我們放鬆了警惕,沒有意識到他的出場,其實和余飛以戲裝出場是一回事。」

      白翡麗用一個短片對二次元舞臺劇做了簡單介紹,播放期間,他下臺去卸了妝回來。洗淨鉛華,他的眉眼愈發細膩,若蘅芷清芬,荼蘼冷翠,依然穿著長衫,和穿著白緞子淡梅花旗袍的余飛站在一起,有著一種十分和諧的古典之美,賞心悅目。

      左首的導師轉向另外兩名導師,說︰「突然都不想攻擊他們了,怎麼辦?」

      右首的導師笑哈哈︰「那就讓他們自相攻擊。」

      這期的規則和往期不同,不能算純粹的辯論︰兩名嘉賓各自以一個問題向對方發起論戰,問題由嘉賓各自與節目組商討決定,對方嘉賓並不知曉。

      白翡麗示意女士優先。

      余飛問︰「你做綜藝,開直播,做商業化轉型,你做二次元舞臺劇的初心還在嗎?」

      白翡麗看著她,笑了笑,說︰「恰恰相反,正因為初心從來沒變過,所以我才一定要推著我的舞臺劇往更大的市場上走。」

      「現在越來越多的人看到了這個市場的潛力,蜂擁而至。但他們真正理解ACGN文化嗎?能體會那些小說、動漫、遊戲本身的精神內核嗎?他們賣腐、賣肉、跟風、抄襲,有真正懷著對這種文化的熱愛去創作嗎?反而是真正熱愛這些文化的人,或者因為不專業,或者因為沒有時間和精力,又或者因為沒有足夠的資金,慢慢被排擠出了這個市場。」

      「很幸運,我有這個能力,也有一個同樣懷著熱情、願意靜下心來做好二次元舞臺劇的團隊。做好這樣一件事很難,但是,捨我其誰?」

      余飛問道︰「既然你認為熱愛很重要,為什麼又要和演藝界合作,為你們的舞臺劇挑選更專業的演員?他們熱愛你們的文化嗎?」

      底下的觀眾紛紛為這個問題叫好。這個問題,其實也是鳩白飽受同行詬病的一大問題。

      白翡麗笑了笑,道︰「我們曾經排過一出名叫《湖中公子》的舞臺劇,其中的一個角色,就是邀請了一個戲曲演員來做特別演出。我覺得,以她的專業性和領悟力,那個角色她詮釋得很好。」

      余飛︰「……」

      白翡麗又道︰「我認為判斷作品是否商業化只有一個標準——創作意志是否為商業利益左右。我們的團隊創作整個舞臺劇本身,再由專業演員復制後向更廣泛的群體傳播。這是我們的模式,從舞臺劇《龍鱗》就開始嘗試的模式。」

      右首的導師搖著摺扇點頭︰「關於商業化與初心的問題,關山千重想得很清楚了。」

      輪到白翡麗向余飛發起論戰。

      他的問題很簡短︰「藝術需要供養嗎?」

      余飛一怔,答道︰「純粹的藝術需要供養。」

      白翡麗問︰「純粹的藝術是獨立的嗎?」

      余飛毫不猶豫地回答︰「當然。」

      「那麼被供養的藝術如何獨立?」

      余飛頓了一下,立即反應過來,道︰「如你所說,只要藝術的創作意志不被供養者左右,就是獨立的。」

      白翡麗道︰「何為供養?神佛才需要供養。供養者對神佛有所求,才會供養。既然有所求,你能不有求必應嗎?」

      白翡麗忽然說道︰「真正的藝術不是神佛,不需要供養。」

      「打住!關山千重!」正中的導師打斷他們,嚴肅地問道,「你為什麼要臨場換問題?」

      白翡麗淡淡道︰「之前那個問題不夠挑戰。」

      左首的導師叉著雙手,道︰「我覺得關山千重這個問題很好,很深刻。」

      右首的導師呼呼地扇著風︰「深刻到再討論下去,我們這個節目可以被槍斃了。」

      左首的導師︰「然而這就是一個事實。」

      右首的導師︰「哈哈哈哈哈,你閉嘴吧,小心封殺你啊,你這個香港人。」

      正中的導師冷肅道︰「既然你覺得那個問題不夠挑戰,那麼我問你一個挑戰性的問題——

      「有一句戲諺,‘不像不是戲,真像不是藝’,這就是為什麼我之前說,京劇作為我們的國粹,從藝術性上說對cosplay和二次元舞臺劇都是碾壓式的存在。——關山千重,我很想知道你作為一個二次元舞臺劇製作人,怎麼看待我這句話。」

      這個問題擲地有聲。

      全場突然就安靜下來。

      所有人,包括余飛,都沒有想到這位導師竟然一開口就是這麼尖銳的問題,絲毫不留任何情面。

      余飛望向白翡麗。

      白翡麗一言未發,走到這位導師的座位前,從袖子裡摸出了一張演出票,雙手呈與他。

      導師接過,正反面翻著看了看,念道︰「幻——世——燈,哦,你的舞臺劇啊。」

      他很疏離地感謝說︰「謝謝你贈票,但這張票給我,恐怕是要浪費了。」

      場中的氣氛突然就變得怪異起來。所有人都感受到了那種非同尋常的窘迫與尷尬。

      白翡麗筆直地站在原地,問道︰「為什麼?」

      導師道︰「很坦白地說,不符合我的審美標準。」

      「您沒看過怎麼知道?」

      導師說︰「不瞞你說,我今年五十歲,是你的兩倍年齡。我對戲劇的觀賞量,遠遠超過你的想像。國內外的話劇、舞劇、音樂劇等各種形式的戲劇,幾乎沒有我沒看過的。就連你這種二次元舞臺劇,我在日本也看過不少。日本應該是做得最成熟的吧?即便如此,我也沒有見過能讓我稱之為‘藝術’的,難道你做得比他們還好?」

      現場的氣氛猛然降至冰點。

      這位導師從藝術上徹底否定了二次元舞臺劇,也徹底否定了白翡麗。

      在這種場合上來說,近乎於當面侮辱。

      別說對前面幾組選手,便是前面幾季節目,這位導師都一向很客氣,幾乎從來沒有這樣親自下場攻擊過。

      看得出來,這位導師是在針對白翡麗,針對他之前的膽大,也針對他剛一出場時,對老辯手們的下馬威。

      余飛垂下眼瞼。她心中不是沒感覺,她心中像猛然被刀子割了一下。

      這種感覺有點像這位導師拿起她這把刀,狠狠地捅進了白翡麗的心口。

      她記得非常清楚。一天不多,一天不少,正是一年前的今天,她在天臺上與白翡麗背向而馳。

      他說︰「在感情上,我心存僥倖。」

      而在更早之前,他說︰「我在乎的是,你從來就沒看得起我。」

      他說︰「你是天生驕傲。」

      她這時候才真正感覺到,原來被人看不起,是這樣的一種感覺。

      這大約就叫,心有戚戚焉。

      她之前所感覺到的看不起,至多是對她出身的看不起。而對她所唱的京劇,何人會看不起?

      盡管過去人們說︰戲子無情,婊子無義,但如今,時代不同了,京劇幾乎是盤踞在所有演藝事業的頂端,睥睨眾生。

      她身居其中,無知無覺。但在這時候被導師拿出來明明白白地兩相比較,她才忽然意識到,那樣一種清高,在她身上,根深蒂固。

      但白翡麗何嘗不是天生驕傲呢?

      假如她出身優渥如他,從小嬌生慣養如他,性情嬌氣如晴雨錶般多變如他,像這樣被人當眾踩在腳底無情碾壓,她不知道她會不會委屈落淚。

      不。即便她不是他,她是她自己,在這種壓力之下,她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扛得住。

      可這位導師在業界地位崇高,見解和學識都是公認的高深。

      白翡麗根本沒有翻身的機會。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地看向白翡麗。

      全場安靜到地上掉下一根針都聽得見。

      白翡麗的臉色有些蒼白。他低著頭,長髮垂下,看不清表情。

      他緩緩地轉著手裡的話筒,良久,他抬起頭來,眉目收斂,平靜中帶著一根堅硬的骨頭。

      「這個世界有一個殘忍的事實︰擁有話語權的人往往畏懼創新與顛覆,所以他們限制他人的自由,無論從精神上,還是肉體上。

      「您如果說我做的事情不能稱之為‘藝術’,我便信了,那就是我盲從且愚昧。

      「我曾經向我喜歡的人講過歌舞伎的故事,很可惜,當時沒有說完我想說的話。一種純粹依靠色相誘人的舞蹈,遭遇幕府的一再鎮壓,卻也沒有死去,反而一步步褪去浮華,最終竟然成了民族文化的象徵。」

      「真正有生命力的東西是會進化的,從cosplay到二次元舞臺劇,從空洞的模仿到獲得靈魂與良知。浮誇並不是一種罪惡,而是積攢能量的必由之路。」

      「今天我既然站在這裡,自然已經做好一切準備面對現實的血腥。很可惜我生得早了一些,有生之年恐怕看不到二次元舞臺劇最燦爛輝煌的時刻。我的使命是去做那個破壁的人,而不是享受藝術的榮光。」

      「1790年進京給乾隆賀壽的四大徽班,和當年的昆曲雅部,您以藝術之名,如何分個高下?四大徽班的演員,就只配給後來的京劇大師提鞋嗎?」

      全場有一些安靜。

      1790年徽班進京,被認為是京劇孕育的開端。

      而當時的昆曲,在明末清初的鼎盛期之後,被文人士大夫打磨得越來越精細,逐漸脫離大眾,終而被更『俗』的京劇所取代。

      安靜了很久。最終還是居中提問的這位導師打破了空氣中的堅冰。他頗無辜地攤開手向左右兩邊的導師說︰「得,被扣了一頂『鎮壓新生事物』的大帽子,我真是罪莫大焉。」

      右邊的導師呼呼地扇著扇子,悠悠地評價︰「坑挖得太大了。」

      左邊的導師幸災樂禍地笑︰「以為撿了個軟柿子,結果磕到牙了。」

      余飛忽然拿起話筒,向白翡麗問道︰「你拿當年盛極而衰、苟延殘喘的昆曲雅部來含沙射影,你覺得合適嗎?」

      白翡麗矢口否認︰「我並沒有含沙射影。」幾個導師笑了起來。

      余飛沒想到他還能這麼無恥狡詐,惱怒問道︰「那麼你認為當年昆曲雅部的衰亡,是一種必然囉?」

      白翡麗的目光閃了閃。他望向幾位導師︰

      「我是不是可以做總結陳詞了?」

      導師們點點頭。

      「我從不敢看輕任何一個在為創新做出努力的人,無論他們的方向是正確,抑或錯誤。我們所害怕的是,沒有在認真為了改變而付出心血的人。只要這樣的人還在,他/她所為之奮鬥的東西就不會死去。」

      他低下頭看著地面,道︰「我的姥姥、姥爺,很喜歡看余飛老師的戲。他們托我向余飛老師轉達四個字︰破,然後立。」

      余飛訝然,然而白翡麗沒有看向她,接著說道︰

      「我也有話想對余飛老師說——

      「你做的是真正的藝術,相信你自己。」

      「你不需要做冬皇。

      「你就是你自己,你是余飛。」

      你就是你自己。

      你是余飛。

      余飛細細想著這幾個字,忽然像被一記重錘打在了心上。

      你是余飛。

      你不是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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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
發表於 2017-10-14 08:58:01 |只看該作者
55.覺醒

      陰曆九月十五的這天晚上,余飛去了一趟繕燈艇。

      是繕燈艇的艇主請她去的。

      是「請」。

      艇主親自給余飛打了個電話,表示希望能和她談一談。

      余飛對艇主仍然尊敬,自然不會怠慢他。艇主問她方便在哪裡見面時,她便主動說到繕燈艇來。

      她這天晚上有課,到繕燈艇時,已經九點半了。

      艇主和她聊了兩句,簡單問了問她的近況。

      其實余飛的近況,繕燈艇的人也都知曉。圈子就這麼大,《鼎盛春秋》這部大戲的排演,一舉一動都備受關注。余飛自己身在其中固然無知無覺,業內其他人卻都將她看在了眼裡,密切觀望著。

      艇主很委婉地提出了這次見她的目的——

      他希望余飛能回來繕燈艇唱戲。

      余飛驚愕,問艇主發生了什麼。艇主吞吞吐吐,說倪麟的嗓子突然壞了,他的戲不得不暫停演出。倪麟是繕燈艇的頂樑柱,倘若他不能演了,對本來就舉步維艱的繕燈艇不啻一個毀滅性的打擊。現在雖然還有師眉卿、蘭庭等在支撐,但如果她能回來演出,繕燈艇的情況會好很多。

      余飛憂心問道︰「師叔的嗓子怎樣了?」

      艇主一聽她仍然以「師叔」相稱呼,鬆了一口氣,說︰「暫時性的,休養兩三個月應該能好。」

      余飛點了點頭。她猶豫了一下,說︰「我發過誓,三年不得粉墨登場。」

      艇主嘆了口氣︰「非常時刻,非常做法。雖然你已經不在繕燈艇了,但繕燈艇畢竟培養了你十六年,現在繕燈艇有難……」艇主說不出話了,合著雙手垂下頭去。兩年多不見,他的頭髮已經花白了許多,臉上有了深刻的歲月痕跡,早已不是之前年富力強、豹子一般蠻橫強硬的模樣。

      艇主這兩年為繕燈艇奔走,付出了多少努力,余飛都聽蘭庭說過。

      但余飛深知,梨園行有些規矩,是不能破的。

      學唱戲,先學做人。立下的誓言,哪裡能說破就破。這個誓言她已經守了兩年零八個月,她的導師尊重她,在學校沒強迫她上臺演出;就連《鼎盛春秋》的人也都知道她有這個誓,沒讓她帶妝上過台。

      更何況她現在已經拜了于派的老先生為師,就算再回繕燈艇唱戲,也不能以倪派傳人的身份登場。

      余飛深吸了口氣,說︰「艇主,再給我一個月時間,我好好想想,看有什麼辦法。」

      艇主無可奈何。他知道余飛就算回來唱,也不是說登臺就能登臺的,選戲、練戲、排演、磨合,都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他愁眉不展,點了點頭,「那我等你的消息。」

      這晚上因為倪麟停演,繕燈艇沒有排戲。整個戲樓中空空蕩蕩,一個人也沒有,亦沒有燈火。

      余飛提了灑掃老僕的那盞氣死風燈,走了進去。

      久違的氣息。

      經年累月,木石所散發出來的味道。余飛閉上眼睛,感覺得到繕燈艇在呼吸。它就像佛海上,已經老得不能再老的一隻大獸,趴伏著,皮毛萎靡地耷拉在石舫上,從鼻孔中艱難地呼出一些斷斷續續的氣息。

      今夜十五,透亮的月光從窗中傾瀉下來,即便沒有開燈,戲樓中也影影綽綽地看得清楚。

      她走到池座位置,在最前面整齊擺放著的椅子上坐下。

      戲台高高在上,令人有一種肅然起敬的感覺。

      兩根台柱上的對聯沒變,仍然是那一副︰

      世事本浮沉,看他傀儡登場,也無非屠狗封侯,爛羊作尉;

      山河供鼓吹,任爾風雲變幻,總不過草頭富貴,花面逢迎。

      這種語氣有一種看透世間冷暖的涼薄,一種冷眼旁觀的漠然,一種居高臨下的輕蔑。

      余飛坐在椅子上看了半晌,站起來,順著那道被踩踏得光滑發亮的石階走上了戲台。

      她非生於此,卻長於此。整整十六年,她所面對的都是這一座戲樓。

      她看到的世界就是這一座戲樓,她從這座戲樓中探出頭去,去認識這個世界。

      她一直覺得,京劇的戲樓,自古如此,本該如此,理應如此。

      她也一直覺得,她所看到的這個世界,自古如此,本該如此,理應如此。

      站在戲臺上,她雙目平視,看清了正對面隱蔽的二樓官座。

      低下頭,便是腳底的池座。她的腳背,剛剛好和池座觀眾的頭頂平齊。

      她怔怔然看了一會兒,跑下戲台,跑到對面二樓的官座正中,坐下。

      繕燈艇的官座從不對外售票。她知道,就連梅蘭芳大劇院也是如此。

      整整十六年,她沒有上過官座,也從未想過要去官座,因為那不是她的位置。即便她去大隱戲樓這種地方看戲,她也坐的是池座。

      這一坐下,她便知道整個世界不一樣了。

      舞臺上,丑末生旦,風雷鼓板,她的視線平平而去,正對上戲中人的眼睛。眉飛色舞,怒罵嬉笑,盡收眼底。

      從這裡看到的,才是真正的戲啊。

      一直在池座坐著,習慣了仰望,就以為這戲,天生如此,本該如此,理應如此。

      卻從來沒有想過,這都是別人制定的規則。

      她唱戲,也是這樣。

      過去她眼中只有倪麟,便一心追隨著倪麟的步伐走。就連倪麟喜歡穿月白的長衫,她也跟著穿月白的長衫。她以為不和其他女孩子穿一樣就是叛逆,其實歸根結底仍是跟從。

      過去樓先生對她說,你要做「冬皇」。她嘴上不應,眼底卻只剩了孟小冬,一意往「冬皇」的路子上走。

      她從來都是踞身池座,把頭顱緊貼他人腳踝。雖生反骨,卻從不曾懷疑;蠢蠢欲動,卻是只沒頭蒼蠅。

      她就從來沒有想過,她這一生,無需仰望。

      ——你就是你自己。

      ——你是余飛。

      她就是余飛,余飛這兩個字,不需要「冬皇」來定義。

      于派的師父教她《鼎盛春秋》的戲,一招一式,一板一眼,她刻苦學習。然而,師父的發聲方式,就一定適合她嗎?

       于派的唱法氣息下沉,音發於口腹之間,極為雄渾寬厚,她在《不二大會》上唱《空城計》,就是在極力模仿這種唱法。外行聽不出,她心裡卻知曉,她的聲音,還是薄了。

      這種唱法,源自于派的開山祖師。那一位京劇大師,年少時遭遇「倒倉」 (男性演員在青春期嗓音變低變啞),此後一直未能恢復。但就是在這種先天條件不佳、嗓子不透亮的狀態下,他硬是苦練出了一條「雲遮月」的嗓子,初聽幹澀,卻能越唱越醇,越是回味無窮。

      而她的獨特優勢,恰恰就在於嗓子細膩清剛,滿宮滿調,比男演員更能唱高腔。

      她望向窗外,一輪明月高掛半空,佛海上水色茫茫。她胸中氣息翻湧,直沖嗓眼,口一張,吐出的便是《文昭關》中的一句最強音——

      「一輪——明月——照——窗前——」

    ************************

      回去之後,余飛陸續拜訪了導師、于派的師父、南懷明等人,與他們探討繕燈艇的救助與文化遺產保護。

      十一月中,余飛接到了樓先生的一個電話。樓先生的母親八十大壽,想邀請她去給母親唱一齣戲。樓先生非常客氣,告訴她也不是非去不可,但是特別強調,他的母親特別愛聽《帝女花》,也經常聽他說起她的名字,很想聽她唱一次。

      余飛想,她的導師會接受她,她能拿到《鼎盛春秋》的機會,恐怕多少有樓先生襄助,她得當面問問清楚,表示感謝。此外更重要的,她也希望樓先生能如之前約定的那樣,向繕燈艇伸出援手。

      她便應了。樓先生讓秘書給她安排好了交通和住宿,樓先生還要讓秘書為她準備晚裝,被她委婉拒絕了。

      樓先生的母親住在Z市,與Y市相鄰,也是所在省的省會。

      她化了個妝,到得稍晚了一些。這場生日宴在一個大型中式宴會廳舉行,場面豪華,甚至還有一個管弦樂團在現場演奏。

      余飛看得出,這名義上是一場生日宴,實際上更是一場社交宴。形形色色的人以酒會友,熱鬧非凡。

      樓先生和他母親的座位在最內側,舞臺的正前方。她要走過去,得經過許多桌酒席。

      在觥籌交錯聲中,在攢動的人頭中,她意外地看到了白翡麗。

      上一次《不二大會》,白翡麗做完總結陳詞之後便退了場。他無意與她私下見面,等她回到後台,他已經錄完上完節目後的感言,和關九一同離開了。

      她倒是沒想到會在這裡看見他。但她想起上一次和樓先生見面時與白翡麗的巧遇,他開口便叫出了樓先生的名字。那次《不二大會》,他又問出了「藝術是否需要供養」,顯然,他和樓先生相識,而且那天她和樓先生吃飯,他就在很近的位置。

      她又想起和白翡麗在北京重逢的那段時日,白翡麗被他父親帶去參加一個峰會,樓先生也恰好來到北京。白家和樓先生生意上的往來,恐怕一直都是有的。

      她一邊緩步前行,一邊遠遠地注視著白翡麗。

      他穿著體面修身的商務裝束,儼然一個翩翩貴公子。但他拿著分酒器和酒杯,與其他人交談,勸酒倒酒飲酒避酒,卻又十分的老練從容。他與別人交談時帶著熟練的笑容,但獨自一人時,卻又雙眉緊鎖,思慮重重。

      余飛的目光有些離不開他,樓先生卻先一步看到了她,熱情地過來延引她入座。他向母親介紹了余飛,又安排著女兒照應余飛先用些晚餐。

      酒宴過半,祝壽程式都過了,余飛找了個樓先生的空檔去給樓先生敬酒,飲畢,她本要開口問樓先生一些事情,樓先生卻帶著她往另外一桌走,道是要為她引見一些人。

      「都是有頭臉的人物,好聽京劇。」樓先生道,「上次答應你的資助繕燈艇的事情,我拉了他們一塊兒出力。你過去給他們一起敬個酒,表示一下。」

      余飛依言過去敬酒,那些人對她也很是熱情,見著樓先生帶她過來,紛紛舉著酒杯站了起來,紅光滿面。

      然而余飛說要一起敬時,這些人就不幹了。

      「大美人兒,要敬就一個一個地敬,哪有一起敬的道理?」他們說著普通話,聽起來都是北方人,也難怪是聽京劇。

      余飛知道她這個人酒後亂性,又是一個人孤身在Z市,遲疑著不敢喝。求助地望向樓先生,樓先生卻哈哈一笑︰「這些人身上油水厚的很,你陪他們多喝幾杯,多刮幾層下來。」

      她有意拒絕,那些人卻不依不饒︰「這麼著吧,你和我們中間一個人喝一杯酒,那個人就出五十萬捐給繕燈艇,怎麼樣?」

      余飛見實在無法脫身,一咬牙,說︰「五十萬太少了,一百萬我就喝。」

      她本以為往上抬了個高價,便會有人望而卻步,誰知這些人反而愈發興奮了起來,大聲叫道︰「好!」

      余飛騎虎難下。她心想,能喝多少喝多少吧,未必要和這些人全部都喝。那酒杯倒也不大,就指頭大小,她喝了一杯,便知那酒度數不低,入口雖然不辣,喝下去之後卻是一股熱流湧向全身。

      喝了三杯,她知道自己快到那根線了。一旦逾越那道紅線,後面會做出什麼事來,她也不知道。

      她說不喝了不喝了,執意退出,沒想到那些人竟拉著她的胳膊不肯放她走!

      「哎哎哎,怎麼能厚此薄彼呢?」一個人臉上泛著紅光,拍了拍自己的口袋說,「我身上的錢都喊著鬧著想花給美人兒,你怎麼能說不喝就不喝了?」

      「對嘛,憑什麼只陪那三個喝,不陪我們喝?是不是看不起我們啊,美人兒?」

      這些人簇擁過來,一片混亂,不知是誰給她杯子裡酌滿了酒,又握著她的手硬把酒杯往她唇邊靠去。

      余飛掙扎著想要後退,身後卻又被人擋住了。她這才覺得有些恐慌,眼看著酒液已經沾上了嘴唇,她都不敢叫,緊緊抿著嘴唇不肯喝。

      正她想著要不要橫下心來自衛的時候,一隻白皙修長的手從她身後伸了過來,無聲然而堅定地拔走了她手中的酒杯。

      余飛感到強加在她身上的力道鬆了。那些人都安靜了下來。

      她聽到了白翡麗淡淡地聲音在她身後說︰「我來陪你們喝,雙倍。」

      那些人面面相覷,猶豫了一下,其中一個人說︰「那可不行啊,誰不知道你白公子千杯不醉?這點小酒,奈何得了你?」

      「不行不行,余大美人這酒,是一定要喝的。我們這些人,兄弟同心,要出錢就一起出,少了一個都不行!」

      「對!」其他人哄鬧著應和。

      余飛不曾應付過這種場面,一時之間不知是該與這些人撕破臉,還是曲意逢迎。這時只見白翡麗向前一步,走到了她斜前方。他似是已經有了些酒意,就著那股酒勁兒扯鬆了之前緊扣的領口。

      他微微向前傾身,雙手忽的重重地拍在了酒桌上,所有的酒杯都被震得向上飛了起來。

      他抬起頭來,聲音還是一如往常的幹淨清湛,那一雙流麗雙目中卻前所未見地帶了幾分猙獰的赤紅——

      「這麼說吧,今晚誰再讓她喝一杯,就是跟我白翡麗過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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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
發表於 2017-10-14 08:58:16 |只看該作者
56.鼓瑟

      整個喧鬧的宴會廳,突然在那一瞬間出現了一種不合時宜的安靜,只剩下了交響樂隊輕柔而和諧的背景樂聲。

      所有人的目光都向這一桌投射過來。

      樓先生輕巧舉杯,向眾人笑道︰「沒事啊,大家繼續喝!」

      宴會廳又恢復喧鬧如常。

      那群人中的一個人嘴角挑起嘲意,說︰「白公子,你和這個余大美女什麼關係?」

      白翡麗冷淡道︰「沒什麼關係。」

      「沒什麼關係?所以白公子是路見不平,出來英雄救美?」那個人愈發的不給面子,「白翡麗,你現在自己都是泥菩薩過江,還有閑情出手幫別人吶?」

      余飛聞言心中一驚,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白翡麗怎麼泥菩薩過江了?

      她望向白翡麗,白翡麗依然敵視著他們,一張秀氣的臉龐竟然不可直視。

      她心尖兒都在顫。

      樓先生看著他們兩個,笑了笑,化解開空氣中劍拔弩張的氣氛︰「白翡麗,別太認真了。他們也就跟余飛開個玩笑,還能真把她怎麼樣了?余飛是南懷明老先生的愛徒,出了事,我怎麼跟南老先生交代?」

      白翡麗冷冷地掃過桌上眾人,拿紙巾擦乾淨手,緩緩地站直了起來。

      樓先生以長輩的姿態拍拍白翡麗的背,道︰「來,到我桌上去坐坐,我帶你認識一下我母親。——余飛,你也過來。」

      他又回頭笑著對那桌人說道︰「你們哪,說話算話,答應人家的錢,明天就要到賬!」

      路上,樓先生見余飛悶悶不樂,便道︰「余飛,你既然進了《鼎盛春秋》,在業界的身份已經和過去不可同日而語。像這種場面上的應酬,今後還會經常遇到。我今天讓你經歷一下,也是為你好。這回還有我保駕護航,以後可就沒有了。」

      余飛看了樓先生一眼,眼角餘光掃到白翡麗臉色漠然,望向別處。

      余飛默然,沒有言語。她想起前年年底在文殊院遇見樓先生,樓先生在吃飯時問了她一句話︰「余飛能喝多少酒?」她當時就告訴他,她酒量不大好,喝多了會斷片。

      樓先生是個特別有心的人,很早之前的一些細節,他都能記得很清楚。

      他會不知道她不能喝酒嗎?他不知道她喝多了會出事嗎?

      可他剛才說的話,又十分的冠冕堂皇。

      來Z市找樓先生之前,她找繕燈艇艇主說過這件事。她是第一次接到這種外出演出的邀請,答應的原因又和繕燈艇有關係,她就沒和于派的師父還有南懷明說,只是向艇主請教應該注意些什麼。

      艇主告訴她,樓適棠是個專門搞政府關係的人,讓她乖巧些,不要得罪他。另外酒桌上的事情,恐怕也免不了。她要是不能喝,就撒嬌裝癡,那些男人特別喜歡逗小姑娘玩,佔點嘴上手上的便宜,但只要有樓先生在,他們也不敢喧賓奪主。

      艇主說這些話的時候,時不時嘆一口氣,是感激她,卻又有些為她擔憂的意思。

      余飛突然意識到,雖然過去繕燈艇只想讓她做綠葉,卻也無形中保護了她。

      她印象中過去也有不少這種事情,但都是倪麟親自出去應酬,好幾次都是喝得醉醺醺地回來,一個人關在屋子裡,誰也不許進。

      從光緒三十一年,也就是1905年的繕燈艇,再到2008年的梅蘭芳大劇院,前後一百年的時間,從官座到池座,有什麼東西變了嗎?

      一百年過去,這個國家翻天覆地地變了,從近代到現代,時代也星移鬥轉地變了。

      但是總有那麼一些東西沒有變,也不可能變。

      艇主跟她說出樓先生的真實身份時,余飛就明白了樓先生對她的所求為何。

      她對樓先生而言,將會是一個絕佳的通往上流社會的工具,所以他一直在培養她。

      她知道這是事實,也是現實,是她向上走,所不得不認識到的殘酷。但為了養育她遮蔽她十六年的繕燈艇,她可以忍受這一點。

      然而從剛才那第四杯酒開始,她隱約不得不懷疑樓先生對她是否還別有所求。

      若不是白翡麗,她不知道她現在會是處在怎樣一種境地。她不敢想像。

      樓先生的眼睛裡仍然風平浪靜,看不出來什麼。余飛深斂眉眼,藏起了心底的鋒芒。

      余飛和白翡麗都坐到了主桌上。樓先生向老太太介紹了白翡麗︰「這位就是我之前跟您提到的,白居淵的長子,白翡麗。」

      老太太抬起老花鏡細細致致地打量白翡麗,「哎呀呀,咁大個仔啦(都這麼大了),生的好靚仔啵(長得好漂亮),仲靚仔過阿爸(比他爸爸那小子漂亮多了),不過都系似阿媽多D(像他媽媽)」

      提到他媽媽時,余飛看到白翡麗的身子不自覺地顫了一下。

      余飛之前聽姥姥姥爺說過,白翡麗的母親在他七歲的時候就去世了。母親的去世給他造成了一些精神創傷,他特別害怕提到或者看到他的母親,所以在姥姥姥爺家裡,沒有一張他媽媽的照片。

      幸好老太太沒有再提到他的母親。

      又聊了幾句,老太太便說想聽余飛唱戲。

      余飛現在只想快些把戲唱完了事,便問老太太想聽什麼,老太太久居嶺南,只聽粵劇,果然點了《香夭》一曲。

      余飛道了聲「好」,便起身要上臺去唱,樓先生叫住她,問︰「《香夭》是男女對唱,你一個人唱嗎?」

      余飛道︰「男聲女聲我都能唱。」

      樓先生笑了起來︰「那多沒勁。我給你找個搭檔。」

      余飛正疑惑他要找誰,只見他對白翡麗說︰「我聽你後媽講,你小時候是學過粵劇的。不如你和余飛給咱們唱一首?」

      余飛怔了一下,白翡麗道︰「早就忘了怎麼唱了。」

      樓先生笑得暢懷︰「那哪能忘呢,我聽說這種本事都是根深蒂固的,就跟你小時候會翻跟斗一樣,十幾年不練,長大了照樣會翻。」

      余飛看得出來白翡麗神情中明顯的厭惡情緒。這種場合,她這種本來就是演員的,上去做個演出也不算什麼,但白翡麗不是,這就有些像澠池之會上,秦王逼趙王相與鼓瑟為樂的意思了,是一種侮辱。

      余飛便道︰「《香夭》這首曲子,講的是夫妻二人雙雙殉情,在老人家的壽宴上唱,會不會不太吉利?我換另一首吧。」

      樓先生擺手道︰「我們樓家沒這麼多忌諱。你不知道,老太太年輕時最愛的就是任劍輝(粵劇最著名的女文武生),最愛聽的就是‘任白(任劍輝x白雪仙)’的《香夭》。你來不唱《香夭》,給老太太賀壽還有什麼意義?」

      余飛還想說服他,他已經向白翡麗開口說道︰「你這段時間找我這麼多次,我一直沒有下定決心。今天你給老太太唱一首,老太太聽得開心了,咱們什麼都好說,坐下來把這件事談成,好不好?」他臉上春風含笑,面向白翡麗說話,左手五指一下一下地輕叩著桌面,顯得胸有成竹。

      白翡麗在躊躇。

      余飛蹙著眉看他,她捏著一把汗。她對商務上的事情再愚魯,從剛才樓先生的話裡,她也能聽出來白翡麗來這個晚宴,是有求於樓先生。

      樓先生想和他做個交換。

      宴會廳中明明很喧嘩,余飛卻覺得異常的安靜,耳畔只聽得見樓先生的五指在桌上一下一下的叩擊聲。

      樓先生叩到第十下的時候,白翡麗站了起來。他沒有看余飛,徑直與余飛擦身而過,走上台去。

      余飛快步跟上。她叫他︰「白翡麗,還和上次一樣唱,好嗎?」

      白翡麗沒搭理她。

      樓先生向臺上做了個手勢,示意交響樂隊退下,換粵劇的專業樂隊上來。

      余飛過去和樂隊簡單溝通了一下,便站到了台中的兩個立架話筒前面。白翡麗已經站在那裡了,雙目望著前面,毫無表情,沒有看她,也沒有跟她說話。

      全場都安靜下來。這是給老太太祝壽的曲目,沒人會在這種場合吵吵嚷嚷失了禮數。

     余飛給樂隊做了個「起始」的手勢,便以粵音女聲念道︰

      「倚殿陰森——奇——樹雙。」

      然而未待白翡麗開口,樓先生叫了一聲︰「停下!」

      余飛不解地望向樓先生。

      樓先生拿了話筒,道︰「反了。」

      余飛問︰「怎麼反了?」

      樓先生道︰「你是坤生,本來的行當是老生行,當然要唱駙馬的戲份。」

     余飛猶豫了一下,說︰「我都能唱。」

      樓先生道︰「老太太最愛的就是任劍輝,所以我才請你來唱《香夭》,你如果不唱駙馬,那還有什麼意思?」

      樓先生隻字不提白翡麗。

      但這臺上,非她余飛,就是白翡麗,非白翡麗,就是她余飛。樓先生隻字不提白翡麗,卻也字字直指白翡麗,甚至說,白翡麗才是他真正的目標!

      余飛這才意識到人心的凶險。

      就因為白翡麗給她解了圍,樓先生就要這樣折騰白翡麗嘛?

      她原本以為讓白翡麗上去唱《香夭》,就已經是趙王鼓瑟一般的辱沒了,沒想到真正的辱沒還在後面。

      他要讓白翡麗當眾唱女角。

      余飛的心腸狠了下來。

      倘若白翡麗是趙王,那麼她就不能是藺相如血濺五步嘛?

      眾目睽睽,她關了話筒,轉身就走。

      忽的手腕上一緊,她被白翡麗重重地拉回了話筒前。

      她雙眸中滿是驚愕,對上白翡麗的一雙眼睛。

      一雙眼睛,盈盈春水,似怒似恨,眼角猩紅,卻有情根深種。

      他似笑又似非笑,似真又似非真,他說︰

      「唱就唱啊,我怕嗎?」

      我怕嗎。我何曾怕過。

      又一次,他重重地擊在了她的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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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
發表於 2017-10-14 08:58:29 |只看該作者
57.香夭

      白翡麗並沒有說唱就唱。

      他去找樂隊要了一件戲服。樓先生大約一早是想讓余飛扮上後唱的,但余飛後來告訴他她有不得粉墨登場的誓言,樓先生也就放棄了。但樂隊那邊仍然把戲服帶了過來。

      余飛見白翡麗將那大紅袍披上,低聲問道︰「為什麼要穿?」

      白翡麗低頭抖著長長的水袖,將一雙手露出來,道︰「一輩子就做一次的事情,當然要做好了。」

      他之前穿著太現代,披上這一件戲服紅袍之後,果然觀感上順目了許多。

      他本來生得眉目柔麗,女相清媚,平日禮因為氣質眼神仍是男性化,並不讓人覺得他女氣。

      然而這時候一身大紅盛裝披上,他竟儼然換了一個人。

      這種感覺和扮作旦角的倪麟截然不同。倪麟的乾旦,靠得是濃重的裝扮和精湛的表演,但當他離了戲台,哪怕仍是旦妝,她仍能看出,他還是倪麟,她的師叔。

      白翡麗現在沒有化妝,甚至連《不二大會》出場時那種偏女相的妝都沒有化,更沒有任何做工。但他就能給人一種感覺,他現在就在長平公主這個角色裡。

      天然妙目,正大仙容。

      余飛忽然明白了白翡麗的意圖,沒有多言,亦拿了那件駙馬的紅袍披上,又用髮繩將長髮高高結起。她目光轉側,刪繁就簡,眉宇間展開疏疏朗朗的山河畫卷。

      白翡麗的頭起得很輕,並不著力。整個宴會廳的燈光暗下來,聚光燈打在他二人身上。白翡麗抬眼,目光緩緩望向周側及頭上,輕輕念道︰

      「倚殿陰森——奇——樹雙——」

      余飛知道他能擬女聲,然而這一聲出來時,若鳴鳳初音,親眼所見和在網上聽著到底不同,還是讓她和其他觀眾一樣,驚艷了一下。

      他的聲音本來是清磐似的,如果說上一次唱駙馬周世顯,他是壓著嗓子著往低沉寬厚上去,多少有些刻意,這一次卻是徹底放開了來,更顯天然。

      余飛唱男聲,又何嘗不是更自然,隨心而至,游刃有餘。「明珠萬顆映花黃」一句出來,抑揚頓挫,深郁沉渾。

      座下人哪裡想到這二人扮唱起來,竟是假鳳虛凰,陰陽顛倒卻又渾然天成?這駙馬周世顯,自有一般男演員所沒有的俊逸風流,而那公主長平,身清骨媚,又豈是一般女演員可擬?

      「乾旦坤生」,原本就是中國戲曲中一種特別的存在,有著獨特的東方美感。京劇「四大名旦」 梅、程、尚、荀,哪個旦不是乾旦?越劇和粵劇的全女班,哪個生不是坤生?只是十年浩劫,女不能演男,男不能演女,從此往後,時至今日,乾旦坤生,在舞台上仍是罕見。

      然而藝術之美不會消失。

      當這種美,美到了一定程度,人們就會得魚忘筌,忘卻演員本身。

      白翡麗唱︰「落花滿天蔽月光,借一杯附薦鳳台上。」這一聲陡然而至,仿佛那四圍都是沉沉污濁,唯這一聲跳脫塵埃,斷金裂玉,奪空而來。那一個「花」字,繾綣流連,顫音微微,終究是意難平,道盡這霽月難逢,彩雲易散。

      余飛痴痴然地看著白翡麗。

      這是一個她所完全不認識的白翡麗。她與他相識兩年半,有過最親密的半年時光,可她越來越發現,她完全不了解他。

      他過去對她克制、矜持、羞澀、有禮節,進退有度,至多在床上,在黑暗之中,他會對她熱情,對她放肆。

      但現在她才發現,他的內心之中有一個王國,有一個仙境,有一片奇異恩典。

      這個世界曾像一朵玫瑰一樣羞答答地向她開放,她卻視而不見。

      他的這個世界是脆弱的,如他的名字,翡翠一般晶瑩剔透,脆弱而又美麗。

      他又唱︰「盼得花燭共諧白髮,誰個願看花燭翻血浪?」雙手輕挽水袖,一聲聲,一下下,垂首嘆息︰「唉——我誤君累你同埋孽網!」

      座中都有人垂下淚來。

      余飛亦心中黯然。時過境遷,今日她和白翡麗再唱《香夭》,與在榮華酒家的那一次早已不可同日而語。

      那一時她雖處於低谷,見他時卻也有小歡喜,心地純淨,唱公主時有小小試探,小小甜蜜,小小嬌羞,要說真正的國破家亡的悲憤、隱忍刻骨的愛恨、生死同衾的決絕與無悔,又豈唱得出萬一。

      念及那一次,再思今時今日,此情此景,洶涌情潮席卷而來,終於沖破她心中的那一層看不清摸不透的迷障。

      想那駙馬周世顯,進不能如袁崇煥抵御外虜,退不能如史可法輔佐幼君,忠不能如方孝孺一死誅十族,逆不能如洪承疇俯首拜清廷。空有千縷情,手無萬鈞力。

      人生之無奈,莫過於此。

      然而與命相抗,九死不悔。

      余飛苦澀一笑,翻作歡顏,朗氣清聲唱道︰「將柳蔭當做芙蓉帳——」右手拿起腳邊的燈燭,左手輕輕隔著衣衫落上白翡麗的手腕,拿那燈燭去照他面容,心中柔情似水,觸手處微涼微硬,又令她心中跳盪。她唱︰「明朝駙馬看新娘,夜半挑燈,有心作窺妝。」

      他抽走手腕,避開她直視的目光,低眉微羞,唇角含笑︰「地老天荒,情鳳永配痴凰,願與夫婿共拜相交杯舉案——」

      余飛心中竟有喜意,喉中卻又微有哽咽,唱道︰「遞過金杯,慢咽輕嚐,將砒霜帶淚放落葡萄上。」

      帝女花,長伴有心郎。

      這一首《香夭》,余飛唱了整整二十年。唱至今日,她才覺得自己唱明白了。

      她過去會唱「香」,哪裡懂得這一個「夭」的真意?香夭香夭,不過是要把最美的東西打碎給別人看,將那脆弱美麗的花朵,碾碎拌入污泥。

      這一曲《香夭》,不似他們在榮華酒家唱的那樣,叫好聲一浪高過一浪。白翡麗開口唱了之後,整個宴會廳一直鴉雀無聲,一直到一曲唱畢,廳中沉寂片刻,才響起經久不息的掌聲。

      白翡麗開口唱之前,底下尚有竊笑之聲。但他唱完之後,再沒有人出言嘲笑。余飛想起小時候師父說過的一句話︰戲子如何不卑?那就是要將人唱服,唱到他人的歡喜悲憂,皆由你一線嗓音攜提左右,你便成了。

      白翡麗唱得未必有多好,卻在一個情字。

      脫了戲服,白翡麗便下台而去。他從宴會廳的側門走了出去,余飛也拿了手包,追了過去。

      他走得很快,一直走到車水馬龍的大路上,余飛才追上他。

      他像是喝醉了,走到一根路燈旁,一手撐著燈柱,一只手壓住了額角,陰影中嘴角緊抿成一條直線,像是頭疼欲裂。

      余飛快步走過去,他看到了她,側抬起頭來,說︰「你走吧。」他說得挺費勁的,像是在很努力地讓自己保持清醒。

      余飛本來有話想對他說,卻生生被他這一句噎了回去。她一聲不吭,轉了個彎,過馬路往對面走去。她的酒店就在對面不遠處。

      她走了幾十米,忍不住又往對面馬路上望去。這一看不打緊,一看嚇了一跳,白翡麗走到路邊的綠化帶裡面去了。

      余飛心想他都醉成這個樣子了,還怎麼回家,她要是不管他,他晚上出了事怎麼辦?

      她又跑過去,把白翡麗從綠化帶裡拽出來。

      他兩只手拗成一個奇怪的手勢,借著路燈的燈光,眼睛從指縫中看她。

      余飛心想這不是傳說中能看見鬼的手勢嗎?狐狸之窗什麼的。這白翡麗,喝醉了還不是一般的幼稚啊。

      她掐了他的腰一下,說︰「是我啊,蠢貨。」她過去早上叫他起床吃飯的時候,也總是把手伸進被子裡這樣掐他。

      他將信將疑地把手放了下來。

      余飛問︰「你住哪裡?」

      他四下裡望了望,說︰「啊……我不知道。」

      余飛心想算了,他這種狀態,能問出來什麼嗎?她拉著他往自己的酒店走。

      過了個馬路,他便不走了,搖著頭說︰「不回家,我不回家。」

      「沒讓你回家。」余飛用力地拽著他,「到我的酒店去。」

      余飛就這樣半哄半騙地把白翡麗搬回了自己的酒店,累出了一身汗。

      余飛關了門,白翡麗還站在玄關,探頭探腦地往里面望,問︰「這是哪裡呀?」

      余飛說︰「我房間!」

      他又回過頭來看她︰「你是誰呀?」

      余飛累死了,還得蹲著給他換拖鞋,沒好氣地吼他︰「你老婆!」

      他像個習慣了人伺候的富家公子,換好一只腳的拖鞋又抬起另一腳讓余飛換。他說︰「我就只有一個老婆。」

      余飛剛給他把鞋和襪子脫掉,一聽他說「我只有一個老婆」,怒得把他的鞋襪扔一邊去,抬頭吼道︰「你結婚了?」

      余飛這一嗓子吼出了架子花臉的氣勢,白翡麗被震了一下,低頭嘀咕︰「我老婆叫余飛。」

      余飛哭笑不得,心想我什麼時候成你老婆了,你不是之前還讓我滾嘛。

      她給他套好了拖鞋,撐著雙腿慢慢站起來,正面對著他,說︰「我就是余飛。」

      他捧著她的臉仔仔細細端詳了半天,余飛都被他看得心裡發毛了,正想跑,忽的就被他抱了個死緊。

      余飛喘不過來氣︰「……」

      剛想喊讓他輕點,他一偏頭就把她給親上了。

      「……」

      余飛猝不及防,被他吻得很深,深到她暈眩。她想伸手去推他,才發現雙手都軟得使不出力氣。她這才知道自己的身體對他記憶這樣深刻,密密封鎖,卻在再一次被他觸踫時所有的防線一瞬間崩塌,潰不成軍。

      她冰消雪融,春泥化水。她用僅存的理智把他推進玄關邊上的洗手間裡,說︰「你喝了這麼多酒,先洗個澡……」

      誰知他一轉頭,看見身邊的浴缸,忽的臉色刷白,發出了一聲低沉壓抑、又帶著濃烈恐懼的叫聲︰

      「啊————」

      他一下子就跪在了浴缸邊上,雙手死死地按住了自己的頭顱。他臉上的神色,痛苦而又驚恐至極。

      他抓著浴缸,一只手伸進空蕩蕩的浴缸中去摸索——

      「阿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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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
發表於 2017-10-14 08:58:44 |只看該作者
58.灰喜鵲

      白翡麗在浴缸裡面不停的撈著,好像撈出來了什麼,用兩只手吃力地抱著,又似乎特別沉,他整個人都向後仰去。

      可他手裡空無一物,重心不穩,「咚」地一聲就坐在了地上。

      他瞪大了眼睛看著自己的左手手臂,越看目光越直,眼睛裡流露出極大的恐慌。他又慌亂地爬起來,撲到洗手池前,開了水龍頭不停地沖洗自己的左手手臂。彷彿上面沾染了什麼讓他極為恐懼的東西。他從手指一直洗到肩膀,整個襯衣的衣袖都濕透了,而他仍然像沒有意識到似的,一直不停的沖洗。

      余飛在之前就驚呆了,站在原地不知所措,這時候終於反應過來,衝進去關上了水龍頭。
   
      她把白翡麗從洗手持錢用力推開,喊道︰「白翡麗!你怎麼了呀!」

      白翡麗呆滯地望著她,目光似乎終於清明了一點,他忽然咬緊牙關,右手抓緊余飛的手腕,強力把她往外拖,余飛只覺得她的手像鐵箍,掐得她皮肉生疼,她「啊」了一聲,還沒來的及說什麼,就被他重重地推出了洗手間,「碰」地關上了門。

      余飛隨著慣性一頭撞在門口對面的衣櫃上,她爬起來,擰門,門已經從裡面反鎖上,她又搥又雜,喊白翡麗的名字,裡面卻無人理睬她。

      余飛又轉到洗手間的另一面去。這個洗手間與臥室之前的牆是一面玻璃,看得見白翡麗在其中焦躁萬分地走來走去。他抓扯著自己的頭髮,隱約聽見他在咆嘯:「阿水!都是假的!什麼都沒有!什麼都沒有!」可他一轉身,看到浴缸,又變的極度驚恐,他用浴簾緊緊裹住自己,懼怕的喊:「阿媽!阿媽!你不要嚇我!」

      余飛忽然明白了。

      白翡麗從一開始就不是醉酒。

      他是發病了。

      樓先生引見的那群人說了,白翡麗千杯不醉。在之前”筏”,他喝了那麼多酒,又哪裡見他醉過。

      在佛海邊上,他說過,他有病,精神病。

      可她從來就沒放在心上過。可能因為他在她面前,除了時不時性情有些矛盾衝突,並沒有讓她覺得不正常的地方。

      她從來就沒有把他當成一個有病的人看待過。

      仔細回想起來,他過去其實有過病情發作前的蛛絲馬跡──瞻園小樓中,他見她削蘋果手出血,他吃了安眠藥;鬥歌那晚;他在鳩白工作室被鬼人偶驚嚇到……關九知道應該怎麼做。

      余飛飛快地拿出手機,幸好她沒有刪過關九的聯繫方式。她給關九打電話,關九一聽到白翡麗上台唱長平公主的角色,就猜到了怎麼回事,急急忙忙道:「快……快給他爸爸打電話……他的症狀比較複雜,我這就給你發他的病歷,萬一去醫院,可能用的到……。」

      余飛照著給關九發過來的電話號碼給白居淵打了個電話,白居淵的聲音室他意料之外的沙啞疲憊,然而有著極度的冷靜。他說:「你別叫人,我三分鐘就到。」

      余飛著急道:「不叫人來開門的話,他會不會傷害自己?會不會那個……我是說,自殺?」

      白居淵冷冷說道;「我的阿翡,不會自殺。」他掛了電話。

      余飛心中被重重一撞。

      白翡麗蜷縮在浴簾背後,像個孩子一樣在哭泣。然而他當發現余飛隔著玻璃盯著他時,眼睛裡的目光陡然又變了。他猛撲過來,右手對著余飛猛拍一下玻璃,余飛一驚,從他的嘴型認出他是在趕她走,帶著淚痕的眼睛既痛苦又難堪。

      余飛咬著嘴唇搖頭,卻只見玻璃牆上的幕簾唰地掉了下來,徹底擋了從外向內窺視的通道。余飛敲著玻璃大喊:「白翡麗!白翡麗!讓我看看你!」然而衛生間中傳來一陣乒乒乓乓東西掉落地面的聲音,卻沒有他的回應。

      余飛緊貼著玻璃坐著,彷彿這樣,她就能更多感覺到玻璃另一面白翡麗的動靜一樣。

      關九傳了白翡麗的病歷過來,告誡她,只能給醫生看──如果她還想給白翡麗保有最後一點尊嚴的話。

      然而在余飛看來,她和白翡麗之間,彼此還談論什麼尊嚴?從最初的見面開始,他們就已經見過了彼此最落魄、最尷尬的樣子。

      她和白翡麗,彼此都是”置之死地而後生”。

      她只是想了解白翡麗更多而已。

      她打開白翡麗的病歷。

      病歷是掃描的文字圖片,字跡潦草,黑白冰冷。

      2000年6月2日,患者母親因深度抑鬱,在家中浴缸割腕自殺,據了解,患者父親正處創業階段,忙於事業,無暇顧及家庭,致使患者母親陷入多疑與抑鬱狀態。患者7歲,小學一年級,當日因病提前回家,親眼目睹其母最後的死亡過程。

      母親去世後,患者父親安排患者之前的音樂老師孔某照顧患者。據悉,患者母親生前與孔某熟悉,孔某為音樂學院教師,在母親去世之後,患者對孔某較為依賴。

      據患者父親和孔某描述,患者在母親死後開始變得內向。

      2002年6月2日,患者突然聲稱在家裡的浴缸內再次見到了死去的母親。並堅稱他看到的是真正的人,真正的血,他還摸到了母親身上的溫度。

      患者的這種行為被認定為精神受到重大刺激所產生的幻覺,建議接受治療。

    ……
   
      2003年7月,患者自閉症狀趨重,拒絕與任何人接觸和交流。

    ……

       余飛感覺洗手間裡突然又沒了動靜,用力敲了幾下玻璃,「白翡麗!」她大聲喊。

      洗手間裡沒有聲音,安靜的嚇人。

      余飛有些怕了,跑到洗手間門邊狠狠踹門,「白翡麗!你別慫!」

      洗手間裡仍然沒有聲音,余飛不敢停下來,一遍又一遍地踢門,和白翡麗說話。正當她開始不安,猶豫要不要去叫酒店保安的時候,門鈴響了。她打開門,白居淵大步帶風,衝了進來。

      余飛手背擋著嘴唇,心中猛然鬆了下來,險些淚目。

      他穿著很隨意的便裝,絲毫沒有上次見他的風度。他的臉甚至都顯得十分頹唐,鬍鬚跟頭髮都未作修剪,眼睛裡佈滿血絲。

      他用力地踹了洗手間的門,喊白翡麗的名字,又喊:「阿翡!」沒人應。

      他去旁邊搬了那把厚重的歐式大椅子過來,對余飛說:「讓開。」他眼睛裡的光,令人不寒而慄。

      他掄起那把椅子就砸在洗手間的玻璃上。

      就那麼一下,玻璃牆轟然而碎。他根本不顧那些碎玻璃渣,扯掉簾子一下子跳了進去。余飛也緊跟了進去。

      白翡麗昏倒在浴缸邊上,右手拿著剃鬚的刀片,左手垂在浴缸裡,往下滴著血。余飛嚇壞了,然而仔細一看,那傷口在手背的血管上。血流了不少,但已經開始凝固了。

      他只是想讓自己不要在瘋狂。

      他並不想死。

      白居淵抱起了白翡麗,余飛去打開了洗手間的門。

      他準備出門時,回過頭來問余飛:「樓適棠,是嗎?」

      余飛說:「是。」

      白居淵眼睛發赤,像一匹忍耐的頭狼,他點頭說:「好,好。」

      白居淵徑直走出去,余飛本想跟上,臨時又想起什麼,又返回房中,放水把浴缸中的血跡沖乾淨。然後又飛快收拾了行李箱,跑了出去。

      但是她卻找不到白居淵。

      他給白居淵打電話。

      白居淵說:「他不會有事的。等他好了,你如果還願意見他,他會來找你。」說完便掛電話。

      余飛沒有死心。她去到Z市的幾家大醫院一家家去找,醫院卻都說沒有收診過這樣一個人。

      她沉默地徘徊在到Z市的大街上,最終上了一趟往火車站的公交車。

      車上,她繼續一頁頁地翻看著白翡麗的病歷掃描。宛如看著他一步步從小時候走過來。

      從2003年8月開始,白翡麗的病歷便全部轉為北京醫院的病歷,按照他過去所說,他應該是在那時候被姥姥、姥爺接到了北京。

      此後的病歷紀錄便變得更加頻繁,詳盡而瑣碎,看起來他是在北京一邊上學一邊接受心理治療,因為治療紀錄中,反覆出現斷斷續續關於在學校受到欺凌的敘述,例如學校的男同學不許他進男廁所,例如逼迫他穿裙子,例如慫恿老師讓他在即興表演中扮演女孩子,例如……余飛險些看不下去那些對話紀錄。

      很顯然,他在剛到北京的那些年裡十分的孤獨、厭世、不願意說話,也沒有任何朋友,他在開始接受治療時,反覆表達過想要回Y市的願望,但後來白居淵娶了後母,有了新的小孩,他便沒有在提過。  

      那段時間裡,白翡麗的腦海中出現了大量的幻想。他覺得每到夜裡,整個瞻園都會活起來,月亮從他的閣樓冉冉升起,所有的大樹都變成海洋,小樓變成海洋上的一艘小船。有時候風很大雪很大,他驚見瞻園的鳥兒和松鼠給他唱歌。他給心理醫師拍下那些鳥兒的照片,一一指出照片中鳥兒的名字和性格。

      余飛看到其中的一段,白翡麗說「那隻灰喜鵲知道我晚上睡不著,就每天晚上來陪我聊天。」

      醫生問:「那你們聊什麼呢?」

      白翡麗:「我問牠,你會不會死阿?你死了,是不是就沒人陪我聊天了?」

      醫師:「灰喜鵲怎麼說?」

      白翡麗:「牠說,我會死呀,但是我昨天剛剛生了三個蛋,我死了,我孩子還會來陪你聊天,我的孩子死了,我的孩子的孩子還會來陪你聊天,牠說聲和死都是週期,也是規律,你不用著急,也不要害怕。」

      醫師:「灰喜鵲說的話,你能給我重複一遍嗎?」

      白翡麗:「kwi─ ─kwi─ ─kwi─ ─」

      余飛忽然就流下淚來。
   
      她想心理醫師一定不相信白翡麗說的話,就像那晚在瞻園的小樓,她也覺得白翡麗有一點傻呼呼的一樣,她甚至覺得白翡麗那時候是在逗她玩,是給她自己當時親她找一個尷尬的藉口。

      座旁那為大姐好奇地朝她看過來,余飛擦了擦眼睛,繼續往後看。

      根據病歷上醫師的描述,白翡麗的症狀從06、07年開始好轉,他的敘述語言明顯開始變得像一個正常人,「能夠區分真實與虛假」,不再試圖向醫師證明他的那些『不切實際的幻想』都是真的。到08年他開始上高中,便徹底結束了心理治療。

      根據醫生診斷,他在不接觸血液、浴缸、母親、性別歧視、鬼怪驚嚇等強刺激源的情況下,基本與正常人無異,只是能需要在日常生活中逐步克服社交障礙。

      余飛將病歷圖片放大,手指輕輕地劃過那一行字。

      『基本與正常人無異』

      天知道,他為了做一個正常人,付出了多大的努力?

   *************************************

     白居淵站在醫院外,手中拿著一個單頁夾,高大的身影一半隱藏在夜色裡。

    一星紅光在夜色之中晃動,亮到最大之後,熄滅。隨即打火機的火焰騰起,又亮起一星紅光。

    他一根接一跟猛抽著菸,一根菸三兩下就抽完。一個穿白大褂的醫生走過來:「怎麼還在這裡站著?」

    白居淵向他抬起佈滿血絲的眼睛,將菸蒂摁滅在旁邊垃圾桶上的菸灰缸裡,抬起手中的單頁夾,聲音帶著煙燻火燎的嘶啞:「我真的應該告訴他?」

    「這件事本來就是他的心結,要是能解開,對他的恢復也有好處,你不要懷疑他的心理承受能力。」

    「我沒有懷疑過,我擔心的只是他太過聰明,他──」白居淵的話在此處戛然而止,終於頭也不回地向醫院中走去。

**************************

    余飛敢上的當晚Z市發往北京的最後一趟動車,只剩下了二等座,要坐上十一個小時。但這也讓她感覺比在Z市過一晚,搭第二天一早的高鐵回北京要強。

    她一刻也不想在Z市多待。

    車上,關九給她發來了信息,說剛演完一場舞台劇,現在才有空和她聯絡,問白翡麗怎麼樣了。

    車上大部分的人都已經開始睡覺,她去到沒人用的洗手間,鎖上門,打電話向關九說了一遍經過。

    車輪滑過鋼軌的聲音,嗚啦啦的,她的語氣格外平靜。

    她告訴關九,她已經在回北京的動車上了。

    關九聽完,低低地笑了起來,聲音有點澀。她說:「余飛,怎麼我聽你的語氣,一點都沒有被白翡麗的病嚇倒?」

    余飛說:「他沒病阿,他有什麼病?」

    關九說:「你不是看了他的病歷了嗎?他有精神──」關久的聲音在這裡古怪地頓住,她說:「我明白了。」

    余飛不明白,問:「明白了什麼?」

    關九沒有直接回她這問題,關九說:「我給你講一個又好笑又有些悲傷的故事吧。」

    關九說:「大前年的時候,也就是15年,我們工作室去長白山團建,那會兒白翡麗和綾酒在一塊兒。那晚上綾酒說身體不舒服,讓白翡麗到房間來一下。白翡麗當時是拉我一塊兒去的。」

    關九笑了一下,:「我當然是很不想去啦,綾酒是什麼意思,傻瓜都看得出來。但白翡麗說,女生身體怎麼不舒服,還是女生比較懂,我就抱著一個看熱鬧的心態,和他一塊去了。」

    「綾酒這姑娘,腦洞也是比較大的。早些年流行過一個MV,叫作《每天回家都會看到我老婆在裝死》,她當時就玩了個這樣的cos。她房間門沒鎖,我和白翡麗推門進去,一眼就看到她穿女僕裝,渾身是血地躺在地上──她可能是想測試一下白翡麗對她的感情吧,也可能覺得是一種小情趣,結果這一下就把白翡麗嚇得有些不正常了。」

    「就像你在大馬路上看到的那樣,白翡麗有一些詭異的行為,不過我即時把白翡裡帶走了。但很可能就是從那一次開始,綾酒對白翡麗開始有了別的看法,覺得他膽小、軟弱、不男人。後來白翡麗對我說,在對綾酒的整件事上,他一開始就錯了,所以後面有什麼後果,他都擔。」

    「我之前一直沒明白的就是,他在感情上掉了那麼大一坑,怎麼敢剛爬起來,又咣噹往你這個坑裡跳下去。」

    「像個傻瓜一樣。」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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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0-14 08:58:57 |只看該作者
59.冷空氣

      白翡麗躺在床上。房間裡空蕩蕩的,沒有手機,沒有書,更沒有電腦電視之類其他的東西。

  他閉著眼睛睡了一會兒,又百無聊賴地睜開眼,開始玩自己的頭髮。好在他的頭髮夠長,方便他玩。

  白居淵進來的時候,他已經編了五根小辮子。抬眼見到白居淵, 又把它們散開

  白居淵說:「阿翡,你醒了?」

  白翡麗瞅了他一眼,不說話。

  白居淵調整他的病床,讓床頭立了起來,方便白翡麗坐著。

  白翡麗穿著淡藍白色的病號服,長長的頭髮柔順地披散在肩背上,就像個乖巧的小姑娘, 又脆弱得像一朵孤花兒。

  白居淵坐在床邊望了他一會兒,眼睛漸漸泛紅。他忽的把白翡麗緊緊摟在懷裡,哽咽著說:「我的傻仔仔,我的傻阿翡,不是讓你別去找樓適棠嗎?爸爸什麼大風大浪沒見過?爸爸不怕上法庭。」

  白翡麗一聲沒吭。

  良久,白居淵放開白翡麗,從帶過來的單頁夾裡拿出一封信。
  
      他拿得很艱難,就仿佛那封信有千鈞之重一樣。

  白翡麗的目光從他的手上落到信封上。是一封掛號信,上面蓋著一個郵戳。

  白居淵注意到他的目光走向時,手指上還是抖了一下。

  「你還記得孔姨嗎?」白居淵問,他的聲音竟然有些不穩,「就是你小時候,和你媽媽一起陪你去上戲曲課音樂課的聲樂老師。」

  白翡麗點點頭。

  「她十天前去世了。」白居淵說著,把信遞給了白翡麗,「這是她去世之前寄給我的信。」

  白翡麗看了一眼白居淵,打開了信封。

  信紙很薄,疊在一起的有好幾張,其上是久遠而熟悉的字跡——

  「尊敬的白先生……」

  白翡麗只看了幾行字,手指一抖,就把那張薄薄的信紙扯成了兩半。

  白居淵的大手蓋住了信紙:「阿翡,看不下去就別看了。」

  白翡麗沒言語,低著頭,把信紙又從白居淵手底下抽了出來,拼合到一起,慢慢地看。

  「白先生……多少惡假愛之名……曾秋害了您的妻子和阿翡,是出於對您狂熱的愛;帶著孩子捲款出國,又何嘗不是因愛生恨,對您背叛她的深刻報復……」

  白翡麗看完一張信紙,又看另一張,一張一張,直至最後一張。

  他的頭髮越垂越低,漸漸擋住了他的臉龐。

  白居淵望著他,臉色一點點地變得蒼白。

  房間裡極其安靜,死一般的岑寂,只有紙張抖動的聲音。

  忽然,有「啪」的一聲,大滴的水落到薄薄的信紙上。隨即水滴越來越多,面積越來越大,那信紙都洇濕而潰破了。

  「恨我嗎?」白居淵像舉著巨石的西西弗斯,已經不堪重負,嗓子沙啞得完全聽不出本來的聲音。

  「你媽媽的抑鬱,是曾秋利用孔姨造成的,孔姨一直都不敢說。你九歲那年說在浴缸看到你媽媽,也是她找孔姨要了我們家的鑰匙,潛入進來假扮嚇你的。」

  「而我呢?我一直自詡最疼愛你,卻從來沒有相信過你。你媽媽去世了,你也走了,我也不知道我把上善集團做起來,到底是為了什麼。那時候我開始放縱自己,也接受了曾秋,我竟然和這個殺人犯在一起生活了十幾年!」

  「我……」

  「爸爸——」

  一直沉默的白翡麗,忽然打斷了白居淵的話。

  白居淵驀然抬頭。

  白翡麗說:「我一直很討厭你,風流成性,志得意滿,己之所欲,強加於人。」

  白居淵點頭,出了口長氣,說:「你罵我越狠,我越舒服。」

  白翡麗閉上了眼睛,睫毛漆黑極長。

  他緊攥著信紙,那信紙太薄,太濕,在他修長的手指裡漸漸破碎成一團無法辨認的紙泥,墨蹟將他白皙的手掌染得一片汙黑。

  他又張開眼,雙目流麗,有水色在漾,清澈的乾淨的,至柔卻又至剛。

  「你是我父親,不當由我來審判你。」

  窗外乍然起了秋風,颯颯有聲。他手指一鬆,紙泥團落在床上的信封上,正好半擋住了郵戳,露出一個“1106”的日期。

  他說:「都過去了。」

  這一年的這一天,11月14日的晚上,一股強冷空氣自北方南下,翻山越嶺襲向整個嶺南地區,將全省從夏末推進了初秋。

  去往北京的列車,與強冷空氣逆向而馳。漆黑的曠野之中,大風呼嘯著擦過動車組堅硬而光滑的車體,車廂內部,仍然溫暖如春。

  余飛終於睏得倚著車窗沉沉睡去。她鄰座的人也歪歪倒倒地睡了,手裡還捏著一份車站中流行的、充斥著廣告與花邊新聞的小報。小報上用具有衝擊力的粗大字體寫著:

  《天理難容,善惡有報,上善集團“第一夫人”攜款潛逃海外車禍身亡》

  新聞正文中寫,據美國新聞網站發佈消息,11月9日亞利桑那州發生一起車禍,一駕車華人女子在鳳凰城避寒渡假期間被撞身亡,肇事者逃逸。然而更不幸的是,該女子十三歲的兒子孤身出來尋找母親,竟意外遭當地流竄的墨西哥匪徒搶劫並殺害。

  據悉,這名女子正是上善集團董事長白居淵的現任妻子曾秋,一個研究教育心理學的高級知識份子。今年上半年,上善集團因房地產項目失敗,資金鏈斷裂,集團瀕臨絕境。5月,曾秋見勢不妙,利用身份上的便利和白居淵的信任,捲走巨額資金,攜十三歲的兒子逃往國外,去向不明。報導中還評論說,這正所謂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善惡有報,咎由自取。

  車廂中有人夜起上廁所,迷迷糊糊擦過這人身邊,這份小報便掉落地面,很快便被來往的人踐踏得亂七八糟,最終被巡邏的列車員撿起,丟進了漆黑的大垃圾袋裡。

  ***********************

  余飛回北京後,第二天一早依然去晨練。

  《鼎盛春秋》的試演安排在明年四月。而一個月後,會有一場非常正式的排演,南懷明要求她試唱全本。

  這絕不是一件輕鬆的事情。余飛從一開始就知道。

  《鼎盛春秋》中,伍子胥的唱腔極為繁重。所有唱段接連不斷唱下來,得唱上將近一個小時,還必須保持前後一致的水準,對演員要求極高。這也是這麼多年來,《鼎盛春秋》一直未能完整地重現於舞臺的原因之一。

  南懷明說,現在的條件好了,肯像老一輩那些京劇大師們吃苦耐勞的青年演員,也越來越少了。

  余飛總覺得南懷明是在點撥她。

  她心裡很清楚,南懷明絕不會因為她是個姑娘,就對她放低要求。只要她沒有能夠超越厲少言的地方,哪怕她的水準和厲少言等齊,南懷明都不會用她。

  更別說體力上比不上厲少言的情況了。

  所以她之前瓶頸期的幾個月,在“唱”上面沒辦法取得突破,她就一直在加強體力訓練:游泳、長跑、練肺活量等等。

  經過了繕燈艇那一夜之後,她“破”了唱法的壁壘,並得到了師父的首肯。師父改變了之前對她和厲少言一視同仁的教學方式,給了她更多量身定制的指導,並針對她的唱段做了速度、節奏和調門等各方面的調整。她便練得更勤了。

  這天早上她綁著沙袋在操場上跑步,接到了樓先生的電話。

  樓先生向她道歉,說他娛母之心太重,只想讓母親聽一次高水準的《香夭》,行為上有些欠考慮;他也希望余飛能理解,他是希望余飛這麼優秀的戲,能讓更多的人聽到。

  余飛說沒什麼。

  樓先生問她怎麼沒住在那個酒店了?余飛說她已經回北京了。樓先生說那不行,你心裡一定還是有一根刺,我下次得來北京,親自當面向你致歉。

  余飛掛了電話,繼續跑步,仿佛不知疲倦一樣。她最後在操場的肋木架邊上停下來,雙手撐著膝蓋喘氣,汗水嘩啦啦地往下淌,很快就把水泥地面打濕了一片。

  厲少言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在了她身邊,遞了瓶礦物質飲料給她,問:「你這麼拼,就是想超過我,拿到伍子胥這個角色?」

  余飛接過飲料,側頭看了他一眼,搖頭。

  「那為什麼?」厲少言問。

  余飛解掉沙袋,抱著腳擱在肋木架上,壓了個一字。她靠在腿上擰開飲料瓶喝了一口,說:「我現在回想,如果我過去沒有努力過,我大概永遠都沒有機會遇到那個人,和他走到一塊兒。」

  厲少言愣了一下,問:「哪個人?」

  余飛垂下眼睛:「我喜歡的人。」

  她仿佛是不想讓厲少言追問似的,又很快補充了一句:「我又想,如果這一年多來,我沒有像現在這樣努力,我可能也不會再見到他。」

  厲少言「哦」了一聲說:「那好,咱們一個月後,見真章。」

  他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操場。

  余飛靜默地目送厲少言離開。

  無論是樓先生,還是厲少言,都不會知道昨天下午,南懷明見了她一面,同她說繕燈艇的事。

  南懷明質問她:「聽說你為了給繕燈艇籌款,週末出去走穴了?」

  余飛聽他用了“走穴”這個詞,未敢反駁,垂首承認。

  「今天有一千萬的款項打到繕燈艇的帳戶上。但倪麟知道是你求來的之後,就又還了回去。」南懷明說,不無諷刺道:「我竟然不知道你的出場費有這麼高。」

  余飛深吸了口氣,直言道:「我不知道我能拿到《鼎盛春秋》的機會,是不是有樓適棠樓先生的幫助,想過去確認一下。」

  「確認到了嗎?」

  余飛如實回答:「他沒有正面確認。」

  南懷明喝著茶,盯著她連夜趕火車回來、略顯憔悴的臉色,斟酌了半晌,說:

  「有一件事,雖然當事人反覆和我強調,不要告訴你,但我現在還是覺得,你應該知道。」

  余飛不解地望著南懷明。

  南懷明道:「向我推薦你的,不是樓適棠,是尚教授和單教授——你認識的吧?」

  余飛怔立原地。

  「尚、單二老做戲劇研究,我和他們是故交。兩年前我就拜託他們幫我物色合適的《鼎盛春秋》演員人選,但直到去年六月,他們才向我推薦你來演伍子胥。」

  「我當時說,我不要女老生。你猜二老向我推薦你的理由是什麼呢?」

  「他們說,你腦後有反骨。為什麼我需要這樣一個人?第一自然是因為伍子胥本身有反叛精神;第二,我排的是全新的、具有現代精神的《鼎盛春秋》,要的不是因循守舊,而是大膽突破。」

  「二老反復跟我說,不要告訴你是他們推薦的,怕你覺得你是靠關係進門,有心理負擔。」

  南懷明鏗鏘有力地說:「這個問題,我看你一直就沒想明白——不管是誰給了你這張門票,都不重要。就算沒有任何人推薦,我遲早也能找到你。」

  「我讓你留下來,不是看在誰的面子上,而是因為你一直在向我證明你的實力。你明白了嗎?」

  余飛心中,似又有一道屏障被南懷明一拳打過去,碎石炸裂,洪水迸發,奔湧而出一瀉千里。

  她一直都在不知不覺中,菲薄自己。

  她說:「我明白了。」

  南懷明讓她回去。

  她走到門口,忽又折返回來,問道:「南老師,您還記得,尚、單二老是哪一天向您推薦的我?」

  南懷明皺了皺眉,還是告訴了她一個日期,道:「我記得很清楚,是因為那天很晚了,二老還在給我打電話。他們非常高興,說找了半年多了,終於給找著了。」

  余飛對那個日期,記得清楚得不能更清楚。

  因為那是白翡麗的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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