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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玖拾陸]棠錦(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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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20 00:43:49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一十章 誆騙

  錢福保僵著脖子。

  從他的角度,看不到堂上坐著的楊府尹,也看不到兩側站立的衙役,他只能看見他們的鞋子褲腿。

  沾了些泥,算不上乾淨,一如他自己的鞋子,沾滿了那村莊外頭的淤泥,是他在那條山道上引著古阮疾跑的證據。

  他又努力抬了抬下顎,視線上移,他看到了陸毓衍腰間的那塊紅玉。

  艷紅艷紅的。

  他聞到了血腥味,是他挨了一頓板子之後皮開肉綻,可他想起來的卻是古阮從山上被背上來時,他親眼看到的那一口噴出來的鮮血。

  撐在地上的手指不禁用力抓著青石板地磚,指腹破皮,他渾然不覺,心裡剩下的唯有驚恐。

  原本以為做得天衣無縫,卻被面前的人赤裸裸地把偽裝撕開,將真相曝露出來。

  虧就虧在了這場大雨上吧?

  若不是雨水造成地面濕滑,他還能辯駁幾句,可現在,陸毓衍的話語讓他無從反駁。

  那些都是真的,他要如何給自己開脫?

  但就此認下,他也不甘心,他害死的是個捕快,如今落在人家兄弟手裡,便是認下了,也討不到半點好處。

  錢福保咬緊了牙關,他不認。

  馬福見錢福保閉嘴裝死,氣得真想再拿板子打他一頓。

  陸毓衍垂著眼簾看他,不疾不徐道:「你家的布莊生意還成嗎?」

  錢福保愕然,難以置信地看著陸毓衍。

  這是審案子?這分明就是威脅他!

  若他不把事情說出來,不僅僅是他,連他一家老小都不得安寧。

  眼前這個少年人,長得倒是一表人才,一副世家公子氣派,說出來的話簡直比混賬還混賬,而順天衙門根本不覺得他說得有什麼不妥當的。

  錢福保心涼了大半截,他如今趴在地上,拿人家半點辦法都沒有。

  話又說回來,即便他沒挨板子,能站著與陸毓衍說話,一樣是低人一頭。

  他只是一個商家子,如何與官宦權貴比高下?

  從一開始就比不得,若不然,他也不會……

  思及此處,錢福保的眼睛都要冒血了。

  陸毓衍沒有再問錢福保,視線上移,落在了站在堂外的謝箏身上,只看了一眼,又轉過身去,與楊府尹道:「大人,那袁姑娘還未帶來嗎?」

  楊府尹嗤了一聲,這個時辰城門早就關了,還怎麼去帶人?

  剛才聽陸毓衍提起,只當他是誆錢福保的,這會兒再一問,楊府尹一時之間也不知道如何應對,只好含糊道:「姑娘家腳程慢,大概耽擱了吧,再一會兒就來了。」

  謝箏聽著這段話,想到袁姑娘那艷麗模樣,心裡閃過一個念頭,朝松煙招了招手。

  待松煙上前,謝箏壓著聲兒吩咐了松煙幾句。

  松煙眼前一亮,連連點頭,躡手躡腳退出去老遠,又邁著步子急沖沖跑到堂前,裝出一副上氣不接下氣模樣:「大人,我們幾個找遍了村子都沒尋到那袁姑娘,聽村民說,我們離開村子之後,那袁姑娘收拾了包袱就走了,我們去查了那袁姑娘的屋子,裡頭細軟能帶的都帶走了。」

  錢福保趴在地上看不到堂外動靜,楊府尹卻是看得清清楚楚的,當即一拍驚堂木,怒氣沖沖道:「好個奸詐女子!她這是畏罪潛逃,錢福保,你還敢說沒有與她串謀?趕緊供出她的落腳處,好將功贖罪!」

  錢福保頓時懵了,他跟著捕快們回城時,分明還沒有漏出馬腳,那個女人居然二話不說就跑了?

  這是一開始就打算賣了他!

  陸毓衍冷哼一聲,道:「一匹瘦馬而已,你以為她能跟你講道義?她做成了主子吩咐的事情,自有她能去的地方,進了別莊宅子裡,衙門輕易不能上門抓人,而你呢?」

  錢福保整個人都歇了勁兒了,他是一枚棄子。

  陸毓衍說完,目光又落在了謝箏身上,唇角微微揚起,露出一個淡淡笑容。

  小姑娘是真的反應靈敏,能知曉他的意思,讓松煙來了這麼一段,唬一唬錢福保。

  謝箏暗悄悄捏了捏指尖,陸毓衍此刻的笑容讓她因古阮身故而低沉的心一點點暖了起來。

  在鎮江時,她曾經問過謝慕錦,斷案會難過嗎?

  那座城說小不小,說大也不大,偶爾會碰上遇害的,或是行兇的是他們認得的人,那種狀況下,心真的不會痛嗎?

  謝慕錦告訴她,人已經死了,救不回來了,而活著的人能為他做的,也僅僅只是如此而已,起碼,自己不是一無是處。

  謝箏舒了一口氣,起碼,她不是一無是處的,哪怕能做到的很少,她也想盡綿薄之力。

  她不願意成為累贅。

  謝箏看著哆哆嗦嗦要開口的錢福保,知道他已經挺不住了,「袁姑娘失蹤」是壓倒他的最後一根稻草。

  城門已關,袁姑娘的動靜誰也不曉得,錢福保若是冷靜些,大抵能想轉過來,可惜他早就心虛萬分了。

  那袁姑娘到底是什麼出身,是不是瘦馬,謝箏也拿捏不準,但她舉手投足之間透露出來的感覺,絕不是一個普通村婦能有的。

  在村子裡落腳之前,她到底是何許人?

  謝箏無法斷言,錢福保一樣無法確定,想到他在這裡受苦受難,而那女人指不定在哪座宅院裡吃香的喝辣的,他就一股血氣往腦門沖。

  「我、我就是貪銀子貪出了事兒!」錢福保大叫起來。

  因他游手好閒,他老爹看不下去,斷了他的銀子,只靠他老娘悄悄塞給他的那些,完全不夠開銷。

  錢福保這些年出手闊氣,聚了一幫酒肉朋友,他要充場面,不肯洩底,就去賭場上碰運氣。

  可他沒半點偏財運,輸得連褲子都不剩了,正想著如何脫身,有人給了他五百兩銀子。

  「他帶我去了那村子,從村口走到繩梯旁,我們是半夜去的,村裡人歇得早,黑燈瞎火的也沒人發現我們,他跟我說,讓我今日下午到村子附近,把一人引到繩梯那兒讓他摔下去,袁姑娘會配合我行事,事成之後,再給我五百兩,」錢福保深吸了一口氣,「那人衣著氣派,一看就是官宦出身,我不敢拒絕他!想著人不是我推下山的,是他失足的,哪知道他們竟然把我當猴耍,自個兒脫身,讓我蹲大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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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20 01:12:08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一十一章 作假

  錢福保越說越傷心,彷彿那一頓板子不是挨在屁股上,而是打在了心頭上。

  「一千兩,那是一千兩啊!」他嗚嗚哭了起來,「我們家那破鋪子,幾年也賺不了一千兩,你們說說,我能不心動嗎?這要是換作元寶給我,能直接壓死我!」

  他那五百兩還沒花痛快,事後能收的五百兩也打了水漂,錢福保越想越不是滋味,哇哇大哭著。

  馬福和幾個捕快簡直氣壞了。

  沒錯,他們捕快屬於賤民,操了這行當,活生生就低人一等,三代之內即便出了個能唸書的,也不能參加科舉。

  可見到錢福保翻來覆去就是他那點兒銀子,全然沒想起被害死的古阮,還是叫他們齒寒。

  楊府尹被錢福保哭得腦門上青筋直跳,拍了拍驚堂木,道:「行了,說說給你銀子的是哪家混賬!」

  錢福保的哭聲乍然而止,半晌搖了搖頭:「我又不認識他。」

  楊府尹罵道:「不認識?不認識你還幫他做事?」

  「我認得銀票啊,真真的銀票,」錢福保說得理直氣壯,「再說了,我問人家是誰,人家也不告訴我啊。」

  楊府尹被氣笑了,連道了三聲「好」,又道:「哪家錢莊的銀票?票號多少?」

  「裕成莊,」錢福保脫口道,末了頓了頓,支吾起來,「票號我不記得了。」

  楊府尹哼笑一聲,見陸毓衍朝他拱手,便頷首算作應下。

  陸毓衍從堂上退了出來,經過謝箏身邊時,低聲道:「我們去裕成莊。」

  裕成莊是京中有名的錢莊,在其他州府也有分號,換錢方便,頗受各家商賈信賴。

  總號就在東街上,見是衙門裡要問話,掌櫃的把人請到了裡間。

  「咱們總號經手的生意不少,公子這麼問,我也答不上來。」掌櫃的搓著手,陪笑道。

  陸毓衍緩緩道:「生意不少,五百兩的生意卻不一定多,貴號做事仔細,這幾日經手的五百兩的票面,還能查不出來嗎?況且,五百兩紋銀,取錢的也沒拿板車來拉,定然是轉存在你們莊子裡了,」

  謝箏端著茶盞,上下打量那掌櫃。

  掌櫃的一臉為難,在屋子裡來回踱步,轉了兩圈,道:「做一行有一行的規矩,按說我們不能把客人的身份隨意透露,但既然是衙門裡問話,就……」

  讓人搬了賬冊來,抽出一本,掌櫃的一頁頁翻,把賬面翻了出來。

  轉存的安字第一百四十九號,號主是錢福保,全換了五十兩一張的銀票,錢福保不肯說,大抵是怕這些銀子被衙門收繳了。

  而錢福保拿來的那張銀票,地字第七十七號,號主是個江南絲綢商人,叫何金。

  陸毓衍和謝箏出了裕成莊,就讓竹霧去打聽那何金,待回到順天府裡,錢福保已經被押回大牢裡去了。

  馬福過來詢問狀況,一聽何金的名字,他整個眉頭都皺了起來:「居然是那個混賬東西!前回真是便宜他了!」

  謝箏一怔,問道:「馬捕頭知道那做絲綢買賣的何金?」

  「知道,」馬福哼了一聲,「以次充好的奸商!去年被人砸了鋪子,哥幾個上門去查過,他本就不是個老實的,我們也沒讓他佔便宜。當時押他回來的正是老古,莫不是因為這個……」

  陸毓衍抿唇,見謝箏一臉凝重,便問道:「在想什麼?」

  「在想裕成莊掌櫃的態度,」柳眉微蹙,謝箏細細回憶,「他當時一頁頁翻時,我看得很清楚,是三天前午初開始的,到錢福保那裡,翻了大半,那時候還不到未時。

  當日下午,是錢莊往來最頻繁的時候,一個時辰就能寫滿一本。

  如此大的交易數量,他能一下子就抽出那一冊,掌櫃的很清楚,我們要找的那一筆在哪本冊子上。」

  那一本冊子上,有金額更大的,也有兩張正巧五百兩的,掌櫃的眼睛眨都沒眨,直接翻過去了,要不是謝箏看東西又快又清楚,只怕也會忽略。

  馬福倒吸了一口氣:「阿黛姑娘的意思是,裕成莊在銀票上動了手腳?」

  「他讓我們看到的票號,應該是真的,」謝箏想了想,又道,「但作為錢莊的管事,多經幾道手,也是輕而易舉的。」

  馬福會意了。

  左手進右手出,錢福保拿到手的銀票出自何金的票號,可何金的那一張到底是從何而來,也就只有裕成莊自己知道了。

  「何金那點絲綢生意,一年能賺多少銀子?」陸毓衍問馬福。

  馬福想了想,道:「他生意不算大,又是兩地跑,一年能有個幾百兩就算不錯了。」

  此話一出,馬福一拍大腿,自己想轉了。

  就何金那點生意,就他跟衙門那點瓜葛,他怎麼會捨得掏出一千兩去謀害古阮?

  就算只付五百兩,他一年也就白忙乎了。

  傻成這樣的商人是不存在的。

  定然是真兇曉得何金與古阮的矛盾,這才嫁禍給他。

  陸毓衍喚了松煙來,吩咐道:「仔細去查查,那裕成莊是誰的生意。」

  松煙苦著一張臉,訕訕笑了笑:「爺,前兩年京裡有傳過,裕成莊背靠長安公主府,雖說沒有坐實,但空穴不來風,大抵是公主的。」

  見陸毓衍一副意外神色,松煙瞥了謝箏一眼,補了一句:「您那時候不在京中,這才沒聽說。」

  陸毓衍一手做拳,輕輕咳了一聲,他不在京裡,那就是去了鎮江了。

  馬福附和道:「的確有這麼一樁傳聞,我也聽過。」

  「長安公主?」謝箏沉吟,「莫非是駙馬爺?」

  陸毓衍沉聲道:「古阮應當是查案時打草驚蛇,這才引來了殺身之禍,馬捕頭,你說他那幾日一直在山下查?」

  馬福點了點頭:「對,我們就查了山上林子,盯著安瑞伯的莊子,老古就往山下去,我聽他提過,他查了鄰近幾個村子了。」

  謝箏捏著指尖,低聲道:「那日,和古捕快在林子裡時,他說過一句,如果不是莊子裡的人,誰還山上山下抬著宋玉瀾走一遭……莫非,他最終認為宋玉瀾是從山下被抬上來,故意從莊子附近扔下水的,因此他一直在山下找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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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20 01:12:20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一十二章 丹娘

  此刻城門已關,又黑燈瞎火的,只能明日一早再去城外查證。

  馬福不住撓著腦袋:「這不是吃飽了撐著嗎?好不容易抬到了山上,竟然還拋下水,若在山下扔進水裡,豈不是更省力些?為了陷害安瑞伯府?這膽兒未免也太大了。」

  安瑞伯府是什麼人家?

  就算不進官場,老伯爺整日裡聽曲逗鳥爬山登高,小伯爺振臂高揮給蛐蛐鼓勁,那也是躺著收銀子的伯府。

  再不著調,一二品的大員見了老伯爺,也只能恭恭敬敬的。

  膽敢給安瑞伯府潑髒水,這……

  馬福扭頭往書房方向看了一眼,裡頭燈光通明,窗戶映出楊府尹伏案疾書的身影,馬福搖了搖頭,對方來頭肯定不小,楊府尹這回怕是要把鬍子都給揪下來了。

  「莫非……」馬福吞了口唾沫,目光在謝箏和陸毓衍之間來回轉了轉,「就跟阿黛姑娘說的,真的是駙馬爺?」

  出入青石胡同的院子,敢算計安瑞伯,能在裕成莊裡動手腳,這三樣,駙馬爺佔全了。

  謝箏沒有答案,他們誰也不知道,古阮到底掌握了什麼線索,唯有等明日再看。

  夜色深沉,陸毓衍和謝箏出了順天府。

  謝箏反覆想著從段立鈞出事到現在,這段時間的事情,隱約覺得有點兒不對勁。

  她不由停下了腳步。

  見謝箏止了步子,陸毓衍亦停了下來,低頭看她:「想到什麼了?」

  謝箏理了理思緒,問道:「這些日子,駙馬爺有在京中走動嗎?」

  陸毓衍眉梢一挑,眼底滿滿都是讚許,小姑娘看事情還挺一針見血的。

  段立鈞的案子結了,聖上把駙馬爺罵了個狗血淋頭,李昀又拿幾個樂工狠狠打了駙馬爺的臉,長安公主對丈夫怕也沒有什麼好臉色。

  最近這些時日,淑妃娘娘身子骨欠妥當,長安公主日日在宮裡伺疾,駙馬爺為了洗刷那些污名,挽回公主的心,少不得老老實實待在公主府裡。

  宋玉瀾身上的情疤和瘀傷都是新的,除非駙馬爺有膽子有本事在公主府裡胡來,不然他應該是沒有機會朝宋玉瀾下手的。

  「這些天,的確沒有聽說駙馬爺在京裡走動,」陸毓衍應道,「反倒是前幾日畫了一副錢塘風光給淑妃娘娘解悶。」

  聖上當年南巡,淑妃娘娘隨行過,對錢塘山水頗為中意,這麼多年過去了,都念念不忘。

  林駙馬這是投其所好,安撫了淑妃,才能安撫長安公主。

  他既然存了這個心思,肯定會留在公主府裡好好表現,府裡上下都是公主的人,可不會幫駙馬爺做戲。

  「不是駙馬爺,卻能……」謝箏話才出口,迎面見一人過來,不禁望了過去。

  那人提著盞燈籠,還有些遠,晃晃悠悠的燭光照亮了她的臉,顯得她面色暗沉泛黃。

  那是古嫂子,她懷裡還揣著一個包袱。

  謝箏迎了上去,接到燈籠,柔聲道:「這麼晚了,嫂子怎麼過來了?小丫頭呢?」

  古嫂子的眼睛還是腫的,比桃核好不到哪兒去,但她還是擠出笑容,收緊了懷裡的包袱,道:「她哭累了睡著了,我讓鄰居大娘看著她,我趕了件衣服出來,來給他換上。」

  謝箏聞言,心鈍鈍的痛,扶著古嫂子回到順天府,到了擺放古阮的屋子外頭,就見門半開著,馬福搬了把板凳,坐著剝花生米。

  衙門裡不能擺靈堂,也沒得點蠟燭,馬福今夜當值,不能喝酒,就讓人弄了點花生米來,陪著古阮,哥倆最後再嘮嗑嘮嗑。

  見了古嫂子,馬福蹭得站了起來,訕訕笑了笑。

  古嫂子打開了包袱,裡頭一套簇新的衣裳,她摸著有幾處歪歪扭扭的針腳,攤在了古阮跟前:「做了幾天了,你老說我做得慢,我剛回去趕出來了,昨兒個還給你比過,尺寸應當是正好的。

  你整日裡在外頭跑,常常回來時袖口褲腿上全是泥,但我曉得,你是最愛乾淨的。

  咱們最後,換身新衣裳,乾乾淨淨地走……」

  古嫂子說得很慢,聲音瘖啞,饒是她極力克制著,也帶了幾分哭腔。

  緊緊咬著唇,古嫂子幫古阮換衣服。

  人涼了有一陣了,渾身都僵硬著,馬福、松煙和竹霧幫古嫂子搭了把手,替古阮換新衣。

  謝箏退出來,站在廡廊下,心裡五味雜陳。

  陸毓衍跟著出來,見此處昏暗,並無燈籠光,便伸手揉了揉謝箏的額髮:「別多想。」

  謝箏一怔,咬著唇沒吱聲。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想得有些多,她想起了謝慕錦和顧氏,沒有親手替他們收殮,謝箏不知道該慶幸還是該愧疚。

  慶幸她不用直面痛苦,那種痛苦也許是當時的她無法承受的,會直接將她壓垮。

  可她還是愧疚的,為人子女,終究是……

  徐徐吐了一口氣,謝箏抬起眼簾,直直看著陸毓衍,把心中糾結說了一遍。

  陸毓衍有些詫異,但他沒有打斷謝箏的話語,她願意將內心裡的那些痛苦彷徨與他說,他又怎麼會拒絕。

  小姑娘的個頭只到他胸口,即便清楚她心中自有一股韌勁,可看起來還是嬌嬌弱弱的,讓他想要護著捧著,遠離苦痛,而不是像現在這樣。

  只是,苦難已經造成,這一點無法改變,謝箏不能再像前幾年那樣活得肆意,她不得不用著別人的名字,不得不面對父母雙亡的痛苦。

  陸毓衍微微彎下腰,沉沉湛湛看著謝箏,道:「每個人的想法都是不一樣的,旁人我說不上來,但若是你父親,他不會在意的。」

  不追求刻板俗禮,不拘小節,骨子裡隨性且自在,那樣的才是謝慕錦。

  比起讓謝箏替他們安置身後事,謝慕錦和顧氏更希望謝箏能走出鎮江的困局。

  「丹娘,」陸毓衍的聲音壓得很低,如呢喃一般,「以他希望的,以你想要的方式活下去。」

  不自禁的,謝箏淚流滿面。

  簡單的兩個字,卻如千斤重。

  在父母身故之後,還有一個人,會如此喚她,喚她「丹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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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20 01:12:32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一十三章 眼睛

  陸毓衍眉宇舒展,烏黑的眸子一瞬不瞬的,斜長的桃花眼使得整個人都柔和了許多。

  指腹在謝箏眼角輕輕擦了擦,誰都沒有再說話,只靜靜的。

  謝箏吸了吸鼻子,嗓子澀澀的,只覺得眼周燙得厲害,不曉得是淚水還是陸毓衍指尖的溫度。

  她抿著唇,迫使自己平靜下來,這才應了一聲。

  陸毓衍勾著唇淺淺笑了笑,收回了手,慢慢直起了腰。

  那道專注目光沒有再一直停駐在她身上,謝箏不禁鬆了一口氣,清了清嗓子,道:「之前說到哪兒了?對了,若不是駙馬爺,又有誰能讓裕成莊聽話做事?」

  「你覺得呢?」陸毓衍道。

  話題轉開了也好,讓謝箏多想些旁的事情,免得她沉浸在情緒裡。

  後頭屋子裡,古嫂子他們似乎已經給古阮換好衣裳了,謝箏聽見腳步聲,怕他們隨時會出來,不禁拿手揉了揉眼睛。

  她不想讓古嫂子看到她哭,古嫂子自個兒已經夠難受的了。

  手指按在眼瞼上,謝箏不由一頓,而後怔怔看著陸毓衍的眼睛。

  桃花眼的樣子很好看,帶著幾分暖意,夜色濃濃,星光黯淡,就像是那些星星都落在了那一汪湖水之中,點點的,掃去了一身清冷之感。

  這雙眼睛,謝箏是很喜歡的。

  可她在不久前,還看過另一雙眼睛,同樣是眼若桃花,但那雙眼睛給她的感覺卻截然不同。

  哪怕是凝著笑意,還是讓謝箏本能得感覺到危險。

  謝箏倒吸了一口涼氣。

  那是秦駿,那天,就在順天府裡,秦駿和林駙馬一道來看段立鈞,秦駿落在她身上的視線就讓謝箏不舒服極了。

  「秦駿……」謝箏喃喃道。

  青石胡同的宅子是他收下的,他自然能在一夜之間,讓裡頭人去樓空。

  秦家是比不得安瑞伯府,但秦家與林家是姻親,秦駿與林駙馬這對表兄弟素來比親兄弟還親,這些年他也沒少打著駙馬爺的旗號在京中替自己謀些好處,也許真的會膽大妄為,不把安瑞伯放在眼裡。

  至於那裕成莊,在票號上動些手腳,又不是把銀子搬空了,秦駿真要拿著雞毛當令箭,掌櫃的未必不肯答應。

  只是……

  謝箏擰眉,道:「聖上傳了口諭,讓秦駿閉門思過,他能出府,甚至出城?」

  陸毓衍想了想,道:「城門那兒倒是簡單。」

  如今可不是七月那一陣,出入城查得不嚴,秦駿真要不叫人認出來就出城去,還真不是什麼難事。

  至於出府,秦駿與林駙馬不同,林駙馬會老老實實待在公主府,秦駿若想溜,秦家上上下下,未必就真的看得住他。

  這也不難理解,誰會想到,在被聖上禁足之後,秦駿還有膽子出府呢。

  照此推斷,秦駿似是眼下最可疑的那個人了。

  現今能做的,就是等到明日,沿著那山上山下再仔仔細細搜尋一遍,看看古阮到底發現了什麼。

  古嫂子一步三回頭地從屋子裡出來,眼睛紅腫,顯得整個人可憐極了。

  她張了張嘴,想跟謝箏說說話,說古阮那個人,一年四季都跟個火爐子一樣,她冬天裡手腳發冷,古阮就給她暖著,可現在,古阮比她還冰了,就給他換身衣服,她的一雙手就涼透了,像是在冰水裡浸過一般。

  可她最終還是什麼都沒說,謝箏年紀比她還小好多,她不想嚇著謝箏。

  古嫂子衝謝箏笑了笑,她清楚這個笑容肯定很難看,但已經用盡了她的全力了。

  謝箏送了古嫂子回去。

  幽靜昏暗的胡同,沒有多少亮光,古嫂子去鄰居大娘家裡把睡得雲裡霧裡的小丫頭抱回了家。

  她把聲音壓得低低的,道:「阿黛姑娘,我差不多也該歇了,明兒一早還要起來做豆腐的,他做不了捕快了,大概會坐下來陪我賣豆腐了。」

  謝箏咬著牙關,重重點了點頭。

  她好像又回到了來古家做客的那一天,古阮坐在院子裡,哈哈大笑誇著古嫂子的豆腐,說著他的承諾。

  這就是陸毓衍說得那句話的意思了吧……

  以古阮所希望的,以古嫂子自己想要的方式,繼續活下去……

  人麼,再苦再難,還是要向前看的。

  木門吱呀一聲關上了,隔著門板,傳來小丫頭嘀嘀咕咕說夢話的聲音,古嫂子柔聲哄著拍著,越來越輕了。

  這一夜,陸毓衍依舊歇在蕭家。

  安語軒裡,許嬤嬤聽了謝箏說古家事情,連連念了幾聲佛號。

  年輕守寡,又有個小女兒,這往後的日子真的是苦哈哈的。

  許嬤嬤年紀大,見識得多,這種狀況,倒不是年輕婦人守得住守不住的事兒,而是是非太多了,流言蜚語比刀子還狠,再者,生活不易,若豆腐攤不能謀生了,帶著孩子改嫁總比娘倆去要飯強,市井寡婦二嫁,多是為了生計。

  蕭嫻支著腮幫子,與趙媽媽道:「這丫頭說好吃,她家豆腐肯定是真的好,媽媽改明兒去問問採買上的媽媽,若是東西合適,往後多顧著些她家生意。」

  「姑娘心善,」許嬤嬤點頭應了,「老太太這幾年吃得素,廚房裡都是常備豆腐的,奴婢會去問問,再跟牛媽媽說一聲。」

  謝箏替古嫂子道了謝。

  蕭嫻笑了:「謝什麼,買誰家的不是買?我們得了好口福,又能照顧她生意,兩全其美。」

  謝箏又問起了秦駿,只是蕭嫻也離京多年,京中對秦駿的那些傳聞,她也知之甚少,兩人只好作罷。

  天一亮,松煙備了馬,一行人往城外去。

  隔了幾日了,昨日又下了雨,若不是前回來過,此刻要再找宋玉瀾被拋下去的地方,還真有些苦難。

  土地浸了昨夜雨水,半乾不乾的,並不好走。

  最麻煩的,是前幾日的痕跡基本都因雨水消失了。

  從河邊到昨日古阮遇害的村子,這條路並不短,中途還會經過另幾處小村子。

  走到一處小村時,迎面遇上了幾個捕快。

  那幾人快步過來,道:「我們照馬捕頭交代的,一早就去找那袁姑娘,還真叫陸公子說中了,早就沒影了,我們只好散開,在各處村裡轉轉,也許這幾日,老古有在附近村裡打聽過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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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20 01:12:43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一十四章 方向

  謝箏餵逾輪喝水,聽了這話,愕然轉過頭來,奇道:「真不見了?」

  那幾個捕快猛一陣點頭。

  陸毓衍斂眉,問道:「能弄清楚她往哪兒去了嗎?」

  昨夜他們回城時,土地依舊濕滑,袁姑娘動身離開,按說會留下不少痕跡。

  帶頭的捕快垂著腦袋,歎道:「我們到村裡時,村民們都起身做活了,村口的腳印凌亂極了,我們分不出來,若是老古還在,許是能看明白,他對這些最在行了……」

  提起古阮,幾個捕快都是一陣歎息,眼睛裡滿滿都是不捨和憤慨。

  陸毓衍捻著紅玉,頓了片刻,打定了主意。

  一行人到了村長家中,借了桌椅並紙筆,松煙仔細研墨,這墨塊比不得府中自用的,難磨開,味道又怪,但好歹不耽擱畫圖。

  陸毓衍提筆勾勒,簡單畫出了五官臉型,抬頭問謝箏道:「哪兒還不像?」

  他的記性也算不錯了,但和謝箏的過目不忘相比,還是遜色許多。

  謝箏閉著眼睛回憶袁姑娘模樣,道:「眼尾沒有這麼高,微微垂下來,唇角邊上有一顆很小很淡的紅痣,鼻子……」

  陸毓衍照著謝箏說的,重新又畫了一副。

  松煙一面磨墨,一面看,連聲說「像了像了」。

  不止松煙覺得像,幾個捕快都嘖嘖稱奇,不禁讚陸毓衍畫得像,也驚歎謝箏記得清楚。

  能有這樣的本事,也難怪一個小姑娘家,陸公子查案時總會帶著她。

  畫吹乾之後,陸毓衍交給了捕快,讓他們拿去教坊司裡問問,可有人認得這袁姑娘,以她的儀態舉止,若不是教坊司出身,大概是江南來的瘦馬。

  有捕快匆忙回城了。

  陸毓衍擦了手,見謝箏蹙眉沉思,便問了一句:「在想什麼?」

  謝箏回過神來,抿唇道:「在想那位袁姑娘到底去了哪裡,她是自己走的,還是……」

  昨日他們離開村子時,並未表現出對錢福保起疑,背後兇手按說不會讓袁姑娘離開,她這一走,等於是撕開了古阮失足的偽裝,讓衙門裡清楚看清,袁姑娘與錢福保可疑極了。

  會想到這等法子來害古阮,兇手不會犯這種錯誤。

  袁姑娘應當是違背了背後之人的意思,自己離開了村子。

  昨天在大堂上說的那些,全是誆騙錢福保的,此時此刻細細想,謝箏倒覺得,袁姑娘並不會在哪個莊子裡吃好喝好。

  「她若是知道兇手的幾處落腳處,尋了過去,那她……」謝箏頓了頓,看向陸毓衍。

  陸毓衍接了謝箏的話,順著她的思緒往下道:「真去了那些地方,她會在天亮前,神不知鬼不覺地被送回到村子裡,而且絕不會讓她再離開一步。」

  袁姑娘並沒有回來,她失去了蹤影,也就是說,她走的時候,就沒想過要去投奔兇手。

  她離開,更像是害怕晚走一步被滅口一樣。

  陸毓衍又問那幾位捕快:「不用弄清楚路線,只要知道她離開的大致方向。」

  那幾位面面相窺,湊在一塊嘀嘀咕咕回想了良久,才有人道:「大概是東南邊,我猜她是沿著那小道走到官道上,她的妝匣都空了,應該有不少金銀首飾,等到了官道上,攔一輛馬車,讓人捎她一程,就不知道最後會去哪兒了。」

  謝箏對京郊的地形說不上稔熟於心,但陸毓衍幾人卻很清楚。

  村子走東南,並不是到官道最近的一條路,袁姑娘這麼走,許是為了避開什麼。

  從安瑞伯府山上的莊子,到昨日出事的村子,這一條線附近的區域說小真不小,去除袁姑娘認為安全的東南方向,好歹能縮小不少,尤其是去向官道最近的那一條山道附近,怕是可以仔細找一找了。

  眾人在村裡打聽了一圈,有一位大娘前天倒是見過古阮。

  她一面餵雞,一面與眾人道:「古捕快很熱情的,之前每次來,都會問我買一隻雞蛋,仔細包好,說帶回去給女兒吃,我家的雞蛋味道特別香。

  我前天看到他,急匆匆從前頭那道上過去,我就問他說,古捕快啊,母雞剛下的蛋還熱乎的,要不要帶一個?

  他邊笑邊跑,說在查案子,時間緊,不耽擱了。

  哎,閨女啊,你見了古捕快跟他說,我前陣子養的那隻蘆花雞能下蛋了,讓他下回帶兩個回去嘗嘗。」

  謝箏叫大娘說得嗓子眼發緊,默默聽完,才道:「大娘,古捕快不在了,沒了……」

  「唉?」大娘愣住了,難以置信地看著謝箏,喃喃道,「可我前天還……」

  謝箏重重點了點頭:「就昨天傍晚……」

  大娘的嘴角顫著,良久,垂了下去,幾不可聞地歎息道:「這樣啊……」

  順著古捕快前日走的方向,陸毓衍與竹霧仔細分析附近地形,正琢磨著,馬福帶著人到了。

  馬福一夜沒睡,這會兒也沒有什麼睏意,滿腦子都是案子案子的,他一早就在附近村子裡查訪,此刻剛好到了這裡。

  陸毓衍與他說了大致狀況。

  馬福看著生機勃勃的村子,苦思冥想了許久,猛得一拍腦袋:「有那麼一處,前幾年我、老古與另外幾個弟兄查案子時,經過個莊子,地方不大,看著有些舊,但管事的架子大得不得了。

  我們還當是哪個公候伯府的莊子,只能哈腰作揖,沒敢打攪,回到京中一打聽,哪兒跟哪兒啊,根本就是個商戶的小莊子。」

  京中的勳貴官宦,在城外幾乎都有幾處莊子,養著牛羊雞鴨,逢年過節,送進府裡給主子們享用,最是新鮮。

  像安瑞伯那樣喜歡吃鹿肉的,聽說還有用來養鹿的莊子,以飽口腹之慾。

  也有一些莊子,景色宜人,修來頤養宴客。

  莊子多了,有些還挨得近,衙門裡弄不清也是尋常的。

  但見了官差還能指手畫腳的商賈莊子,倒是少見。

  馬福引著陸毓衍抄了近路往那莊子去,遠遠的,隔著半片林子,能瞧見那莊子大門口停著一輛馬車。

  那馬車樸素,馬兒看起來都極其一般,與後頭那陳舊的莊子倒是很融洽。

  這是個主家休憩宴客的小莊子。

  松煙撇了撇嘴,道:「破破爛爛的,誰家有臉用這樣的莊子宴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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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20 01:12:54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一十五章 奸商

  松煙說得很輕,但話一出口,還是引來了其餘幾人的側目。

  他摸了摸鼻尖,低著頭想,莫不是他說錯了?他還以為自個兒說得挺有道理的。

  無論是官宦還是商賈,都喜歡搭檯面,沒幾兩墨水的要附庸風雅,沒什麼藏品的就會把所有好東西都堆在待客的花廳裡充門面。

  只要不僭越,總歸要讓自己看起來底氣十足。

  眼前這麼破爛的莊子,主人家要宴客,只怕客人到了門口就目瞪口呆了。

  便是自個兒用來頤養休憩的莊子,也沒人喜歡這種格調的。

  陸毓衍仔細看了看,問馬福道:「這是哪家商人的莊子?」

  「叫葛金髮,一個倒貨的,」馬福回憶了一番,道,「是個能折騰的,前些年從幾個窯口裡收了些品相稍次的瓷器,也不知道他怎麼搗鼓的,轉手賣的時候,發了大財,後來經手的東西就五花八門了,有好東西,也有濫竽充數的,能不能買到稱心如意的,全憑自個兒的本事。

  七月,大理寺和刑部的幾位老大人在衙門裡說道藏品時,還說起過這個人,說是前回有位大人問他買了塊頑石,原本當是太湖石,擺在園子裡還挺氣派,誰知道是塊假的,被人笑話慘了。

  那位老大人氣得不行,偏偏那葛金髮從頭到尾沒說他那塊是太湖石,全是老大人自個兒看走了眼。

  這個啞巴虧,沒處去說,只能一氣之下把那石頭給砸了,現如今,自家院子裡還空著塊地。」

  這事兒在官家圈子裡也算是傳得廣的,陸毓衍聽蘇潤卿說過,只是不曉得那賣家葛金髮和眼前莊子的主人是同一人。

  謝箏聽了啼笑皆非。

  這葛金髮肯定不是頭一回做這等糊塗買賣了,雖說是買家看走了眼,但次數多了,這些年沒讓人把鋪子砸了,也真是稀罕了。

  換作個脾氣狠一點的,找幾個無賴地痞,也要揍葛金髮一頓,出出這口氣。

  眼前的這個莊子,只從外頭看,看不出什麼端倪來。

  幾人尋了條道,往山上高處去,想居高臨下看一看裡頭,無奈山上樹木林立,那宅子也種了許多高大樹木,樹影重重疊疊,無法窺得裡頭模樣。

  一行人打道回府。

  順天衙門裡,陸毓衍和謝箏在庫房裡翻查冊子。

  那莊子是葛金髮在八年前入手的,看衙門裡備案的成交價格,謝箏怔了怔,道:「文書出錯了?」

  就那麼一個破爛又不算大的莊子,價格是謝箏估算的五倍還要多。

  松煙聽了價格,也是瞠目結舌,半晌道:「這倒賣生意還真賺錢。」

  馬福咬著麵餅連連搖頭:「不可能吧?葛金髮發家致富是在五年前,八年前他哪有銀子買那莊子?還是說,那裡頭是風水寶地,財神坐鎮,買下了它,就能轉運發大財了?」

  當年備案的衙役還在當差,聽了消息過來,解釋道:「價格錯不了,當時我也奇怪呢,特特多問了兩回。前主人是個外鄉客,說那莊子費了他不少心血,若不是年老要落葉歸根,葛金髮的價格喊得又高,他是斷斷捨不得賣的。」

  陸毓衍從謝箏手中拿過冊子看了兩眼。

  前主人費心打理的莊子,想來不會差,也就八年工夫,叫葛金髮弄成了現在這樣,可見這八年間,他一回都沒有修葺過,起碼外牆沒有。

  將冊子放下,陸毓衍思忖了一番,與馬福道:「最近這些時日,葛金髮坑了誰沒有?」

  「就算坑了,咱們也不知道,人家要臉要皮的,被葛金髮騙了也閉緊嘴巴,免得跟那位老大人一樣成了笑話。」馬福乾巴巴笑了笑,腦袋裡突然閃過一個念頭,瞪著眼睛看向陸毓衍,道,「陸公子,您不會是,想設局反過頭來坑他一回吧?」

  這個戲本,馬福都能寫。

  先使人去葛金髮那兒叫他騙一回,買個次一等的東西回來,然後佯裝發現了問題,告到衙門裡。

  依著律法,以次充好是要吃官司的,楊大人升堂審問,辟里啪啦定了罪,使人查抄莊子,那莊子到底怎麼一回事,也就清楚明白了。

  反正,葛金髮是個奸商,也不是陷害他。

  也就是這些年,在他手裡吃虧的,各個都拉不下臉來承認自己看走了眼,也不想給百姓的茶餘飯後再添笑料了。

  「這麼多年都便宜他了,若是我,肯定跟他沒完!」馬福撇了撇嘴。

  謝箏莞爾。

  這個世道就是如此,活要面子死受罪,又多存僥倖,自命不凡,以為自個兒的眼力能在葛金髮手中討到便宜,要不然,就葛金髮那糟透了的口碑,生意早就倒了。

  陸毓衍勾了勾唇角,似笑非笑,一面往楊府尹的書房去,一面道:「不設局了,打草驚蛇又浪費時間,直接砸上門去。」

  馬福唉了一聲,幾個捕快面面相窺,心裡都有一個念頭:陸公子實在厲害,連坑都不挖了,逕直就揮拳頭了。

  楊府尹低頭看著案卷,見陸毓衍來了,他按了按眉心,面上寫滿了疲憊。

  陸毓衍說了想法。

  楊府尹端茶潤喉,不小心嗆著了,連連咳嗽,好不容易穩住了,道:「賢侄,能確定是那個莊子?」

  「不敢斷言。」陸毓衍道。

  楊府尹的嘴角抽了抽,沒把握還敢如此胡來?這要是什麼都沒搜出來……

  「他為商不仁,也是民不舉官不究,那宅子裡查不出問題來,這事兒就不好辦了。」楊府尹道。

  陸毓衍看著楊府尹,語氣平緩卻透著幾分沉穩:「葛金髮只是個商賈,明面上,背後也沒靠著什麼人,真沒查到問題,他有靠山發話,那也就是個大水沖了龍王廟。這案子必然牽扯到哪家權貴,比起他們,葛金髮好對付多了。」

  明晃晃的柿子挑軟的捏。

  楊府尹捏著茶盞,掙扎一番,道:「行吧,就這樣。」

  此案到了現在,是決不能指望背後之人把證據擺到他們跟前的,即便有了懷疑的對象,他順天府有膽子在沒憑沒據的狀況下衝進哪家勳貴的宅子裡嗎?

  安瑞伯在山上那宅子,楊府尹自問連門都不好隨意去敲,帶人去查,那就不是一句「沖了龍王廟」可以糊弄過去的。

  與其等待下去,不如搏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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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20 01:13:05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一十六章 抄查

  楊府尹把茶盞重重按在了案上,起身踱步,來回幾圈才停在了陸毓衍跟前:「賢侄,這個案子,不能辦差池了。萬一,我說萬一,我們沒在葛金髮那莊子裡查出蛛絲馬跡,而這個奸商背後還真靠著厲害角色,那……」

  楊府尹一面說,一面指了指自己的烏紗帽。

  陸毓衍曉得他的意思,沉聲道:「那倒楣的,就是大人和我了。」

  楊府尹一聽這話,暗暗歎了一口氣,聽這口氣,真出了狀況,李昀是不會出手相助的。

  陸毓衍不是官身,沒有奉命,牽扯到這麼一出案子裡,陸培元不在京中,到時候只能由蕭家出面周旋,蕭家保個陸毓衍應該不成問題,可自個兒呢?

  思及此處,楊府尹就心尖痛。

  再痛,他也只能如此辦事。

  真慢吞吞拖下去,前陣子是順水漂下來個宋玉瀾,過些日子指不定再順水漂下來個程芷珊,還有那青石胡同裡消失的瘦馬們,一個個漂啊漂的,又弄得人心惶惶,最後聖上震怒要三司會審,再把刑部、大理寺、都察院的老爺們叫到順天府裡來,那他這個順天府尹的臉面可就丟乾淨了!

  「多帶些人手,」楊府尹咬著牙關,聲音跟擠出來的一樣,「一定要把那莊子掘地三尺,查得明明白白,再不濟,也要做好準備,定葛金髮一個以次充好、為商不仁的罪名。」

  事情輕重,陸毓衍心中也有數。

  雖然沒有十成十的把握,但以目前的狀況來看,那莊子是最最可疑的。

  楊府尹點了人手,準備了馬匹,以確保捕快衙役們不在路途中耽擱了。

  馬福對底下人耳提面命了一番,見陸毓衍和謝箏低聲說著什麼,他皺了皺眉頭,與松煙道:「阿黛姑娘也一道去?這回是快馬加鞭,姑娘家不方便吧?」

  松煙睨了自家爺與謝箏一眼,挑著眉頭笑了:「馬捕頭,儘管放心,阿黛姑娘的騎術絕不會輸給你這幫弟兄。」

  馬福聞言吃了一驚,不住多打量了謝箏幾眼。

  在他看來,這個小姑娘個頭雖不矮,但也是嬌嬌柔柔的,騎馬就是驅著馬兒小跑起來,真幾大鞭子抽到馬屁股上,怕是駕馭不住。

  可松煙又不似個會誆他的,馬福暗暗驚歎,這可真是人不可貌相,巾幗不讓鬚眉。

  一行人上馬出城。

  在城中怕衝撞過路百姓,各個還悠著點,一旦出了城門,就恨不能立刻到那莊子裡查證,馬蹄聲陣陣響。

  馬福在前頭看見了謝箏。

  為了出行便捷,今天早上出門時,謝箏就穿著方便騎馬的衣裝。

  馬背上的小姑娘不見絲毫膽怯懼意,反倒是熟練自在得很。

  馬福看了兩眼,就曉得謝箏果真是個熟手,能騎馬,記憶又超群,反應快且有膽識,這樣的姑娘,留在內宅當一個丫鬟,還真是屈才了。

  前朝能有女子入仕,本朝卻廢了那樣的規矩,真是可惜了。

  到了莊子外頭,那輛馬車已經不在了。

  馬福讓人從四面圍住,免得有人翻牆跑了,自個兒並幾個兄弟上前敲門。

  裡頭傳來重重腳步聲,還有罵罵咧咧的動靜,沒一會兒,門拉開了,裡頭是個虎背熊腰的大漢,十分壯碩,面色不虞,顯得本就粗獷的臉越發凶神惡煞一般。

  「什麼人?敲敲敲,敲個大頭鬼!」那大漢罵道。

  馬福冷笑一聲,打開了抄查的文書,蓋在了大漢的臉上:「順天府的,兄弟們,進去抄!」

  一聲令下,幾個捕快繞過那大漢就往裡頭去。

  大漢被蒙了一臉的文書,一個字都沒看清,當即也不管了,伸手就向要衝進宅子裡的捕快抓去。

  雙拳難敵四手,饒是那大漢渾身是力氣,也架不住人多,被打趴下後,他還高聲吵著裡頭喊「有人砸莊子」。

  謝箏跟著陸毓衍進了大門,繞過影壁,是一間多年無修繕、柱子都掉漆的堂屋,馬福進去看了兩眼,並無特別之處。

  兩側有月洞門通往內院,往裡走去,謝箏不由都怔住了。

  涇渭分明,外頭破舊,裡頭可以算得上富麗堂皇了,亭台樓閣,流水花卉,地方不大,卻透著南方官家宅子的精緻和細膩。

  陸毓衍四處看了看,桃花眼裡閃過一絲笑意,與謝箏道:「楊大人不用擔心他的烏紗帽了。」

  就算這院子裡,找不到破案的線索,也足夠讓葛金髮受罪的了。

  從建築到擺設,完全僭越,這不是一個商人可以擁有的豪華宅院,即便是個官宦,沒個一二品,一樣要被參一本。

  莊子裡有十來個護院,見捕快衝進來,抄起傢伙就要反抗。

  馬福一想到被害死的古阮,眼睛都冒血,抽出刀子就與護院纏鬥起來。

  陸毓衍護著謝箏,繞開纏鬥在一起的人群,穿過園子,到了一幢二層小樓跟前。

  木雕精美,栩栩如生,房門卻都緊緊閉著。

  樓上有一間房門剛被拉開了一條縫,又匆匆關上,謝箏看得清楚,裡頭閃過的是一個年輕女子的身影。

  竹霧快步過來,抬聲道:「順天府查抄,都老老實實出來,躲在裡頭也沒用。」

  話音剛落,正對著的房門猛得被拉開,一個妝容不整的女子跌跌撞撞衝出來,她腳步不穩,被門檻絆了一下,身子往前撲。

  「救命……」

  匡——

  那女子才剛剛喊出了兩個字,背後就有一女子手持雙耳花瓶,重重砸在了她的後腦勺上。

  瓷器碎了一地,血腥味撲鼻而來。

  女子摔在地上,一動也不動,而出手傷她的人,瞪著杏眸,冷冷看著地上的人,勾出了一抹冷笑。

  馬福幹翻了幾個護院後衝過來,一見這個架勢,不由也怔了怔。

  謝箏揉了揉鼻尖,很清晰的血腥味,可在這個味道裡面,她還聞到了一絲別的味道——焦味、以及硫磺的味道。

  她一下子醒過神來,推開那擋在門邊的女子,進房間裡一看,果不其然,角落擺了一個銅盆,裡頭點了火。

  抄起木炕上的引枕,謝箏重重拍打火焰。

  那女子想衝過來,被馬福一把攔住。

  火差不多滅了,但裡頭的東西也面目全非,謝箏皺著眉頭,仔細分辨,挑出了沒有完全燒燬的部分。

  紅色的,很細,這是編織的紅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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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20 01:13:16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一十七章 紅繩

  一盆子烏起碼黑的東西,謝箏挑練著,才從裡頭找出些能看出原本模樣的部分。

  聽見熟悉的腳步聲進來,她吹了吹發燙的指尖,拎起那段紅色的細繩,給陸毓衍看:「她在燒這個。」

  陸毓衍挑眉,目光沉沉鎖在那繩子上頭,眼底閃過一絲驚訝和不確定。

  從燒燬的那些來看,起碼有二三十根這樣的紅繩,這東西尋常是姑娘家用做頭繩,或是綁在手上腳上當個首飾的,這個當口上,那女子為何要燒它們?

  謝箏亦是一肚子的不解,這玩意兒街頭巷口多得是,扔在哪兒都不起眼。

  「這繩子有什麼獨特之處?」謝箏站起身,走到被馬福制服的女子跟前,「為什麼要燒?」

  那女子見東西沒有全部燒燬,眼底閃過一絲陰鬱,撇過頭不說話。

  謝箏直直看著她。

  眼前的女子比她大上幾歲,模樣秀美,紅唇僅僅抿著,眉心的褶子都自有一股風情,而那雙眼睛,亮而有神,即便是透著憤恨,也叫人忍不住多看兩眼。

  她似乎是見過這個女子的,只是當時……

  謝箏深吸了一口氣,忍不住再湊近一些,細細端詳片刻,一拍腦袋,返回了屋子裡,從妝匣拿了鵝蛋粉出來。

  捕快與護院的打鬥也有個結果,馬福指揮著人手把護院都綁起來,又帶著人樓上樓下把每間屋子裡的女子都帶了出來。

  松煙這會兒得了閒,見謝箏拿著鵝蛋粉,不由奇道:「姑娘這是要做什麼?」

  謝箏衝那女子的方向抬了抬下顎,與松煙道:「幫我按住她。」

  松煙應了,制住那不斷搖頭想掙扎的女子,看著謝箏把大塊大塊的鵝蛋粉往她臉上塗抹。

  本就白皙的臉蛋霎時慘白慘白的,就像糊了層麵粉一樣,松煙咋舌,謝姑娘下手可真夠厲害的。

  謝箏給那女子塗了厚厚的一層,這才退後幾步,拍了拍手上的粉末,盯著她道:「我見過你,中秋教坊司來蕭府唱戲時,你曾登台,當時臉上妝厚,卸了妝我一時倒沒認出來了。

  中秋之後,教坊司行蹤不明的只有兩個人,一個是前幾天浮屍水面的宋玉瀾,另一個是程芷珊。

  你,就是程芷珊吧?」

  女子的眸子倏然一緊,下顎繃成了一條線,死死咬著唇,沒吭聲。

  謝箏側過身,問那幾個被馬福帶下來的女子:「她是程芷珊吧?」

  沒有人應聲,她們的目光在謝箏和那女子之間來回挪了挪,眼中透出幾分懼意,以及迴避。

  這種迴避已經給了謝箏答案。

  「為什麼要出手傷人?為什麼要燒紅繩?」謝箏嗤笑,「你不認也無妨,你這張臉,帶回衙門裡,讓教坊司一認就知道你的身份了,而這裡站的姑娘們,你覺得,她們會說嗎?」

  竹霧在替那被砸破了腦袋的女子止血,出聲道:「她只是暈過去了,還活著,等她醒過來,一切就都明白了。」

  饒是如此,程芷珊依舊是一個字都沒有說。

  馬福在聽到程芷珊的名字時,懸著的心落地了,她們果真是在這莊子裡,這一趟沒有跑空。

  可想起尋到這個莊子的經過,他不禁嗓子發酸,這都是古阮的功勞,是古阮往山下找,走了好幾個村莊,給了他們大致的方向,要不然,他們什麼時候能想起這地方來?

  只是,古阮不在了。

  馬福抬手抹了一把臉,帶著兄弟們把護院和女子們都送回京裡去,那受傷的姑娘不能耽擱,簡單包紮之後,就要送去醫館裡。

  謝箏與陸毓衍沒有走,繼續查看這莊子。

  二層小樓沒什麼可疑的地方,每間屋子裡收拾得都還算乾淨,帶著濃濃的脂粉香氣。

  陸毓衍很不適應這種味道,皺著眉與謝箏說話:「那日聽戲,你聽得挺仔細的。」

  謝箏一怔,復又訕訕笑了笑。

  中秋夜宴,謝箏那時心虛得不得了,自然不會像其他體面的嬤嬤丫鬟們一樣去花廳裡給主子們敬酒,為了不打眼,她只好佯裝津津有味看戲,目不轉睛盯著戲台了。

  她眼神好,饒是隔著湖面,燈火通明的戲台上登場的人物都叫她看得真切,程芷珊的角色又是個戲份多的,獨自站在正中依依呀呀唱了良久,她便有些印象。

  「姑娘家嘛,總是對此敏銳些,」謝箏沒正面答,「宋玉瀾的模樣,不也是我認出來的嗎?」

  陸毓衍揚著眉角笑了笑,沒揪著謝箏的顧左右而言他,邁著步子下了樓。

  謝箏跟在後頭,眨了眨眼睛,呼吸之間,味道依舊很濃郁,不由道:「怎麼有硫磺味道?」

  陸毓衍頷首,他也聞到了。

  他們走到了園子另一側的小院裡,入了正屋,裡頭的佈局讓人大吃一驚。

  五開間的屋子,並非尋常的三明兩暗,它的中屋很空,沒有擺會客的桌椅,東邊兩間打通,做內室陳設,而中屋與西次間中間立著厚厚的牆磚,只留了一扇小門通行。

  進去一看,裡頭竟是一池清水,熱氣騰騰的。

  謝箏走到池邊,蹲下身去,手掌伸入水中,微微有些燙,很舒服,她扭頭道:「溫泉?」

  松煙跟了進來,見狀驚呼:「我的乖乖!」

  陸毓衍抿唇,道:「原來如此,難怪這莊子價格驚人。」

  謝箏默默點頭。

  莊子底下就有溫泉,引泉水入池,休養再好不過。

  外牆與前頭屋子破舊,裡頭卻另有乾坤,如此佈置,不像是個商人能有的手筆。

  尤其是,程芷珊在這裡,若另幾位女子是那夜從青石胡同裡搬離的瘦馬,那這兒只怕又是秦駿那隻狡兔的一窟了。

  謝箏走回到東邊的屋子裡。

  桌椅花架梳妝台,竹霧翻了一遍了,沒找到什麼東西。

  最裡頭擺著一家千工拔步床,垂著厚厚的幔帳,松煙上前一步,一把掀開,而後咦了一聲。

  謝箏過去一看,內側床背板上釘了一排小小的釘子,每個釘子上頭掛著一根紅繩。

  與她從火裡拿出來的紅繩是一樣的編法,一樣的粗細。

  謝箏把它們都取了下來,走到外頭陽光下細細看。

  之前只有燒剩下的半根時並不明顯,這會兒十來根並在一起,就能看出來差異來。

  顏色有深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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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20 01:13:28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一十八章 熱水

  同樣是紅色,有鮮紅的,也有紅得發沉、在日光下顯得有些黑的。

  謝箏來回翻看那幾根黑紅色的,繩子算不上新,但也不至於陳舊到褪色的地步。

  她正看得仔細,一隻骨節分明的攤在她跟前,謝箏沿著那手往上望去,對上了陸毓衍的眼睛。

  曉得陸毓衍的意思,謝箏一面把紅繩交到他手中,一面嘀咕道:「深深淺淺的,總覺得有點邪乎。」

  陸毓衍抬頭對著日光觀察紅線,眼睛半瞇著,顯得桃花一樣的眼型越發細長。

  謝箏半側著腦袋看他,不自禁的,腦海裡閃過一絲念頭——這人長得是真好看,不僅是眼睛,連嘴唇鼻樑都戳人得緊。

  當年匆匆一眼時沒看出來,五年彈指一揮,個頭竄高了,五官也長開了,越看越經看了。

  尤其是這一本正經做事的樣子,叫人捨不得移開視線。

  可再捨不得,謝箏還是逼著自個兒去看那些紅繩,這案子牽扯了幾條人命,好不容易得了進展,更要乘勝追擊。

  舉著的手放了下來,陸毓衍閉上眼睛,緩了緩被日光刺出來的光影。

  再睜開時,他剛出聲要換松煙和竹霧,就聽得腳步聲從身後傳來,松煙出來了。

  「爺、姑娘,看這個,」松煙的雙手上攤了塊帕子,帕子上擺個小鐵片,「從那床頭的小櫥裡翻出來的。」

  松煙說著說著,臉都紅了起來。

  那張拔步床的做工可真了不得,用料雕工堪比舊都世家一代傳一代的老太太們睡的床了。

  梳妝台、點心箱、首飾箱、小櫥小櫃的,松煙鑽在裡頭翻了好久,翻出來各式讓他目瞪口呆的東西。

  松煙一個沒吃過豬肉的少年人,對上一堆男女行事時的器具,只覺得臉上耳根都燒得厲害。

  他當時就剩下一個念頭,虧得謝姑娘已經出去了,這些若是讓謝姑娘翻出來,那……

  姑娘家面子薄,他和竹霧兩人拔腿就溜,估計都是不成的了,回頭他們爺肯定削他們一頓。

  松煙硬著頭皮翻箱倒櫃,直到翻出來這個鐵片,仔細一看,渾身的熱氣退了大半,趕緊把帕子包了送出來。

  謝箏探頭一看,是一塊月牙形的鐵片,從大小看,正好能夠燙在女子私密處。

  她倒吸了口涼氣,再看那鐵片就渾身不舒坦了。

  也難怪松煙要拿帕子包著,換作是謝箏,想到這玩意兒燒紅了烙在人身上,就頭皮發麻。

  謝慕錦雖然不愛動刑,但謝箏也聽說過一些拿鐵塊烙犯人的事情,再想想被架在鐵架上烤的肉塊,謝箏只覺得牙都痛了,她怕是有三五天不想碰碳烤的牛肉、鹿肉了。

  陸毓衍示意松煙把鐵片收好,道:「去取了銅盆,裝些熱水。」

  松煙一怔,剛想說這人都被抓光了的莊子裡哪裡來的熱水,猛得想到那溫泉水,麻溜地去了。

  謝箏疑惑,問道:「要熱水做什麼?」

  陸毓衍揮了揮手中的紅繩,道:「看看這到底是什麼?」

  這話讓謝箏睜大了眼睛,心中閃過一個不好的念頭,她看向陸毓衍,又死死盯著那些紅繩。

  她也猜想這些紅繩不對勁,甚至有那麼一瞬,腦海裡閃過這些紅色的染料很有可能是血跡,但那委實聳人聽聞,一時之間,她也沒有細細往下想。

  這會兒陸毓衍一提,謝箏幾乎是斷定了猜測。

  也是,會喪心病狂、迫使女子燒情疤的男人,做出這種事情來,又有什麼奇怪的。

  松煙端了盆溫泉水來,放在了地上。

  謝箏拉住陸毓衍的手,搖頭道:「洗血跡都用的冷水。」

  謝家伺候的人手少,但謝箏還真沒幹過洗衣的活計,曉得這一點,也是章家媽媽浣衣服時她正好瞧見了。

  其實也沒有過去很久,就是這個年初,她剛過完生辰,二月末倒春寒,頭一回葵水,來勢洶洶,又毫無準備,衣裳被褥一塌糊塗。

  大冷的天,章家媽媽坐在廡廊下避風洗衣。

  謝箏抱著手爐,趴在窗邊看她:「媽媽怎麼不用熱水?看著就冷。」

  章家媽媽哈哈大笑:「就是要用冷水才能洗得乾淨,姑娘趕緊去躺著,別招了風。哎,夫人前幾日還在說呢,這都過了十四了,來年這時候都要及笄,與陸公子完婚了,這月事卻沒半點動靜,她急都急壞了。這下好了,夫人放心了。」

  謝箏鼓著腮幫子,哼哼唧唧地縮回了榻子上,緊緊抱著棉被。

  她不想嫁人,那個時候的她,一點也不想改變在父母身邊撒嬌逗趣的生活。

  哪曾想,她離及笄還有小半年,就差不多日日都跟著陸毓衍了。

  陸毓衍垂眸看著謝箏的手,跟青蔥似的,指尖扣在他的手背上,指甲蓋圓潤可愛。

  要不是手裡還拿著那些紅繩,他都想反手握住她的手了。

  眼底閃過一絲笑意,陸毓衍道:「我知道。」

  知道還用熱水?

  謝箏疑惑極了。

  陸毓衍把幾根紅繩扔進水裡,道:「看看會不會褪色。」

  如此一說,謝箏便明白過來了。

  尋常的紅繩,在熱水裡多少都會有些褪色,但血跡不會。

  那些色澤暗沉的,恐怕已經染了有些時日了,便是扔進冷水裡,也不見得能洗出什麼來,真花力氣揉搓,就算是普通的染料,許是都會被搓掉色的。

  繩子被浸在了盆中,松煙附耳與陸毓衍說了那拔步床裡的狀況。

  陸毓衍微怔,下意識瞥了謝箏一眼,壓著聲音吩咐道:「一併收起來帶回衙門裡去。」

  熱水浸泡要花些功夫,謝箏本想再進屋裡看看的,剛走到門邊就叫陸毓衍攔下了。

  陸毓衍指了指對側的兩層小樓:「不如再去那邊看看?」

  謝箏抬眸看他,她知道剛才松煙與陸毓衍暗悄悄說了幾句,只是不曉得內容,可這會兒看去,陸毓衍神色坦蕩,叫她一時也吃不準了,就依著陸毓衍的意思,兩人往小樓去。

  屋子裡的焚燒味道散了大半,謝箏的目光落在了梳妝台上。

  從箱籠裡取了張被罩,謝箏把所有首飾頭面一股腦兒的倒在被罩裡,一個屋子的還不夠,所有房間裡的一點不拉都帶上了。

  讓陸毓衍把這一包給裹起來,謝箏解釋道:「宋玉瀾死在這裡,她們要是都不認,就讓教坊司來認認,這裡頭有沒有宋玉瀾的東西。」

  女人愛首飾,哪怕覺得不吉利,但各自處境都差不多,誰也不嫌棄誰,指不定有人留下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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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20 01:13:40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一十九章 繫足

  陸毓衍幫著謝箏把一包袱的東西提回了那溫泉院子裡。

  松煙和竹霧也剛收羅好,各自提了一袋出來,見了陸毓衍手裡的東西,唇角抽了抽。

  不是吧?

  他們辛辛苦苦,就想瞞著謝姑娘,他們爺這一袋子又是從哪兒弄出來的?

  這莊子的主人簡直不是人吶!

  這種東西,怎麼放得各處都是!

  怕謝箏尷尬,竹霧和松煙都有些沒臉看她了,暗悄悄瞥一眼,見謝姑娘和自家爺都面色如常,不由心裡又直打鼓。

  兩人交換了一個眼神,一個姑娘家家的,不可能是見多識廣,肯定是一心為案子,也就顧不上什麼尷尬了。

  就像在寧國寺裡一樣,謝姑娘說話可是坦蕩蕩的。

  松煙在心裡誇謝箏厲害,渾然不知情的謝箏蹲下身,從銅盆裡把紅繩撈了出來。

  浸了水,繩子的顏色又沉了些,但那盆水依舊還是老樣子,沒有染上半點紅色。

  謝箏站起身,冷冷看著手中紅繩:「可能都是血染的了。」

  陸毓衍斂眉,雖然早有預料,可坐實了,還是覺得心寒,竟有人用血染繩,還一根根掛在床背板上,這個癖好,簡直讓人匪夷所思。

  四人出了莊子回京。

  謝箏還在琢磨著紅繩的事兒,便問陸毓衍:「為何要有這些繩子?就掛在那兒看看的?」

  陸毓衍沒有直接回答,反問道:「我若送你紅繩,你會作何用處?」

  謝箏愣了愣。

  好端端的送她紅繩做什麼?誰還稀罕一根紅繩子了?前回把她的絲巾扔了,說要補她一條的,這會兒都沒見蹤影呢!

  幾個念頭在腦海裡衝來撞去的,一時之間,謝箏真沒想起來,陸毓衍想問的僅僅是「作何用處」而已。

  好不容易靜下了心,謝箏想了想,紅繩用作頭繩,或是做手繩、腳繩……

  腳繩?

  謝箏霎時間曉得陸毓衍問這話的意思了。

  紅繩繫足。

  古書裡說:繫夫妻之足,及其生,則潛用相繫,雖仇敵之家,貴賤懸隔,天涯從宦,吳楚異鄉,此繩一繫,終不可避。

  這個說法,傳了幾百年了,夫妻、未婚夫妻,多是如此的。

  陸毓衍如此提及,倒也不是有旁的用意,而是在與她分析兇手的想法。

  能逼迫女子燒情疤,來做出一副情深義重樣子的男人,恐怕也做得出用紅繩來綁住女子的腳踝,做一世夫妻了。

  謝箏想明白了,不禁毛骨悚然,一個人扭曲起來,當真讓旁人又驚又恐。

  到底是不是這麼個意思,回到衙門裡問問那些姑娘,應當就清楚了。

  順天府裡,一時忙碌。

  護院們被丟進了大牢,出手傷人的程芷珊也進去了,只剩下那幾個自始至終都沒有開口的姑娘,楊府尹讓馬福將她們關在屋子裡,由衙役們看守,不許她們交頭接耳串供,又讓人去把葛金髮帶回來。

  大夫請到了府衙裡,受傷的姑娘失血太多,又一路顛簸,雖是性命無憂,但到底體虛,昏昏沉沉地醒不過來。

  陸毓衍和謝箏回到順天府裡時,楊府尹和閩奉鑾剛從大牢裡出來。

  彼此見了禮,楊府尹道:「閩大人已經認過了,那人正是程芷珊,還看了賢侄畫的畫像,那位袁姑娘,正是教坊司兩年前不見的樂伶。」

  程芷珊的身份並不叫謝箏意外,袁姑娘的出身倒是叫她愣神了。

  兩年前不見的那一位,教坊司是報到了衙門裡的,只是一直不見蹤影,沒想到,她藏身半年之後,在一年半以前在那村子裡落腳,一直都在捕快們的眼皮子底下。

  「當時的畫像比她本身還有一些差異,捕快們沒認出來也不奇怪,」閩奉鑾道,「畫像找人不容易,我認得她這個人,再看畫像,就容易多了。」

  理正是這個理。

  程芷珊有膽子出手傷人,又燒燬紅繩,怕是塊硬骨頭。

  陸毓衍沒有進大牢審她,而是跟著楊府尹去見那幾位姑娘。

  閩奉鑾站在門外看了兩眼,其中再無教坊司的人了,看來多是江南來的瘦馬。

  謝箏的視線掃過這幾位姿容卓越的姑娘,最後落在了一個鵝黃身影上,她記得很清楚,他們剛到小樓外,在二樓打開又關上房門的正是這位身著鵝黃褙子的姑娘。

  謝箏把她單獨帶到了隔壁屋子裡。

  因著要問許多私密事情,男人在場反倒讓姑娘不敢開口,陸毓衍剛進城時,就讓松煙去蕭家請許嬤嬤了。

  蕭嫻嘴上抱怨,還是催著許嬤嬤換身衣裳出門。

  許嬤嬤一頂轎子到了順天府,畢竟是官宦人家出身,她沒有絲毫怯場,跟著松煙到了後衙。

  案子的狀況,許嬤嬤聽謝箏說過一些,此刻謝箏又附耳與她說了紅繩,她整個眉頭都皺了起來,脫口罵了一句娘,而後抬腳進了屋子。

  這事情還得她來問,謝箏一個姑娘家,能問清楚多少?

  許嬤嬤摩拳擦掌,仔細打量坐在桌邊的女子。

  謝箏跟了進來,在許嬤嬤身邊坐下,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那姑娘眼神遊離,沒有回答。

  謝箏知她心中防備,歎道:「燒情疤,以血染繩,紅繩繫足,我不信你們人人都是自願的,已經出了人命了,若你沒有沾手那些人命案,你就只是一個受害的。

  瘦馬養來就是伺候主子的,沒有辦法選擇主子,又脫不了身,你不肯說,總有被強迫之人說出真相。」

  那姑娘的手指緊緊纏著帕子,猶豫再三,道:「我叫辭念,原是明州人。」

  許嬤嬤聞言,張口用明州話問她:「你是明州人?我們老爺是明州知府,你只管好好說,若你想回明州,我是有辦法的。」

  辭念瞪大了眼睛,眼眶瞬間濕潤,也許是許嬤嬤的承諾,也許是熟悉的鄉音,她哇得一聲哭了出來。

  哭得撕心裂肺的,辭念一面哭,一面擼起袖子,露出來半截手臂。

  上頭有些青色印子,不算多,但看著也叫人揪心。

  辭念哭著道:「我也不喜歡那樣的,我只能忍著,要是反抗,就會跟玉瀾一樣,玉瀾性子急,傷得更厲害,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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