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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瞌睡魚游走 -【魚館幽話·2】《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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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17 14:14:14 |顯示全部樓層
第20章 天盲山(11)

魚姬面帶歉意,在背后輕聲言道:“對不住……剛才也是不小心才……”

龍涯嘆了口氣,感覺魚姬的雙手還抵在自己背后,可見拿他當擋箭牌可算是毫不含糊,心想要怎麼不小心才能不小心成這樣,那貓丫頭也就罷了,只是順勢躲在后面,不似這魚姬姑娘,分明是把他拉來當了擋箭牌,看平日里溫婉明理,結果也是一肚子壞水……

龍涯心中氣苦也不好和姑娘家較真,心想所謂為女生,為女狂,此番是為女腌臜潑面膛,也算是不枉了。唏噓之余唯有暗自解嘲:“俗話說臭男人、臭男人,因為護花臭成這樣,自也是男人中的男人,得此虛名自也不枉了。只是不知這些髒東西是否有害,若是有什麼山高水低,那才冤得慌。”

魚姬極力忍住笑,仔細看看龍涯身上的黑色粘液:“龍捕頭不必擔心,這些只是水底沉積的油蠟……臭是臭些,沒毒沒害,放心,放心。”

“油蠟?”龍涯喃喃道:“水下哪來的油蠟……”忽而猛醒,只覺得胃中翻騰,轉過身去彎腰大嘔,直把昨日吃的東西也統統吐了個精光!水底當然有油蠟,千百年來,那麼多屍体被投入這水潭之中,腐朽分崩,屍油沉積水底也是常事,想明白了這一節,怎不叫他五內翻騰?

魚姬自是明白,見得他這般辛苦,也覺得有些內疚:“委實對不住,我起初也未想到有這些東西沉浸水底……適才本想施展御水术對付木靈根,只因先前中了一箭,元氣大傷,力有不逮,所以中途便失了控制……”

龍涯好容易止住嘔吐,喘息兩聲直起身來,轉頭見魚姬滿臉歉意,心中釋然:“即是無心之失,我豈敢怪罪姑娘?”而后伸手探入懷中摸出一枚貝殼來遞給魚姬:“這里面是大內御醫研制的金創藥,也不知魚姬姑娘是否合用?”

明顏在一旁捏著鼻子翻翻白眼:“區區凡夫俗子的藥物,哪有什麼用處?”

魚姬瞪了明顏一眼,對龍涯微微一笑:“貓丫頭一向口無遮攔,望龍捕頭勿怪。我的傷非藥石可治,只需要天盲山外的淨水便可。”

龍涯晃晃腦袋:“問題轉了一大圈,又回到水上了……”轉眼看看明顏,再看看魚姬,忽而嘆了口氣:“看來只有我這個臭烘烘的凡夫俗子出去跑一趟了。”

明顏聞言上上下下的打量了龍涯一番,而后言道:“你這傻瓜就不怕那群半牛半人的玩意,把你剁吧剁吧當腊鴨啃了?”

龍涯咧嘴一笑:“我這人沒什麼憂點,就是骨頭比較硬,就憑那幫子畜生,只怕還啃不動。只不過洞口被那勞什子的破樹根給堵了,刀槍不入,怎麼才可闖出去,倒是煞費苦心。”

魚姬聞言心念一轉,看到龍涯身上浸潤的黑色油腊,忽而面露喜色:“木靈根屬木,火克木,普通的火焰雖不可克制木靈根,但讓它暫時退讓也非全無可能。你可趁此機會衝出去,只是這樣一來,外面的半牛人也會趁洞口大開的時候攻進來。”

明顏摩拳擦掌道:“掌櫃的請放心,一只兩只的,我還料理得過來。倒是這家伙,說不得變成了打狗的肉包子,一出去就折在外面。縱然是真闖出去了,也指不定做了那一去不回頭的黃鶴,溜之大吉了。”

龍涯嘆了口氣道:“明顏妹子當我是何等人?棄朋友于不顧的事豈是龍某所為?”說罷將身前浸滿屍油的袍子脫了下來,但見虎背狼腰,異常矯健。

明顏臉上一紅,別過臉去:“你這家伙又作怪,好端端的打什麼赤膊,也不害臊!”

龍涯見狀心中暗笑,心想這貓丫頭也有害臊的時候,一邊將脫下的衣物挽在長刀刀鋒之上,一面調侃道:“我不舍出這衣物來引火,難道靠明顏妹子你拿那小小的火折子去開路不成?何況現在被人看光的又不是你,何必如此扭捏?”

明顏漲紅臉斥道:“不要臉,誰要看你,我還怕長針眼乜!”

“得了,還真沒完沒了。”魚姬干咳一聲,伸手在龍涯長刀之上虛撫而過,只見無數細小的水珠自龍涯長刀上包裹的濕衣服里分離出來,在她手掌之上彙集成一個海碗大的通透水珠,飄落水潭之中。而那些衣服上的屍油卻變得干瀝起來。

龍涯在鬼狼驛之時已然見過這等小把戲,自是不覺驚訝,只見魚姬自懷里掏出火折子一搖,已然將纏在長刀之上的衣物點燃,只見火光閃耀,瞬間爬滿了刀鋒。

魚姬手里捏了個法訣,將系在頂上的那條白繩子招來,遞給龍涯:“這捆龍索可將你送上去,只是出得洞口便得多加小心了。”

龍涯點頭稱是,手握帶火的長刀,牽扯著捆龍索,朝岩壁走去,而后轉身飛奔借勢而上。幽暗洞中只見一團火焰拖著長長的尾巴彈跳而起,落在几十丈高的斷崖之上。他落在洞口旁邊站穩身形,刀劍的火光照亮前方洞口上密布的扭曲根莖,此時外間的半牛人早已停止了敲打,想來應該離洞口有一定的距離。就在此時,突然聽得身后一聲輕響,明顏已然輕飄飄的落在他身后,手腕翻處纖纖指尖亮出長長的鋼爪。

龍涯知道她是為善后而來,只是轉眼看看她鋒利如小刀一般的爪子,而后言道:“半牛人的死穴在耳后,要麼是連頭一起砍下,要麼就是衝著死穴下手。”

明顏心想連掌櫃的都不知道,這傻瓜不知如何得知,既然找到那些怪物的死穴,只是不必再冒險與之硬碰了,心里雖感激,但口里依舊是絲毫不客氣:“看好你自己的腦袋吧,別一出去就讓怪物給宰了!”

龍涯笑道:“之前是帶著救出來的姑娘,所以投鼠忌器東躲西藏,此番只怕是那些怪物要倒霉了。”說罷聚氣于臂,雙手持刀,將那帶著熊熊火焰的長刀朝那深藍色的木靈根劈去!

9.生死一線

長刀本已甚是鋒利,此刻更挾著一股火焰,還未碰到那彼此糾結的木靈根,便見得那片樹根嘶嘶作響,猶如一窩子彼此糾結的蛇,突然間發散開去,露出一片狹長的空洞來。龍涯早已將身一矮,順勢滑將出去,身形快如閃電!

頃刻之間,眼前大亮,人已然到了洞外,沐浴在一片慘白月光之中。就在此時,只聽得四周勁風呼嘯,龍涯看得分明,几只巨大的狼牙棒已然朝他招呼過來!

龍涯身勢未減快步迎上前去,長刀一震,包裹之上的燃燒的布片已然被甩離刀鋒,露出一道犀利非常的刀光來,只在狼牙棒只見的縫隙中游走,矯若游龍。忽而聽得几聲慘呼,血光飛濺之中只見斷肢四飛,龍涯早已闖出十余丈遠,所過之處,但凡撞上的半牛人,無不被他卸下一條臂膀來。

那一干半牛人原本一直圍住洞口,好容易見得龍涯自己出來,自是緊追不放,不料一對上手,卻是如此强悍難擋,轉眼間折損了五六人,自是不由得又驚又怕。然而又見只有龍涯一人,豈有放過之理,紛紛發喊,揮舞手里的狼牙棒緊追而去!

而靠近洞口的几個半牛人見得洞口大開,自是想要攻進去,只是那洞口偏矮狹長,而半牛人身形高大,彎腰侵入動作不比一般人迅捷,最先探頭進去的那個半牛人被明顏兜頭一腳,頓時倒摔出去,好不容易爬起身來,只見口鼻破裂,鮮血長流。

就在這期間,卻被另一個半牛人半身浸入洞內,手里的狼牙棒左右急揮,朝洞內的明顏掃去。明顏身手靈便,早已飛身而起,趁著那半牛人匍匐而入,便一聲清斥,重重的落在那半牛人厚實的脊背之上,將之壓在地上。那半牛人自是不肯就范,左右掙扎,豈料那洞外的木靈根卻反彈回來覆蓋洞口,竟然將其硬生生的卡在中間。洞內沒有外面的光線,又變得幽暗起來,唯有半牛人那一雙血紅的眼睛發出瘆人的光來,凶狠的咆哮聲在偌大的山洞之中回響。

明顏也不由得暗自心驚,雖死死壓住那半牛人頭頸,右手五指並攏,尖利如刀的指甲寒光四溢。然而見得那半牛人雙手在地上亂抓,卻不知為何遲遲下不了殺手。就在此時,只見幽暗之中一道銀光閃過,沒入那半牛人的耳后,正如龍涯對她說的一樣,那半牛人吼聲驟然而止,趴伏在地不再動彈。

明顏看的分明,殺死半牛人的是那把短小犀利的回燕鏢!而后聽得燕北辰冷聲言道:“對付這樣一出生就背上人命,無惡不作的畜生,哪用心慈手軟?”

龍涯在外與眾多半牛人相搏,偷眼見得洞口再度被木靈根閉合,夾在中間的那個半牛人一陣掙扎之后,露在洞外的畸形牛蹄也不再動彈。方才放下心來,手中長刀舞得虎虎生風,朝一干半牛人招呼過去,如同一股凶猛的颶風,硬是在半牛人的重重圍困下殺出一條血路來!一旦衝出半牛人的包圍圈,便提氣飛縱,在林間的樹冠之間彈跳遠去。那些半牛人雖力大無窮,体力充沛,但身体龐大沉實,在樹木林立的密林之中更是束手束腳,哪里還追得上龍涯的腳程?是以不到一炷香功夫,龍涯已然將追兵遠遠拋在腦后,辨明方向,就奔那條唯一可以進出天盲山的吊橋方向而去。

一路上只覺天色已然不似先前一般黑暗,估計要不了多久,天邊就會泛起魚白。天亮了,那些半牛人自會躲進陽光照不到的密林或地下,只是在這之前,只怕會更加瘋狂的攻打屍洞。洞口有木靈根覆蓋倒是不必害怕,只是適才自己借火勢闖出來之時,那些半牛人都看在眼里,倘若是醒過神來,也借火勢闖洞可是大大不妙!適才晃眼看去,半牛人人數近百,而洞內雖有明顏和燕北辰在,但魚姬帶傷,那個小女孩和那身懷六甲的女子更是排不上用場,只怕時間一長,也難以抵擋。一想到這一節,眼看那長長的吊橋近在眼前,龍涯自是加快了腳程,一路飛縱而過,待到踏上對面的土地,就朝著來時的方向,奔溯源鎮而去。

溯源鎮中依舊是一片死寂,除了間或有雞鳴犬吠之聲外,無半點人聲,看看天色,理當已到五更天。龍涯進得鎮來,便就近挑了戶人家,縱身越進籬笆牆內。剛一落地,就聽得一陣咆哮,一條大狗猛扑而來,卻被龍涯一掌拍暈過去,不再動彈。

龍涯四下看看,見得一處水井,又見那屋舍窗戶邊懸著几個葫蘆,便隨便抓起一個,扯開蓋子嗅嗅,隱約有些酒氣,想是主人家常用飲食之物,于是便摘下葫蘆奔到井邊,用吊桶汲起一桶井水,先將葫蘆涮涮,便滿滿的呈上一葫蘆井水,封好口子,牢牢系在腰間,正要越牆而出,便見得那屋舍露出一條細縫,接著便啪嗒一聲,又關了個嚴實。龍涯心想必定是驚動了屋主,倘若尋常人家見得有賊進院,哪有不趕反避的道理?而后忽然想起已死的木大娘所說的話來,心想這里的人一直和那些怪物有勾結,足見天性涼薄,也不是什麼善茬,還是速速離去,免生事端。于是縱身越牆而出,再朝天盲山而去。

溯源鎮離吊橋處的廣場也有三里之遙,龍涯急于趕回天盲山中,腳程太快牽動真氣,反而有些吃力起來,本想停下稍作休息,卻又心懸魚姬等人的安危,自是半點不敢耽擱。到了廣場處,卻突然想起先前被他與燕北辰兩人送出天盲山的兩個姑娘來,轉眼瞟瞟藏人的灌木叢,只見一切如舊,沒有什麼變故,心想幸虧天可憐見,事先撈出這兩人來,不然這一趟天盲山之行,也是枉然。而今還是困在屍洞之中的那些人比較要緊,這兩個姑娘唯有繼續藏在這里,等屍洞里的人們脫困,再來接她們……

龍涯心思急轉,腳下卻不曾停過,穿過廣場,眼見吊橋就在前方几丈之外,卻驟然停止了腳步,因為他聽到一陣細碎的腳步聲!轉頭看去,只見几十條黑影自身后欺了上來,行動之處刀光閃閃,殺氣騰騰。龍涯揮刀撩開已然劈到眼前的鋼刀,一個翻身落在橋頭,定睛一看,只見來人都是尋常人身材,黑衣蒙面,自然不是那天盲山中半人半牛的怪物。忽而心念一轉,已然知曉其中的關節,長刀遙指眼前的人群,厲聲喝道:“爾等身為捕快,本應克盡職守,保一方太平,何人借爾等狗膽,與那天盲山中的怪物為伍,助紂為虐?”

那些黑衣人原本殺氣騰騰,乍然被龍涯喝破身份,自是一驚,一個個面面相覷,一時間也不知如何作為。領頭的一個終于開口問道:“你究竟是何人?”

龍涯雖不畏這群人上來圍攻,卻也不願在此浪費時間,于是揚聲言道:“我乃是京師第一名捕龍涯,你們以往的勾當,我早知曉,知道你們也是逼于無奈。待到天明之后,那群半牛半人的怪物自會被料理干淨,不會再威脅到你們的身家性命。倘若你們就此懸崖勒馬,放我過去,我自會既往不咎,如何?”

那些黑衣人竊竊私語,手里的刀倒是一一垂了下去。

龍涯心想這幫軟蛋若是畏懼刑責,倒還罷了,若是真一擁而上,纏斗起來只怕無暇分身。而今見得對方殺氣驟減,心想此時不走更待何時,于是邁步踏上吊橋,卻聽得領頭的黑衣人一聲呼喊:“且慢!不知龍捕頭此番帶了多少人馬來剿滅那些怪物?”

龍涯心想,若是讓這等人知曉只有區區几人,只怕會現在就發難,于是便隨口答道:“嶺中內應五十人,且已派人去駐邊大營抽調守軍,天亮便到!”

那首領微微沉吟,而后厲聲喝道:“你說謊!子時我等便點過人數,只少了兩人,搜尋許久方才在海邊尋到。分明只得兩人混進天盲山去,由海灘到這里的路乃是去駐邊大營的必經之路,我等一路尋來,何嘗見過半點人影?”

龍涯心想你倒是精乖,口里卻言道:“你們在此地土生土長,自然知曉那些怪物畏懼天光。而今已到五更,很快天就亮了,那些怪物躲都躲不及,你們又何必在此羅唣?”

那首領咬牙道:“天是快亮了,但是始終會再黑,我等豈可拿全鎮人的身家性命來和你瘋?對不住也得做一次了!”說罷揮刀劈向吊橋上下繃緊橋板的鐵鏈之一!

那吊橋長約百丈,全憑四根儿臂粗的鐵鏈拉結,那黑衣人首領的刀剁在鐵鏈之上,只見火花四濺,鏘鏘有聲!雖一刀未嘗將之斬斷,但在龍涯看來,卻甚是凶險,尤其是看到一干黑衣人都跟隨首領揮刀劈向那根鐵鏈的時候,他深知,這吊橋根本撐不了多久!

這一認知一旦印入腦中,龍涯哪里還顧得上許多,轉頭邁步朝天盲山奔去!剛跑出十余丈遠,便聽得“嗆啷”一聲,腳下的橋板驀然傾斜下去,卻是右邊拉結橋板的那根鐵鏈被斬斷了!

鐵鏈一斷,便朝著下邊的深淵墮去,將原本平鋪的橋板頓時被拉得分崩離析,支離破碎!而斷掉的鐵鏈沉重的撞上對面天盲山的山崖,發出一聲沉重的嗆啷聲,暗黑之中蹦出一排火星,而后歸于沉寂。

龍涯慌忙左手攬住作為扶手的鐵鏈,在另一根鐵鏈上站定腳跟,右手飛快的把長刀收回鞘中,而后握住鐵鏈,沿著腳下那鐵鏈快速前行。好不容易行程過半,驀然腳下一空,人已經緊緊攥住手里的鐵鏈,懸在那不知道有多深的深淵上空!

但是這一狀態並沒有持續多久,因為第三根被斬斷的就是他牢牢抓住的這一根鐵鏈!龍涯只覺得疾風扑面而來,知道自己正隨著那斷掉的鐵鏈下墜,急速撞向天盲山下的山崖!倉皇之間雙足在鐵鏈上一點,人飛縱而起,雙臂牢牢的扣住了碩果僅存的那一根連系兩地的鐵鏈,而后雙臂交替,身軀沿著鐵鏈拋摔前行!龍涯一邊奮力前進,一邊心里卻在嘀咕,起初那殺千刀的貓丫頭說什麼腊鴨,今個倒還真成了掛腊鴨了,倘若不快點,待這最后一根鐵索一斷,這麼遠晃蕩過去撞上對面的山崖,只怕是連腊鴨也做不成,非成肉餅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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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17 14:14:25 |顯示全部樓層
第21章 天盲山(12)

那一干黑衣人本以為龍涯不是身体失衡摔下深淵,就是抓著斷掉的鐵鏈撞死在對面山崖上,卻不料他露上這樣一手功夫,呆愣片刻方才紛紛揮刀斬向那條最后的鐵鏈,一時間熙熙攘攘,許多人的刀鋒反倒撞在一起,彼此糾葛制約,紛亂之中龍涯離天盲山已然不到十丈遠。

就在此時,鐵鏈終于斷裂開來,龍涯隨著鐵鏈拋摔至山崖處,由于離山崖頗近,是以撞擊並不極度猛烈,只需屈膝以腳尖點上山崖,便輕易卸開那股無情力。

龍涯攀住鐵鏈,垂掛山崖之上,此時才知自己早已遍体冷汗,回望對岸的景象,再看看腳下的深淵,心想此番真是險過剃頭,就在那橋上的短短時間之內,已然在閻王殿上几進几出!伸手摸摸腰間的葫蘆,見無損傷,方才松了口氣,而后攀著鐵鏈順著山崖爬了上去,待到踏上天盲山的土地,只覺得渾身酸軟,癱倒在地上,心想真是運氣,要是這個時候再竄出來兩個半牛人,只怕也沒力氣抵擋了。喘息兩聲之后忽然猛醒,心想鐵鏈撞擊山崖鬧出四聲巨響,卻不曾引來半個半牛人,也就是說它們此刻正專注于一件更為重要的事,換句話說,只怕是屍洞那邊又起了變故!

想到這一節,龍涯哪里還有心思再歇息,連忙爬起身來,辨明方向,奔后山而去,一路上就算是內息不調,氣喘如牛也顧不上許多。漸漸接近山頂,遠遠的看到一片火光,怪影幢幢,呼喝陣陣,到此刻,龍涯心頭方才一寬,心想那里如此喧鬧嘈雜,想必那些怪物還沒有攻進洞去。于是他深深呼吸几下,漸漸調勻氣息,而后便悄悄的潛了過去,隱在樹叢之中細細觀望,只見那一伙半牛人正拿火把烤炙那附在洞口的木靈根。

木靈根畏懼火焰,早已退到了洞口上方一丈處,雖不時蠢蠢欲動的想要回到洞口,卻礙于下面的烈焰熊熊,哪里靠得過去?而狹長的洞口外卻半蹲著几個異常壯實的半牛人,手里的狼牙棒探進洞中一陣亂揮,不時聽到有兵器相撞的鏘鏘聲,想來是明顏與燕北辰死守洞口,万夫莫敵。

龍涯深知那洞內可立人之地並不寬,這麼多狼牙棒一陣亂掃,只怕早把里面的人逼到崖邊,處境自是凶險異常。然而洞口圍有近百個半牛人,全都凶悍驍勇,要想再闖回去,卻是不可能的事,只怕是還未到洞口,已然喪生在半牛人的圍截阻擊之下了。而今費盡艱險終于把水帶了進來,卻無法衝過重重圍困,送到魚姬手上,這一系列搏命冒險,豈不是成了枉然?

龍涯看著眼前的景象,不由得心急如焚,忽然間心念一轉,想起之前魚姬指出的洞頂的几處氣口來,心想若是能尋到那氣口,便是人鑽不進去,也可把盛水的葫蘆送進洞中。思慮至此,便悄悄的轉身退了開去,繞過那些半牛人背后,朝山腹中那些氣口的大致位置而去。

山林中灌木林立,黑壓壓的一片,要想找出被掩蓋在枝葉下的小洞談何容易?龍涯一路尋來,卻一無所獲,漸漸的,人也焦躁起來,拔出長刀,一路披荊斬棘。忽然間,龍涯停住了腳步,因為他看到一段彎曲的銀色光芒在密林之中扭動,這個光芒他見過,是魚姬的捆龍索!

龍涯面露喜色,奔上前去,一把拉住捆龍索,順著捆龍索尋去,只見捆龍索的一頭扎進一片枯枝敗葉之中,龍涯心知必是魚姬故意讓捆龍索自洞頂的氣口鑽出來,為自己引路,于是蹲下身去刨開那堆枝葉,果然見得一個直徑一尺寬的洞口,洞中一片幽深,只見捆龍索的白光在洞內閃現拖曳。

龍涯摘下腰間的葫蘆,用捆龍索牢牢系住,便將葫蘆自洞口塞了進去,拉拉捆龍索,而后便松開手來,便見捆龍索的銀光挾著裝滿淨水的葫蘆在洞中一晃而過。龍涯心想,總算是達成此事,也不知道魚姬等人打算如何對付圍困在洞外的半牛人,于是打算原路返回洞口,准備接應。不料剛走出几十步突然間只覺得地下一陣顫動,倉皇之際居然差點站立不穩,而后聽得一聲巨響,只見身后的一大片土地居然瞬間塌陷下去,露出一個直徑兩丈的大洞來,接著又是叩叩几聲悶響,似乎是什麼東西在猛烈撞擊山壁!

洞口邊几棵被扯裂的粗壯大樹僅憑著些許根莖相連,倒垂在洞口,無數泥土枝葉簌簌而下,噗通噗通落入下方的水潭之中。沒了樹木的掩蓋,慘白的月光照進下方的屍洞,將洞中的一切照得明晰起來。與此同時,龍涯乍然感到一股龐大的氣流正快速的自那大洞涌入下方的屍洞,若非他及時拔刀插入地下穩住身形,差點被連帶卷進洞中!而后龍涯看到原本應守在那狹長洞口邊的明顏與燕北辰此刻卻到了洞口下方的平台上,燕北辰抱住那個孩子緊貼在平台內側,而明顏護住那個神智不清的姑娘,雙手扣住岩壁,衣衫發絲被勁風卷得亂飛!而那條銀白色的捆龍索卻繃得筆直,懸在斷崖之上,一端被扯出洞外,想是被外面的那群半牛人緊緊攥住,使勁拖拽。而洞內的捆龍索的一頭卻懸著一只巨大的碩長的石箭!龍涯所聽到的叩叩聲,正是這石箭不斷搖擺撞擊洞壁所發出來得響聲!

“這些家伙……”龍涯喃喃道:“居然把懸在洞頂的那枚穿山石拉下去了。”想想起初明顏拔出洞外那枚穿山石,也是合三人之力才可勉强施為,而今居然想到利用外面那群孔武有力的怪物,難怪會將洞頂拉塌,弄出如此之大的動靜來!想通了這一節,龍涯卻覺得周圍一切不知何時開始明朗起來,抬頭一看,只見天色已漸漸轉亮。

此地面向東方,是以可見天光,而被半牛人圍困的洞口卻在山的另一面,是以那些半牛人還懵然不覺,還在死命拖拽懸著穿山石的捆龍索,眼見那懸著的穿山石漸漸爬升上斷崖,卻因為洞口過于狹長而卡在斷崖之上,任憑外邊的半牛人如何拖拽,都一動不動。

龍涯見魚白天際翻出一絲紅霞,心想這個時候五更已過,要不了多久,太陽便會升起在這天盲山上,而今洞口被堵,想來魚姬她們也只能從剛開的這個大洞出來了。于是探身對洞內喊道:“魚姬姑娘,收回捆龍索拋甩上來,我在此接應!”

話未說完,龍涯忽然驚奇的睜大了眼睛,他看到魚姬的身影正從洞中慢慢浮起來,就好像是全無重量的一團柳絮,唯有白色的衣裙和黑色的發絲在隨風飛舞。

不久,魚姬已然輕飄飄的落在他的身邊,轉頭俯瞰洞口下方的黑色水潭,只見勁風激蕩之中,那水潭里濃黑如墨一般的水面在不安分的晃蕩著,流轉著,不知不覺形成一個巨大的黑色的漩渦。急轉的水流中不時上拔冒起一雙雙褐色的,如同流掛的爛泥一樣的手,卻又一次次的被水流平復下去,漩渦之中隱隱傳出一片低沉而嘈雜的嘶吼呻吟,只叫人心驚膽戰!

“拔下那穿山石,我才發現,那水底,原來還有東西。”魚姬看著那黑色的漩渦喃喃道:“好重的怨氣,托庇于那一潭黑水之下,已然積累了上千年。而今穿山石已去,自是蠢蠢欲動,想要衝出水面去尋那仇家報仇雪恨。”

“是那些冤死的無辜女子?”龍涯的目光也落在那不斷旋轉的水面上。

魚姬點頭嘆了口氣:“我本以為拔出穿山石就可以終結這片天盲山的劫數,看來有些事情,始終得算個清楚明白才成。”

龍涯看看魚姬:“常言道冤有頭債有主,那些怪物惡事作盡,不值得半分憐憫,卻不知道魚姬姑娘還在躊躇些什麼?”

魚姬搖搖頭:“不是憐憫,只是在想,一個讓男女彼此對立仇視,靠著欺壓盤剝而無恥的延續千年的的種族,是否還有延續下去的必要……”

10.行屍走肉

龍涯見魚姬臉上的神情由糾結而漸漸變得冷峻起來,而后言道:“看來魚姬姑娘你已經想到答案了?”

魚姬望著下方激蕩的一潭黑水,沉聲言道:“是的,答案是沒有。”說罷手里捏了個法訣,清斥一聲:“破!”

只見那激蕩的水面驀然撕裂開來,那一聲聲原本低沉的嘶吼聲,乍然間變得清晰起來,凄厲得叫人心膽俱裂!那撕裂的水面下涌動著無數深褐色的不斷扭曲的肢体,就好像一大鍋不斷沸騰的泥漿,一面痛苦的呻吟著,悲慟的哭泣著,一面卻又憤怒的掙扎著,從那水潭之中,一個接一個的爬上岸來!泥漿也似的身体如同混上墨汁的油蠟,或完整或殘缺,有的甚至只是嬰儿般大小,有的卻是大腹便便,隆起的腹部破開的洞口里,還在流淌著黑色的屍油,拖曳著早已蠟化的肚腸,順著那洞中高高的斷崖絕壁,一步一步的朝上爬……

身在平台之上的明顏與燕北辰等人見得這等情形也不由得驚恐異常,然而身處那等境地,卻也全無退路,眼看蠟屍成群的攀上山崖,越來越近,一時間也不知如何應對。

那些蠟屍爬行的速度很快,就像是一只只巨大的壁虎。指尖露出的骨頭早已染做泥土一般的顏色,偏偏卻如同磨尖的爪子一般,扣住堅硬的岩壁拉划,露出一道道深深的雪白的痕跡來。無數石粉揮揮灑灑,籠罩在那些黏糊糊的肢体上,也不過是和表面流掛的屍油屍蠟相混合。

眼看著最前面的几個已經爬到了明顏等人的身邊。明顏甚至可以看清楚那一張張深褐色,流掛著屍蠟的,模糊不清的面孔上露出的猙獰表情!明顏護住身后的那個姑娘,一顆心几乎要從腔子里跳出來一般,雖說平日里咋咋呼呼,但作為一只妖怪而言,她的膽子並不大。

那些蠟屍爬過她們的身邊,甚至不曾停留半點,便飛快的朝旁邊的燕北辰爬去,指骨刮過石面,發出尖利刺耳的聲音,應和著蠟屍們的呻吟嘶吼,說不出的瘆人!爬在最前面的蠟屍已然到了燕北辰身邊,那渾濁的猶如發爛的橄欖也是的眼睛死死的盯住燕北辰,張口嘶吼一聲,便揮舞著尖利如刀的指爪朝燕北辰抓了下去!那指爪連堅硬的石壁都可挖出條痕來,更何況是血肉之軀?

燕北辰心頭一沉,心想莫不是要把命送在這里,也罷,只要夜來無事。思慮之間,索性調轉身子,將孩子護在胸前,藏在自己身軀和石壁之間,反而將整個后背亮了出來。

眼看那蠟屍的利爪就要觸到燕北辰的脊背,忽然間卻又停了下來!蠟屍爛橄欖也似的眼睛看看燕北辰脖頸上環繞著的孩子的稚嫩的小手,慢慢的收回鋒利的指爪,只是轉頭繼續朝岩壁上攀去,身后的蠟屍只是前呼后擁,延綿不絕。

燕北辰背心早已汗濕,僥幸逃得性命,哪里還敢回頭看,只是緊緊的抱住懷里的孩子,耳中盡是那些蠟屍爬行所帶起的抓撓聲,咯吱作響,就連耳膜几乎也被刺破一般!

身處洞頂的龍涯眼見蠟屍放過燕北辰,也不由得松了一口氣道:“還好這些蠟屍還有几分人性,不然可又要多傷人命了。”

魚姬微微點頭:“適才龍捕頭不是說冤有頭債有主嗎?她們只是要向伐害過她們的人報復,自然不會傷害不相干的人。”

龍涯嘆了口氣:“話雖如此,魚姬姑娘為何不等明顏妹子她們出來之后,再放那些蠟屍出水?万一有什麼閃失,豈不……”

魚姬搖搖頭,遙指山頂:“外面還有那玩意,明顏一出來只怕還會遭殃。”言語之間,只見一片深藍色從山頂蔓延而下,奔龍涯與魚姬所立的大洞而來!

“是木靈根!”龍涯猛醒,心想那穿山石一被拔下,此物便沒了顧忌,狹長洞口外有半牛人的火把,自是不可自那里鑽進這屍洞來追擊明顏,而今倒是自山頂上翻將下來,想從屍洞上方的洞口侵入。

“來得好!”魚姬手掌一翻,已將先前龍涯取水的那個葫蘆祭了出來,只見葫蘆口中噴出一片水霧,急速的迎上那席卷而來的木靈根。木靈根還未到洞口,已然嘶嘶作響,朝回縮去,自是此刻已然遲了,只見無數藍色的液体剝離而出,彙向魚姬手里的那個普普通通的葫蘆之中,偌大的根系須網也迅速的枯萎下去,啪啪折損之聲不斷!

眼見那掩蓋山頭的一大片木靈根都枯萎而去,失了生氣,龍涯不由松了口氣,心想這樣一來,總算是安枕無憂:“看不出這破樹根倒是執著,自是現在抽干水分,万一遇上下雨,豈不又會死灰復燃?”

魚姬笑笑,塞上葫蘆的口子,而后言道:“除非是這葫蘆里的水再澆回去,不過,已經沒機會了。”說罷手一松,葫蘆已然朝那敞開的大洞墜了下去,普通一聲落在屍洞下方的黑水潭里,便頃刻之間沉了下去……

龍涯心想那黑水潭下可容納如此之多的蠟屍,只怕是深不見底,這葫蘆沉下去,自是永世不得再見天日了,思慮之間只見魚姬捏了個法訣,清斥一聲:“收!”便見得一道白光自那狹長的洞口鑽了進來,卻是那條可長可短的泛著銀光的捆龍索。

魚姬伸手一招,那捆龍索已然竄了上來,晃晃悠悠的搭上魚姬腳下的土地,而另一端卻探到明顏等人所在的平台之上,轉眼間,就如同被擀面杖攤開的面團一般,變成寬約三尺,薄薄的一長條輕紗也似的玩意。起初還在隨風飄蕩,卻漸漸的現出一排排類似梯部的褶皺。凝結在半空中,形成一道微微彎曲的,連通洞口和平台的懸空的樓梯!

明顏與燕北辰見得這等景象,自是明白是魚姬放下這懸梯接應他們,于是各自站起身來。燕北辰一手抱住孩子,一手搭在那大腹便便的女子脅下,和明顏一道小心攙扶,避開那些還在不停向上攀爬的蠟屍,一步步的踏上那薄如蟬翼的懸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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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天盲山(13)

洞中勁風激蕩,行走也有些不便,對燕北辰而言,這樣只身空懸在數十丈的高空,唯一的依憑便是腳下那看似無比脆弱的懸梯,尤其是俯視腳下,清晰可見數十丈之下猶如沸騰的大鍋一般的水潭,倘若是膽子稍稍小一點,只怕是寸步難行。几人這般緩緩上爬,行程還未過半,已然見得那些蠟屍先后擠上那斷崖。

那斷崖上翻倒的穿山石一旦拔下,便失了神力,與普通石塊無異,唯獨是填塞洞口之后留下的縫隙頗小,根本無法通過。蠟屍們稍稍停頓,只見無數個嬰屍發出嘎嘎的笑聲,飛快的自那縫隙朝外爬去,動作遠比其他蠟屍迅捷,片刻之間,洞外已然傳來那些半牛人驚恐的嚎叫聲,想來洞外早已亂作一團!

“惡貫滿盈,應有此報!”龍涯啐了一口,心想那些一出生便被扔進這屍洞的嬰孩,說不得便是外面的哪些個畜生的親骨肉,而外面那些個半牛半人的畜生的生母,卻全在這屍洞之中,女儿、母親、儿子、父親,本應是血脈相連,卻因為一味的仇視伐害,造成這等勢不兩立的局面,而今招來這等報復,也是罪有應得。

就在此時,那些女子的蠟屍也開始一一順著穿山石與狹長洞口之間的縫隙朝外擠去,便是擠掉了肩膀,手臂,甚至半個腦袋,也是無所畏懼,因為她們的仇人就在外面,只要可以爬出這屍洞,就可以食其肉寢其皮,討還以往遭受的屈辱與血債!山頭的另一邊傳來的慘叫聲響徹山嶺,完全可以想見發生了何等恐怖的事情。

魚姬龍涯在洞口接應燕北辰和明顏等人,待到所有人都出了那屍洞,魚姬方才捻指收回那條化作懸梯的捆龍索,而后徑直朝山頂而去。龍涯等人自是緊跟其后,爬上十余丈高的坡頂俯瞰下去,只見那屍洞外的祭壇附近一片血肉模糊,橫七豎八的倒著些個健碩的半牛人,只是此刻無不是胸腹大開,支離破碎,被一群黏糊糊的蠟屍圍住,不斷撕扯。唯獨是一個個生命力旺盛,未斷頭顱不得死,只在群屍的圍攻之中發出凄厲的慘叫!

有的未遭重創,尚且有力掙扎,但是甩開一具蠟屍,又有几具飛快的纏上身去,尖利的指爪在那赤裸的身軀上死命抓撓,一時間,血肉模糊……也有許多跑得快的,趁著同伴被蠟屍纏上,便邁開牛蹄也似的雙腿狂奔而去,便是碗口粗的樹也被撞得反折過去,手臂脊背在林間的灌木中拖掛得滿是血痕也顧不上。縱然是一時逃開,身后依舊是尾隨著無數怨氣深重的蠟屍,一面嗚咽嘶吼,一面緊追不放!

明顏見得眼前的境況,不由得打了個寒戰:“已經出來了這麼多蠟屍,那洞里還在源源不斷的爬出來,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少無辜的女子和嬰孩被扔進那屍洞中……”

魚姬皺眉沉聲道:“那幫半牛半人的怪物已在這天盲山中繁衍上千年,每年有許多年輕女子被擄掠進山,最后都是命殞這天盲山中,加上那些一出生就被溺死的嬰孩,這世上也沒有人可以計算出這天盲山中究竟有多少飽含怨氣的亡靈。那些蠟屍都是正好被扔進水潭,方可以借著那水的庇護逃過被穿山石的神力驅散魂魄的厄運,此刻還有機會出來向仇敵討回血債。而被扔在水潭邊的,都已經飛灰湮滅,除了腐朽崩離歸于塵土的些許遺骸,已無其他曾經存在過的證明。”

燕北辰心中一緊,擁抱孩子的手臂又緊了几分,心想天可憐見,幸好夜來福緣深厚逃過劫難,否則也如那些不知名的可憐姑娘一般。眼前的無數怨氣深重的蠟屍,背后也不知道有多少父母親人為她們而哭斷肝腸。比之那些失去孩子的父母,夜來能夠失而復得,也算是上天垂憐……

想到此處,低頭看看懷中的孩子,卻驀然心頭一涼。此刻天色明朗,他懷中的小女孩雖塵垢滿面,而那一雙依舊驚恐莫名的眼睛卻黑得異常純粹。一個讓燕北辰心膽俱裂的可能性浮上心頭,他顫抖著扯過衣袖在孩子髒兮兮的小臉上搽拭,待到看清泥垢下的白皙肌膚,燕北辰只覺百骸之中再無力氣,額頭上青筋畢露,緩緩蹲在地上雙手抱頭,爆發出撕心裂肺的慘痛嘶吼!吼聲驚起天盲山中成群的山鳥,在這片罪惡的山林之上往來盤旋。

龍涯見到這般情狀先是一驚,繼而將目光落在那哆哆嗦嗦的可憐孩子臉上,在山洞之中光線黑暗,難以辨識,但而今天色明亮,可以很明顯的看出孩子五官清秀,眼黑膚白,燕夜來的母親黑珍珠乃是膚黑眼碧的占腊國歌姬,無論如何都不可能生出純正宋人血統的孩子來。燕北辰甘冒生命危險救出的並不是他的親生女儿,這也意味著真正的夜來早在兩年前就已喪生在這煉獄一般的天盲山中!這最殘忍的現實,足以將這個四處奔波尋女,飽受憂慮自責煎熬的父親徹底擊垮!

魚姬龍涯皆連連搖頭不忍再看,卻聽得燕北辰撕心裂肺的狂吼嘎然而止,再轉眼看去,只見那瘦削的孩子伸出雙臂環住了燕北辰的脖子。燕北辰如顛似狂的神情瞬間凝固在那已然哭號無淚的面龐之上。孩子依舊是一聲不吭,只是小小的身軀偎在燕北辰身側,就像一只尋求庇護的柔弱小貓。或許是這一舉動拯救了已然崩潰的燕北辰,這個鐵打的漢子摟著劫后余生的孩子,背心顫動,早已泣不成聲……

而明顏架住的那個大腹便便的姑娘,這一路上艱險不斷,何等恐怖離奇之事,似乎都無法驚醒她迷失的神智,只怕是出得這天盲山,后半生也是如行屍走肉一般。好好一個年輕姑娘搞成這般模樣,那些半牛半人的畜生造下的冤孽卻是死上一万次,也無法彌補的。

龍涯心中沉痛,忽而心念一轉,對魚姬問道:“而今穿山石已被拔去,那麼這天盲山亦應該恢復正常,不知這姑娘肚子里的孩子會如何?會不會再長成半牛半人的怪物害了她的性命?”

“你放心,這里不會再有什麼半牛半人的怪物了。”魚姬抬頭看看天際,一輪紅日已然自東方升起,万丈光芒照耀在山頂之上,將她們几人的影子拉得長長的,印在下方的祭壇上。隨著陽光的移動,映照在下方平地上彼此糾葛的垂死的半牛人和蠟屍身上,陽光過處帶起陣陣黑煙。蠟屍猶如軟化的蠟燭一般,漸漸癱軟下去,露出一具具腐骨,不再動彈。而還在掙扎求存的半牛人卻爆發出比剛才更為凄厲的嘶叫聲,便是被扒開胸腹,拽斷肝腸,也不比得如此沐浴朝陽之下所帶來的灼痛。

陽光點燃了遍地的屍蠟,燃起熊熊火焰,也順帶點燃了那些癱倒在地的半牛人全身,火光搖曳之中,只見那畸形的腿開始伸展開來,漸漸的變回正常人的腿腳,不再是堅硬的牛蹄,而是展開的,有著五根腳趾的腳掌!毫無疑問,那些半牛半人的怪物在朝陽的照射下,已然開始漸漸的恢復人形,這個過程無疑是異常痛苦的。但是就算是恢復了人形,也掩蓋不了他們曾經做下的獸行,只是扭曲著支離破碎的身体,在那些冤死的姑娘殘骸化為的屍蠟所引起的熊熊烈火中苦苦掙扎,直到化為焦炭!

而那些已然跑進密林的半牛人,卻不得不為逃避無處不在,追魂索命的蠟屍而疲于奔命。他們畏懼陽光,害怕被陽光所灼燒,但隱入林中,卻難逃在密林的陰暗角落中被蠟屍圍追堵截的命運……

魚姬的眼光落在那一片蒼翠的密林上,喃喃言道:“正所謂風水輪流轉,曾經不見天日蒼蒼茫茫的天盲山,終于從他們的庇護所,變成了他們的煉獄。被他們欺凌伐害的弱女嬰孩,而今卻成了他們一生的噩夢……咱們走吧。”

龍涯遙指遠處山下半牛人的村落道:“那里還有十來個被當做奴役的婦人,咱們總得把她們也帶出去。”

魚姬嘆了口氣,搖搖頭:“那里我們已經不用去了,現在這天盲山中,還平安的,也只有我們几個了。”

龍涯一驚:“你的意思是,她們都已經……”隨后心念一動,心想之前木大娘與那些怪物以死相搏,早讓那些怪物膽戰心驚,這等凶殘成性的怪物,怎會還留著那十來個可能隨時會和他們同歸于盡的冤家對頭在身邊?如此一來,這天盲山中無論男女人獸,也都是難逃盡滅的厄運……

魚姬一行人順著山路走下山去,到了早已斷掉的懸橋邊。此時太陽已然高懸當空,四野皆是一片光亮。身后的天盲山中不時傳來一兩聲瀕臨死亡的慘叫,但很快也就被懸橋下的潺潺水聲所掩蓋。捆龍索已然搭好了薄如蟬翼的懸橋,將魚姬等六人接引至對岸。龍涯與燕北辰自灌木中將先前救出的兩個女孩子攙扶起來,明顏魚姬上前搭手,一行人朝著遠離天盲山的方向而去。這個煉獄一般的地方,無論是誰都不會願意再多停留片刻,而斷掉的懸橋也切斷了一切通往這人間煉獄的道路,不會再有人無意間闖入這里,也不會再有人,可以走出這片充滿絕望的天盲山……

轉過溯源鎮,但見滿目瘡痍,房屋焚毀,地上也有不少血跡,可是卻不再有人。經歷千年風雨的鎮前的石牌坊下填上了大片大片的新土,浸潤著血漬。無論是躲在自己家里瑟瑟發抖的平民也好,是在暗夜中揮舞著鋼刀助紂為虐的捕快也好,都如同晨間山中的水汽一般,消失無蹤,只余下滿地狼藉,一溜整齊的馬蹄印和人的足跡遠遠的指向捕快們運送被拐的姑娘們而來的方向。

忽然聽得一陣蹄聲,卻是明顏自旁邊的密林后駕出一輛驢車來,想是之前運送繡女所用,藏在林中未被屠村之人發現。待明顏將驢車趕到近處,魚姬已然搭手,和明顏一道,將那三個身懷六甲的苦命女子扶上驢車,正要轉頭呼喚龍涯與燕北辰,卻見龍涯蹲在那一大片馬蹄人跡邊眉頭緊鎖。而后他轉頭看看正抱著孩子的燕北辰,開口說道:“看來花錢請你的人,還另外做了手腳,屠村的應該是駐邊的守軍。”

燕北辰轉眼看看龍涯:“我只是知道為人父母者,無論有多窮凶惡極都好,舐犢之情都一般無二。只不過我的能耐只可以殺掉伐害我孩子的怪物,而有錢有權的,則可以遷怒于其他相關的人,是使銀子雇我這刺客也罷,以權謀私調動守軍屠村也罷,一無證據,二無活口,那些已然不是你可以管的了。”

龍涯嘆了口氣:“你說的沒錯,這個的確不是我可以管得了的了。更何況這溯源鎮的人落得如此下場,也並非無辜受累。真要清算起來,他們對那些被送進人間煉獄的姑娘們所作的事,也一樣是罄竹難書,不可原諒!”而后慘然一笑,神情激憤:“那些可憐的姑娘客死他鄉,難道只因不似那不知自愛、自尋死路的紈绔子弟一樣,有一個位高權重呼風喚雨的父親?不然早就可抽調守軍,屠山救人。同是人命,怎會如此天差地別?這一路奔波,几番歷險,當真是無味之至。”言語之間不由得几分抑郁難舒。

魚姬搖頭嘆息一聲:“龍捕頭此言差矣,這驢車上的三位姑娘何嘗有什麼位高權重的大靠山?而今不是一樣脫離那人間煉獄麼。若非你與這位燕兄一再堅持,只怕也和那些苦命的姐妹一般殞命天盲山中。關鍵不在是否有權有勢,而在于肯不肯做。正如那陰翳千年的天盲山之所以可以藏污納垢,成為那些滅絕人性的怪物的棲身之地,也只是因為外面的陽光從頭到尾都沒有照進去過。或者,他們嘗試著走出來,走到陽光下,經歷一番灼痛之后,也一樣可以恢復人形,了斷那活該被人詛咒的宿命。可是他們怕痛怕陽光,所以繼續危害人世,招來這等全族覆滅的厄運,也是與人無尤。龍捕頭又何必為這等事而自尋煩惱?”

龍涯聞言苦笑一聲,咀嚼著魚姬所說的話語,心想這三個姑娘雖活著出了那天盲山,但以后的路,卻不知應如何去走,外間的風雨凌厲,世途艱險,要坦然面對以往的不堪只怕也是千難万難吧。隨后轉眼看看燕北辰:“燕兄不知有什麼打算?”

燕北辰摟著那個一直用小手環住自己脖頸一刻也不放開的孩子,沉默許久也是慘然一笑:“既然找到了孩子,日后自然是好好陪伴她保護她,盡一個父親的責任,以后江湖上,自是沒有我這一號人物了。”說罷抱著懷里的孩子,轉身朝另一個方向走去。

“我想,他會是個好父親。”龍涯看著這對毫無血緣關系的父女相互依靠的身影越來越遠,不由得心有戚戚。真正的燕夜來殞命天盲山中,而這個無依無靠的啞孩子已然成了拯救燕北辰不至于瘋癲崩潰的唯一一根救命稻草。天盲山造就的悲劇不可避免的延續到將來,所幸他們可以彼此羈絆相互拯救,總算是不幸中的大幸。想到此處他彎腰拾起駕駛驢車的長杆,坐在駕位上,看看車上的魚姬和明顏:“回汴京麼?”

魚姬微微頷首:“這是自然。快走吧,什麼地方都比這里來得干淨。”

龍涯轉眼回望遠處蒼蒼茫茫的天盲山,長長的吐了口悶氣,忽而心情卻輕松了許多,或許魚姬說的沒錯,世事難以强求,別人的路如何走,沒有人可以操控,唯一可控制的,也只有自己而已。即便只是一場權勢或力量的角逐,但做與不做卻是至關重要的一環。雖然他的作為僅此而已,但比之那些身處高位卻屍位素餐的人來說,已然是俯仰不愧于天地,這也就足夠了。

車輪滾滾絕塵而去,早把那充滿罪惡的天盲山遠遠的拋在了后面,這片延續千年罪惡的土地,總算是靜了下來,永遠的湮沒于大片大片的崇山峻嶺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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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桃隱刀(1)

銅盆里的火依舊很旺,唯獨是紅泥小爐上溫的酒水盡了又添,添了又盡,已然換了好几茬。

三皮聽得魚姬龍涯說完天盲山的舊事,也不由得唏噓不已,只是這家伙忽而眼珠一轉,露出几分壞笑,一時間得意起來,兩肩不斷聳動。

明顏見狀在他頭上重重的敲了一記:“你這家伙,又在尋思啥呢?”

三皮晃晃悠悠的站起身來,叉著腰一臉陰翳的咬牙笑道:“嘿嘿,這些年來也受了你不少閑氣,此番還不有仇報仇,有怨報怨!”說罷手掌一攤,只見掌心上一堆花花斑斑的蜘蛛,八條長腿細毛密布,顫顫巍巍好不怕人!

魚姬驀然睜大雙眼,還沒反應過來,三皮手一揚,已將掌心里的蜘蛛朝魚姬劈頭蓋臉的擲將過去!

龍涯心想這小潑皮故意撩撥魚姬,可不是找死麼?于是下意識的翻袖一兜,將那些蜘蛛截下一大半,盡拋甩在地,唯獨几只漏網之魚已然奔魚姬面門而去!

魚姬尖叫一聲,驚惶之間朝后退去,抓起身后的酒瓶猛地一甩,拋出一道雪亮的水線,一時間“呼”的一下迸裂開去,形成一大片水霧!

三皮甩出的蜘蛛一碰上水霧便紛紛掉落在地,叩叩有聲,再一眼看去,卻是些花生栗子之類的干果。

魚姬發現上當,正要收回水霧,但到底是慢了一步,只見打橫坐在左右的明顏和龍涯已然被澆了個透心涼,渾身上下濕漉漉的如同才從河里撈起來一般。

明顏與龍涯轉眼看看立在一丈之外的三皮,同時吐出澆在口里的酒水,一個個緩緩站起身來,摩拳擦掌一言不發。

三皮本想惡作劇一番,不想卻殃及明顏龍涯兩人,見得這般情狀,也覺得有些不妙,一面訕訕賠笑道:“我也是看太沉悶了,所以開開玩笑……”

明顏咧嘴干笑兩聲:“哈—哈—,真是好好笑。”說罷瞟了龍涯一眼:“你覺得好笑麼?”

龍涯嘆了口氣,手指捏得啪啪作響:“我覺得其實還可以更好笑一點。”

三皮頓時冷汗淋漓,正要轉身逃跑,卻覺著腳下一軟,一物已然飛速的纏上身來,卻是魚姬放出捆龍索,捆龍索就像一條異常靈活的長蛇,眨眼間已然將三皮五花大綁,猶如端午節的大粽子一般,下一刻已然懸在了橫梁之上來回晃蕩。

三皮不是第一次吃捆龍索的虧,自是知曉越是掙扎,越是難以脫身,也只好哀哀告饒:“各位大哥大姐,小孩子不懂事,何必這般較真呢?”

龍涯將手一攤:“小孩子?几百歲的狐狸精是小孩子,我情何以堪?”

三皮見狀忙賠笑對明顏道:“顏妹,顏妹,我可一向待你甚好,打不還口,罵不還手,任勞任怨。這當儿,好歹也幫我說說好話……”

明顏伸手在三皮肩膀上掐了一把:“給我閉嘴,說什麼任勞任怨,哪次不是偷懶耍滑,撂一大攤爛攤子給我收拾。”

三皮拖著哭腔嚎了起來:“你們……你們不要這麼過分啊……你們怎麼可以這樣子聯起手來欺負我?”

龍涯嘖嘖咂舌,伸手拍拍三皮的肩膀,不無同情的說道:“我想你一開始就搞錯了。我們絕對沒有聯手欺負你的意思,只不過……”

“只不過每次都碰巧做了一路,”明顏面露幸災樂禍之意,把龍涯的話接了下去:“其實我們是分別欺負你的……至于為什麼,那就要問問究竟是誰吃嘛嘛不剩,做嘛嘛不成,整天無事生非討人嫌了,你倒是捫心自問,這些年來到底做出點什麼有用的事來,哪怕只有一件,咱們這次就放過你。”

魚姬搖頭嘆了口氣:“貓丫頭,你也太難為他了。還是改餐牌吧,明天店里供應清蒸狐狸,好歹也讓這廢材狐狸派上點用場。”

三皮聽得這話,不由得嚎得更加慘烈起來:“我好歹也是受命于天的天狐后裔,你們居然……”

此言一出,魚館里頓時靜了下來。魚姬盯著三皮看了許久,一臉糾結之色的說道:“虧得你也好意思報家門,這幅不成器的模樣可別說你是炎刀天狐白隱娘的儿子。”

三皮的臉瞬間漲得通紅,就如同被烙鐵烙了一記似的將身子猛地一竄,尖聲吼道:“那個女人何足道?不過只是利欲熏心之輩。狠心拋下幼子,自己倒飛升天界做了勞什子的上仙,這算哪門子的母親?”

原本一直拿筷子戳三皮脊梁的眀顏不由得一驚,平日里無論自己如何欺壓三皮,他都不曾如此氣惱,不想魚姬不輕不重的一句話就使得三皮如此激動。從當年她闖鹿台崗的密林盜取雙生花結識三皮以來,便一直是敲敲打打的胡鬧過來的,雖然大家相聚傾城魚館也有數年,但卻從沒聽三皮說過關于母親的事,加上尋常時候這小潑皮耍潑耍賴混到了極處,就好似石頭里蹦出來一般全無教養,也就壓根沒想過他還有母親在世。而今聽他所言,他母親白隱娘已然飛升天界,且是棄當時尚且年幼的他于不顧,細細想來這潑皮狐狸倒甚是可憐。想到此處,眀顏默默的放下手里的筷子走到魚姬身邊低聲問道:“掌櫃的,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魚姬皺著眉頭和三皮對視一陣,一字一頓的說道:“沒想到你一直在為此事耿耿于懷。我與你母親早年有一面之緣,雖然飛升之事我並未親見,但至少有一點我是知道的:如果有得選擇,她是絕對不會離開你,而成為那位無上尊神的奴仆。”

三皮心中氣惱,哪里聽得進去,只是扯開嗓子嚷道:“做上仙何等逍遙自在,又有什麼難抉擇的?一去數百年杳無音信,只顧著享樂,自然不記得還有個儿子在下界顛沛流離……唔……”

話沒說完,一張抹布已經准確無誤的塞進了三皮的嘴里,一直在一旁沉默不語的龍涯嘆了口氣:“還渾上癮了你?一把年紀,奈何還跟個几歲大的娃娃一樣胡攪蠻纏。先安靜一點,魚姬姑娘一定會把她知道的真相告訴你……是吧?”這最后二字倒是對著魚姬說的。

魚姬見龍涯眼中露出些許狡黠之色,如何不知他是在幫三皮套話,于是搖頭低笑一聲:“好了,別裝模作樣了,誰不知道你們哥倆好,也不用把你問供審犯的招數耍到我頭上吧?”

龍涯哈哈大笑:“不敢,不敢。只是凡事都有因果,如果白隱娘並非拋棄孩儿而是另有苦衷,三皮這小子豈不是平白無故錯怨了自個儿老娘几百年?不妨當做一個故事說說,幫三皮解開心結也算是一件好事。”

魚姬看看龍涯,又看看三皮,轉身坐回桌邊:“並非是白隱娘棄你不顧,事實上每個受天君冊封且飛升天界的人都會斬斷塵緣,前事盡忘。好吧,這故事得從五百多年前白隱娘還未得到妖刀桃隱,成為威震狐界的炎刀天狐之前說起。”

1.鑄師斬魄

隋大業六年,東都洛陽。

從正月十五夜開始,街頭便開設了盛大的百戲場。

有在兩根旗杆之間牽上細繩,在離地數丈的繩索之上表演走索的;也有舉著數十斤重的銅鼎上下拋甩,輕若無物,被稱作打鼎的把式;有扮作猴儿在場中倒立、翻滾,沿竿攀爬的;也有舞刀弄槍耍劍飛刀之類的活計;有的索性圍起場子蹴鞠為樂,只把皮球耍得如同粘在腳上一樣滴溜溜旋轉;或是諾大几個火圈並立,人在圈中來回穿越,險象環生卻毫發無損的;踩高蹺的優伶聲色俱佳,身披彩衣的侏儒怪誕而詼諧,乃至吞刀吐火,懸繩登天等等奇人異术,可謂千奇百怪,超乎尋常。

戲場周圍五千步,有一万八千余人奏樂,聲聞數里,燈光照耀如同白晝。舉行如此嘆為觀止的慶典的原因很簡單,只是大隋的國君的一道聖旨。為了向西域的使者商賈炫耀大隋帝國的富足,在街頭上演百戲之余,煬帝還勒令洛陽點綴市容,把城內外樹木用帛纏飾,市人穿上華麗服裝,甚至賣菜也用龍須席鋪地。倘若有西域的商人走到飯館門前,主人便請他入座,醉飽出門,不取分文,若是問起原因,几乎都是清一色的拍著胸口道我大隋富擁天下,飯店酒食照例不要錢云云,口徑一致,唱腔標准。天下當然沒有白吃的午餐,不過是拿著國庫的銀兩裝著大隋的門面。同樣的謊話重復多次,有人信,也有人不信,不過能白吃白喝,誰請的客又有什麼關系,也自然不會有人去捅破那層亮堂堂的窗戶紙。

如歸酒坊之內一干胡商的唏噓贊嘆聲不絕于耳,一旁卻傳來一聲冷笑:“這數九寒天大隋也有不少衣不蔽体的窮人,為何不將纏樹的繒帛做衣給他們穿?”

人聲戛然而止,眾人都齊刷刷的朝說話之人看去,只見一個身材魁梧的青年男子立在酒坊門口的櫃台邊,身披一件黑油發亮的熊羆大麾,內里卻是赤膊穿了件黝黑的鋼甲兩襠鎧,肌肉糾結的手臂將一只碩大的葫蘆放在櫃台上沉聲喝道:“店家,打酒!”

正如他所言,此時天寒地凍,尋常人多是捂上厚棉袍,還得借酒驅寒,唯獨是此人赤膊著甲,反倒無半點寒冷之感,古銅色的肌膚儼然騰著一抹白氣。他沒有綰發髻,一頭粗韌黑亮的散發只是隨意的用一條獸皮帶束在腦后,一身裝扮胡不胡,漢不漢,但相貌卻是極其周正,劍眉入鬢,一雙虎目在洛陽城中瑰麗的燈光映照下反而顯得出奇的冷清銳利,如同刀鋒。看到眾人呆若木雞的神情,他眉峰微皺,不耐煩的重復了一句:“店家,打酒!”

老板回過神來,忙上前接過葫蘆交給店小二前去打酒,不多時灌滿葫蘆送回來遞到那人的手上。那人從腰間的褡褳里摸出一錠銀子扔在櫃台上,拎了葫蘆轉身走出門外,彎腰自地上單手抱起一大塊暗青色,石頭也似的物事,徑直朝人流擁擠的街道而去。

眾人看得分明,他手里的是一大塊銅錠,少說也是上百斤重,居然如此輕松的單手攜走,可見臂力驚人。那一群胡商也是走南闖北見過不少世面,而今在洛陽街頭見得此景也不由得橋舌難下。

“鈴鈴鈴”几聲細碎的銀鈴聲響起,一個婀娜的身影出現在酒坊門口,石榴裙動露出一小段纖細而白皙的腳踝,一縷紅色絲帶系著三只小巧的鈴鐺。但很快,酒坊里的人們再度異口同聲的爆發出驚嘆之色,因為接下來映入他們眼簾的遠比剛才那個男人更不尋常。

那是一個極其美艷的少女,很奇怪,通常太年輕的女孩子長得再漂亮,充其量也只能稱為精致,很少有那種奪魄勾魂的狐媚感覺,可她是個例外。一雙微微上挑的美目眼波流轉.微微泛出些碧泠泠的光澤,雖只是不經意的從酒坊里的眾人臉上掃了一眼,卻使得這里的人一個個如同被人下了迷藥一般痴痴傻傻,似乎魂儿瞬間被勾走了一大半一樣。

那少女娥眉微顰,左顧右盼,似乎是在找人,直到眼光落在已經彙入人海的那個青年男子的背影上方才松了口氣似的,輕巧的邁步緊跟而去。

細碎的鈴聲漸遠,酒坊里的人們方才如夢初醒,再眨眨眼,剛才的種種早已消失不見,相互對視良久,竟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人間沒有這般尤物,而通常這樣熱鬧繁華的夜里,聽說會有一些媚人的妖精出沒,想來這回是碰巧瞥見了……

男子一手攜著銅錠,一手拎著葫蘆,一路慢行離了洛陽城,將那一城的喧囂繁華盡拋身后。他從來都不是好熱鬧的人,這個時候來洛陽一是因為酒喝完了,二是因為鑄兵器的銅耗盡,不得不來這花花世界補充材料。

他是一個專門鑄煉兵器的匠人,跟其他的匠人不一樣的是,他所鑄的並不是尋常的兵器,因為他的每一個顧客都不是凡人,而是地界的妖魔。這項絕技已然讓他在充斥著凶魔惡妖的地界里微妙的立足了一千年。無論多凶惡的魔頭在聽到鑄師斬魄的名頭的時候,總會有意無意的賣上几分人情,畢竟身在地界摸爬滾打,說不得就有有求于他的時候。當然,他也不是每一件生意都接,然而得到他淬煉的兵器的妖魔無疑都能成為稱霸一方的頑主。不過關于斬魄,卻無几人人清楚他的來頭,眾所周知的僅僅是他以桃夭鄉為家,結廬鑄刀。

可關于桃夭鄉一切也只是個迷,自打斬魄記事以來桃夭鄉就籠罩在無形的結界之中,所以即便不少人知道該地的具体位置,也無人能擅自進入,除非得到他的允許。真要細數起來,也只有那几個有幸得到他鑄煉兵器的妖魔而已。不過對所有和他打過交道的妖魔而言,這個陰翳而傲慢的鑄師是個異數,因為他的模樣不露半點妖形,舉動習性太像凡人。或者應該說,他原本就有一半凡人的血統。

自從一千五百年前天地浩劫初定,至高無上的天君便立下金科玉律:三界上下等級森嚴不容逾越。于是為數不多的跨越種族而出生的生靈被視為一出生便背負原罪,三界之中最低賤的孽物。像斬魄這樣身處地界,卻有凡人血統的‘孽物’被稱作妖族凡裔,處處低人一等。幸運的是憑著那一手出色技藝,斬魄並不至于象其他的妖族凡裔一般無立錐之地。

離了有人煙之地,斬魄腳程很明顯快了很多。縮地成寸的法术只是些微末把戲,不過也挺有用。他獨居的桃夭鄉遠在洛陽以南千里之遙,但來回之間也只需要一盞茶時間。待到進入那一大片位于深山之中,一年四季都桃花盛開的山谷,就可以看到他的草廬和草廬后面鑄坊高高的風箱與煙囪。

桃夭鄉曾是他父母相守之處,四季都盛開的桃樹全是他們當年種下,距今已然一千五百年。而桃夭正是給予他一半凡人血統的母親的名字。他是遺腹子,父親在那場六道浩劫之中殞命之后,母親在這片桃林獨自撫養他,直到百歲壽終,便葬在這片林子里。所以,這里既是家,也是塚,對于一個為三界所不容的妖族凡裔而言,並沒多大分別。

斬魄從緋色的桃林中走過,不時踏中散落在林間草地上光澤璀璨的珠寶玉器,那些是前來拜求兵器的妖魔們送上的禮物,不過對他而言,不過是些死物,就跟地上的碎石沙礫沒多大區別。熊羆大麾帶起的風卷下枝頭的桃花瓣在皎潔的冷月下四下飄散,美得不可思議,只是他沒心情看,誠然,再美的風景,一連看上一千五百年,也難免習以為常。他沒有進草廬,只是脫下身上的熊羆大麾扔在草廬前的竹躺椅上,就從草廬前繞過直接去了后面的鑄兵坊。

鑄兵坊里的氣溫遠比外面高很多,因為爐里的銅汁已經汩汩的沸騰了三個月,映照得棚頂也是一片金黃。新弄回來的青銅錠也已經被他放進了沸騰的銅液中,斬魄看著發亮的熔液吞沒那塊碩大的銅錠,發出細微的吱吱聲,而后騰起一團黃白之氣,那是雜質被被高溫煉化的必然現象,很快也就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清白之氣。這說明他此番帶回來的也算是一塊純度很高的銅材。

斬魄伸手解開身上的甲胄,赤膊走到風箱前,伸出肌肉糾結的手臂開始拉扯那高度比他高出三倍的巨大風箱,隨著他不緊不慢,卻强而有力的拉扯,爐火很明顯的快速升高,爐里的銅汁沸騰的聲音更盛,三個時辰后清白之氣漸轉為純青色,就像是一片浮動的青光,將周圍一切都映得一片幽碧。斬魄赤裸的脊背上已經密密的覆蓋了一層汗珠,卻依舊在有條不紊的拉著風箱,似乎半點也不知疲累。而這個時候,原本喧囂的爐子已經漸漸的靜了下來。他停下了手里的動作,走到爐邊凝視片刻便伸手絞動爐邊的絞盤,巨大的熔爐緩緩傾斜,一道浮動著青碧之色的液体從爐口傾倒而出,緩緩注入早已准備好的陶模之中,只待它緩緩凝固冷卻,一把新鑄的青銅劍便初見雛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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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17 14:15:09 |顯示全部樓層
第24章 桃隱刀(2)

一切很順利,斬魄長長的吐了口氣,伸手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水,卻將目光投向鑄坊外隱現晨曦的桃花林,而后沉聲喝道:“出來!”

先是一陣短暫的沉默,接著一陣細碎的鈴聲響起,不速之客慢慢的從交錯而茂密的桃林中走了出來,一雙纖細的素手不由自主的拽著那幅艷麗的石榴裙,那精致的面容上的神情卻尷尬而緊張。她張了張嘴,卻又糾結了一陣似乎沒想好說什麼,最后還是沒有出聲。

斬魄看看站在自己眼前的美麗少女,在眼中閃現過一絲驚艷之后又恢復了平靜,低頭繼續觀察陶模中正在冷卻的劍胚,冷冷言道:“我這桃夭鄉向來少有人來,你是專門來看我的,還是特地來讓我看你的?”

雖然他的問話有些無理,也有一些繞口令似的好笑,總算還是讓那少女稍稍定神:“你就是鑄師斬魄?”

斬魄嘴角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譏諷笑意:“如果我不是,你又何必從洛陽城跟了我千多里地到著這里。我不喜歡拐彎抹角,你找我有何事?”放她進入結界,也因為這份好奇,這麼多年來,能在喧囂鬧市中被人認出並尾隨回桃夭鄉,這還是第一次。他有必要弄清楚究竟是什麼地方出了紕漏:“還有,你是怎麼認出我的?”

“還記得羈云灘的慕茶嗎?”那少女低聲言道:“他告訴我在長安的集市上可以找到你,只要有上好的鑄材在市面流通……”

“慕茶?”斬魄想了想吁了口氣:“原來是那只蛤蟆,几百年前倒是受過他的恩惠,所以免費為他鑄煉過一把長鞭。看來你跟他很熟,不然他不會把我的事透露給你。”慕茶的為人斬魄倒是有几分心折,也自然對那少女稍稍放下一些戒備。

“慕茶與我本是世交。”那少女開口說道:“他說如果這世上有人能幫我解開眼前的困局的話,那個人一定是你,鑄師斬魄。”

斬魄笑了笑:“那只蛤蟆也太看得起我了……說吧,你找我究竟有什麼事?”

那少女微微躊躇,而后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似的深深的吸了口氣:“我想你替我鑄一把刀。一把可以斬殺北疆狐王赤饕的妖刀。”

赤饕是北疆狐界的王,雖是自封,但從立國到如今營營數千年,實力日漸壯大,終在近千年間可與昔日受命于天而統領狐界的天狐一脈分庭抗禮。天狐一脈本是昔日守護六道的六神將之一木靈敷和的近衛軍之一。六道浩劫之后,木靈隕滅,地處南方的天狐一脈也開始日漸衰弱,此消彼長之下,反倒是北疆狐國更為興盛。雖然同屬狐界,但與提倡自我修持,性情祥和的天狐不同的是,赤饕和他統領的北疆狐國崇尚暴力,放任欲望,就算在地界的一干妖魔之中,也算是聲名狼藉。那樣的混世魔王,沒有相當的斤兩也沒人願意去沾惹半分。可眼前的少女卻有除之而后快之心,未免太過不自量力。

斬魄歪著頭專注的看了她一眼,冷冷的蹦出三個字:“憑什麼?”

那少女咬咬下唇:“你開個價吧,無論你要什麼奇珍異寶,我都可以找來給你。”

斬魄冷笑一聲:“那些死物我拿來有何用處?外面的林子里已經扔了不少,不稀罕。”

那少女默然,沉默一陣開口言道:“那你有沒有什麼仇敵,我可以幫你解決掉。”

斬魄哈哈大笑:“你要有能耐解決我的仇敵,又何必倚仗我鑄造的妖刀?我發覺你是來說笑的。”

那少女眉心微皺,既是氣惱又是無奈:“那你究竟想要什麼?我說了,只要你能為我打造一把妖刀,我什麼都可以給你。”

“包括你自己?”斬魄走到那少女面前,伸手托住她那精致的下巴,微微眯縫雙眼喃喃言道:“在我看來,你倒是比那些珠寶更迷人。”

對于斬魄的孟浪舉動,那少女並沒有多大的意外:“這不奇怪,我本來就是只狐狸,迷人是必然的。”說罷微微側身,纖細的手指勾住胸前的絲帶一拉,那襲紅裙已然飄然落地,一副妙曼而雪白的胴体裹在一件素色紗衣里,玲瓏浮凸若隱若現。她的雙眼冷冷的迎上斬魄的雙眼,眼中滿是了悟。很明顯,她已經豁出去了。

少女的舉動遠遠超乎斬魄的意料之外,眼前的景象來得太突然,反倒讓他有些不知所措。那只該死的蛤蟆到底給他指了個什麼樣的人來啊?他心里嘀咕著下意識的轉過臉去,裝作專注于劍胚的模樣踱了几步,趁機按捺住心頭蠢蠢欲動的滿腔綺念,依舊冷冰冰的說道:“狐狸果然是狐狸,你經常拿自己的身体去換你想要的東西嗎?”

那少女又一次緊緊的咬住了下唇,唇邊浮起一絲刺眼的殷紅,眼神屈辱而憤怒,但語調卻是極力的保持著平靜:“不是,我只是打算拿自己的身体換取一絲希望,如果可以得到你鑄造的妖刀,我的勝算或許會大很多,甚至可以掙脫束縛獲取自由。”

斬魄漫不經心的笑笑,開口問道:“你現在不自由嗎?”

那少女嗤笑一聲:“自由?如果換成你,因為所謂的天意就必須嫁給一只行將就木的老妖狐,還要連帶賠上一族人受人奴役,低人一等。你會覺得自由嗎?”

斬魄轉過身來看著眼前的少女倔强的眼神,喃喃言道:“我想我知道你是誰了。你是白隱娘,而今天狐一脈現今的當家。據傳天君下詔將你配予北疆狐王赤饕,大婚之日就在下個月初五。這事在地界已經傳得沸沸揚揚。不少妖魔閑來無事紛紛開了賭局,賭你嫁過去多久就會守寡。”他向來沒有為別人著想的習慣,所以這話說的分外難聽。

那少女的臉瞬間變得慘白,許久才緩緩言道:“沒錯,我是白隱娘。但是我絕對不會順從所謂的天意嫁給赤饕,我命由我不由天,憑什麼要讓一個不相干的人高高在上的支配我的命運?”

這話雖輕,卻如大呂洪鐘一般撞向斬魄心頭,尤其是那句‘我命由我不由天’更是道盡他心中所想。雖說他在桃夭鄉安身立命,妖魔們來求兵器的時候固然是畢恭畢敬,卻也因為妖族凡裔的出身使得他不為任何部族所接納,種種緣由只是因為那個高高在上,掌控三界眾生的天君的一句話而起。天君視混種為孽,則他這樣的妖族凡裔也就成了三界之中最低賤的生物,如他一般有安身立命的時運的並不多,更多的是被驅逐被欺凌甚至連性命都無法保存的可憐蟲。如果說這就是至高無上的天意的話,這非但不公平,簡直混蛋到了極點!

斬魄深深吸了口氣,暫時平復心頭的激憤,繼續問道:“據傳天狐后裔專職看守鹿台崗內的雙生妖花,每一任看守者功德圓滿都可飛升天界成為上仙,你的父親白琚也早已得證仙道,怎麼可能就這麼看著自己女儿終生盡毀?”

白隱娘悲嗆一笑:“什麼得證仙道羽化成仙,那不過是一個天大的騙局。前來傳旨的就是白琚,但這個白琚卻並不是從前那個疼愛我的父親,我不知道在天界發生了什麼,但事實上,除了長相一樣外,他的言行舉止完全變了一個人,不對,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傀儡。盡管他比以前强大,但已經沒有了自己的主張,甚至是記憶。就為了替天君收編北疆狐國的勢力,他居然可以眼睛都不眨一下的讓自己的獨生女儿嫁給赤饕那個可惡的糟老頭,甚至能默許赤饕以我族族人的安危要挾我就范。”

斬魄搖頭嘆了口氣:“很遺憾,不過就算你有我鑄造的妖刀,也不可能跟天君抗衡。”

白隱娘咬牙道:“我不用跟天君抗衡,只需要在成婚當日斬殺赤饕即可。他膝下子嗣不少,無一不是心懷鬼胎之輩,若是走到那一步上,少不得爭權奪利各自為政。赤饕一死,北疆狐國必亂,天君收編北疆狐國的如意算盤必然打不響,此后要號令地界為數不少的狐精狐怪狐妖,依舊得依仗我天狐一脈。有這一層關系,我才能自保之余維持天狐一脈不至于就此覆滅。”

斬魄專注的看看白隱娘,而后嘆了口氣:“勇氣可嘉,不過我也不會因為你的几句話就改變我的立場。穿上你的衣服離開吧,在我看來一個女人為了把刀吃虧給我也不是什麼明智的決定。”

白隱娘錯愕的看著斬魄:“你這是什麼意思?莫非就因為我是女人,所以無論我付出什麼你都不肯為我鑄刀?”

斬魄笑了笑:“自我鑄造第一把兵器到現在,每隔几年都會有人來求我幫他們鑄造兵器,不過在千余年間我總共只替七個人打造過兵器。這七個人無一例外都是修行千年的强悍角色,而他們的兵器之所以威力驚人,大多數是因為鑄兵的主料都是來至他們自己的身体,所以可以與自身法力相輔相成,發揮最大的威力。比如說五百年前修羅澤一戰成名的新妖王鼉刖所持的斷山锏,就是以他自身鼉尾鑄煉而成。即使是給你指路的那只蛤蟆也非泛泛之輩,那把金鞭可是他宰掉潛伏哀牢山數千年的金剛虯,再以虯骨加上自身鮮血煉就。而你……狐狸始終只是柔弱的妖精,一開始就不具備鑄造妖刀的利爪尖齒,而以你這數百年道行,也不可能走那只蛤蟆的路子。退一万步,這等世道,就算是比你更强的妖怪面對不可逆轉的‘天意’都只有低頭的份儿,我勸你還是彎腰俯就,何必行那螳臂擋車之事?”

白隱娘聽的斬魄一番言語,不由得心頭一片晦暗,只是呆呆的立在當場。

斬魄無意看她眼中涌動的悲涼與失落,只是轉身回到爐前,陶模中的青銅劍胚已然冷卻,他自一旁將成形的劍胚取出握在手中端詳片刻后惋惜的搖搖頭:“到底只是一塊普通的銅料,再怎麼鑄就,也成不了大殺器。”說罷兩手握住劍胚兩端勁力猛吐,只聽得‘鏗’一聲,那上好的一把劍胚已被他生生而折成兩段,碎裂崩開的銅屑四散,有些吸附在他的發叢,有些飄落于地,斬魄也顧不上這些,只是把手里兩塊廢銅看也不看的重新拋回熔爐之中。

白隱娘驀然爆發出一聲尖銳的長嘶:“不!就算只是一塊普通的銅料,我也會想辦法讓它成為銳不可當的利刃。”她猛地的衝到熔爐邊伸手去撈那沾滿沸騰銅汁的劍胚,完全無懼熔爐的烈焰高溫,即使一旁的斬魄及時的將她拉開,但那只嬌嫩的玉手已然被熔爐的高溫炙傷了一大片!

“你不要命了?”斬魄有些氣急敗壞,他從來沒見過這麼瘋狂的女人:“就算你整個人跳進去,也一樣不可能鑄出你想要的兵器來,又何必如此執著?!”

手心的劇烈疼痛雖然使得白隱娘繃緊了每一寸肌膚,但卻無法改變她心中所想,她只是一邊企圖擺脫斬魄一雙鐵臂的束縛,一邊用盡全力的大聲吼道:“我是堂堂天狐后裔,豈能出賣自己的尊嚴任人擺布?既然我沒有可供煉兵的利爪尖齒,我可以像慕茶一樣去獵取更强悍的妖怪,就算是死也在所不惜!”

斬魄沉吟片刻后沉聲道:“有意思,你既然有如此覺悟,我倒是可以陪你瘋上一回。”

白隱娘停止了掙扎,抬起眼來正迎上斬魄低垂的面龐,由于他背對著烘爐的烈焰,她根本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只是聽到他緩緩的說道:“如果你能取來昆侖山神虎玄君秘密保存的熾天骨的話,我可以為考慮你打造一把能夠斬殺赤饕的妖刀。”

“熾天骨?”白隱娘雖早聽過終南山神虎玄君的威名,知道那是一頭修行數千年的雌虎所化,歷來盤踞在終南山一帶統帥十万妖魔,可謂威名遠播。自受了天界誥封之后便脫離妖籍,獲得神格,卻不似天狐一脈一般飛升天界斬斷塵緣,而是繼續留守終南山,聲勢更勝從前。但關于炙天骨,卻是從未聽聞。

斬魄繼續說道:“此事知曉的人並不多,其實那炙天骨只是一具骸骨,但經年都有天火縈繞,因為那是昔日天道六部之一赤鄴皇族中某人的遺体,至于是如何機緣巧合落在虎玄君手中也就沒人知道了。天道六部也和你們天狐一脈一樣,乃是昔日六靈輪流執掌天道所流下的六支近衛,只是所擁有的法力更為强大,尤其是火靈近衛的赤鄴皇族更是六部之中戰力最强的部族,以至于雖亡故許久,靈力仍然殘留骨殖之中。若是可以借助這股靈力,哪怕只有指甲般大小的一小塊,也能與青銅相融打造出合用的妖刀來,只是虎玄君對這副骸骨万般珍重,想從她手里盜取炙天骨完全是痴人說夢。”

白隱娘的雙眼頓時有了几分神采,這是她唯一的希望:“那好,我立刻去終南山,無論如何,我一定會把炙天骨帶回來。”說罷她轉身拾起地上那件紅艷似火的石榴裙,將足一頓,地面浮土激揚,很快便隱去了她的身影。

斬魄知道她早已憑借土遁之术去的遠了,于是搖搖頭,緩緩走出鑄兵坊,外面桃林暗香浮動,花影交疊,原本已是艷到了極致,不知為何此刻卻顯得黯淡無比。她的離去就跟她的到來一樣突然。柔弱的身軀,偏偏有著那樣倔强激烈的個性,在現在這個所有人都卑躬屈膝的時代,不得不說是個異類。他所說的炙天骨的確是可以用來打造神兵利器,只是以她的能耐根本就不可能從虎玄君那里得到炙天骨,所以他的承諾實際上也是有意讓她知難而退,沒想到她卻說去就去,一點也不考慮自己與虎玄君之間的絕對差距。如果說挑戰北疆狐國,悖逆天君意願是螳臂擋車的話,那麼對抗强大的終南山神又何嘗不是以卵擊石……不過,無所謂了,現實會教會她低頭的。

2.禁忌之器

就在他腦海中浮現那些想法的時候,卻聽到一陣細碎的聲音,啪嗒啪嗒。他猛地一抬頭,卻見几丈開外的桃林中一個小而單薄的身影正朝這里而來!

那是一個十一二歲的女童,頭頂雙髻,一身白衫,發出啪嗒啪嗒聲音的是她一雙鞋頭上綴著的白色絨球隨著她腳步邁動而上下甩動摩擦褲腳所發。

這桃夭鄉本是斬魄的住地,一直以來都籠罩在一道無形的强大結界中,如非得他允許,也不太可能任人自出自入。可眼前這個女童卻是個例外。不僅悄沒聲息的進來了,而且看著她越走越近,給他的那種感覺就越發來的奇怪,似乎完全感知不到她的存在。她不是妖怪,也不是鬼魂,更不是靈光籠罩祥云繚繞的神或仙,盡管她看起來很像一個人畜無傷的凡間孩童,但很明顯,凡人根本就不可能穿過桃夭鄉的結界,這麼優哉游哉的走到他面前。

女童抬起臉來,白皙的面龐上的五官頗為精致,只是眉目之間的神情卻是恬靜如水,全無半點孩童氣息。她抬頭看著神情錯愕的斬魄,開門見山的說道:“我想鑄一件東西。”

斬魄遲疑的蹲下身來,想要近距離的看清眼前的女童,但四目相交卻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寒戰,本能的朝后退了三步:“你究竟是個什麼東西?”

那女童忽然笑了起來:“你也太沒禮貌了,橫豎不是在罵人嗎?”

斬魄定定神,很快恢復了平時的冷漠:“問題是,你是人嗎?”這是他的地盤,何況他對不速之客向來沒什麼好感。

那女童做了個無所謂的表情:“我是什麼無關緊要,只要你給我把東西鑄好就可以了。”說罷從衣袖里摸出一個玉軸來遞給斬魄:“這圖紙很是詳盡,我想對于大名鼎鼎的鑄師斬魄而言應該不難才是。”

斬魄冷笑一聲:“你憑什麼覺得我非得接你這單生意不可?”

那女童依舊是笑了笑:“這個問題可不可以等你看了圖紙再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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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桃隱刀(3)

斬魄從她手里接過玉軸展開一看,只見上面鐫刻著一個類似圓環的物事,一共分為大小均勻的六塊扇形小件相互緊貼,每一塊上還起伏著一些大小不一的塊面,就好像是微縮的地圖一樣,咋一眼看去密密麻麻,仔細一看卻又顯得清清楚楚巨細無遺。唯獨是最外的輪廓上以上古篆書鏤刻著一些小字,再仔細看來,竟是天道、修羅道、人道、獸道、餓鬼道及地獄道!

斬魄倒抽一口涼氣,以他多年的經驗看來,圖上所刻的絕對不是一般的物事,忽然,一個名稱浮現在他腦海之中,繼而不由自主的喃喃道:“大輪回盤?”

那女童笑著搖搖頭:“那種天地生就的龐然大物你這里也不可能鑄造得出來,這不過只是一件小玩意,運轉輪回什麼的做不到,興許可以用來找個人什麼的。”

“找人?”斬魄遲疑的重復了一句:“找什麼人?”

那女童只是抬眼看著斬魄,而后緩緩的言道:“比如說拋下妻子儿子一千五百年的火靈炎啻,你的父親。”

斬魄心頭一顫,四肢再無力氣,緩緩的跪坐于地:“你……你到底是誰?”他的身世一直是個秘密,除了已經故去的母親,知道的也只有他自己。幼時母親便囑咐他寧可被當成妖族凡裔,也不可對人泄露自己的身世,以免引火燒身,可又不肯告訴他前因后果。而今卻被眼前的小丫頭說破,自不免驚詫非常。

女童嘴角微微上揚,低聲言道:“以前我是誰已經不再重要,現在我的名字叫魚姬。好了,自我介紹完了,繼續說回咱們這單生意上來。你幫我造出這個小玩意,如果運氣好的話,我幫你找到那個據傳已經遇害的父親,我想這筆買賣咱們都有好處,你應該不會拒絕我才是。”

斬魄握著玉軸的手微微發抖,眼前的女童很清楚他的底細,甚至有可能比他知道的還多。他沒見過自己的父親,只是從母親那里得知一些不多的訊息。知道他的死拉開一千五百年前六道浩劫的序幕,變相的造就三界划分,尊卑有別的新秩序。地界眾生有靈者皆為妖魔鬼怪,而他身處地界卻因為繼承了一半凡人的血統而被划為最為卑賤的妖族凡裔,往昔承受的無數不公待遇皆是由此而起。而今眼前之人卻說父親仍然在世,這如何不使他心神激蕩難平?他極力的穩定著情緒開口問道:“你憑什麼說他還活著?”

魚姬平視斬魄的雙眼緩緩說道:“我沒說他還活著,只是說可能找得到他而已。自古天地万物皆可得輪回,而六靈為六氣各自聚合而生,卻在六道眾生之外,只有聚散而無輪回。比如昔日木靈敷和為修補殘缺的六道自願散去自身靈氣歸于六道,以維系六道生機,而今可謂無處不在,雖不得聚合人形,但依舊存在。遠的且不說,你這周圍的桃林便有他殘余靈氣微聚,是以四季花開不滅。而你的父親雖然蒙難,但沒人能真正將他徹底抹殺掉。縱然如木靈敷和一般形滅神散重歸天地也必然會有跡可循,而不是憑空消失。所以我揣測他一定受困某處。而今正好借你出神入化的技藝求證一二。”

斬魄聽得魚姬所言,不由得血往上衝:“你既然知道得這麼清楚,想來當年六道大劫的前因后果你必定也了如指掌。”被人當做妖族凡裔的滋味並不好受,雖說現在人人敬他,那僅是因為有求于他,可幼時的記憶卻極度不愉快。自幼無父,而母親卻因是肉体凡胎無法與時間抗衡而撒手塵寰,成年之前的那段漫長的孤寂生活就跟其他的妖族凡裔一樣,終日惶惶不安,擔驚受怕。若一切皆因六道大劫而起,如何不讓他耿耿于懷?

魚姬搖了搖頭:“其實我知道的並不多,有很大一部分都是揣測,尚待求證。不過看而今三界的形勢,想來跟我猜的也沒多大分別。如果真能順利找到你父親的下落,才能算是真相大白。所以,你一定要接下這筆買賣,幫我鑄造輪回盤。”

斬魄默然,魚姬的理由很充分,他完全沒有回絕的余地。他轉身走向熔爐,見那兩段劍胚仍斜斜的插在滾燙的銅液之中,忽然心念一動,探出鐵夾將兩端作廢的青銅劍胚夾了出來放在一邊,而后起身轉向那碩大的風箱,伸出那一雙强健有力的臂膀開始拉扯,風喉帶起數丈高的火焰,色澤幽碧,諾大一個熔爐淹沒烈焰之中,就只剩一片青中帶白的光團。

魚姬緩緩的走到斬魄身后,將目光落在斬魄專注的側臉上,微微嘆了口氣:“雖然你跟你父親長得不太像,不過認真做事時候的神情倒是一模一樣。”

斬魄轉眼看看魚姬:“聽起來你似乎跟他很熟悉。”眼前雖然只是個黃毛丫頭,但說話的感覺倒是有几分老氣橫秋的感覺。

“算吧,不過……那麼久的事,記不太清楚了……”魚姬笑笑,伸手自懷中摸出一顆指肚大小的晶瑩明珠來,只見色澤黃褐,珠光流轉。還沒等斬魄看清楚,她已經手一揚,將那顆明珠拋進了那一團青白之色的火焰之中,只是一瞬間,那火焰頓時改變了顏色,化為一片刺眼的金色,强烈的光芒讓人無法逼視。毫無疑問,魚姬剛才在材料里加了些不得了的物事。

“那是什麼?”斬魄下意識的轉開目光,卻驟然覺得有些腳步虛浮,但很快他發現並非是自己站立不穩,而是整個大地都在劇烈的震動!他也算是見慣世面,但這樣突如其來的變故還是讓他有些慌亂,再轉眼看去,卻見魚姬在一旁尋了塊石頭坐下,雙手托腮一點也不回避那刺眼的光芒,幽幽言道:“只是很久以前一個傻子舍出的一件物事,要讓普通的青銅器成為輪回盤,可不是光靠出色的鑄工就可以的。”言語之間,烘爐里發出一聲巨響,而后大地停止了震動。

斬魄見她這般滴水不漏,心知再問下去也是沒結果,唯有將目光轉向那展開的圖卷。雖然這是頭一回鑄造兵器之外的精密活計,但對于斬魄而言,一切都是駕輕就熟,只是制模比較花費時間。三日之后,熔爐所發的光已然恢復成先前的青色,當他將沸騰的青銅汁注入那不足巴掌大的陶模的時候,一縷青光乍現,引起一陣類似龍鳴的嘶叫,强大的無形之氣呼嘯而出,那碩大的風箱已被瞬間刮倒在地。

就連斬魄自己都不由得嚇了一跳,這是以往所鑄造的殺器都不具備的霸氣,很明顯,正如魚姬所說,這次按圖鑄造的絕對不是一件普通的器物,他不由自主的開始篤信魚姬的說辭,說不定這個小玩意真能幫他找到父親的下落。

當溫度冷卻器物定型之后,陶模也隨之碎裂開來,只剩一片幽碧青光縈繞著直徑兩寸的小圓盤,雖然上面浮凸的文字紋路與圖上一般無二,但整個圓盤卻遠比他當初燒制的陶模要袖珍許多。魚姬小手微微招,那圓盤已然骨碌碌的盤旋而起,穩穩的懸浮于魚姬攤開的手掌上方,幽碧之光仿若琉璃。

“你要的東西我已經鑄出來了,可是我要的答案呢?”斬魄沉聲問道,跟魚姬相處得越久,就越覺得這個小丫頭不簡單。

“你怕我搶了輪回盤就跑嗎?”魚姬微微一笑,將懸著輪回盤的手遞向斬魄:“你要的答案也是我想知道的,不過還得要你幫個忙。想要查炎啻的下落,需要和他有血緣之親的人的一滴血。”

斬魄看看魚姬,見她不似說笑,于是言道:“這有何難?”說罷咬破食指,一滴殷紅的鮮血順著指頭蜿蜒而下。

“可不能在這里,除非你不怕將來會有人尋來毀了你的安樂窩。要啟動輪回盤,咱們還是走遠一點的好,”魚姬從懷里摸出一只小小的白玉瓶,彈開瓶塞傾倒過來,頓時一股清流順著瓶口傾注而下,瞬間在地面上彙就一個方圓一丈的水窪,正好將她自己與斬魄二人環在中央。

斬魄正覺得奇怪,周圍的景致已經發生了變化,只見腳下是一片平如鏡又無邊無垠的水域,煙波浩渺只見隱約顯出遠處的些許島嶼,最奇怪的是雖然立于水中,卻也只是懸浮于水面,並不曾沾濕半點。

“這是什麼地方?”斬魄不免有些緊張。

魚姬笑笑:“太湖。這里離你家比較遠,在這里使用輪回盤就算被發現,也不至于讓人查到你那里去。”說罷探出手里的輪回盤在斬魄鮮血淋漓的手指上一抹,那一片幽碧之中乍現一抹刺眼的殷紅,隨著魚姬嘴角翕動默念咒語,原本懸浮在魚姬掌心的輪回盤開始緩緩轉動,似乎有一根無形的軸心在控制一般,越轉越快,一時間青光大盛,而那一抹血色開始隨著輪回盤的轉動而聚集彙攏,形成一小顆米粒大的血珠,順著輪回盤上的紋理緩緩移動!

斬魄睜大了眼睛,看著血珠在輪回盤上鏤刻的字樣旁依次停留,而后繼續緩緩移動,從天道到修羅道,又從修羅道到人道,再從人道轉向餓鬼道,最后停在了地獄道的位置上,他再定眼看去,只見血珠就地浸染開來,現出螞蟻般大小的四個字來:阿鼻大城。

“地獄道……阿鼻大城?”魚姬眉頭微皺,喃喃言道:“怎麼會在那個地方?這可麻煩了。”

斬魄想要再看清楚一點,卻見魚姬手中的輪回盤驟然間放出金光,只覺眼前寒氣逼人,忙大叫一聲:“不好!”順勢閃開時只覺得眼前一花,一片黑發已然完全的遮擋住了他的視線,卻是閃身之際,束發的獸皮及一大段發叢竟不知被什麼東西瞬間削下!

魚姬眼明手快早將手一松,那輪回盤頓時落入水中,金光到處,竟然乍現無數細長扁平猶如劍鋒的銅刺!

銅刺異常鋒利,但一旦入水,也就立刻停止了變化。只是魚姬與斬魄的身体也頓時失去平衡,同時沉入水中,跟那滿是銅刺一般的輪回盤一起沉向湖底。

斬魄冷不防嗆了口水,連忙划動手足穩住身形,只覺水寒如冰,尤其是一頭濕發緊緊貼附在后頸更是難受非常。再一眼望去卻見魚姬好似一條靈動的游魚,緊緊尾隨正在下沉的輪回盤而去,一雙纖細的小手探向那滿是鋒利銅刺的物事,指縫之間泛起銀白色的微光。那些銅刺一碰上銀光,立刻倒縮回去,迅速的變回原來的形狀。

斬魄大吃一驚,心想那玩意是自己一手鑄造,怎會不知還有這等機關?此時魚姬也已經浮出水面,那小小的圓盤已經回到了她的手掌上,只是濕漉漉的不斷滴水,她歪頭端詳手里的輪回盤,嘖嘖嘆息道:“好險好險,差點著了別人的道儿。”言語之間,將食指探到輪回盤輪回盤中央的圓孔之中順勢轉了轉,那一指寬的孔徑居然順著她的旋動而漸漸放大,轉眼間化為一只顏色幽碧的手鐲。她將輪回盤化作的手鐲套在腕上,轉眼看看斬魄:“這里不安全了,咱們走吧。”言語之間,他們腳下的水域開始出現動蕩的漩渦。

斬魄眼前的一切再次驟然更改,從煙波浩渺的湖泊再度回到桃花繁盛的桃夭鄉。要不是還能很明晰的覺察到全身濕透寒徹骨髓的不適感,剛才的一切几乎被他當成幻覺。他呆立一陣,沉聲問道:“剛才究竟是怎麼回事?”

魚姬嘆了口氣:“咱們這個贗品一驅動,那已經停了一千五百年的大輪回盤也就有了感應。會這麼快施法阻止,說明人家也巴巴的守著那早已廢棄的大輪回盤,生怕有人追查炎啻的下落,也未免太用心良苦了。”話一出口,她卻突然愣了愣,又喃喃的言道:“奇怪,剛才那個明明是金靈師曠的御金之术,為什麼會通過大輪回盤施展?若是師曠安在,且一直鎮守大輪回盤,大可堂而皇之的行事,万不可能傳出失蹤訊息。而今提桓一統三界,一家獨大,豈不是落人口實?還是他也發現了六靈可相生相融的秘密,為了獲取御金之术,把師曠給吞了……”想到這個可能,魚姬臉上憂懼參半,怔怔的愣在當場。

“六靈相生相融?”斬魄聽得魚姬言語,也不由得心頭一凜,眼前的小鬼來頭絕對不簡單。金靈師曠本是六靈之一,即便是在六道殘缺重立三界之后,也是權傾三界,僅次于天君提桓。兩百年前突然失蹤已經是三界之中的一件懸案,雖然很多人都懷疑過跟執掌三界的天君有關,但卻沒人敢提此事,唯有眼前的小鬼卻毫不避忌。如此看來,當年的六道浩劫絕對不是傳說中的如此簡單。

魚姬嘆了口氣,眉宇之間憂慮重重,抬眼看看斬魄,忽然問道:“你落東西在太湖了?”

斬魄心念一動,伸手擼了一把緊緊貼附頭頸的濕發,方才想起剛才被輪回盤襲擊之時,的確被削掉了一些頭發。若是平日也並非什麼大不了的事,可真如魚姬所顧慮的一般,自己打造的贗品觸發了大輪回盤,又偏偏在事發之地留下了蛛絲馬跡,以天君的無上神力,要查出他來簡直是易如反掌!

魚姬見到斬魄臉上的神情自是明白了几分:“你也不用自己嚇自己,一直以來知道你的人不少,可認得你的人不多,加上桃夭鄉的結界乃是昔日炎啻布下,絕非泛泛。除非天君親自來,不然其他的貨色也不可能追蹤到這里來。不過你放心,他要真吞了師曠,現在恐怕也很頭疼,不可能有空來管你。只需要留在這里一年半載的別出去招搖過市,等你斷發上的靈氣自然消磨殆盡,就算是天君也沒能耐確定你跟輪回盤有關。”

“我為什麼要相信你?”斬魄眉頭微皺,他不喜歡這種被人牽著鼻子走的感覺,不幸的是和這個小丫頭打交道就一直處于那樣的狀態。

魚姬笑笑:“不為什麼,反正我不會害你,而且你不是一開始就選擇相信嗎?一年半載不出去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或許那個時候我也想到辦法進入阿鼻大城,可以帶你去見你父親也不一定。”

斬魄心念一動:“難道你現在不能去嗎?”

“談何容易。”魚姬喃喃言道:“阿鼻大城乃是地獄道中最為殘酷的業報之城,僅在人間出現莫大浩劫的時候才會比較接近人間。但即便如此,要避過環繞阿鼻大城的万丈地心烈焰也是個大問題。天時地利人和缺一不可。”隨后微微一笑:“既然應承了你,無論多久也是會做到的。這次你幫了我,或許會為你帶來不小的麻煩,這里有顆水遁珠,如果遇上危險,它可以保你一命。就此別過,各自珍重吧。”說罷將一顆晶瑩剔透閃現著白光的珠子放到斬魄手上,轉過身去,地上的水窪發出一道淺淺淡淡的白光,白光散去后,原本立在水中的魚姬已經消失無蹤。

斬魄緩緩的走到屋前的竹椅上坐下,把玩著魚姬的珠子,心頭卻難免心緒不寧。不過只是三天時間,那個叫魚姬的小丫頭已經把他心中的疑問放大了百倍。幼時母親的欲言又止在今天看來已經異常合理。或許他真應該考慮一下魚姬的建議,暫時留在桃夭鄉……

3.鑄刀之約

山居的歲月寧靜卻又不免枯燥,轉眼又是三天過去,就在夜晚再度來臨的時候,桃夭鄉的結界再度被人觸動。當斬魄來到結界邊緣的時候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倒在桃林之中,卻是那晚上曾前來求他鑄刀的天狐白隱娘。不同的是,那精致的面容已然慘白全無半點血色,遍体鱗傷,尤其是身后露出半條雪白的尾巴,殷紅的血液從整齊的斷口朝外蔓延,已然浸透那身絢麗的石榴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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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桃隱刀(4)

斬魄倒抽一口冷氣,上前確認白隱娘尚有一口氣在,方才稍稍放心。正在尋思她為何會傷成這樣,一轉頭卻發現白隱娘右手成拳緊握著一個暗紅色的管子,但指縫間卻隱隱透出紅光。很明顯,她很緊張手里攥著的東西,以至于人已昏迷卻依舊緊緊扣住不放。斬魄費了好大力氣才掰開她的手指,待到看清她掌心里的物事,卻不由得一呆。那是一個暗紅色的玉石管子,由兩部分鉚接。

他下意識的將管子旋開,只聽“呼啦”一聲一道刺眼的血色火焰猛的飛扑而出,一旦觸及林子里的花樹頓時順著枝條呼嘯而上,之前繁花似錦的桃樹瞬間變成一只碩大的火炬,將這山野夜幕照得亮如白晝!

“炙天骨!”斬魄大吃一驚,几乎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那大開的管口露出一小段人的指骨,色澤暗紅,不停的騰著火焰。他沒想到白隱娘當真取來了終南山神虎玄君的寶物,不過細細想來,若非如此,白隱娘也不會弄成這般奄奄一息的地步。

而今形勢緊急,斬魄也顧不得多想,依舊塞上玉管揣入懷中,彎腰抱起早已不省人事的白隱娘飛奔回草廬,將她放在榻上,便轉身奔向角落的五斗櫃,手忙腳亂的翻出些金創藥回到白隱娘身邊,正要一一料理白隱娘身上的傷口,冷不防手臂一緊,轉頭看去,只見面無人色的白隱娘居然張開了雙眼,手掌緊緊的抓著他的手臂,氣若游絲的言道:“……刀……炙天骨……”

斬魄心頭驀然浮起一絲莫名的愧疚,倘若不是他一句言語,也不至于讓她傷成這樣,他真的低估了這個女人的倔强……

“刀……你答應我的……”白隱娘此刻已然精疲力竭,再也無力抓緊斬魄的手臂,只是努力的張開雙眼盯著眼前的鑄師斬魄,卻聽得眼前的男人開口說道:“傷成這樣還惦記著刀,還是先好好保住你的小命再考慮后面的事吧。”

“你怎能……不講信用……”白隱娘心中焦急,話沒說完,就發現口里被塞進一顆小指頭大的丸子,說也奇怪,丸子入口即化,頓時滿口苦澀的藥材味道,下一刻已然眼前一黑,早已失了神智,軟倒在斬魄懷中。

斬魄吁了口氣,將白隱娘輕輕放下,轉身去屋后打來一盆淨水,而后取來一把剪刀,小心的避開傷口剪開白隱娘身上的衣衫,替她清洗創口,敷上止血生肌的草藥,再尋來些干淨的布條小心的裹好她身上的傷口。等到一切收拾停當,斬魄方才就著榻邊坐下,轉眼看看沉睡的白隱娘,只見她眉頭微顰,原本冶艷的容貌此刻卻顯得楚楚可憐,几絲亂發貼附在額頭,隨著呼吸而微微顫動。

斬魄呆呆的看著這精致的容顏,情不自禁的伸出手指輕輕拂過白隱娘微顰的眉峰。在斬魄的眼中,面前雖然只是只柔弱的狐妖,但這副弱不禁風的身体里卻住著一個了不起的靈魂。起碼比起一直蟄伏桃夭鄉的他要來的勇敢。可是在面對那至高無上的尊神的時候,這種勇敢卻無疑會招來毀滅……

當白隱娘再度醒來的時候,眼前的事物由迷糊逐漸變得清晰。這是一個陌生而簡單的房間,彌漫著一股難聞的藥材味道。窗外露出一株怒放的桃花,有清風拂過,將花瓣帶進窗內,輕輕落在榻上。她下意識的動了動手指,卻覺得遍体疼痛如同刀割,疼痛提醒了她之前發生的事情,這里是鑄師斬魄的家,在她九死一生從虎玄君那里盜取了一小塊炙天骨之后,負傷逃回了這里,然后……

“炙天骨!”白隱娘突然反應過來,低呼一聲,從榻上坐了起來,但很快又縮作一團,被牽動的傷口就好像被撕裂一般。在她勉强適應了現在的身体之后,卻意外的發現自己那身衣衫已經不在自己身上,就連一直系在腳腕上的銀鈴也不知去向,赤裸的身体上倒是纏了不少雪白的繃帶,一件黑黝黝的熊皮大麾堆在榻邊的地上,應該是她坐起來的時候滑下去的。榻邊的地上還有一堆帶血的繃帶,想來是有人幫她換下。這里是桃夭鄉,能在這里救治她這一身傷的也只有那一個人,鑄師斬魄。白隱娘低頭看看自己身上的繃帶,忽而臉上一紅,除了那些纏得很小心妥帖的繃帶,她就跟一個才出生的嬰儿沒有分別。雖然上次她動過色誘那個男人的念頭,可這樣被他看得一清二楚倒有些難為情。

白隱娘抓過那件碩大的熊皮大麾,小心的避開傷口勉强裹住身体,吃力的站起身來,赤腳踩在青石地面上,扶著牆慢慢的挪到門口,卻聽得細碎的銀鈴聲中一個熟悉卻微帶調侃的聲音:“要換成是我,就躺著不動,免得一不小心送掉剩下的半條命。”

白隱娘抬眼看去,只見斬魄枕著右臂仰臥在草廬前的竹躺椅上,左手將她的銀鈴塞進了腰間的褡褳。躺椅邊架著一堆柴火,火焰緩慢的舔懸在火堆上的一個黑乎乎的砂鍋,一縷白煙帶出一股分外濃烈的藥材氣味,就跟一直彌漫在屋子里的氣味一模一樣。

“炙天骨呢?”白隱娘顧不上討還自己的腳鏈,只是開門見山的追問自己拼死盜來的炙天骨下落。

斬魄坐起身來用插在砂鍋里的木筷子稍稍攪動里面正在熬煮的藥材,漫不經心的說道:“我已將那炙天骨放進熔爐冶煉了七天七夜,就快煉化了。”

“七天七夜?”白隱娘吃了一驚:“我居然昏睡了那麼久……如此說來,今天已是月底?”

“不是,今天是二月初四。其實你已經昏睡了十一天。”斬魄將砂鍋微微傾斜,把滾燙的藥湯斟進一只粗陶碗:“只不過我考慮要不要真的鑄造這把刀足足用了四天時間。”

白隱娘臉色微變:“明天就是二月初五?”

斬魄笑了笑:“沒錯,明天就是你出嫁的日子,不過你其實還有另一種選擇,那就是留在這里避過大劫,並不是非得出去面對赤饕那只老狐狸不可。”

白隱娘微微皺眉:“避?是避一天還是避一世?堂堂天狐后裔豈可如此苟且。”

斬魄嘆了口氣:“為了區區虛名就選擇雞蛋碰石頭,堂堂天狐后裔又豈會如此不智?”

白隱娘面色有些難看:“你倒是孤家寡人了無牽掛,可我還有眾多族人,若是我自個儿躲了,他們勢必受北疆狐國的傾軋,苦不堪言。”

斬魄搖了搖頭:“如此看來,你明日勢必要去了斷此事了?可惜,可惜,以你目前的傷勢,我很懷疑你能否駕馭我用炙天骨打造的妖刀與那老妖赤饕一決高下。”

白隱娘心頭一沉,斬魄所言並非危言聳聽,但很快她將心一橫:“能與不能是我的事,你只要遵守約定把刀給我就成。”

斬魄端著裝滿湯藥的粗陶碗走到白隱娘面前笑道:“好吧,既然你一意孤行,也唯有悉聽尊便。先喝了這碗藥,至少明天你不至于像現在一樣扶著牆跟赤饕一決高下。”

白隱娘看看斬魄手里的藥湯,只見色如墨汁,也不知加了些什麼藥物,熱氣一騰就越發難聞:“這是什麼藥?”

斬魄微微一笑:“放心,絕對不是毒藥。”

白隱娘遲疑的看看斬魄:“我怎麼知道你加了些什麼進去?”

“你這只狐狸還真是多疑。”斬魄嘆了口氣:“是啊,我確實加了些東西,等放翻了你就可以為所欲為……你有膽喝嗎?”

白隱娘聞言白了他一眼,伸手接過藥碗,硬憋著一口氣將湯藥一飲而盡:“什麼時候可以拿到刀?”她知道他是故意戲虐,倘若他真有什麼不規矩的,之前昏迷那麼久也早就為所欲為了。

斬魄歪著頭打量白隱娘片刻緩緩言道:“好像是我救了你,而你沒一句感激,反而三句話不離刀,是不是不近人情了一些。”

白隱娘笑了笑:“我並沒有求你救我,一開始你開出的條件是要我取來炙天骨就為我鑄刀,而今我做到了,要求你把刀給我才是理所應當。”

斬魄微微眯縫雙眼,慢悠悠的欺上前來:“你好像聽得不是很清楚,我說的是可以考慮……決定權依舊在我。”

白隱娘心頭一涼,繼而冷笑一聲:“我早該知道你是個出爾反爾的無賴!”

斬魄哈哈大笑:“好啊,那我便就出爾反爾了,你又奈我何?現在咱們的交易得加加價了,這是我說的。”

白隱娘咬咬牙:“你想怎麼樣?”

斬魄湊到她耳邊低聲道:“我要你。不過不是一夕之歡,我要你一輩子都留在桃夭鄉陪我。”

白隱娘心頭一顫,她沒想到他會說出這句話來,但很快她輕蔑一笑:“你這樣跟赤饕有什麼分別?”

斬魄摸摸下巴像是很認真的思考了一會儿:“當然有,至少我不是又老又丑,還不會拿你的族人來要挾你就范。”

白隱娘冷笑道:“明日便是二月初五,若是我不能除掉赤饕,我的族人要麼會被北疆狐國奴役,要麼會性命不保,生死存亡之際你還出爾反爾,用刀來跟我談條件,難道就不是在拿他們來要挾我?”

斬魄嘆了口氣:“你非要這麼想,我也沒辦法。答不答應在你,鑄不鑄刀在我。”

白隱娘恨恨的瞪了他一眼:“我白隱娘乃是堂堂天狐傳人,從不受人威脅,赤饕如是,你也一樣!而今就算我白來了一趟!”說罷咬緊牙關,强忍疼痛邁步朝桃夭鄉外走去。

“白隱娘!”斬魄揚聲言道:“你就這麼出去,憑什麼跟赤饕一決高下?”

白隱娘腳步微微遲疑,繼而沉聲道:“若是不敵,大不了一死,與你這無恥之徒有何相干?”說罷加快步伐,身形踉蹌的奔桃夭鄉外而去。

斬魄目送她離去,不由得苦笑一聲喃喃言道:“明明知道死路一條還要一頭撞上去,為何你這般固執?”隨后他轉身走進屋后的鑄兵坊,熔爐里的液体已然閃耀著赤色的光華。他摘下身上的甲胄,赤膊走到熔爐之前,自陶模中取出兩段斷口參差不齊的青銅劍胚低語道:“沒想到你這塊普通的銅料也有機會成為絕世妖刀,感激那個倔强的女人吧。”說罷將劍胚橫在左臂上一拉,頓時血流如注,順著劍胚的刃口一直蜿蜒,接著他將手一揚,把粘有他鮮血的青銅劍胚拋入沸騰著紅色液体的熔爐中,頓時爐內揚起一陣赤色的火焰,將鑄兵坊映得通紅……

北疆狐國的駐地在長白山頭,一汪清冽的天池水不僅映出四野白茫茫的雪山冰峰,還倒映出天池中央諾大一片懸浮水面的赤色城寨。城寨里張燈結彩,鼓樂喧天。綁滿了喜慶紅綢的高台下已經大擺筵席,化為人形的狐狸們在這里齊聚,只是有悲有喜,心態不一。

北疆狐國的屬民無一例外的身著赤色的甲胄,厚厚的皮毛撐起及其彪悍的体格。相對而言來自南方的天狐一脈族人就顯得頗為文弱,一個個苦哈哈的拉長著臉。當然,沒有任何客人是讓刀抵在后背還能笑得出來的。很顯然,他們都不是心甘情願的來參加這場上天賜下的婚禮,也完全可以想見這門親事會帶來的不良后果,可是沒有辦法,尤其是看到端坐于高台之上,面無表情的等待婚禮進行的正是昔日的老主人,現今的天君特使白琚的時候,每個人都不免浮起几分前途未卜的不安與憋屈。還有許多來自各個山頭洞府的妖魔,皆是懷著看熱鬧的好事心態各居其位,一面鬧酒一面竊竊私語,談論著這門極不相配的親事,或嘆息,或幸災樂禍,當然,說得最多的固然是鮮花與牛糞的典故。

悠長的號角聲響起,喧囂的城寨頓時靜了下來,而后漫天花雨飄搖,一乘八抬花轎在百余喜客的簇擁下吹吹打打而來。尤其是身披嫁衣的白隱娘在喜婆的攙扶下走下花轎,低垂娥首沿著開闊的鋪上紅色地毯的喜道走向那高台之時,絕世姿容早已使得群妖動容。

白隱娘微微抬眼,看到前方高台之上的父親白琚,熟悉的面龐上卻是陌生的神情。對此她並不意外,當初他降臨地界宣布這件婚事的時候就是這個表情。沒有任何感情波動,沒人知道他心里在想什麼,或者,根本就沒想什麼。他只是在幫高高在上的尊神傳達旨意,不會有多余的廢話。

“啊哈……啊哈”一陣帶著咳嗽一般雜音的喘息聲進入白隱娘耳中,她轉眼望去,只見一頂綴滿緞帶珠寶的喜榻被一群身形魁梧的武士抬了出來,榻上盤踞著一個異常肥碩的老者,身披大紅喜服,臉上垂掛的肥肉形成了若干層可以夾死蒼蠅的褶皺,涂滿雪白脂粉的臉稍稍動彈就見到白色的粉末簌簌而下,掩蓋不住那張經歷數千年風雨洗刷的老臉上的褐色斑紋。如果說有什麼不是透露著腐朽老邁氣息的,那只有那一雙紅色的小眼睛,在松垮垮的眼袋中不時閃現著貪婪而凶悍的眼光。毫無疑問,這就是尊神為她安排的夫婿,北疆狐國的大王赤饕。

白隱娘有几分作嘔的感覺,轉眼間已被喜婆抬上了那張安放在高台之下的喜榻,與赤饕相對而坐。近在咫尺,那股難聞的腐朽氣息更是縈繞不去,便是漫天花雨香風也無法掩蓋。

白隱娘暗自握緊了藏在袖籠中的匕首,偷偷瞄了瞄身旁的赤饕,卻聽得赤饕那破鑼一樣的嗓子里滾出一陣渾濁的痰音:“聽說尊神降旨那天你很不合作,本王很不高興。而今既然嫁與本王,此后便要安分守己,若是再有不識大体之事,休怪本王不留情面。”

白隱娘冷冷一笑,不置可否,只是偷偷左手探向地面,心頭默念口訣。天狐一脈本是木靈近衛,一向有操縱樹木花草萍藻的靈力,這里雖是天池中央,但既有浮土,她最擅長的機關草也同樣種得。

此時一直端坐高台之上的白琚放下手里的茶盞站起身來,舉頭望天張開雙臂一聲清嘯,周圍頓時靜了下來,只聽得白琚拖長了聲音如同禱告一般念道:“無上天君賜福下界,玉成小女隱娘與北疆狐王赤饕的錦繡良緣,自此南北狐界合為一家,共沐天恩。茲狐王赤饕,仁愛英明,感天之兆,順天之德……”云云,雖只是些溢美之詞,但字字句句都等于宣告日后的狐界皆以赤饕為尊。一干天狐族人無不流淚涕零,可又無能為力。

白隱娘偷偷打量身旁的赤饕,很明顯,他對那番祝文很是受用,肥碩的腦袋情不自禁的微微晃動,露出同樣褶皺密布的脖子來,可以很明顯的看到浮凸在肥膏之中的絳紫色的粗大血管。看起來,只需要在那個部位重重的扎上一匕首,勢必讓這老妖血濺五步。不過,她只有一次機會。赤饕絕非尋常貨色,若是一擊不中,送掉的就是自己和族人的性命。所以,她必須很小心,抓住那個赤饕防范心最弱的時機。

白琚已經念完了那一大篇祝文,拖長聲音高聲喚道:“特賜封通靈狐王,禮成,叩謝天恩浩蕩!”黑壓壓一片妖魔皆拜倒叩首,唯獨赤饕面有得色抬起頭來,一方稱王多年,雖到了垂暮之年才得上天冊封,但從此后可統領狐界,可謂權傾天下,如何不讓他自鳴得意?

就在赤饕再度露出那段丑陋的脖頸的時候,喜榻周圍的地面驟然激起一陣三丈高的塵土,無數草木的根須瞬間蜿蜒而出,朝著那方喜榻壓了下來,瞬間將赤饕肥碩的身軀緊緊纏住。就在同時,一旁的白隱娘已然將身一躍,藏在袖籠之中的匕首化為一道白光直取赤饕頸項,快如閃電!

此變一生,周圍的妖魔們不約而同的爆發出驚呼聲。這一擊白隱娘早已算好了角度和力道,有那麼多機關草的圍困,以赤饕這等龐大遲鈍的体型根本不可能躲得掉。可是很快,白隱娘吃驚的發現手中的匕首如同陷進了一大桶黏糊又韌性十足的生膠一樣,非但無法深入,就連拔出來也是千難万難!

赤饕歪著脖子夾著白隱娘的匕首,桀桀怪笑道:“你以為本王這數千年壽元是白活的麼?”而后將脖子一扭,只聽得‘格拉’一聲,白隱娘手里的匕首已然被折為數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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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桃隱刀(5)

白隱娘心知不好,忙縱身想要逃開,不料卻覺得腳腕猶如陷入了一只碩大的鐵夾一般,繼而整個人被重重的摜在喜榻之上,勁道之大早將喜榻砸得粉碎!

白隱娘已被摔得頭昏腦脹,那一大片原本緊緊勒住赤饕的機關草也瞬間散了開去,她心頭暗叫不好,勉强抬眼看去,只見諾大一段赤色的狐尾正呼嘯而來,想要就地滾開卻還是慢了一步,那段狐尾就像一條擇人而噬的赤色巨蟒,呼啦一聲纏上身來。白隱娘只覺得渾身骨骼格格作響,就連喘息也是不能,更枉論動彈一絲一毫。

客席之上的天狐族人見得白隱娘被制住,也顧不上畏懼,紛紛扑上前來,卻被赤饕隨意一掃就一個個被拋甩出去,還未爬起身,就被赤饕的部下以鋼刀架住,半點無還手之力。

高台之上的白琚對于眼前的景象全然視若無睹,只是慢條斯理的言道:“吉時已到,還不速速完婚?”

赤饕哈哈大笑,探出肥碩的指爪扯過白隱娘,按住她的肩膀朝著高台拜了三拜,而后扣住白隱娘的脖子將那張令人作嘔的臉湊到白隱娘面前怪笑道:“本王早就有言在先,你既如此不識時務,那就休怪本王無情。”說罷對著正以刀壓著一干天狐族人的部下做了個哢嚓的手勢。

只聽得兩聲慘呼,兩具無頭的屍首呯然倒地,鮮血蔓延而出,將地面染得一片血紅!

“不!”白隱娘勉力尖叫一聲,想要掙脫赤饕的束縛阻止他殘殺自己的族人,可是卻徒勞無功。她猛的抬起頭,朝著高台之上的白琚喊道:“父親,難道你就這麼看著他屠戮我們的族人麼?”

白琚垂眼看看白隱娘,不帶一絲感情色彩的說道:“屠殺不好,不過悖逆天意的下場只有死路一條。你若是愛惜它們的性命,就順應天命與通靈狐王完婚。”

赤饕哈哈大笑:“是也,是也,你要他們活命很容易,送他們去死也不難……”

話音未落卻聽得一個天狐族人高聲喊道:“當家且勿以我等為念,万万不可屈從那不要臉的老妖……啊!”一句話沒說完,旁邊早有人手起刀落,將他砍翻在地,一時間四野一片死寂。

赤饕長嘶一聲:“現在,還有沒有人敢反對的?”

就在此時,卻聽得一個冷冰冰的聲音說道:“等一下,我有話說。”

4.刻骨銘心

白隱娘早已淚流滿面,抬眼看去只見一個高大的身影擠出人群,赤膊著甲,目光清冷,正是在桃夭鄉見過的鑄師斬魄,她沒想到他居然會到了此間,只是見到他從背上的包裹里取下一個三尺長的方盒子。

赤饕怪眼圓瞪,眼前的不速之客雖從未蒙面,但他可以很明顯的覺察到他身上的人的氣息,不過凡人是不可能有能耐,也沒那個膽子闖進他這群妖盤踞的駐地,很明顯,眼前人是一個妖族凡裔。他桀桀笑道:“我道是什麼人,原來是一個半人半妖的賤種,你好大的膽子,本王的地盤你也敢闖?”

斬魄冷冷一笑:“你這又騷又臭的狐狸窩我原本也不想來,不過我曾與她有約,現在不過是把她托我打造的東西送來了。”他目不斜視的望著白隱娘,全然視群妖如無物,徑自走到白隱娘面前:“你要的東西我已經鑄好,不過我要的報酬不變,要是你在這里應承了,東西就是你的。”

白隱娘吃驚的睜大了眼睛,他不是在開玩笑,能不顧安危闖進赤饕的老巢,這說明他很認真,而且是以性命在對她認真。她怔怔的看著眼前的男人,卻不知如何言語。

赤饕也看出兩人的不尋常,惱怒之余咬牙道:“你們好大的膽子,敢在本王面前放肆!”說罷,將口一張,一股腥臭的黑霧直奔斬魄面門而去。

斬魄沒有回避的意思,只是將手里的盒子一拋,一把赤色彎刀乍然而現,鋒利的刃口帶出一大片炙熱的火焰,將那片黑霧瞬間燃盡。他伸手接住彎刀,沉聲言道:“刀名桃隱,以天狐之名,炙天之骨,鑄師之血煉就,世間僅此一把。我鑄兵千年,從來沒有為任何人流過自身鮮血,既然為你開例,你就得一生一世跟著我。”

白隱娘心念一動,就算她再笨也明白他話里的意思,此刻早已言語哽咽:“你……何苦為我如此?值得嗎?”

“值得。”斬魄一聲低吼,手里的桃隱刀已然化為一條火龍直取赤饕的尾巴,赤饕躲閃不及,只覺得尾部一陣炙熱疼痛,轉眼看去,那原本緊緊卷著白隱娘的長尾早已被劈為兩段,污血四濺,將原本大紅色的地毯染作一片暗紅。

白隱娘只覺得身体一輕,已經滾落在地,待到穩住身形,卻發現眼前一陣暗黑,似乎轉瞬之間就陷入黑夜一樣。就在此時,她發現地面竟然不是冷硬的實地,而是濕濕滑滑彌漫著一股子難言的惡臭,而且稍稍觸碰居然會覺得皮膚生疼!

忽然間黑暗中一只大手伸來拉住她的胳膊,將她拉了起來。白隱娘不知是敵是友,正想甩開,卻聽得一個熟悉的聲音:“是我,別怕。”一聽到這個聲音,白隱娘忽然平靜了下來,隨后眼前一亮,一片赤色的火光照出斬魄的臉來。白隱娘伸手緊緊的攬住了這個為她闖進老妖巢穴的男人,顫聲道:“這是哪里?”

“我想,咱們是在赤饕的肚子里。”斬魄伸出左臂將白隱娘抱了起來,遠離濕滑的地面,“不趕快想辦法出去的話,咱們會被那些黏液給化掉。”他右手的桃隱刀微微揮動,便在一片黑暗之中帶起一片赤色的火焰,火焰周圍三丈范圍可以看得清楚,但三丈之外卻濃黑如墨,被火焰所炙,便發出啪啪的細響,那是老妖肚子里的劇毒瘴氣被桃隱刀炙烤所發出的聲音。斬魄眉頭微皺,他足上的銅靴雖可避免侵蝕,但留在此地卻不是長久之計。

斬魄凝視眼前似乎無邊無際的一片黑暗,將刀一挽奮力劈出,一道火龍呼嘯而出,但不久便被黑暗所吞沒,但也掃開了眼前的一段道路,他心頭微喜,一手攬著白隱娘,一手握緊桃隱刀,快步前行,一路上以刀開路,約莫行了半個時辰,忽而聽得一陣極度響亮的類似于風箱運作的聲音,同時可以感覺到有一股强風不時來回涌動,若非斬魄站穩了身形,只怕早被刮倒在地。

“這里……多半是到了老妖的咽喉了。”斬魄喃喃言道,他掉轉刀口,衝著那滑膩膩的猩紅地面重重的插了一刀,就在同時,這個黑暗而散發著惡臭的世界驟然顫抖起來,帶起一陣類似咆哮的嘶鳴,很明顯,對老妖赤饕來說,咽喉內的這一刀比起之前的更為痛楚!

斬魄伸手將桃隱拔了出來,只見一片戰栗一般的震動中,刀鋒離開地面露出一線微光,但很快刀口又瞬間閉攏。

“好個老妖怪,”斬魄眉峰一沉,桃隱刀已經飛快的朝著地面連斬數刀,雖說地面上刀痕縱橫,卻依舊是很快閉合,除了讓那咆哮聲愈加凄厲,周圍震動更為强烈外,對于老妖赤饕似乎傷害不大。他轉念一想,不由得嘆了口氣:“這也難怪,桃隱刀時刻在與老妖腹中的瘴氣抗衡,也自然殺傷力大減。”

“等一下!”白隱娘靈機一動,“再劈上几刀,我有辦法!”

斬魄心念一動,早已掄起桃隱重重的朝著那猩紅的地面招呼過去,白隱娘手指微動念動口訣,只見地面刀口透光之處還未來得及閉合,就有無數細小的草莖藤蔓蜿蜒而出,並瞬間聚合扭結成合抱粗的根巨樹,雖無葉無花,但卻生長及其迅速!

對于赤饕而言,白隱娘在他咽喉之中種下的機關草,就好似在傷口之中打下了一根會不斷蔓延生長的木樁,傷口撕裂自然疼痛難忍,也顧不上許多,只好抓住那殘留在体外的機關草重重一扯,生生而將植入咽喉的機關草連根拔出,頓時咽喉開了個大洞,瞬間血肉模糊!

兩道靈光早已從他咽喉處的窟窿里飛躍而出,落在不遠處的地上,卻是斬魄與白隱娘雙雙脫困而出。斬魄落在地上,早已雙臂握刀旋身斬出,只見一道直逼天際的赤色火焰席卷而出,將那老妖赤饕瞬間斬為兩段,粘稠的污血汩汩而出,將地面染作一片絳紫色!

周圍的妖魔見得赤饕被誅,一個個目瞪口呆。天狐族人原本見赤饕吞掉白隱娘,一個個悲痛欲絕,乍然見得這等形勢逆轉不由得歡呼雀躍。倒是一干赤饕舊部想要為赤饕報仇,卻又忌諱著斬魄的桃隱刀,一個個裹足不前。

白隱娘眼見赤饕斃命,總算松了口氣,忽而身子一輕,卻是斬魄伸臂將自己挽住挾在臂彎,便邁開大步朝城寨大門走去,不由得一驚:“你……你又想干嘛?”

斬魄笑了笑:“不干嘛,只是將鑄刀的報酬帶回去而已。”他將臉轉向眼前黑壓壓的一群妖魔以及立于高台之上的白琚揚聲喊道:“赤饕是我殺的,從現在開始,她就是我鑄師斬魄的女人。若有什麼不痛快的,大可來桃夭鄉尋我!我鑄師斬魄絕不畏首畏尾。”

立于高台之上的白琚依舊是面無表情,事態的發展已非當初天君旨意范疇之內,所以沒有相對應的措施,赤饕已死,北疆狐國會有很長一段時間的動蕩,而誅殺白隱娘,只會使得狐界的情況更加混亂,對于天君分步掌控獸道有百害而無一利。對他而言,再未得到進一步指示之前,除了按兵不動,也別無他法。于是將身一轉,早已登云而上,重歸天界。

“我什麼時候成了你……”白隱娘咬了咬嘴唇,沒有再說下去。白琚這麼不置可否的離去,倒是她始料不及的。而這個男人置生死于不顧闖進這妖巢救她,從這一刻起,她已經不能再離他而去。她只是伸臂攀住斬魄的肩膀和腰際,烏黑的長發掩蓋了半張面龐。隔著那帶著他体溫的甲胄,她可以很清晰的聽到他的心跳聲,有力而炙熱。

群妖目送他二人離去,竟無一人敢上前阻攔,原本為觀禮而來,眼見赤饕伏誅,也就沒有了留下的理由于是便紛紛散了。而赤饕平日里以武立威,手段殘暴,他在時一干狐子狐孫倒是敬畏有加,而今見他一死,自然無多大的悲慟之心,諾大的城寨里只聽到喧鬧連連,卻是在為了誰繼任狐王之位而爭吵不休……

遠離了北疆狐國的范圍,斬魄輕輕放下白隱娘,隨后揮揮手:“你跟他們走吧。”他的目光掃過身后的樹林,可以很明顯的看到那些個尾隨而來的天狐族人們一張張忐忑不安的臉。

白隱娘心念一動:“你不是……”

斬魄嘆了口氣:“再跟下去,只怕桃夭鄉會變成狐狸窩。回去當你的大當家吧。”

白隱娘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冒這麼大的危險來幫我,難道不是為了得到我嗎?”在一起經歷生死之后,他居然會讓她離開,一種莫名的不甘開始在她心中蔓延:“為什麼你要在這個時候讓我離開?”

斬魄突然笑了起來:“你不是說過,我若强留你在桃夭鄉,就跟那赤饕沒區別嗎?因為我幫你,所以你留下。那麼這件事上挾恩與挾威,也確實沒多大分別。其實你不用感恩什麼的,一早我就說過的,這不過只是我心血來潮陪你瘋上一回,現在我過足了癮,也是時候橋歸橋,路歸路了。”說罷將手里的桃隱刀遞給白隱娘:“現在,咱們兩清了。”說罷轉身離去。

白隱娘怔怔的看著他的背影漸漸消失,不由得百感交集,赤饕並非泛泛,何況誅殺天君冊封的狐王,也絕非一件尋常事,她完全可以想見有什麼樣的后果。她悖逆天君旨意是為了保住天狐一脈的自由與尊嚴,而他呢?倘若真如他所說的,此番前來難道真的只是一次心血來潮的瘋狂之舉嗎……

“不!你是為了我!”白隱娘心念一動,她早該想到,他當著那許多人宣布自己與他的關系,無非是為了讓所有人都認定他是為了跟赤饕搶奪女人,所以膽敢誅殺天君冊封的通靈狐王,那樣便是把赤饕的死一肩承擔。如此一來,天君便不會來追究她抗旨拒婚的事,而會只把他當做眼中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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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17 14:15:57 |顯示全部樓層
第28章 桃隱刀(6)

她想通這一節,只覺得心中酸楚,自與他相識時間並不長,沒想到他居然會為自己做到如斯境地。往昔他曾經說過的話,為她所作的事,一幕一幕盡浮于眼前。第一次表白,她當他是孟浪輕薄;第二次表白,她當他是惡意刁難;第三次,她居然相信他只是心血來潮的瘋言瘋語。白隱娘突然發現自己遲鈍得可以,她轉頭吩咐族人回鹿台崗休養生息,自己卻奔著斬魄離去的方向而去,無論將來將要面對什麼,她都無法讓他獨自面對。

桃夭鄉的林子依舊是桃花盛開,但是已經籠罩在一層她無法逾越的無形結界之中。白隱娘在林中高聲呼喚斬魄的名字,但四野寂寥,只有桃花簌簌而下,而無半聲應答。

白隱娘不能確定斬魄是否還安好,只能在林中徘徊不去,聲聲呼喚,直至月上枝頭,聲音沙啞。那一株株桃樹相互疊嶂,極目之處皆是冶艷花朵,忽然間聽得一陣清脆的銀鈴聲,轉眼望去見到林中露出的燈光照亮了一角風爐的尖頂,她不由得心中狂喜,那是他的鑄兵坊,這說明桃夭鄉的結界已然向她打開!

隨著她的快速奔走,桃夭鄉的一切又浮現眼前,草廬、鑄兵坊、籬笆、以及草廬前的那張青幽幽的竹躺椅。他仰躺在躺椅上,手里捏著一串小小的銀鈴,那是她上次重傷昏迷之時,他從她腳腕上解去的腳鏈。

“我還以為你不想再見我了。”白隱娘停下了腳步,解下腰間的桃隱刀拋向斬魄:“只是留下這把刀,算什麼?”

斬魄一手接住桃隱刀,順手將刀連鞘一起插入地面的浮土之中,抬眼看著白隱娘,幽幽的嘆了口氣:“你本不該來的。你都不知道我說服自己放你走,費了多大的勁儿。”

白隱娘搖搖頭:“要是你以為白隱娘是說放就可以放的,那就大錯特錯了。”她緩緩走到斬魄面前,扯著他的甲胄强迫他站起身來,四目相對,而后喃喃言道:“從來只有我白隱娘偷別人的東西,沒有人可以從我這里偷了東西,還能全身而退的。”

斬魄笑笑:“如果你說的是鈴鐺,我還給你就是了。”

“不光是鈴鐺,還有心。”白隱娘突然跳起身來,伸臂攬住斬魄的脖子雙足懸空,在斬魄的嘴唇上輕輕一啄,而后嫵媚的笑道:“看你怎麼還?”

斬魄睜大了眼睛,白隱娘的如花容顏就在眼前,唇上一粘即走的輕軟就如同一張柔韌的網驀然覆上他的心。其實他曾經無數次的追問過自己,為什麼會為了這個固執的女人一改初衷,甚至放棄安逸的世外桃源生活,攪合進狐界的權利爭斗,乃至于不惜得罪對他而言避之唯恐不及的無上天君,全然無視可能會招來的滅頂之災。得出的結果是,他與她太多相似之處,所以才會一不小心喜歡上了她,做出那許多本不該做出的舉動。一切來得很快,也很突然,所以他不認為她也會有這樣的情懷。他本以為她這般固執的在林中呼喚他,尋找他只是為了報恩,而這一吻,卻已經讓他開始困惑。他輕輕松開她圈在自己脖子上的手,把她輕輕的放在地上,苦笑一聲:“我說過的,你不用為了感恩跟我在一起。”

白隱娘原本滿是期待的眼中露出几分不滿:“如果你覺得我來找你是為了報恩,那就大錯特錯了。我白隱娘向來自視甚高,就連天君旨意也無法扭曲我的意願,你以為我會為了恩惠而跟一個男人一生一世嗎?你看不起自己不要緊,看不起我白隱娘可不行!”話音剛落,她再度躍身而起,猛的扑入斬魄懷中,抱住他的頭顱重重的在他鼻子上咬了一口。

斬魄吃痛,卻又心念一動,他不是愚鈍之輩,白隱娘話里的意思他當然明白,只是這樣的幸福來得太突然,叫他全然無所適從,這一扑使得他身体失去平衡,帶著他身上的白隱娘朝后倒去。只聽“格拉”一聲,那把跟了他無數歲月的青竹躺椅已經被兩人的体重壓垮在地……

隨著夜色漸去,曙光乍現,斬魄睜開雙眼凝視著沉睡于自己胸膛之上的白隱娘,手指輕輕划過她柔順的黑發,緩緩的落在她光潔的脊背上,碰掉了几片緋色的花瓣。昨夜的溫柔纏綿還歷歷在目,可此刻,卻不得不讓他正視一些事來。他摸索著散落在身邊的衣物,翻出那個裝著水遁珠的褡褳來。

“這是什麼?好漂亮。”白隱娘睜開了眼睛,卻見斬魄正把玩著一顆晶瑩剔透的珠子若有所思。

斬魄伸臂摟住白隱娘的身体,順便把珠子送到她眼前:“不過是件小玩意,你喜歡就送給你吧。”他將頭埋在她的發叢中,貪婪的吸了一口青絲之間的淡淡幽香。對抗無上天君的結果他心知肚明,更不用說他沒有聽從魚姬的告誡留在桃夭鄉,反而在天君的特使面前露了形跡。縱使能憑借這顆珠子逃得性命,從此三界之中也都不會再有他的容身之地,那位一統三界的無上尊神不可能放過身上流淌著火靈炎啻血液的他。現在的安寧也不知道還能持續多久,一旦大難臨頭,魚姬給的水遁珠至少可以救她一命。

白隱娘用兩根手指夾住這顆珠子,高高舉起,閉上一只眼睛。她並不知道手里的珠子有著什麼樣的功效,更不明白斬魄給她這個小玩意的用意,只是有意無意之間透過晶瑩剔透的珠子審視上方交錯花枝縫隙之中的天空。雖然嘴角帶笑,但心里卻是心事重重。她不覺得高高在上的天君能夠放過破壞他一統狐界計划的斬魄,也無法預計會在什麼時候天降災劫,毀掉眼前的一切。只是從她回到斬魄身邊那一刻開始,她早已作出了決定。無論即將到來的是什麼,她都會和他一起,永不分離。

這對情人相依相擁,卻各自轉著各自的心思,他為她留下獨活的希望,而她卻想著與他同生共死。在避無可避的劫難到來之前,他們只能一次又一次的彼此糾纏,不只是身体,還有他們的靈魂……

桃夭鄉中花瓣紛飛,依舊是春色無邊,可桃夭鄉上方的天空卻由曙光初現的魚白色漸漸轉為黯啞的層云密布,隨之而來的是陣陣燜雷。或許是感知大難將臨,就連林中一向歡鳴的雀鳥都噤若寒蟬。絢麗的桃花花瓣紛紛跌落于地,只剩下一叢叢禿枝不屈的指向天際。

斬魄擁著白隱娘雙雙坐在桃樹之下,看著林間的旋風將無數緋色花瓣卷的四下飄散,抬眼看去,只見桃夭鄉上空的天空乍然出現一圈刺眼的黑色光圈。

“時候到了。”斬魄托起白隱娘的臉喃喃言道:“答應我,好好的活下去,繼續做以前那個無畏無懼,固執得要死的白隱娘。”

白隱娘慘然一笑,只是緊緊的抱住斬魄的脖子:“你既然知道我固執,難道還指望撇下我獨自一人嗎?就算我肯,天也不容我。”言語之間,一道巨大的閃電已經從天而降,撞向那只剩層層枯枝的桃夭鄉。然而卻在即將觸及桃夭鄉的時候瞬間消散,仿佛是撞上了一道無形的屏障。

千百面來籠罩在桃夭鄉的結界也隨之煙消云散,就在第二道閃電接踵而來的同時,一切都開始土崩瓦解,在光與火的焦灼中斬魄與白隱娘對視一笑,他們眼中只有彼此,哪怕下一刻化為飛灰,也無所畏懼!

就在閃電擊中地面之前,一道不甚明顯的白光乍然而現,籠罩住白隱娘全身,剛才那種刺痛的焦灼瞬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冷到極致的寒意。她突然發現眼前的景象轉瞬之間發生了改變,周圍不再是正化為齏粉的桃夭鄉,而是一大片茫茫無際的海域,只有一色的水與天,以及彌漫在水天之間的白色霧氣!

“斬魄!斬魄!”白隱娘猛的嗆了口水,划動四肢讓自己浮在水面,心頭驀然閃過一陣懼意,四下張望,四周只有茫茫大海,哪里有斬魄的蹤影?

忽然間見得遠處的水霧之中一個人影影影綽綽,白隱娘心頭一喜,忙划動手臂朝那個方向游去,然而到了近處,卻停住了動作。水霧中走出的只是個十一二歲的白衣女童,她那雙綴著白色絨球的鞋子在水面輕點而過,使得水面泛起一陣陣漣漪。

“看來斬魄把水遁珠給了你。”魚姬低頭看著水中的白隱娘。

“斬魄在哪里?”白隱娘已然失去了平日的判斷力,沒心思去計較眼前事物有多麼不合常理。

“很遺憾,”魚姬嘆了口氣:“沒人能抵抗天君所掌控的天雷矢。”

白隱娘早已經猜到了結果,聽到此言,頓時万念俱灰,停止了手足的划動,整個人開始緩緩的下沉,當海水漫過頭頂之際,眼前依稀可見斬魄的面龐。白隱娘在冰冷的海水之中悵然一笑,心想就這麼永沉海底總好過在撕心裂肺的回憶中苟且偷生,到底還是因為她才使得斬魄招來無妄之災,只是他什麼都算准了,只是算漏了他在她心頭的分量……

冰冷的海水灌入她的口鼻,並沒帶起如何難受的感覺,只是寒冷到了極致,忽然冥冥之間聽得一個聲音說道:“你就這麼死了,肚子里的孩子怎麼辦?”

白隱娘心念一動,眼前的海水豁然裂開,就如同被一把大剪刀驟然剪開的一大段絲綢。她驚異的睜大了眼睛,看著正沿著如同山坡一般傾斜的浪峰緩緩走下來的魚姬,剛才的話是對她說的,可是……她哪有什麼孩子?

“唔,似乎是個男孩。”魚姬歪著頭看著白隱娘:“天狐一脈的后裔,流著人類的血液,卻又有著火靈炎啻的血緣。你的儿子會是一個比他父親斬魄還要不可預測,且更讓天君頭疼的異數。若是就這麼悄無聲息的消失,豈不正遂了那位樂于擺布眾生的無上天君的心意?你甘心嗎?”

“什麼?”白隱娘越聽越驚,與斬魄一夕之歡就算有了身孕,也不是一天半天就能看出來的,可眼前的女童所說的話竟然讓人無法懷疑。

“其實你不用把斬魄的死歸咎于自己,就算沒有你,他那繼承自火靈炎啻的血統也會使得天君視他為眼中釘。”魚姬見白隱娘臉上的表情由驚詫而轉為憤怒,微微頓了頓繼續說道:“而這樣的對立還會延續到你的儿子身上,除非他一出生你就封印住他血液里潛藏的火靈之氣,否則,他也難逃天君毒手。”

白隱娘不由自主的伸手捂住平坦的小腹,冥冥之中似乎真的感到在那里有一個小小的生命正在萌芽。一時間,悲喜交加,卻又憂懼參半,六神無主之時,求死之念不知不覺已拋到九霄云外。

“留著性命回去吧。”魚姬微微一笑:“畢竟活著總是有希望的。”

白隱娘只覺得眼前白光一閃,那一片無邊無際的汪洋和那神秘的白衣女童都已經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沐浴在雨中的一大片焦土!龜裂變形的土地,在雨中還冒著嗆人白煙的枯樹,還有那死一般的寂寥。若不是碎裂于地的熔爐碎片,和那把半埋焦土中的桃隱刀,她几乎認不出這里就是那個遍地桃花的世外桃源桃夭鄉。

白隱娘顫抖的雙手刨開焦土,取出那把以她之名,斬魄之血鑄就的妖刀,緋紅的刀刃犀利如舊,只是鑄刀的人已然不復存在。天君的法器摧毀了關于斬魄的一切,而她卻根本無能為力。那高高在上的尊神擺布他們的生死就跟捏死只螞蟻一樣容易。只是有些東西,卻是任憑怎樣的無上神力也不可磨滅的。斬魄在她的生命中猶如曇花一現,雖然及其短暫,卻刻骨銘心。而她腹中正孕育的小生命也不僅僅只是他的延續。或許那個神秘的女童說的很對,活著總是有希望。

白隱娘立在廢墟之中,沒有歇斯底里的哭號嘶吼,只是緊握手里的桃隱刀,拭去了眼角淌出的淚水。因為前路還有無數的曲折艱難,所以她要做那個無畏無懼,固執得要死的白隱娘。這是他的心願,也是她自己的。只有一個無畏無懼的白隱娘才能保護他留下的那個異數—他與她的孩儿安全的長大成人。

終有一天,憑借一己私欲擺布一切的人會付出代價,就算他是高高在上的天君也不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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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羈云灘(1)

聽得魚姬說完桃隱刀的故事,所有的人都陷入了長久的沉默之中。魚姬輕輕捻指,綁著三皮的捆龍索已經“倏”一聲回到衣袖之中,三皮一個翻身落在地面,背對著魚姬、明顏與龍涯,早已淚化傾盆……

“……三皮……”明顏上前一步,想要寬慰他几句,然而話到嘴邊卻又不知該如何出口。

三皮吸了吸鼻子,咬緊牙抹去臉上的淚水,魚姬的故事結局很殘酷,殘酷到他無法接受,卻又不得不相信。白琚飛升之后的倒行逆施他聽族里的遺老說過,母親白隱娘以炎刀天狐之名稱霸一方的威名更是如雷貫耳,唯獨那把赤色的桃隱刀的由來卻沒有几人說得清楚。魚姬的故事就如同連貫那些支離破碎的訊息的一條線索,把所有的事都穿了起來。此時此刻,他完全可以体會當年母親心頭的悲憤,卻不願表露人前,只是抹抹淚沉聲道:“我……后面還有活儿沒干完……”說罷轉身奔后院而去。

“三皮!”明顏心中擔心,正要跟過去,卻聽得龍涯嘆了口氣:“就讓他一個人靜一靜吧。”

明顏轉眼看看魚姬,見她也微微頷首,于是停下了腳步,悶悶的走到桌邊坐下,許久方才喃喃言道:“既然那個天君都已經是至高無上了,又何苦搞那麼多事出來?”

龍涯苦笑一聲:“一個人掌控的權勢越多,就越喜歡掌控更多的東西。說來說去也不過是一個貪字。看來高高在上的神也未能免俗。只是那些因為拂逆其心意而被踩在腳下的人可惜了。”

魚姬一聲輕嘆:“的確如此,細細想來許多事,許多人的遭遇皆是由此而來。”她抬眼看看龍涯:“還記得媚十一娘嗎?”

1.不速之客

金明池又名西池、教池,位于宋代東京順天門外,本是皇家別苑,唯獨是每年三月初一至四月初八開放,允許百姓進入游覽。金明池沿岸垂楊蘸水,煙草鋪堤,東岸臨時搭蓋彩棚,百姓在此看水戲。西岸環境幽靜,游人多臨岸垂釣。而大好春光里在此泛舟游歷,更是怡然自得。

初三那天適逢衙門無事,龍涯去東市轉轉,本想又去魚姬的傾城魚館叨擾叨擾,打發時間,不料到了魚館外,卻見門扉關閉,門上貼了張紅紙,上寫“休業一日,煩請見諒”八字。

龍涯扑了個空個,自是有些失意,在街頭溜達許久,忽然聽得身后有人叫喚,轉頭一看卻是時常在一起廝混的刑名知事査小乙。

查小乙一見龍涯,便眉飛色舞,上前言道:“小弟一早便過府尋你未果,不想卻在這里碰上。”說罷便扯了龍涯要走。

龍涯一面尋思你小子莫不是又欠了賭債酒錢,一面將手探進懷里掏出錢袋來:“話說你這小子也老大不小了,就算不為以后打算,也得想想上有高堂要奉養吧。這次又要借多少?”

查小乙嬉笑道:“游闐兄過慮了,此番兄弟不是要借錢,是有好關照。”

龍涯心想今個太陽是打西邊出來了,一路問詢,那查小乙也是嘻嘻哈哈,只是不說。兩人就這麼拉拉扯扯的出得順天門去,到得金明池的東堤上。

這天春光明媚,堤上垂柳依依,柳絮紛飛,更間插新雪也是的楊花,就連風中都帶著怡人的甜味。一路上多是情侶夫妻把臂同游,越發顯得龍涯和查小乙這兩個拉拉扯扯的須眉男儿尤其突兀。

龍涯見查小乙停下腳步來左右張望,似乎是在找人,于是伸手摘開查小乙的手掌,開口言道:“折騰了許久,居然是來這里。光天化日的,兩個大男人拉拉扯扯的做一路也不好看,究竟有什麼事,你就直說吧。”

查小乙咧嘴笑道:“本來小弟還有些擔心,聽得游闐兄這麼一說,倒是放心了。自打去年游闐兄去交趾國出得遠差回來后,兄弟們相約去勾欄廝混,你卻轉了性也似的,不是托辭缺席,就是半路開溜,兄弟們見你能吃能睡且精力充沛,也不像那啥不行……”言至于此聲如蚊鳴:“就紛紛擔心你連胃口也變了,于是人人自危……”

龍涯聞言不由得橋舌難下,重重的在查小乙頭上敲了一記:“胡說八道些什麼?我龍精虎猛正當盛年,何來的不行?就算我轉了口味,也不會找上你們這群賊廝鳥,憑地這般無事生非,莫不是要討打?”

查小乙呼痛抱頭,左閃右避之余見得遠遠來了個著紅背子,戴紫幕首的老婦人,便揮手高聲叫道:“老娘!這里,在這里!”

龍涯轉過臉去,識得來人正是查小乙的老娘查大娘,也不好再當著查大娘的面胖揍查小乙,于是收回手來拱手一禮,心里卻在犯嘀咕,心想這查大娘本是戶部點的官媒,保媒拉纖乃是汴京一絕,這個時間出現在這里倒是應景儿,說不得又在為什麼人家奔走牽線。

思慮之間,查大娘已然到了近處,風干橘子皮一般的老臉上滿是笑容:“哎呦呦,龍捕頭怎生這個時候才到?人家都已經久等。”說罷也不避忌,一把拉住龍涯就朝堤下去。

龍涯登時一頭霧水:“大娘,大娘,什麼人家?什麼久等。”

查小乙也貼上身來拉住龍涯另一只臂膀朝堤下引,口里言道:“前些時候小弟不是拿了許多花箋草帖給你麼,你自己選的朱員外家的小姐。”

“我什麼時候選過什麼朱家小姐了?”龍涯奇道,一時間不察已經被查小乙母子拉上一艘小艇。

“不就是初一那天兄弟几個射字花,游闐兄自己抽的蘭花花箋麼?”查小乙壞笑道:“既然都已經來了,也叫緣分啊,見上一面又何妨?”

龍涯不由一慌,急道:“那是射字花,哪里做的了准?要見你自己見去!”說罷便要下船,不料身后的查大娘上來一把拖住:“那臭小子倒是想,人家還看不上他那貨色呢。哎呀呀……”言語之間,只覺得船身一陣晃動,卻是船家已然將船撐離了堤岸。

查大娘站立不穩,龍涯忙一把將她扶住,再轉過身去只見查小乙已在岸上,而船已然離岸兩丈,快如離弦之箭。而后便聽得查小乙喊道:“老娘,游闐兄可就交給你了!”

“你個混蛋!”龍涯見得查小乙言語,心想此番倒是讓這家伙給坑了,想要甩開查大娘飛身躍上岸去,卻是遲了。轉眼看看一臉笑意的查大娘,苦笑道:“此番我倒是著了你們娘儿倆的道儿了。”說罷也只好就桌邊坐下。

查大娘笑道:“龍捕頭說哪里話,那朱家小姐論家世論樣貌都是一等一的人才,和龍捕頭你便是那天造地設的一對儿。反正龍捕頭也已而立之年,也應該考慮一下成家立室之事。朱夫人來我官媒衙門奔走了許久,都未能相中一個合心意的女婿,結果一聽說是你,便急急忙忙的催著‘過眼’,而今龍捕頭你是當幫我這老婆子也好,是為自己考量也好,且去見一見,若是不中意,咱也不是非得做成這事不可。”

龍涯心想反正這會儿也下不了船了,也只好硬著頭皮撐過這一段,反正這事也得來兩廂情願,終不成硬給綁了去做人家女婿,姑且走走過場,等回去再找查小乙那個混蛋算賬,于是假笑一下,不置可否,轉眼看去,只見小艇划過水面,朝那狀如飛虹的拱橋下穿去。

這金明池周長九里三十步,池形方整,四周有圍牆,設門多座,西北角為進水口,池北后門外,即汴河西水門。池中本有不少大大小小的畫舫小艇,如片片銀葉散落在這方方正正的偌大水面上。過了拱橋,便見得一只頗為精致的畫舫停靠在池水中央,青紗婉垂,顯出几個影影綽綽的人影。

小艇徑直奔畫舫而去,緊貼停靠一旁,只見畫舫紗簾一開,走出一個五十出頭的婦人來,但見穿戴頗為貴氣,想來就是查大娘所說的朱夫人,目光一對上,便上上下下仔細打量,沒有絲毫避忌。

龍涯不由自主的吞了一口唾沫,心想這回自己也成任人挑揀的大白菜,幸好明顏三皮那兩個家伙不在這里,不然還不成了天大的笑話。就在此間,那朱夫人也顧不得船身搖晃不定,三步並作兩步跨上小艇來,查大娘早一臉堆笑的迎了上去,兩個女人搖頭接耳竊竊私語一陣,卻同時笑將起來,四只眼睛都朝龍涯身上齊刷刷的投射過來。龍涯見得那兩人走將過來,不由得手足無措,接著便是查大娘上前介紹,雙方見禮各自坐定。那朱夫人見得龍涯本人,倒是格外喜歡。

查大娘也是個伶俐人,見得這般情狀自是口里劈里啪啦的說個沒完沒了,不外乎便是誇耀朱家家世,閨女美貌賢惠之類,口若懸河之余也不忘奉承龍涯如何英雄了得,如何受官家倚重之類。那朱夫人卻是眉開眼笑,與查大娘一搭一檔,從閨女能工擅繡到龍涯祖上八代都一一探討了一番,甚至話題擴展到了禮金文定之類……

龍涯心里焦躁,坐如針氈,哪里聽得進去,心想此番被這兩個婆子纏定,當真是失策,倘若再不離去,只怕連何時拜堂,如何洞房,生男生女都要教人擺上台面來。只是此刻船在池心,四面都是水,除非是生出那通天徹地的本事,才可從這小艇之上逃了開去。左顧右盼,見遠遠也有一些畫舫小舟,自是遠水救不了近火……

這廂惴惴不安,而對面的朱夫人和打橫的查大娘卻越發說得熱絡起來,四片不停上下翻飛的干癟嘴唇口沫飛濺,兩張皺得像菊花一樣的老臉驚悚的越貼越近,就差沒有直接貼在龍涯的鼻子上。雖龍涯依舊坐定,但此時此刻,只覺得汗流浹背,就連手心也全都汗濕,想來往日遇上何等棘手的對頭,大戰數百回合,也不比的眼前這般難纏。就在此時,忽而聽得湖面上傳來一陣琵琶聲。龍涯雖不擅音律,但以往與查小乙等人一起去教坊里廝混時,也聽過不少。這曲調很是應景,正是這《金明池》。只因隔著池心的五殿和那狀如飛虹的仙橋,難以看到對面的景致,唯獨一縷清音應著叮咚琵琶聲傳將過來:

西池早暖,臨鏡瓊樓,

剪剪燕子戲蘭舟。

堤盡綠,芊草曼染,

且顧妖嬈舞煙柳。

魚自游,銀鱗逐波,

懶眷顧、垂釣蓑翁蓬頭。

咫尺行宮近,仙橋落虹,

遙聞宮樂箜篌。

霓裳羽衣調如故,

唯云鬢花顏,憑誰留住?

一曲罷,金縷莫惜,

杯酒盡,悔覓封侯。

苦營營,百舸爭流,

恰江湖漸老,白發難抒。

未若趁春在,簪花滿頭,

尋芳不羈風流。

龍涯心想,好個“一曲罷,金縷莫惜,杯酒盡,悔覓封侯。”這唱曲的姑娘倒是一把好嗓子。倘若此刻不是被眼前這兩個難纏的婆子纏住,少不得要去看看是何等的人物。一曲終了,琵琶聲尤在,只是剛才的寥寥清音卻換成了另一個調調,一個男聲扯開破銅鑼嗓子直嚎:“啊啊啊……不羈……嗷嗷嗷……風流……”

聽得這般煞風景的歌聲,龍涯卻不由得眉頭一展,心想這不是三皮的聲音麼?三皮在這里,那麼之前唱曲的自然不是魚姬便是明顏,先前遍尋不著,此刻居然在這金明池遇上,莫不是老天見我被困此處,特地降下的救星。于是揚聲喚道:“三皮三皮,且來相見!”他內力雄渾,聲如洪鐘,在水面上遠遠的傳播開去,不多時,遠處的拱橋下轉出一只不大不小的彩船來,驚破原本如鏡面般平靜的水面,快如魚游,直奔此處而來。到得近處,龍涯果然見得三皮立在船頭,手執長蒿在水中疾點,雖還是那一身不合時宜的滾毛白袍,但頭上倒是真個儿簪花滿頭,除碗口大一朵芍藥外,還夾帶若干杏花桃花,就如同長了手腳的花瓶一般,看來莫名的喜慶。

三皮身后的船艙紗幔輕挽,但見几案上擺了不少酒食,明顏坐在左首,對面便是手抱琵琶的魚姬。

龍涯心想認識這魚姬姑娘許久,還不知道她有這手絕活,欣喜之余揮手喊道:“魚姬姑娘,明顏妹子,我在此……”話沒說完,忽而臉色一變高聲喊道:“停住!停住!快撞上了!”只見三皮手里的長蒿點得像搗米也似的,那彩船如同離弦之箭一般乘風破浪而來!彩船大小和龍涯所乘的小艇相若,只是這般急速的撞上前來,小艇自是不敵,猛的一震,若非龍涯立時使出千斤墜的功夫穩住船身,只怕是撞擊之下已然傾覆水中!

只聽噗通一聲,原本立在小艇尾划槳的船夫已然“阿也”一聲摔下水去,一時間水花四濺。查大娘和那朱夫人俱是弱質女流,哪里還坐得穩?若非龍涯眼明手快一手挽住一個,只怕此刻如落湯雞一般的,又多出兩個人來。龍涯一邊將兩個婆子扶定,一邊轉頭看去,只見三皮死蛇爛鱔一般杵著長蒿,一臉壞笑:“喲,龍捕頭,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啊,走哪儿都會遇上。”

龍涯正要呵斥于他,卻覺著腰間一沉,轉頭只見那朱夫人雙臂抱緊自己腰間,面無人色慘聲喚道:“好女婿,若非你在,此番非嚇死老娘不可!”言語之間口沫飛濺,噴了龍涯一臉。

三皮見得龍涯面容抽搐,不由得哈哈大笑,若非船頭窄小,只怕要就地滾上兩滾才算愜意:“好女婿啊好女婿,快快備下彩禮接新嫁娘去。”

“給我閉嘴!”明顏掐了三皮一把,眼睛瞟瞟呆若木雞的龍涯,又看看旁邊畫舫低垂的紗幔:“也不知道是誰家的姑娘這般不開眼,怎麼看上這廢材也似的貨。”

三皮嬉笑道:“顏妹老說我是廢材,而今總算后繼有人,摘掉這頂帽子了。”

明顏翻翻白眼:“他是廢材,你便是廢材中的廢材,撐你的船吧,多事!”

魚姬探頭看清眼前的狀況,眉毛微揚曼聲說道:“對不住,對不住,原本是來看看何人招呼三皮,不想驚擾了龍捕頭……改日再以酒水賠罪,今個……就不在此間妨礙龍捕頭的終身大事了,告辭!”言畢將手里的琵琶放在座椅之側,索性轉身而坐,也不再看龍涯一眼,只是揚聲對三皮喝道:“開船,咱們回東面去!”

龍涯聽得魚姬說要開船,心想好不容易盼來這麼個救星,此時不走,難道還留在此間被那兩個婆子羅唣?眼見三皮探出長蒿撐船,也顧不得許多,慌忙掰開朱夫人環在腰間的雙臂,高聲喊道:“姑且帶上我!”

三皮有心刁難于他,權當沒聽見一般,長蒿猛地一點,彩船已然滑出兩丈有余。龍涯見狀哪里顧得上許多,將身一縱,朝彩船上扑去,“啪嗒”一聲,雙臂環住三皮雙腿,匍匐在彩船船頭,兩腿貼在船舷兩側,雖不曾蘸水,但整個人看去就好比懸在船外的大青蛙一般,說不出的狼狽。只聽得身后小艇上那朱夫人猶自呼喚:“好女婿,好女婿,哪里去?”只是彩船滑行速度極快,轉瞬之間已然將小艇拋在七八丈外。

魚姬原本心中莫名焦躁,而今見得龍涯這般行徑,也忍不住好笑,早把剛才忽然冒出來的滿腹不快拋到九霄云外,招呼三皮將龍涯拉上船來,待到踏上船板,龍涯總算松了口氣,站起身來將手臂搭在三皮肩膀之上,含怒笑道:“你小子倒是越發能耐了,越叫越走,是不是骨頭太緊想我幫你松一松?”雖是在尋三皮晦氣,卻在偷望魚姬的神情,見她笑逐顏開,不再是之前別扭摸樣,總算舒了口氣。這次雖是上了査小乙母子的惡當才出了這場鬧劇,若是因此落下嫌隙,也只好回去揪了査小乙那個臭小子陪他去大相國寺做和尚,才算了了此劫數三皮也知好漢不吃眼前虧,于是咧嘴陪笑道:“不是我越叫越走,無奈掌櫃的發了話,便是不想走也得馬上走,你知道的,三皮的日子不好過啊……”話沒說完,忽然指著那小艇旁的畫舫驚叫道:“不好了,你未來娘子追上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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