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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一九章 脫困
人說自古忠孝難兩全,於張廷玉而言,卻是忠孝都不能全。
只可惜,人人都說張廷玉孝順又忠君,能夠在法場上面不改色地發籤斬了自己的門生,還是上一科的狀元,這要多大的本事?
多少大臣參劾他啊,原以為張廷玉因為戴南山一案肯定會受到牽連,哪裡想到張廷玉竟然被派去監斬?
結果監斬之後又一直沒有調令,大家都分不清現在是個什麼情況,張府門庭這裡一下就冷落了起來。
於張廷玉而言,這是在京城之中最過難熬也最清閒的日子,可在京城這樣的地方,清閒也不是什麼好處。
戴名世被挫骨揚灰,屍首都沒留下來,連衣冠塚都不敢立,想要祭奠的人都找不到什麼辦法。
現在張廷玉只喜歡在屋裡跟顧懷袖下棋,只是最近顧懷袖也很沉默。
「……你又輸了。」
張廷玉「啪」地落下一子,忽然笑了一聲,看著滿盤的棋子,又望了窗外一眼。
顧懷袖道:「不是我棋力弱了,是你殺氣重了,眼看著一大把年紀的人,你也不怕傷身……」
有什麼可傷身的?
張廷玉往後頭羅漢床上一仰,便靠著引枕躺下,瞇著眼睛:「下個棋而已……哪裡來的那麼大的殺氣?」
「這就要問你自己了。」
顧懷袖挽了袖子,收拾著棋盤,低眉垂首,一派溫然。
她知道張廷玉難受,可這樣下去不是個辦法,他現在不過是不大想動。
張廷玉只拉她下來跟自己躺在最裡側的狹小空間裡,將臉埋進她頸窩裡,像是這樣能讓自己平靜下來一樣。
「他畢竟是我的門生……我都開始懷疑,到底為了這條路,我還要付出多少代價……平步青雲,遂有青雲路,可青雲路到底是用什麼鋪成的?」
用的是那些人的屍首和鮮血。
張廷玉見過的殺戮不少,可看著自己的門生死,卻是頭一回。
坊間曾有人戲言,稱戴名世「成也張老先生,敗也張老先生」,竟然是一語成讖。
天底下最悲哀之事,莫過於此了。
青雲路下面有多少人了?
張廷玉都要數不清。
朝中大員手裡沒按著皇帝的意思辦過冤案和虧心事的,一隻手都數得過來,就是他父親張英也不敢說他手裡沒有一條人命。可那些人左右與他們無關……
向來都是各人自掃門前雪,哪管他人瓦上霜,張廷玉從不說自己是君子,因為他從來懶得管與自己無關之人的死活,可一旦這種不幸降臨到他的身上,就格外痛苦。有的事情,的確是做錯了的,張廷玉從不否認,只是很多事情不是因為錯就不做,相反……
越是錯,越是要做。
帝王無情,當臣子的也該無情而已。
棋子需要什麼自己的意志呢?
可張廷玉要當的,並非一枚棋子。
種種的念頭交纏過去,張廷玉微微地閉上了眼,卻聽顧懷袖在他耳邊道:「會試沒多久就要開始,皇帝要再沒什麼表示,可就遲了。」
「桃李滿天下又有什麼用……你看除了戴名世來訪我,范琇林之濬幾個早在出事之前就已經給我遞了帖子之外,其餘人該觀望的還是觀望罷了……門生門生,大多還是學生仰仗著先生,至於他們本身,卻是一個也靠不住的。」
若是張廷玉中間沒這三年,這些門生多半還是有用的,或者至少說不會袖手旁觀得這樣厲害。
如今張廷玉連戴名世都斬了,卻不知還有幾個人會來張廷玉這裡了。
即便是原本之前只是想觀望一下的人,現在見著張廷玉,也該避之如牛鬼蛇神。
顧懷袖心知他現在已經跟以往不一樣,那一日收拾書房所見,卻是觸目驚心。
為人臣者,最要緊便是一個「忠」字,可他……
她只低聲一歎:「阿德今兒早上在外頭看見了范琇,被我叫人給趕走了。」
「是該趕他走。」張廷玉如何不知道顧懷袖的意思,「現在我前途未卜,沒必要耽擱了他們幾個,到時候若有什麼朋黨之嫌,又是我牽連他們了。」
「今科不少人舉薦趙申喬為會試大總裁,總歸讓人心裡不舒服。」
趙申喬這個人一向是被人稱作清官,可清官不代表能臣,更不代表件件事情都能辦得妥當,尤其是戴名世一案,分明是從私心起,為了他兒子趙熊詔,是非曲直個人心中有數。往日名聲再清白,今日作下這樣的孽,往後卻不知是不是會被人打成沽名釣譽之輩?
張廷玉摸了一枚白子,一枚黑子,這樣並排地放在棋桌上,「猜猜這兩個是誰?」
「……誰?」
顧懷袖猜不透,一個白,一個黑。
垂著眼簾看這兩枚棋子,張廷玉道:「一個是趙申喬,一個是他兒子……趙鳳詔,與趙熊詔乃是兄弟,此人乃是噶禮心腹……趙申喬背後沒人,哪裡敢有這樣的膽子,拿著一本《南山集》就去參劾?雖則《南山集》之中有議論誅殺前明太子的事情……」
也就是當初張廷玉辦的朱三太子一案。
「可謀逆之言,從無一字。附會牽強,他自己也清楚,南山集案背後,焉知沒有朋黨之爭?」
張廷玉自己,不過是那個被針對的對象而已。
噶禮,滿洲正紅旗,現任兩江總督,多次因為貪污被彈劾。可趙申喬的兒子趙鳳詔竟然說噶禮乃是清官,又將貪污一事比之為婦人失節,康熙因為趙申喬是個清官的原因,竟然對趙鳳詔所言深信不疑。
噶禮乃是太子一黨的人,趙鳳詔乃是噶禮的心腹,自然也要歸為太子一黨。
趙申喬是哪一黨就不要緊了。
張廷玉指著那一枚白子道:「這是趙申喬。」
然後他又指了那一枚黑子:「這是他兒子趙鳳詔。」
一個是白,一個是黑,一個是清官,一個是貪官。
張廷玉看著外面枝頭開始化了的雪水,還有未謝的寒梅,只道:「今日之辱,他日必叫趙申喬百倍還之;今日之痛,他日定使趙申喬感同身受。」
他已然斬了自己的門生,都是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不若也讓趙申喬嘗嘗送自己的兒子上法場的滋味。
斬立決怎麼夠呢?
當初太子被廢,本就有張廷玉從中做手腳,因為張廷瓚之事,便已經與太子結為死仇了,更有江寧行宮顧懷袖之事,如今是舊恨又添了新仇。
不倒太子,又朝著哪邊走?
趙鳳詔貪污,人盡皆知,只看張廷玉什麼時候能讓趙申喬嘗嘗這樣的苦痛了。
他微微垂著眼,身上的殺機,卻在那一刻收斂了一空。
張廷玉抬手將黑白的兩枚棋子攥緊了,又輕輕鬆開,任由它們墜落到棋盤上,與別的棋子混在一起。
冬天裡嚴寒的冰雪化了,很快,紅梅報過春之後,新一年的考差開始了。
張廷玉乃是翰林院殿撰,這會兒也直接進入翰林院考差去。
今年沒有指明誰來當主考官,只在會試之前才能有結果,三月初八會試開場,三月初七考差的結果才會簡放出來。
翰林院之中參與了考差的人,便到宮門外頭守著,等著考差的結果下來。
先公佈的是十八房官和下面的監考官員,一直都沒有張廷玉,直到念到「會試大總裁」的時候,才有張廷玉三個字出來。
按例,由會試大總裁接旨,而後帶著人一起前往順天貢院。
可在張廷玉淡然出列,接過聖旨的時候,全場不知道怎麼,安靜得有些詭異。
瘋了……
又是他!
趙申喬那邊幾乎是氣得吹鬍子瞪眼!
今科會試的考官只有一個,只有張廷玉一個,原本眾望所歸的趙申喬竟然連個考官都沒撈上,如何能不生氣?
原本張廷玉親手斬了自己的門生之後,就處於一種賦閒的狀態,眾人都以為他殺自己門生乃是不義,同時又被戴名世一案給牽連,哪裡想到今日竟然東山再起?
不知道多少人暗暗後悔了起來,張廷玉卻似乎全部看不見。
從皇宮往順天貢院的路,張廷玉已經很熟了,帶著人便直接入了貢院。
張廷玉再次成為主考官的消息朝著京城裡一傳,真是個嘩然沸騰。
而傳到顧懷袖這裡的時候,她卻只有一聲長歎了。
今日的張廷玉,已然不是昔日的張廷玉。
縱使今科再有高才之輩,也無人敢戴名世一人比。
千金市骨,眾人皆以為蠢,殊不知……
千里馬之於伯樂,何止千金?
他日桃李滿天下,張廷玉卻只記得今夕斬戴南山於斷頭台。
會試三場,每場三日,照樣熱熱鬧鬧,只除了因為主考官只有張廷玉一個而顯得有些微妙之外,並沒有其餘異常之處。
今科更沒有鬧出什麼「范九半」這樣駭人聽聞之事,一切平靜至極,又公允至極,等得放杏榜之日,考生閱過自己答卷之上的批語之後,無一人再找貢院批駁。也有落榜的士子往當年范琇那一面寫滿了字的杏榜牆上瞻仰,一面感歎范琇當年的好運,一面又想到戴名世的悲慘下場。
於張廷玉而言,是毀譽參半。
可是在康熙那裡,他一差錯也沒有地完成了自己的差事,事畢之後也沒有加官進爵,還是一個四品的南書房行走。
現在康熙的態度真是誰也看不明白了,眾人即便是覺得張廷玉前途無量,也沒人敢去巴結,更沒人敢探彈劾。
張廷玉照舊在南書房行走做事,只是除了做事之外,卻時常一句話也不說。
會試之後是殿試,殿試也不用張廷玉負責,他只是幫著整理一下眾位大學士閱卷之後的答卷而已。
殿試金榜很快出來,朝考後面康熙又點了翰林,等到這些人都進了翰林院,事情才算是終於結束。
這一天,張廷玉回去得很早,可他沒想到,晚上傳飯之後,府上竟然來了一位貴客。
顧懷袖看見康熙的時候,整個人都沒反應過來,現在一家子都坐在一張桌上吃飯,還有幾個小孩子從沒見過康熙,這會兒都坐在那裡,天真地看著進來的康熙爺。
康熙今天是便服,他今年也不過才五十幾歲,看上去竟然有六七十,如今進來看見張廷玉與顧懷袖都跪著,不由笑道:「都起來吧,今日朕是微服。原本只是宮裡悶了,出來看看幾個皇子,不成想忽然見了你們府門,想著也是傳飯的時候,索性進來看看你家廚子的手藝有沒有長進。」
張廷玉著實有些摸不透,不過只讓下人將幾個孩子抱走,康熙卻一擺手:「孩子們都坐著吃吧,也別把我當皇帝了,累得慌。」
累得慌?
誰不是累得慌呢。
顧懷袖心下覺得嘲諷,又見康熙看似很強壯,也看似很平靜,可站在康熙後面的三德子卻輕輕給張廷玉夫婦擺了擺手,示意他們坐下來。
想必今日康熙出宮,又觸動什麼傷懷事了吧?
康熙上來就坐在了主位上,張廷玉陪坐於下,兩邊坐著的都是小孩子,還有張步香,康熙發話說孩子都留在這裡,所以張廷玉也沒叫三個孩子下桌。
「萬歲爺今日……」
「今日忽然想起往年見著明珠來你父親家裡蹭飯時候的樣子了,一晃竟然也是快二十年,歲月匆匆……如今你父親也去了,張府朕也賜給你了,甚至你的孩子都長大了……這小子看著怎麼這麼面善?」
康熙盯著張若靄一直看。
張若靄眼珠子骨碌碌地轉,一副聰明靈巧模樣,他似乎也想了想:「您是當年那個來我家吃飯的,是皇上,黃爺爺。」
「哈哈哈對,就是我。」
康熙一下笑出聲來,摸了摸張若靄的頭。
「真乖巧的孩子啊……朕一下就想到了太子小時候,比他還聰明不少呢……」
一說到這種話題,張廷玉立刻就不說話了,甚至沒有任何插嘴的意思。
都是特別敏感的話,去年的時候,太子復立之後的第三年,就已經再次與康熙爆發了爭執,張廷玉當時雖然不在,可至少有所耳聞。前段時間還傳聞去年鄉試有科場舞弊,不過現在都還沒鬧到御前來,聽說也是八爺黨跟太子一黨的爭端。
朝中各位皇子黨羽之間的傾軋,已經日益殘忍,康熙身為上位者,又怎可能不知道?
越是知道,眼光越是明白,他也就越為如今的局面所苦。
可他畢竟還是皇帝,再苦都要撐著。
戴名世之事還沒過去,方孝標被掘墳鞭屍,其方氏族人方苞和方士玉等,現在都還羈押在獄,因著為《南山集》作序的事情,還沒有一個定論,只是這件事已經不由張廷玉來管了。
對康熙,就像是被叉了的那個字,張廷玉心裡很平靜。
康熙叫人給自己盛了飯,又用了菜,看顧懷袖站在一邊,一直沒出聲,便道:「顧三啊顧三,前些年還在朕面前張牙舞爪呢……」
顧懷袖哪裡還敢跟康熙爭什麼?
她只躬身道:「當年一事之後,臣婦已在家修身養性,不敢惹事。」
「哪兒有?」張若靄一下出來告狀了,嘿嘿笑了一聲,「我娘可厲害著呢,還會放火銃來嚇人!那東西可厲害了,我娘說一槍能打死好多人,就算是打不到人,人也會死。」
「靄哥兒!」
顧懷袖真要被這小子給嚇一跳,可她隨即就明白靄哥兒的意思了。
當初顧懷袖拿了十四爺和艾琳的火銃,順手一槍嚇了李四兒和隆科多,本來只是興起所致,可靄哥兒喜歡得不得了。
男娃就喜歡這些東西,顧懷袖又有什麼辦法?
可火銃這種東西,只有火器營有,民間能找到一把鳥槍已經是稀奇事了,顧懷袖終於還是哄著他把這件事忘了。
從那以後,靄哥兒就不提了,可現在他竟然一順嘴就說出來了。
這小子是看著康熙的大腿粗,所以想要往上面抱。
果然,康熙一聽就感了興趣:「你娘還懂火銃?」
「我娘的準頭可好了,隔著有十好幾丈遠,就能射中花瓶……不過我娘說只有火器營有火銃,當時我娘那還是跟艾琳姑娘借的……」
張若靄眼巴巴地望著康熙。
現在的康熙就像是個慈眉善目的老頭子,還要比尋常人家的老爺老上那麼許多,一點也看不出當初穿著龍袍將折子朝御案上摔時候的冰冷和殺伐。
康熙只道:「我記得艾琳,她跟在老十四跟太子的身邊有一陣時間,不過後來跟著傳教士去了廣州。你真喜歡火銃?朕有的是火銃,回頭讓你好好玩上一玩!」
「皇上……」張廷玉終於忍不住,想要勸上一兩句。
康熙一擺手:「小孩子而已,朕富有四海,統御天下,區區火銃算得了什麼?過半月去熱河,巡幸塞外,你跟著去吧,讓你家靄哥兒也跟著去。老十四的槍法最好,回頭火器營那邊還有一眾的好手,我大清男兒豈能光以文墨定天下?喜歡火銃是好事。你夫人也跟著去照應著吧……」
說完,康熙夾了一筷子的燒鵝掌,滿頭就吃了起來。
張廷玉與顧懷袖這麼對望了一眼,張廷玉微微搖了搖頭,顧懷袖沒說什麼,便跪下來謝恩了。
用完了飯,康熙又與香姐兒跟霖哥兒說了幾句話,這才由三德子提醒著,說是該回宮,康熙這才離開。
一家子跪送康熙出去,見著御駕離開了,張廷玉才歎道:「脫下龍袍,離開龍椅,也不過就是個糟老頭子。」
幸得這裡只有顧懷袖與張廷玉二人,沒有旁人聽見,不然捅出去又是一樁天大的禍事。
顧懷袖想想何曾不是?
「九五之尊」這四個字,似乎具有天生的魔力,讓所有似乎有可能觸摸到的人拼盡全力,穿上龍袍,坐上龍椅,就像是戴上了厚厚的盔甲。
由此,顧懷袖想到了雍親王。
她緩緩地歎了一口氣,已經到了台階前,知道自戴名世開始的那一場風雲帶給張廷玉外在的影響,就要這樣消滅了。
這一次御駕去熱河,破例點了臣工的妻兒,乃是莫大的恩寵,今晚又見了康熙這樣情狀,還有什麼不明白?
眼見著屋裡燈火通明,顧懷袖心底壓了許久的疑惑,終於又冒上來,她扭頭問張廷玉:「在龍眠山的時候,沈取曾用左手寫字,而你似乎……」
張廷玉腳步頓住,也回頭看她,只將眼瞇起來:「非要他的兒子與我的夫人越來越像嗎?」
此事,終究是他心底一根刺。
顧懷袖終於知道,總歸還是她放不下當年一場騙局,心裡傷疤好了又被人揭開,來來回回不見個完。
「是我多疑了……」
張廷玉拉著她的手進屋,只道:「我心腸狹隘,容得下取哥兒,卻未必能容他父親,走一步,看一步吧。望仙……望仙的事情,她自己處理。」
言下之意,其實是張望仙的兒子自己處理罷了。
顧懷袖點點頭,過了簾子,便鬆了一口氣坐下來。
張廷玉緩緩倒了一杯茶給她:「看樣子不久就要起行去熱河,近日你安排安排府裡京裡的事,旁的消息我慢慢打聽。」
隨扈的還不知有誰,萬事小心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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