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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華飛白]紅顏風華錄(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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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 許親了結

    都督府發生的風風雨雨,坐在食肆中等消息的李遐玉姊弟二人自是毫不知情。因久久不見李丹莘出現的緣故,李遐齡又喚了一個部曲去傳訊。李遐玉則索性叫夥計端來了些吃食漿水,不緊不慢地享用起來:雖是些市井吃食,滋味卻也不錯。一旁的郭璞正襟危坐、目不斜視,何飛箭則彷彿癱軟一般倚著隱囊,仰頭喝著一壇濁酒。四人雖並未出言說話,但瞧起來竟也很是和睦,遠不似清晨校場中那般戰意激烈。

    「阿姊,許是十二郎被什麼事拖住了,不如咱們回別院中歇息,明日再邀他?」眼見著時近黃昏,食肆中的客人來來往往,卻始終不見熟悉的身影,李遐齡考慮片刻,出聲道,「便是阿姊想打聽十娘姊姊的消息,也不必急於一時。」

    李遐玉微微頷首,起身離開。郭璞立刻隨在後頭,何飛箭亦有些不甘不願地爬起來,抱著酒罈落在最後。待他們行至食肆招展的旌旗底下,牽馬欲走時,忽見不遠處兩匹神駿飛奔而來。為首者戴著帷帽,身段婀娜,隱約透著幾分熟悉之感;追隨其後的則正是許久不曾見的李丹莘李十二郎。

    李遐玉雙眸微亮,含笑喚道:「十娘姊姊。」她話音未落,李丹薇已經掠過他們身前,只留下一句:「今日恐怕須得去你家別院叨擾了。」

    李遐玉笑意更深,翻身上馬,策馬緊追其後。李遐齡、郭璞、何飛箭與李丹莘眼睜睜見她們縱馬奔馳,只是稍稍落後一步,便失去了兩人的蹤影。李丹莘瞪圓了眼,有些無奈地對李遐齡道:「我方才得知,你家謝三郎險些便成了我姊夫。」

    李遐齡大為震驚:「祖父帶著阿兄去提親?阿兄心悅十娘姊姊?」他怎麼覺得,似乎有哪裡不太對勁呢?雖說李丹薇待他們猶如親生弟妹,但只要一想到她即將成為他們的阿嫂,他便覺得心中有些不舒服。仔細想想,這門婚事也沒什麼不好。與其阿兄娶個陌生的小娘子,倒不如……「都督沒有答應?為何不答應?我阿兄便是出身不足了些,論相貌才華人品,哪一樣不是頂尖的?」

    「……」李丹莘有些無言以對,覺得他的反應似在意料之中,又好似在意料之外,「你這麼一說,我也覺得他們似乎很相配。而且,說來你阿兄的出身也並無不足。他是陳郡謝氏子,四大僑姓之一,論門第可不比我們隴西李氏差,只是久未出仕罷了。」

    李遐齡愣住了,突然沉默下來。他從未想過,謝琰竟會向他們隱瞞自己的出身。

    另一廂,李遐玉與李丹薇已經雙雙趕回了別院,坐在園子裡一株桂樹下歇息。兩人已有數月不見,卻絲毫不生疏。李遐玉簡單地說起了在漠北發生的事,期間不免提到慕容若:「這慕容郎君可真是有意思得很,總是尋我旁敲側擊,詢問阿姊的事。這回阿姊並未隨著同去,他似乎很有些失落。」

    李丹薇微微垂眸,睫羽輕輕一顫,幽幽道:「我今日才知道,他早已經托弘化公主寫信來提親。只是祖父心有顧慮,阿爺阿娘也不願我嫁給鮮卑人,所以才遲遲不應。直至方才,祖父竟一時興起,要將我許給謝三郎——」

    李遐玉怔了怔,一時不慎,竟失手打落了旁邊的空酪漿杯。直到陶杯滾落在泥地裡,她才反應過來:「阿兄?可阿兄的年紀比十娘姊姊小些……」說到此,她又怔住了,覺得自己居然會生出兩人不相配的想法,委實有些奇怪。年紀有什麼不相配的?不過是十娘姊姊年長一歲有餘罷了,便是女家大兩三歲的也比比皆是呢。論人品、性情、才華,甚至相貌,阿兄也沒有一處不好——可她怎麼從未想過,讓十娘姊姊嫁給阿兄?若是她成了阿嫂,她們豈不是更加緊密,再也不必分開?以十娘姊姊的聰慧與家世,也足以讓阿兄更輕鬆地成為人上之人,不必苦苦地在戰場之上煎熬。

    仔細想來,這樁婚事確實再合適不過了。難不成,他們已經定下了?那慕容若該怎麼辦?不,這與慕容若又何干?只要十娘姊姊與阿兄對彼此有意,這便是一樁佳話。可她先前怎麼從未注意到,他們二人之間……

    她心中充滿了疑惑,又不知自何處湧出陣陣慌亂與澀意,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反應是好。

    倏然,便聽李丹薇噗嗤一聲笑了起來,抬起雙眸之後,臉上滿是似笑非笑之意:「元娘,你好大的膽子,還敢拿慕容若來試探我?嘖,我不過是以謝三郎稍稍逗一逗你,瞧你便慌張成什麼樣了?」

    李遐玉眨了眨眼,反駁道:「我何曾慌張過?不過是覺得很意外而已。因從不見你們二人說話,所以實在很難將你與阿兄放在一處去想。慕容若總向我打聽你,我才想著或許能夠成全他的一片痴心。若是阿兄與你相互有意,我絕不會允許他橫刀奪愛,插足你們之間。十娘姊姊倒是心寬得很……怎麼能拿自己的婚事嚇唬我?」

    李丹薇抿唇笑道:「我可不是故意嚇唬你。今日祖父確實向謝三郎許了親事,但他想也未想便拒絕了,我也不願意嫁。在我看來,謝三郎便是再完美無瑕,亦不過是阿弟而已,怎能嫁給他?所以,我便乾脆勸祖父應下了慕容若的提親。如此——你也該放心了罷?」

    李遐玉刻意忽略她最後一句話中的戲弄之意,也不願意深思多想:「慕容若此人確實不錯,日後也不會將十娘姊姊拘在內宅之中。這樁婚事,比那些個世家大族聯姻合適多了。先前只要想到你往後每天都要侍奉阿家,與妯娌們打機鋒,算計這些算計那些,就替你覺得難受呢。」

    「我心裡也難受。」李丹薇舒了口氣,笑起來,「雖說自懂事以來,所見所聞皆是如此,但到底還是不適合我。我如今才明白,自己並非不能待在內宅中,耍些心計爭奪那些微末之利,只是純粹不願罷了。所以,八娘當初將婚事奪去的時候,我雖說對她很是失望,但內心之中多少也鬆快了些。今日聽得慕容若來提親,我便想到了咱們那幾個月中的愜意快活。思來想去,心中竟然沒有半分忐忑,只剩下歡欣雀躍——從今往後,總算不必再與她們過同樣的日子了。」

    李遐玉挑起眉:「滿心的歡欣雀躍,只因為日後的自在?難不成便不曾想過那個人麼?」

    李丹薇瞥了她一眼,看她依舊懵懂不知事或者說不願細想的模樣,也懶得再打趣她:「他日若到了該你說親的時候,你便明白了。人或許很重要,但日後的自在亦同樣重要。那個人也許能給你自在,也許能與你一同自在,甚至會阻礙你的自在——端看你自個兒覺得,到底是人重要,還是自在重要罷了。」

    「當然是自在重要。」李遐玉毫不猶豫地答道。

    「是啊,嘗過自在的滋味,誰又願意再退回去呢?」李丹薇搖了搖首,很是感懷,「說來,方才闖了一回祖父的書房,我阿娘就解了禁足令,也不再阻攔我與你來往了。以往是我太順從他們了,滿心都是孝悌之道,所以才處處受約束。仔細想想,也並非『順從』才是孝悌。遍數都督府,如今也唯有祖父最贊同我、最認可我罷。祖母……不提也罷。」

    「又想自在,又想人人都歡喜,這世間哪有這麼多兩全之事?」李遐玉道,「所以,我只在意家人好友,旁的都不放在心上。他們如何想,便由得他們去就是了。橫豎也不礙著我們過日子不是?」

    「說我心寬,你才一向都心寬呢。」李丹薇親暱地捏了捏她的臉頰。兩人嘻嘻笑著打鬧起來,桂樹底下響起無憂無慮的暢快笑聲,間或夾雜著幾句女兒家的私語——

    「既然已經應下親事,什麼時候走六禮?說來,慕容若會不會請弘化公主上書聖人,為你請封縣主?既然說來說去都是隴西李氏女,嫁的又都是吐谷渾王室,聖人大方些封個縣主應當也無妨罷?」

    「這是結兩姓之好,又並非和親,作甚麼非得封個縣主?封號都是虛的,聘禮與嫁妝才實在。祖父親自從祖母那裡拿去了我的嫁妝單子,說要給我添妝,也不知他想添些什麼。」

    「你的上一樁親事被八娘橫搶而去,他或許心中正愧疚呢。原本也不是都督的錯……八娘犯下這等過錯,自個兒倒還滿腹怨恨,說不得將來還會倒打一耙,想要對付你呢。如此說來,縣主這個封號簡直太重要了。不成,我得派人給慕容若送封信才好。」

    兩人正竊竊私語,李遐玉倏然似有所覺,回首望去,謝琰步伐略急地走了過來。也不知他有什麼急事,額角竟微微帶汗,一付欲言又止的模樣。李丹薇很是知趣地起身,撣了撣裙角:「元娘,我先回你的院子裡去。有什麼話,咱們晚上再說罷。」

    李遐玉將她送走,再轉身回望,謝琰的神情已經恢復了平靜:「元娘,我想與你道歉。這麼些年來,我一直不曾明說自己的出身,並非有意欺瞞——」

    「自從與阿兄初遇,我便猜出阿兄身世必定不凡。我想,阿兄不提,一定有不提的道理。都是一家人,也沒有必要追究。」李遐玉打斷了他,淺淺一笑,「不過,阿兄不妨讓我猜一猜?一等二等三等世族門第,『謝』姓並不多見。名氣最為卓著的,自是出了謝安、謝玄、謝道韞、謝靈運等諸多風流人物的——陳郡陽夏謝氏。」

    那些青史留名的謝家先人名字從她口中道出時,謝琰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浮動起來,宛如波光粼粼:「呵,昔年名動天下的江南高門陳郡陽夏謝氏,如今也不過是一群或醉生夢死或固執己見的可憐蟲罷了。先人榮光與後人又有何干?緊緊懷抱著那些數百年前的聲名不放,又有何用?當年謝氏也起於寒微之末,如今衰敗至此,卻無人敢承認,無人敢再衝出去博一回——」

    「有阿兄便足夠了。」李遐玉道,「無論阿兄是否陳郡謝氏子,將來也必定會讓陳郡陽夏再因謝氏而聞名,不是麼?正如——玉郎說不得,也會讓靈州弘靜李氏出名一樣。」

    謝琰定定地望著她,忽而展顏笑了起來,宛如春雪化雨:「你說得很是。他日,阿玉於靈州弘靜李氏,大概也猶如謝道韞之於陳郡陽夏謝氏。」謝氏延綿數百年,所出之女無數,也僅僅只得一個謝道韞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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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0-17 00:22:45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一章 前往長安

    李都督有意將李丹薇許給吐谷渾王室的消息,很快便傳遍了都督府。盧夫人閉口不言,索性將嫁妝單子交給了李都督處置,彷彿這般便能眼不見為淨。李司馬、崔縣君亦是維持沉默,任其餘幾房或同情或冷嘲熱諷,我自巍然不動。幾位從姊妹當然不會有什麼好話,李七娘與李八娘不必說,李九娘更是忍不住去尋了李丹薇好幾回。幸而李丹薇早有預料,在李遐玉家別院中住了好幾日,直到他們都回了弘靜縣,才歸家閉門不出,沒讓她們找著機會堵住她嘲弄譏笑。

    聽聞府中風波湧動的消息,李都督也淡了訓斥兒孫之心。教了幾十年也教不會他們修身齊家,往後約莫應該是掰不回來了,他又何必白白費盡心思?倒不如趕緊將兩三個年紀尚小的孫兒帶在身邊教養,免得他們被自家阿爺阿娘給教壞了,待到他駕鶴西歸的時候,連一個能支撐門庭的郎君也尋不出來。

    吐谷渾王室那一頭,對這樁婚事也頗為上心。見李家久久不曾回應,慕容若不知又使了什麼法子,請了姑臧夫人與姑臧李氏的老夫人替他說話。李都督看了兩封信,將李丹薇、李丹莘姊弟二人喚到書房。

    李丹薇細細看了信件,勾起嘴角笑了笑:「姑臧夫人應當是看著他與謝三郎、元娘有緣,故而給他幾分面子。至於姑臧房,話裡話外將他誇得天花亂墜,恨不得咱們家趕緊與他結親,應當有些內情罷。」她與姑臧夫人相處那麼久,當然知道這並不僅僅是面子情而已。許是那位夫人當真覺得慕容若與她十分合適,才願意替他出言。至於姑臧房,或許曾與吐谷渾王室有過口頭約定,卻不願履行,所以慕容若轉而向丹陽房求娶,正中他們的下懷,才如此迫不及待罷。

    李丹莘亦將信件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才咕噥道:「那慕容若倒是頗費心思。」願意為自己的婚事費這番心思的郎君委實是太少了。絕大部分人僅僅是遵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再暗中相看一回覺得尚且不錯,就答應了。若是歷經艱辛才能娶得的娘子,應當會捧在手心,珍之重之罷。

    李都督覺得姊弟二人的回應頗為有趣,撫著鬍子呵呵笑起來:「他的反應倒是快得很,逼得老夫不得不回信。對這樁婚事,他可謂是勢在必得。若是老夫尋出什麼藉口不答應,或許他當真會說服河源郡王(吐谷渾王慕容諾曷缽)、弘化公主,上書聖人與皇后殿下罷。」按理說,便是聖人與皇后,也沒有隨意干涉臣子婚事的道理。然而一則弘化公主乃聖人封的義女,慕容若也算是皇家子侄輩,為自家親戚賜婚也在情理之中;二則吐谷渾王室地位非同尋常,願娶漢家女自是再好不過,有何不能成全之理?

    「那祖父也不必再顧慮什麼,回信應下就是了。」李丹薇很是平淡地接過話。

    李丹莘滴溜溜地轉著眼睛,難得鼓起勇氣提議道:「許親是一回事,過六禮又是一回事。在納徵之前,祖父可得將那慕容若喚來靈州,仔細瞧一瞧他才好。阿姊可不是隨隨便便就能讓他娶回去的。」說罷,他眼巴巴地望著李都督,心中卻不免想著:玉郎說得是,若是阿爺阿娘阿兄都不敢替阿姊說話,可不是只能靠他了麼?他年紀雖小,但也是靠得住的!

    李都督瞥了他一眼:「難不成你以為,就你一人會替十娘著想?」作為祖父,他自是權威甚重,李丹莘不敢再多言,他卻突然又道:「十娘與折衝都尉家的小娘子交好,十二郎也與他家的小郎君來往甚密,覺得那姊弟二人如何?」

    若是尋常時候,李丹薇自然恨不得用無數言語對李遐玉大加讚賞。但李都督問得很認真,於是她也慎重了些:「若無元娘,大概兒便不會有今日。她性情豁達,有勇有謀、有情有義,將來定然也不一般。」

    「玉郎於文武兩道都狠下了一番功夫。」李丹莘接過話,「先前他曾想過投軍,但後來念頭又變了。他雖小我兩三歲,課業進度卻與我一樣,想來日後會成為一個少年進士罷。」自從與李遐齡交往之後,他才明白身為阿弟到底該承擔什麼樣的責任——當然,這種話卻是不必盡數告知祖父的。

    「能得一二益友,此生便足矣。」李都督沉默了半晌,嘆道,「門戶之見最為狹隘,幸而你們不曾受什麼影響。我隴西李氏丹陽房,其實也從來不在意什麼世庶之分。好生與他們來往,不必理會府中其他人的小心思。」

    「是!多謝祖父!」姊弟倆欣喜極了,立刻起身一同行禮。李都督在都督府說一不二,便是很少置喙那些小事,有他的吩咐叮囑,往後也不會有人會在此事上尋姊弟二人的不是了。眼下還有什麼比奉祖父之命交益友更痛快的呢?

    如此,李丹薇的親事便徹底定下了。然而,謝琰的身世所牽起的風波,在李家卻遲遲並未平息。李和與柴氏早已知曉,當然不會責怪他隱瞞;李遐玉亦是毫不在意,反倒覺得他一心振興門庭很不容易;孫夏、孫秋娘對世家譜繫了解有限,雖知道陳郡謝氏曾經很風光,但也並未多想;只有李遐齡一直悶悶不樂,見到謝琰轉身就走,遲遲不願與他交談。

    轉眼間便過了九月初九重陽節,謝琰與孫夏即將啟程前往長安擔任宿衛之職。

    番上宿衛乃府兵的重要職責之一,距離越近的軍府輪番上京的次數越發頻繁,而距離較遠的軍府一年輪值一兩次便足夠了。於大唐腹地那些軍府而言,番上宿衛是常事,每年每一個府兵都會去長安走一走,邊疆軍府卻並非如此。

    在邊疆軍情較為緊張之時,附近軍府只需番代徵防,戍衛警戒,無須宿衛。靈州相距長安將近一千五百餘里,又是邊關要沖,作為靈州最北面的軍府,河間府一向甚少前往長安宿衛。自從大唐與薛延陀和親之後,才一年兩次輪換上京,每次由一位校尉帶著底下旅帥、隊正前去,攏共二百四十府兵。

    為謝琰等人請功勛、計遷轉的公文應當仍在戶部,他如今也依舊是隊正,只管著手底下的六十府兵。但若無意外,待到從長安回轉之後,他大概便是六轉的上騎都尉(正五品),亦將擔任旅帥一職。孫夏自然也會是五轉的騎都尉(從五品),任隊正。因六十府兵中有重傷尚未痊癒者,郭璞便順理成章地加入軍府名籍,成為他們的屬下。

    待到府兵們開拔那一日,李遐玉等人特地守候在弘靜縣城之外的驛道附近。二百四十府兵都步行前往長安,行軍速度雖然被李和操練出來了,但到底仍有些慢。直到中午時分,才遠遠見他們步伐整齊地行來。由於送行之人很是不少,張校尉索性便讓隊伍停下來歇息,用些干糧。

    一眾府兵得以與家人短暫相聚,謝琰、孫夏與郭璞夾雜在人群當中,依然很是引人矚目。李遐玉、孫秋娘都知道行軍時的乾糧有多粗糙、多難以下嚥,出門時特地命廚下做了些吃食備用。此時取出帶的食盒,讓他們用些漿水吃食,反倒比什麼都實在些。李遐齡站得有些遠,臉色仍沉沉的,卻忍不住悄悄地打量謝琰二人。

    他的表情如此明顯,除了孫夏之外大概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李遐玉卻做了個手勢,讓大家不必理會。在她看來,自家阿弟是有些被他們寵壞了,完全不懂得體諒他人的難處。便是家人之間,也會有善意的隱瞞與欺騙。何況謝琰出身陳郡謝氏又如何?他依舊是他,不會因身為一等世家子弟而生出任何變化,這便足夠了。當然,有所隱瞞理應道歉,謝琰也及時向大家坦白了——但緊緊握著此事不放,又有何益?只會讓家人都不愉快而已。過於斤斤計較,不夠通融懂事,在她看來皆是太過幼稚之故。

    「阿玉。」謝琰見她依舊為李遐齡的表現憂心,含笑轉移她的注意力,「此去長安數個月,可需我帶些什麼給你?」他自然知道,李遐玉既不喜好衣衫首飾,亦不在意什麼長安風尚。若能給她帶回崔子竟寫的法帖,便比什麼禮物都教她開懷。但崔子竟身為書畫大家,其作品卻並不喜外傳。若與博陵崔氏二房毫無交情,也只能從那些名家摹本法帖中才能尋得他的筆跡了。

    「名家摹本法帖。」果然,李遐玉毫不猶豫地回道,「只有長安才會印那些法帖,或許這一回能收集全呢。」

    「我閒暇時多走幾個書肆問一問。」謝琰頷首道,又苦笑著望向李遐齡,「玉郎的字也練得頗有風骨了,應該給他多帶幾冊才是。」因素來仰慕兄姊,李遐齡臨摹的當然也是崔子竟的摹本。他酷愛楷書與行書,兩種字體如今都頗有小成。

    「只可惜崔子竟自己的字體,卻是難得一見。」李遐玉道,搖了搖首,「阿兄也不必只想著我們。在長安宿衛之時,也須得小心些才好。」長安可不比靈州,橫行霸道的紈褲子弟、高門貴女比比皆是。若是稍有不慎,便很容易受到牽連。在她看來,番上宿衛甚至比他們外出剿滅馬賊還危險些。畢竟面對馬賊的威脅尚可迎擊或躲避,而遇上無妄之災,無權無勢者便只能自認倒霉了。

    「我省得。」謝琰回道,微微一笑,「你不必擔憂。」說罷,他淡淡地看向何飛箭,又收回目光:「你若是想做成什麼事,也小心些,不可獨自行動。如今慕容若亦算得上咱們的君子之交了,不妨多與他結伴而行。他那些侍衛都很不錯,可為助力。」

    「我明白。一旦有什麼事,我會派人給你送信。」李遐玉道。

    謝琰這才輕輕點頭,放心地離開了。李遐齡也曾答應過他,無論大事小事都給他寫信。也不知這孩子何時才會解開心結原諒他——但願分離之後,他能想開些罷。他可是真心實意將他當成阿弟,受了他的冷遇心中難免有些不好受。不過,幸而也僅僅只是他反應有些激烈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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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長安宿衛

    且不提李遐玉如何藉機教弟,卻說河間府番上宿衛的一行人沿著驛道,時急時緩地朝著長安而去。雖說一路食宿皆由驛站準備,但他們僅僅只是最低階的府兵而已,不單住得簡陋,吃得也十分粗糙。幸而張校尉、兩位旅帥以及四個隊正都並非吝嗇之人,輪流掏出錢來給府兵們買些大魚大肉,補充些油水,倒也不至於令眾人太過辛苦。

    大半個月過去之後,他們終於趕到了大唐國都長安。因陳郡謝氏故鄉位於陳州,距離東都洛陽較近的緣故,謝琰曾多次去過洛陽,倒是並未來過長安。遙遙望去,巍峨的城牆內寺塔林立,層層疊疊的屋簷之中,鴟尾尖翹揚起,自有一番雍容氣度。隱約傳來的鐘鼓之聲、人群嬉鬧之聲、靡靡樂音,交織出了大唐最為繁華熱鬧的城池盛景。

    長安城結構規整而嚴密:皇城與宮城位於城池正北,以一條貫穿南北的朱雀大街從中分隔東西。朱雀大街之東屬萬年縣管轄,建有五十五坊一市,稱「東市」;朱雀大街之西屬長安縣管轄,同樣建有五十五坊一市,稱「西市」。整座長安城便被橫豎三十八條街道,分成了棋盤狀的一百一十坊、二市,基本呈對稱形狀。不過,東北面興建的大明宮、西內苑、東內苑,東南角的曲江池則又多少增添了些許不對稱之美。晨鼓響則裡坊開,暮鼓響則裡坊閉。近百萬人就在這樣一座輝煌的都市中,過著規律而又浮華的生活。

    長安城郭共開了十二座城門,北面是光化門、景曜門、芳林門,西面是開遠門、金光門、延平門,東面是通化門、春明門、延興門,南面是安化門、明德門、啟夏門。其中,自正南方向的明德門入城,便踏上了朱雀大街,它亦是長安城的中軸線。而正東方向的春明門外,便是赫赫有名的灞橋,關中八景的「灞橋風雪」指的便是附近河堤上柳絮飛舞的景象了。

    河間府眾人自北而來,便在景曜門外排隊入城。番上宿衛的府兵幾乎每日都有,在城門底下值守的兵卒迅速地掃了他們一眼,有條不紊地仔細勘驗靈州都督府發下的「總歷」,核對每人的名字。

    此處不得不提一提內府與外府之別。所謂「內府」,便是京城十六衛。這十六衛是戍衛京城的禁軍,直屬聖人管轄,分別為:左右衛、左右驍衛、左右武衛、左右威衛、左右領軍衛、左右金吾衛、左右監門衛、左右千牛衛。因其官署位於太極宮之南,又被稱為「南衙府兵」。內府之府兵皆自長安乃至雍州境內徵召而來,許多世家官宦子弟或宗室子弟都進入十六衛任武官,陞遷自是比所謂「外府」的諸折衝府更快、更安全。

    除去掌管皇宮大內門禁的左右監門衛、身為聖人近身侍衛的左右千牛衛之外,其餘十二衛皆遙領大唐疆域內數百個折衝府。故而,屬於不同衛府管轄的折衝府番上宿衛,只須去相應的衛府交接,所負責的職務也全然不同。

    河間府屬於金吾衛管轄——金吾衛聽來很是威風,負責的卻是京城巡警、烽候、道路、水草等諸多繁雜事務。戍衛城門正是金吾衛的職責之一,因此之故,驗完「總歷」之後,那幾個兵卒待他們很是和善熱情。

    張校尉尚是頭一回來長安,特地下馬詢問他們一些事項,臨走之前又命屬下買了些酒肉與他們。幾個戍衛兵卒雖不敢在當值時吃酒吃肉,卻也領了他這一份情,於是越發豪爽地拍起了胸脯,讓河間府府兵們在休沐之時,記得去金吾衛營中尋他們。

    隨後,眾人便進入皇城之內金吾衛官署中交接。雄偉壯麗的皇城與太極宮,自是讓這群自邊疆而來的鄉下府兵們大開了一回眼界。而後,大家又匆匆趕到城外金吾衛大營之中見了即將啟程回靈州的王校尉諸人。足足折騰了一整日之後,謝琰才有些疲憊地回到營帳裡,早早地歇下了。

    又幾天過去,張校尉方正式接到任務,將謝琰等人都喚到營帳中商量——任務不輕亦不重,正是擔任巡查街道里坊的武侯。

    長安一共一百一十坊、二市,每個裡坊中皆建有武侯鋪。大裡坊、東西二市或是行人眾多的裡坊,配武侯三十人,巡查並維持治安;小裡坊則只配五人。因此,每位隊正自然不可能帶著所有人手,須得將府兵們全部打散方可。張校尉看在李和的面子上,自是對謝琰、孫夏格外照顧,將唯二的兩個大裡坊給了他們,各自率領麾下三十府兵。至於到底挑哪個裡坊選什麼人,便由隊正、副隊正自行決定。

    李家有十餘部曲追隨謝琰、孫夏而來,在這幾日內已經將諸裡坊分佈及其特點打聽得清清楚楚。不少高官貴族所聚居之裡坊,亦是探查得十分仔細。謝琰根據這些消息,繪製出了長安城的輿圖,方對這座城池有了初步的瞭解。他立志重振家業、出將入相,自然不可能一輩子皆在外地打轉,遲早都會來到京師。故而,此次番上宿衛是個不錯的機會——他希望自己能經過短短時日,便將長安諸事掌握清楚。

    謝琰並未與孫夏仔細商量,便選了赫赫有名的平康坊。此坊乃風月之地,往來之人眾多,因吃醉酒而鬧事的幾乎日日都有。孫夏性情直率,自是不合適這等事故頻發之處,謝琰便讓他去了對面的崇仁坊。

    平康坊武侯舖位於坊東,亦是最靠近妓館之處。雖說此坊以風月聞名,但到底絕大多數妓館也只集中在坊東三曲之中而已,其中中曲、南曲久負盛名,而北曲不過是供普通百姓尋個樂子罷了。其餘各曲不但住著尋常百姓人家,亦不乏高門世族,如清河崔氏等,便在此建有宅邸。謝琰帶著三十府兵住進武侯鋪,匆匆與人交接完畢,便換了身武侯公服,上街巡邏去了。

    絕大多數時候,武侯只需巡防即可,穿過大街小巷,警戒竊賊、失火以及當街爭執等事。府兵們都是曾在戰場上殺敵的勇猛之士,輪流擔任過斥候,這些小事於他們而言自然不值得一提。即便是發生了因爭風吃醋而引起的毆打事件,風度翩翩而又武藝高強的謝琰亦總能先發制人,不教事態迅速擴大。

    十來日過去,漸漸熟悉武侯的日常任務之後,謝琰便將府兵們分成了三隊。一隊上午輪值,下午訓練;一隊上午訓練,下午輪值;一隊遇緊急之事,疾行前往解決。每一旬,三隊輪值便調換一次;逢休沐之日挑出五人輪休。雖說武侯的任務十分輕便,但他們最終仍須得回到戰場之上,日常訓練絕不能輕易落下。

    一個月後,終於輪到謝琰休沐。經過長時間的觀察,他不得不承認郭璞的能力十分出眾,處理各種應急之事都十分從容。於是,他便命此人總領三隊,又將幾名部曲留下以防萬一,這才離開了平康坊,前往不遠處的勝業坊。

    勝業坊乃高官世族聚集之處,幾乎每家宅院前都設有烏頭門,隱約可見到正門前森嚴的戟架上幡旗招展。謝琰此行,自是為了拜訪居於勝業坊內的博陵崔氏二房族長崔敦崔禮之。雖說他早早地命人投了幾回拜帖,但並未見到崔府的答覆。這也在他的意料之中:兵部尚書崔公事務繁忙,投拜帖想見他之人不知凡幾,如他這等微末人物的拜帖自然不可能輕易通過管事的篩選。只是,他屢次受崔尚書照顧,於情於理都應該親自上門致謝才是。

    許是運道實在不錯,當謝琰到得崔府門前,正要命部曲再去投一回拜帖,問一問崔尚書可在家中的時候,正逢崔府正門洞開,崔敦領著一群兒孫騎馬出門赴宴。崔尚書被眾多兒孫們簇擁在中間,穿著很是隨意,看起來亦很享受這等天倫之樂。

    謝琰正待要上前拜見,崔敦目光如電地掃過來,幾乎一眼便認出了這個少年郎,撫鬚大笑:「謝小郎何時到的長安?快過來,讓老夫仔細瞧一瞧!」他難得如此開懷大笑,其長子崔澄、次子崔澹皆有些好奇地望過去,便見路邊一位風度翩然的俊美少年郎快步行來,朝著他們行了一禮。

    「月前便來了。因須得熟悉宿衛之職,故而沒有及時前來拜見崔公,是屬下失禮了。」謝琰道,命部曲奉上自靈州帶來的各種風物。崔家不缺什麼金貴物件,故而這些禮物大都是他親自獵的珍貴皮毛,以及西域的香料、美酒等。

    「你在漠北做下的事,李都督都寫信告訴老夫了。不錯,很是不錯!」崔敦道,命崔篤、崔敏、崔慎、崔希等幾個孫兒都過來與謝琰相見,又道:「你應當還不曾見過契苾可汗罷?今日飲宴,他也會去,你不妨與老夫同行,想來他亦會驚喜得很。」

    「是。」謝琰推卻不過,便隨著崔家眾人策馬出了勝業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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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遇見故人

    能讓博陵崔氏二房老少舉家前往的飲宴,自然不會是尋常宴會,極有可能聚集了整個大唐最為煊赫的家族。謝琰心知肚明,卻絲毫不露怯,依舊泰然自若地回答崔敦的話。雖說毫無根基的他貿然出現在這種宴會上,極有可能受到不少人的輕視,但這亦是他露面的好機會。崔尚書此舉,無疑意在提拔他,而非純粹考驗於他。命中能遇到這等貴人,確實是他之幸,他亦是滿心感激。

    一路上,崔敦饒有興致地問了好些漠北之事,謝琰不緊不慢一一道來。他年紀雖輕,卻已經算得上身經百戰,提起各種謀劃以及戰事情形,既有條有理又生動形象。崔家的小郎君們聽了,都情不自禁地雙目放光,大為敬佩。說來,崔敦雖身為兵部尚書,也曾擔任過靈州都督,但兒孫輩們大部分都從文,對軍事不甚瞭解。何況,他們不論選擇哪條路都能得到家族庇護,輕輕鬆鬆地往上遷轉,而這位謝三郎卻只憑著自己的能力走到如今,實在很值得尊重。

    「光是這般游擊打鬧,竟也能讓你得了六轉功勛,可見你於行軍征戰之道確實頗有天分。」聽罷,崔敦很是讚賞,「若有機會,能在英公(李勣)麾下磨上三年五載,當可大成。如今北有薛延陀,西北有西突厥,東北有高句麗,遲早都會生變,不愁沒有出戰積累軍功的時機。你尚且年輕,也不必著急。區區十幾二十年,想必陳郡謝氏也等得。」

    「是,屬下會耐心等待。」謝琰點頭,謝過他的點撥與提醒。

    說話之間,便到得一處富麗堂皇的宅邸,隱約可聽聞裡頭早已是笙歌簫舞、熱鬧非凡。設宴的主家不是旁人,正是時任太子太師的趙國公長孫無忌。長孫家雖為外戚,但一向深得聖人信賴,長孫無忌也素來很是低調。不過,再如何低調,逢壽日設宴亦是應有的禮節,也邀來了眾多達官貴族。

    謝琰隨著崔家眾人來到外院正堂之中,隨波逐流地向生得很是圓潤的趙國公行禮拜壽,便悄悄地退到了一旁。他雖然是個生面孔,但周圍與他一般年紀的小郎君並不少,他的舉止又像是位再雅緻不過的世家子弟,故而也並不會引人矚目。便是有人發覺他並非崔氏兒郎,也只當他是崔家親戚而已。

    隨著崔篤等幾人在人群中頻頻見禮,謝琰也終於見到了那些個只在傳聞中聽過的凌煙閣功臣:如梁國公房玄齡、申國公高士廉、鄂國公尉遲敬德、衛國公李靖、宋國公蕭瑀、夔國公劉弘基、鄖國公張亮、盧國公程知節(程咬金)、英國公李勣等。這些赫赫名臣除卻長孫無忌、房玄齡、高士廉、蕭瑀數人之外,都是名將出身。雖有年老多病而致仕者,但僅僅是跽坐在席位上,也自有一番睥睨眾人的英雄氣概。更不用說還有薛萬徹、薛萬均、契苾何力、執失思力、阿史那社爾等名將了。

    謝琰的神情雖依舊淡定,心中卻已然是熱血沸騰。出則為將、入則為相,憑藉軍功而封侯,何等英雄氣概?不少凌煙閣功臣也僅僅是寒門出身而已,然而憑藉著過人的膽識、眼光與武藝,能走到如今這般地步,應當算是萬中無一了罷。以一己之力創出如此功勛,絕大多數隻顧著享受家族榮光的世家子弟都應自慚形穢才是。

    趁著宴席尚未開始,謝琰尋了個機會向契苾何力見禮。契苾何力果然十分歡喜:「謝小郎來了長安,早該告訴我才是。若是不曾好好照拂於你,不但我心中過意不去,連阿娘恐怕也會怪罪我哩。今日是趙公的壽宴,不方便與你說話。等下回休沐,我設宴招待你!」

    「多謝可汗好意。」謝琰有心推辭,畢竟他不過是一介晚輩,沒有讓這位將軍特地設宴的道理。但契苾何力生性豪爽,三言兩語便將此事定了下來:「你若是不答應,才是瞧不起我。這種時候,咱們就不該按漢人的那些規矩,只管遵從鐵勒人的風俗!」

    「是。」謝琰很是無奈,只得頷首答應下來。

    即將開宴的時候,太子殿下駕臨,含笑親自給長孫無忌祝壽,口稱「舅父」。如今皇后所出長子承乾被廢為庶人,次子泰幽居均州鄖鄉縣,也唯有太子才能喚上這一聲「舅父」了。又因長孫無忌被封為太子太師之故,兩人不僅是甥舅,更是師生。看上去,他們之間亦很是親近,相處得極為融洽。

    謝琰將這一切看在眼中,隨著崔篤幾人在不起眼的角落中坐下,默默地回味著方才的所見所聞。陳郡謝氏遠離權勢中心已經將近百年,沒落的時日當中,自是無緣參與這等權貴雲集的宴飲。也因此,他的禮儀雖是毫無疏漏,但若是沒有人指點,那些錯綜複雜的關係以及諸多充滿機鋒的言語,他都無法準確地進行推測與判斷。當然,崔尚書說得是,他還年輕得很,經過數十年的歷練之後,就不會像如今這般青澀了。

    宴席自中午一直持續到夜晚,若不是明日還須上朝,恐怕那些個實權高官興致一起還會通宵達旦。不過,因皇后殿下時時約束勸誡的緣故,長孫家到底仍須低調行事,不能毫無顧忌地大肆宴飲慶祝。於是,壽星公長孫無忌親自祝酒,結束了宴席,將一直與大家同樂的太子殿下送走了。緊接著,眾人也紛紛告辭離開,趕在坊門關閉之前歸家。

    謝琰與崔家人告別之後,也騎馬回到平康坊。甫要入坊門,他隨意一瞥,便瞧見一個無比熟悉的背影,一時間竟有些怔住了。緊隨其後的部曲們注意到他的神色變化,策馬圍過來,流露出警戒之態。

    謝琰望著那個挺直的背影一直向南行,消失在黑暗中,竟有些出神。他的目光漸漸地變得無比悠遠,彷彿正在回憶過去。不過,很快他便醒過神來,低聲吩咐道:「去盯著方才那個身著松青色長袍的青年文士,跟隨他幾日,將他家中的消息都打探清楚。」

    「是。」幾位部曲不問緣由,只管遵命行事。

    謝琰回到武侯鋪,將郭璞喚來詢問了幾句,得知今日並沒有發生什麼大事,便放下心來很是平淡地勉勵了他一番。待周圍寂靜下來後,他又想到方才那個人,忍不住在房中原地轉了幾圈。

    良久,他長嘆一聲,眉頭略鬆了幾分。自從他不服母親的安排,斷然離家出走,已經過了整整四年有餘。他有意隱瞞自己在靈州投軍的事實,故而只每年送一封家書回去,假作自己正四處遊學。然而即使他先低下頭來,固執的母親也不願理會他,不給他回信不說,亦不許兄長們私下與他往來。

    若不是今夜偶然瞧見大兄,他恐怕都不知他已經來了長安備考。如此說來,他已經通過了縣試、府試,獲得瞭解送資格?即使如此,每年的舉子足有上千人,進士則是百中取一,若無人舉薦賞識,他很難脫穎而出。進士貢舉相競相爭便是如此激烈——誰不曾苦讀數十年?誰不曾苦苦四處投貼?若非天資橫溢、氣運難擋者,也只能一年一年地熬過去,焦灼難捱地等著時機降臨罷了。

    非得緊緊盯著進士不放,何苦來哉?若是考明經,大兄一定能取中。

    無論是貢舉之事或是婚事,他永遠都不可能贊同母親。但他只是幼子,並非頂立門戶的長子,她從不會仔細聽他的想法,而大兄卻從不會反駁她——即使他覺得沒有道理,也會盡力照著去做。如此愚孝之舉,他實在無法苟同。然而,在那個家中,他才是不折不扣的異類,所以憤而出走。事到如今,他亦絲毫不後悔當初的選擇。

    謝家如今只剩空架子,什麼消息都容易打聽。故而,沒過兩日,部曲便來一板一眼地回報:「那青年文士是陳州解送的舉子,名喚謝璞,字義之,約莫而立年紀。他剛上京不久,在親仁坊中賃了座兩進小院子,正在四處投文貼準備來年的省試。這幾日,他幾乎每天都外出,家人倒是閉門不出。據鄰里所言,他應是帶著妻兒前來,家中有兩三個老僕與婢女。」

    妻兒?原來大兄已經成親?若無意外,應當娶的是表姊罷?母親是太原王氏二房嫡脈出身,十分看重世家血脈,斷不會允許自家降等通婚。不過,大兄尚未取得功名,陳郡謝氏又日漸衰落,求娶高門貴女談何容易?說不得母親回了娘家百般許諾,才求來了表姊。不然,以五姓女的身份,表姊必定能得一門更好的婚事。

    謝琰輕輕一嘆,派了個部曲繼續遠遠跟著謝璞:「他是我家大兄,頭一回來長安,大概也是人生地不熟。你儘管盯著他,若是安全無虞便不必理會。若是起了什麼小爭執,便為他出頭就是。」他這位大兄什麼都好,就是愚孝了些。以他的性情,大概也不容易起什麼爭執,只是以防萬一罷了。

    雖說已經派出了部曲,但謝琰心中到底仍惦唸著。於是,趁著某日得了空閒,他親自去了一回親仁坊。此坊與平康坊不過隔了一座宣陽坊,離東市較近,住戶大多為官宦人家,只在邊角中有一片不起眼的小宅子。長安居,大不易。便只是這種小宅子,租賃所費的資財也並不少。母親不擅經營,又堅持世家排場,他家已經多年入不敷出,也只能勉強選這種門面狹小卻不算簡陋的宅子了。

    他立在街角,靜靜地望著緊閉的大門。直到將入夜,才見到謝璞的身影。顯然,眉頭緊皺的謝璞投文貼並不順利,但他來到宅子前時,卻一掃疲倦露出了溫和的笑意。門微微啟開,一張芙蓉面若隱若現,又傳來小兒牙牙學語之聲,溫馨無比。

    謝琰退後一步,轉身離開。而謝璞似有所覺,回首望去,街角卻已然空空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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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章 伏擊聘禮

    卻說謝琰在長安再遇兄長,心中既激盪而又冷靜,並未貿然相見相認。他選擇投軍之途,進行得比預想中更順利,絕不能受任何阻撓。便是一時間無法與家人相見,或者向他們證明自己才是正確的,亦是無妨。他的人生,只能由他自己做主。

    與此同時,千里之外的靈州卻是逐漸暗潮洶湧。原因無他,將新興公主下降之時,聖人在敕旨中令薛延陀夷男可汗前往靈州下聘迎親。屆時公主送親儀仗也將抵達靈州,循漢家禮儀大婚之後再前往薛延陀牙帳。夷男可汗為了求得公主下降,當時滿口便答應了。不料,最近其求親使千里迢迢而來,卻推辭道夷男可汗因急病之故不能親自前來。不過,豐厚的聘禮已經準備妥當,小可汗突利失正帶著聘禮趕往靈州。

    靈州是大唐北疆重城,素來兵強馬壯,派兵侵擾的突厥人與薛延陀人都曾多次有來無回。夷男可汗畏懼大唐精兵強將,唯恐靈州設下了陷阱而託病不敢至,也在許多人的意料之中。但如此背信違約、不尊敕旨的行徑,當然引得李正明都督勃然大怒,立即寫了摺子八百里加急送回長安。薛延陀求親使又惱又急,竟一路跟著送信的兵卒來到長安覲見求情。

    聖人自然對夷男可汗生病的託辭表示懷疑,但見薛延陀求親使又是賭咒又是發誓,也不忍因這等小事斷絕這樁婚姻。何況薛延陀人連聘禮都準備好了,大唐卻在此時悔婚,說來也不好聽。於是,「仁慈」的聖人遂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大度地原諒了夷男可汗的小人之心,讓薛延陀趕緊將聘禮送抵靈州。收下聘禮之後,遵照大唐婚俗,新興公主便已經是薛延陀的大閼氏,立即自長安出嫁。

    此舉很快便傳遍天下,不少歸附大唐的胡族均大加讚賞大唐天子的胸襟氣度。至於夷男可汗的畏懼行為,暗地裡不知道遭到多少人嘲笑。一時之間,薛延陀在草原上的聲望越來越低,許多先前依附的鐵勒部落都起了各自的小心思。

    消息傳到靈州,李都督立即招來李和等幾位折衝都尉,商量戍衛之事。夷男可汗憂心靈州設下陷阱,他們也擔心薛延陀人藉著送嫁妝的時機安排細作、做出什麼佈置來。位於北面的河間府尤其須得加強警戒,防止出現任何意外。

    當然,這些都只是明面上的應對之舉。私底下,李都督遵從長安發來的密旨,調集了自家五百部曲,意欲假作馬賊伏擊薛延陀的聘禮隊伍,教他們最終只能自認倒霉結不成這樁婚事。五百部曲極有可能不夠,但加上李和家的二百部曲、二百女兵,卻應是有七八分勝算了。思來想去,自家兒孫中竟無一人能夠託付如此重任,也教李都督不得不喟然長嘆。倘若將這上千人都交給年僅十三歲的李遐玉,他亦有些不放心。

    恰巧,風塵僕僕前來給未來岳家相看的慕容若解了燃眉之急。他帶了數百侍衛隨行,押送了足足幾十車的聘禮,足以展露出求親的誠意。李都督將他召到書房,與他關上門來說了足足一整日,見他舉止應對都很是妥帖,便覺得這個白皙俊美的鮮卑郎君格外順眼起來。權衡之下,他將此事交付給了新任孫女婿。

    不久,整座靈州城的人都知道,這位俊美出眾的吐谷渾王室已經向都督府求娶十娘子。此人不但生得極好,且出手大方,眼也不眨便在靈州城買了座三路五進的大宅邸,暫時住了下來。而且,他素來喜愛狩獵,時常帶著侍衛、部曲往來於賀蘭山與靈州之間。

    數日之後,靈州百姓們皆已經習慣吐谷渾侍衛風馳電掣策馬奔往賀蘭山了。當慕容若帶著上千部曲與侍衛浩浩蕩蕩地離開靈州的時候,竟無人心生懷疑。當然,隊伍中多了一兩個原本不該隨行的人,更是無人知曉。

    賀蘭山麓附近,此時已然降下初雪。李遐玉穿得嚴嚴實實,牽馬靜立在銀裝素裹之中。她身後,二百部曲、二百女兵亦是沉默而立。不多時,遠遠便奔來烏壓壓一群人,為首的正是慕容若、李丹薇與李丹莘。

    李遐玉目光流轉,迎了上去:「十娘姊姊和十二郎怎麼也隨著一同來了?這回若是教都督知曉,可不會將這筆賬算在我身上了罷?」說著,她含笑睇向慕容若:「有了姊夫倒是不錯,許多事都能藉著姊夫的名頭去做了。」

    李丹薇翻身下馬,因頭臉都被裹住,只露出一雙美目,聲音聽來也有幾分不真切:「你不必擔心,這回我們已經得了祖父允許,這才跟著阿若來了。我許久不曾外出,想趁著這次機會去漠北走一遭。至於十二郎,成日拘在家中也少了些膽氣與見識,合該多跟隨著你們到處走一走才好。」

    阿若?不過是短短一段時日,便已經這般親近了?李遐玉難掩頑笑之意,但眾目睽睽之下,兩人也不好互相戲弄,於是正色道:「如今天候日漸嚴寒,並非出行的好時機。不過既然十娘姊姊意欲同行,我自是沒有阻攔的道理。姊夫帶的人手足夠,專門撥些部曲看顧阿姊與十二郎便是。」經歷過剿殺馬賊之事後,李丹薇已經絕非那等需要照顧保護的小娘子。但到底姊弟倆比起他人仍然弱了幾分,格外注意些也是應當的。

    慕容若行了個叉手禮,笑道:「只可惜謝三郎不在,我還想好生謝他一謝。」他話中意味深長,應當是知道了李都督先前亂點鴛鴦譜之事。若非謝琰心念不動,李丹薇又斷然拒絕,恐怕他便很難娶得佳人歸了。

    「姊夫只想著謝阿兄,就沒想過謝我這個媒人?」李遐玉回道,「此外,我寫與姊夫的信中所提到的事,如今辦得如何了?若此事不能成,你們迎親那日,我可不會手下留情。」她所說的,自然是幫李丹薇請封縣主之事。有了縣主的封號,又嫁入吐谷渾王室,日後也無人敢輕易欺辱。

    聞言,慕容若神情中亦帶著幾分鄭重:「此事我有分寸,元娘儘管放心。十娘嫁了我之後,我必不會讓她受委屈。此次都督給了這般好的機會,我也一定會緊緊抓住,效仿契苾可汗,日後在聖人面前掙得一席之地。」李遐玉滿意地頷首,李丹薇卻是雙頰有些發熱,低聲提醒道:「歇息片刻之後,便啟程罷。我與十二郎都能跟得上,你們儘管放心。」

    既然有心伏擊薛延陀的聘禮,自然不能在大唐疆域中行事。漠北又是鐵勒諸部固守之地,很難無聲無息地將一千餘人帶進去伏擊,而後巧妙地脫身而出。故而,也只能選擇氣候不定的大漠之內。

    因有謝琰繪製的輿圖,李遐玉與慕容若很快便確定了幾個合適的伏擊地點,而後悄悄沿著賀蘭山的山麓一路向北而去。河間府戍衛的府兵早早地便得到了消息,不但裝作沒有瞧見這大批人馬,還很細心地給他們清掃了馬蹄印等痕跡。

    薛延陀人準備的聘禮中有大量活生生的牛羊馬匹,行路的速度自然不快。其求親使已經在長安和靈州之間來回了一趟,小可汗突利失護送的聘禮卻不過剛抵達大漠北端而已。眼下已是入冬的時節,漠北的草原早已經枯黃,鐵勒部族不得不遷徙去水草更為豐美之地。一路上,許多牲畜便因草料不足而病死、餓死,足足折損了一成。即將要越過的,更是缺水少糧草的大漠,還能保住多少牲畜?

    一心想著爭功的突利失這才發現,要將數萬頭牲畜長途跋涉送到靈州,實在是太艱難了。越過大漠之後,這些牲畜能剩下五六成,應該就已經算是很不錯了。雖說這皆是因夷男可汗擔憂橫生枝節,力求盡快將新興公主娶回的緣故,但送聘禮的是他,這些過錯也少不得必須他來擔著。當然,受訓斥都是小事,突利失並不在意口舌上的得失。令他忐忑不安的是大唐天子的態度——即便是再「仁慈」的君主,亦不可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容忍下去罷。

    滿腹心事的突利失並沒有發覺,自從進入大漠之後,便有千餘人分作數十個斥候小隊,緊緊地盯住了他們。薛延陀的聘禮雖然豐厚,但護送聘禮者足足有四五百騎士。有如此眾多的鐵勒精兵護送,大漠之中的馬賊也絕不可能壯著膽子前來劫掠。故而,數日過去,薛延陀人都已經漸漸放鬆了警惕。此時此刻,他們擔心的並不是劫掠,而是如何儘量保住每一頭活著的牲畜。

    然而,即便是將給人吃的糧草全都讓給牲畜,即便是小心翼翼繞來繞去走綠洲最多的路線,仍然保不住這些疲憊而又飢餓的牲畜。每天都有牛羊死去,馬的耐性更強一些,卻也都病懨懨的。想到聘禮嚴重不足所帶來的一系列後果,突利失幾乎要絕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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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 和親事絕

    狂風捲起漫天沙土,如無數細小的利刃一般襲向越過戈壁荒漠的行人。呼嘯的風聲幾乎遮蔽了所有聲響,亦將數萬頭牛羊的哀鳴淹沒在其中。然而可怕的並不僅僅只是這沙暴,還有緊接著降臨的劇烈暴風雪。轉眼之間,天地便一片茫茫,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聽不著,彷彿脫離了塵世。

    戈壁某個被石塊圍起的角落中,數百人正匍匐在數尺深坑之內,躲避這突如其來的狂沙暴雪。刺骨的寒意自幾乎被吹飛的帳氈外傳來,似乎下一刻就要將所有人都凍僵,他們只能緊緊地擠在一處以體溫取暖。李遐玉依偎在李丹薇身邊,兩人互相揉著四肢活絡筋血,旁邊則簇擁著同樣互幫互助的女兵們。她們外圍不遠處,慕容若正認認真真仔細照料著李丹莘。

    「這大漠的氣候實在太過詭異。」好半晌才緩過勁來,李遐玉從懷中取出一小壺烈酒,飲了幾口取暖,再遞給李丹薇,「這兩年出入大漠無數回,都沒遇見過如此劇烈的暴雪。」說到此,她愁色盡消,忽地一笑:「看來,也是天命不佑薛延陀人。不需咱們出手,他們也會自取滅亡。」數十萬頭畜生,憑著幾百騎士與上千奴隸又能護住多少?待這回暴雪結束之後,恐怕到處都是凍斃的牛羊馬匹罷。薛延陀人不願以金銀財物作為聘禮,一心掠奪鐵勒諸部的牛羊充數,最終卻是自作自受。

    「如此甚好。」李丹薇也喝了些烈酒,臉頰燒得微紅,「咱們不出手,薛延陀人便尋不出任何嫁禍的藉口。說來,我一直覺得很奇怪,為何他們就不願等上幾個月,待春日牧草豐美之時再來送聘禮?便是我從未養過牛羊也知道,須得給它們備上充足的牧草,才能走過這茫茫戈壁大漠。」

    「恐怕是擔憂時間拖得太長,大唐找藉口悔婚罷。」李遐玉已經有幾分醉意,只覺得渾身都暖洋洋的,「這般顧慮也不無道理。而且,八月末從薛延陀牙帳出發,十月末怎麼都能走到靈州,只要多備些干草,倒也不懼牛羊折損兩三成。不過,他們千算萬算,卻算漏了天意不成全的結果。經過這次暴雪,那些牲畜恐怕連兩三成都保不住。」

    「元娘,凍死了那麼多牛羊,想來薛延陀人也不可能將它們全都帶走。」旁邊的女兵小頭領安娘與定娘皆有些雀躍,「咱們自從來了這大漠,便沒嘗過幾回葷腥,不如多留幾日,也好慶賀一番?」

    「那是當然。」李遐玉微微一笑,「大家儘管敞開懷吃喝,好生犒勞自己!」這回眾人都不曾殺人見血,就當是出門散一散心也好。「這種天氣,咱們便是將牛羊肉都帶回家去,亦是無妨。」此處離大唐也不過是催馬奔馳兩三日的距離罷了,就當作是冬狩收穫了獵物,且新鮮著呢。

    「十娘姊姊,可惜姊夫這一回不能用薛延陀人的頭顱換取軍功了。」她轉而又想到慕容若的立場與志向,頗有幾分可惜。當然,無論如何,慕容若的身分也比謝琰高些。只需弘化公主呈上摺子,他至少能從校尉一職往上遷轉。

    李丹薇捏了一把她的手臂,嗔道:「才提起吃食,又說到頭顱。好好的胃口都要教你敗光了。功勞什麼時候不能掙?這回若是真殺了薛延陀人,也不能光明正大地拿出來換取功勛。倒不如像如今這般鬆快些得好。」

    不遠處的李丹莘聽兩人說著「頭顱」這般可怕的詞,居然還一臉不變的笑意,禁不住有些頭皮發麻之感。他心中長長地嘆了一聲,看向旁邊神色一如往常的慕容若:姊夫的喜好,果真是不同常人。自家阿姊也就罷了,到底誰有那個膽量,將李元娘給娶了?不論是誰,那絕對都是真正的猛士,他一定會終生敬佩此人。

    靠著幾乎凍成石塊的乾糧與烈酒,一群人終於熬過了持續兩三日的暴風雪。畢竟這是大漠,風雪不可能持續太久,如此突然地降下大雪冰雹已經是數十年難得一見了。兩家部曲與吐谷渾侍衛從帳氈的角落中鑽出去,分別清理積雪,打探薛延陀人的動向,收集附近綠洲的柴火以及牲畜糞便等供生火之用。

    待到終於搭起了帳篷,柴火劈啪地燃燒起來,便有斥候悄悄拖了幾十頭凍死的牛羊回來,稟報導:「粗略看去,牲畜約莫凍死了五六成,凍傷的也有不少。那薛延陀的小可汗看著像是傻了,正直挺挺地站在邊上發愣。護衛騎士倒是不曾出事,那些個驅趕牲畜的奴隸也凍死凍傷了好些,許多人都正在哀嚎。」雖說不論是唐人或是吐谷渾人,與薛延陀人都有血海深仇,但到底也只是針對那些劫掠入侵的騎士。眼睜睜看著數百奴隸生生凍餓而死,便是再鐵石心腸,也難免生出些許惻隱之心。

    「你們拖回牛羊的時候可得小心些,別留下什麼痕跡。」李遐玉隨口道,「此外,趕緊與其他斥候小隊聯繫,讓他們盡快回來,不必再緊緊盯著了。」說罷,她抿唇淺笑:「定娘安娘,還等什麼?牛羊肉隨便取用,你們便儘管大展身手就是。」

    女兵們都嘻嘻笑起來,這個說想炙肉,那個說想燉骨頭湯,瞧著竟也與尋常小娘子一般無二。思娘與念娘則收集積雪燒開了水,供李遐玉與李丹薇擦拭淨身。待收拾妥當之後,兩人坐在火堆邊輕言笑語起來,完全不似剛經歷過風雪深埋的折磨。

    「如今想來,崔尚書當初在薛延陀設下的局,可真是一環又一環的劫。那小可汗突利失原本有望接替可汗之位,但此事之後,天災也會被歸結為人禍。誰叫他才是送聘禮的人?不怪罪他還怪罪誰去?被逼到絕境之後,兄弟鬩牆大概便離得不遠了。若是薛延陀內亂能將那些控弦之士消磨乾淨,日後平定漠北便不必太過費力。」

    「夷男可汗尚在,便是兄弟相爭,也不可能公然打殺起來罷?這突利失也是生不逢時,恐怕下場堪憂。」

    「不錯,他的長兄大度設便是因兵敗而威望盡失。說不得他也會淪落到這般地步。不過,到底不是自己的過錯,他又如何能甘心?」

    李丹莘與慕容若進得帳篷時,便聽兩個小娘子笑談著薛延陀的形勢,所言皆有理有據,教人不知不覺便聽得入了迷。李家小十二郎從前只知頑耍與進學,便是聽父兄說起政務之事,亦只是匆匆帶過,何曾聽過這些?他也顧不得在心中感嘆什麼,乖乖坐在旁邊,豎起耳朵認真地邊聽邊思索。

    慕容若心中自有溝壑,但聽李丹薇與李遐玉議論政事,也有幾分豁然開朗之感。他不動聲色地加入了兩人的討論,越發覺得火光之下侃侃而談的李丹薇耀眼動人,心中禁不住一熱,暗暗盤算起了娶得佳人歸的好日子。

    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風雪,讓突利失徹底陷入了絕望。數萬頭牛羊馬匹,完好活著的如今只剩下二成左右。他幾乎已經無法估算,到達靈州之後,這些「聘禮」究竟還能餘下多少。然而,便是再絕望,他也不得不繼續往南行。否則,若是再被困在大漠中,這些牲畜盡數死去,他恐怕便不得不背負著罵名趕緊出逃了。去靈州之後,或許還有一線生機——也許大唐天子確實仁慈,能原諒他呢?阿父仙去之後,他必會百倍千倍待新興公主好,如吐谷渾那般成為大唐忠心耿耿的女婿。大唐既然能善待突厥人,善待那些內遷的鐵勒部落,自然也會善待歸降的薛延陀人。

    於是,突利失勉強打起精神,加緊往靈州而去。無數頭凍斃的牲畜,都被他們丟在了茫茫大漠之中。他當然不會知道,有一千餘人正跟在後頭收撿「獵物」,權作這回北赴大漠的收穫。而薛延陀人的聘禮只餘下兩三成的消息,也早已經秘密傳回了靈州,八百里加急送到長安。聖人的新敕旨已經蓋上了璽印,只等著合適的時機頒布。

    十月末,薛延陀人的聘禮送抵靈州。傳聞中比照著新興公主的嫁妝單子準備的豐厚聘禮,卻折損大半,只剩下二三成。原本接到消息大喜過望的求親使十分驚惶,負責送聘禮的小可汗突利失則使盡辦法,強烈要求去長安覲見聖人,向聖人解釋清楚緣由。李正明都督當然不願再給他們任何機會,立即上摺子強烈反對與薛延陀人繼續結親。

    他的摺子呈到御前,即刻引起了朝堂中的大討論。原本就反對此事的一群大臣更是接連進諫,將此事的嚴重性大書特書,視為是薛延陀對大唐國威的冒犯。贊同此事的大臣們則日漸沉寂下來:將心比心,若是自家女兒要嫁給這等不知禮的女婿,如何能忍耐下去?更何況,薛延陀夷男可汗已經一再違背諾言,泱泱大唐又何必忍氣吞聲地持續退讓?既然身為四方來拜的□□上國,便不僅該有海納百川的胸襟氣度,也該有震懾四鄰的霸氣威勢才是。

    於是,聖人以薛延陀聘禮不齊備為由,絕了這樁婚姻,並斥責薛延陀對大唐不敬。此敕旨傳至靈州,小可汗突利失眼前一黑,徹底昏了過去。至於薛延陀牙帳當中的夷男可汗,也只能在拔灼等人要求處罰突利失的激烈爭吵聲中,打落牙齒往肚子裡吞。當和親失敗之事在漠北傳開之後,原本便各懷心思的鐵勒諸部越發蠢蠢欲動起來,薛延陀的聲望已經漸漸降到無法再轄制諸部的地步。

    虛驚一場、曾成日以淚洗面的新興公主,亦很快便被聖人做主許給了趙國公長孫無忌的族侄長孫曦。這是長孫氏第二回尚主,自是越發榮光無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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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 再提婚事

    大唐與薛延陀和親之事斷絕的消息,不多時便在長安城中傳得沸沸揚揚。時常在平康坊風月三曲附近巡視的武侯們自是時不時聽得許多零星的小道消息,無不很是興奮地回來說與謝琰聽。他們津津有味地議論著長安百姓們的各種奇詭猜測,而謝琰早便收到李遐玉寫的信件,再清楚不過前前後後諸事,對這些自是一笑而過,不予置評。

    轉眼便又是休沐之日,契苾何力一早便遣了僕從過來,領著謝琰去將軍府赴宴。謝琰實在推辭不過他這般盛情,也只得將武侯鋪中之事再度託付給郭璞,騎馬朝著位於長安城西的布政坊而去。將軍府是座五進三路的華麗宅邸,據說是御賜宅第,樓台亭閣與景緻都十分難得。然而,傳聞中契苾將軍卻是個不懂風花雪月的,設宴時從未想過邀人遊園。故而,至今將軍府的園林美景也只是存在於內眷之間的傳說而已。

    謝琰下馬之後,便隨著態度和善的僕從與管事來到外院正堂。他原以為契苾將軍會邀上三五人一同談天暢飲,卻不料偌大的廳堂之中只擺著兩張食案。契苾何力坐在紅泥小火爐邊,正親自執壺溫著上好的燒酒。仔細說來,契苾將軍並非不通漢家規矩之人,只能說他確實很是欣賞這個小輩,願與他忘年相交,這才如此熱情。

    既然這位長輩真心相待,謝琰自然感念於心,上前幾步行禮道:「聞起來似乎是上好的劍南燒春?煮沸之後,酒性更烈些,正適合冬日飲用。若是可汗不嫌棄,便讓屬下來溫酒罷。在家中亦常為祖父溫酒,也算是熟練。」說罷,他便在火爐旁坐下,伸手接過酒壺,將酒香撲鼻的酒液傾倒進銅釜當中。

    「嘖,在我阿娘跟前便自稱『孩兒』,好不親熱。怎麼換了在我跟前,就成了『屬下』?」 契苾何力擰起眉,臉上也帶出幾分不悅,「旁人跟前守禮一些也就罷了,這裡就你我二人,難不成你不想認我這個叔父不成?」

    謝琰無奈苦笑,只得又給他行了個叉手禮賠罪:「承蒙契苾叔父不嫌棄。」

    總算聽他喚了一回叔父,契苾何力朗聲大笑:「好侄兒!說來,你的鼻子倒是靈得很,可見確實是個酒量不錯的。咱們先喝些燒酒暖一暖腹,然後再讓你嘗嘗我珍藏的葡萄酒。不醉不歸!」他話音方落,僕從們便陸陸續續搬了好些酒罈放在一旁。

    「孩兒可不敢耽誤叔父明日上朝。不如待到過兩日冬至的時候,再請叔父去酒肆裡痛快喝一場如何?」冬至是大節慶,休沐七日,便是稍稍放肆些亦無妨。

    「也好,你如今在平康坊武侯鋪宿衛?據說那裡常有醉酒爭風鬧事的。若是那些紈褲子弟羞惱起來遷怒於你,記得報上我的名號。雖說在長安城中我算不得什麼人物,許多人卻也須得給我幾分面子。你如今根基尚淺,若是不慎折在這些犄角旮旯中,便太可惜了。」

    「多謝叔父,孩兒敬一杯,飲勝。」

    「哈哈,好!飲勝!」

    兩人你一杯我一杯,轉眼一壺劍南燒春便見了底。契苾何力隨手取了個酒罈拍碎封泥,濃濃的酒香便湧了出來,竟是幾可掛壁的琥珀葡萄酒。謝琰連聲讚好酒,一飲而盡。如此一面隨意用些吃食,一面不停地飲酒,不多時竟已經下了好幾壇。

    觥籌交錯之間,他們又很隨意地說起了此次和親之事。契苾何力深恨薛延陀勸誘他的族人北逃,使得契苾部落一分為二,如今實力大不如前。同時,因他被背叛者劫持,困在薛延陀牙帳,令聖人不得不答應和親,故而他又一直對這對天家父女心懷愧疚。如今這樁婚事終於斷絕,他也頗為解恨,咬牙切齒道:「他日攻打薛延陀牙帳,我必要將其夷為平地,方能解心頭之恨!」

    謝琰給他斟酒,聞言頷首:「叔父記得將孩兒點為先鋒,也好讓孩兒衝鋒陷陣,多取些薛延陀人的頭顱。昔年孩兒曾親眼見他們攻打夏州長澤縣,殺了數千無辜百姓,害得元娘與玉郎失去怙恃,此仇必須百倍報之!」

    「好!」半醉的契苾何力拍案大笑,醉眼朦朧地盯著對面的少年郎,「謝小郎果然是個有情有義的!說來,你這般好的小郎君,該不會已經定親了罷?否則,為何阿娘不替我們家幾個小娘子想一想,將你說回來?」

    也已經有些醉意的謝琰反應稍有些遲鈍,接道:「孩兒孤身在外,年紀也尚小,故而尚未定親——難不成契苾叔父想給孩兒說一門親事?」話甫出口,他便猛然清醒了許多,頓時有些懊悔自己方才這一句話中的說笑之意。

    然而,不待他將這番話圓回來,契苾何力便瞪直了雙目:「來當我家女婿!我將大娘子許給你!」

    「……承蒙叔父厚愛,孩兒如今身份地位卑微,配不上大娘子……」

    「我絕不會看錯!你以後一定是個有出息的!性情又好,生得也俊俏,頗合小娘子們的心意,遠比那些個只知走馬擊球、吟詩作賦的名門子弟好多了!而且,你我翁婿之間投契,往後就住在將軍府裡,每日習武飲酒,豈不是快活得很?!」 契苾何力越說越順暢,很是有條有理,竟全然瞧不出已經喝醉了。

    謝琰無奈,又推辭道:「孩兒想立業之後再考慮成家之事,說不得還須得等上五六年再說罷。」「先立業後成家」,這句李和經常掛在嘴邊的話,他一向都頗為贊同。故而他雖然已經遭遇過李正明都督的青眼相看,卻仍然並未仔細考慮過自己究竟想娶什麼樣的娘子,要一門什麼樣的婚事。他心中只知道,娶親絕非小事。但讓他完全遵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心裡卻又很是不甘。他家阿娘取中的娘子,絕非他心頭所好——而他心頭所好到底是何等模樣,他卻也一時想不清楚,亦沒有時間仔細去想。

    「正好我家大娘子年紀也不大,才不過十歲,多留五六年反倒是好事!」

    「……叔父應當知道罷,沙門都督已經與我家結親。按照禮儀規矩,兩家再度聯姻並不妥當。」

    「那小子姓孫,你姓謝,有何干係?」契苾何力雙眉倒吊,甕聲甕氣道,「莫非你心裡不樂意?這才百般推辭?安心罷,我家大娘子生得不似我,五分像縣主五分像阿娘,絕不會辱沒了你!」

    「叔父言重了……」謝琰哭笑不得,不知該如何應對是好。面對一個醉酒之後變得無比固執之人,無論他道出再多的理由,他似乎也無法接受。難不成要暫且答應下來?不,此念頭一起,便即刻被他否決了。他絕不能說出任何惹人誤會的話來,免得日後更不好行事。當初姑臧夫人從來不提親事,恐怕也是無法為大娘子的婚事做主的緣故。臨洮縣主更不可能容忍自家掌上明珠被許給他這般的沒落子弟,想來契苾可汗亦是一時興起。

    想到此,他的酒意已然完全醒了,再看周圍,似乎已經無聲無息地少了一個僕從。於是他閉口不應,只繼續勸酒,很快便讓契苾何力喝得昏昏沉沉趴倒在食案上。正堂北面擺著一張長榻,正好可做歇息之用。謝琰便與管事、僕從一起,將他扶到榻上休息。

    就在此時,隱隱有暗香襲來,一位身披雪白貂裘、妝扮極為富麗的貴婦扶著侍女,踏進了內堂。她生著一雙吊梢鳳眼,望過來時隱含威勢,嘴角也抿了起來。謝琰心中知道,這便是臨洮縣主了。雖說被她以估量的目光看著,隱約覺得有些刺人,他的神情卻依舊謙遜平和,不卑不亢地行禮道:「某謝琰,見過臨洮縣主。」

    他躬身行禮,臨洮縣主居高臨下地望了好一會,才淡淡地道:「不必多禮。既然謝郎君是將軍看重的忘年之交,日後便多過來陪將軍吃酒罷。只是,將軍喝醉的時候時常胡言亂語,方才所說,你也很不必放在心上。」

    「某省得。」謝琰道。她不提是什麼事,他便也不提,就當什麼也不曾聽見就是了。

    而後,謝琰便告辭離開了。將軍府管事送他出門,臨來有些欲言又止。他微微一笑:「大管事儘管放心,將軍不過是醉意上湧、一時興起罷了。某也無意高攀將軍府,能得縣主及時解圍自是再好不過。此外,將軍酒醒之後,煩勞大管事替某傳一句話,就說某最近定會尋訪些好酒肆,等著將軍一起去吃酒。」

    騎馬回程的路途上,謝琰回顧著這幾個月的經歷,心中若有所思。接二連三地險些被人強行許了親,或許,他確實已經到年紀了?可他論虛歲不過十六,依然有些太年輕了罷?與元娘一樣,且還得過兩年才適合說親呢。

    不過,接連拒絕許親可不是什麼好名聲,說不得旁人還以為他心思深沉,意欲日後得了功勛再求娶更好的婚事。而且,家中阿娘雖不見他也不管他,但從不會顧及他的想法,或許什麼時候便逕自給他定下一門婚事,讓他歸家去成親。他的婚事——若是自己不中意,誰也不可能逼迫他同意,就如同前途志向,也只能由得他自己做主!

    是時候為自己打算一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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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章 謝郎打算

    回到平康坊武侯鋪後,謝琰將從路邊小酒肆中買來的兩壇上等新豐酒扔給了屬下,讓他們分著喝。在猛然響起的哄搶打鬧聲中,郭璞步伐輕快地走過來,低聲向他稟報了幾件爭鬥搶道之類的小事:「方才咱們有人瞧見,先前那幾個曾在中曲打起來的紈褲子弟,又前後去了南曲。若是遇上,說不得會再打上一場。聽聞其中一人是豆盧家的,一人是韋家的,其餘人等出身都不比他們高,應是依附他們的狐朋狗友之輩。」

    「派第三隊去附近盯著。若果真生事,及時將他們分開,令他們的僕從回去稟報。實在不成,只能抬出契苾將軍的名號了。」謝琰輕輕笑了笑,瞥了他一眼,短暫沉默,方道,「你確實是個細心的。若功勛遷轉趕上了他人,我會向祖父推薦,提拔你做隊正。」其餘人雖多次追隨他風裡來血裡去,但到底仍缺少幾分領兵的才能。郭璞此人細心且敏銳,又能服人,其實比孫夏更適合統領一群人。

    郭璞毫不掩飾地露出喜色:「多謝郎君提拔!」

    提拔歸提拔,元娘可不能許給你,我可是公私分明得很——謝琰心中想著,將從靈州新趕來的十來個部曲喚進自己的寢房中。這些部曲之首便是對他忠心耿耿的馮四,其餘皆是由馮四一手調教出來的少年部曲,亦是當年長澤縣兵亂之後留下的孤兒。

    那時謝琰命馮四救出了數十個被突厥人掠作奴隸的孩童,並讓他們自行選擇去留。願意為爺娘親人報仇的,便留在他身邊當部曲,滅去薛延陀之後再放為良籍;不願殺來殺去血肉橫飛的,便領一貫錢落戶弘靜縣或回長澤縣。不過,邊民本便都是血性率直之人,這些孤兒無一退縮,皆毫不猶豫地決定成為謝氏部曲以報家仇,他也終於擁有了屬於自己的私兵。郎君皆交給了馮四操練,小娘子則留在李遐玉身邊與女兵一同訓練。

    「馮四師傅,將你們喚來長安,本想遣你們四處打聽些消息。不過,眼下有件更要緊的事交給你。」沉吟片刻,謝琰方道,「大兄已與表姊成婚,育有一子,並來了長安赴省試。說來二兄應當也到了年紀,不知娶了哪家娘子,如今又過得如何。你們回陽夏老宅去,將近些年的事都悄悄地打探清楚,莫讓母親發覺。」

    這些年馮四雖定期往謝氏家族送信,但為了不洩露行蹤,總是匆匆來去,也並未關注謝家發生的變化。想到此,他有些愧疚:「大郎君居然已經成婚生子,某竟一無所知,實在愧對三郎君。郎君放心,這回某定然將咱們謝家之事打探清楚再回轉。」

    「另外,我想知曉,母親是否有心為我定親。」謝琰沉聲道,「以她之脾性,若欲結兩姓之好,大約非一等門第不取。可惜陳郡謝氏淪落至今,那些一等門第早便已經瞧我們不起了。大兄能娶得表姊,已是十分不容易;二兄若想同樣結一門五姓女的好親事,定然不可能。至於我,既是幼子又叛逆在外,能得二等門第世家青睞便已是難得了。你們不妨四處傳些小道消息,諸如我重傷在外無人理會,灰心喪氣、自暴自棄,似是而非、真真假假即可。」

    馮四擰起眉,猶疑道:「郎君何必自污?娘子挑媳婦的眼光應當還不錯,便是二等門第家的小娘子,定也是性情柔順、熟讀詩書的。若是郎君想與一等門第結親,當初又為何推拒李都督?」

    「我娶親,自然須得自己挑娘子。」謝琰淡淡地道,看了他一眼,「只有我中意之人,日後才能與我琴瑟和鳴。至於母親——她的想法一向與我相反,你覺得她能給我挑出什麼合意之人來?那些真真假假的話,也算不得自污,只是想讓那些結親的人家看我不上而已。他日功成名就返鄉,只需盡數否認,當成謠言便是。」

    「說來郎君也已經十六了,很該對親事上上心。」馮四道,「免得日後出現什麼推拒不得的人物,白白教郎君費了這一番工夫。若是郎君暫時沒什麼念頭,不如請李都尉與柴郡君替你打算。婚事總須得讓長輩仔細相看一番才好。」

    謝琰心中微微一動,不知為何,有些安心又有些擔憂:「我省得,你們自去罷。」他當然很信賴李和與柴氏,但只要一想到他們欲從郭璞、何飛箭中擇一許給李遐玉,心中便覺得難受得很。如此下去,若將婚事交給他們主持,亦未必能娶得他想要的娘子——

    他究竟想娶什麼樣的人?也是時候仔細思考一番了罷?

    而同一時刻,身在靈州的李遐玉正陪伴在李丹薇身邊,立在都督府花園的高閣之上,遙遙望著外院人聲鼎沸的熱鬧場景。人來人往之間,都督府所有人都一片喜氣洋洋。他們剛送了七娘子回長安成婚,如今又迎來十娘子的納徵之禮,喜事接二連三,自是人人都精神百倍。函使、副函使皆是俊俏兒郎,聘禮也滿滿噹噹塞了三十六抬之多,足以令人嘖嘖讚歎。

    然而,有人看著歡喜,自然也有人看不順眼,李八娘與李九娘便是後者。兩人披著赤紅狐裘,走在暗香浮動的梅林當中,隱約聽見外頭樂聲大作,隨即露出不屑之色。李八娘睇了身側一眼,似笑非笑道:「聽聞祖父趕著將十娘嫁出去,命祖母和叔母立刻給你許親?這般匆匆忙忙,來得及麼?」

    李九娘下頜微抬,一臉自傲之色:「我的婚事,阿娘早便相看著呢。祖母和阿娘都答應我了,便是挑花了眼,也得給我尋個十全十美的郎君。我可不像十娘,片刻都等不得,連鮮卑胡虜也能嫁。她就不怕跟著他們吃生肉飲生血麼?那等毫無禮數的人家,便是送我一百三十六抬聘禮,我也不會嫁。」

    李八娘眸光微轉,輕輕笑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十娘都是被折衝都尉那一家給教唆壞了。如今竟連咱們這些姊妹都不親近,只願與那李元娘說笑。讓我說,便是我有對不起她之處,七娘姊姊與你總與她沒什麼衝突。她這般選擇,實在很令人心寒呢。」

    李九娘不假思索地回道:「還不是八娘姊姊你牽累了我們?居然下手搶了十娘的婚事,讓她只能選擇嫁個鮮卑胡虜,也怨不得她恨足了你。」她素來是個不願意多想的,既容易成為他人手中的刀劍,更時不時地便會無差別地傷人。

    李八娘聽得,清麗的臉立時便扭曲起來,銀牙暗咬。她還想再挑撥幾句,冷不防旁邊卻射出幾顆泥丸,正中她的髮髻與狐裘。瞬時間,她的頭髮便散亂下來,渾身都沾滿了泥塊,宛如剛在地上打過滾的瘋婦。而她的面容也變得猙獰無比,尖叫道:「究竟是哪個畜生敢傷我?!你們還不趕緊去抓人?!」

    「嘿!如你這等賤婦,也只配作個泥水裡打滾的豬狗輩了。」一個陌生的聲音毫不留情地嘲諷道,緊跟著又射出幾顆腥臭的泥丸,全都擊在李八娘臉上。李八娘又惱又怒又恨,一時間怒急攻心,竟往後一仰昏倒在地。李九娘本想扶她,又嫌她渾身髒污,喝令婢女趕緊上前去,而她自個兒擔心被牽連,躲在附近的樹後不敢再出面。

    那藏在暗處之人並未再緊追不放,悄悄地離開了。過了好一陣,確定再無危險之後,李九娘方跺了跺腳,捂著口鼻道:「趕緊地將八娘姊姊扶到她的院子裡洗浴,除一除這味道!我去稟報祖母,將那躲在暗處的混賬東西找出來!」

    高閣上,李丹薇與李遐玉居高臨下將梅林中發生的事看得一清二楚,自然也發現那三個悄悄繞路將彈弓泥丸都沉進水池角落,而後洗淨雙手假作什麼也不曾發生的少年郎。三人正大搖大擺地往前走,抬首一看,十目相對,頓時啞口無言。

    「都是我射的,與他們無干。」何飛箭將事情都攬過來,「那賤婦不懷好意,射幾顆泥丸還是輕的。照我說,就該將她這些話都傳給她的夫家,教她醜態畢露被休回來才好。」他的性子較為隨心所欲,想到什麼便做什麼,越說越是興致勃勃。

    「住口。」李遐玉瞥了他一眼,「若是你敢再胡來,便罰你今後五十年都只能待在部曲莊園中。」如果此事當真鬧開了,整個隴西李氏丹陽房都會蒙羞,小娘子們盡數聲名掃地。既然事發之時,盧夫人選擇將此事摀住,將錯就錯,也就有保李八娘之意。故而,便是崔縣君與李司馬再鬱怒,也不能做出任何不當的舉動,否則便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整個都督府都將受累。其實,那時候,若能心硬一些,將李八娘送去庵堂才是最合適的。就她那等心性,以後保不準還會惹出什麼禍事來。

    何飛箭冷哼了一聲,扭過頭去,不再言語。李遐齡與李丹莘都眼巴巴地望著自家姊姊,辯解道:「若是她不起什麼壞心思,我們也不想對付她。誰知道她竟想挑撥離間?如果讓她再說下去,十娘姊姊保不準就多一個對手了。」「是啊,她滿腹壞水,很該再吃一回教訓才好。今天是阿姊的好日子,也不能讓她隨便生事。」

    「你們的心意,我心領了。」李丹薇道,「趁著祖母尚未派人過來搜查,趕緊將痕跡都抹去,回外院瞧熱鬧去罷。我們也只當什麼都不曾瞧見就是了。」李八娘的作為已經激不起她的憤怒了。至於以眼還眼以牙還牙——在都督府中畢竟多有不便,且待日後罷。若李八娘還當她是當初那個軟柿子,想拿捏對付她,她會教她明白些事理的。

    待三人都走遠之後,李遐玉抿唇笑道:「十娘姊姊果真是變了許多。數月之前,還是什麼委屈都嚥下,只想苦苦保持姊妹和睦的假象呢。」

    「怎麼,你不希望我變麼?」李丹薇斜了她一眼,似笑非笑。

    「當然是如今的十娘姊姊更好。」李遐玉抱住她的手臂,笑眯眯道,「內心強大,悲喜由己,這才活得愜意呢。話說,如今納徵禮過了,到底何時親迎?非得等著九娘出嫁之後麼?我看姊夫快等不及了。」

    「你啊,真是改不了這張嘴,一直戲弄於我。待日後你成婚時,我必要十倍百倍地戲弄回去,你給我等著罷。」

    貞觀十九年,就在喜樂當中安然度過了。戰火漸起的貞觀二十年,即將來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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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0-17 00:24:08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八章 受到威脅

    時光匆匆,首度番上宿衛終究仍是平平穩穩地過去了。抓竊賊、平息爭鬥、處置尋釁滋事者,樁樁都是小事,無趣得令武侯們無不回憶起了馳騁大漠、奮勇殺敵時的自在與風光。便是留在河間府番代徵防,查一查商隊的過所,守著烽燧警戒,也比做這些事更有意義。何況,他們的上峰年紀雖幼,卻總是擅長從各種蛛絲馬跡中察覺些不對勁之處,或許還能抓得幾個薛延陀人的細作呢?

    謝琰與屬下一同度過元日、上元等新春節日,看似完全融入眾人之中,內心深處卻頗有幾分孤寂之感。不知為何,愈是年節時分,他便愈是時常想起弘靜縣李宅中的溫馨。偶爾憶起從前謝家冰冷而規矩的節日家宴,竟也多了幾分懷念。幸而宿衛的日子很快便要結束了,一月末他們便可啟程返回靈州。以目前情勢而言,邊疆戰火遲早會重燃,河間府大約會暫時停止番上宿衛。待到他日再歸長安之時,他應當也不會是那等寂寂無名的小人物了。

    來時依依不捨,去時歸心似箭,河間府一行人匆匆於二月初趕回了靈州。此時雖是仲春,但一場新雪從天而降,將靈州境內覆蓋住,遠遠近近皆是一片皚皚茫茫。謝琰隨著張校尉回河間府軍營交接,又攜著美酒見過李和,得了數日休沐。他原打算立即回弘靜縣老宅見柴氏,臨來念頭微轉,卻撥馬去了賀蘭山麓的莊園中。

    孫夏緊跟在後頭,發現他越奔越快,彷彿急不可耐一般,低聲嘟噥道:「怎麼活像是火燒了馬尾似的?我可不想跟著他吃一肚子寒風。」他身邊的部曲呵呵大笑,打趣道:「許是三郎君想念小娘子了罷。」十幾人一起笑了一陣,這才後知後覺地發現方才說了什麼,一時間竟面面相覷。

    雪後天寒,遠遠看去,無論是莊園或是賀蘭山都靜謐而悠遠。不過,靠近之後,便能隱約聽見陣陣笑鬧聲自莊田之側的河渠上傳來。謝琰敏銳地自其中發現了李遐玉的笑聲,禁不住唇角微微勾了起來。

    策馬飛奔,片刻之後,他便望見河渠上一群人正在冰嬉。此時冰面已經逐漸解凍,冰嬉其實有幾分危險。他甫要將她們都喚過來,但見人群中李遐玉正靈活地滑動,左閃右避,似乎頑得很是快活,便再未出聲。擅長冰嬉的畢竟是少數,許多人一時不慎便滑倒在地,引來善意的嘲笑。而這些初學者偶爾也會將技藝不錯者帶倒,連摔帶滾,掃倒一片,更是令那些逃過一劫的笑得前俯後仰。

    謝琰翻身下馬,靜靜立在河渠堤岸上,部曲們守候在側。李遐玉似是感覺到他的目光,回首望去,眸光微動,朝他滑了過來。然而,她只顧著往前滑,卻並未注意到旁邊一人摔倒又帶倒了一群人。斜刺裡突然滾來好幾個,待她發覺的時候已是躲避不及了。

    謝琰神色微變,疾走數步便要下去,卻有人比他更早一步趕到李遐玉身側,雙手穩穩地扶住了她。瞧見那人的時候,謝郎君雙眸輕輕地眯了起來,很有些不悅。發覺李遐玉似乎與他很是相熟之後,他心中不禁更沉了幾分,隱隱竟覺得既酸澀又焦灼。

    「你們可小心些!別牽累了元娘!」何飛箭扶住李遐玉,往旁邊掃了幾眼,目光頗有幾分不善,「不會滑的先去角落裡練一練,免得帶累大夥兒都摔得渾身烏青!」

    可惜,女兵們卻沒有一人畏懼於他,圍上來嬉笑道:「何小郎可是心疼了麼?」「奴們也心疼元娘,比你還心疼呢,安心罷!」「不錯,奴們皮糙肉厚,怎麼摔都不打緊,元娘細皮嫩肉的,可千萬摔不得。」

    何飛箭聞言似乎多了幾分羞惱之意,但他臉頰與雙耳都凍得通紅,神情看起來倒是並無變化。許是擔憂之故,直到周圍人都挪開了,他才趕緊將李遐玉放開,抱怨道:「好端端地,怎麼突然便衝了過來?是我提議大家來冰嬉,若是連你也摔得頭破血流,說不得這錯處便全是我的了。你便這麼想看我受罰麼?」

    他並未意識到,自己所言之中含著的關心之意與似有似無的朦朧之情。李遐玉亦並未多想,斜睨了他一眼:「身為部曲,護衛我不是應當的麼?玉郎還等著你教他呢,你只需看緊他便足矣。」

    謝琰立在堤岸邊,遠遠望著那一對看起來很是般配的少年少女,心中忽地狠狠緊縮起來。惱怒、憤慨、不甘、驚慌盡數交織在一起,卻讓他一時並未察覺這些複雜情緒之下湧動著的妒意。他倏然覺得此去長安幾個月,極有可能犯了大錯——自己離開了不提,將郭璞帶走了,何飛箭卻留了下來。這豈不是給了他趁虛而入的機會?果然如今便已與元娘形影不離了,連玉郎亦似乎和他頗為熟稔。

    難不成,祖父與祖母果真想將元娘許給何家?這何飛箭如此不定性,如何使得?

    「阿兄!」此時李遐玉已經安然滑到岸邊,笑吟吟地望著他,「前兩日才接到阿兄的信,原以為過些日子再去驛道上接你也不遲,卻不想你們行軍竟這般迅疾。阿兄可是得了幾日休沐?我同你一起回弘靜縣城罷。」

    「也好。」謝琰回過神,淡淡笑了笑,「這些時日過得如何?家中可曾發生什麼事?」

    「家中安然無恙,你儘管放心就是。」李遐玉道,轉念想起他曾在信中提起的謝璞,「阿兄過冬至、元日的時候,可曾去拜訪謝家大兄?我仔細想了想,覺得眼下阿兄已經升任旅帥,軍籍也記在河間府,便是告知家人應當亦無妨。」

    「長安城內元日驅儺、上元觀燈越是熱鬧,我們這些武侯便越發須得打起精神,四處巡防,以免出現各種意外。我哪有什麼空閒去拜訪大兄?」謝琰回道,「何況,我母親性情固執,絕不會因我已經當了從八品上的武官而改變心意。除非我服朱服紫,否則她絕不會放棄讓我貢舉晉身的執念。」

    「那待阿兄升任果毅都尉(從五品下)之後,再衣錦還鄉便是。」李遐玉道,「以阿兄如今的遷轉速度,或許也不過是四五年的事罷了。說起來,謝家大兄省試可有望?」省試通常在一月末或二月初,如今大概已經張貼了榜文。不過,還須得等上幾日,部曲才能將消息傳回靈州。

    「我看過他作的詩賦與策論。」謝琰擰起眉,喟嘆道,「在陳州算是出挑,卻並無令人眼前一亮的靈氣。而且,大兄從未出過陳州境內,見識太狹窄,策論作得再花團錦簇也少了幾分實用。便是有人引薦,恐怕也入不得考功員外郎的眼——何況那位范陽郡公,亦是出了名的公正之人。」他雖暫時放下了讀書進學,但畢竟當年該學的樣樣不少,又時常讀書,靠著紮實的功底倒也養出了幾分鑑賞之力。在長安,歷年進士的卷子都會印出來供人傳看,他亦抽空讀了許多,自是發現自家大兄離這些人才尚有幾分差距。

    「若非天才絕豔之輩,誰考進士不須得磨幾年呢?」李遐玉安慰他,「若是謝家大兄留在長安,文氣薈萃,或許比留在陳州更易長進些呢。如此說來,玉郎也該多讀一讀那些進士作的詩賦策論,才會懂得人外有人的道理。」

    「我將那些省試實錄冊子都帶了回來,另有些不錯的文冊文集,玉郎平時可多瞧一瞧。」

    他們兩人低聲交談、緩步離開,全然不曾注意到身後李遐齡欲言又止的模樣。小傢伙當初因惱怒謝琰「欺瞞」,在他前去長安之時仍不願理會他。如今時過境遷,那些小心思早便煙消雲散,卻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猶豫之間,他望向何飛箭,虛心請教:「何家二兄,若是你不慎與何家大兄爭吵起來,又有幾個月不曾見他,會如何與他相處?」

    何飛箭望著謝琰與李遐玉的背影,有些心不在焉地隨口答道:「該如何相處就如何相處,權當作什麼也不曾發生就是了。兄弟之間,哪有什麼隔夜仇?你可別像小娘子那般扭扭捏捏,該做什麼,儘管去做便是。」

    「……」李遐齡忽地覺得,原來何二郎也能說出有道理的話,頓時對他刮目相看,「你說得是。阿兄千里迢迢趕回來,無論如何我也該去問候他。冰嬉改日再頑,我隨著阿兄阿姊家去了。」

    「等等!你方才的神色很是奇怪,讓我有些不舒服——你到底是何意?」

    「何家二兄,你想得太多了。」

    是夜,李家人再度齊聚一堂,在正院內堂中享用了豐盛的家宴。李和飲著謝琰與孫夏帶回的長安阿婆清、郎官清,開懷大笑。柴氏亦笑看著底下已然長成的五個孩子,頗為欣慰。不過是數年罷了,幾個孤苦無依的孩子便已經能夠撐起家業,樣樣都思慮周全,委實是太不容易了。當初教養這些孩子的時候,她從未想過他們竟能成長到如斯地步。或許,老天到底仍是憐惜他們這兩把老骨頭白髮人送黑髮人,這才將懂事的孩子們都送到了他們身邊罷。待再過幾年,他們或許也能過一過含飴弄孫的輕省日子了。

    謝琰將帶回的禮物分送出去,人人各不相同,樣樣都周全得很,得了家人連聲誇讚。孫夏雖說也帶了禮物,但到底粗疏一些,他也不甚在意。而李遐齡收到阿兄精心準備的法帖、省試實錄冊以及文卷、文冊之後,便厚著臉皮像往常一樣纏在了阿兄身邊。李遐玉見兩人依舊如故,亦是鬆了口氣。

    待到夜深時分,孩子們各自回了院子歇息。謝琰在院門前靜立半晌,心中思慮紛紛,仍是忍不住回轉,去見李和與柴氏。幸而兩位長輩尚未歇息,將他喚了進去:「你先前在信中都報喜不報憂,難不成遇上了什麼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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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0-17 00:24:23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九章 情竇終開

    面對兩位老人真切的關懷,謝琰一時間有些恍惚。他是否有資格質疑長輩們所作下的決定?他們所思所想,無非也只是心心唸唸元娘能夠尋得一位如意郎君而已。郭璞果真不適合麼?何飛箭果真那般不堪匹配麼?若當真如此,他們定然入不得祖父與祖母的法眼,更遑論來到元娘身邊了。然而,他卻依然覺得他們渾身上下處處是不足,依然覺得元娘值得更好的郎君。

    只要想到元娘披上花釵翟衣,嫁給那兩人當中的任意一人,他便覺得心痛難當,有種欲將這種種想像一併焚燬殆盡的衝動。他倏然明白,原來她便是他內心當中堅守的底線。他想將一切都捧來與她,讓她過上最愜意快活的日子,故而無法容忍她的生活當中有任何不完美之處。即使她並不在意,他也須得替她百般打算,否則便覺得備受煎熬。

    想到此,謝琰好不容易方冷靜下來,淡淡笑道:「孩兒在京中一切安好,祖父祖母不必掛懷。只是,之前曾見到何二郎與元娘走得很近,兩人都毫無避諱之心,難不成他們倆之間的事已經定下了?」

    李和撫了撫長鬚,有些疑惑地眯著眼睛打量他。柴氏不動聲色地掐了他一把,微笑著打趣道:「怎麼?三郎這是在為郭大郎打抱不平麼?何二郎那孩子雖不夠穩重,但勝在率性真摯,假以時日必定也是個能撐得起家業的。元娘與他青梅竹馬,原本便十分熟悉。如今相處融洽,倒也算是很有緣分。更何況,我們有心為元娘招贅,何家二郎並非嫡長子,或許何家並不會反對此事。郭大郎是郭家的獨苗,這番打算卻是不可能成的。」

    招贅?謝琰眉頭一跳,緊緊擰了起來:「若為女戶,方有招贅一說。且贅婿頗受詬病,日後行走官場亦十分不便。家中尚有玉郎,元娘招贅名不正言不順,且日後贅婿也很難扶助玉郎陞遷,此舉似乎有些不妥當。」當然,以何二郎的脾性,日後能得祖父蔭護,升至果毅都尉便已經很是不錯了。若欲為折衝都尉執掌一方軍府,恐怕他的性情很難擔此重任。然而,元娘這般無處不好的小娘子,豈能因夫君之故屈居他人之下?

    「我們先前只想著不願元娘嫁去旁人家,離我們太遠,倒是不曾考慮過女戶與贅婿之事。」柴氏蹙眉,「許是關心則亂,反而思慮不周的緣故。三郎有何想法,不如說來聽聽?」招贅之說到底也不過是一時興起罷了。他們早已閱歷無數,豈能不瞭解其中的是是非非?便是再捨不得,也不忍讓心愛的孫女捲入其中。不過,眼見著謝琰比他們兩把老骨頭還急切幾分,倒是讓元娘的婚事又生了幾分變數。

    「此去長安,孩兒也見識過許多人才出眾的少年郎。才華橫溢者有之,氣概豪爽者亦有之。如今咱們家身在靈州,交際有限,很難尋出合適的人選。倒不如再等些時日,待薛延陀之戰之後,祖父與孩兒說不得便能靠著功勛遷轉上去。屆時,必定能為元娘尋得更如意的郎君、更合適的婚事。不論什麼長安少年、官宦子弟、世家公子,孩兒都會仔細替她挑揀,將她交託給最值得託付之人。」謝琰並未察覺,自己的聲音中帶著幾分急切之意,與往常大不相同。

    「區區黃毛小兒,以為功勛遷轉當真那麼容易?」聞言,李和橫眉豎目,「越是往上遷轉,便越是難得。我都已經這把年紀了,往上陞遷早就無望了!而你——你仔細想想,名列凌煙閣的那群武將,到底打了多少勝仗,才能有如今的地位?你而今不過十五六歲,若想令那些個高官世家刮目相看不難,但若想讓他們拋開陳郡謝氏門第,屈就我們李家這等寒門,卻是難上加難!除非你與那霍驃騎一樣,小小年紀便能靠著軍功封侯,一等世家支脈子弟或許還會『降尊紆貴』高看我們一眼!呵,真有這樣的親家,我們也不稀罕!」

    柴氏亦輕輕一嘆:「愛屋及烏,談何容易。待到你一鳴驚人的時候,元娘恐怕早就過了花信之年。除非她出家暫避,否則如何能等得?便是她能等得,官媒恐怕也等不得。何況,因你而取中元娘的人家,果真適合她麼?我們也並不在乎什麼門第富貴,只需尋個全心全意待她好、能護得她周全的人便可。」

    是啊,他怎麼會忘了,韶華易逝,她已經將至荳蔻年紀,等不得了!

    她等不得他立業之後,再驀然回首——

    謝琰一怔,心中似是被無數箭簇射中了一般,忽然覺得疼痛難當。生生忍痛拔去那些箭簇之後,只留下無數空洞,湧進凜冽如霜刃的寒風。茫茫然之間,他猛然驚醒,原來是他漸生情愫不可自拔,才不願將元娘交給任何人,才看郭璞、何飛箭百般不順眼,心中才會因妒意而生出焦灼與不滿。

    情不知因何而起,當情起之時,早已是烈火燎原之勢,無可阻擋。

    不,或許他其實心中很清楚,自己為何會傾心於她。自初遇時開始,她便那般與眾不同,堅定不移,以柔弱的雙肩背負起整個家庭,直至逐漸變得強悍無匹。而她又那般信賴於他,彷彿無論他做任何事,都是深思熟慮且無比正確。她不需依附任何人而生,如烈日驕陽,又如寒風朔雪,盡可自在隨意。也唯有如此,他們才能並駕同行、相濡以沫、彼此理解、相扶相助。

    然而,他會是最適合她的人麼?他的家庭,他的家人,會接納她、喜愛她、支持她麼?即便他能無視家人的反對,她又能將他當成夫君麼?在她心中,他是否永遠都只會是義兄?只可相敬如賓,不可舉案齊眉、鶼鰈情深?

    「是孫兒太過想當然……也太過唐突了。婚姻之事,本便應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理應由祖父祖母做主才是……」一時間,謝琰的心緒太過雜亂,怎麼理也理不清楚。他有些狼狽地起身告辭,字字艱澀,十足地言不由衷,而後便匆匆離去。他以為自己已經表現得足夠淡定平靜,在兩位熟悉他的老人跟前卻留下了無數破綻。

    柴氏搖了搖首:「這也算是『兄妹之情』?」她當真曾經以為,兩個孩子之間只有兄妹之情,卻不想謝琰不知何時已是情根深種了。瞧他如此痛苦的模樣,她又如何忍心將元娘許配給他人?「也不知元娘心中究竟有何想法。瞧她這些時日與何二郎相處,也並不似已經開竅了。」

    李和嘿嘿笑著搓了搓手,炯炯有神地望向她:「娘子,不如隨他們去罷?反正元娘還沒及笄呢,兩人且再等幾年也不遲。也省得咱們再費什麼心思,到時候元娘願意嫁誰就嫁誰便是了。」

    「……」柴氏橫了他一眼,「何家且不提,郭家便回絕了罷。他們家大郎年紀大些,早些回絕也不耽誤說親。至於何二郎,也罷,就看他與三郎哪個能得咱們家元娘青睞就是了。三郎除了他那個阿娘之外,確實沒有一處不好。以他的脾性,應當能護得住元娘罷?」

    李和倒是絲毫不擔心:「呔,後宅的手段也就是那幾板斧,誰不知道?那王氏要是不想做個惡名在外的阿家,也只能百般挑剔,再祭出家規來懲罰。元娘豈會懼怕這些?保管教那王氏什麼手段都使不順暢。何況三郎不過是幼子,也沒有奉養母親的責任,帶著元娘遠遠地住著,彼此互不干擾,不就皆大歡喜?」

    「你想得倒是簡單。」柴氏笑著哼了一聲,也不再與他爭執下去。作為內宅主婦,她自然比誰都更清楚,阿家對於兒媳的天然制壓。單單一個「孝」字,便能制得兒媳喘不過氣來,甚至能逼迫兒子休妻另娶。那王氏若是個拎不清的,一怒之下告兒子與兒媳忤逆,恐怕三郎與元娘這一輩子便毀了。

    也罷,兒孫自有兒孫福。如今無論如何憂慮都是空的,待走到那一步再想也不遲。王氏是鼎鼎有名的太原王氏女,應當也不至於那般下作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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