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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時鏡]大清宰相厚黑日常(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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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大頭寶珠 於 2018-1-24 07:43 編輯

大清宰相厚黑日常 作者:時鏡

內容簡介】:

陰差陽錯嫁給未來宰相,眾清穿小說萬年路人,顧三姑娘眼前一黑。

九龍奪嫡與她何干?她只是混吃等死——

奈何嫁得太糟,不是她找事兒,是事兒找她!

*

從人人鄙夷的官二代,到萬人之上的一代名臣,

宰相爺告訴你:大清第一秘書是怎樣煉成的。

顧三微笑拆台:呵呵,和稀泥和出來的吧?

*

宰相爺日常:吃飯、睡覺、寵老婆。

相夫人日常:吃飯、睡覺、打宰相。

一句話簡介:大清第一秘書及其夫人的厚黑哲學!

Ps:文名之中【宰相】二字

明朝廢除丞相制度,消失的是「丞相」這個官職。但是「宰相」這個稱呼在絕大多數時候並非官位,而是合稱通稱。後世大臣之中也有地位與丞相宰輔相當的人:清朝納蘭明珠被稱為「明相」,還有一部電視劇叫「宰相劉羅鍋」,位高權重的稱一句「X相」,也有鰲拜和珅等稱「X中堂」。所以文名取「宰相」二字意圖可參照電視劇《宰相劉羅鍋》。民間一直有稱居於此地位的人為宰相。

文中張英父子民間一直稱「老少兩宰相」。

清朝軍機大臣和大學士的地位和權力略弱於明清以前,但實際地位基本等同於相。

本文的宰相不是職位,是地位,依照民間俗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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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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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15 11:02:34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有女顧三

  三月裡頭,踏春遊人本該不少。

  只是顧懷袖被丫鬟青黛扶著進來的時候,天色已經見晚,遊人大多歸去,茶肆裡也冷冷清清。

  「老爺方才下車,說是去見故人了。小姐您坐,我們歇上一刻便走。」

  青黛將茶肆裡的桌椅都擦過了,才讓顧懷袖坐下。

  顧懷袖只覺得自己骨頭架子都要散了,連帶著頭上那唯一一枚較重的海棠白玉簪子,都顯得搖搖欲墜。

  「什麼歇上一刻?」

  她手裡歪歪捏著一把畫蘭的扇子,斜了青黛一眼,「這地兒距離桐城也不過就六里路,轉瞬即到。你去叫車把式多歇一會兒。再走下去,一把骨頭都要散了。」

  說這話的時候,顧懷袖隨手攏了攏自己薄薄的春衫的袖子,看一眼竹簾外面西斜的人日頭,趁著沒人看見,便用扇子遮著悄悄打了個呵欠,顯然是困得慌。

  青黛乃是她貼身丫鬟,這一次老爺顧貞觀來桐城見故人,在這龍眠山外面就停下了,只說讓小姐這邊先走。青黛是沒鬧明白,到底老爺是去見誰,不過瞧小姐一副氣定神閒的模樣,像是心裡有底,便問道:「小姐像是知道老爺的行蹤。」

  「我爹隱居山林多年,多久不曾踏出無錫地界兒了?平日裡只知寄情詩書,又縱情山水,跟他交好又還健在的人,掰著手指頭都能數得出來。」

  顧懷袖最瞭解顧貞觀。

  按照她的理解,顧貞觀就是個酸腐風流文人士子,明崇禎十年生,後來入仕,也曾得到康熙爺的器重,不過至交相繼故去之後,便心灰意冷,恨知音少而辭官歸隱。

  這一歸隱,便是近六年。

  除了納蘭性德跟吳兆騫之外,朝中只有一個張英跟她爹要好。

  說起這張英,也是當朝的大紅人。

  顧懷袖道:「去歲一等公佟國綱殞身沙場,著令禮部起文,偏生下面人出錯,祭文失辭。那時候張英大人還是禮部尚書、兼翰林院掌院學士,又管著詹事府,不是平白受了牽連?被罷了尚書之職,聽說失了聖眷。」

  「那老爺是去見張英大人了?」青黛一下就想明白了,張英大人雖沒了尚書職,卻也管著翰林院跟詹事府,這會兒應該剛好回自己老家來祭祖。這龍眠山不就是張家祖宅所在之地嗎?

  「見張大人只是其一。」顧懷袖晃了晃青黛遞上來的茶杯,只覺得粗糙,也不喝,就握在手裡。她盯著那茶杯裡的漣漪,懶洋洋道,「怕更多是為了大姐呢。」

  微微瞇著眼的顧懷袖,似乎很漫不經心,明眸中又隱約著幾分嘲諷。

  青黛的表情,卻在聽了這話之後,轉瞬變得鄙夷起來,她撇了撇嘴,「大小姐的事兒——」

  「青黛。」

  顧懷袖忽然打斷了青黛的話,只手一指外面等候著的車把式跟家中僕從,吩咐了一句:「去把他們叫進來,喝兩口茶,歇歇腳再走吧。」

  被她這一打岔,青黛也忘記自己要說什麼了,便一躬身,出去招呼人了。

  等她回來的時候,顧懷袖已經快要睡著了。

  「小姐,這江南天氣濕冷,您別在這兒睡著了啊。」青黛將她叫醒,臉上掛了幾分擔心,轉瞬又想起之前那話茬,壓低了聲音道,「我聽說張大人四位公子,三位沒有婚配,張英大人乃是名滿天下的鴻儒,他家的公子們肯定也不錯,大小姐也真是好運。」

  「啪。」

  顧懷袖輕輕用扇子打了青黛的頭一下,她一邊站起來,準備伸個懶腰,又一邊笑說道:「什麼運氣不運氣的?你只聽說過虎父無犬子,可我告訴你啊:富不過三代,大多都在第二代就壞了。」

  沒來清朝之前,某二代的事情聽了不知多少,官二代有幾個是好的?

  選夫婿,顧懷袖一直覺得還是跟吃東西一樣,貴精不貴多,重質不重量。她是吃方面的行家裡手,自己有自己的心得,雖不是自己的事兒,不過總有幾分參考價值。大姐嫁了,二哥的婚事也就順理成章,她這個顧家三姑娘怕也是快了……

  以自己在外的名聲,哪家的好公子能看上自己?

  顧懷袖一想起這茬兒,簡直是一個頭兩個大,古代剩女的下場更悲慘啊。

  「話可不能這麼多,奴婢聽說張大人的長子已經中了進士,雖然已經婚配,但以他來推測,張大人的其餘幾個兒子定然也不凡。依著咱們跟張大人家這麼親密的關係,指不定大小姐嫁過去了,小姐您也快了呢!」

  青黛掩唇偷笑,顧懷袖也到了這個年紀,一旦說起這事兒小姐必然是愁眉苦臉。

  這不,又開始了——

  顧懷袖心裡堵得慌,安生日子都沒過舒坦,轉眼又要說嫁人?

  她知這茶肆沒人,也沒怎麼在意,調笑的話便脫口而出:「張家公子算什麼?自古是一代不如一代,商湯擁天下,而紂王毀之,始皇坐江山,二世敗之……兒子哪裡有老子好?張家幾位公子再厲害,也不能跟張英大人相比。那是大清鴻儒,萬歲爺身邊兒的紅人,別看現在看著失了聖眷,趕明兒就能官復原職了。」

  「照小姐您這麼說,那張家的公子們真是一無是處了,到時候看您嫁誰去!」青黛知道顧懷袖是在逗弄自己,只抿唇笑著附和她。

  顧懷袖搖了搖扇子,又覺得有幾分冷,將扇子一壓在木桌上,笑了一聲:「何必嫁那勞什子張家的公子,直接嫁給張英不就得了?」

  青黛愕然,被顧懷袖這言辭嚇得說不出話來。

  顧懷袖早知青黛會被自己嚇住,「噗嗤」一聲,幾乎笑得打跌,「青黛你真是……」

  這一會兒,青黛才反應過來,她被自家小姐戲弄了。「小姐你又欺負奴婢!」

  茶肆裡頓時起了一陣歡笑之聲,倒是讓剛剛走到茶肆前面的張家兄弟倆不知如何是好了。

  他們將裡面那主僕二人的對話聽在耳中,卻無端覺得尷尬。

  本是無意偷聽,這倒也罷了,偏生是這樣的內容。

  來的這二人,乃是前禮部尚書張英的次子張廷玉和三子張廷璐。

  張廷玉年紀稍長,已是英俊不凡,一身普通的天青色緞袍襯得他氣質清朗,站在此地只如蒼松翠柏一樣。微冷的風牽起他袍角,似竹葉飄擺風中,自有其朗朗昭昭之氣。

  安徽桐城春景正美,張廷玉心中卻一下不美了。

  早聽說顧家三姑娘不一般,今兒算是見識了。

  人說顧家雙姝,各有千秋。

  大小姐瑤芳知書達理,溫婉嫻靜,乃是個一等一的玲瓏心肝。只可惜一向是藥石不斷,身子骨弱,今歲才漸漸調養好,有個道士來給她算命,說必得過了二十才能出嫁,否則定有災禍上身。所以顧家大姑娘直到方今邁過了雙十的坎,熬成個老姑娘才談婚論嫁。

  三小姐懷袖,在外名聲卻是不好。

  顧大小姐不嫁,而顧三姑娘懷袖雖有十七,也不敢嫁。況顧懷袖得她爹喜歡,要多留她在身邊兩年,顧懷袖又懶得嫁,在家當米蟲,混吃等死很是開心。

  這一位對正經事兒愛理不理,唯獨吃喝玩樂比誰都通,一個漢家姑娘,竟比那八旗那些個鬥雞走狗的紈褲子弟更為誇張,時人戲稱其為「顧三」,最厭惡便是讀書寫字上學。每每其父顧貞觀教訓,她便抬出聖人訓來:女子無才便是德。

  被氣住的倒不是顧貞觀,而是她大姐顧瑤芳。畢竟芳姐兒自問文才學識不錯,也算是京城無錫兩地的大才女,只是生得不如顧懷袖好。

  因而都說顧貞觀有二女,一女溫婉柔靜,秀外慧中,文采風流,為才女;一女國色天香,不學無術,繡花枕頭,為美人。

  才女雖美,不如顧三;才女有才,顧三難及。

  簡而言之,顧瑤芳長得不算絕美,但是頗有才華,顧懷袖渾身上下,除了長得漂亮,再無長處。

  而今在外面聽著,雖沒見這顧三是個什麼模樣,但印象已然是不好。

  張廷玉皺了眉,身邊三弟有些站不住,悄悄捅了捅他手臂,一張青澀稚氣未脫的臉上竟然帶著幾分幸災樂禍。

  漢家女不必選秀,顧大小姐年有二十還未婚配,與張廷玉年紀恰是相合,只怕這一趟親事是跑不了。原本顧貞觀跟張英敘舊去了,眼見得天色已晚,張英不放心顧家三姑娘,特意遣了張廷玉兄弟二人來送,沒料想偏聽到之前顧懷袖那出格之語。

  什麼兒子不如老子,還願嫁給張英?

  真是荒謬!

  張廷玉抿了唇,也沒搭理自家三弟。

  他只眼皮子一搭,斂了眼底微芒,微微扯出一抹笑來,站在茶肆竹簾外,拱手溫聲道:「裡頭可是顧三姑娘?家父張英,令尊正與家翁煮茶敘舊,在下與三弟特來護送小姐入城。」

  茶肆之中的人,早已走得差不多了,還笑鬧著的聲音像是一下被人給掐斷了。

  茶肆內外,瞬間安靜。

  裡頭坐著的顧懷袖眼皮子一跳,她扭頭看向竹簾外站著的人影,回眸瞥了青黛一眼,嘴唇微微翕動,卻是咬牙切齒道:「外頭來了人,怎生無人通傳?」

  青黛委屈,自己正跟小姐玩笑,哪裡能顧得了那麼多?

  顧懷袖哪裡還不知道外面人的身份?人家都自報家門了。

  她只盼著自己驚世駭俗的言語沒被這二位給聽去,不然顏面定然掃地。顧懷袖強作鎮定,咳嗽了一聲,便起身,執著扇子,微微遮了下半張臉,學著自己大姐顧瑤芳那弱柳扶風模樣,輕聲細語道:「張伯父思慮周全,小女謝過,勞煩二位公子。」

  青黛忍不住悄悄搓了搓自己手臂上的雞皮疙瘩,顧懷袖立刻甩了她一對白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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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未來姐夫

  跟大姐顧瑤芳不同,顧懷袖天生是個不學好又活潑好動的,也許正是因為這個原因,外加嘴甜能哄人開心,顧懷袖一直挺得顧貞觀的喜歡。由此一來,便越加縱容,左右看顧懷袖沒惹出什麼事兒來,顧貞觀也不約束她,都放開了。

  青黛覺得起雞皮疙瘩,完全是因為此刻顧懷袖這一番作態。

  大小姐瑤芳成日裡捧著藥碗不放下,說話就這時不時要斷氣的模樣,倒是被外面人說是弱柳扶風、身嬌體弱,方才顧懷袖這話簡直把顧瑤芳的作態學了個十成十。

  不僅是青黛抖了一下,外面兄弟倆也不知道為什麼打了個寒戰。

  張廷玉心下自然覺得好笑,方才聽這主僕二人說話可不是這姿態,顧三也是「名聲在外」。他之聰明不下其長兄,心裡明鏡似的,便接話道:「三姑娘客氣了。」

  原本顧懷袖一路舟車勞頓,困乏得厲害,想要在這茶肆裡坐著,沒想到張英竟然叫了自己兒子來送,卻是讓她好一陣無語。顧懷袖心說自己之前說一通張英的好話算是白費了,這張老大人跟自己簡直不對盤啊。

  偷懶沒戲,顧懷袖只能出來。

  青黛上前撩起了茶肆竹簾,張廷玉、張廷璐兄弟二人退了兩步,便見到一個身穿青緞小襖、梳著雙環髻的丫鬟先出來,往旁邊一讓,裡頭出來個用畫著蘭花的團扇子遮著下半張臉的姑娘。

  身段細瘦苗條不必說,一襲藕荷色的春衫微薄,下頭配著鵝黃色百蝶穿花馬面裙,透著江南水鄉的柔美;頭簾半掩眉,是個垂鬟分肖髻;肌膚賽雪,明眸善睞。雖見不著其整張臉,不過眼瞧著這一身風流姿態,果真不愧是京城人說的「美人顧三」。

  也對,除了「美」之外,一無是處。

  顧懷袖還不知別人怎麼想,不過心知旁人對自己是什麼印象。

  她只掃了眼前這二人一眼,略一俯身:「見過二位公子。」

  「三姑娘有禮。」張廷玉二人還禮,而後便請顧懷袖上車去,看著顧懷袖跟丫鬟往車駕旁走了,這才鬆了口氣兒。

  青黛之前也是嚇了一跳,直到將顧懷袖扶上車,才撫了撫自己的胸口:「真真兒嚇死奴婢了,您瞧見那兩位公子了嗎?大小姐真是好福氣——」

  沒等青黛絮叨完,顧懷袖便一扇子給她抽過去,瞪她一眼,也不說話,模樣頗為凶狠。

  跟著顧懷袖這麼多年,對自家小姐的脾性,青黛也算是摸透了。她頓時明白過來,外面還有兩位張家公子,自己在這兒絮叨難免隔牆有耳,況方才自家小姐在茶肆裡調笑,還不知是不是傳入那二人耳中,是她莽撞了。

  「奴婢自己掌嘴。」

  她甜甜一笑,縮到顧懷袖身邊,半跪著蹲身下來,討好地笑著。

  顧懷袖輕歎了一聲,只捏了她臉一把,壓低了聲音道:「一會子萬莫說什麼親事的話。我本是陪著我爹來游賞桐城風光的,自來我名聲不好,高攀不上張家公子,你也別給我惹事兒。」

  青黛少有見到顧懷袖這麼嚴肅的時候,她有些不懂,只看著顧懷袖,聽她繼續說。

  「何況我大姐心氣兒高,去歲萬歲爺罷了張英老大人的官,而今張家在外已經不如以往。我爹瞧得起張家,可我大姐不一定。她看著聰明,實是個糊塗鬼,若讓她知道這事,怕是死活不願意。到時候,我爹瞧得起那張家公子,跟張家這邊說好了,等我大姐不願意,怕是兩家還有下不來台的時候。」

  壓低了聲音說話的顧懷袖,臉上沒了慣常的懶怠,只透著一種奇異的整肅。

  青黛被嚇住了,回想一下大小姐顧瑤芳的脾性,越想越覺得自家小姐所慮不假。「這……」

  「瞧把你嚇得。」

  顧懷袖猛地驚覺,自己不該跟青黛說這麼多,不過話都說了,也不可能一點不提點著她,萬一這丫鬟給她惹事兒,要救場都來不及。她臉上的表情一下鬆快起來,倚著那車駕後座,手指指甲輕輕敲著扇柄。

  「你只記得謹言慎行,你家小姐我已失策了一回,再叫你毀了我清淨日子,非扒了你皮不可。」

  「奴婢省得了。」青黛連忙點頭如搗蒜,「日後有關大小姐的話,斷斷不往外說一個字。」

  想起自家那糟心大姐,顧懷袖心裡自然堵了一陣。

  顧貞觀難得出來遊玩,他是個不拘泥世情的,只帶著顧懷袖一起來,出門的時候顧懷袖還不知道有張英老大人這一家子的事兒,不然就是裝病也不肯出門。

  如今她去桐城,顧貞觀在張英家住下,那是最好不過。

  她自己謹慎著,別攪進這渾水裡便好。免得回頭顧瑤芳那邊又栽贓,說是自己給她鬧事兒。

  顧懷袖原以為自己是穿到個詩書之家,雖不見得父親有什麼高官厚祿,左右還算衣食不愁。哪裡想到,偏偏攤上這麼個病姐姐,病不小,脾氣也大,身子骨兒還弱,跟個瓷娃娃一樣,家中上下只怕磕了碰了。

  對著這顧瑤芳,顧懷袖跟對著馬路上老太太一般,只躲得遠遠的,生怕她有什麼事兒都往自己身上賴。顧懷袖已經吃過一回虧,被顧瑤芳咬過一回,現在還疼著呢,哪裡又肯被人害第二回?

  一想起往事,她便暗恨,藏了幾分忌憚。

  自己這名聲,何不是托了她顧瑤芳的福?

  壓下唇邊幾分冷笑,顧懷袖一副沒事兒人的模樣,也沒叫青黛看出個端倪來,只靠著秋香色引枕假眠。

  馬車已行上官道,張家兩位公子在兩邊護送著,也不說話,馬車裡也安安靜靜。

  天擦黑的時候,便進了桐城城門。

  這桐城在安徽,亦是江南水鄉,是個風水養人的地方。

  前禮部尚書張英老家便在此處,祖宅在郊外六里龍眠山,在城中也有宅院。早在張大人寫信給顧貞觀請他來敘舊的時候,便已經著人打理過城中別院,如今張廷玉眼看著已入城,端坐馬上,說道:「家父給三姑娘安排了宅院,三姑娘若不介意,便往別院去,不知三姑娘意下如何?」

  顧懷袖沒睡著,只點了點頭:「但憑二公子做主。」

  張廷玉眉頭一抬,心說這顧懷袖心思也不淺。

  他跟顧三姑娘此前也沒見過面,之前自家大哥肯定也沒見過她。顧懷袖脫口而出便是「二公子」,而不是籠統地稱「張公子」,顯然是已經認定他是張廷玉,而非他大哥張廷瓚。

  草包美人?

  張廷玉忽然覺得未必。

  之前顧懷袖在茶肆所言,自然驚世駭俗,然而回頭想想,卻有一句非同尋常。

  顧懷袖說:張家幾位公子再厲害,也不能跟張英大人相比。那是大清鴻儒,萬歲爺身邊兒的紅人,別看現在失了聖眷,趕明兒就能官復原職了。

  他父親張英在朝中當初也是位高權重,一朝被皇上問責,多少人落井下石?原本熱鬧的門庭也立刻門可羅雀,冷清非常。

  顧懷袖雖是戲語,可琢磨這一句「趕明兒就能官復原職」,她倒似乎比他們這些張英的兒子更對張英和康熙爺有信心。

  壓下心底一切的思緒和懷疑,張英給車把式指了路,約莫一刻鐘之後,便到了城南的別院前。

  這一段路並不算很顛簸,顧懷袖下車時候頭腦都還清醒的。

  她抬眼便見到一旁青石板的小路上長著青苔,遠遠瞧得見遊玩的孩童從路上跑過去,宅院就在巷中,還算是個僻靜所在。

  玄青大門打開,下車正好在門口石階前,車把式趕著車走,後面三五個僕從跟在顧懷袖身後。

  顧懷袖道一聲「公子費心」,踩上台階的時候,卻沒忍住停了下來。

  張廷玉就站在這台階下面,剛剛將馬牽住。

  他三弟張廷璐是個頑劣的性子,只對顧懷袖那一張臉好奇,正悄悄盯著顧懷袖看,奈何顧懷袖一直用扇子遮著半邊臉,也看不完全。

  此刻她輕輕轉頭,纖長脖頸細白,髮絲微垂,忽然望向張廷玉:「方纔在茶肆之中,卻是小女子讓二位公子多候了,失禮之處還望二位公子見諒。」

  聞言,張廷璐立刻想說什麼,只是沒料想被自己二哥給搶白。

  張廷玉心裡哂笑,只截道:「是三姑娘客氣了,我兄弟二人並未久候,三姑娘又何來失禮之處?」

  顧懷袖捏著扇子的手指微微一緊,抿了唇,「那便當是小女子客氣了吧。」

  「天色不早,三姑娘請進。」

  張廷玉一眨眼便將話題岔開,安排著這別院的事情了。

  這別院不大,只是院中花草不錯,是江南宅院的制式,宅院相融。

  那張家兩位公子安頓好這邊的事兒,便已經告辭,還要趁著城門未關出城回龍眠山祖宅。這邊丫鬟僕婦略一整頓屋子,顧懷袖便進了屋。

  前腳踏進門,後腳就把扇子扔在紫檀雕漆圓桌上,她坐下來哀嚎一聲:「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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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拜會張家

  「完了?」

  青黛不解,這當中又發生什麼事兒了嗎?

  顧懷袖只恨不能攆出去將那張廷玉給剁了,「我方才出言試探,說是我失禮使他二人久候,那張二公子一板一眼地回了,說他倆沒等多久,你信?」

  「……」青黛很想說,為何不信?

  咳,可是她不敢。

  「小姐,事情哪兒有您想得那麼可怕?咱們說的,不過是女兒家的戲語,哪裡能當真?人家大老爺們兒,至於跟咱們計較嗎?」

  青黛說的不是沒道理,可顧懷袖不覺得。

  她手肘支在桌面上,手指壓著自己太陽穴,「只不知道這個張二公子到底是個怎樣的人……」

  瞧著不顯山不露水,卻也不像是個庸才。

  顧懷袖問道:「看你之前說這張家頭頭是道,你倒跟我說說這張家公子是個什麼情況?」

  別的青黛不懂,單單這四處來的小道消息,她是什麼都知道。

  當下青黛便站在顧懷袖面前,得意道:「張老大人的事兒,小姐您比奴婢清楚,不過要說這四位公子,那是奴婢清楚。」

  「行了,再賣關子當心我攆你出去。」顧懷袖打斷她絮叨,讓她說正事兒。

  青黛一吐舌頭,這才掰著手指頭跟顧懷袖數——

  張英的長子,名為張廷瓚,年紀較大了,乃是康熙爺十八年的進士。二十五就中進士的可不多,乃是才俊之中的才俊,不過已經婚配,兒子都不知道多大了。

  次子張廷玉,也就是今天見到說話最多的那一個,今年怕剛好二十,多半是這一次顧瑤芳的對象。顧貞觀一向覺得張家的公子們好,張英教出來的兒子都好,所以一直有意把自己女兒許配給張家子。日後,這張廷玉指不定還是顧懷袖的姐夫。

  三子張廷璐,年十七,應是今天看上去還滿身青澀的小子。

  四子張廷瑑,今年才十歲,聽說很是聰明。

  其實真正近年要娶妻的,便是張家次子張廷玉跟三子張廷璐。

  顧懷袖開始覺得不對勁了,大姐跟張廷玉年紀相仿,自己跟張廷璐同歲。她老覺得脖子後面冒冷汗,心說自己別是被便宜親爹給坑了,這要一個不小心嫁出去可就倒霉了。

  這麼一想,她頓時覺得身處火坑。

  張英老大人是什麼人?

  康熙爺心腹重臣,教過下面一干皇子,不管是太子還是下面的阿哥,都要稱他一聲「老師」。

  這人還跟權相納蘭明珠交好,被明珠當成自己人。可同時,索額圖也視張英為心腹。要知道——當朝大臣之中,已經是黨派林立,納蘭明珠跟索額圖這兩位,一個擁護大阿哥胤褆,一個是堅定的太子一黨,彼此死掐的時候多了,張英能同時跟這兩個人交好可不簡單。

  若不是知道這一點,顧懷袖也不會覺得張英是個本事人。

  這樣的家庭之中,難免有官場上種種往來,更何況張英的兒子都不是什麼庸人。

  顧懷袖忽然想起自己方才官二代的種種言論,只恨不能回到過去,把自己說出去的話給吞回來。

  什麼一代不如一代,那張廷玉……

  一門父子兩宰相,顧懷袖想想都心疼自己。

  「我心絞痛……」

  顧懷袖走過去躺在床榻上,兩眼無神望著帳頂。

  她也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萬沒想到開玩笑的時候張家兄弟倆就在外面。兩家若真結親,她是得罪了自己的姐夫;沒結親,兩家關係難免不好,呵呵,那仇恨就更大了。

  青黛走過來,只覺得顧懷袖杞人憂天:「小姐你就是太謹小慎微了,整日裡操心這些個有的沒的……」

  喲,這小丫頭片子還敢說她。

  顧懷袖橫她一眼,「臭丫頭,你膽子倒是越來越大,連我都敢編排。我是平日裡誰都不願意得罪的,和稀泥和稀泥也就和過去了,不然哪兒來安生日子?這世道,槍打出頭鳥,誰掐尖兒誰挨掐。」

  青黛撇撇嘴,不懂。

  處世哲學不一樣,顧懷袖也懶得再說。

  橫豎還是看以後,真要是個大男人,沒得跟她斤斤計較到這個程度。

  她名聲也夠壞了,不差這一點半點的。

  顧懷袖很快就想開了,由著青黛伺候,又吃了些東西,便躺床榻上睡了。

  也不知是不是認床,次日天沒亮她就睜眼了,青黛在外間睡,顧懷袖隨便披了件衣裳起來。

  她不喝冷的茶,一摸到茶壺冷的,便坐在那兒想一會兒事,又把藏了許久的玉珮拿出來,摸了摸又放回去。

  坐了沒一會兒覺得冷,顧懷袖又躺回去,睡個回籠覺,約莫過了小半個時辰,才被青黛叫了起來。

  「小姐今兒又醒得早,奴婢瞧見那茶壺的位置動過了。」青黛有些憂心,一面給顧懷袖梳頭,一面說著,「您就是睡不好,也不知這毛病是不是給大小姐傳染的。」

  顧懷袖心說這哪兒跟哪兒的事兒啊,「我跟大姐固然不好,但她可是個睡得好的,你別聽那大夫胡說八道。睡不好,也不是什麼大毛病。」

  顧瑤芳說是身子骨兒弱,顧懷袖其實從來不覺得,尤其是近兩年調養得好,只是她依舊那弱不禁風模樣,比較惹人疼罷了。

  她瞧著菱花鏡裡自己一張臉,「不過……我要是顧瑤芳,也得心塞啊……」

  有自己這麼個妹妹在,哪個姐姐又能高興得起來?

  這樣一想,顧懷袖又笑了。知道顧瑤芳過得不好,她也就開心了。

  今日梳的是個雙螺髻,換了一身湖藍的衫子,配著顏色略深的墨花裙,瞧著也清秀。

  青黛伺候著顧懷袖用了些粥,日頭也才剛出來。原本顧懷袖是打算去桐城看看,這時節踏青的人還多,沒料想下面小廝便來報:「一會兒咱們老爺跟張家老爺要進城,住在張家桐城大宅裡,老爺讓小姐過午便去拜見。」

  張英為官多年,名下產業自然不少,桐城大宅一般是張家人住,不過張英歸來沒多久,去祖宅那邊是為了盡孝心。他跟顧貞觀都是文人,在外煮茶論道固然要緊,不過若說待客,還是來大宅較好。

  顧懷袖早料到如此,只想著別麻煩上身,應了一聲便打發人去回顧貞觀。

  下午時候,顧懷袖去了桐城張家大宅,也在城南,隔了兩條街,門口蹲著兩座大獅子,倒有京城張府的氣派。

  顧貞觀跟張英正在抱廈外亭中下棋,顧懷袖過去的時候這兩人下得正高興。

  張英還只是個普通中年人的模樣,他在朝中多年,伴君如伴虎,早養成了謹小慎微的習慣,抬手落子時候的動作也是頗為沉穩。

  至於她父親顧貞觀,年歲不小,看著頭髮花白,臉上皺紋也多,下棋時候卻是舉重若輕,很是輕快瀟灑,畢竟顧貞觀是個文人更甚於一名政客,一身的風流骨不因年歲消減。

  只是顧懷袖一看顧貞觀表情,站在亭外六七丈位置的一樹沒開的西府海棠邊,沒走近。

  顧貞觀最厭惡別人打斷他下棋或是作詩,這一點顧懷袖明白得很。

  她就在這裡站到日頭偏西,那兩人才分出個勝負來。

  「還是遠平兄棋力老道,我是疏於練習了啊。」

  張英歎了一聲,投子認輸。

  遠平乃是顧貞觀的字,他聞言笑了一聲,「你是陪在聖上身邊的人,平日裡不管是跟皇上還是阿哥們下棋,怕都不敢贏,所以疏懶,倒覺得有些中庸了。」

  「你這老傢伙,說話依舊不客氣!」張英眼睛一瞪,做出生氣的模樣,不過轉眼又笑瞇了眼,「好漢不提當年勇,我如今也是落魄了。伴君如伴虎,你也不是不知道,攪和著吧。」

  張英曾經是禮部尚書,還是翰林院掌院學士,又兼管詹事府。

  禮部乃是大清六部之一,且按下不說。

  翰林院一向是大清人才出來的地方,多有人才都被授為翰林院庶吉士,日後都要成為朝中重臣。這裡適合拉幫結派,派系林立,現在看著太子的位置穩穩當當,可下面的阿哥們年紀也開始大了,各自開始顯本事,翰林院就成了個爭鬥場。各個派系都在拉人,他這掌院學士可不好當。

  詹事府就更慘了,直接跟太子東宮掛鉤,管著相關的事情,算是把張英給牽扯進去了。

  他這一回被罷官,何嘗不是朝堂鬥爭的結果?有人瞧著他這個禮部尚書不好了,要給他弄下來,張英也就下來了。

  他倆老不死的收拾收拾棋子,眼見得差不多了,顧懷袖便走上來。

  她在亭前台階處一拜:「小女給父親、張伯父問安。」

  張英回頭一瞧,早聽說顧貞觀兩女各有千秋,這顧三更是生得精緻,一見果然如此。他昨日已經跟顧貞觀談過,兩家婚事已經算是板上釘釘的事情,不過是說給顧瑤芳和自家那次子張廷玉的。如今一見顧懷袖,雖聽說此女頑劣不知禮數,不過容貌一等一,看著賞心悅目。

  他倒動了心思,若能親上加親,似乎也不錯。

  「侄女出生之時,我還去賀過喜呢,一轉眼便出落成了個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倒是要恭喜遠平兄了。」

  那邊顧貞觀瞄了張英一眼,只道:「小女頑劣,自雲喜歡遊山玩水,我來桐城,順便引她見識一番。你也就看著她這時候乖巧,私底下不定怎麼無法無天呢。」

  自家閨女拿出去說,總是要說不好的。

  這樣的道理,顧懷袖知道,只乖乖站在那裡,指望著見禮完便走。

  前院裡,張廷玉收了一封信,拆開一看,便知道是京中來了消息。

  茲事體大,還要父親定奪,問得張英與顧貞觀在亭中下棋,便待尋去。

  那下人忽道:「小的看著,顧家三小姐也在外面,等了怕不下一個時辰。」

  「等?」

  張廷玉沒明白,眉峰一蹙,方抬腳準備走,後面張廷璐便跟了上來,滿臉的興奮:「二哥,我給你說個好消息,方才娘跟我說,你跟那顧家大小姐的事兒已經說成了,可是件好事。」

  那病歪歪的顧大小姐嗎?

  張廷玉點了點頭,臉上無甚喜色,只平淡至極道一句「我知道了」,彷彿這並非自己終身大事一樣,便捏了京中來的信,往園後那石亭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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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我心疼他

  方繞過迴廊,隔著那沒開花的海棠,張廷玉就瞧見了亭中情況。

  今兒顧懷袖換了一身湖藍的,就站在顧貞觀的身邊,似乎還跟張英說著話。也不知道是說了什麼,只讓一向嚴肅的張英滿面都是笑容。

  他才走近,聽到裡面的對話。

  「懷袖就是太過貪玩,她娘生前也是才女,只不知她怎地這樣不學無術。平日裡,寫個字都要跟我鬧半天,我還記得你那長子寫得一手好字,女兒雖不與男兒相比,可我這姑娘至今寫字都是歪歪扭扭,哪裡有個詩書之家出來姑娘的模樣?我又心軟,捨不得罰她,只等著回頭請個先生來好好約束了。」

  顧貞觀隨口說著,同時看了顧懷袖那不大好的臉色一眼,心裡頓時舒坦了。

  這姑娘就是太不聽管教,在外人面前還好,一回了家,沒了別人,就要鬧得無法無天了。

  不趁著這個機會損顧懷袖幾句,一沒別人可就沒機會了。

  顧懷袖愛面子,也愛惜顧貞觀的面子,不輕易在人前丟臉。

  她忍了沒說話,只等著他們把這個話題揭過去,自己就藉機告辭。

  只是她到底低估了這顧貞觀故交張英老大人的本事,張英一摸自己那一把鬍子,聽顧貞觀方才誇了自己長子,竟然提議道:「這你也不必擔心,還花什麼心思請外人當先生。我那長子廷瓚,比你家三姑娘大了個十好幾歲,當得她先生。」

  本來顧貞觀跟張英,乃是相互引為至交知己,說話都直來直去,不怎麼繞彎子。

  張英一提議,顧貞觀便是眼前一亮,他想來喜歡張家的幾個公子,尤其是其長子張廷瓚,表字卣臣,二十來歲就中進士,可不簡單,能挑這麼個人當先生,也是懷袖的福氣。

  當下,顧貞觀便道:「那可要勞煩你家卣臣了。我這姑娘不聽教,只管抽她。」

  「……」

  顧懷袖張了張嘴,在張英和顧貞觀那似笑非笑的目光下,竟然一個字都沒吐出來。

  她總算是回過味兒來了,怎麼覺得這二老是要一起整自己呢?

  她嘴裡發苦,不想說話。

  偏偏張英笑問她:「顧家侄女兒可是不願意?莫不是看不上我那愚鈍的兒子?」

  人家年紀輕輕就中了進士,顧懷袖哪裡敢說什麼?也不敢拂了張英面子,便點頭,勉強道:「張伯父說笑了,伯父抬愛,懷袖感激還來不及,怎敢嫌棄?多謝伯父。」

  「如此便這樣說定了,近來我長子也無事,恰巧我獨女已出嫁,她院子旁邊那個院倒沒人住,不若叫人整順出來,明日叫卣臣去學塾便成。」

  三言兩語地,張英就把事情給打點好了。

  顧貞觀點點頭,也贊成,顧懷袖也沒說「不」的資格,頓時有些喪氣起來。

  這話說完,張廷玉也正好走過來了,他把大哥成了顧懷袖先生的事兒聽著了,這邊的顧懷袖一看,忙道「告辭」,只為避嫌。

  顧貞觀點點頭,叫她也不必離府。於是顧懷袖才側身從石亭另一側出去了。

  張廷玉只瞧見顧懷袖一個側臉,卻比昨日還驚艷。

  他也不多看,俯身便給顧貞觀見禮,「拜見父親、顧伯父。」

  張英問道:「可是有事?」

  張廷玉便呈上來那一封信,已經拆開看過,此刻張英接來一看,也是眉頭緊皺。

  顧貞觀一看,便笑了:「想必又是朝中之事。」

  張英歎氣,捏了捏信紙,這信上事情也不是什麼機密,便對顧貞觀說了:「遠平兄當知,當初一起侍奉皇上左右,頗為得寵的有兩個。一個是我,一個便是徐乾學。此人乃是明相之子納蘭容若的老師,你也認得。他先投明珠一黨,對抗索額圖;後來索額圖失勢,又勾結索額圖及其朋黨熊賜履,反過來算計明珠。」

  「這人我自然聽說過,是個貪戀權勢之人。」

  納蘭容若是顧貞觀往年至交,當初也是徐乾學的門生,他也曾提到過這徐乾學。

  「我被奪官之前,從康熙二十七年開始,他便陸陸續續被彈劾,到今年,終於是翻了船。」張英似乎不願再說,將信紙遞給顧貞觀。

  顧貞觀一看,此人寫信給山東巡撫錢鈺,包庇吏部主事朱敦厚貪污一案,而今已被革職。

  「當初你被奪官,便有這人作梗,如今徐乾學既倒,想必回歸朝堂也是很快了。」

  張英搖搖頭,只將信收好,對張廷玉道:「你去吧,回頭通知你大哥,請他來當顧三姑娘西席,讀書寫字罷了。至於朝中之事,暫且不管,待回京再說。」

  「是。」

  張廷玉躬身退下,一眨眼便想到某些話。

  後面顧貞觀看著這張二公子氣度風采,滿意點頭:「你家公子,都是朗朗昭昭,堪比日月一樣的風雅,有君子之氣。」

  他二人對張廷玉跟顧瑤芳的親事都甚是滿意,張廷玉已經是顧貞觀的準女婿,自然越看越好。

  張英大笑起來,卻說道:「你不瞭解他,自然看他哪兒都好,我這次子,文才學識乃至於謀略都是一等一,更甚其兄。只是……」

  聽了對方這欲言又止的話,顧貞觀倒好奇起來,「你說話莫要吞吞吐吐,若毀我姑娘,這親事我還要斟酌斟酌。」

  「你想到哪兒去了?」張英歎氣,「我其餘幾個兒子文才韜略表現在外,偏這次子藏秀於胸,性子又與我太相似,機心似乎重了一些。」

  這不過是張英身為一個父親的擔心,顧貞觀想著自己那不成器的兒子,只勸他:「兒孫自有兒孫福,你瞎操個什麼心,我看他是個好的,下棋下棋——」

  顧貞觀看那張廷玉是哪兒都好,顧懷袖這邊卻是可憐他得很。

  攤上顧瑤芳這麼個未來媳婦兒,那張二公子的苦日子還在後頭。

  她由張家的下人領著在園中逛,累了便坐在一邊,那張家的丫鬟自動走遠,不妨礙這邊顧懷袖主僕二人說話。

  「這下可慘了,小姐您說您平白多了個先生,到底老爺葫蘆裡賣的是個什麼藥啊?」

  顧懷袖輕輕用指甲刮著著自己袖口上的銀線刺繡,慢吞吞又漫不經心一般道:「總歸不可能把我嫁給那張廷瓚,不擔心。我只擔心……」

  只擔心這件事本身。

  顧貞觀對自己讀書寫字這件事有一種莫名的執著,家裡管教不了,尤其是她母親去後,就更無法無天,索性叫個外人來,興許還能好一些。

  畢竟顧懷袖年紀也不小了,而今顧瑤芳都要出閣,若顧懷袖在外還是那名聲,怕是愁嫁。

  這年頭,長得好不頂用,好人家娶親都要看德行。顧懷袖顯然沒有。

  而這一張臉,也只能惹自家那大姐厭惡。

  現在顧貞觀叫人教她,不過是想她收心,說出去也能說顧家三姑娘又學好了,不至於日後嫁不出去。

  他的苦心,顧懷袖也能知悉一二。

  不過知道是一回事,聽不聽,能不能跟著做,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昨日顧貞觀與張英隨口談了子女親事,便已經著人傳訊回無錫,來回也就三五日。

  顧懷袖一想到顧瑤芳聽見這事時候的反應,便有些想發笑。

  「要奴婢看,張二公子真是個東床快婿之選。配給大小姐,真是白瞎了。」青黛還是對此事耿耿於懷,見不得仇人好。

  這話青黛車軲轆一樣說了不知多少次,顧懷袖耳朵都要聽出繭來,只無奈道:「我點了你多少次,這事兒別拿出去胡說八道。」

  青黛辯解:「小姐您說的是不准說你跟這張家的事兒,我說的是大小姐跟張家的事兒啊。」

  顧懷袖幾乎為之絕倒:「榆木腦袋!」

  青黛撇嘴,皺著眉,忽然嘀咕了一句:「都說大小姐德行文才好,您名聲不好,我倒沒覺得,還不都是大小姐——」

  「住嘴。」顧懷袖眸光終於一冷,看著青黛。

  青黛是真委屈,她只隱約知道那事情始末,卻不知小姐怎麼一直遮掩著不說,還忍氣吞聲任由大小姐踩到臉上來。可小姐這般做,定然有忌憚,青黛再不平,也只能忍了:「青黛知錯。」

  「好了,是我口氣重了,你千萬別往心裡去。」顧懷袖起身,只望著那鋪展在湖水之中的一道殘陽,「善惡到頭終有報,你且看著吧。」

  待兩家親事傳回無錫,顧懷袖就能看好戲了。

  依著顧瑤芳的脾氣,不氣得七竅生煙、舊病復發才怪。

  她朝著迴廊走,那張家丫鬟還在不遠處等著,顧懷袖想到自己見過的那張廷玉,她輕聲道:「我很心疼大姐呢。」

  末了,她又莫名呢喃了一句:「不過,我更心疼張二公子才是……」

  青黛聽了,想著顧懷袖新認張家大公子為先生,還要學讀書寫字,於是板著一張臉補刀。

  「奴婢也很心疼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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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嚴師劣徒

  甭管誰心疼誰,當晚顧懷袖就換了來桐城之後的第二個住處。

  隔壁便是張家姑娘之前住的院子,聽聞這一位姑娘執意嫁了位商人,一路南下,離家頗遠,常年不能跟張英相見。

  顧懷袖不用青黛叫,便起了個大早。

  她一貫醒得早,只是醒了之後不一定清醒,多是迷迷糊糊。

  梳妝好之後,天都沒亮,青黛也困,只道:「這張府吃食也算是精緻,只怕不對小姐胃口。」

  能吃好的,顧懷袖自然吃,吃不著,還有個什麼辦法?

  客隨主便,她還敢反客為主不成?

  顧懷袖只覺得眼皮子重有千斤,心說應該去睡個回籠覺,不過雙腳卻自動帶著她來到了廳前那雕漆桌邊,坐下來各樣菜都動了一筷子,最後能吃的只有那薏米紅豆粥,別的再沒多動一筷子。

  她見張家丫鬟在外面,一句話沒說,吃完了便讓人將早上膳食撤了,準備去會會那張家大公子。

  這一位二十來歲就中了進士,乃是一等一有學識的人,如今也在朝為官,不過陪著張英回來祭祖,所以有了閒暇。

  回頭顧貞觀就可以對那些個婆婆嘴的媒人們說:顧家三小姐拜了張廷瓚為師。

  等她不耐煩張廷瓚了,指不定還能讓當朝大學士張英來掛個名,說顧懷袖是張英學生,這樣一來好歹也能嫁出去。

  顧貞觀用心良苦啊,苦得顧懷袖都笑不出來了。

  她以為來桐城一趟是遊玩,現在倒成了煉獄。

  被人引著去了書齋,顧貞觀跟張英也在,引著顧懷袖跟張廷瓚認識過了,顧懷袖一看那張廷瓚唇上留著的兩撇小鬍子,就忍不住無言。

  張廷瓚近日正好無聊,早跟自家老爹抱怨過沒事兒干,不想昨日張英就給他找了一件事做。

  當先生?這事兒他在行。

  現下顧貞觀跟張英引著他二人認識之後,便相約出去游春作詩了,屋裡只剩下顧懷袖跟張廷瓚大眼瞪小眼。

  張廷瓚在她面前踱了兩步,已經知道自家二弟跟顧家大小姐的親事已經談妥,這兩家將來是姻親,弟媳的妹妹就是他的妹妹,只是這妹妹看著怎麼……

  「三姑娘一直盯著我看,可是有什麼不妥?」

  顧懷袖收回盯著張廷瓚那兩撇鬍子的目光,搖搖頭,一本正經道:「沒有。」

  張廷瓚的才華自然是不必說,時人稱其遠超其父,他一摸自己那兩撇小鬍子,便道:「我既然已經成為三姑娘的先生,日後三姑娘到了這書齋,便需口稱我為『先生』,還望三姑娘記好了。」

  桌上放了一把戒尺,張廷瓚沒動,臉上的表情卻變得嚴肅起來。

  他穿著一身月白的袍子,讓顧懷袖站在桌前,這書桌前面鋪著宣紙,他道:「你先寫幾個字給我看看。」

  「是,先生。」

  平白得了這麼個先生,一般人都會高興,可顧懷袖不是一般人,所以她不高興。

  提筆起來的時候,她簡直覺得自己握著的不是一支筆,而是一把劍,殺死自己的劍。

  手抖,一抖就沒法寫字,歪歪扭扭在紙上畫了一會兒,顧懷袖面不改色地擱了筆。這一下,手終於不抖了,她淡定對張廷瓚道:「先生,寫好了。」

  張廷瓚坐在一邊看詩,心說她竟然這麼快便好了,起身往這邊一走,只一眼便差點跌倒。

  古人語,字如其人。

  乖乖,若這顧三之字,如顧三其人……

  張廷瓚有些無言,半天沒說出話來。他覺得顧貞觀跟張英簡直是在為難自己,他可以把一塊普通木頭雕刻出來,然而遇上朽木,即便能工巧匠也不可雕之。

  顧懷袖心知自己這書法是驚艷了一些,像張廷瓚一樣的表情,她早已在不少先生的臉上看見過了。

  她這一手「好」書法,早不知逼走過多少西席。

  顧懷袖啥都不好,好吃懶做又不學無術,偏只有一點是別人比不上的——臉皮厚。「先生也覺得學生這字是筆走龍蛇、龍飛鳳舞、鐵畫銀鉤、獨有氣質吧?」

  張廷瓚:「……」

  這學生,他真教不了。

  望了望屋頂橫樑,張廷瓚做出了一個艱難的決定,他瞧見了從走廊上過去的張廷玉,決定犧牲自己的二弟。

  他道:「顧三姑娘果真是書法一途不世出的奇才,廷瓚才疏學淺,不配當三姑娘的先生,待我為你尋一位更好的。」

  說完,他一拱手,逃也似地出去了。

  青黛站在外間角落裡伺候,此刻終於沒憋住,雙肩抖動著,笑噴了。

  「笑死奴婢了,這天下還有小姐您逼不走的先生嗎?又走了一個……」

  顧貞觀乃是鴻儒,他都教不好顧懷袖,請了一大堆的先生來。想想這顧貞觀在文人之中是怎樣的名聲,要請個先生何其容易?可偏偏,沒人能教顧懷袖。

  來的先生們都說,顧瑤芳好,顧瑤芳好。你問顧瑤芳哪裡好?先生們說「顧瑤芳哪裡都好」。

  至於顧懷袖——

  呵呵,愛誰教誰教去。

  顧懷袖其實挺享受的。這種「我自巍然不動,逼死先生無數」的功力,能修煉到如今的境界,也是不一般了。「小丫頭片子,你就笑吧,趕明兒我跟我爹說說,我這丫鬟也該讀書識字一下,免得日後我出去斗大字不識一個。」

  這語氣涼颼颼的,隱含著威脅。青黛怎能聽不明白,她頓時打了,連忙搖頭,撥浪鼓一樣:「小姐誤會了,奴婢這是讚美您。」

  顧懷袖信她才有鬼了,她欣賞了一下自己的字跡,過了一會兒摸著自己精緻的下頜,嘀咕道:「其實我也覺得我的字進步多了。」

  她話音剛落,便有輕微的腳步聲從門口處傳來。

  顧懷袖扭頭一看,竟然瞧見張廷玉站在外面,頓時訝然,這人怎麼來了?

  她聯想到張廷瓚走之前說的話,難不成「尋一位更好的」就是這一位?顧懷袖跟張廷玉結了暗仇,此刻老大不願意。

  且不說什麼男女大防,姑且算他是自己的新先生,可這人有本事教自己?逗她還差不多吧。

  「張二公子好。」

  表面上,顧懷袖還是客客氣氣的。

  張廷玉總算是瞧見顧懷袖這真容了,瓜子臉,下頜微尖,顯得臉小,柳眉而杏眼,瓊鼻而朱唇——皮相是極好的,名聲是極壞的。

  一念及此,張廷玉也順手回禮:「家兄方才有事,說是大嫂那邊請他去一趟,只囑托我暫時過來守著三姑娘讀書習字以作敦促,算是三姑娘暫時的西席。」

  張廷玉話出口,顧懷袖聽完,然後她覺得自己很想跟這張家翻臉。

  不過轉眼,她就壓下了這想法,能逼走一個先生,自然能逼走第二個。張家四兄弟,逼走了一個大哥,來了個二弟,等她再逼走這個,不知那年紀頂多跟自己相仿的張廷璐能不能來?

  自然是不能的。

  所以,基本上逼走這張廷玉,顧懷袖的悠閒日子就有了。

  她忽然展顏一笑,覺得張廷玉不再是面目可憎,「二先生好。」

  二先生又是什麼奇怪稱呼?

  張廷玉略覺無言,他不是情緒外露之人,只站到了方才自己兄長張廷瓚站過的位置,「還請二姑娘將墨寶借在下一覽。」

  墨寶?

  那邊的青黛簡直要笑彎了腰,她死命憋住,卻依舊露了一點聲音。

  顧懷袖瞪她一眼,而後微笑著將自己方才寫下的字轉了一圈,「請二先生過目。」

  張廷玉:「……」

  他忽然理解自己兄長了。

  面對這樣的字,是個文人都能崩潰。

  眼前這一張漂亮的宣紙上,用上好的徽墨畫了……鬼畫符?

  興許只能這樣形容了。

  彎彎曲曲,甚至東倒西歪,她的字,就像是一群醉漢,喝多了,分不清東南西北。

  張廷玉滿臉的整肅,只慢慢拿起桌上擱著的戒尺,輕輕用手指指腹摩挲著那竹製的表面,說道:「三姑娘的字,丑醜雖了許多,也不算沒救。」

  這還是第一次有人這麼直白地說顧懷袖的字「丑」,也是第一次有人說她還有救,當然——

  也是第一次,見到有人拿起戒尺。

  不知是為了什麼,顧懷袖一見到張廷玉拿起戒尺,就開始發楚。

  她心說這張二公子總不至於對女人動手,也算是安慰了自己,只勉強笑道:「張二公子還是第一個——」

  「在書齋裡,請三姑娘稱在下為先生。」張廷玉打斷,並且糾正了她。

  顧懷袖一窒,只覺他死板,原想辯駁兩句,可想想又忍了:「是,先生。」

  「你先練練握筆的姿勢吧。」張廷玉自顧自說著,踱了兩步,「自古字如其人,三姑娘天生麗質,字卻不該如此難看。字歪,人歪,乃是姿態不對。」

  你握筆的姿勢不對!

  顧懷袖自動翻譯,嘴角微微一抽。她一站在書桌前就懶洋洋不想動,跟沒骨頭一樣。

  可張廷玉要求了,她也不敢沒反應,便站直了去提筆。

  她手剛剛伸到半路,指尖剛剛碰著那湖筆,便聽得「啪」一聲響。

  張廷玉戒尺落到她手背上,平淡道:「身要直。」

  「我已立直,你為何動手?」

  顧懷袖疼得眼淚都出來了,手背上立時紅了一條楞子,抬眼便瞪他。

  沒料想,張廷玉一襲青袍,面如冠玉,那薄唇雖輕輕勾出些弧度來,可絕無半分笑意。一雙狹眼沒了溫和,顯得嚴肅而略帶森冷,手中輕輕翻轉著戒尺,只這樣看著她。

  「戒尺,以戒為尺。戒者,告誡,規勸,戒除;尺者,度量,規矩,方圓。」張廷玉聲線微平,「在下以尺戒三姑娘,先生以尺戒學生,有何不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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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雞蛋與書法

  生平頭一遭,顧三覺得自己是眼睛被鷹啄瞎了。

  她看走了眼,原以為這張廷玉是個翩翩溫和公子,不成想竟然是披著羊皮的狼。

  對著女人他也狠得下心去動手?

  顧懷袖想要反駁,看看那戒尺也只有認慫,低聲嘀咕一句「打女人算什麼本事」,卻還是重新站直身子,努力打直了脊背。

  「起筆。」

  張廷玉看了一眼,似乎覺得可以了,便這樣吩咐她。

  顧懷袖心裡那個憋屈,恨不能在張廷玉臉上畫個大王八。她抬手就去抓毛筆——

  「啪!」

  又是一聲響。

  顧懷袖吃痛,猛地縮手回去,疼得那淚花在眼眶裡打轉,右手手背紅了一片。

  她終於忍無可忍,怒瞪張廷玉,「你這人怎生老是打我!」

  張廷玉面不改色,溫聲道:「筆不當以抓,握。」

  「……」顧懷袖真的快崩潰了,她右手攏在袖子裡,不住地揉搓著手背,試圖緩解疼痛。

  那邊的青黛哪裡見過這樣的場面?當初來顧家的西席,又有哪個敢對細皮嫩肉的顧家小姐動手?早在張廷玉落下第一尺的時候,青黛就已經嚇得呆住了。

  直到這時候,她才反應過來,腳往裡一邁,便喊道:「二公子——」

  「這裡不是你說話的地方,出去。」張廷玉連目光都沒轉一下,話是對青黛說的,卻還看著顧懷袖,彷彿在等她下一步的舉動。

  顧懷袖抿唇,眼底終於壓抑了幾分寒氣。她望著張廷玉,自問從沒遇到過這樣的人,本想要繼續爭辯,甚至去他老子張英那裡打他小報告,可當日茶肆之中的話忽然浮出來。

  心裡帶了幾分狐疑,顧懷袖微一皺眉,回頭看了畏畏縮縮已經退出去的青黛一眼,只覺得這丫頭賣主求榮。她抬目,眸光微動:「先生那一日在茶肆外,當真是什麼都不曾聽見嗎?」

  「不曾。」

  張廷玉搖搖頭,不過轉眼又補了一句,「三姑娘三番兩次地問在下,莫不是您在茶肆之中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

  顧懷袖咬牙,暗道這人惹不起,心機深重,不是個手段弱的。

  說這人什麼也沒聽到,現在的顧懷袖是怎麼也不肯相信的。只是對方給下自己下套,反問她是不是在茶肆之中說了什麼,她若是承認,這不就是自己給自己下套了嗎?如今是進也不是、退也不是,要顧懷袖怎麼說?

  張二公子,太難纏。

  她斟酌著言語,正準備開脫自己,張廷玉看她神情閃爍,早已經將她心思猜了個大半,「起筆。」

  「……」

  一句話堵在喉嚨口,顧懷袖還沒來得及說,這張廷玉就已經換了話題,她幾乎沒反應過來。

  怔了半晌,待張廷玉重複「起筆」二字,她才明白過來。

  不僅心機深重,還喜怒不定?

  明明已經給自己下套,下一刻卻放棄了這個套,把話題轉開。原本就開始忌憚張廷玉的顧懷袖,心底越發覺得這人不好琢磨。

  她不敢再猶豫,生怕再吃戒尺,端整齊肅地捏了右邊袖子,起筆。

  這動作頗為小心翼翼,一面捉筆,一面還窺看張廷玉面色,雖看不出個所以然,卻也沒見他動手——

  「啪!」

  「起筆便起筆,目光游移而東張西望,是為不誠。」張廷玉手指輕輕摩挲著戒尺光滑的表面,嘴唇的弧度始終只有那麼一點,似有似無,讓人捉摸不透。

  顧懷袖淚眼汪汪,委屈得很。

  她縮手再快,也不如張廷玉的戒尺快。

  這輩子從小到大,她哪裡受過這樣的委屈?花言巧語就能哄得一家子團團轉,連顧瑤芳都少有在她手裡討了好去的時候,今時今日,竟然被這麼個小肚雞腸的先生責罰。偏偏遇上這麼個看上去溫雅實則冷酷的男人,再漂亮的言語都使不上,指不定人家還抓著自己背後說人小話的小辮子,顧懷袖心虛,不敢反抗,也不敢回頭去打小報告捅刀子。

  忍之一字,方為上策。

  努力開解自己,顧懷袖憋著沒說話,克制著,重新提筆。

  宣紙已經鋪開,她看著那白紙,只覺得自己這輩子寫字都沒那麼認真過。

  她不願寫字練筆,握毛筆太不舒服,又是個懶怠人物,平日裡敷衍著也就過去了,今日陰溝裡翻船,是栽了。

  顧懷袖是「能看不能寫,能讀看不懂」,所有的字都認識,寫其實也能寫,就是醜了一些。

  鬼畫符的字跡,再次出現在宣紙上。

  張廷玉自打顧懷袖起筆,便盯著她手。

  戒尺在他手掌之中,偶有翻動,不過此刻見了她那一直打顫的手指,眉頭又皺了起來。

  顧懷袖眼角餘光瞥見他這神情,手一抖差點扔了筆,等了一會兒沒等到戒尺,戒備也就鬆了。

  張廷玉回頭,忽然看向青黛,吩咐道:「你去取一枚生雞蛋來。」

  聞言,顧懷袖與青黛齊齊色變,顧懷袖「不可」二字剛剛出口,便被張廷玉用那平靜得不起波瀾的目光給定住了,她訕訕扭過頭,盯著自己面前的宣紙,暗暗嚎了一句:天亡我也!

  手握生雞蛋起筆寫字,多少文人先輩的血淚史?

  每一名成功的書法家背後,必定有無數陣亡的生雞蛋。

  顧懷袖嘴裡發苦,心裡也苦,連帶著臉上也是一片苦意。

  她試圖跟張廷玉套近乎:「先生,聽說我大姐跟你的婚事已經定了下來。」

  張廷玉將戒尺往桌面上一放,回身去几案上為自己倒了一杯茶,「三姑娘對這些事情倒是很關心。」

  關心?顧懷袖當然關心了。

  她真想說「心疼你」,可看著現在張廷玉似乎對顧瑤芳一無所知,幸災樂禍的心又上來了。這倒霉的未來姐夫,有得熬,指不定哪天……

  顧懷袖表情微微一變,看了看自己手背上的紅痕,心裡想著的卻是另一件事。

  顧瑤芳不嫁,張顧兩家關係要壞;顧瑤芳要真嫁了,更是大事不好。

  家醜不可外揚,整個顧家又有幾個知道顧瑤芳的事兒?只有自己這倒霉鬼。

  這張廷玉真娶了顧瑤芳,指不定要戴多久憋屈的綠帽子。

  內心糾結,這時候卻沒表現在臉上。

  顧懷袖沒事兒人一樣,「學生這不是恭賀先生將有喜事上門嗎?回頭我這小姨子總要多得些紅包的,是先生的喜事,我也高興啊。」

  這話是大實話,也是大廢話。

  「我家大姐秀外慧中、溫柔敦厚、琴棋書畫樣樣都行。前歲聖上南巡,太子隨行,問及江南才子之時,便誇讚過我爹,不過先生恐怕不知道吧?那時候,更多人都說我大姐才名遠播,乃是文姬在世。」

  她用一副炫耀的口氣,說了這一番話。

  張廷玉聽著倒覺得沒什麼,細一思量,老覺得顧懷袖話裡有話。

  可反觀顧懷袖,一臉的天真無邪,真真個沒心機的草包美人,這話裡又能藏個什麼話?

  飲了口安徽本地六安的瓜片,張廷玉微微一笑:「天底下哪裡來的那麼多蔡文姬。」

  顧懷袖秀眉挑起來,她垂眸,勾唇,「先生是沒見我大姐,見了便知。」

  文姬乃是蔡邕之女,其本事後世多少女人比不上?她以文姬比顧瑤芳,不是她誇大,而是外面的人這樣傳,總之把顧瑤芳誇到天上去。可這即將跟顧瑤芳有姻親的張二公子,竟然隨口說「天底下哪裡來那麼多蔡文姬」,聽著似乎隨意,可言下之意卻頗耐人尋味了。

  顧懷袖沒說話了,張廷玉也不說。

  兩個人只在這屋裡等著,沒一會兒青黛便回來了,遞上來一枚淺褐色的雞蛋。

  張廷玉伸手接過,修長手指轉了兩圈,似笑非笑掃了青黛一眼,青黛脖子一縮,像是覺得自己被看穿了,立刻低頭下去。

  顧懷袖瞧見那雞蛋,只覺得心裡哇涼哇涼。

  果然,張廷玉將那雞蛋輕輕放在她桌案上,「生的,握著寫吧。」

  生的,握著寫吧。

  這人輕飄飄一句,就要自己握著雞蛋提筆寫字了?

  顧懷袖一張漂亮的臉微微扭曲起來,她掙扎許久,又看了一眼還放在桌上的戒尺,終於還是將那雞蛋放進右手掌心,而後將筆也放好,提筆寫字。

  青黛看得額頭直冒冷汗,瞧見自家小姐那顫顫的手腕,恨不能立刻出去了。

  剛剛張廷玉看她一眼,嚇得她連眼色都忘了使。

  生雞蛋一旦落下去,便要砸個爛,那時候就一片狼藉了。

  顧懷袖哪裡還有心思觀察青黛的臉色?這會兒自顧不暇呢。

  張廷玉摸出塊西洋懷表來,看了看時間,頭一日到這裡也差不多了。

  約莫過了小半個時辰,他出言道:「可以了,放下吧。」

  顧懷袖如蒙大赦,忙小心翼翼取了雞蛋下來,只覺得那日子一分一秒流逝都跟三年五載一樣。

  她鬆了一口氣,捧著那雞蛋,抖著手,整個人都要虛脫。

  張廷玉眼底劃過一分笑意,放下茶杯,還是發了善心,說:「今日便到這裡,還望三姑娘明日精益求精,如此刻苦,何愁學無所成?」

  顧懷袖氣得噎住,半天找不出反駁的話來,手裡捏著那一枚雞蛋,很想扔到張廷玉臉上。

  張廷玉已經走到門口,這時候頓住腳步,好心好意回頭說一句:「這雞蛋怕還是今日廚房新煮的,午時熱熱還能填填肚子。三姑娘,在下告辭。」

  生雞蛋……熟雞蛋?

  顧懷袖回想自己方才擔驚受怕、膽戰心驚生怕雞蛋掉下來的蠢樣,氣得差點暈過去。

  青黛聲音弱弱地,帶著哭腔:「奴婢本是叫廚房給了個熟雞蛋,可過來的時候二公子看我一眼,我便嚇得什麼都忘了,沒告訴您……」

  聞言,顧懷袖只覺得眼前一黑。

  好,好,好一個張二公子!

  活該你戴綠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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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回信消息

  張廷玉走在半路上,下午便直接找了張廷瓚。

  張廷瓚一見他就心虛,看著自家二弟那不顯山不露水的模樣,大力拍著他肩膀:「二弟難得來我這裡,可是有事?」

  有事?

  張廷玉想想那顧家三姑娘,念及上午張廷瓚找自己說話時候那奇怪神情,「大哥真是塞了個好學生給二弟,二弟感激得很。」

  張廷瓚摸摸自己的鼻子,進了屋,繞過一扇畫屏,叫張廷玉坐下。

  「自古看美人,那就是賞心悅目之事,雖則這顧家三姑娘頑劣了一些,資質魯鈍了一些,可一張臉能看啊。這是大哥對你好,對你好。」

  一面倒茶,一面笑,張廷瓚努力想著為自己開脫的事兒,只順嘴問一句:「不過我聽說顧三姑娘可是黑著臉出書齋的,你莫不是招惹了她?」

  張廷玉心說這與自己何干?不過是戒尺和生雞蛋。

  他淺淡一笑:「自古嚴師出高徒,大哥將這等重要的事兒交給廷玉,廷玉自然要把顧三姑娘往好了教。」

  往好了教?

  張廷瓚嗤笑:「我跟你說啊,一見顧三小姐那字兒,我就跟著醉了。她那字不是醉漢,是走在酒池肉林的紂王,哎,你可明白愚兄感受?」

  「……」這形容,卻是挺貼切。

  張廷玉也歎氣,想起之前張英與顧貞觀二人定下顧三先生之時,自己也在場,可萬沒想到這事兒如此艱難。

  「你嫂子最近身子不好,我得多陪陪她。難得能有些清閒日子,怕是不日便要啟程回京,那時候就是想陪陪她也沒時間了。」張廷瓚原本那略帶著玩世不恭的表情,忽地隱沒,「你到了婚配的年紀,前兩年都推說京中的姑娘跟你不合適,如今難得父親相中了顧家大小姐,你也該成家立業。我聽三弟說,你得知此事時,並不大高興?」

  自古婚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張廷玉沒覺得有什麼高興不高興的,他在家行二,老四張廷瑑出生之前,他恰是夾在中間的那個……

  眼皮子輕輕一搭,張廷玉笑道:「八字還沒一撇的事兒呢。」

  張廷瓚倒覺得奇了:「我們家雖不如以往,可門第卻略高於顧家的,你娶他顧家的大姑娘,因著父親跟顧老先生的交情,定然是個板上釘釘的事情啊。」

  「興許吧。」

  張廷玉也懶得反駁,他不知道是因為自己的直覺,還是因為別的什麼。

  總之這種事,有和沒有,對他似乎無甚影響。

  男兒成家立業,先成家後立業。都說婚姻大事不可兒戲,可在他們這些人看來,又跟兒戲有什麼區別?

  「你就這模樣,性子寡淡!」

  張廷瓚見自家二弟這模樣,只歎氣,「想當年多少淑女名媛上門來,巴巴要倒貼我。換了你這行二,跟全京城都沒姑娘了一樣。」

  哪兒有那麼誇張?張廷玉不過是看著冷淡,雖能跟人相處,可始終較為疏淺,以是在京城之時人人都沒覺出這張廷玉有什麼厲害的。

  張廷玉自己倒也不介意:「顧家大姑娘這不是有了嗎?詩書皆通,我是福氣來得晚的。」

  張廷瓚也不知為什麼笑了一聲,便道:「反正是你娶那顧家大姑娘,而今幫著姐姐管教妹妹,想來最合適,我去陪你大嫂,這顧三的事兒,你可別找我了。回頭跟你翻臉啊——」

  這誰跟誰翻臉啊?

  張廷玉還沒來得及叫住他,張廷瓚便已經沒了人影。

  這人,溜得比兔子還快。

  坐在屋裡,喝完了那一杯溫茶,張廷玉緩緩地放下了茶杯。

  他走出門,外面阿德等著他,「二爺。」

  這是他貼身小廝,這個時候似乎憋著笑,就這樣招呼了張廷玉一聲。

  張廷玉聽著奇怪,問道:「可有什麼值得樂呵的事兒?」

  阿德抬頭,看著自家公子爺那雲淡風輕的表情,更覺得可樂,便湊上去,在他耳邊說了一番話。張廷玉聽了,將那手一背,笑一聲:「隨她去。」

  上午書齋一行,可不是開罪了那顧家三姑娘嗎?生氣也是應該的。

  顧懷袖窩在屋裡,一下午沒出去過,青黛正給她上著藥。

  「小姐您就別嚎了,再嚎下去名聲都要傳到桐城去了。」

  原本自家小姐就是個名聲不好的,不管是當初旅居京城,還是回無錫故居,風言風語沒斷過,外面那些個多嘴多舌的婆子,什麼渾話都能往外說,青黛是恨不能抓了那些人頭髮、狠狠摔上幾個大耳刮子的。可天底下,最難防的就是旁人的口。

  青黛歎著氣,方才顧懷袖已經拐著彎兒罵了張家二公子不知多少次,細皮嫩肉沒被打過,手上的紅印子擦了藥也沒見消減下去。

  顧懷袖冷笑一聲:「你個丫頭片子懂什麼,我這叫未雨綢繆。別看我罵得難聽,也不是沒好處。」

  在別人家裡說別人家公子,竟然還有好處?

  青黛真真開了眼界,自家小姐的想法總是與眾不同,她嘴角一抽,道:「奴婢洗耳恭聽。」

  一指頭戳到青黛的腦門兒上,顧懷袖道:「你個死性子的丫頭,大姐不嫁這張家也就罷了,真嫁進來,我跟那張三公子張廷璐同歲,指不定就被配了對,我聽我爹也不是沒這個意思。他跟張英那老傢伙,都是老奸巨猾的人物,親上做親這種事兒,也不是幹不出來。」

  「那小姐您是……」青黛隱約明白了。

  看了看自己右手,還有放在妝奩上面那一枚熟雞蛋,顧懷袖恨得牙癢。

  「總之是嫁誰都不能跟她顧瑤芳擱一塊兒,這些年她也膈應夠我了,嫁人了還膈應,還不是我堵心?」

  只是未雨綢繆,兩手準備,顧懷袖心裡一把算盤扒拉得「啪啪」的。

  顧瑤芳就是個禍端,離得越遠越好,否則遲早引爆。

  青黛只覺得顧懷袖平日裡看著嘻嘻哈哈,跟啥事兒沒有,可心底下不知藏著多少事兒,只是太多人看不出來。她不敢再說跟大小姐有關的事情,只伺候著顧懷袖睡了午覺。

  日頭西斜的時候,外面一名張家僕婦來請顧懷袖,說桐城有燈會,凡這一日男男女女都能出去,問顧懷袖去不去。

  顧懷袖二話沒說便推了,懶得去。

  她在這清朝可是標準的閨秀,只要不是特別感興趣的事兒,定然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不過一旦出門,總要鬧出些什麼來。

  青黛早知道結果,去回了那僕婦,回來的時候才聽說原是張家三公子鬧騰著要找人去的,大公子、二公子、四公子都去,還有大奶奶跟她堂妹。

  顧懷袖聽了,倒覺得奇怪。

  青黛促狹道:「我瞧著三公子也是儀容俊秀,這請您去游燈會,結果被您給推辭了,回頭指不定怎麼傷心呢。」

  顧懷袖手裡翻著一藍皮簿子話本,正看得津津有味,隨口便回青黛:「早跟你說了,這張家不成,你小姐我對張家沒意思。不說大姐的事兒,有個張廷玉當二哥,也夠膈應的。」

  青黛這才想起來,即便是大小姐不願意跟張廷玉結婚,回頭嫁了別人,若小姐嫁給張廷璐,那也要叫張廷玉二哥,這二哥跟弟媳之間恩怨可不淺。想著,青黛便哀歎了一聲,竟說一句:「照您這麼挑,何時才能嫁出去?」

  顧懷袖揮揮手,「別擋著我亮,趕緊地,走開,走開……」

  青黛:「……」

  看個小說話本就這樣高興,平日裡讀書寫字怎不覺得?

  這一夜,顧貞觀聽說自家閨女挑燈夜戰,那屋裡的燈三更才熄。

  張英笑說「指不定是學好了」,顧貞觀也只能苦笑。

  他還不清楚那丫頭的德性?也只能作罷,懶得去拆穿了。

  第二日,顧懷袖照舊起來上書齋,今兒還是昨日的吃食,她依舊只喝了那粥,別的一筷子沒動,便叫人撤下去了。

  一路上書齋,她一路跟青黛說:「再不回無錫,我得餓死。」

  青黛知道顧懷袖嘴挑,出門在外,哪裡有家裡方便?她也只能安慰:「老爺的書信也回去有兩日了,按照腳程算,今兒怎麼也該有回信了。」

  話及此,顧懷袖腳步忽的一頓,念叨了一句:「好戲將開場啊。」

  她兩手交握在一起,一雙明眸忽然神采奕奕,「你耳朵緊著點,回頭跟我說。」

  「是。」青黛也挺好奇,到底大小姐那邊是個什麼反應。

  眼見得要進書齋,主僕二人都沒了聲音。

  只是才踏進去,顧懷袖就走不動了,已經被他封為煞神的張廷玉已經在裡面了。

  一口氣提在喉嚨口,沒出去,顧懷袖老大不高興,「二公子好,不知大公子哪裡去了?」

  張廷玉早知她是如此反應,也沒介意,只道:「陪嫂子和孩子去了,以三姑娘書法的深淺來看,我兄弟幾人任意一人都是作得三姑娘先生的。」

  這臉皮,也是夠厚。

  顧懷袖陡然覺得自己右手手背開始疼起來,顯然想起昨日淒慘。

  好在今日張廷玉不怎麼折騰,手一指那一枚擱在案邊的雞蛋:「三姑娘,請。」

  昨日用了熟雞蛋,今日這雞蛋是張廷玉準備的,想必是生的了。

  顧懷袖咬了咬嘴唇,還是忍了。

  左右在這張家也就幾日,這張廷玉多半還抓著自己的把柄,若他出去胡說八道,倒霉的還是顧懷袖。這感覺太憋屈……

  張廷玉似乎不大在意顧懷袖這邊的事情,只是看著自己手中的書,偶爾望一眼懷表,似乎在掐時間。

  只是今日事情,怕沒那麼順當。

  顧貞觀身邊的老徐頭走到書齋附近,青黛見了便出去,二人說了一會兒話,青黛回來便躬身一拜:「張二公子,我家老爺請小姐過去一趟,不知……」

  顧懷袖擱筆,有些疑惑,她看了張廷玉一眼,張廷玉點了點頭。

  「失禮之處還望先生海涵,懷袖先告辭了。」

  她微微彎身一禮,退出書齋來,走出去有一段距離了,才問:「可是大姐那邊有回信了?」

  青黛點頭:「老徐頭沒說,不過八、九不離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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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瑤芳拒婚

  若無甚棘手之事,顧貞觀怕是不會找上自己。

  他跟張英這幾天敘舊煮茶吟詩作對,那日子逍遙著呢。一旦逍遙起來,什麼都拋得開,唯其遇見煩心事,才會撇開這樣的日子。

  顧懷袖聽了青黛轉述的老徐頭的話,心裡已經有了底。

  這顧貞觀的屋子被安排在東面,充分顯示了他這故友張英心目中的位置。顧懷袖來到門外,不遠處有幾個掃灑丫鬟,顧家這邊的丫鬟則守在門外,一副規矩模樣。

  見顧懷袖來了,都低頭喊一句:「三姑娘好。」

  顧懷袖只叫她們不必多禮,話音方落,人卻已經進屋了。

  「懷袖,這邊來。」

  顧貞觀坐在那書案後面,右手擱在書案上,掌側壓著信封,手中捏著的卻是一張淺黃色的箋紙。他聽見外面丫鬟們給顧懷袖問好的聲音,早知顧懷袖來了,便叫她進來。

  顧懷袖臉上微微掛著笑意,只帶了些微的疑問:「父親跟張老大人遊山玩水,我以為您忘了我,今兒怎麼又想起懷袖來了?」

  「家中上下,就屬你最伶牙俐齒。」她那略微抱怨的語氣,只讓顧貞觀覺得親切,只是回想起另一個女兒來,顧貞觀心裡就有些不是滋味。

  按理說,顧瑤芳最知書達理,又有其母之風,頗通文墨,比之顧懷袖,簡直一個天上一個地下,誰不都說顧瑤芳好?可實際上,顧懷袖走到哪兒都吃得開,聽著名聲壞,喜歡她的倒不少。

  顧懷袖愛惜一家子上下的面子,從不在人前讓長輩下不來台,更不要說讓顧貞觀左右為難了。

  只一個顧瑤芳,時時刻刻都要緊著心,一開始巴巴地放在手心疼著,可時間一長,竟然有一種厭煩感。

  心裡說著自己不算是個好父親,顧貞觀也只能歎氣:「雖先生們總說你資質魯鈍,可不過是不願學,這些個勞什子我也不怎麼逼你,不過為了讓你日後找個好人家嫁了。這一趟,你也猜到我是為何來的吧?」

  顧貞觀喜歡顧懷袖也不是沒原因的,不該裝傻的時候顧懷袖絕不裝傻。

  她暗歎一聲,這事兒終究逃不過,只盼著跟自己的牽扯小一些。

  「大姐前一陣子過了雙十之齡,依著道士的話,應當能出嫁了。父親向來中意張家公子,每每在家中提起張英老大人跟張家幾位公子,都是讚不絕口。這一回,時機如此趕巧,懷袖也聽聞了這府中上下一些不知是否是捕風捉影的傳聞,似乎是相中了張家二公子。」

  說完,她看了看顧貞觀的臉上,心道果然如此。

  「父親跟張老大人是故友,這件事有什麼棘手之處?」

  她自然知道棘手在哪裡,可人都不懂藏拙,只有挨掐。顧懷袖皺了皺眉,遲疑著補了一句:「父親捏著家裡寄來的信,莫非……」

  顧貞觀又是一聲長歎,「你大姐素來身子骨弱,凡事我都順著她,唯恐她舊病復發,可我沒料想,她竟然糊塗至極。你且看看,你大姐送過來的書信。」

  顧懷袖頓了一下,上前三步,雙手接了顧貞觀遞過來的信箋紙,面上表情凝重,心底卻是笑不可遏。

  顧瑤芳這許多年,只有假聰明和賣弄聰明,從沒個真正清醒的時候。

  她想到顧瑤芳會拒婚,可不曾想到對方將話說得這樣難聽。

  所幸這還是寫給父親的信,沒叫張家人看到,不然兩家即便礙於當家的顧貞觀跟張英交好,而不會立刻扯皮,可疏遠是肯定的。

  字跡清秀雋永,一看便出自大家閨秀,能透過這字見著顧瑤芳那清雅姿態,只可惜興許是接到消息的時候太過震驚,這字跡,略散亂了一些。

  一字一句,莫不是哭訴。

  顧瑤芳先說自己體弱多病,又言陪伴在父親身邊多年,不願意離開。這本是客氣的話,她卻寫得一本正經,即便是不知道她想法的人,在看到這裡時候也當有幾分知覺。

  顧懷袖心裡有了準備,接下來果然看見那話了。

  「況張家式微,張英老大人已失聖眷。自古言:伴君如伴虎。張家何如,尚未可知,猶日落西山,愁雲慘淡。小女嘗聞:其次子性情怪癖,不易相處……終身大事,豈可兒戲?女兒福薄命淺,非不願嫁,實恐張家危難,女兒嫁入張家將牽連我族。懇請父親,三思之。」

  悄悄抬眼,看了一眼顧貞觀的表情,顧懷袖心知看了這漏洞百出、又虛偽做作的書信,顧貞觀心情定然不好。

  平日裡顧瑤芳不會這麼露痕跡,只是這一次她事先沒得到消息,連顧懷袖走的時候都沒想到這一趟會順便談親事。消息傳回去,對大姐來說,當真是晴天霹靂。怕是顧懷袖處在顧瑤芳的位置上,也鎮定不到哪裡去。

  只是這信中措辭……

  「父親,大姐言辭雖……不過她興許是高興過頭……」

  顧懷袖不說還好,一說顧貞觀就炸了,他滿佈著皺紋的手指,使勁兒地敲了敲桌面,「這信上寫得還不夠明白嗎?她不願意嫁,是看不起張家,看不起張家公子!她也信不過我這做父親的!」

  顧貞觀跟張英是何等的交情?顧瑤芳眼皮子也忒淺了。

  張英這樣老奸巨猾的人,能在康熙身邊得寵這麼些年,因為禮部起佟國綱祭文失辭之事被奪官,不過官場尋常。這朝堂局勢,瞬息萬變,哪裡是三兩眼看得清的?

  張英最艱難的時候,困守龍眠山四年,待康熙爺除了鰲拜,張英才回朝來做官,輔佐著皇上平定三藩之亂,功勞不小,乃是康熙左膀右臂,豈是說砍就砍?

  可這些道理,顧瑤芳不知道。

  一時之間,連顧懷袖都躊躇起來。

  她找不出什麼話來說,顧貞觀找自己來,必定是有事情要交代,不會簡簡單單給自己看這麼一封信,可要顧懷袖心甘情願地攪和進這件事,她又不甘心。此刻,她只能微微一笑,安慰道:「興許大姐只是一時糊塗,待父親回無錫,找大姐說說,這事兒指不定就能解決了呢?信上的事情,說不清楚。」

  顧貞觀打量著顧懷袖,「你倒護著你大姐,我看她是越病越糊塗了。」

  顧懷袖心中一凜,老覺得顧貞觀話裡有話,可顧貞觀這文人雅士,何時說過什麼藏頭露尾的?她只作不知:「大姐身子不好,府裡上下都體恤著,女兒哪兒敢例外?」

  「罷了,這事兒原也與你不相干,我只想讓你回去勸勸你大姐。」顧貞觀終於還是嚥下了原本準備說的話,不打算提,反而起了另一個話頭,「張家與我交好,我若去跟她說,必覺得我用話哄她。你是她妹妹,雖不見得有什麼文采,於世事卻比芳姐兒通達多了。怎麼說,你自己拿主意,實在不成也便罷了。」

  這種事,強求不來。

  顧懷袖心道本該如此,不過她若是去勸,只會適得其反。

  在顧貞觀面前,顧懷袖不編排誰,每每談到兄弟姐妹,都是諱莫如深。有關於自己跟顧瑤芳的恩怨,除了她自己,也就一個四阿哥略知一二,青黛隱約覺得一點,對過程卻不明晰。至於顧貞觀,他從哪裡知道去?

  她沒說別的,只應了下來:「待回無錫,女兒或可勉力一試,不過父親素知我魯鈍,不與大姐一個路子,興許適得其反,父親若要解決此事,光靠懷袖怕還不成。怕是父親,還要想想別的法子的。」

  接下任務之前,把可能的後果說好,免得日後找上自己。

  顧懷袖只覺得自己也命苦,一點也不願意跟顧瑤芳打交道,偏還要去勸她,堵心得很。

  「你大姐今年必須出閣,後頭就是你二哥和你,都等不得了。」顧貞觀都是半截身子埋進土裡的人了,說這話出來,也覺滄桑,「我只盼著你們人人都好,人人都在。你回去也收拾收拾,我去回了你張伯父,還是早日回無錫去。」

  「是,那女兒退下了。」

  她再次垂首,雙手將信紙遞回去,退了出去。

  退到門邊,她才轉身,攜了青黛,順著走廊出去了。

  原本看著顧瑤芳這樣作死折騰,顧懷袖該很高興的,可聽了顧貞觀最後那一句,當真高興不起來。

  青黛有些不解,「小姐你……難道不該高高興興的嗎?」

  顧懷袖原本走在前面,聽了這話,出其不意地一回頭扮了個鬼臉,嚇得青黛哇哇大叫起來。

  「哈哈哈……」顧懷袖捧腹大笑,看著青黛那傻乎乎的樣子,真要把眼淚都笑出來了。

  「小姐!」青黛怒瞪。

  顧懷袖笑夠了,直起身子,她摸了摸自己的臉:「笑一笑,十年少。常年繃著一張臉,不老也得老……」

  這話青黛又不懂了,自家小姐時不時捉弄自己一翻,總能笑得很開心。氣悶了許久,青黛一路上也沒說話,等走到她們暫住的院落旁了,青黛才想起來:「剛才您出來,到底是怎麼了?」

  顧懷袖捏著自己湖藍色的繡雲紋的綢緞袖子,悠然道:「這不是好戲來了嗎?」

  該來的總是要來,她惆悵個什麼勁兒?各人有各人的造化,即便顧貞觀是她們父親,可有的事情不是顧貞觀能改變的,做過什麼事,有什麼樣的心思,就該得什麼樣的業報。

  善惡到頭終有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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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15 11:04:39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棗仁龍眼粥

  無錫顧家來了信,這事兒張家人這邊也都清楚,只是讓他們沒想到的,是顧貞觀過來說的話。

  「敦復兄,此事是我顧慮不夠周全……」

  顧貞觀歎氣的時候,越顯得年紀老邁,顧瑤芳的回信,是他怎麼都沒想到的。顧家雖不錯,可他早沒了官職,真若論起來,顧瑤芳要許給張二公子,還是他家芳姐兒高攀,原以為十拿九穩,不想芳姐兒執迷不悟。

  張英對顧貞觀也算瞭解,朝廷裡這麼多年察言觀色,又豈是尋常?

  自打他昨日恰巧撞見顧懷袖從他這一位老友屋裡出來,便已經隱約有了預料。

  那顧家大姑娘,德行持重,才名遠播,偶有人傳得一兩首閨閣間流出來的詩作,也覺得清新雅致,有高潔之趣。所以不僅是顧貞觀滿意張廷玉,張英也很滿意顧瑤芳。

  兩家的大人真可謂是一拍即合,孰料橫生出這樣的枝節?

  思慮一下,張英還沒想到是對方看不上自家的家世和前途,只當是自己次子性子寡淡之名遠傳,讓閨秀們有些望而卻步。顧貞觀也不會直言自家姑娘如何評點張家,托辭乃是「舊病有復發之象,還得回家看看,兩家的親事怕要推後再談」。

  場面話誰都會說,也都知道是場面話。

  張英哪兒能不知道是顧瑤芳那邊出了問題?他不願傷了跟老友的至交之情,只爽朗地一笑:「你都說了,兒孫自有兒孫福,我們兩個老不死的擔心也不頂用。回頭遠平兄回無錫,若有消息,自然是皆大歡喜,若是無緣,天涯何處無芳草?且隨小輩們去吧。」

  這話說得豁達,也是張英為人處世之道。

  沒一會兒,話題便被張英岔開,兩家之前議親之事,像是從來沒出現過一樣,不管是張英還是顧貞觀,都絕口不提。

  原本來桐城是遊覽為主,不過生了這事兒,下面人又說顧瑤芳身子開始不大好,自知道談婚論嫁之事後便一病不起。顧貞觀在外也是憂心忡忡,一路遊玩也不會高興,索性趁早收拾了東西回無錫去,路程不過三兩日。

  啟程的日子,定在了兩日後。

  本是預備著早日回的,可安徽一帶似是出了亂子,鬧什麼匪患,生生推遲了一日。

  所以顧懷袖今早,又坐在了桌前用粥。

  今日的粥卻跟昨日前日的不同。

  顧懷袖皺著眉,手裡捏著的勺底繪花鳥圖的描金瓷勺,略攪動了一下這粥,怪道:「棗仁?龍眼?昨兒不是還上的薏米紅豆粥,怎生今日換了?」

  青黛哪裡知道這麼多,也只能去問外面伺候的丫鬟。

  那立在門口一個穿著青緞襖子的丫頭進來回了,躬身道:「回三姑娘的話,昨兒奴婢跟青黛姑娘一道回廚房去的時候,正巧撞見二公子打南面路過,可巧撞見奴婢們跟大廚說話。聞說三姑娘吃得精細,青黛姑娘又說您總是起得早,睡不好,二公子便隨口說熬個棗仁龍眼粥,喝個十天半月,沒大一會兒便好。奴婢們也不知,第二日去廚房怎就換了這一道粥……想必是……」

  想必又是那張二公子幹的好事吧?

  顧懷袖心說心病不是常藥能醫,食療之法見效甚微,多出於病患者自己心裡暗示,老覺得好了而已。她攪動一下這粥,不知怎地便沒了胃口,但在別人家裡,顧懷袖只微微一笑:「若再有機會那樣趕巧地撞見,記得替我多謝二公子。」

  她給青黛使了個眼色,青黛點了點頭,暫時沒動作。

  顧懷袖便將那棗仁龍眼粥盛了,略略一嘗,味道只能算平平,吃不出個什麼好壞來。好廚子能把白粥做成人間至味,不是她托大,這張家什麼都好,只這廚子斷斷不如顧懷袖中意的那個。

  好在這日子也不必忍多久了,顧懷袖痛快地喝了粥,轉頭便將這事兒給忘了。

  倒是撤下碗盤的時候,青黛過去悄悄塞了一小串銅錢到那丫鬟的手裡,只道:「你也是個嘴巧的,這是我家三姑娘賞的,快要離開也沒個見禮,你莫嫌棄才好。」

  那丫鬟有些誠惶誠恐起來,哆嗦著收了錢,只說道:「三姑娘不是責怪著廚房那邊多事吧?」

  「你想到哪兒去了?我們是客,只是小姐早上吃得實在是少,又過於精細,所以每每動了粥,別的都吃不下了,也不好拒了張府這邊的心意。哎,小姐那邊還等我去伺候呢,回頭跟你細說。」青黛適時地打住了,見那丫鬟走了,才從外間掀了簾子進來。

  她往顧懷袖身前一站,道:「走了。」

  顧懷袖桌上放著七八串小瑪瑙粒穿成的珠串,正在自己玩兒「抓子」呢,那手掌一翻,便將一把珠串放在自己的手背上,臉上表情倒是鬆快,只隨口問道:「說了?」

  「說了。」青黛悶悶地回答。

  顧懷袖又問:「怎麼說的?」

  「小姐!」青黛又不明白了,「您莫不是被大小姐詆毀多了,所以放任自流了?這些話有必要跟下面人說嗎?回頭又不知道要說小姐什麼!」

  話雖沖了一點,可顧懷袖就喜歡她這直性子,沒個太大的機心,說蠢笨也不蠢笨,說聰明也不聰明,是個合格的下屬。她一面抓子,目光跟著那瑪瑙串上下,一面道:「該打!多日不曾管教你,一張嘴又四處渾說!等我騰出手來,一會子教訓你。我就是要張家知道,我這樣的姑娘娶不得。」

  誰願意娶個這麼挑剔的媳婦回去?

  顧懷袖又不是傻子,那一日燈會,張家三公子張廷璐差人來請她,被她一口給回絕了;昨日顧貞觀找她談事兒,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他心下怎麼打算,顧懷袖不知,可把她嫁給張廷璐,其實也是解決目前問題的好辦法。

  只可惜,她顧懷袖不高興,不想嫁。

  青黛嘴巴嚴實,會說她睡不好醒得早的事兒,可吃食方面的事情,怕還是那張家丫頭說出去的。這樣的人,你告訴了她什麼,轉眼便能讓全天下的都知道,無疑是最好的傳聲筒。

  今兒青黛告訴她,回頭她就能在張家下人裡傳遍。

  顧懷袖指望著讓別人知道,她名聲雖不好,可皮相好,難保有人為著這臭皮囊還願意娶她。

  這也是沒辦法的辦法,誰叫她「百無一用」之外,皮相佔了九十九呢?

  她為了作踐自己,也是挺拼。

  青黛其實知道她用意,不然也不會在顧懷袖還沒說明的情況下,出去說顧懷袖嘴挑。

  她嘴挑是事實,可很少表現在外,更不會自己出去說。

  青黛愁眉苦臉,忽想起一茬兒來:「對了,其實張二公子的事兒,倒是真有。」

  「啪」地一聲,三串瑪瑙串從顧懷袖手背上落下去,她沒接住。

  顧懷袖只保持著伸出手背接瑪瑙串的動作,回頭看了青黛一眼,目露思索,又慢慢轉頭過來,將桌上的瑪瑙串收拾起來,重新玩起來。

  她沒說話,青黛卻好奇:「您方才是想到什麼了嗎?」

  「你覺得我想到了什麼?」顧懷袖反問她。

  青黛吐了吐舌頭,抓耳撓腮半天,還是大著膽子道:「奴婢怎覺得……這二公子,像是對小姐有那麼點意思?」

  「女孩兒家,說這也不知羞。」顧懷袖目不斜視,彷彿青黛的話沒對她造成任何影響。

  左右話都說開了,青黛也不顧忌,抻著腦袋一見外面沒人,趕緊地蹲在了顧懷袖的身邊:「小姐,我是說真的啊,雖則這張二公子大了您三歲,可這一點算什麼?要緊的是,文采風流,人也俊秀,還對小姐上心。」

  「不過是隨口一說,什麼棗仁龍眼粥,也就你個丫頭片子信。」

  顧懷袖心說哪裡有那麼簡單,她也不自作多情,這張家個個都不是普通人,隨口一提的事兒,哪兒能當真?她還要當這張家廚子對自己也有意思呢,不過張廷玉隨口一提,他便記住第二日換粥,豈不奇怪?

  一念及此,她又頓了一下,捏了那瑪瑙串摩挲,又覺得脖子後面冒冷汗。

  怎麼這局勢,自己越發看不懂了?

  青黛幾乎都要趴地上去,哀嚎著:「趕明兒咱們就要走了,又要回無錫去看著大小姐那一張臉,奴婢真心疼自己……」

  顧懷袖聞言,「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怕是我們回無錫,大姐更堵心呢。」

  她回頭一看菱花鏡,一揚眉,心道管這些個人是怎麼想的,她還是拾掇拾掇回去準備跟顧瑤芳的說辭。

  青黛也笑了出來:「回頭您去勸她,她還不知要暈倒多少次,奴婢想想就要笑了,噗……」

  什麼勸說,根本就是說著玩兒。

  單看人張家一個描金的白瓷勺子,顧懷袖就知道兩家底蘊誰更厚。她清楚得很,顧瑤芳是嫁不成的,這天底下她嫁給誰都要壞事,唯獨那一個,興許能保全顧家名聲。

  顧懷袖早知顧貞觀這一趟是白來,走時候也瀟灑。

  次日天不亮被青黛叫起來,梳妝打扮,她穿了素白鑲青邊的薄衫,下頭一身重重疊疊雅致淺綠百褶裙,照舊是海棠白玉簪,簡單挽個雙螺髻,便同顧貞觀一起,辭別了站在大宅門前的張英老大人和他四個公子,踏上歸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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