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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五零章 紅顏多薄命
眼見著風聲是一天緊過一天,張廷玉跟著胤禛做事,被滿朝文武大多數人厭棄著,不過同時官位也是越來越穩。
整個一年裡的時間裡,基本就沒見消停過,也是前朝靡費太大,不然也沒有如今胤禛艱難的境地。
去年鄂爾泰被外放了雲南布政使,今年年底時候歸京述職,見過了康熙之後,聞說顧懷袖去廟裡上香,便也來拜。
李衛這邊自然也是加官進爵,不過他回來的日子跟鄂爾泰不大一樣,由是兩個人並沒有撞上。
「今年查了府庫的銀兩虧空,下面的事情還算是順利。前面進宮面見萬歲爺的時候,萬歲爺說明年要授廣西巡撫……」
鄂爾泰也是個大器晚成的,現在年紀已經不小了,他只低聲地說著話,並沒有隨處亂看。
每年來兩次點禪寺添香油,時間不拘,想起來就來一回,這已經算是顧懷袖那些個「熟人們」所悉知的了。
她在經堂前面,看著上面慈悲的觀音大士,隔著一道簾子,身形有些看不清楚。
「給你的官位,你便接著,如今也與我沒什麼關係。」
隆科多是厚積薄發,有本事,與李衛幾乎是同時去的雲南,不過兩個人陞遷的路線倒是差不多。
鄂爾泰穿著常服,躬身站在外面,接話道:「 夫人提拔栽培之恩不敢忘。」
「提拔栽培你的乃是皇上,可不是我。」
顧懷袖小心得厲害,還好有張廷玉當年那些門生們給撐著,下面地方上的官員,也多有與張廷玉有故舊的,還有李衛跟鄂爾泰這裡也有一批,勉強還能算是過得去。
若是把人得罪狠了,只怕沒有什麼好下場。
她老覺得,張廷玉如今辦這些差事,都是雍正在後面捯飭,他一個人惹人厭惡不算,還要拉幾個替死鬼。
不消說,鄂爾泰跟李衛肯定就是其中之一。
鄂爾泰其實還不要緊,李衛辦的差事,可一件比一件棘手,好在這小子沒在沈恙面前白辦那許多年的事,如今也算得上是八面玲瓏,不需要顧懷袖操心了。
她忽的歎了一口氣,問道:「如今你也算是皇上的心腹了,他這一次,可有說隆科多跟年羹堯的事?」
如今年羹堯是越發地囂張跋扈,前一陣子張廷玉查銀,就有年羹堯等人反對,畢竟年羹堯收著下面不少人的孝敬。
今年花了三個月的時間查了戶部的虧空,前後折騰了許久,後面擴展到各省,本來還好好的,一查到四川,事情就有些查不動了。雍正還要用年羹堯,所以獨獨四川這邊的庫銀沒查,也是令人詬病不已,可年羹堯威重如斯,多少人怒不敢言?
除此之外,還有耗羨銀一事。
每年朝廷向著百姓徵收錢糧時候,難免之中有損耗,從銀錢到米糧,略有差錯乃是尋常事。官府這邊,也就很「尋常」地在賦稅之外,徵收所謂「耗羨銀」。而每年收起來的耗羨銀,實則是朝廷所規定賦稅的三四成,這些錢到不了朝廷,也入不了府庫,都入了「官」字上下兩張口裡。
說句實在話,便是張廷玉每年除了冰炭敬之外,也要收下面人孝敬上來的「耗羨銀」。
這耗羨銀之事,已經成為官場上人所周知而心照不宣之俗成約定,可說是弊端重重。
前朝時候,便有人給康熙爺提議過,但是康熙爺喜歡的是盛世太平,若耗羨銀一廢,少不得朝野上下又要唉聲歎氣了。
由此一來,這耗羨銀弊端的解決,就一直拖到了如今。
依著胤禛的脾氣,愛怎麼查就怎麼查,管你下面官員怎麼哀嚎,他一旦坐上龍椅,早年看不慣的事情便要一一肅清。
耗羨銀一說肅清,收到的反彈比先前查府庫銀兩還要厲害。
隆科多當時就在耗羨銀一事上,未與自己如今的主子爺雍正保持一致,當時張廷玉朝議回來,就跟顧懷袖搖頭。
細細算算,近來胤禛發折子罵過隆科多幾回了,可他依舊不知收斂。
眉頭一皺,思緒煩亂,顧懷袖沒聽見鄂爾泰說話,便道:「若是有什麼不好說的,你閉嘴便罷。」
「夫人誤解了……」鄂爾泰不動聲色,只想起了自己進宮見雍正時候說的話,「萬歲爺這些事情,鄂爾泰並不清楚……他跟奴才說的,也不是隆科多大人跟年羹堯大人的事情,而是……」
「怎麼?」
胤禛近年來還有什麼事情不成?
顧懷袖看著香也快燃盡了,心裡默唸一聲「阿彌陀佛寧安」,而後才起身。
鄂爾泰道:「原本進去的時候,皇上是在跟人說李衛大人的事情,又言江南吏治腐敗已久,揚州三千里煙花繁華之地,鹽商匯聚,財力雄厚,指不定跺跺腳,整個大清命脈都能搖動,要找個人……去那邊看著。」
「……」
顧懷袖心道一句果然如此。
她頓時有些說不出話來,只在簾內踱了兩步,聞著安神的檀香,有一種恍惚之感。
誰又救得了沈恙?
家大業大,到最後不知道便宜了誰?
商或可與官鬥,可要跟皇帝鬥,還差了太多,太多。
難怪鄂爾泰說的時候這樣猶豫了,這些年提拔鄂爾泰的地方不少,他也知道一點顧懷袖的事情,若說什麼都不清楚那是假話。正是因為知道,所以更不敢說。
雍正這意思,就是要開殺戒,慢慢查的意思了。
「萬歲爺跟你說,你今次調往廣西?」
「萬歲爺是這樣說的。」
「……那李衛呢?」
顧懷袖又問了一句。
鄂爾泰低聲道:「浙江巡撫。」
果然還是去了浙江。
事情要壞。
顧懷袖直接一擺手:「沒有什麼你就退下吧,好好過個年,即刻準備著赴任,看得出他器重你,別自個兒丟了烏紗帽。」
「謝夫人提點。」
鄂爾泰不聲不響地退了出去,顧懷袖卻回頭道:「青黛,沈取今天會來,你一會兒帶他來見我。」
「是。」
青黛應聲而去。
往年這個時候,顧懷袖一般都把行程告訴人,尤其是沈取,所以娘兒倆也能見著面,今年按理來說,沈取也該來。
事實上,沈取真的來了點禪寺,可沒想到……
青黛過了約莫兩刻鐘才回來,卻沒有見到沈恙,有些忐忑道:「剛才奴婢出去的時候,見著鄂大人跟公子見著面了。取公子說……他知道您要說什麼了,可聽了也是無益,索性不見面了。」
聽了也是無益。
顧懷袖一下想起去年在桐城張家大宅說的那些話。
回頭這麼一看佛龕上供著的慈悲佛祖,她忽然覺得很諷刺。
「既如此……咱們回去吧……」
只要開始查江南的事情,沈恙一定逃不了。
顧懷袖清楚,沈恙清楚,沈取更是心如明鏡。
原以為頭一個出事的應該是隆科多,可顧懷袖萬沒料想到,頭一個遭殃的竟然是年羹堯……
剛到雍正三年的二月,就出了一件稀罕事,天上乍現「日月合璧,五星連珠」的異象,欽天監說乃是大大的祥瑞之兆,群臣上表文恭賀說吉祥話。
本是一件大大的好事,然而在胤禛隨手翻開年羹堯遞上來的折子的時候,卻是臉色漸變。
當時張廷玉就在養心殿這邊候命,還要指點新進來的南書房翰林們做事,等注意到胤禛臉色的時候,那一封折子,已經被胤禛扔在了地上!
「好一個膽大包天的年羹堯!」
一翻開便看見那潦草敷衍的字跡,更莫說把「朝乾夕惕」寫成「夕惕朝乾」!
殿中群臣駭然色變,齊齊俯首請皇帝息怒,可雍正只是冷笑:「去年年底他便敢叫王公大臣跪迎他入京,他是皇帝還是朕是皇帝?!年羹堯粗中有細,本是能耐妥當之人,如今字跡敷衍潦草搪塞便罷,還敢自恃己功,顯露對朕之不敬!其心可誅!」
這聲音頗大,剛剛端著湯羹站在養心殿前面的年沉魚,手忽的一抖,打翻了漆盤,叮鈴匡啷地碎了一地。
外頭蘇培盛可嚇著了,連忙上來:「貴妃娘娘,皇上在裡面議事呢,您趕緊請回吧。」
大臣們都還在,年沉魚這會兒來湊什麼熱鬧?
本來是開開心心來的,沒想到恰好聽見雍正這高聲喊出來的一句話,年沉魚如何能不心驚膽寒?
只是年羹堯畢竟是雍正股肱之臣,這會兒雍正正在氣頭上,年沉魚到底不敢多留,又因打翻了湯碗,更沒有留下的借口。在蘇培盛勸告之下,慌慌張張地離開了。
胤禛在裡面聽見動靜,驟然冷笑一聲。
「你們退下吧,張廷玉留下。」
「臣等告退。」
一走走了一大撥人,張廷玉卻只能站定了。
他心裡思索著,「朝乾夕惕」與「夕惕朝乾」乃是一個意思,只是朝夕不可亂,年羹堯這麻煩大了,明擺著康熙是要找他的麻煩。可光明正大找麻煩,張廷玉不覺得有什麼,偏偏從文字上面找茬兒,到底又犯了他心裡忌諱。
有戴名世之死,就注定了張廷玉對文字獄之事厭惡至極。
他神情沉著,像是一汪潭水。
「前些日子有人彈劾甘肅巡撫胡期恆,只管交由六部會審。另一則,青海戰事已漸平,署理四川提督納泰抽調回京,此人心性暴戾 多有作亂之處,暫壓著他消息,待回京之中與胡期恆一起會審。」
胤禛早已經起了心,只愁拿不到年羹堯把柄,他如今下令姿態堪稱怡然,一字一句清晰至極。
張廷玉聽了個清楚,便領命下去辦事。
消息很快傳出去,到年沉魚的耳中,卻跟天都塌了半邊一樣。
甘肅巡撫與署理四川提督兩個人,都是年羹堯的親信……
年沉魚想著,又怕自己二哥惹事,連忙寫信,叫人秘密往宮外送,要警示年羹堯一番。
可沒想到,這一封信早已經被胤禛粘桿處的人給截獲,呈到胤禛手裡。
前朝後宮兩相連,胤禛看著那一封言辭切切的信,也真是無動於衷,只道:「把這信,給她送回去,叫她知道知道自己身份。」
差事是高無庸領走的,直到很久之後,他坐在一杯鴆酒前,也還記得起今日的情形。
素來風華絕世最得萬歲爺寵的年貴妃,先是一怔,而後是一種無法置信,過了許久才轉成那不知是悲慟、哀愁,亦或者嘲諷……
年沉魚病倒了。
她身子本來不好,又小產過幾次,一向孱弱,如今年羹堯被雍正厭棄,她整個人也跟著憂心忡忡,從此湯藥不斷,就沒見停過。
可那病,也從不見好。
孫連翹為年沉魚治過幾次,卻沒想到越治越嚴重。
「我原以為皇上會怪罪,可他聽了貴妃娘娘身子不好的消息……竟然也沒什麼反應,只說人各有命……」
上張府拜訪時候的孫連翹,已經格外蒼老,她手上都是皺紋,再好的養顏方子,也敵不過歲月,更何況她步步為營這許多年,心機用盡,本身又不是個灑脫之人,更沒有顧懷袖那樣不聲不響就掌握了一切的智慧,她自嘲「俗人就是要多操心」,由是老得更快。
「四月裡,年大人川陝總督之職被解,連撫遠大將軍印都叫了出來,調去了當杭州將軍,這事兒您比我清楚……」
撫遠大將軍是多厲害的官職,如今換成杭州將軍,不過是成了個虛職。
這還只是四月的事情,後頭雍正又下過一大堆的折子斥罵年羹堯不守君臣之禮。
因著平日裡囂張跋扈,現在雍正一露出要正職年羹堯的苗頭,下面大小官員立刻見風就倒,有仇報仇,有冤報冤,一時之間,參劾年羹堯的折子雪花片一樣飛到了雍正面前。
因為張廷玉已經擬定過了密折奏事的制度,奏折機密性極高,也就鼓勵了下面的官員們相互告發。
年羹堯一案,更是重中之重。
中秋時候,圓明園之中又有宴會,顧懷袖隨口便從蘇培盛那裡知道事態有多嚴重。
結果中秋剛過,年羹堯便被人從四川押解回京城會審,交由群臣議定罪名。
顧懷袖知道年羹堯少年得志,難免猖狂,如今只要一閉眼,想到年羹堯,出現在她眼前的必定是當年被一箭射穿雙眼的鸚鵡。
此人心性素來狠毒,可畢竟忘記了君君臣臣的道理,未必事情就有那麼嚴重,可……
雍正,容不下他。
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胤禛這輩子最擅長什麼?過河拆橋罷了。
顧懷袖想著,頗為感慨,又想起宮中年沉魚來:「她在宮裡也不容易,倒是皇上……沒讓你給她下毒吧?」
那一瞬間,孫連翹臉上有些怔忡之色,而後才忽的一笑:「瞧您說到哪裡去了?如今我不過是治病救人罷了……」
眼神從孫連翹的臉上劃過,顧懷袖心裡思量著,卻真的不知道是不是應該信孫連翹。
可回頭這麼一想,信不信孫連翹又怎樣呢?
即便胤禛真的叫人給年沉魚下毒,她也無能為力。
當年那個哭著跑走的小姑娘,一朝選秀成了未來君王的側福晉,等胤禛登基,便僅在皇后之下,為貴妃,何其尊榮?可到底……不過是個可憐人罷了。
自古紅顏,多薄命。
她沒跟孫連翹深談,只隨意說了些別的,多半還是孩子們的事情居多。
說完了,孫連翹也就走了。
等到她冬日裡再來的時候,顧懷袖就知道,年沉魚這輩子,也快結束了。
九月下令抓捕年羹堯交京城會審,連著十月、十一月,北京城的雪都很大,年沉魚沉痾難愈,又抵不住冬寒,縱使那藥千千萬萬往嘴裡塞,也留不住她一條命。
今日早晨,下了好幾天的鵝毛大雪,京城大街小巷全蓋滿了雪,孫連翹的青帷小轎剛剛到了張府門口,便有人來顧懷袖這裡通報了。
她叫人把孫連翹迎進來,叫她坐下,卻見孫連翹表情有些哀戚。
「嫂嫂怎麼了?」
孫連翹歎氣道:「年貴妃娘娘,就在這兩日了。」
笑意忽然淺了,像是湖面上漣漪漸漸平了下來,不起波瀾。
顧懷袖面無表情,看一眼外面冬日暖陽,只道:「我怎記得……年羹堯的罪狀都還沒列出來?」
「前朝的事情,我是不清楚,可她真的……」
沒幾日了。
孫連翹也不知為什麼忽然失聲慟哭起來,用帕子掩著一張臉,彷彿遇見什麼世間大悲。
人壓抑久了,就會這樣。
顧懷袖反而鎮定了,她道:「青黛,往宮裡遞塊牌子……」
話音還沒落,外頭小廝便在屋前通稟道:「夫人,宮裡蘇公公來了,請您去呢。」
心頭一跳,顧懷袖連忙放下茶盞,見孫連翹哭得淚人一樣,也顧不上她,便朝著前廳走去。
蘇培盛從門口花幾的左邊走到右邊,又從右邊走到左邊,滿臉都是愁容,似乎還有些複雜。
他可是跟在胤禛身邊多年的伶俐人,從沒有過這樣為難的表情。
顧懷袖進來便瞧見了,只道:「我家二爺不在,目今還在宮中,想來你是找我?」
「正是呢。」
蘇培盛見顧懷袖進來,便行了個禮:「給夫人您請安了,您吉祥。今兒奴才是帶著差事來的,宮裡貴妃娘娘,想見您一見,報給了皇上,皇上准了,還勞您走一趟,車駕都備好了。遲了,怕是……」
遲了,怕是年沉魚便見不著了。
先頭孫連翹才進來說了年沉魚的事情,轉眼蘇培盛就來了,以她之靈敏,轉眼便明白是什麼事情。
那一瞬間,真是千萬愁感全奔湧上來,以至於她竟然怔神半晌。
可很快,顧懷袖就回過神來了,她見蘇培盛在看自己,便歎了一口氣道:「總歸我還當她是個晚輩看……」
若不是這時候實在不合時宜,興許蘇培盛能笑出來。
張二夫人把年沉魚當晚輩看,那萬歲爺又是什麼?
可細細想這一句話,還有當年京城裡傳得很廣的事情,蘇培盛又覺得哀戚,連忙請了顧懷袖上去。
街道上鋪著雪,兩道黑色的才車轍印在一片雪白之中格外地晃眼。
顧懷袖沒帶人,上了車,交代好青黛,叫她看顧著孫連翹,這才放下簾子坐進去。
很快馬車便進了宮門,繞著皇城根半圈,而後在宮門口停下,進去之後又是顧懷袖熟悉又陌生的朱紅色宮門宮牆,次第打開的時候,顧懷袖彷彿能聽見那令人牙酸的吱呀聲,彷彿每一道門背後都藏著什麼怪物,要在她跨進去的那一剎那將她整個人都吞噬。
後宮中的女人,就住在這樣的每一道門後面,一道一道。
這其中,也包括年沉魚。
年沉魚住在翊坤宮,僅次於皇后那拉氏的坤寧宮。
不過自打年沉魚病後,這裡便少有人來了,更兼年家失勢,宮裡最不缺的便是踩低捧高的人,年沉魚何等高傲的心性?只怕不知被多少人作踐呢。後宮中爭鬥無止休,好人也會變壞了,壞人自然更壞。
顧懷袖站在宮門前,彷彿已經能聞見隱約腐朽的味道。
她忽然將目光抬起來,望著虛空高處某些點,彷彿那裡有什麼東西,卻問蘇培盛:「你看見了嗎?」
蘇培盛一頭霧水,跟著顧懷袖這樣一抬眼,雖不明白到底顧懷袖是在看什麼,可他無端端覺得心驚肉跳:「您看見什麼了……」
「一個兩千多年沒死的老東西……」
顧懷袖忽然回頭,這麼粲然一笑,驚得蘇培盛背後寒毛豎起來,而後才跨過了宮門,腳步沉穩,姿態端莊地直入正門。
胤禛在廊下站著,並沒有在裡面,似乎也從沒進去過,只是站在這裡等人。
他見了顧懷袖,左手持著的佛珠和右手端著的茶盞都放下來,只道:「進去吧。」
顧懷袖抬步便想進去,可忽然想起自己還沒行禮,於是堪堪收回邁腳的想法,略一蹲身福了個禮,才進了宮。
這裡是翊坤宮,後宮寵妃的寢宮。
年沉魚身邊的宮女,這會兒已經壓不住哭聲了,那漂亮的女人坐在妝台前面,剛剛咳了一口血出來,只幽幽問:「張二夫人來了麼?」
「來了。」
顧懷袖淡淡應了一聲,看見年沉魚的背影,忽然想起當日在養心殿外面驚鴻一瞥時候,她與自己對望的那一眼。
這姑娘總想著變成她,不管是這一張絕艷的臉,還是那日漸沉穩的眼神和端莊姿態……
種種的種種,都讓顧懷袖有一種看著昔年的自己,這麼慢慢長大,又慢慢衰老的錯覺。
天下紅顏,興許都有這樣的一條路走。
顧懷袖從不知自己這一條路,算是艱辛苦楚,還是幸運無比,可她如今覺得,年沉魚這一條路,未免坎坷多舛過頭。
人死之前的迴光返照罷了,旁邊宮女們壓抑的哭聲,終於在見到顧懷袖的那一刻完全被釋放。
宮中哭成了一片,顧懷袖回頭冷聲道:「好好兒地哭個什麼!都滾出去!」
外頭蘇培盛才回過神跟過來,站在台階下,便聽見這一聲喊,嚇了一跳,忙瞅向胤禛。
胤禛端著茶,後面站著個高無庸,他道:「甭管她。」
宮裡宮女都退到外面,顧懷袖來到了妝鏡前,站在了年沉魚的身後。
年沉魚穿著一身玫紅蘇繡緞子的華貴織金旗袍,頭上插著兩對金步搖,此刻只用手點了口脂,往慘白的唇上抹,低低問道:「我哥哥人頭落地了嗎?」
「……還沒。」
顧懷袖心知年沉魚也是個聰明人,這等的消息瞞不住她。
年沉魚這不是身子病了,是心病了。
其實,她也說不出,到了四千,自己為什麼想要見見顧懷袖,而不是見見她二哥。
也許是等她死了,年羹堯很快也要過來……
年沉魚看著鏡中自己原本憔悴的臉,在精緻的妝容之下慢慢變得光鮮華貴,卻道:「女人都喜歡這樣的妝容……因為男人喜歡,可上了妝的女人……還是她們自己麼……」
奇奇怪怪的問題,在人死之前,總是能冒出來。
年沉魚也不例外,她只是忽然生出這樣的感慨來罷了。
透過這一面妝鏡,年沉魚能看見站在自己身後的顧懷袖,高門大戶的女人,老得一般比尋常人慢,約莫因為保養得好,可顧懷袖老得最慢,到如今雖看得見歲月風霜痕跡,可只看見那一雙眼睛,年沉魚便能想起當初頭一回見到顧懷袖時候的場景。
回憶如水,流不盡的卻是歲月。
年沉魚想要哭,她知道外面站著自己的夫君,也知道她丈夫的屠刀將落向年家一門,可無力回天。
「我只是想見見您,您看我是不是比當年更美了?」
「美了好多,天底下無人可比。」
顧懷袖淡淡地應了一句,卻有些感覺有些窒息。
今兒這事兒,委實與她沒關係,可不知怎麼有進來了。
顧懷袖想走,可也走不動。
她只靜靜看著年沉魚,年沉魚梳妝好了,便坐在那裡沉默了許久,妝台上放著一杯酒,酒杯是白玉製的,看上去通透極了。
年沉魚道:「若有下輩子,沉魚只盼著,當個東施便好。鏡子裡這一張臉,不是我……夫人,她不是我……」
「……」
無言以對。
顧懷袖心裡壓抑著。
她生性涼薄,對人對事都寡淡得厲害,除非是相熟之人,不然誰不罵她一句「蛇蠍心腸」?
不,該說越是相熟之人,越是要說一句「蛇蠍心腸」。
如今,她萬不該對年沉魚動惻隱之心。
年沉魚就在妝鏡裡望著她,不曾回頭:「我最怕見著的人,便是您了……從小時候便開始跟著您走,我原以為能走到您這裡的……可您走得太快,也不等等沉魚……夫人,我從鏡子裡看見的,怎麼還是你?」
不像是她自個兒,一照鏡子便認不出人了。
一樣的妝容,鏡子前面的是年沉魚與顧懷袖,可鏡子裡只有一個顧懷袖,另一個……
她不認得。
「鏡子裡有妖怪。」
年沉魚說了一句,又低低笑起來,朝著外頭望了一眼,道:「夫人,鏡子裡有妖怪,我好怕……」
四處安安靜靜,顧懷袖能聽見屋簷上冰凌子和積雪化了,融了的水掉下來,滴滴答答……
她微微一笑,只點了點頭,道:「好。」
年沉魚伸手去端酒,然後一口飲盡。
然後,她異常乖順又安靜地坐到了榻上,道:「我累了,該睡了。」
眼睛已經閉上,可年沉魚又忽然睜開,對顧懷袖說了一句話。
「夫人,沉魚終是無法成為您。」
說完,她又朝著顧懷袖彎唇,重新閉上眼,這一回是真的累了。
美人睡了,永遠不再醒。
顧懷袖也不知自己沉默了多久,怔神了多久,探手去摸的時候,年沉魚身上已是溫溫。
「端水,拿帕子來……」
她恍惚聽見自己的聲音,而後便將年沉魚臉上才上了沒多久的妝給卸下去,臉色蒼白,慘淡,唇邊掛著笑,彷彿一瞬間就變成了當年那個見了她就「哇」地一聲哭出來的小姑娘……
耳邊都是聲音,也不知道是誰在哭。
顧懷袖呢喃一句:「妖怪沒了。」
呼吸之間的空氣,都是冰冷的。
她抿唇,穩著自己,一步步走出了門,台階上胤禛還站著,茶已經冷了。
顧懷袖像是忘記了還有胤禛這麼個人,便朝著翊坤宮宮門而去。
蘇培盛見了嚇了一跳,還以為她被什麼魘住了,連忙追上去,可出了宮門,蘇培盛見了顧懷袖,更嚇地厲害。
眼底下濕濕的,顧懷袖抬手按了一下自己心口,睜大了眼睛,一面走,一面道:「閉上你的嘴,什麼也別說。」
於是,蘇培盛一句話也不說了,也知道顧懷袖素日來是個心氣高的,未必願意旁人見著她哭。
一直送顧懷袖出了宮門,蘇培盛才回轉來。
胤禛還站在上頭,把茶往地上潑,隨口問道:「那刁民莫不是哭了?」
「……沒呢,就是有些恍惚。」
蘇培盛埋下頭回了一句。
那一剎,胤禛瞧著蘇培盛那一張臉,勾唇一笑:「倒也是,素性涼薄沒心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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