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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蟲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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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唐,長安。夏夜,風輕。
縹緲閣后院中,元曜、白姬、離奴正在紫藤花邊乘涼。元曜抱膝坐在胡床上,捧著臉望著天河發呆。白姬倚坐在胡床上,手持牡丹團扇,眼簾半闔。離奴化作黑貓的原形,在草叢中扑流螢玩。
微風吹過,鈴蟲微鳴。
“今夜,是夏至啊…”元曜自言自語地道。
“已經夏至了啊!”白姬驀地睜開雙眸,眼角的淚痣,紅如滴血。
“怎麼了?夏至有什麼不對麼?”小書生奇怪地問道。
“我突然想起,似乎該去城外收回一座房子了。”白姬站起身,拖曳在草地上的月白色披帛,如水一般流動。
“什麼房子?”元曜疑惑。白姬在城外有一座房子麼?收回?難道誰在住著?誰?有誰敢住鬼宅?!!本身就住在鬼宅里的小書生,心念百轉。
“租給一戶人家住的房子。去年秋末時,因為山洪的原因,那戶人家的房子被毀了,來縹緲閣向我借一座房子暫住。當時說好,今年夏至還給我。”白姬笑道,“走吧,軒之,我們收房子去。”
“現在已經宵禁了,怎麼出城?再說,小生還光著兩只腳,今夜恐怕走不得遠路了,還是等明日去買一雙新鞋子了,再陪你出城去收房子吧!”晚飯后,小書生的鞋子被離奴扔到井里去了,他一直赤著腳。
“啊,這樣啊!”白姬嘴角勾起一抹詭笑,“軒之,光腳走路會不會很痛?”
“當然會很痛。”小書生傻傻地回答道。
“那就…走吧!”白姬愉快地道。小書生忘記了,白姬的樂趣是折磨和奴役他。
“好、好吧…”元曜不敢說不,淚流滿面。
“離奴!”白姬喚來黑貓。黑貓迎風變大,健壯得如同一只猛虎。它的尾巴也變成了九條,在身后迎風舞動。夜色中,九尾貓妖口中噴著青色的火焰,碧色的眼睛灼灼逼人。
白姬騎坐在貓妖背上,月白色的披帛在夜風中翻飛,有如仙人。“軒之,上來。”
元曜望著離奴龐大的身形,和口中噴出的青色火焰,有些恐懼:“這,這,離奴老弟…”
“臭書呆子,主人讓你上去,你就上去,還磨蹭什麼?!”離奴罵道。
元曜急忙跳了上去。
九尾妖獸馱著白姬、元曜向金光門而去。月光下,妖獸四足生風,輕靈地躍走在鱗次櫛比的屋舍上。元曜坐在白姬身后,驚奇地望著身邊的景物飛速后退,耳邊呼嘯生風。金光門的城牆近在眼前,當貓妖最后一個躍起,几乎與夜空的明月齊高時,他們飛出了高聳的城牆。在那一瞬間,元曜仿佛看見了月中的廣寒宮。
貓妖穩穩地落在地上,巍峨的城牆已經在白姬、元曜身后。貓妖停在齊膝高的草叢中,白姬走了下來,詭笑,“今夜風清月朗,接下來還是走路吧。”
白姬徑自走上了荒草中的小徑。
元曜光著腳不肯下地,央求離奴,“小生沒有穿鞋,煩請離奴老弟再馱小生一程。”
貓妖炸毛,把元曜摔下地,朝他噴火:“臭書呆子,不要得寸進尺,爺是你的坐騎麼?!”
元曜被妖火燒焦了頭發,抹淚,“你把小生的鞋子扔進井里,害小生一直光著腳,現在馱小生一程,又有什麼不可以?”
離奴化為人形。——一個眉清目秀,但瞳孔很細的黑衣少年。他瞪著元曜,罵道:“活該,誰叫你把那麼臭的髒鞋子放在爺的魚干旁邊?!”
“小生只是把擦地時弄濕的鞋子晾在樹下,哪里知道離奴老弟你把魚干藏在樹洞里…”
“哼!”黑衣少年冷哼了一聲,快步跟上白姬,不再理會小書生。
夜風習習,蛙聲陣陣。白姬、元曜、離奴走在田陌間,四周是一望無際的田野。夏雨平添瓜蔓水,豆花新帶稻香風,夏夜田野里的景致有著蓬勃且旺盛的生命力。
“夜晚在田野里散步,真是非常愜意啊!”一陣夜風吹來,白姬的雪袖輕輕舒卷,鬢發微揚。她回頭望了元曜一眼,笑眯眯地道:“軒之,你覺得呢?”
元曜拉長了苦瓜臉,“小生覺得很不舒服。什麼時候才能到啊,小生的腳受不了了…”
田陌上有許多碎石子,刀子般割著元曜的赤腳,他的兩只腳丫子已經磨起了水泡。
白姬摸了摸下巴,撫掌,“啊,我記錯路了,應該是在相反的另一邊。軒之,看來我們得倒回去了。”
白姬轉身,輕盈地往來時的路上飄去。黑衣少年又變成一只小黑貓,歡快地在田野里跑著。
“喵~”小黑貓望著小書生的眼神,幸災樂禍。
元曜欲哭無淚,只得轉身,拔腿跟了上去。這就是賣身為奴的下場,他在心中恨不得把韋彥掐死。
“軒之,你不要哭喪著臉嘛。”白姬道。
“小生腳疼得笑不出來啊!”
“離奴不是也沒穿鞋子麼,它跑得很快樂啊!”
“小生怎麼能和離奴老弟比,它是貓,小生是人。”
“為什麼不能比?人和非人,都是眾生。”
“小生覺得,人和非人還是有著微妙的區別。”
“什麼微妙的區別?”
“比如,穿不穿鞋子的區別。”
說話間,白姬和元曜走進了一片樹林。朦朧的月光下,一座華美的宅院出現在兩人眼前。宅院朱門緊閉,石獸低伏,門前掛著兩個大紅燈籠。
“到了,就是這里了。”白姬笑道。
元曜借著燈籠的光望去,只見門匾上寫著几個遒勁的大字,但是已經十分模糊,無法辨認。元曜問道:“住在這里的人姓甚名誰?是什麼人?”
“這家人姓馬。”白姬含糊地道。
黑貓化作黑衣少年,他走到朱門前,叩了叩門環。不一會儿,一個下人模樣的年輕人打開了門,“找誰?”
離奴彬彬有禮地道:“請向馬老太君傳達,我家主人按照約定,來收回這座宅院。”
“你家主人是…”馬府下人疑惑地問道。
離奴笑了笑,“縹緲閣,白姬。”
“啊!”馬府下人似乎吃了一驚,急忙道:“您稍等,我這就進去稟報太君。”
白姬、元曜、離奴三人在門外等候,不一會儿,里面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兩扇朱門被人打開了,出來的人除了之前開門的下人,還有五名褐紅色衣服的中年男子。看五人的服飾和氣度,似乎是馬府的主人。五人的模樣長得也很相似,似乎是兄弟。
年齡最大的男子約莫五十歲,白面微須,他向白姬拱手道:“不知白姬大人您來了,馬大有失迎迓,還請恕罪。”
白姬掩唇笑了,“我來探望太君,她老人家近來身体可好?”
“母親她身体康健,煩勞牽念。母親正在大廳等您,請進,請進。”馬大請白姬,元曜,離奴三人進府。
元曜走進馬府,心中吃驚。馬府中非常大,借著月光望去,崇樓疊閣,馭云排岳,若非人間帝王宮廷,便是天上琅嬛仙府。一路行去,更讓元曜吃驚的是,馬府中到處都是人。假山邊,亭台中,閣樓上,水榭旁,無不站滿了人。而且,所有的人,都是男人。這些男人全都穿著一模一樣的褐色短打,正在忙忙碌碌地搬運東西。元曜留神去看他們搬運的是什麼,但看不真切,他感覺似乎是吃的東西,卻無法辨認出來。
白姬望了馬大和他的四個兄弟一眼,淡淡地道:“我記得,上次相見時,你們不止五位吧?”
馬大嘆了一口氣,老淚縱橫:“初夏時,為了新房子能夠早日完工,老六、老七、老八、老九、老十冒著雨去河邊搬運泥沙,不提防河中漲水,他們都被水衝走了,至今生不見人,死不見屍,嗚嗚…”
“嗚嗚…”想是老大勾起了傷心事,馬家其余四兄弟也哭了起來。
白姬安慰道:“吉人自有天相。既然沒有找到屍体,他們說不定還在某處活著呢。”
馬大擦干了老淚:“我們也是這麼想的,如果不這麼想,還真是悲傷得活不下去呢。”
“新房子完工了嗎?”白姬問道。
“原本計划立夏時完工,可是因為老六、老七、老八、老九、老十出了事故,耽誤了工程。不過,也趕在芒種時完工了。您瞧,大家正在搬東西去新房子,今晚就可以空出這所宅院。”
“嗯,那我明早就將這座宅院帶回縹緲閣去。”白姬隨口應了一聲。
元曜恍然。原來,這些人忙忙碌碌,竟是在搬家。可是,白姬未免也太急了吧,讓人家多住兩日又有什麼關系,非得大晚上來把人家趕走?等等,將這座宅院帶回縹緲閣?這偌大一所宅院,怎麼能帶回縹緲閣?
馬大帶領白姬,元曜、離奴來到一間富麗堂皇的大廳。大廳中燭火通明,布置得十分華麗。一位極富態的,穿著暗紅色金紋長裙的老太太,笑眯眯地坐在胡床上,一群仆役簇擁著她,如同眾星拱月。元曜覺得奇怪,因為老太太身邊的仆人都是褐衣男仆。照理說,大戶人家中,服侍女主人的不應該是丫鬟麼?
馬大上前,跪下行禮:“母親大人,孩儿將白姬大人帶來了。”
馬老太君微微頷首,轉頭望向白姬,笑道:“老身身体不便,就不起來迎接了。請坐。”
馬老太君實在是太富態了,龐大如山的身軀,堆積的贅肉几乎占據了整張胡床。看樣子,她不僅很難站起身來,只怕連挪動一下也會很吃力。
“老太君不必客氣。”白姬笑道。仆人搬來胡床,白姬坐下了。元曜和離奴站在她身后。
馬老太君對白姬道:“去年秋天,家族罹災,多虧白姬借了這座宅院,老身和孩儿們才能有一瓦棲身,實在是感激不盡。”
白姬笑了:“太君您客氣了。”
馬老太君笑道:“白姬的恩情,老身無以為報。今夜是在這宅院中的最后一夜,又恰逢白姬您前來,不如開一場夜宴招待您吧。”
白姬臉色微變,似乎想推辭:“這…不必…”
“有鏡花蜜喲!”馬老太君笑眯眯地望著白姬。
“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白姬笑著改口。
元曜奇怪。看白姬的神色,明顯不想參加這場夜宴,但是一聽說鏡花蜜,就改口了。鏡花蜜是什麼東西?能讓這條奸詐腹黑的白龍動心?
馬老太君對馬大道:“吩咐下去,在花廳設宴,招待客人。”
“是。母親。”馬大領命而去。
在等待開宴的過程中,馬老太君和白姬開始閑聊。有些話語,元曜能聽懂,有些話語,元曜聽得一頭霧水。白姬問馬老太君:“不知,太君您的新宅建在哪里?”
馬老太君笑道:“就在此宅附近,有一棵老槐樹的地方。”
元曜心中奇怪。剛才來的時候,是在樹林里看見了一棵老槐樹,可是哪里有房子?!
白姬笑了:“如此甚好,搬運起東西來,也方便。”
“是啊。不過,主要還是因為這里風水不錯,老身舍不得搬走。”
白姬笑道,“太君福澤本就深厚,加之此地風水,一定會更加子孫興旺,家族繁盛。”
“哈哈,借您吉言。”馬老太君非常開心。她望了白姬身后的元曜一眼,忽而怔住,“這位后生,是誰?”
白姬笑道:“這是縹緲閣新來的雜役。軒之,還不快過來見過馬老太君。”
元曜聞言,來到馬老太君身前,作了一揖:“小生元曜,字軒之,見過老太君。”
馬老太君忽地拉住元曜的手,望著他,滾下淚來:“這后生長得真像老身死去的九儿。我那苦命的九儿啊,自從在河邊被大水衝走,就下落不明,生死未卜…”
馬老太君哭得傷心,一口氣沒提上來,暈了過去。服侍她的男仆們嚇了一跳,急忙圍上來,端水的端水,捶背的捶背,掐人中的掐人中,忙做了一團。
“太君,您醒醒啊!”
“太君,您不要傷心了!”
“太君,您要保重身体…”
元曜嚇了一跳,不知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馬大一邊抹淚,一邊解釋道:“我們兄弟十人中,母親最疼愛九弟。九弟被河水衝走之后,她老人家就茶飯不思,整日垂淚。仔細一看,元公子你和九弟長得頗像,母親年邁,有時候會犯點儿糊涂,她肯定是把你當成九弟了…”
不一會儿,馬老太君悠悠醒來,向元曜招手,淚眼迷蒙:“九儿,你終于回來了!快過來,讓為娘仔細看看你…”
元曜踟躕。白姬小聲道:“老太君既然誤認為你是九儿,你就裝成九儿寬寬她老人家的心吧。治愈人心,也是一種積福的功德。”
馬大用哀求的眼神望著元曜,“元公子你就行行善,裝作是九弟,寬慰一下母親她老人家吧。”
元曜素來心善耳軟,從來不會拒絕別人。況且,眼前這個喪子的慈祥老婦,讓他想起了自己過世的母親,也就向馬老太君走了過去。
馬老太君一把摟過元曜,將他抱在懷里,一邊哭泣,一邊“九儿九儿,我苦命的九儿…”地叫喚。元曜陷入馬老太君的懷抱,只覺得被一團軟綿綿的肉包圍,無法呼吸,更無法掙脫。
就在元曜窒息到快要暈過去的瞬間,馬老太君松開了他,伸手捧著他的臉,淚眼迷蒙:“九儿,你瘦了,瞧這一把骨頭,都不像以前白白胖胖的九儿了…你一定在外面吃了不少苦,我苦命的九儿啊…”
馬老太君一邊心肝儿肉地叫著大哭起來,一邊又把元曜抱在懷里使勁揉。元曜被馬老太君揉得奄奄一息,無力地衝白姬道,“救…救命…”
白姬以袖掩唇。
眾人正在鬧著,有仆人進來稟報,“老太君,花廳中已經准備好夜宴了。”
馬老太君聞言,對白姬道:“那就去花廳?”
“客隨主便。”白姬笑道。
馬老太君舍不得放開元曜,把他拉到自己身邊坐下,“九儿陪著為娘。”
元曜被揉得奄奄一息,靠著馬老太君坐著,看什麼東西都恍恍惚惚。八名身强力健的男仆走到胡床邊,彎下腰身,連胡床帶人抬起馬老太君和元曜,走向花廳。
白姬、離奴、馬氏五兄弟跟在后面。
元曜光著的腳丫子在胡床邊晃蕩著,馬老太君見了,寵溺地笑道:“九儿,你總是改不了喜歡光著腳的壞毛病。不穿鞋子,仔細路上的碎石子割壞了腳!”
不穿鞋子,仔細路上的碎石子割壞了腳!簡單的一句關切話語,讓元曜的心中一酸一暖,他想起了自己的母親。
“孩儿以后會記得穿鞋,母親不必掛心。”元曜笑著對馬老太君道。
馬老太君聞言,眼眶一紅,又抱著元曜揉了起來,“九儿九儿,我苦命的九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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