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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慕冰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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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小狐濡尾 -【夢見獅子】《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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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0-14 08:59:17 |只看該作者
60.暴風雪

      仿佛是一瞬間,天氣就寒冷了下來。

      一瞬間,梢頭的葉子就掉光了。再一瞬間,光禿禿的枝頭就落滿了默不作聲的烏鴉。

      所有人的衣裳都在漸厚,余飛晨練的運動服沒有變厚,腿上的沙袋卻在變沉。她像那些烏鴉一樣,沉默地又練了半個月。

      仿佛一切都沒有變化。

      十二月初,樓先生回了北京,約余飛在他的俱樂部見面,余飛應了。

      這個俱樂部在北京奧林匹克森林公園的北面,十分的偏僻。余飛打車過去,司機照著地圖上的導航找了許久,穿過幾個廢舊物品處理廠,才從塵土飛揚的土路上找到一條大路,通到那個俱樂部的大門。

      余飛進去之後,才發現這個俱樂部非常之大,其中有大片的草坪、湖泊,森林,空氣清新,簡直和北京不是同一片生態環境。會所中非常的安靜,新古典主義的建築風格,處處都見不到人,也看不到監控儀,路徑、園林等的各種設計給人整飭開闊的感覺,卻又有很好的私密感。

      這應該就是樓先生經常用來招待和接見要人的地方了。

      余飛照著之前樓先生給的地址信息,找到了那棟名叫「冬宮」的建築。這些建築看著大,神奇的地方卻在於不走到跟前,根本看不到它們。冬天的北京天黑得本來就晚,今天又儼然是要下雪的樣子,雲層壓得很低,冬宮裡已經亮起了璀璨華麗的燈光。

      余飛走進冬宮,其中是一個很大的水晶大廳,有服務生過來接下她的大衣。樓先生約她見面,在大廳側面的一個很大的包廂裡。包廂裡是一個歐式圖書館的設計,還有一面牆的香檳酒。正中間是一個很長的桌子,雪白的桌布上擺放著巴洛克式的燭台、餐具、鮮花裝飾和食物。

      樓先生就坐在桌子對面等她。他的打扮十分紳士,穿著整飭而優雅,像這整個俱樂部的建築一樣,有著一種古典而貴族的氣質。

      余飛看人,能看清楚一個人身上是清氣還是濁氣。但她現在知道她的這種感覺在樓先生身上不起作用。樓先生身上的氣息總是清雅乾淨的,卻讓她心生警惕。

      樓先生往自己的酒杯裡倒了威士忌。

      「這是四十度的蘇格蘭威士忌,比中國的白酒後勁要足。我就拿它當白酒,自罰三杯,向你負荊請罪。」

      餐桌上成簇的燭光照得酒杯中的威士忌如鑽石一樣光芒四射,晶瑩剔透。濃烈的焦香氣味彌漫在空氣裡。

      樓先生果然照著中式白酒的喝法,連喝了三杯威士忌。余飛估摸著得有六七兩。

      余飛端坐著沒有說話。她今晚穿得正式一些,踏雪尋梅的旗袍,梳了個油光水滑的復古髮髻。

      樓先生借著燭光端詳余飛︰「才半個月不見,突然覺得你成熟了許多,有漂亮女人的韻味了。是誰把你變成這樣的?」

      余飛淡淡道︰「樓先生是想說白翡麗嗎?」

      樓先生在桌子底下輕拍了一下掌心,道︰「對啊,就是他。我一直以為,余飛是個清高不群的人,沒想到竟然還是攀上了上善集團的大公子啊。」

      樓先生口中吐出『上善集團』這四個字的時候,余飛心中有掠過一絲的驚詫。但這似乎又在她意料之中,並未令她臉上露出不安。

      尚、單,弱水。

      他熟練地鬆開她緊巴巴的旗袍,一天一夜之間,為她量身定制劉戲蟾的戲服。

      一只手退走阿光,一口流利的日語伴隨在白居淵身旁。

      她早有過這樣的預期,只是Y市的大企業眾多,沒有刻意往上善去想罷了。

      若在過去,樓先生這樣嘲諷她,她一定覺得被戳中痛處,羞恥到無地自容。但這時候,她捫心,竟一片光風霽月。

      ——你這種有錢人家的公子哥兒,什麼都不懂。

      ——你一口一個有錢人家的公子哥兒,我又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種有錢人家的公子哥兒。

      她回想起來,竟然覺得十分的溫馨可愛。那碗艇仔粥,那盤血豆腐,竟是她今生吃過的最好吃的艇仔粥,血豆腐。

      余飛低了一下頭,笑意溫然︰「隨您怎麼取笑我。」

      樓先生的目光落在她這個笑容上。摯意的笑,會牽動嘴角,臉頰,眼睛,眉毛,和額頭,並不只停留在嘴唇上。

      樓先生手中的餐刀,優雅而鋒利地劃過盤中的鵝肝,留下整齊的切面。

      他說︰「孟小冬,在戲裡,找的是梅蘭芳這樣的儔侶;戲外,跟的是杜月笙這般的梟雄。相比孟小冬這樣的巨眼巾幗,你這孩子,眼光就差太多了。」

      余飛道︰「怎麼講?」

      樓先生細嗅著鵝肝肥美的香氣,道︰「你在戲裡,看上的是倪麟這種空有一副好皮囊,卻極是迂腐無趣之人。繕燈艇都快倒閉了,我給他一千萬,他還能原封不動給我還回來。戲外呢,看中的又是白翡麗這種玩物喪志終日碌碌的富家公子,早些時日他還能靠他那個父親,現在眼看著白居淵就要鋃鐺入獄,這個白翡麗,沒了他父親,沒了上善集團,還算個什麼呢?」

      他一邊說,一邊審視著余飛臉上的神情變化。然而余飛除了聽到「鋃鐺入獄」四個字時眉頭一皺,臉上竟是異常的平靜。

      他頗為自信地等待著余飛的回答,然而余飛靜了會兒,目光平視著桌上的錦簇團花,微微笑道︰

      「樓先生,時代已經變了。」

      「孟小冬倘若生於今時今朝,也未必會去嫁梅蘭芳、杜月笙,終身孜孜一個名分。」

      「我就是我,余飛,我不需要附麗於任何一個人。」

      「我的聲音,已經足夠亮。」

      樓先生的臉色,明顯的變化了。

      「不需要嗎?你要眼睜睜地看著繕燈艇倒?」

      「繕燈艇不會倒。」

      「那麼上善集團呢?」樓先生忽然站起來,雙手撐住了桌面,「知道白翡麗那天為什麼去找我嗎?為什麼心甘情願上台給我唱戲嗎?」

      他指指自己,伸出一只手來︰「他有求於我。現在上善集團的命運,他父親的前途,全都捏在我手心裡。」

      樓先生滿意地看到,余飛那一張平靜而美麗的臉龐,終於一點一點地白了下來。

      「你和白翡麗,都只不過還是孩子。」樓先生語重心長地說,「你們很美,比我們這種年紀的,行將腐朽的人,要美多了。但你們再美,也都是給我們欣賞的。在我們看來,你們就和小孩子過家家沒有兩樣。」

      余飛慢慢地站了起來,她慢慢地走到窗邊,從這座華麗的建築向外透出的光線裡,可以看到外面已經飄起了大片大片的雪花。

      她又慢慢走回來,問道︰「樓先生,這是你的宮殿嗎?」

      樓先生笑道︰「這叫四季行宮。古時候的皇帝造‘天子明堂’以承天行化,上圓下方,八窗四闥,九室重隅十二堂,不同季節和月份,居住在不同的房間。我這裡,不過擬其一二罷了。」

      余飛道︰「您還有當皇帝的心。」

      樓先生大笑︰「哪個男人不想做皇帝?我倒是沒那麼大的心,你要做孟小冬,我就做個杜月笙終老江湖便夠了。」

      余飛的雙手緩緩地按上了桌面,「杜月笙嗎?冬宮嗎?」

      她忽然雙手一抄,將那整張桌布扯了起來!

      桌上的東西多重啊,金銀燭台,錫盤銅瓶,錦簇鮮花,美味珍饈,都隨著她那一雙手,飛向空中。

      美酒佳肴,汁液潑灑,在這金碧輝煌的空間里劃出優美繁復的水花和弧線。

      如果要配上音樂的話,那一定是進行曲吧!

      さあ,異臭を放ち來る,キミの影を喰い

  來吧,散發著異臭,來吞噬你的影

  恐怖のパレードが來る,キミの名の下に

  恐怖的遊行來了,來到你的名下!

      余飛沒有回頭,一腳踏出這座水晶宮殿,一腳踏進了漫天風雪。

      她沒有回去拿她的大衣,就這麼穿著一件踏雪尋梅的旗袍,在這漆黑的夜裡去尋覓她的路。

      地上已經積了薄薄的一層白雪,鵝毛般的雪片飛上她漆黑的髮髻,她抱緊雙臂,她知道她能出去的。

      她不知道走了多久,身上的紅梅花紅得奪目耀眼,周身只餘心口一點溫熱。她漠漠地望向前路,滿眼狂風暴雪中,竟有一個人騎著單車劈開黑暗向她來了。

      看清那人的樣子,她終於眉開眼笑,淚如雨下。

      曾經以為那座樓、那些人就是她唯一的選擇。

      現在終於看清,她將要去向的路,會比來時更寬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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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0-14 08:59:29 |只看該作者
61. 不一樣的星星

      白翡麗說︰「我的腰真的要斷了。」

      余飛訕訕地鬆了點手,在他後背的衣服上擦了擦鼻涕眼淚。她身上穿著白翡麗的短羽絨服,但兩條腿還光溜溜地露在外面,但她一點都不覺得冷。

      所以白翡麗騎得很快,這輛他從路邊的廢品處理廠撿來的破自行車,一路嘩啦嘩啦地響,像是隨時要散架。

      白翡麗對這個俱樂部很熟悉,帶她走了離冬宮更近的西門。西門外是一片工地,西門被臨時封鎖了起來。白翡麗丟下車,拉著余飛從西門翻了出去。余飛還穿著高跟鞋,趴在門上幾乎是被白翡麗抱下來的,和方才掀桌子的帥氣簡直天壤之別。

      她已經很狼狽了,白翡麗把她抱到地上時還拿大拇指擦了一下她鼻子裡冒出來的清鼻涕,然後順勢抹在了她凍得烏青的臉上。

      余飛︰「啊——」

      走出工地,外面就是廢品處理廠,土路上停著一輛打著雙閃的出租車。白翡麗打車到這裡,車就開不進去了。他給了司機三百塊錢,讓司機在這裡等他。

      路上,兩個人都很默契地沒有說話,甚至都沒有挨在一起坐。仿佛剛才的自行車短暫地拉近了兩個人的距離之後,出租車的空間和司機的存在,又讓兩個人對彼此的關係清醒了幾分。

      大雪的夜晚,路面空曠。司機也想早點回家,車開得很快。到了瞻園的小樓前,白翡麗又給了司機一百塊錢。

      進了門,春日一般烘暖,混雜著熟悉的書墨味道和崖柏香氣。白翡麗掩上門,把寒風冷雪都擋在了外面。

      距離余飛第一次踏進這座小樓,已經差不多整整兩年了。

      小樓中沒有任何變化,就連花瓶中的花朵都依然鮮美。余飛低頭脫鞋,看見地板熟悉如舊的精緻木紋,眼眶不由得一熱。

      白翡麗脫了鞋,又蹲下來把鞋子擱在鞋架上放好。他一抬頭,見余飛正低頭看他。

      他垂下眸光,微溫的手心覆上了余飛依然冰涼的膝蓋。

      「知道要下雪還穿成這樣,以後老了,老寒腿怎麼辦?」

      余飛怔怔地盯著他,喉嚨像被卡住了。

      他彎著腰慢慢站直起來,一只手撫著她的臉頰,端詳著她,說︰「你已經不年輕了。」

      是啊。他們二十三歲初相識,轉瞬間快三年就要過去了,都二十六歲了,就仿佛那季節一樣,一瞬間的變換,他們從小孩子長成了大人。

      余飛的眼眶終於還是濕了,她別開眼睛,用手背擋著翕張的鼻翼,不讓自己發出聲音,眼淚不由自主地還是潸潸而下。

      白翡麗用手指揩過她的淚水,低聲問︰「我去晚了嗎?」

      余飛搖頭,卻又垂下頭哽咽著說︰「我可能……要害了你爸爸。」

      白翡麗問為什麼,余飛抽噎著給他講了一遍。

      他聽完,竟淺淺地笑了起來,伸手將她滿臉的眼淚抹散,看她的睫毛被淚水糊在一起,顯得愈發的漆黑濃密。

      白翡麗說:「樓先生進京,我也跟著回來了,過來打探消息。樓先生找你之前,我就知道大局已定。聽他俱樂部的人說他這時候約你,我怕他有什麼不軌的想法,就追了過來。」

      他的指背輕輕地踫踫她的臉頰,低聲哄道︰「幸好你變聰明了,沒有被他騙。」

      余飛本來還好,聽到這句,「哇」的一聲,撲進他的懷裡大哭起來,「我以前不聰明嗎?……」

      白翡麗輕輕抱著她,拍她的背,貼著她的頭髮只是笑。

      余飛哭了會,急急地扯掉固定發髻的髮卡和簪子,把頭髮都打散下來,嘴裡叨唸︰「我過去不傻,現在也不老,都是髮型問題,你……」

      她驀地抬頭,才發現他正低眉看著她,一雙眼睛中,竟是她從沒見過的情深。可是目光相遇時,他眼中濃情又恍若不曾存在過,只是淡淡溫情。

      余飛斂起目光,靜思了半晌,踮起腳尖,輕輕去吻他的嘴唇。

      不知為何,她總依稀記得那一個晚上,她向他求歡被他拒絕——過去從未曾有的事。然而就那一次,讓她心有餘悸。她到底是個面薄的女孩子,她終於知道愛情再多也不能任由她無度揮霍,白翡麗性情再好,也得由她珍重尊重。言佩珊說的,惜取眼前人,她那時候哪裡聽得明白?她險些就把白翡麗弄丟了。

    她睜著眼睛,去看白翡麗的反應。

   白翡麗果然還是把她推開了。

    余飛心中有些發涼,原來在Z市酒店的那一晚,他對她的情,不過是他失去理智後的所作所為罷了。他心裡面,還是抗拒著她嗎?

      她聽見他說︰「我並不想和你談戀愛。」他淺淺地笑著,語氣卻萬分的鄭重。他指指自己的頭,說︰「我這裡有問題的,你看到了。」

      余飛有些垂頭喪氣。關九說,他從綾酒那個坑裡爬出來,又掉了她這個坑。現在,他是已經從她這個坑裡爬出來了嗎?他對誰都很好,綾酒即使那樣對待他,他待綾酒,仍然客氣有禮貌。現在他幫她,把她從樓先生那裡帶回來,都是在盡一個前男友轉變為朋友後的責任嗎?

      她背著雙手,泄氣地靠到了旁邊的壁櫃上。她的目光沮喪地垂下來,盯著地面上的木紋,道︰

    「我從來沒覺得你有病。梵高看到的星星和我們不一樣,貝多芬還能聽到月光呢,我們也覺得他是個聾子。你可能就是能看到我們看不到的東西,你運氣比較好。」

      白翡麗靜靜地聽著她說話,忽然有點冷笑的意思︰「你可能真的是有點傻,拿我和梵高還有貝多芬比。」

      余飛辯解說︰「我就是舉個例子,他們比較出名。」她忽然覺得說這些很沒勁,便道︰「算了,我還覺得這個世界上有鬼呢,他們都說沒有,那就沒有吧,我也不介意。」

      她說著,抬腳往沙發那邊走。她問︰「你姥姥、姥爺呢?」

      白翡麗說︰「他們又被邀請出去講學了,這一周都不在。」

      「虎妞呢?」

      「因為我也不在北京,就暫時寄養了。」

      「行吧。」余飛說,「來都來了,我在沙發上湊合一晚就可以了。」

      「余飛。」白翡麗忽然叫住她。余飛「唔」地應了一聲,回頭望著他。

      「我想帶你上樓。」他抬起下巴指了指樓上,「可以嗎?」

      「啊?——」余飛一臉的困惑,說︰「睡閣樓?那更好啊。」

      白翡麗淡淡道︰「不管是閣樓還是二樓,都是我的床。」

      「啊?——」余飛更困惑了。

      「我說不想和你談戀愛,沒說不想娶你做老婆。」白翡麗平靜地說,余飛聽明白了,宛如五雷轟頂靈魂出竅,囁嚅道︰「我……我不需要想一想嗎?」

      「那你現在就想。我就給你最後一次機會,你要不要上樓去,睡我的床。不要的話——」他指了指掛衣架上的幾件羽絨服,「隨便拿一件,出去,回你的學校去。」

      「我……」余飛急得一跺腳,「你這人怎麼這樣啊!有你這樣逼婚的嗎?」

      白翡麗淡然地點了點自己的腦袋︰「我這人有病,就這樣。」

      余飛一見他說自己有病就有些受不了,撲過去抱住他的腰說︰「我上我上!」

      白翡麗看著她淺淺一笑,眉眼如春山一般徐徐展開。

      他微微俯身,一只手抱住她的雙腿,余飛一個站不穩,趴在了他肩上,就這樣被他扛上了閣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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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0-14 08:59:45 |只看該作者
62.雪月光

      余飛洗完澡,出來擦頭髮,她走路向來輕手輕腳的沒有聲音,走到白翡麗的房間外,看見他正在窗台上餵那隻灰喜鵲。

      他特別開心的樣子,小聲向那只灰喜鵲報喜︰「傻瓜飛回來了,今天給你小魚乾吃。」

      余飛︰「……」

      去他的傻瓜飛,去他的小魚乾。

      白翡麗洗完澡,盤坐在床上,余飛給他吹頭髮。用了點熱風,只覺得他的頭髮拿在手裡又細又軟,羽絨一般的手感,仿佛一踫就斷,只好又換了中風。但是手指插在他微濕的頭髮裡的感覺極好,余飛把手在他頭髮裡摸來摸去,又悄默默把臉埋進去蹭了會。傻瓜飛什麼的,在埋進去的一剎那就被她扔腦後去了。

      余飛問︰「你剪過短頭髮嗎?」

      白翡麗「嗯」了一聲,「小學的時候剪過。」

      余飛放下電吹風,又戀戀不捨地摸了摸他的頭髮,說︰「這麼細軟,不打髮膠,短頭髮應該挺醜。」

      白翡麗點點頭,撐著臉望著她跳下床,去把電吹風放回洗手間。

      余飛把自己的衣服晾完回來,見整棟小樓的燈已經滅了,白翡麗在房間裡就開了個床頭燈,他靠在枕頭上看書。

      余飛有點發愁︰「我睡哪裡?」

      白翡麗眼皮都沒抬,翻了一頁書︰「你想睡哪裡就睡哪裡。閣樓上床也鋪好的。」

      窗外的大雪已經停了,月亮露了出來,照得地面樹上一片銀光。一隻羽毛豐厚的鳥兒從樹上飛起,枝頭簌簌地掉了一捧雪。

      余飛在門口躊躇了半晌,最後咬咬牙,從他床尾爬上去,悉悉索索鑽到床裡側,面朝裡睡下。

      床鋪乾燥鬆軟,溫暖無比,被子裡全是他身上崖柏冷香,一聞到她就要化了。余飛背對著他抱緊被子,閉著眼保持著矜持,心中卻已經有隱約的躁動和期待,暗潮一般開始搖動平靜的海面。

      她足足等了半個小時,也不見白翡麗睡,身後只聽見規律的隔幾分鐘,書頁就翻動一聲。她想翻過去問一聲,但還是深吸了幾口氣,生生克制住了。

      她心裡還是亂的。白翡麗說想要和她結婚,到底是什麼意思呢?他是認真的嗎?她到底有什麼特別吸引他的,讓他想和她結婚?是因為她做飯好吃呢,還是因為她身材好呢?她和他都一年多不見了,現在她就穿著一件他的薄汗衫睡在他身邊,他竟然還能這麼心平氣和地看書,連翻頁的節奏都這麼穩定?他是已經對她沒有太大的興趣了嗎?只是希望有她的陪伴?這一年多他經歷了太多事情,而她之前卻一無所知……

      余飛忐忑不安,胡思亂想著,忽然感覺到他伸手掠了下她的額髮,輕聲問道︰「睡著了?」

      嗯,傻瓜飛睡著了。

      余飛緊閉著雙眼,裝睡熟了不理他。

      於是聽到他把書本收起來的聲音。雖是閉著眼,眼前的光感也突然沒有了,是他關了燈。

      他躺進被子裡,余飛感到屬於男性的體熱從身後襲來。

      他的手輕輕地捋起她的頭髮,從她圓潤的肩頭慢慢滑下,順著腰際的曲線慢慢下陷,陷到最低處,又向上而去。

      她自己的衣服都洗了,就穿了件他的很大的汗衫,鬆垮垮的一直長到大腿,然後便再也沒穿別的了。

      她感覺到他的手在往不該去的地方而去,等意識到他想做什麼時,已經晚了,雙腿夾緊時他已經一手濕地拿出來了。余飛在月光下面紅耳赤,羞愧難當,「啊」地大叫了一身,翻過身去以牙還牙地去探他。

      然而他敏捷地抓住了她的手腕,沒讓她得逞。他一個翻身,將她壓在了身下,分開她深深地頂了進去。

      什麼前戲都沒有。

      他緊緊地按著她的雙肩將她釘死在床上,胸膛上下起伏地重重喘息。余飛的渾身都繃緊了起來,牙關緊咬,一口氣半天也沒出來。半晌,才渾身癱軟下來,簌簌顫抖著發出了一個破碎不堪的聲音。

      他撐在她身上,一動不動地半晌,余飛覺得被他按著的雙肩幾乎都要粉碎,身下更是又深又漲,像滾燙的蛇鑽進她的心裡,帶著風帶著火,帶著無以倫比的勁力。

      鑽心的癢。火辣辣的疼。她聳著腰想讓自己從這種折磨中紓解一些,稍一動,她的喉中便溢出一聲她自己都難以控制的低吟。

      他猛地抽了出去,翻過去身去從抽屜裡撕了個套戴上。余飛半閉著眼睛,任由他又將自己佔領,她的魂已經掠了出去。

      那麼的深啊。她感覺到他一只胳膊著她的背,將她的上半身抱了起來。他隔著薄薄的汗衫吻她的胸,另一隻手從她衣底滑上她的後背,在她因為用力而深凹的脊溝中反復地撫摸。

      那薄薄的衣料被他舔得全濕了,幾近透明,他便用牙齒去咬,余飛失神地叫出聲來,那嫣紅的一粒卻愈發地顫巍巍聳立而起,看得他低喘不已,不止歇地撞著她,又向上推開了她的衫子,將她白如象牙色的肌膚全暴露在了月色雪光下。

      余飛是長得剛剛好的,胸口並無下墜,卻有著挺拔的、鼓囊囊的曲線。他沿著曲線一路吻上去,余飛便軟軟地抵在他懷中,雙臂掛在他脖子上,失魂落魄的,隨著他一下一下地叫。她叫得這麼好聽,他便忍不住去吻她的喉嚨,去吻她的嘴唇,去掠取她的所有。

      他把她翻過來時,余飛驚叫了一聲「別——」他已經從身後將她壓在了牆上,余飛骨酥筋軟,身子陡顫,一股熱流突然涌出,將床上濕了一片。她一時間出不來聲,白翡麗便將她從身後抱在懷裡輕吻輕揉,半晌才將她緩了過來。

      白翡麗挽著她的腿,從筆直的小腿一直摸到修長的大腿,盡是結實勻稱的肌肉,緊緊的。只是雪白的肌膚上好幾處青紫,月光下都看得分明。

      他有些心疼︰「早知道不讓你去唱伍子胥了。」

      余飛躺在他懷裡,軟著嗓子說︰「那不好,那我就不會變,不會像現在一樣和你在一起。」

      白翡麗輕輕吻他的髮際,摸她後腦勺那塊硬硬的骨頭,說︰「知道你會變,我才賭的。」

      余飛心裡頭忽然有些難過。她想起他在天台上,背對著她的那一聲「滾吧!」他生日那晚,他其實已經預知有一場暴風雨會降臨到上善集團的頭上。他連夜將她是余飛的實情告知了尚、單二老,是懷著怎樣一種心情?

      他已經知道他在將她推開。

      他知道她一定有能力進《鼎盛春秋》,他也知道她一旦有了《鼎盛春秋》的機會,她心中那片荒蕪已久的園子,又會開始瘋狂而蓬勃地生長。她那麼驕傲,不會囿于他的身邊,更不會囿於風荷這個名字,她終將離他而去。

      但他還是告訴了二老。

      他在天台上說,他對感情,卻心存僥倖。

      他那時候已經知道他未來所要面對的一切,只是心底裡還存著一絲絲不切實際的期望,希望她能懂他,能與他一同面對。

      但她那時候是真傻。

      他那時候說,「滾吧!」

      也不知道他那時候是恨他自己,還是恨她。

      她又開始無聲無息地流眼淚。

      白翡麗揉揉她的頭發,在她耳邊說︰「傻瓜飛,回來了。」

      她轉過頭,流著眼淚,勾著他的脖子吻他。他吻吻她,又說︰「別哭了,你每哭一次,我就喜歡你多一點,我已經喜歡你夠多了,不要再多了。」

      余飛卻哭得更厲害了。

      他將她壓伏在床上,動了動,忍耐著輕喘著說︰「真的別哭了,像是我在欺負你一樣。」

      余飛用被子擦眼睛,哽咽著說︰「你到底喜歡我什麼呀。」

      他說︰「喜歡你長得漂亮。」

      余飛抽泣著說︰「騙人,你身邊好看的人多了去了。」

      他湊在她耳邊說︰「你叫得好聽。」

      余飛耳根子都紅了,破涕為笑,反手打他︰「你亂講!」

      他便弄了她兩下,她果然很好聽地叫了起來,她叫了又覺得無比羞恥,頭埋在被子裡又嚶嚶地哭。

      他嘆了口氣,把她撈起來,說︰「你自己說過的話,你自己都不記得。罰你自己去想,今天先陪我把事兒辦完,不然不許你睡覺。」

      她便紅著臉和他辦事。這一年到底沒有白練,體力總算好了許多,便是從背後,也能由他盡興了。

      他最後抱著她說︰「讓你去唱伍子胥,也是挺好挺好的。」

      她沒有力氣說話,就狠狠地掐他。

      瞻園裡,大雪壓得松枝沉沉向下墜去,時不時有鳥兒在銀亮的雪地上撲閃著翅膀低空掠過,一盤白月壓得低低的,靜謐而安詳。

      小樓之中,暖意融融,枕邊交纏著漆黑的髮,空氣中彌漫著幽艷的香,像暗夜中盛綻的繁花一樣,愈晚愈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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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花與劍

      余飛這晚上做了一個漫長的夢。

      一個漫長到讓她覺得再也走不出來的夢。

      她看到一個小孩子在曠野中走路,一個人走路,左手裡拿著一朵小白花。

      他粉妝玉琢,像個薄胎細瓷的娃娃。曠野四周有狂風,有野獸的吼叫,她擔心無比,然而他就這麼慢慢地走,搖搖擺擺的,仿佛無知無畏。

      這孩子慢慢走著走著,就長大了。他手裡拿著的那朵花的花頭,竟然也跟著越長越大,花瓣一層緊疊一層,天香夜染,國色朝酣;隨風搖曳,美妙如極樂淨土。

      當他初初長成一個十二三歲的少年時,余飛喊了一聲︰「白翡麗!」

      他像是被驚醒了一樣,第一次抬起頭來向四面張望,卻沒有看到余飛。余飛看到他身上開始出現了薄薄的重影。

      他繼續向前走,步子慢慢的快了起來,那道重影卻越來越清晰,重影的右手中拿著一樣東西,漸漸的余飛看清楚了,是一柄利劍。

      他臉上的稚氣漸漸褪去,從青澀的少年變作一個成人;他身上的重影,也漸漸幻化出了一個一模一樣的白翡麗。那兩個白翡麗競步而行,時前時後,最終,卻是執劍的白翡麗走在了前面。

      執劍的白翡麗向持花的白翡麗喊道︰「阿水!」

      但持花的白翡麗偏過頭去,不願意搭理他。

      執劍的白翡麗說︰「阿水,為什麼要生氣呢?他們不喜歡你,害怕你,所以讓你藏起來,這樣不好嗎?」

      持花的白翡麗依然很生氣,但是乖乖地站在了他身後。

      他們從孤寂的曠野走進了浮華世界。這個世界烏飛兔走,五顏六色的人形宛如浮光掠影,隨波逐流。但余飛總能從漫漫人海中將他們一眼認出來,因為持花的白翡麗雖然始終半閉著眼走在執劍的白翡麗身後,如在夢醒之間,他手中的那朵花卻還在穢土之上逆風生長,長成了一朵奇大的優曇花;而走在前面的執劍白翡麗,他手中那把鋒利的劍也漸漸地藏了起來,隱沒在他的身體裡里。

      余飛突然就看見了自己。

      午夜時分,大霧茫茫不見前路,她提燈去照白翡麗。

      她說︰「唉,是男是女有什麼關係?是妖怪是鬼我都認了。」

      白翡麗便低下頭,吻她。

      余飛看著白翡麗和她自己接吻,將她一步一步,引入他的房中。她忽然就看得清清楚楚,白翡麗背在身後的左手裡,拿著一朵大如華蓋的香花,潔淨如佛法。

      後來,執劍白翡麗醒來,他終於生氣,他說︰「阿水,你瘋了!」

    持花白翡麗第一次開口,慢慢道︰「我才是白翡麗,我是阿翡,不要叫我阿水。」他的聲音無比的空靈。

      執劍白翡麗說︰「她喝醉了,你是在誘騙她你知道嗎?」

      持花白翡麗說︰「她無比清醒。」

      執劍白翡麗說︰「你會嚇到她的,現在不嚇到,總有一天會嚇壞她。」

      持花白翡麗固執地說︰「我看得穿結局,三十年後她只會牽我更緊。」

      他們說話的方式都如此不同,持花白翡麗的語言和表情,都帶著一種戲劇性,懸浮於現實之上。

      執劍白翡麗陰沉著臉說︰「我會推開她。」

      他便向前走,持花白翡麗在他身後說︰「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我愛她,你遲早也會愛上她。」

      再後面的事,她就都知道了。榮華酒家那一曲《香夭》唱完,兩人在木棉花樹下相會,余飛看到自己先回家了,白翡麗一個人卻又在木棉花樹下站了很久很久,久到風吹落一地紅花。

      持花的白翡麗懨懨欲睡,執劍的白翡麗卻定定地望著滿地的木棉花。他低低地說︰

      「兩個人一生的事情,我怎能不思前想後……瞻前顧後……」

      ……

      第二天清晨,余飛依然早早醒來。她披了件衣服下床,滑開窗子,寒冷而清新的空氣夾雜了雪粒迎面撲來,她一個冷戰,睜開眼,忽然覺得整個世界在她眼中,仿佛都不一樣了,清晰了許多,明亮了許多。

      她去洗手間洗漱回來,白翡麗仍在睡覺,一如既往,大半張臉埋在被子裡。

      她捏捏白翡麗三個耳洞的耳垂,又湊上去親了親,咬著他的耳朵說︰「我要出去練功了。」

      他閉著眼裡「嗯」了一聲,像是癢,把整個頭都埋進被子了,又迷迷糊糊說︰「晚上回家給我做飯。」

      「……」

      余飛把他滾了個蛋卷,踹進牆角,「你想得真美!」

      但她晚上六點還是回來了,她發現小樓外的雪地上除了她早上的足跡外,就只有白翡麗的兩道足跡。瞻園住的人不多,她順著足跡過去看了看,一直走到了瞻園外的小菜店。

      余飛︰「……」

      這個人看來是真的很認真在等她回家做飯。

      後面的十來天時間,她只要晚上沒課,就過來瞻園住。後面尚、單二老回來,她也大大方方就住在這裡。晚上做飯一桌子人吃,尚、單二老甚是開心,就仿佛之前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一樣,僅有的不高興的就只是虎妞了。

      白翡麗大多數時間在家裡看書,在瞻園里裡跑步、餵鳥、打理樹樹草草,連鳩白工作室都沒去過。關九告訴余飛,這是白翡麗的療養期,他每次犯病之後,都需要有一段時間遠離人群,慢慢恢復能正常和人打交道的狀態。

      余飛心想她也沒覺得白翡麗這段時間和別人打交道有什麼問題啊,打車買菜都挺順利。

      然而中間有一次,她去排練《鼎盛春秋》,例假意外提前到來,把衣服給弄髒了。她那天沒去學校,校園卡和鑰匙都擱在白翡麗那裡。她挺不好意思地給白翡麗打電話,讓他去她寢室幫她拿一套衣服過來。

      白翡麗在她寢室找衣服,意外踫到她室友回來。

      室友當時看到白翡麗在她們寢室裡,都傻眼了。室友後來和余飛描述,白翡麗當時看到她進來,萬分不自在,也不在衣櫃找了,直接拿了她的空箱子,把所有的衣服一股腦塞進去,然後推了箱子準備走。室友當時反應過來了,攔著他問跟余飛什麼關係,他一個字都沒說,繞開室友徑直出門,還做了個「別靠近我」的手勢。

      室友說,她對白翡麗就三個評價︰脾氣大,有架子,情商低。還告誡余飛︰明星一樣的男朋友要不得,泡一下趕緊分手。

      余飛想,泡是早就泡過了……分手怕是分不掉了。不過,白翡麗那晚說過要娶她做老婆的事情之後,就再也沒提過。余飛本來以為接下來的程序就是和姥姥、姥爺,還有她爸爸余清去溝通,結果白翡麗就像完全忘了這回事一樣。

      余飛倒是鬆了口氣,她總覺得要和白翡麗談婚論嫁,似乎總還差了那麼一點東西。但差的是什麼,她自己也說不清楚,就好像她心裡頭,還有一個坎兒一樣,她始終沒有邁過去。

      繕燈艇那邊,在南懷明、尚單二老,還有她的導師的協力幫助下,開始有了轉機。整個佛海區域申請非物質文化遺產最終得到通過,繕燈艇的運營模式開始向現代化轉變,改為演員簽約制,並且除了演出繕燈艇本身的京劇之外,也開始容納其他風格氣質相符合的演出,打造全新的文化藝術品牌。南懷明甚至邀請到了台灣久負盛名的『水月舞集』前來試演,繕燈艇的名氣,一下子得到了飛速的提高。

      余飛的心徹底靜了下來。晚上在瞻園小樓,白翡麗哄著鬧彆扭的虎妞,余飛便和尚、單二老探討京劇表演。

      二老一生鶼鰈情深,在戲劇研究上比翼雙飛,同時也都是資深戲迷,尤其尚老先生,業餘還是拉胡琴的一把好手。

      現在家裡多了個會唱戲、還唱得好的余飛,二老可不是老來樂無邊?尚老先生拉京胡,單老太太敲單皮鼓,一個文武場便初具雛形。二老還嫌棄白翡麗在旁邊抱貓太閑,又叫他過來打檀板。這樣的配置,尚、單二老頗為得意,往往還叫了系裡的其他老友前來觀賞,無形炫耀。

      余飛這段時間為了準備十二月中的正式排演,花最大心思琢磨的,便是《鼎盛春秋》整本戲中的戲核——《文昭關》。而《文昭關》中,光是那一句「一輪明月照窗前」,她就嘗試了無數種表現方式。

      就連那一個「一」,她都反復推敲,最終決定借鑒最古老的「十三一」的唱法,將那一個「一」字,連轉十三個小腔,表現伍子胥當時被困文昭關的憂煩苦悶。只是「十三一」這個老腔老調的唱法,失傳幾十年,可借鑒的錄音不多,她幾番嘗試,唱出來都覺得局促,有些手忙腳亂。

      二老知曉她有心整理翻新這個老腔,高興得不得了,找了許多資料,和她一塊兒研究怎麼唱這一個「一」字。

      白翡麗坐在沙發上,戴著耳機翻翻書,撐臉望著二老和余飛三個人湊在一起,一時討論,一時奏唱,熱火朝天,旁若無人。

      身上一重,他低頭,虎妞方便完,心滿意足地爬到他懷裡團好,打起了呼嚕,他雙手叉在虎妞的兩條前腿下把牠舉了起來,對著虎妞無辜的眼睛說︰

      「開心了嗎?你現在開——心——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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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文昭關

      距離這一年的元旦還剩下整整十天。

      余飛《鼎盛春秋》新年前的最正式最完整的一次全本排演,就安排在這一天。

      那麼多個折子,余飛唱伍子胥,得從上午到下午,唱上整整一天。

      實際上更正式的一套班子,也就是厲少言的那一組,昨兒已經唱畢。余飛昨天去聽了,厲少言的完成度極高,從頭到尾,幾乎挑不出任何破綻。許多他在京劇院的同僚、朋友和關係極好的資深票友來聽,南懷明的小劇場坐得滿滿的,喝彩聲此起彼伏,聽完之後,無不是大加贊賞,就連導演、于派的師父,也都是頻頻點頭。南懷明拍了拍厲少言的背,說了兩個字︰

      「很好。」

      余飛眼觀著厲少言這一路演下來,心中愈發的覺得自己希望渺茫。

      導演對厲少言說︰「演得好!完全沉進去了,你就是伍子胥!」

      這樣高的評價。

      如果厲少言的表演就是他的盾的話,這個盾幾乎是牢不可破,她能有什麼矛,能夠攻克之?

      余飛苦思冥想,又心情低落。晚上回到瞻園,吃不下飯,晚上睡覺也睡不著,她怕影響到白翡麗,就獨自跑到閣樓上去睡。

      一直到三四點,她都輾轉難眠。這種感覺極為不好,她甚至都要忘記自己本來是怎麼唱的了。

      一種,極其絕望的感覺。

      她知道,雖然南懷明說會給她一年的機會,但只要這一次失敗,剩下只有一個季度的時間,中間還有春節,她幾乎就沒有了翻身的機會。

      她此前本來信心百倍,胸有成竹,忽然就在這一天之間,被擊得潰不成軍。

      厲少言說,讓我們見真章。

      這就是他的真章。

      余飛翻來覆去,終於像一條死魚一樣重重摔在了地板上,「啪」的一聲。

      她索性坐在了地板上。

      過了一會兒,她感到有人不疾不徐地走上閣樓,坐在了她對面。

      那個巨大的、圓球一樣的白紗落地燈亮了起來,像是閣樓中升起了一個月亮。

      余飛掀起眼皮,說︰「你要來安慰我嗎?」

      白翡麗說︰「你覺得我會說什麼?」
  
      余飛說︰「你大概會說,輸了也不要緊,我已經得到很多了;我還年輕,以後還會有很多機會。」

      白翡麗垂下眉眼,笑笑道︰「你又猜錯了,我是來告訴你,你一定要贏。」

      余飛悶聲說︰「我怎麼贏厲少言?他已經做到了同輩人中的最好,我根本沒有辦法超越。」

      白翡麗向後靠在欄桿上,說︰

      「小時候我媽媽大概是覺得我有藝術天賦,讓我學了很多東西,聲樂,舞蹈,粵劇,到北京之後,這些東西我也沒有落下。後來進二次元,我也把他們當做一種藝術來看。

      「我一直覺得藝術是‘神’的世界。和‘人’的世界最大的區別就是,它沒有邊界。」

      余飛若有所思,白翡麗繼續說道︰

      「後來我爸爸送我去慶應念書——其實也是我自己想去的——因為我想學更多關於‘人’的世界的東西。那時候學博弈論,有一個詞,叫‘零和博弈’,就是說人與人之間競爭,有一方獲益,必然有另一方損失。

      「人類社會時常如此,因為有邊界,就意味著資源有限。但藝術不是這樣的,藝術是創造,是百花齊放,是無邊無垠。」

      余飛怔了一下,說︰「你是想說,我沒有必要演得比厲少言的伍子胥‘更好’,我只需要演出一個不一樣的伍子胥,是嗎?」

      白翡麗低眉微笑,點點頭說︰「你是余飛啊,不是厲少言,更不是伍子胥。」

      導演對厲少言說︰你就是伍子胥。

      白翡麗對她說︰你是余飛,你不是伍子胥。

      不二大會上,那名導師對白翡麗說︰不像不成戲,真像不成藝。

      三句話,像三道利箭,次第擊穿余飛的心臟。

      她忽然明白,導演對厲少言說「你就是伍子胥」究竟是什麼意思——那是因為導演心中有一個伍子胥,厲少言完完滿滿地把導演心中的伍子胥給演了出來。

      他演得太像了,太純熟了,所以毫無破綻。

      所以他「就是」伍子胥,他的伍子胥中有他厲少言嗎?有多少?

      尚、單二老對她說︰不破,不立。

      破,就是破人的心中賊,破人心中的預期與成見。不破,哪來的耳目一新,哪來的新的可能性?

      哪怕是她把這出戲演砸了,也值得一破,值得她孤注一擲!

      余飛的一雙眼睛驀地像是暗夜之中點著了火,亮閃閃地望向白翡麗︰「我想通了!」

      白翡麗走過去,把她打橫抱了起來,拍拍她坐在地上涼颼颼的屁股說︰「以後別坐地上了,會肚子疼。」

      余飛想得遠了一點點,臉上登時紅了,好在這夜色中看不大分明。

      白翡麗把她放在床上,給她掖好被子,湊在了她耳邊。余飛以為他要說點什麼甜絲絲的話,卻聽見他低聲說︰

      「余飛余飛,自在放飛。」

    *************************

      余飛的氣,徹底沉了下來。沒有傲慢,沒有興奮,也沒有欲求。雙眸一抬,淡漠的,只是關照內心。

      從上一折戲到《文昭關》,伍子胥父兄皆為楚平王所斬,他逃往吳國,卻在昭關被楚平王的追兵所阻,幸而被隱士東皋公藏於家內後花園中。《文昭關》,說的便是伍子胥一連數日,無計可施,一夜之間急白鬚髮的故事。

      余飛換了白色素箭衣,外罩黑色繡龍馬褂,頭戴武生巾,腰懸一把寶劍。這一身行頭黑白兩色,極是沉鬱素淨。

      余飛把眉和眼周描得更深更銳利了一些,用網巾勒帶將眉眼吊得更高,愈發顯得器宇軒昂,神氣十足。她沒有畫印堂的紅彩,為的是不破之前的誓言。她緩緩掛上黑三髯,仿佛一種隆重的儀式,佩上長鬚之後,她整個人的氣質登時就變化了︰身材挺拔修長,闊步轉手威武有勢,那一副扮相,俊秀至極,清冷至極,風骨雋永,方正謹嚴,著實是一種雌雄難辨的美。

      上場之前,她想起《史記‧伍子胥列傳》中的一句話︰「吾日暮途遠,吾故倒行而逆施之。」

      當年當年伍子胥鞭屍楚平王,被指責殘暴罔極,寡恩猜賊。

      伍子胥說,我年事已高,好似在太陽落山時還要行很遠的路,若不顛倒行走、違背天理,我哪裡還來得及呢!

      何其絕望而剛烈。

      如今「倒行逆施」早已成為一個貶義詞,有誰還記得伍子胥昔日一個忠義之臣,被逼上窮途末路之時一夜白頭的痛苦悲愴?

      她以年輕女子唱老生,背水一戰,又何嘗不是倒行而逆施之?

      伴著伴奏樂聲,她一步一步行上舞台,目光瞥到台下,劇場中並無多少人。今日這場,上場的都是替補演員,共她一同組成一套班子,所以除了南懷明、導演、于派師父等人之外,並無其他觀眾。

      但這時南懷明竟也不在。

      正疑惑之時,卻見劇場單號門處,南懷明引得一個人進入,往前排行來。那人衣著儒雅,冉冉如松,竟是倪麟。余飛心中微微一震,卻見雙號門處悄然又進來一人,沒有往前走,就在後排無聲落座,那人便是一個影子她都認得,是白翡麗。

      那一剎那,余飛竟有落淚的衝動。

      她知道,這就是人生了。

      一切的故事從那一天,佛海上翻起巨大的風浪開始,她為了倪麟被逐出繕燈艇,母親病重將逝,她遇見白翡麗,遇見之後便是分別,重逢之後卻是離心。時間的車輪轟然碾過,將每一個人碾得粉身碎骨,他們拼拼湊湊,搖搖晃晃,艱難存活,生死聚散,最終匯合在這一折《文昭關》。

      「一輪明月照窗前,愁人心中似箭穿——」

      場中,一帳,一桌,二椅。余飛端坐在一張椅子上,開了嗓子。

      她衣無水袖,只有兩枚馬蹄袖,並不適宜做身段上的表演;全程端坐,亦無太多做工。

      這就是《文昭關》這出戲的高難之處,一切的表現,盡靠那一把嗓子,一副唱腔。

      二黃慢板,每一個字都拖得奇長無比,一拖三折,淒清孤啼,盤旋回轉。

      剛離開繕燈艇的那些日日夜夜,恰逢母親病重,她心中一片愁雲慘霧,看不清前路,難道又不是陷於這般的絕望?

      那夜在大隱劇院,月下水邊,她大哭一場,又何嘗不是這樣的憂悶無助?

      只是如今,她終於學會了千情萬緒,蓄於心中,如水壩提一閘口,從那字句音韻之中,徐徐流淌而出。隱忍而不粗暴,含蓄而不蒼白,泣訴而不卑微,困厄而不乞憐。

      她唱「我好比哀哀長空雁」,唱的是悲切。

      她唱「我好比龍游在前沙灘」,唱的是鬱結。

      她唱「我好比魚兒吞了鉤線」,唱的是惶恐。

      她唱「我好比波浪中失舵的舟船」,唱的是絕望。

      每一層情感,如洋蔥一般剝開,都是她過去人生的傷痕,卻也是讓她今日唱出這些聲腔的一推之力。

      「哭一聲爹娘不能相見,不能見,爹——娘啊!」忽的這一聲鬼腔,聲音斜掠而起,撕心裂肺,如鶴唳猿啼,聽得場中每一個人渾身戰慄、毛發豎起!

      余飛唱伍子胥,又何嘗不是在唱自己,唱白翡麗。

      他們彼此從不提及對方的傷口,卻彼此心知肚明。這世間有那麼多事情不能宣之於口,幸而她還有歌喉。

      一唱三嘆,餘音繞樑。

      這一夜的更鼓,愈敲愈急!她兩進兩出門帳,髯口由黑變灰,由灰變白!

      一夜鬚白!

      「到如今夜宿在荒村院,我冷冷清清向——誰——言——」

      那一個「誰」字拖得極長,餘韻聲中,她手捧雪白長髯,雙手劇烈抖動著張開來,忽的眉一豎眼一瞪,又是一個鬼腔!那雙眼瞪圓了,黑色眼眶中雙瞳若點漆,眸中陡然綻出此前從未有過的精光,令台下所有人都是渾身一震,被那目光電到。而那目光稍縱即逝,到了那一個「言」字,一雙眼卻又因澎湃心潮而微微合上。

      終究是絕望困頓盡化作悲憤決然,二黃原版的節奏陡然加快——

      「父母的冤仇化灰煙。我對天發下宏誓願,我不殺平王——我的心怎甘!」

      最後一道鼓點落下,台下久久無聲。

      無人站起,無人鼓掌,無人叫好。

      余飛沒有看見這些,她已至後台。她眼中蘊滿淚水,卻沒有落下,她只是忽然明白,她過去所經歷的一切,都在指向同一個方向。

      她也忽然明白了,為什麼白翡麗從小到大,經歷了那麼多的事情,他手中的香花,卻還能在穢土上越開越大。

      因為他相信一些東西,藝術,勇氣,命運,亦或是因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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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春光乍泄

      余飛下台之後,南懷明等幾個台下的觀眾站了起來。然而站起來卻又意識到台上已經沒人,也不知道要站起來做什麼,於是又都坐了下去。

      有那麼一種惘然若失的感覺。

      南懷明環視了眾人一眼,導演、編劇、顧問、于派的老先生,都是德高望重的老藝術家,眾人都緊蹙著眉,很意外地都沒有說話,不像昨日對厲少言,很直接的就是鼓勵和誇讚。

      一次劍走偏鋒的表演。

      和老腔老調,和老一輩傳承下來的表演,有著不少出入。

      是定調子的時候了。

      說余飛好,那她就是真的好;說余飛不好,那麼《鼎盛春秋》,她就可以退出了。

      劇場最後方,白翡麗一動不動地隱匿在陰影裡。

      「我想到了一個詞。」南懷明緩緩開口道,「用在這裡其實非常不適當,但是我想不出更恰切的詞——」

      「春光乍泄。」

      「這個詞,怎麼講呢?我不知道大家今天聽完余飛的戲是什麼感覺,是不是覺得她處處都是破綻?」

      導演點頭道︰「確實,她今天甚至都不刻意去壓自己的雌聲,而是怎麼自然就怎麼唱。」

      于派的老先生道︰「順著她自己的感覺搞出了些新‘板眼’來,在我們聽來,自然到處都是破綻。」

      戲劇顧問那位老先生若有所思道︰「她今天的表演其實很有意思,過去唱《文昭關》的兩大流派,要麼強調‘悲憤’,要麼強調‘憂煩傷感’,她卻是先一層一層把情感推高,唱出了伍子胥的絕望,然後置之死地而後生,從絕望中驟然爆發出一種‘倒行而逆施之’的反抗精神,這是咱們之前從來沒有想到過的。因為新,所以我們感覺不習慣,所以我們覺得處處破綻。」

      「對——」南懷明突然豎起一根手指,「就是這個點。」他看了一眼倪麟,「倪老板,我不知道你什麼感覺?你是過去最了解余飛的人。」

      倪麟坐得端端正正的,面無表情道︰「她終於開始悟到了‘乾旦坤生’的表演要領。」

      南懷明拊掌笑道︰「倪老板到底是倪老板。要說悟到這一點,余飛可是比您晚多了。」

      倪麟緊抿著唇沒有說話。

      南懷明面向眾人道︰「乾旦坤生之美,美在本身性別與戲中角色之間的隔閡與反差,而不在于有多‘像’,所以平時總是含蓄收斂。真正春光乍泄之時,便能驚艷眾生。

      「余飛扮伍子胥,精髓處目中蘊怒、眉裡含威,眼睛中那一道神光一閃而逝,卻恰恰點亮在情感的急劇轉折爆發之處,所以我們覺得震撼。」

      南懷明鄭重道︰

      「我認為余飛已經從必然王國走向了自由王國,雖然她心裡頭還有魔障未除,表演仍有侷促之處,但有破綻就是還有上升空間,我們可以期待一下三個月之後的她。」

    ********************************

      余飛唱完一整天的戲,本來都已經想躺倒,但南懷明向她說了三個字「非常好」,又讓她精神百倍地跳了起來,央著白翡麗陪她去吃廣式甜品,犒勞一下自己。

      白翡麗養了一個來月,已經完全好了。但聽她說出她想去的那家店的名字,還是猶豫了一下。

      「那家店是網紅店,人特別多吧?」他說。

      「是啊,因為特別地道特別好吃嘛。」余飛挽著他的胳膊,「你要是不想見到那麼多人的話,就在外面等我,我速速買好拿出來。」

      白翡麗開車帶她去那家店。余飛已經挺久沒見他開車了,笑眯眯問道︰「你的車還在啊?我還以為賣了呢。」

      白翡麗打著方向盤倒車,說︰「房子是都賣光了,車還留著,之前被關九借走了。」

      余飛乜了他一眼,道︰「瞧你淡定得,沒房我不結婚。」

      白翡麗說︰「你怎麼這麼勢利?」

      余飛說︰「有鑽戒也行啊,10克拉就夠了。」

      白翡麗說︰「我覺得100克拉的才配得上你。」

      「好啊好啊。」余飛說,左手中指從他頭髮挽成的小圈中穿過去,胡亂唱︰「shining shining 閃閃發光有如白翡麗。」

      白翡麗笑得眯起了眼睛。

      車開在路上,余飛心情很好,一路都在哼一些嶺南小調,都不用白翡麗放車上的歌。

      白翡麗中間沉默了一段,開口說道︰「有件事,之前因為你要準備今天的排練,就一直沒跟你說。」

      余飛直覺覺得是什麼重要的事,但還是笑眯眯地說︰「正式向我求婚嗎?」

      白翡麗說︰「我已經求過並且成功了,該你跟我求了吧。」

      「啊?」余飛頭一回聽到這種說法,驚訝道︰「還有這種說法?」

      「你答應了和我結婚,我可沒答應和你結婚。」

      余飛︰「……」

      她覺得這人可能是真有病。

      白翡麗目光注視著前方,說︰「也不是什麼大事,16年年底,也就是你第一次來瞻園那會,我被我爸爸拉去參加一個峰會,期間我不贊同我爸爸做那個房地產項目,和他吵了一架,心情不好就找峰會上的那幫有錢人募了點錢,做了個私募基金,準備投一些藝術地產和文化類項目,其中就包括《幻世燈》——這也是為什麼當時我有膽子把《幻世燈》項目拿下來,Se投的那點錢肯定是不夠用的。」

      「……」

      余飛還真沒想到他這麼能折騰。

      他說得輕描淡寫的,「募了點錢」,余飛雖然不懂這些,但是拿腳趾頭也能想出來,能投藝術地產和文化項目,那不是「一點點錢」。

      「後來很多事的發生都意想不到。意外換帥,項目叫停,我爸爸做了靶子。但他一向把我摘得很乾淨,沒讓我受任何牽連。但是那個私募基金讓我壓力很大,那些都是我爸爸的老友,在這節骨眼上也沒有對我落井下石,我如果不能幫他們實現預期回報的話,我會覺得自己特別無能。」

      「《幻世燈》系列既然開始做了,就不能半途而廢,要做就做到最好。再加上Se和鳩白的三年對賭協議,我得提前一年未雨綢繆,把舞台劇的品牌和票房做起來。」

      余飛擰著眉說︰「你這就是走鋼絲。」

      白翡麗笑笑︰「你敢像今天這樣唱《文昭關》,我就不敢做《幻世燈》嗎?」

      余飛忽然明白他為什麼還耍賴說,要她向他求婚。

      他向她求婚,表明的是他的態度,但他仍把選擇權交到她手裡。

      他告訴她,他仍有可能,一無所有。

      余飛說︰「所以你從今年六月份開始拋頭露面參加各種網絡綜藝節目,給《幻世燈》做宣傳。」

      車在余飛要去的那家廣式甜品店對面停了下來,白翡麗笑笑,說︰

      「我沒想到會在樓適堂那裡遇到你。後面發生的事情,也都在我意料之外。」

      「我玩得可能比你想像的還要大,你能接受嗎?」

    *******************************

      余飛進了那家甜品店去買甜品。

      白翡麗坐在車上,看了十來分鐘手機,還不見余飛出來。他有些擔心余飛遇到什麼事情,便下了車。

      那家甜品店裡面的空間狹長,人超乎想象的多,隊伍一直排到門口。原來那甜品都是現做,需要的時間有點長。白翡麗見余飛已經結完賬,正在站在那邊等店員給她做甜品,便放下心來,又往外走。

      然而剛走到門邊,便被人攔住。

      「你是……關山千重?」

      白翡麗抬眸看了那人一眼,竟是個三個人的團隊,二男一女,看起來是做視頻節目的,剛錄完這個網紅甜品店,還在收拾攝影器材。

      攔他的是團隊裡的女孩子,另外一個有點胖的男的很敏銳地向他舉起了攝像機。

      那個女孩子非常快地進入了採訪模式︰「沒想到在這家網紅甜品店,我們遇了上周在熱門綜藝《新歌曲》中有驚艷表現的二次元歌手關山千重!……」

      白翡麗道︰「不好意思,我現在不接受採訪。」說著便要出門,那三個人卻緊追著他不放,「這一週那麼多媒體都想採訪你,但沒人能聯繫上你,你……」

      白翡麗抬手擋住攝像機鏡頭,說︰「別拍了,我還有事。」

      這個團隊卻知道這是個千載難逢的機會,抓著他說︰「現在網上盛傳你過去以cos女孩子出名,有女裝癖,到底是不是真的?還有人說你之前的女朋友都是幌子,其實早就出櫃了,你能解釋一下嗎?……」

      白翡麗緘口不言,往門外走。這時候余飛拿完甜品出來,正好看到他,追過來叫道︰「白——」

      她忽的看到了那三個試圖糾纏他的人,登時住了口。

      那三個人也發現了余飛,出於做娛樂八卦新聞的敏銳嗅覺,三個人又飛快把鏡頭對準了余飛!

      白翡麗反應比余飛快多了,一個箭步上去,擋在了余飛面前,拿過余飛手裡的袋子堵在了攝像機鏡頭前,強行關掉了他們的機器,語氣變得十分不善︰

      「拍我可以,別拍她。」

      那個姑娘又舉起了手機——

      白翡麗一伸手就將她手機打了下來,冷著臉說︰「你們別太過分。」

      那姑娘趕緊催另外兩個人︰「快拍啊快拍啊,關山千重剛火,就要砸記者的攝像機了!」

      白翡麗一把攬過余飛,把她的頭按在自己面前,摟著她往對面車上走去。

      余飛掙扎︰「哎呀,你做什麼!」

      白翡麗說︰「你還有你的路要走,別跟著我露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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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
發表於 2017-10-14 09:01:07 |只看該作者
66.明滅

      白翡麗要在舞台劇這條路上走到黑。

      去年六月,上善集團危機初顯的時候,《幻世燈II》才剛剛開始做劇本和策劃。

      那時候他本可以選擇早早停止對《幻世燈II》的投入,後面也不會有那麼大的壓力。

      鳩白工作室的所有人都已經完全進入了狀態。《幻世燈I》已經打響了「幻世燈」這個名字,還有《明滅》這首歌,正是把幻世燈這個系列做下去最好的時機,機不可失,失不再來。

      對於鳩白工作室中的每一個人來說,幻世燈系列對他們都有著非同尋常的意義。從無到有做成這樣一個系列的國漫舞台劇,於他們而言是理想,是驕傲,是一生中不可多得的經驗。

      都是十幾二十來歲的孩子在做這個舞台劇,許多人都頂著來自家庭和社會的巨大壓力。

      《幻世燈》其實做得很苦。不光是關九天天忙到深夜,只有空去蒼蠅館子吃一碗蓋澆麵,也不光是四大神獸日以繼夜夜以繼日地修改劇本、音樂、舞台與表演設計、改到痛哭,工作室里的每一個人,都在全身心地投入。

      他們憑著的就是年輕人初出茅廬,身上尚未泯滅的那一線理想、一腔熱血,和一片稜角。

      那可真稱得上是世界上最純淨的、最珍貴的東西。

      白翡麗知道,他守護著的,就是森林中的這一片微弱光芒。

      他只需要做一個簡單的抉擇,繼續,抑或終止。

      就他自己的處境而言,毋庸置疑應該選擇終止,這是一個非常理性的、符合邏輯的、顯而易見的選擇。

      但其他人呢?他知道這個行業和其他傳統行業不一樣,其他行業,失敗了,仍可以換一家公司再來。但他們呢?或許關九和四大神獸無需擔心太多,他們已經有了自己的名氣和地位,但其他更多仍還默默無聞的孩子們呢?

      許多人,可能會因為幻世燈項目的中止,而不得不從此放棄這一條路,回到父母與社會為他們設計好的道路上去。

      這個行業,太需要成就感、自信心,和報答了。

      這個行業對失敗的容忍,是有限度的。

      他選擇終止,終止的只是他的一個項目,卻是其他人一期一會的夢想。

      他只能進,不能退。

      余飛輕輕地抱著他的脖子,坐在他身上。解到他第三顆襯衣扣子時,他的臉就有些紅了,按住她的手,又自己把第三顆扣子扣上,「姥姥姥爺快回來了。」他說。沙發旁邊的虎妞虎視眈眈,一觸即發。

      「我就想看看你。」余飛低著聲音說,指甲在他兩枚鎖骨間輕輕劃拉。

      她想起在佛海邊上吃老北京爆肚的那個晚上,他開車來接她。那就是他做出繼續做《幻世燈II》的決定的時候,燈光下他的臉上有著疲憊的蒼白。

      那一個抉擇何其艱難。

      其他人不明瞭他的家庭背景,更看不到他將來要面對什麼,如何能理解他內心中火炙雪澆般的煎熬?

      而她那時候在做什麼呢?她也許是他那時候唯一一個希冀能求得安慰的所在,她卻在給他火上澆油,雪上加霜。

      白翡麗自然不知道她現在在想這些,看著她的指甲無奈地抱怨道︰「你再刮兩下就破了。」

      余飛低頭,果然只見他鎖骨那一片皮膚都被她刮得通紅。

      她忙收了手,又給他摸摸。

      虎妞發出了威脅一般的低哮聲,豎起了飛機耳。

      余飛趁勢整個人貼到白翡麗身上,抱著他脖子,賤賤地向虎妞炫耀︰「哎喲——」

      虎妞氣炸了,「嗷」地叫了一聲撲過來,生生被白翡麗伸胳膊擋住,單手抱在身邊安撫了半天,才讓虎妞順過氣來。

      白翡麗繼續對余飛無奈︰「唉!——」
  
      余飛「嘻嘻嘻嘻」地傻笑,深深地看進他的眼睛,卻沒有說什麼。她伸手從茶几上搆到甜品店那個袋子,摸出一個小盒子捧到他眼前︰

      「我買了榴蓮班戟,你愛不愛吃?」

    *****************************

      次日晚上,小芾蝶破天荒地約余飛和白翡麗吃飯。余飛擔心又發生上次甜品店那種事件,便把吃飯的地方定在了瞻園附近一個環境幽靜的小餐館裡。

      小芾蝶悶頭不語地吃了許久,才吞吞吐吐地說出口︰是她媽媽逼她來的。

      言佩玲想問白翡麗,上善集團拖欠他們的百萬賬款,什麼時候能還,她還要給工人開工資。

      余飛覺得挺尷尬的。

      白翡麗倒挺淡然,告訴小芾蝶,上善這幾個月都在處置資產,獲取現金流,春節之前一定能把拖欠的賬款都還上,讓工人好好過年。

      小芾蝶於是沒有再問,沉默地繼續吃飯。

      上善集團,就像一棵野蠻生長的大樹,從一株小樹苗長起,現在被削枝去葉,最終又只剩下服裝這一根主幹。

      白居淵幾十年的努力與野心,全部都付之東流。

      余飛問過白翡麗他父親現在的處境,他的回答是還在處理集團內部事務,同時等候審訊。白翡麗之前已經想盡辦法,包括上下打通關節,包括去向樓先生低頭,但他回到北京,最終確認,有些躲不過的東西,終究是躲不過,欠下的賬,遲早要還。

      「他如果那麼容易垮掉,就不是白居淵。」白翡麗當時望著余飛在枕草居拿的那個和服娃娃,說道,「我走好自己的路,等著他,就行了。」

      三個人又默然地吃了一會飯。臨近末了,桌上的餐具收走,服務員送來清口茶,小芾蝶忽然問白翡麗道︰

      「你是弱水嗎?」

      五個字,直指人心,仿佛整個餐廳都突然靜了下來。

      白翡麗怔了一下,很清晰地說了一個字︰

      「是。」

      小芾蝶的眼圈登時就紅了。

      她「唰」地站了起來,「九哥一直都知道,她也一直都知道,是嗎?」她指著余飛。

      白翡麗仍然很清晰地回答道︰
  
      「是。」

      小芾蝶的聲音裡有著難以抑制的憤怒、難受、委屈和激動,她已經很久沒有這樣過了。
  
      她大聲說︰「那你之前為什麼要騙我們呢?大家問你是不是女的,你為什麼要默認呢?我們為你辯護了這麼多年,看到有人懷疑你就去為你解釋,頂著多大的壓力你知道嗎?你知道做一個粉絲,最痛苦的事情是什麼嗎?就是被自己的偶像親手打臉!」

      她抓起自己的包,丟下一句話︰「我討厭你,弱水再也不會是我的白月光了。」她頭也不回地、飛快地跑出了餐廳。

      余飛看向白翡麗,他怔怔地坐在那裡,眼睛裡有一些失神。

    **********************************

      《新聲音》是一個知名度很高的音樂類綜藝,余飛雖然不怎麼看電視,也聽說過這個節目,可見其影響力之廣泛。

      余飛上網查了一下,最新一季的《新聲音》,已經連播了六期,白翡麗出現在第一期和第六期,唱了兩首古風歌,用的都是本音。

      他在第一期出場,唱的是《流離》,可能因為這首歌在大眾中沒有什麼知名度,又是一首不太適合綜藝節目的抒情古風,相對顯得沒那麼亮眼,沒有評委讓他通過,把他放進了待定名單。

      但不得不承認,他唱得的確很好。他的本音純淨、通透,聲樂功底扎實,歌聲有一種感染人的力量。

      可能他身上真的是自帶爭議特質。這期節目結束之後,微博上一個知名度極高的獨立樂評人專門針對他這個落選者發布了一條點評微博,稱他是「遺落之珠」,是能在歌聲裡唱出故事的人;並點撥他︰以後參加這種節目,一定要好好選歌,不要再唱古風歌。

      這條微博出來,一石激起千層浪。

      雖然該樂評人已經表達得非常委婉,但粉絲們還是自行理解出了背後的含義︰古風歌,不受主流認可,在這種大眾電視綜藝上沒有出路。

      大量關山千重的粉絲涌去節目的官方微博,指責評委有失偏頗——因為關山千重唱古風歌而對他帶了有色眼鏡,是非常不公正的。

      可能有些粉絲言辭激烈,有一名評委終於被激怒,發微博抨擊關山千重的粉絲都只看臉不看唱功,關山千重之所以落選,不光是歌的問題,更重要是唱功相比其他選手要薄弱許多,嗓音也不夠厚重。

      這一下,真就吵翻天了。關山千重的粉絲和評委還有節目組吵,古風音樂粉絲和看不起古風音樂的觀眾吵,關注唱功的觀眾和更看重舞台表現力的觀眾吵,一片兵荒馬亂,人仰馬翻。

      在這樣大範圍的爭議下,最受益的其實還是節目組——本來最近幾季關注度不如以往的《新聲音》,收視率和網絡播放量在第二期突然迎來了一個高峰。

      於是在第一期節目播出後,也就是在樓先生的晚宴前夕,白翡麗又錄制了復活賽環節。

      許多他的粉絲都在他微博留言,勸他好好選歌。就連他的許多古風粉絲,都含淚勸他別再唱古風歌了,他們只希望看到他變得更好、走得更遠。

      然而上一周,也就是第六期的復活賽環節播出之後,觀眾們驚訝地發現,他還是唱了古風歌。

      這次他唱的是《明滅》——《幻世燈》系列舞台劇的主題曲。

      白翡麗唱這首歌時,已經完全適應了這個舞台,呈現出了一種全新的狀態。他仍是長髮,但從側面編成了辮子梳到腦後,帶著雷鬼風,看著便十分的男兒氣。整個人的打扮,也是純男性化的,配著他那一張臉,極其的奪目耀眼,剛一登場,場下觀眾已經尖叫聲不斷。

      《明滅》這首歌被他唱出了全新的風格。

      余飛離開鳩白工作室時,《明滅》還只是一個demo。在後來馬放南山、無常公子等人的不斷完善之下,這首《明滅》已經徹底成熟。前半段依然保持了原本的吊詭,後半段則變得更加的磅礡,有英雄氣、孤烈氣、灑脫意氣,蕩氣回腸。

      這一年,鳩白工作室的制作能力,也在以非同尋常的速度增長。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孤注一擲,他唱這首歌時,完全沒了第一期時候的拘謹,而是徹底放開了自己。

      本來《明滅》這首歌,背後承載著整個幻世燈系列的故事,具有極強的故事性,被他唱來,更是瑰麗奇絕,波瀾壯闊。

      這已經不是一首普通水平的古風歌了。

      這一首歌,徹底被他唱火了。

      鳩白工作室在節目播出當晚,在網上放出了《明滅》的MV,畫面是幻世燈系列舞台劇的故事剪輯,制作十分精良。這個MV的播放量在當晚就破了千萬。

      評委們同樣意外他還會有這樣超越性的表演,都有一些尷尬。而現場觀眾的投票數量,都在瘋狂地增長。

      在最終結果出來之前,有一個評委問了他一個問題︰

      「你為什麼還要唱古風歌?」

      他當時剛唱完《明滅》,在溫度極高的聚光燈的照耀下,額頂仍冒著晶瑩的汗珠。

      他拿著話筒,簡單回答︰「在哪裡輸的,就在哪裡爬起來。」

      「這麼任性,你就不怕我們繼續不讓你過嗎?」

      他雙手執著話筒,低眉搖了搖頭。汗水從他鼻尖滑落下來,他的聲音有一些低啞,斷續︰

      「我不怕輸,我怕的只是,我唱得還是不夠好,讓你們覺得,二次元古風歌,不過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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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
發表於 2017-10-14 09:01:21 |只看該作者
67.出賣靈魂

      那一晚,有很多粉絲落淚。

      那一晚,也有很多人認識了關山千重,和他背後一直在堅持的國漫舞台劇《幻世燈》。

      然而隨之而來的爭議,並沒有隨著他的晉級而有半分減少,反而愈發洶湧。

      那一晚被關山千重圈的粉,第二天就受到重重一擊︰一條「關山千重偽娘」的熱搜,赫然出現在了微博搜索框裡,一個關於弱水的科普貼被瘋狂轉發,其中還惡意截出了《櫻花亂》MV「花魁道中」極具女性特質的動圖,稱關山千重有女裝癖,還故意欺騙粉絲說弱水就是女生。

      關於關山千重到底是不是弱水、弱水到底是不是女性的戰火,徹底燒到了圈子以外。「偽娘」這個標籤,到底是普羅大眾所鄙棄甚至覺得噁心的。

      關山千重的忠實粉絲承受了巨大壓力,都希望他能夠公開發言澄清——關山千重不是弱水。

      然而隨著有音樂專業的人發出技術貼,分析關山千重和弱水的唱法有極強的共通之處後,他們的聲音,也漸漸虛弱了。

      那個周末,也就是余飛看厲少言演出的那天,關九在緊閉的錄音棚裡焦躁地走來走去。四大神獸坐在邊上,集體喀吱喀吱地吃薯片,聲音宛如交響樂。他們也都焦慮。

      白翡麗坐在正中的椅子上,一言不發。

      「這就是推一個代言人的後果,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關九煩躁地說,「這些流言,過去在圈子裡我們還能控制得住,現在徹底傳播開了,我們一個小工作室,哪裡有能力去做公關?!」

      「九哥,說話別這麼衝。」夢入神機用力咬了一口黃瓜味薯片,靜靜地說,「關山的壓力比咱們更大。不管怎麼說,就算是負面信息,咱們兩部《幻世燈》的票,現在也都是只要一出來就被一搶而空,凡事總要往好處看。」

      「對不起,對不起。」關九重重嘆了口氣,又向白翡麗道歉,「這幾天Se天天對我狂轟亂炸,向我施壓,希望我們能盡快解決這個問題,減少負面影響。他們還說這件事如果造成更大的不良社會影響,關山都有可能被封殺,我真的很急啊!」

      「依我看,現在最好的辦法就是關山去發一條微博,矢口否認自己不是弱水,同時又以弱水的身份發聲,堅稱自己和關山千重是兩個人——這樣不就行了嗎?」負責美術設計的四大神獸之一莊生曉蛾子說。

      「這樣也不行,反而會有更多人攻擊說關山千重和弱水就是一個人,唱法分析的錘太硬了。」馬放南山思考著說,「我讓做社媒數據挖掘的朋友幫忙調查過了,這次惡意潑髒的源頭,和前幾次都是一樣的,同時——」 他推了推眼鏡,犀利的目光掃過眾人,道︰

      「也和‘綾酒轉投非我工作室’上熱搜那次,是同一個推手團隊在操作。也就是說,這次這事兒,還是離恨天幹的。咱們要是把他惹急了,他再讓綾酒爆出些黑料,咱們還真是百口莫辯。」

      「不用查我都知道。」關九又嘆息了一聲,帶著咬牙切齒的忿意說,「你們以為離恨天真喜歡綾酒嗎?他一開始就是衝著關山來的。綾酒這個傻孩子,我一早就警告過她,她非不信。上次鬥歌,事後我問過關九魚,他說是離恨天攛掇他向我挑戰,和他打賭我一定會應。雖然我拿不到證據,但那天晚上的鬼人偶,百分之百是離恨天找人塞到咱們工作室的。除了綾酒和我,根本沒別人知道關山對這種東西有心理陰影。」

      「我去——」四大神獸異口同聲地罵了出來。

      「之前大家都忙著《幻世燈I》,我不想因為這件事影響了大家的心情,就一直壓著沒說。這個離恨天,還真是逮著咱們關山沒完沒了了!」關九說到這裡已經一腔怒火熊熊燃燒。

      「那怎麼著?任著非我工作室打壓咱們?」無常公子一急,捏爆了一包薯片。「這都好幾天了,咱們不能一直這麼被動吧!」

      關九、夢入神機、馬放南山幾個都無言沉默,本來就密不透風的錄音棚烏雲密布,氣氛壓抑。

      「說來說去,離恨天抓著的都是我就是弱水這一個把柄。」一直一言不發的白翡麗終於緩緩地開了口。

      「呵——」關九冷笑了下,「還嫌這一個把柄不夠?」

      白翡麗淺淺笑了下,說︰「《新聲音》的團隊找到了我,向我提出了一個要求。」
  
      「什麼要求?」四大神獸急切地問道。

      「他們覺得這是個非常好的炒作點,提出可以保證讓我至少走到半決賽,同時增加幻世燈和鳩白工作室的曝光度,但條件是,我必須公開承認自己就是弱水,配合他們營銷宣傳。」

      「我去他媽的!」本來一直淡定的夢入神機第一個罵了出來!另外三個也都暴怒了,「他們的節操呢!」「你難道覺得他們認得節操這兩個字?」「難怪這次的事件甚囂塵上,壓都壓不住,原來背後還有節目組自己在推波助瀾!」「劇本,劇本,都他媽是劇本!」

      關九沉沉地說︰「商業化和自炒,在二次元的圈子裡一直都是很敏感的話題。你這次上《新聲音》,圈內已經罵你在炒作自己和幻世燈了。你要是答應節目組,說句不好聽的話,就是在出賣靈魂,你明白的吧。」

      四大神獸紛紛點頭,「關山,就算是為了《幻世燈》,為了鳩白,你也沒有必要這樣做。」

      「所以你到底答應了沒有?」莊生曉蛾子焦慮地問。

      白翡麗站了起來,捋平整了身上的衣服,抬起頭來望著關九和四大神獸五人,很平淡地說了四個字︰

      「我答應了。」

    *********************

      余飛已經挺久沒見過恕機了,一來她自己一頭扎進了《鼎盛春秋》,沒時間再去懷疑人生;二來恕機也突然忙了起來,據說一整年都在忙一個神秘項目。

      這次余飛去到文殊院,恕機身邊多了個一米來高的機器人小和尚。他拍拍小和尚的腦袋,小和尚的電子大眼中放出光芒,說︰

      「這位施主,有什麼問題想問我嗎?」

      余飛︰「……」

      余飛說︰「這是什麼鬼東西?」

      小和尚稚氣的聲音說︰「我叫十方,我懂得許多佛學知識,可以為您答疑解惑。」

      余飛飛起鳳眼白了恕機一眼︰「一年不見,看看你都懶成啥樣兒了?」

      恕機努努嘴,說︰「你問問他嘛,就當給我做個測試。」

      余飛便問︰「何為魔障?」

      小和尚說︰「能休塵境為真境,未了僧家是俗家。」

      余飛︰「哇,聽不懂。」

      小和尚循循善誘︰「放下了,了結了,魔障也就沒有了。」

      余飛突然像被引磬的小鐵枹敲了一下。恕機拍拍小和尚的腦袋,小和尚便像一個掃地機器人一樣滑走了。

  恕機說:「十方是我們這一年和Turing公司合作的人工智慧機器人,能處理佛學知識,還能解夢,不錯吧?」

      余飛好奇道︰「怎麼做到的?」

      恕機得意道︰「這就多虧了咱們方丈和我,方丈這六七年,在微博上回答了幾萬條問題,我也解了一萬多個夢,Turing公司就找到我們,用這些問答作為文本素材,做語義分析和機器學習,然後就做成了十方。」他驕傲地拍拍胸膛,「十方以後會比方丈和我更厲害,但我是十方他爸爸。」

      余飛︰「……」

      余飛想,過去的那些年,她看著文殊院的老方丈日復一日地在微博上深入淺出地解答佛學問題,不求任何回報,又看著恕機心血來潮似的解夢,給予那些粉絲們積極生活的希望,同樣沒有任何利益上的目的。

      她曾經看不到他們的這些努力有任何的意義,但最後竟然凝結出了一個十方。

      其實老方丈、恕機、白翡麗、她,都是一樣的。時光最終不會辜負任何一個認真行走的人,只要他們足夠相信。

      恕機將余飛帶去禪房,給她沏了一杯清茶。余飛瞥見他窗小幾上的花盆裡,長出了一株樹苗,淡淡苦香,原來是一棵小柏樹。

      余飛喝完了一杯,自己又續上開水。恕機說︰「余飛妹妹,你好像長大了,都沒有過去那麼活潑可愛了。」

      余飛伸出手指頭,「蹦」地彈了一下那棵小柏樹。小柏樹像一根彈簧,在那兒暈頭暈腦地晃了半天。

      恕機心疼地說︰「快三年才長這麼大,容易嗎?就你長手了是不是!」

      余飛看著這棵小柏樹,被勾起了一些小時候的回憶︰「我十歲那年生病,可重可重了,你去醫院問我想要啥,我說特別想聞文殊院的柏樹香。你晚上就偷偷給我砍了一大把側柏枝子過來,上面還結著許多果實,夜裡看像許多藍色的小星星。然後你就被方丈罰了一個月禁閉抄經,可慘可慘了。」

      恕機「哼」了一聲︰「我當時以為你快死了。」

      余飛︰「……」

      恕機說︰「你今天來想問什麼?」

      余飛說︰「好像已經不用問了。」

      恕機「哦」了一聲,露出一個了然的笑,道︰「我前天在網上看到你了,你家獅子還挺護著你的嘛,硬是沒讓那些記者拍到你的臉。」

      余飛低下頭,說︰「他說我現在正在《鼎盛春秋》定角的要緊時期,得愛惜羽毛。」

      恕機狡黠一笑,說︰「聽說你家獅子25號要去X市去錄競爭八強的比賽,能幫我弄一張現場票嗎?我那時候正好要帶十方去X市參加Turing的機器人戰略發佈會。」

      「聖誕節?那不就是大後天?」余飛有些驚訝,「他還沒跟我說呢!」

      恕機咳嗽了一聲,說︰「咱們佛門子弟,只過四月初八的佛誕節。」他又摸摸鼻子,道︰「他都讓你愛惜羽毛了,這種事怎麼會同你說呢?」

      余飛不太明白恕機的意思,自己拿出手機來搜了一下。現在網上罵白翡麗的太多,她便眼不見為淨,許久不上微博了。

      從大堆的流言蜚語和無理謾罵裡,她終於艱難地翻出了一條微博,是一個消息靈通的音樂綜藝博主預先透露的八強競爭賽嘉賓名單。

      八強競爭賽,賽制是每名參賽選手邀請一個或多個音樂搭檔,共同完成一首曲目的表演。

      余飛順著嘉賓名單一個個看下來,發現那些參賽選手,找的基本上都是音樂界已經成名的歌手來做搭檔,偶爾有路子廣的,找來跨界歌手,但也是在演藝界為大眾所熟知的人。

      唯獨到了最後,關山千重,余飛看清他的音樂搭檔是誰時,心中咯噔一聲,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個名單上赫然寫著︰關山千重邀請搭檔——

      弱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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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
發表於 2017-10-14 09:01:35 |只看該作者
68.一期一會

     《新聲音》是個錄播節目,節目錄制的現場觀眾席不對外售票,而是需要觀眾通過報名系統進行申請,審核通過後方可以參加現場。

      八強競爭賽,觀眾報名系統不堪重負,系統垮了。

      這正是節目組想要達到的效果,未播先熱。那個嘉賓名單看似是信息泄露,又何嘗不是節目組事先放出的風聲?

      經過那一天對關山千重的污名化之戰後,網上對他清一水的罵聲,甚至有人帶出了「偽娘滾出新聲音」的標籤。就連過去打算一致對外的圈內人,以及關山千重和弱水各自的鐵桿粉,大部分都不得不選擇了沉默。

      甚至還有倒戈的,粉轉黑的,惡言相向。

      用小芾蝶的話說,忠粉最無法忍受的就是,偶像親自下場打他們的臉。

      那些曾經在瘋狂的女粉絲口中吐出的「糟蹋」之類的話,如今更多地從男性圍觀者的口中伴隨著唾沫星子噴出來, 侮辱之力,千倍萬倍更甚。

      關山千重一直沒有在網上做出回應,所有人都以為他慫了的時候,八強爭奪賽的嘉賓名單出來了。

      關山千重和弱水。
  
      這才真真讓所有人大跌眼鏡!

      關山千重怎麼有這個膽子、逆風舉棹!

      又或者,關山千重和弱水,到底是一個人還是兩個人?

      無論是懷著怎樣的心態,只要是關注這件事的人,沒有人不對這個即將到來的八強爭奪賽充滿了期待,又有許多人,生怕節目組到時候對這場比賽動剪子,都去瘋搶現場錄制的入場券。

      余飛從文殊院回來這天,白翡麗還是若不經意地告訴了余飛一句︰後天,他要飛往X市去錄新一期的《新聲音》,不能陪她過平安夜了。

      再大的事,從他嘴裡說出來,都能輕飄飄一筆帶過。

      余飛「哦」了一聲,說《鼎盛春秋》全本正式排練結束後,南懷明的主創團隊又綜合各方面意見,對全本戲又做了大量修改,她也要忙著練戲,不能去X市陪他了。

      余飛悄悄瞧著白翡麗的表情,見他像是大鬆一口氣,又像是有些落寞,不由得覺得七分好笑,三分愛憐。

      可真是個矛盾的人。

      藏著掖著,不希望她被他影響牽累,但是又暗暗地希望她能在他身邊陪伴,這種自相衝突的心態,簡直和他們當初分手時如出一轍。

      就死撐著裝吧。

      余飛咳了一聲,說︰「希望你能進下一輪四強爭奪賽,這樣我就能去X市看你。」

      白翡麗挑起眉毛,「唔?」

      余飛告訴他,此前,在南懷明的穿針引線下,繕燈艇和南方擅老生行的齊派合排了一出折子戲《武家坡》,在齊派所在的X市演出三天,她是一定要去捧場的。

      余飛查了下日期,《武家坡》首場恰好趕上《新聲音》計劃的四強爭奪賽錄制。X市省電視台和大戲院緊挨著,這樣便趕巧了。

      白翡麗撐著臉看余飛︰「那你是看我還是看你師叔?」

      余飛笑得眼睛亮亮的︰「那得看你能不能進八強呀,能進,就看你,不能進,可不只能看師叔了。」

      白翡麗生氣地從沙發上轉過身去,背對著她。

      「勢利眼。」他說,把虎妞抱到了腿上。

      虎妞對著余飛張開血盆大口,卷著舌頭長長地打了個呵欠,慵懶地蜷在了白翡麗懷中。

      余飛對著虎妞「呸」了一聲︰「小人得志。」

    *********************

      X市,是東部沿海的一座大型城市,東南形勝,十朝都會,依江傍海,自古繁華。

      十二月二十五日,盡管恰逢節日,X市也已經頗為寒冷,但還是有許多人,從四面八方,聚往這樣一座城市。

      鳩白工作室去了整整一個團隊。

      關九、四大神獸、鬼燈、尹雪艷、一念成仙等核心成員全都去了。

      其他選手,通過《新聲音》脫穎而出,基本上都已經被經紀公司相中,開始了藝人包裝。在這一場八強爭奪戰中,他們背後都有經紀公司或者是拍檔嘉賓的成熟音樂團隊支持。

      唯獨白翡麗是一個異類。

      《新聲音》背後是一整個造星產業鏈,但白翡麗要在自己的舞台劇之路上一條道走到黑,並無意涉足其中。

      這也正是《新聲音》節目組最初並沒有著力挖掘他的原因。直到他們發現白翡麗能夠給他們帶來巨大的流量,在年輕人群體中形成強大影響力,才開始向他伸出橄欖枝。

      關九、四大神獸等鳩白的團隊聚在演播大廳外面的大走廊上吃盒飯,身邊的人來來往往,都是其他進入演播廳進行最後一次排練的選手團隊。

      因著鳩白這個團隊十分年輕,模樣打扮也都十分的二次元,往來人等總忍不住會多看兩眼,就像是看動物園的動物一樣。

      關九咬著一個雞腿問眾人︰「怯場嗎?」

      眾人齊齊向她投來輕蔑的目光,夾帶著鼻孔中的哼聲。

      鬼燈依然心直口快︰「九哥,你就甭激將了,我們怎麼說也都是當著幾十萬人的面演過舞台劇的人,今天這現場也就一千來號人,我心跳快一下,那就不叫鬼燈。」

      關九笑聲清亮,說︰「我是說,怕不怕輸給那些人。」她朝著演播廳裡的其他團隊抬了抬下巴。

      馬放南山說︰「這就是長他人志氣了。我願意進鳩白跟大伙兒一起做,就是因為關山做舞台劇,從一開始就是對標著四季來做。六十多年前四季剛成立時,不也就十個大學生嗎?我們現在雖然對比國際水平還差得遠,但在國內舞台劇中,我們絕對已經是一流水平。」

      他理直氣壯地說︰

      「現在關山要打破次元壁,把咱們往大眾中推,我也沒有半點心虛!」

      無常公子低頭扒拉著米飯,從鼻子裡嗡嗡地說︰「《明滅》已經證明了咱們團隊的實力,就看今天這首吧!」

      關九淡淡地瞥了一眼正在走廊外的天台獨自吹風的白翡麗,轉過頭向眾人伸出一只手︰

      「打仗的是關山千重,也是我們鳩白的每一個人。

      「最難的時候,他也沒有放棄過我們每一個人,我們當然也沒有任何理由放棄他、放棄我們自己。」

      「諸位!每一個機會,於我們都是一期一會,請務必、竭盡全力!」

      「啪」的一聲,夢入神機的手按了上去。

      隨即是馬放南山的手、無常公子的手、鬼燈的手、莊生曉蛾子的手、尹雪艷的手、一念成仙的手!

      最終,所有的手都重重地疊在了一起!

      「好!」

    *******************

      演播廳中,燈光全暗,如同電影開場前的影院,只留著側邊的照明燈和地面的指路燈。

      這是一個很大的、設備精良,極具現代感的演播大廳。

      觀眾在眾多保安和工作人員的指揮下,經過身份驗證、安檢、隨身物品檢查等一系列嚴格的程序,確保沒有隨身攜帶錄影錄音設備之後,有條不紊地進入演播廳觀眾席就座。

      一個身材窈窕、扎著丸子頭的女孩子拿著手機上的電子入場券走過身份驗證區,工作人員有禮貌地說︰「女士,請您摘下口罩,配合拍照。」

      女孩摘下了口罩,容貌清麗。

      工作人員確認著系統中她的身份證︰「葉靈玖,好的,請您通過。」

      這張臉落在了後方不遠處的另一個女孩眼裡。

      這個女孩身材嬌小,大眼睛水汪汪的。她也戴著口罩,安安靜靜的,也只有一個人。

      她經過安檢的時候,工作人員注意到了她帶著的那兩張燈牌。

      燈牌不亮的時候,看不太清楚上面寫著的是什麼。

      工作人員溫和地問︰「這位小妹妹,方便暫時開一下燈牌,讓我們確認一下是什麼嗎?我們需要保障現場的安全、秩序穩定。」

      女孩警惕地向前後望了一眼,拿著燈牌對準一個只有工作人員才能看清的角度,打開了上面的電源開關。

      這兩個燈牌,一個是很大的「弱水」,另一個,字小一些、多一些,工作人員看了一眼,向她投來一個笑容,伸手示意她過去。

      觀眾們魚貫而入,不多會,又過來一個個子挺高、模樣陽剛帥氣的男人。有人在隊伍中認出了他,連忙擠過來向他求簽名。他很大方地給簽了,那粉絲便問︰「離恨天大人,你也是來看弱水的?」

      離恨天說︰「我都看。」

      那粉絲很熱情很單純地說:「我聽說妖刀聯盟的老大顧流眄,Ashura的兩個老大長檠、莫曉調也都來了,今天真是太幸運了!」

  離恨天乾乾地笑了一下。

        ******************************

      進入爭奪賽階段之後,整個《新聲音》的舞台效果都往上提升了一個檔次。
  
      不愧是國內頂級的音樂綜藝之一,在現場聆聽,簡直是一場龐大的音樂盛宴。

      所有的參賽選手八仙過海,使出渾身解數,來爭這個八強。

      這關乎每一個選手的音樂夢想,也更關乎每一個人的未來。越往上走,意味著越大的影響力,意味著更大的商業價值。

      於每一個觀眾而言,這是娛樂現場,是耳朵的饗宴;而於每一個選手而言,這是他們的盛大舞台,更是他們的戰場、是修羅場。

      這一晚上的比賽異常精彩,無論是評委還是觀眾的情緒都被徹底調動起來,幾個外向型的評委都嗨起來了,甚至站起來敲著椅子大喊︰你給出了迄今為止最好的表演!

      倒數第二名選手唱完,全場的氣氛已經趨近於白熱化。無論是評委打分還是觀眾投票,這名選手都被認為最具冠軍相。

      舞台的大屏幕上打出了巨大的字︰

      「下面出場的是——關山千重,搭檔嘉賓——弱水,鳩白工作室。」

      觀眾們驟然高潮,開始尖叫。

      「演唱曲目——」

      「《世界に一つだけの花》(世界上唯一的花)」

      現場忽然又發出了驚訝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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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0-14 09:01:52 |只看該作者
69.世界上唯一的花

      復活賽時,所有人都以為關山千重會聽從那位知名樂評人的建議,不再唱古風歌。

      誰知他唱了古風歌《明滅》。

      這一場,所有人都以為他會把身上「二次元歌手」這個標籤打扎實的時候,他卻沒有繼續選擇古風歌,而是選了《世界に一つだけの花》這一首日本SMAP團體最為知名的歌曲。

      所有人心中都打著問號。

      這首歌,是SMAP團體的五人合唱曲目,又是日語歌,在國內傳唱度不高,從來沒有選秀歌手在音樂綜藝上翻唱。

      關山千重唱這首歌,能有多大勝算?是想主動折戟於此、終結爭議嗎?

      整個演播廳的燈光復又暗下。所有的聲音,也一並消失。

      在極端的寂靜裡,憑空中驀然響起一個圓潤的昆曲旦腔,念白道︰
  
      「不到——園林,怎知——春色如——許——」

      這一句念白,功力委實太過深厚,場中所有人,無論是懂昆曲抑或不懂的,精神都為之驟然一振,那一個「許」字,如一枚被擲起的紙鳶,愈飛愈高,愈揚愈遠,抑揚婉轉,好似一縷游絲細軟,生生將人拉進一個全新的時空。

      這時候音樂前奏響起,人們忽的明白,整首曲子都被做了改編,中式民族樂風的過渡,既亮眼,又與那昆曲《遊園驚夢》接合得渾然一體。

      一束燈光強有力地打向場中,出現一個修長秀麗的人的剪影。

      他緩緩拿起話筒,又一束光,從前方向他照下。

      整個舞台霧氣氤氳,除了他,其他部分仍然沉寂在黑暗裡。

      鏡頭拉近,他閉著雙眼,睫毛又密又長,覆蓋在白皙的皮膚上,讓人心底柔軟。

      和前兩次出場相比,他這一次的打扮格外的簡單乾淨,就一件質地柔軟單薄的白襯衣,領口微敞,露出兩枚精緻的鎖骨來。細軟的長髮有些隨意地挽在腦後,耳上墜著幾乎是細不可見的銀色耳線,只隨著燈光閃爍出月色般的光芒來。

      這還是他第一次在舞台上,露出如此本色的、毫無雕飾的形象。他甚至連眉毛和嘴唇都沒有另外著色,都是天然的淺淡。

      像一片月光。

      場中鴉雀無聲。

      他張開眼時,啟口發出了聲音。

      「花屋(はなや)の店先(みせさき)に並(なら)んだ,いろんな花(はな)を見(み)ていた」

     (在花店門口並排陳列著,琳瑯滿目五彩繽紛的花朵。)

      「ひとそれぞれ好(この)みはあるけど,どれもみんなきれいだね。」

      (儘管人們的喜好各有不同,但每一朵花都漂亮地綻放。)

      「この中(なか)で誰(だれ)が一番(いちばん)だなんて?爭(あらそ)うこともしないで。」

      (「究竟哪一朵是最美麗的呢?」花叢中並沒有發生這樣的比較。)

      「バケツの中(なか)誇(ほこ)らしげに,しゃんと胸(むね)を張(は)っている。」

      (每朵花都驕傲地在水桶裡,挺胸抬頭朝氣蓬勃地盛開。)

      ……

      他唱日語時,聲音意外的純淨溫和,仿佛完全沒有雜質一般。

      《明滅》那一首被他唱得跌宕起伏,情感沉鬱充沛極具感染力,這一首,唱來卻格外的內斂,像蘊在長笛形杯中的酒,氣泡搖曳緩慢上行,錯過幾分,才知香氣濃醇。

      觀眾們都在靜謐地聽。

      第一段終了,有一小段合唱,合聲從他背後的黑暗中發出,協調而帶起了啟程一般的振奮——

      「一番(いちばん)になりたがる,そうさ 仆(ぼく)らは,世界(せかい)に一(ひと)つだけの花(はな)。」

      (沒錯的,我們都是,盛開在這世界上的唯一的花。)

      「一人(ひとり)一人(ひとり)違(ちが)う種(たね)を持(も)つ,その花(はな)を咲(さ)かせることだけに,一生懸命(いっしょうけんめい)になればいい。」

      (每個人都擁有不同的種子,只為了讓自己如花般盛開,我們只要為此而努力就好。)

      燈光忽然收束,他整個人又從舞台上的黑暗中隱沒。

      音樂間奏聲中,那圓潤的昆曲念白竟又響起——

      「原來奼紫嫣紅開遍——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這念白,沒有半分的幽閨自憐,卻都是「我常一生兒愛好是天然」的蘊藉風流。

      它極慢,極緩,一韻三折,盤旋往復,細膩無比。那聲腔太美,直直令人覺得仿佛置身於百花深處,放眼望去,各花有各花的姿態,韶華無限。

      那一個「年」字,餘韻悠然散盡之時,舞台燈光忽然大亮!

      一個人從舞台後方快步走出,整個舞台的氣氛登時濃烈了起來!觀眾席上突然之間爆發出了驚呼和尖叫——

      「真的是弱水啊!」

      「換裝了!」

      真的就是弱水!

      之前那個乾淨柔軟、內斂溫和的關山千重仿佛突然之間消失了,這個弱水,仍是一身的白色,卻又多了醒目而艷麗的紅,一步步搖曳生姿,熾烈而又誘人!

      在明亮的燈光和高清鏡頭下,他那張面龐終於顯露無遺。長髮散落下來,縴長的眉飛入鬢邊,雙眸若含兩泓秋水,閃著光,水潤而情深。

      他在笑,唇色光潤丹暉,啟口時,便是空靈而又自然的女聲︰

      「困(こま)ったように笑(わら)いながら,ずっと迷(まよ)ってる人(ひと)がいる。」

      (有些人露出了困擾的微笑,也有人迷失在了花叢之中。)

      要不是那樣的身高,那樣一張剛剛才看過的沒有化妝的臉龐,聽著這樣的聲音,有多少人能意識到這貨真價實就是個男生呢?

      他其實沒有刻意去模仿女孩子的動作,一切都只是自然而然,並無過多雕飾,更沒有絲毫的矯揉造作。

      但這樣的聲音和模樣,真的會讓人忘記性別。

      「頑張(がんば)って咲(さ)いた花(はな)はどれも,きれいだから仕方(しかた)ないね。」

      (因為每朵花都在努力綻放,漂亮得實在讓人難以抉擇。)

      或許是方才被他的外表所吸引,觀眾們竟是在他唱到第二句才意識到,弱水的聲音表現力,比關山千重還要強!

      掌聲轟然在歌聲間隙響起,而他拿著話筒的手已經垂下。

      順著弱水的目光,所有人看到一個身材高挑的女孩子走了出來,眉眼生得凌厲而美,她握著話筒唱道︰

      「やっと店(みせ)から出(で)てきた,その人(ひと)が抱(かか)えていた,色(いろ)とりどりの花束(はなたば)と。」

      (終於有一個人從花店走出,在他的懷中緊緊抱著,各式各樣五彩繽紛的花束。)

      底下的粉絲認了出來,激動地大聲喊道︰「關九!九哥啊!」

      關九望著弱水,鋒利的眉眼中,帶著並不掩飾的情意和笑意。

      弱水望著她笑,又抬起話筒唱道︰

      「うれしそうな橫顏(よこがお),名前(なまえ)も知(し)らなかったけれど,あの日(ひ)仆(ぼく)に笑顏(えがお)をくれた。」

      (那人的側臉顯得十分欣喜,僅管我並不知道你的名字,但那天我記住了你的笑容。)

      「有生之年啊!」那些粉絲們已經熱淚盈眶,近乎瘋狂,只恨沒有手機在身邊,把這六年才等到的一幕錄下來發出去!

      忽然舞台上又一個新的聲音響起,較之關九的清越,她的嗓子要低沉醇厚許多︰

      「誰(だれ)も気(き)づかないような場所(ばしょ)で,咲(さ)いてた花(はな)のように,そうさ 仆(ぼく)らも。」

      (在誰都不曾留意到的地方,那樣的你也如花一般燦爛。)

      這唱功讓在場的觀眾驚了一驚,隨即眼前一亮,看見唱歌的人走了出來——

      那是個和關九差不多高的女孩子,卻穿了一襲旗袍。縴腰一搦,卻極有氣場,仿佛從浮塵往事中走出來的古典美人。她長髮漆黑,雙眸明亮,望向弱水的笑容奪目耀眼。

      現場的每一個人都看得清清楚楚,弱水在聽清這個姑娘的聲音的那一剎那,整個人都是震驚至僵硬的狀態。而這個姑娘出場,總含著笑,目光也始終纏繞在弱水身上。弱水看到她時,眼睛忽然就紅了,目光很快從她身上移開,拿著話筒的左手手背擋住了臉。

      可眾人分明看到,他的嘴角,越翹越高。

      「そうさ僕らも,世界に一つだけの花。」

      (沒錯的,我們都是,盛開在這世界上的唯一的花。)

      「一人一人違う種を持つ,その花を咲かせることだけに,一生懸命になればいい。」

      (每個人都擁有不同的種子,只為了讓自己如花般盛開,我們只要為此而努力就好。)

      這合唱的聲音,終是越來越有力量,又有更多的人從舞台背後的黑暗中走到亮光裡,底下認識他們的圈內粉絲越來越難以壓抑自己,激動萬分!

      四大神獸。

      妖刀聯盟顧流眄。

      Ashura長檠、莫曉調。

      關九魚。

      ……

      弱水站在最前面,鳩白工作室之外的人走出來,他是完全意外的,只有關九和四大神獸臉上掛著了然的笑。

      弱水一直試圖控制情緒,他垂眸,抿笑,可嘴角仍然微顫著彎起,亮閃閃的東西潤濕他的整個眼眶,密長的睫如帶露之葉。

      他揚起頭來,面對著觀眾唱︰

      「小さい花や大きな花,一つとして同じものはないから。」

      (無論是小花朵還是大花朵,我們都是完全不同的個體。)

      那合唱之聲終於如涓涓細流匯作磅礡大河,大浪滔滔奔騰向海!

      「NO.1にならなくてもいい,もともと特別なOnly one!」

      (無法成為第一名也無所謂,只要成為絕無僅有的就好!)

      音樂與歌聲漸落,合唱者們又悄然在逝去的燈光中消隱。全場岑寂,弱水深深鞠了一躬直起身來,觀眾席上仍是一片黑暗。

      他內心忐忑。

      這樣的改編,是否能在這個舞台上被大眾所接受?是否走到底,也僅僅只是一個他自己的、或者圈層中的狂歡?他的聲音,究竟是否能被聽到?

      短暫的幾秒之間,他心中劃過無數念頭。

      忽然,黑暗的觀眾席上亮起了兩個字︰

    「弱水」

      隨即又有兩行字亮起——

      「你依然是我的白月光」

      「永遠都是」

      他緊抿著唇,眼睛別向一邊,笑了起來。

      那笑中,是釋然,是和解,更是心安。

      晚了數秒的掌聲如潮水一般響起來,隨著演播廳中全場亮起的燈光,許多觀眾站了起來,高聲喊道︰「弱水!弱水!弱水!」

      主持人走了出來,站到了舞台上,弱水的身邊,先是一句調侃︰

      「你的粉絲是壓倒性的,不知道播出來後,他們會有多瘋狂。」

      他沒有說話,向著觀眾席再次深深鞠了一躬,鞠下去時,停頓了很久。

      主持人說︰「評委老師們對關山千重今天的表現,有什麼評價?」

      評委們相互看了一眼,一個資歷最老的評委開口道︰

      「我原來一直以為,你的聲音需要用古風歌這種華麗的詞句、炫麗的高音和旋律來進行包裝,不這樣就體現不出你聲音的力量。

      「但今天這首歌,拋棄那些東西,讓我看到了一個純粹的、沒有雜質的你。用心唱歌,用語感和律動來喚起聽眾的共鳴,你做到了,在你這樣的年紀,沒有囿於自己的外表,很棒。」

      這位評委純粹從唱歌的角度來評價,雖然無形中又黑了一把古風,但的確評價中肯,觀眾席上的觀眾,都頻頻點頭。關山千重和弱水的那些粉絲,老母親一般地抹了抹眼淚。

      主持人又對白翡麗道︰「我現在應該叫你弱水嗎?」

      白翡麗把頭髮別向耳後,向觀眾席笑了一笑,觀眾席上一片「我要昏過去了」的抽氣聲。

      他說︰「關山千重也好,弱水也好,都是我,不同時期,不同狀態。不過現在,還是叫我關山千重吧。」

      主持人說︰「那好的。關山千重,雖然你聲稱請的主嘉賓是弱水,但其實你的合唱團隊中,的確有一個非常特別的嘉賓,讓我們把她請出來好不好?」

      白翡麗說︰「不好……」

      觀眾席上一片哄笑,然而節目組決定的情節,也容不得他說個不字,主持人已經做出了一個「有請」的動作,「有請中國新生代優秀京劇演員,于派第四代弟子,余飛!」

      觀眾們看見之前那個穿旗袍的姑娘,大大方方地從舞台後面走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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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話要說:

     《世界上唯一的花》並不是最好的選擇。但我一時之間,也想不出更好更適合的歌曲。這首歌感謝hana之前的長評提醒我。

      另外還有群裡的這些讀者給出選擇,非常感謝你們!抹茶拿鐵:Kim Taylor的單曲《I Am You》,花たん的單曲《心做し》,Crystal Kay的單曲《サクラ》牙籤:蔡健雅的《被馴服的象》,《おとなの掟》(日劇《四重奏》主題曲),僕が死のうと思ったのは (曾經我也想過一了百了) 麼朵:濱崎步《dearest》 辛巴達:花澤香菜的《戀愛サーキュレーション》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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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4-28 23: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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