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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鈞蝦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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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海的溫度 -【聞香榭·第二部】玉露無心《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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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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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7-9 10:35:45 |只看該作者
〔四〕

小朵爹本身十分精明的人,哪里看不出小朵的小心思,但他從不說破,每當小朵鄭重其事要開口時,他便開始哼哼哈哈地呻吟,並歷數他養大小朵的不易,著力强調小朵未來要承擔的家庭責任。小朵娘老實懦弱,在小朵爹面前從來沒有發言權。如此半個月過去,小朵還是沒找到機會說胡十一的事情。

偏偏這些天張富貴來得更勤,見了小朵猶如蒼蠅一般,繞著嗡嗡個不停,而且時時處處擺出一副自家人的樣子,讓小朵頭疼不已。

這日上午,小朵正在院子里整理碎布,准備用面糊抿了晾干,給弟弟和爹做鞋子,張富貴手里拿著一條長長的桃枝,上面掛滿了粉綠色的花骨朵,喜笑顏開地走了進來。

小朵轉身走進屋里。張富貴賊溜溜地探頭看了一眼,大聲吆喝道:“伯父,我來啦!”

里屋小朵爹照例先咳了几聲,軟綿綿道:“張公子來了?小朵!你這丫頭,還不趕緊給張公子斟茶?”

小朵委委屈屈地出來,隨便倒了一碗冷茶,放在桌子上轉身就走。張富貴看著小朵的臉色,殷勤地將桃枝捧到小朵面前,道:“你瞧,早桃都開了!我順手給你折了一枝,回來插瓶里。”

小朵退也不是進也不是,轉身走到院落的門板前,用刷子蘸了面糊細細地刷上,再將布條抻展了層層鋪上。張公子慌忙放下桃枝,卷起衣袖,道:“其實這些我也懂的,我來幫你。”伸手便奪小朵的刷子。

小朵丟了刷子,咬著嘴唇在旁邊呆立半晌,扭頭看了看堂屋,低聲道:“張公子,你不用白費力氣了,我們不合適。”

張富貴手上的刷子停了一下,腦袋朝前探了几探,眼珠子滴溜溜一轉,呵呵笑道:“小朵姑娘,我托胡哥編的花籃很是不錯,我讓人刷了紅漆,明天就可以拿給你。”

小朵不知他是真沒聽懂還是裝糊涂,只好道:“不用,我不要。”

張富貴吸著嘴唇,道:“別呀,我就是要送給你的。”

小朵忍不住跺腳道:“張公子,小朵心中……”小朵爹遠在堂屋,隔著窗子突然放大聲叫道:“張公子,你來陪我說會儿話。”正好將小朵的話打斷,“另有他人”這四個字生生咽了下去。

張富貴應道:“來啦!”轉頭低聲道:“我知道你心里苦,日子也艱難,你放心,將來……我一定不會讓你受罪的。”說完朝小朵點點頭,走進了堂屋。

小朵氣結,拿起刷子甩了出去,哐當一聲響。小朵爹道:“怎麼啦?”

小朵氣鼓鼓道:“沒怎麼,來了一只野貓,我趕它出去。”聽到爹和張富貴在屋里嘻嘻哈哈談得火熱,更加抑郁,慢吞吞走到家門口,去撿刷子,卻看到門外身影一閃,竟然是胡十一。

※※※

從那天分手之后,小朵和胡十一再也沒見過。小朵多次找借口在附近晃蕩,都被他爹罵了回去。有時,眼見胡十一就在不遠處的竹林邊翹首張望,等好不容易找個合理的理由出來了,又不見了他的身影。

胡十一的日子更難過。遠遠的,看著張富貴進進出出,心里猶如吃了未熟的青杏又酸又苦,卻奈何不得。小朵爹平時看著病得哼呀嗨的,關鍵時刻卻耳尖目明,几次胡十一裝作路過小朵家的門口,企圖碰上小朵,都被小朵爹逮個正著。只見他雙手叉腰站在門口,似笑非笑地盯著胡十一,嘴里寒暄著,眼神卻極為凌厲,一直目送胡十一走遠,再哐當一聲關緊大門。

每每看到小朵爹刀一樣的眼神,胡十一都覺得甚為絕望,半個多月的時間,他眼窩深陷,明顯消瘦。

小朵撿起刷子,几步走出大門,閃身躲在大柳樹后,看著胡十一憔悴的樣子,心疼道:“你怎麼瘦了……”

胡十一低聲道:“這麼久沒見你,心里惦記。你忙什麼呢?”

小朵唯恐被爹發現,不安地朝堂屋處張望,道:“沒忙什麼,還是老樣子,做些針線。”

胡十一長嘆了一口氣,下定決心道:“我看還是我找你爹談談去,看他到底什麼意思。”

一想到爹爹聽到這個消息的反應,小朵就頭皮發乍,不由得焦慮起來,絞手道:“你再給我一點工夫,還是我來說好些……”接著低聲道:“他身体不好,一生氣就几天不吃飯……我擔心氣壞了他……”

堂屋中傳出張富貴咯咯的尖笑聲。胡十一心里更加泛酸,想起剛才看到小朵與他一同在院子干活,不由得難過起來,道:“小朵,我知道我條件差,你若是喜歡張公子……”

小朵又羞又氣,急道:“你胡說什麼?我說了再給我几天……不要逼我好不好!”“逼”字一說出口,小朵頓時后悔,卻收不回來。胡十一聽了,猶如五雷轟頂,顫抖著聲音道:“你說我逼你?”

小朵雙腳頓地,正要解釋,只聽她爹中氣十足地叫道:“小朵!你干啥去了?回來!”

小朵慌忙推胡十一,央求道:“胡哥,你先回去,我會說服我爹。”蹬蹬蹬跑回門里,回頭深深地看了一眼胡十一,關緊大門回去了,留下胡十一精神恍惚地呆站著。

※※※

胡十一是個心眼實在的人。他一心一意想對小朵好,想照顧她一生一世。在他看來,這個事情其實很簡單。只要小朵願意,他願意冒著被小朵爹亂棍打出的風險去爭取她爹娘的應允。可是小朵總說時機不成熟,不想和她爹撕破臉。他相信,也能感覺到小朵是愛他的,為了顧及小朵的感受,他同意由小朵慢慢來解決此事。可是如今事情一拖再拖,再加上憑空冒出的張富貴圍著小朵轉悠,胡十一覺得自己几乎要崩潰了。

小朵很為難。難的不是選擇誰,而是如何對爹開口。小朵本不是性格剛烈的孩子,她從小聽話懂事,從來沒有惹過爹娘生氣。她爹雖然有些懶,但疼她的時候也著實疼她。如今要她為了一個男人就在爹娘面前尋死覓活,撒潑強嘴,她委實難以啟齒,盡管她愛胡十一。她也知道爹故意裝聾作啞,絕食生病都是假的,可是她做女儿的難道能夠故意揭穿爹爹?

※※※

小朵慢吞吞走回院子,心就像放在滾燙鐵凹子上的烙餅,倍感煎熬。

小朵爹拄著拐杖,擺出一副老態龍鐘的樣子,但雙眼精光四射,爍爍地盯著小朵,支起耳朵聽院外的動靜。張富貴慌忙過來接過刷子,殷勤道:“小朵你歇著,我來弄。”偷眼看小朵臉儿紅紅,悄聲道:“那胭脂真配你。”小朵愕然又厭惡地看了一眼,一言不發地走到院子正中。

小朵垂著頭,面無表情愣了片刻,突然硬邦邦道:“張公子,你走吧,我們不合適。”

未等張富貴反應過來,小朵爹一聲暴喝:“做飯去!”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轉頭向張富貴嘿嘿笑道:“我這丫頭慣壞了,張公子別忘心里去。”

張富貴賣力地將面糨糊在門板上,再將布條平整地抿上去,咧嘴笑道:“伯父說得哪里話,小朵姑娘心情不好罷了。”

小朵這次卻沒有像往常那樣乖乖地低頭走開,硬著脖頸道:“不去!我說了我不喜歡他!”小朵爹一愣,揮著拐杖朝小朵身上打去,張富貴一把拉住,道:“伯父您小心氣著。”連連對小朵使眼色。

小朵爹也沒真想打小朵,就勢停下,氣得山羊胡子一撅一撅的,捶著胸脯皺巴著臉哼道:“死閨女!活活要被你氣死!唉喲喲,我心口疼得不行了!”小朵捂著臉哇的一聲哭著跑進屋里。

張富貴有些尷尬,但瞬間就恢復正常,慌忙將手在衣服上擦了一把,扶著小朵爹,体貼道:“小朵這是一時氣話,伯父身体要緊。”

張富貴聽著小朵在偏廈嚶嚶哭泣,心里很是心疼,長脖子越發探得厲害。

※※※

張富貴從小長在城中,看似比城外的農戶略好些,實際上仍處于社會的最底層。通遠坊地方偏僻,各色人等魚龍混雜,饒是他爹娘一生謹小慎微,才在那里扎了根。平日里不僅要應對官府衙役,還得與潑皮無賴周旋。張富貴耳染目睹,人又不笨,討價還價,裝痴賣傻,察言觀色等,在夾縫中求生存的本事自然樣樣精通。

因為爹娘的病,將他的婚事耽誤了,如今守孝已滿一年,回家看到屋里一片冷清,張富貴不由得羨慕那些老婆孩子熱炕頭的生活。這半年來,他也找媒婆找了几個人家的姑娘,但不是姑娘家看不上他,就是他嫌人家姑娘好吃懶做,不是過日子的人。一來二去,就打聽到了小朵。

他第一次見小朵是來城外收糧,正值金秋,小朵站下門口的柳樹下,從碼好的棉花植株上采摘殘余的棉朵儿,微斜的午后陽光透過柳樹的枝丫照在她的臉上,細細的絨毛閃著金光,在她的面孔周圍形成一圈淡淡的光暈。張富貴的心一下子被打動了。他就這麼認定了小朵。小朵討厭他,怪他,他卻覺得小朵哪怕是生氣起來也很可愛。

張富貴雖然是個俗人,但心地並不壞。相對于那些出入煙花柳巷的公子哥或者偷奸耍滑的老油條,他只是市井之間一個稱不上文雅的小商人罷了,做生意養成的習慣讓他有些斤斤計較,有點貪占小便宜,眉目之間顯得市儈和輕浮。但他也謹記爹娘教誨,不賭不嫖,不喝酒不惹事。他的要求也很簡單:娶個溫柔賢惠的老婆,生几個活潑可愛的孩子,守著祖屋,倒騰些生意,一家子吃穿不愁即可。

正如小朵爹認為的那樣,嫁給張富貴,吃穿不愁,還不挨打受氣,一個農村丫頭能找這樣的婆家可是福分。若是小朵心里沒有胡十一,他倒是個不錯的人選。

張富貴不是一受打擊就退縮的人,他的性格上的堅忍不拔和小市民的聰明狡猾,讓他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堅持,並很快就知道在這個家里小朵是做不了主的,唯一的主人就是小朵爹。只要討好了小朵爹,其他的事情就迎刃而解了。

※※※

張富貴伸長了脖子,一對招風耳支棱著,聽著偏廈的動靜。在小朵娘的安慰下,小朵終于不哭了,但躲著屋里不肯出來。

張富貴放了心,思量了片刻,回頭對小朵爹道:“伯父,那我就先回去了。”

小朵爹這些天張富貴聊得投機,越看越喜歡這個准女婿,唯恐得罪了他,人家以后要是不登門可就完了,慌忙道:“這都中午了,吃了飯再走。”

張富貴道:“我過几日再來看伯父。”

小朵爹用力敲打著拐棍,裝腔怒道:“這丫頭!被我慣壞了,你放心,日子照舊。”

張富貴的下巴點得像小雞啄米一般,忙不迭道:“知道知道,小朵心情不好,伯父可不要難為她。”

小朵爹放了心,送走張富貴,站住院中劇烈咳嗽起來。

小朵娘慌忙出來,卻沒有像以前一樣過來攙扶他,而是僵硬地站在他身后。她身形瘦小,性格懦弱,安靜得像個影子,在小朵爹面前唯唯諾諾,從來不敢說一句不順從的話,可是今天看著寶貝閨女哭得像個淚人儿,她也不由得來了氣:“婚姻大事,總得給閨女找個滿意的,閨女不願意,你做爹的干嗎非要做這個主儿?”

小朵爹惱火地瞪了她一眼,喝道:“娘倆想造反哪?不知你這娘怎麼做的,看她成什麼樣子!”也不裝病了,提著拐杖走進堂屋,把自己往炕上一丟,又大聲呻吟起來。

小朵娘緊跟在后面,小聲道:“閨女不願意,再物色就是,干嗎非找這個張公子……”

小朵爹猛然一瞪眼睛,低聲喝道:“你跟著瞎摻和啥?我和張公子剛才已經商量了,二月十二就來下聘!”小朵娘吃了一驚,指著他的鼻子結巴道:“你……你就不心疼閨女?”扭身便要出門。

小朵爹將床拍得山響,氣急敗壞道:“站住!你要敢和小朵提一個字,我……”回頭看看牆壁,“我一頭撞死在這山牆上!”

小朵娘嘴上強道:“隨便你!”卻還是遲疑地停下了腳,心中的不滿無處抒發,隨手抓起椅子上放的一件棉衣用力拍打,一邊小聲嘟噥。

小朵爹威嚴地瞪了她一眼,慢慢躺下,眯著眼思量著以后要女婿如何孝敬自己,嘴角旋起一絲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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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7-9 10:35:57 |只看該作者
〔五〕

今日終于開始做忘憂香。

黃三取了上等的萱草來。萱草人稱忘憂草,翠葉萋萋,著花秀秀,自有一種外柔內剛、端庄雅達的風采。婉娘拿起一朵仍保持嬌黃的萱草花嘆道:“人說杜康能散悶,萱草解忘憂,卻不知煩悶郁結,總是要自己想開才行啊。”

沫儿湊過來看,道:“這不是黃花菜嗎?叫什麼萱草、忘憂草,我還以為前几日三哥拿出來准備做餡儿呢。”

文清猜測道:“可能是煩悶之人看萱草嬌艷動人,稍散一時之悶,略忘片刻之憂罷。”

沫儿叫道:“那其他的花儿更美過它呢,怎麼就單單它叫忘憂草了呢?”文清無言以對,撓頭不止。

婉娘道:“既然它叫忘憂草,自然有忘憂的功效,但是怎麼使用,當今世上,早就失傳了。”

沫儿本來以為婉娘要自我吹噓一番,聽說已經失傳了,不禁失望道:“那豈不是我們也做不了了?”

婉娘抿抿鬢間的秀發,得意道:“我有自己的辦法。”

沫儿哂道:“真是時時處處不忘標榜自己。”

這批上等的萱草前几日已經挑選晾曬,單選花瓣厚重、顏色鮮亮橘紅的,黃三稱了半斤,拿去廚房煮上。又從二樓拿出一把不知名的草來,將根末細細地擇干淨,用剪刀加成一寸來長的段儿,放在燉盅里蒸上。沫儿見這種草長三四尺,莖似艾蒿,葉似蘭草尖長,子似稗而細,一莖上有數穗,看起來普通得很,疑惑道:“這個又是什麼東西?”

婉娘拿著几段草在鼻子下問著,道:“這個叫做劉寄奴。”

沫儿咂舌道:“還有叫這種名字的?一點也不詩意!做什麼用的?”

婉娘笑道:“這種草本來沒名字。傳說宋武帝劉裕將軍射蛇得藥,可以治療熱毒,敷金瘡治刀傷什麼的甚是靈驗,這草便以劉裕的字命名,叫做劉寄奴。”

文清瞠目道:“做香粉,怎麼放起金瘡藥來了?”

婉娘道:“什麼叫中草藥?它首先是草才對,當然可以做香粉。”

萱草煮了半個時辰,湯色金亮。劉寄奴也已蒸好,浸出半盅暗紅色的液体來,聞起來味道微苦,一股子暴虐的青草味儿。黃三將兩種草根連湯混合一起放在砂鍋中,用慢火烘焙了近一個時辰,直至湯汁干涸,草葉焦脆,這才取了出來,用石臼慢慢研碎。

婉娘指使文清將上次圓通贈送的赤菌抱了下來。在婉娘的細心培養下,這個赤菌長得極為旺盛,層層的菌葉如同一座小山,葉肉肥厚,油光四溢,閃著一種自然的金色。

婉娘小心地剪下兩朵肥厚的赤菌,心疼道:“每日里用純正的清油澆灌,好不容易才長成這樣。”沫儿憤憤道:“瞧這臭蘑菇,吃得比我還好。”

黃三朝屋外望了望,抱著赤菌盆子遲疑不決。婉娘連忙道:“三哥,先放下吧。如今氣溫尚低,放出去也沒用。”又指使文清拿了另外一個青玉石臼來,將剪下的赤菌葉片放進去搗成膏狀。

赤菌內含天然金色,且顏色純正,對人体無害,是做金花黃的優質材料,建平公主曾來定制過。沫儿恍然大悟道:“原來忘憂香也是金色的。”

婉娘將赤菌膏子放入燉盅,密封后放入蒸鍋,這才道:“你見誰平日里把臉搽得金光閃閃的?一點腦筋都不動。金色在香粉上除了做花黃,其他用處不大。”

沫儿不服氣道:“誰知道你這麼稀奇古怪的配置?”賭氣將臉扭到一邊,不再圍觀。

婉娘也不理他,只顧對文清道:“制香過程中,很少是一種原料組成。只有一種原料的單品香,雖然味道純淨,但功效大多得不到最好的發揮,持久性也不夠。要想香粉花露的功效突出,便要對各種香料進行調配,稱為合香。比如上次我們做的金華黃,里面就加了金鱗花粉和薔薇粉。金鱗花粉用來加固赤菌的金色,可以保持其持久性,薔薇粉則是為了調整香味。”

文清驚嘆道:“原來這里這麼多的說道。都怪我不愛思考,又笨,好多都想不明白。”

婉娘繼續道:“除了利用各種香料之間的作用和配伍,另一個就是炮制方法的選擇,修制、蒸煮、炒炙、烘焙、飛水、研磨、澄淘等,炮制得當與否,直接影響著香粉的質量,不及則功效難求,太過則性味反失。不同的香料適用不同的炮制方法,即使是同一種香料,方法不同制作出來的功效便不同。哪怕是簡單的炮制順序顛倒,都會影響效果。”

文清頻頻點頭,佩服得五体投地,道:“我知道了,合香就是几種香粉混合,像朋友一樣相互幫助,相互影響,就像我和沫儿。”

婉娘哈哈大笑,連沫儿也笑了。婉娘笑了一陣,道:“你說的只是其中一種,曰友。比如三魂香,其中的蛇吻果、曼陀羅和曼殊莎華,三者共同發揮作用,不分主次。另外還有的按君、臣、夫、妻、佐、輔進行配伍的,君臣各適其位,夫妻陰陽相調,才能使不同香料盡展其性。比如焚心香,龍吐珠的焚心蟲為君,其他配料為臣,僅為輔佐而已。”

沫儿早忘了剛才賭氣之事,只聽得如醉如痴。其實以前這些東西婉娘也斷斷續續講過,不過多是就一種原料講,未將其綜合概括而已。

蒸了有一炷香工夫,黃三將燉盅打開,只見其中的赤菌已經分層,用小勺撇去上面漂浮的金粉,下面是淡金色的膏狀物,細膩柔滑,並沒什麼香味。婉娘一邊拿起玉簪攪動,一邊繼續道:“香粉如人,每種香粉都有自己的脾性。我們做香粉者,就是要摸清各種原料的脾性,加以引導,將其進行合理的配置。”

沫儿喪氣道:“說得簡單,這麼多的種類,做法也都不同,哪里記得住?”

文清失望道:“我更是呢。學了這麼久,要是讓我單獨做香粉,我還是犯怵。”

婉娘搖頭晃腦道:“服氣吧?——所以才要好好學。”瞪了沫儿一眼道:“別整日里淨想著吃喝玩儿。”

文清和沫儿將研磨好的萱草和劉寄奴用細紗淘了三遍,淘出其中最細的粉末備用。等去掉了金粉的赤菌膏子完全放涼,將三者混合,制成兩瓶子香膏。沫儿對忘憂香的忘憂功效仍十分懷疑,拿了膏子又嗅又看。

這瓶膏子顏色微金,質地細膩,看起來賣相不錯,可是一點味道也沒有,連萱草的香味和劉寄奴的苦味也沒有了。

沫儿總覺得,一款香粉的香味是它的精神所在,有了香味才有靈氣。如今這忘憂香雖名字好聽,聞起來卻如死水一潭,不禁失望。

婉娘指揮著文清將膏子分別裝在兩個瓶子里,悠然道:“所謂靈氣,不過是香粉性格而已,有的張揚,有的內斂。哪能單憑外在就判斷人家的精神面貌呢。”

沫儿遲疑道:“我總覺得這個忘憂香還缺些東西。”文清也道:“就是,看起來太死板,不像是我們聞香榭的東西。”

婉娘吃吃笑道:“嗯,兩個小子還不錯。那我直說了吧,這款香粉確實缺了靈氣,只能算個半成品。下面的工序我就交給你們倆完成,如何?”

文清有些傻眼,結結巴巴道:“婉娘……”又轉頭看看沫儿。

沫儿眼睛滴溜溜轉動,低頭沉思。

婉娘眨著眼睛道:“如果這款香粉做好,我就獎你們倆每人一套春裝,再帶你們到外面吃一頓烤全羊,怎麼樣?”

沫儿一聽見烤全羊,霎時間就想到肥嫩的羊腿和誘人的香味,揉揉鼻子叫道:“那你得答應我一個條件。”

婉娘道:“什麼條件?”

沫儿想,聞香榭里有靈氣的東西不止一種,只要找對了就好,即使沒找對,婉娘肯定也有辦法補救。遂笑嘻嘻道:“聞香榭里的各種原料,任我挑揀。怎麼樣?”

婉娘支著下巴,慢悠悠道:“不成,只允許你挑三種原料,但合適用的只有一種,不能恣意妄為,隨便糟蹋原料。”

沫儿犯了難,搓手望著文清,商量道:“文清你覺得怎麼樣?”

文清皺著臉,羞愧道:“我更沒有頭緒。”沫儿揉著眼睛,遲疑不決。

婉娘見狀,嘴角上挑,眼角下拉,拖著長腔道:“整天吹噓自己多了不起,原來連試試都不敢。呸!”

沫儿情知婉娘故意激自己,卻受不了她的蔑視,跳起來叫道:“誰說的?試試就試試!”轉向文清道:“不能讓她小瞧了!”

文清握起拳頭,鄭重道:“好!”

婉娘笑眯眯看著他們,拍手道:“那就說好了!三日為限,可挑取三種,但最終只能使用一種。”說罷一甩手絹,哼著小曲儿上了樓,留下文清沫儿面面相覷。

※※※

兩人眼對眼愣了片刻,文清道:“沫儿,我想了,首先我們要把能夠匹配的具備靈氣的原料篩選一遍,然后從中選出最合適的三種,再進行下一步,如何?”

沫儿點頭道:“我也這麼想。你去拿個紙筆來,我說一種,你就寫一種。”

文清研了墨,沫儿將爐火撥得旺旺的,背著手,搖頭晃腦道:“第一個,曼殊莎華。第二,曼陀羅花,哦不對,曼陀羅花不在花季……蛇吻果也不行。”

文清仰臉想了一會儿,道:“石花上結的靈魄果!”沫儿苦著臉道:“靈魄果倒是不錯,可是如今從哪里采呢?還是不行。嗯,那次用來救劉老娘的還魂水!”

文清啞然失笑道:“那還不是同靈魄果一樣。如今可從哪里找鎖魄玉呢。”

兩人羅列了半日,連出血菌、龍鱗花、鬼槐、解語花、因果樹、如意藤等都算上了,在那里涂涂抹抹,也未議定出個所以然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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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轉眼到了第三日,沫儿和文清還在為忘憂香里該添加哪種原料頭疼。

吃過午飯,兩人又將腦袋湊著一起,研究忘憂香的事儿。已經立春,這兩日天氣轉暖,一絲風儿也沒有,暖暖的陽光透過窗欞斜照進來。婉娘臉上搭著一條手帕子,懶懶地靠在躺椅上閉目小憩。

沫儿偷眼看看婉娘,低聲道:“文清,你說婉娘這個財迷,我們若要盧護給的那顆大血珠,她會不會答應?”

文清偷偷道:“肯定不會。聞香榭里第一次收到這麼大的血珠呢。”

沫儿喪氣道:“不過血珠多為引子,似乎也不合用。那再想別的。”

兩人正在苦思冥想,只聽“梆”的一聲,聲音短促輕微。沫儿正想得煩悶,跳起來叫道:“有人來了!”

聲音卻沒有再響,周圍一片安靜。文清起身道:“可能是枯枝跌落。”話音未落,一連串敲門聲響了起來,仿佛敲門者遲疑了很久才下定了決心,文清連忙跑去開門。

公蠣躲躲閃閃地站住門后,正朝里面探頭。一見文清和沫儿,一張黑瘦的小臉憋得通紅。他本身口齒相當伶俐,可是不知怎麼回事,只要來到聞香榭,就如同變了一個人似的,原本的機靈一點都發揮不出來。

文清領著公蠣來到正堂,婉娘已經起身,正拿了簪子挑著花露試味儿,見到公蠣,笑道:“公蠣,你不保護小公主,來我這里做什麼?”

公蠣的小眼珠滴溜溜轉動,賠著笑臉施了一禮,道:“婉娘大安……我已經不做小公主的侍從了。”

婉娘哦了一聲,正色道:“公蠣這是要認真修行了?”

公蠣的黑眼珠瞬間黯淡,低頭道:“本來是的。”

婉娘奇道:“此話怎講?什麼叫本來是的?”

沫儿斟了茶來,公蠣端起茶盅,一飲而盡,拿著茶盅無意識把玩良久,才吭吭哧哧道:“我原本打算離開鰲公府,便靜心修行。可是……放心不下她。”

年二十三,公蠣陪著小公主從聞香榭回去,鰲公大發雷霆,對小公主糾纏一個帶孩子的中年男人深感丟臉,不由分說將小公主關了起來。其實小公主已經看開,也深刻認識到自己任性,只是鰲公因為此事突然覺醒,認為自己慣壞了她,再也不肯聽也不相信小公主的解釋。

小公主被關,公蠣沒了事做,鰲公也怪他事事順著小公主,不加以規勸,便要他回洛水修行。

沫儿尚記得小公主動輒打罵公蠣一事,有時還用皮鞭,忍不住快嘴道:“那正好,免得受那個臭丫頭的氣。”相比起刁蠻任性的小公主來說,沫儿還是覺得公蠣更好些。

公蠣的小瘦臉一紅,十分尷尬。婉娘推了沫儿一把,嗔道:“沒規矩!”轉向公蠣道:“公蠣如今找了什麼事做?”

公蠣看著婉娘的臉色,期期艾艾道:“我去了……永祥稠庄做學徒。”一雙手緊張得微微顫抖,唯恐婉娘嘲笑他。

婉娘點頭笑道:“這樣也好。”沫儿卻聽得呆了。小呆蛇竟然去了永祥稠庄做小伙計,真是難為他了,不由得多打量了几眼。

公蠣看到沫儿眼中的疑惑,表情不自然道:“我吃不得苦,又貪戀神都的繁華……但這樣混下去也不行,總要找點事做。”

婉娘認真道:“不錯不錯。公蠣心思敏捷,為人機靈,要是潛心做事,自是事半功倍。”

公蠣仔細分辨,覺得婉娘確實不是譏諷他,心頭一動,又見婉娘一雙鳳眼似笑非笑,若煙若波,不由得痴了。

婉娘一甩手帕,吃吃笑道:“公蠣可是做工做累了?”

公蠣一愣,連忙正正身姿,低頭拉著自己的衣服,羞澀道:“瞧,我身上的這件就是自己做的。”

婉娘十分感興趣地拉著他的衣袖看了看,贊道:“好手工!我看不用多久便可出師啦!什麼時候公蠣開了自己的稠庄,婉娘一定光顧。”公蠣滿面紅光,激動得說不出話來。

沫儿和文清也湊上去看,衣服布料不錯,但做工就十分一般,腰間一段針腳明顯有些歪歪斜斜。

又飲了一會儿茶,東拉西扯地聊了些鰲公的趣事,婉娘伸了個懶腰,道:“春困秋乏夏打盹儿,真沒假說。”

公蠣頓時有些惶恐,站起來道:“我……該走了,打擾婉娘。”

婉娘笑道:“公蠣說哪里話,歡迎時常來聞香榭里小坐。沫儿文清,送客。”

公蠣縮著脖子走到門口,眼睛骨碌碌轉,還不住回頭張望,婉娘只當沒看見。

沫儿突然想到一事,悄聲問道:“公蠣先生,我有一事想請教你。你說哪種東西靈氣最足?”

公蠣一聽“請教”二字,不由挺了挺胸,一本正經道:“你是做什麼用的?”

文清忙道:“我們倆做香粉,感覺缺乏靈氣。怎麼辦?”

公蠣黑眼珠子閃亮,歪頭想了片刻,鄭重道:“我覺得論靈氣,當然是以內丹為最。”

沫儿心想,自己怎麼就沒想到呢。頓時高興地跳起來,朝公蠣肩膀拍了一把,恭維道:“公蠣先生果然心靈手巧!等下次我們都去找你做衣服!”

公蠣被沫儿的熱情嚇了一跳,受寵若驚,下巴點得像小雞啄米,快速道:“歡迎歡迎!”

沫儿興奮地朝公蠣揮手告別。文清正要關門,卻見公蠣站在門外面帶難色,欲言又止,便道:“公蠣先生還有什麼事嗎?”

公蠣一張小臉皺得像個干核桃,不好意思道:“我還有一事要求婉娘。”懊悔地拍拍自己的頭道:“今日的正事倒忘了。”

沫儿和文清連忙又帶了他進來。婉娘正在調試香露,見公蠣滿臉羞澀,低眉順眼地跟在后面,不禁好笑。

公蠣二話不說,先深深施了一禮。婉娘笑眯眯道:“公蠣可真不錯。”

公蠣的臉更紅了,偷看望著婉娘,小聲辯解道:“婉娘不要誤會,我……並無他意,只是不忍看她……一直傷心。”聲音一直低下去,直至聽不見,臉色笑意也漸漸隱去。

婉娘默默地看著他,道:“你打算怎麼辦?”沫儿覺得,這是婉娘第一次如此鄭重其事地和公蠣說話,不帶一點誇張和戲弄。

公蠣低著頭,像一個做錯事的孩子,“她很不開心……”微微抬頭用眼睛溜溜地掃一眼沫儿文清,又誠惶誠恐地低頭看地,“不是你們看到的那樣……她其實,其實很善良,除了稍微有些任性……”他在“稍微”二字上加重了些。

文清還似懂非懂,沫儿卻聽明白了。公蠣今天來,是為了小公主。

婉娘嘆息道:“確實,我們都太過武斷。”

公蠣的小眼睛瞬間發亮,驚喜道:“婉娘,你肯幫我是不是?”

婉娘無奈道:“我只做香粉,不做郎中。”

公蠣鞠了大大一個躬,喜不自勝道:“我願傾囊,換取一款香粉。”

婉娘笑道:“公蠣先生真是個忠心耿耿的隨從!好吧,婉娘就試一試,制作一款忘憂香給你,半月后來取,如何?”

公蠣欣喜不已,連著朝婉娘拜了几拜,一陣風似的走了。

婉娘看著公蠣出了門,突然嗤地一笑。沫儿正在發呆,見婉娘發笑,道:“笑什麼?”

婉娘瞪了他一眼,“沒笑什麼。”

沫儿道:“公蠣似乎……不那麼讓人討厭了。”

婉娘道:“人都會長大的。”

沫儿做個鬼臉道:“人?小呆蛇,哼!”

婉娘板起臉道:“什麼人啊蛇的?他遵照生老病死,做工賺錢,與人有什麼分別?”

沫儿無言以對,過了良久,方喃喃道:“真沒想到,公蠣竟然能去永祥稠庄做伙計……”

婉娘也不抬頭,只管道:“我可以在這里買香粉,他當然也可以去學做衣服。”

沫儿突然想到街上那些來來往往的人群,不知里面有多少如同公蠣一樣的人物,不禁愀然變色。婉娘在旁邊竊笑不已。

管他呢,只要他遵守大唐的律令,不做作奸犯科之事,其他的也沒什麼所謂。沫儿晃晃腦袋,不再去想人和非人的差別,而專心研究忘憂香。

內丹為修道者精氣所化,靈性最足,添加到忘憂香里肯定合用。上次做同心露時還用過,怎麼沒想到呢。沫儿一向自詡聰明,這次還要公蠣點撥,不禁有些沮喪。

既然知道了內丹,沫儿自然毫不客氣,向婉娘提出就要上次小公主帶來的內丹和金鱗。

婉娘頭也不回,道:“沒有了。”

沫儿驚愕道:“一顆也沒了?明明見小公主拿了好几顆,呢。”

婉娘道:“還說呢,你算算,從救三哥那晚到制作同心香,用去多少了?”

沫儿頓時喪了氣。那晚由于他的不小心,弄滅了燭火,婉娘將几顆內丹分別給了黃三和羅漢他們了。

文清捅捅沫儿,小心翼翼道:“那就要金鱗好了。”

沫儿不甘心,突然想到胡十一第一次來的時候送了個烏黑閃亮的小石子,便道:“我要胡十一給的小石子。”沫儿並不確定那是什麼東西,但胡十一如此珍惜,肯定不是俗物,也許同內丹一樣功效呢。

婉娘笑罵道:“小東西,眼睛賊尖。”但明顯閃過一絲憂慮,正好被沫儿捕捉到。

以沫儿對婉娘的了解,若是單純舍不得,她會直接大呼小叫,一臉吝嗇相。

沫儿不由得遲疑,愣了片刻,無可奈何道:“算了,先給我金鱗吧。”

婉娘眉開眼笑道:“今日是最后一天。”突然一臉壞笑道:“啊呀,如果這款香粉沒做好,你們准備怎麼賠償?”

沫儿當時一心想著烤全羊,沒想到還有什麼賠償之事,頓時跳起來叫道:“不行!當時沒約定,如今再約不能算數的!”

婉娘托著下巴歪著腦袋眨著眼睛想了一會儿,拍手道:“文清扣去全部工錢,沫儿再簽十年的賣身契,如何?”

沫儿一看她故意扮作天真的樣子就討厭,更聽不得“賣身契”三個字,怒道:“不行!打死我也不同意!”

婉娘噘起嘴巴,眼睛一瞪。沫儿做出要嘔的樣子:“你正常點行不行?我要吐了!”

文清在一旁不住地傻笑,婉娘悻悻道:“太打擊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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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小朵爹額頭上捂著一塊熱毛巾,哼哼呀呀地躺在炕上,見小朵低頭出去,一把抓掉毛巾,飛快爬起來拉開床頭櫃子的抽屜,將一個冷包子塞進嘴里,噎得直翻白眼。

小朵娘看著女儿消瘦的背影,氣呼呼地瞪了小朵爹一眼,倒了一碗水重重地放在桌上,背對著小朵爹坐在床邊。小朵爹猛喝了一通,手撫胸口順了順氣,這才氣哼哼道:“就你慣的!瞧瞧這個樣子,我都几天沒吃東西了她都不關心一下!”

小朵娘斜了他一眼,不滿地小聲強嘴道:“几天沒吃東西?一點也沒少吃!”

小朵爹一口氣將油紙包的五個包子吃完,用袖口抹了抹嘴,又爬上炕頭,掖好被子,心滿意足地打了個飽嗝,十分憐惜地按了按自己額上的紅腫包塊,吸著冷氣道:“這事你別管,全聽我的。”

小朵娘小聲道:“我看著閨女這樣子,心疼。”

小朵爹猛地把眼睛睜得溜圓,喝道:“我的丫頭,我就不心疼啦?”看了看窗外,低聲道:“她孩子家,不知道過日子的艱難,你也不知道?”說完捻著山羊胡子,閉上眼睛,表示講話到此結束。小朵娘嘆了口氣,悄無聲息地出去了。

※※※

小朵正和她爹冷戰。前几日,張富貴已經請了劉庄的王婆來,討了小朵的生辰八字去,下聘一事儼然已經板上釘釘。小朵借口洗衣服,在河邊吹著冷風躲了一天,卻無絲毫辦法。她既不能拿棍子將媒婆打出去,又不敢哭叫著反對爹爹的意見,只能自己偷偷哭泣。

小朵娘知道女儿的心思,可是卻做不得主,只是勸小朵爹將下聘之事稍推遲几日。憑良心說,張富貴脾氣好,又會過日子,人雖然俗了些,但小朵跟了他,至少不會像自己一樣,一輩子連句話都說不上。這也是小朵娘搖擺不定的原因。

小朵几次想直接告訴爹娘,她就喜歡胡十一,願意跟著胡十一吃苦受累,卻總被老奸巨猾的小朵爹打斷並巧妙地繞回到其他問題上。他軟硬兼施,又是恐嚇又是哀求,將此事掰開揉碎了講,雖然沒有明確提到胡十一的名字,但已經表明態度:他不能看著小朵跳入火坑,小朵必須要嫁個家境良好的,比如張富貴。“像周圍這些窮漢,想打我們小朵的主意,沒門!”如果小朵不從,他就一頭撞死,或者絕食把自己餓死。前日,鬧得最凶的一次,他果真一頭撞向山牆,硬生生將腦袋撞出一個紅亮的大包,倒在地上做抽搐狀,嚇得小朵再也不敢提起。

※※※

二月初,天氣晴好,微風和煦,山林上的樹木尚未發芽,只透出一抹淡淡的綠意。蟄伏了一個冬天的昆蟲們,慢吞吞地從土地里,石縫里,山牆中,爬出來活動著手腳,然后猶如突然清醒了一般,急匆匆隱遁不見。已經解凍的溪流淙淙,叮叮當當一路歡唱著衝下山坡。平緩處,几個浣紗的女子正說笑。

小朵提著一籃子衣服,快步走在山路上,和几個女子打了招呼,轉身走到稍遠處一個平坦的水面處,將竹籃放下,裝做若無其事的樣子朝身后望了望,低頭擺弄皂角。

身后傳來一陣鳥儿的叫聲,小朵臉儿一紅。胡十一拿著一把鋤頭,從后面的竹林走出,在小朵的下游停下洗手,仰臉看到小朵,仿佛剛發現一般,笑道:“小朵姑娘洗衣服呢?”

小朵偷偷瞟一眼前面那几個低語淺笑的浣紗女子,微微朝胡十一點頭道:“是呢。胡哥這麼早就開始春種了?”

胡十一呵呵大聲笑道:“先把地翻一下,過几日好播種。”說完裝作清洗鋤頭上的泥巴,殷切道:“你……可好?我很想你。”

小朵臉上騰起兩朵紅暈,慌忙看看前面几人有無注意,連嗔帶笑瞪了他一眼,低頭不語,用力地反復搓洗一件衣服。

胡十一把溪水撥弄得嘩啦啦響,低聲喜滋滋道:“我剛去賣了一批筍干,價錢不錯。再攢上一段時日,就夠彩禮了。”

小朵的臉儿紅得像秋天的蘋果,嬌羞道:“你別累壞了。”

胡十一吹來几聲口哨,撿了一塊碎石去刮鋤頭上的硬泥塊,趁人不注意道:“明天你有空麼?二月二呢。”

一聽到“二月二”三字,小朵臉色不由得一沉。小朵娘已經告訴她,她爹和張富貴商定了二月二要來下聘,這几日小朵在家里不住哭鬧、哀求,好不容易才迫使爹爹將日子推遲。今日趁爹爹進城通知張富貴,自己借洗衣為名偷跑出來見胡十一。

胡十一看在眼里,慌忙道:“你沒空就算了。”

小朵不敢向胡十一提起關于張富貴下聘之事,唯恐他著急,拿起棒槌,在衣服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捶著。

胡十一見她心情不好,知道她還在為如何告訴家里為難,咬了咬嘴唇,低聲道:“還是我出面找你爹爹為好。”

小朵心煩意亂,撫了撫鬢間的頭發,咬著嘴唇低聲道:“我爹他……他脾氣不好,你去了他要氣死的。”

前面几個女子洗完了衣服,嬉笑著走了。胡十一松了一口氣,在小朵對面的一塊扁圓形石頭上坐下,躊躇良久,鼓起勇氣道:“我是怕……再晚就來不及了。小朵,這件事,關鍵還是在你的態度,若是你鐵了心要嫁給我,我想你爹他……”

小朵眼圈紅了,委屈道:“你的意思是我搖擺不定?”

胡十一大急,搓手道:“我不是這個意思。只是擔心張富貴……”

小朵默默地看了他一眼,低頭不語。

胡十一一看到小朵的遲疑,心里便開始煩躁。上次便是因為胡十一說要自己上門找小朵爹,小朵說他“逼她”,害得胡十一難過了很久。可是想了想,以小朵的個性,這樣確實是逼她做決定了。但總這麼拖著,也不是個辦法。若沒有張富貴還好,眼見這張富貴天天在自己的心上人面前獻殷勤,是個男人都會受不了的。

沒見面的時候天天朝思暮想,真正見了面,又心事重重,相顧無言。胡十一小心翼翼,不知該說些什麼,小朵心思煩亂,理不出個頭緒來。

兩人沉默著,氣氛一時有些尷尬。胡十一原本想好的,一定要說服小朵在她爹面前表明態度,然后由自己去找小朵爹提親;但一見小朵難過,便一句也說不出了。

小朵這几天和爹爹周旋置氣,感覺身心疲憊,一心盼望著見到胡十一,可是見了胡十一卻更加煩亂無措。

山路遠處來了一群人。小朵唯恐是爹爹從城里回來,驚慌失措地站起來,道:“胡哥,你先回去吧。在這里久了被人看到難免生疑。”

胡十一一甩袖子,煩躁道:“看到又怎樣?”抬頭看到小朵憔悴的臉儿,又忍不住嘆了口氣,低聲道:“我就是想和你光明正大地在一起。”說著還是無可奈何地站起來,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柔聲道:“你要保重……等著我用八抬大轎來娶你。”

小朵頓時哽咽,朝胡十一擺手作別。

胡十一戀戀不舍地看著小朵,見她眉頭深鎖,愁容滿面,不由得心疼不已,恨不得所有的愁苦自己一肩擔了,只要她開開心心。走了兩步,突然想起從聞香榭里定制的忘憂香,似乎沒什麼作用,又回身過來,疑惑道:“我給你的香粉你用了沒?”

小朵沒想到胡十一問香粉,一愣道:“香粉?我還沒舍得用。”

胡十一憨憨笑道:“這是我特地去城里定做的,還有第二款呢。”

小朵急忙道:“你別再買了,這麼貴的香粉,我用浪費了。”

胡十一認真道:“胡說,這樣的香粉才配你呢。”見人群越來越近,朝小朵一笑,跳進竹林走了。

小朵無精打采地坐下,木然地捶打著衣服。

※※※

中午過后,小朵爹打著飽嗝滿身酒氣地回來了。一見到正在打掃院落的小朵,眉毛眼睛都揪了起來,罵道:“你這丫頭真是不知好歹!”

小朵正一腔煩悶無處發泄,見爹爹一回來就罵自己,賭氣“哐當”一聲將掃把丟在地上,一頭鑽進廚房。小朵爹越發生氣,山羊胡子一撅一撅的,大聲道:“反了天了!”小朵娘慌忙從里屋出來,小聲道:“大中午的,吵吵什麼呢!”

小朵爹拿著拐杖用力地敲打著地面,氣急敗壞道:“我這老臉算是丟盡了!幸虧張公子人好沒說什麼,說改期就改期!”轉向廚房,呵斥道:“我不管你了,看你能找個什麼樣的婆家!不知道自己几斤几兩的東西!”

小朵大聲哭道:“就不要你管!哪怕拖根棍儿要飯呢,我自己願意!”

小朵爹一聽見小朵強嘴,越發氣得了不得了,渾身顫抖,良久才“噗”的一聲吐出一口氣來,顫顫巍巍地道:“你不要我管?不要我管?”

小朵娘慌忙拉著他的胳膊往堂屋推,小聲勸道:“你和孩子置什麼氣呢,她還小,你多勸勸不就得了?”轉頭對著廚房罵道:“小朵你作死呢,要氣著你爹,看我不扒了你的皮!”偷眼看看小朵爹似乎真傷了心,連忙勸道:“外面還冷,你這身子骨,小心著了風涼。”

一句話,勾起了小朵爹的自憐,他也不罵小朵了,踉踉蹌蹌扑進堂屋,捶著胸脯放聲大哭,涕淚橫流。

小朵頓時傻了。都怪自己一時任性,把話說重了。她磨蹭到門邊,偷偷拉開廚房門往堂屋張望。小朵爹還在嚎哭,一聲聲刺得小朵心尖儿顫抖。小朵娘探頭看見小朵,擺了擺手,示意沒事。

小朵躲在廚房里,怔怔地看著灶頭的小火苗,見娘進來,默默地站起來。小朵娘伸手將小朵臉上的淚珠儿擦掉。小朵低下頭,更多的眼淚扑簌簌掉了下來,跌落在地上的草灰里。

小朵娘拉起她的手摩挲著,良久才嘆氣道:“小朵,你當真喜歡那個胡十一?”

小朵哽咽不語,小朵娘心疼道:“好了,別哭了。我再去勸勸你爹。”輕輕拍拍她的背,轉身去了堂屋。

是堅持自己的選擇讓爹娘傷心,還是放棄胡十一,老老實實嫁給張富貴?——可是,即使爹爹不喜歡胡十一,為什麼就非要嫁給張富貴呢?小朵心里猶如一團亂麻,繞攪不開。爹爹渾濁的老淚,胡十一殷切期盼的臉,在小朵心里輪流呈現,一會儿喪氣地想,算了,就聽爹爹的安排吧,也算是報答爹娘這麼多年來的養育之恩;一會儿又義憤填膺地想,不行,不能這麼輕易放棄,若是今天不堅持下去,以后再也沒機會自己做主了……

小朵用冷水擦了一把臉,握緊拳頭,深吸了口氣,打開廚房門走了出去。

剛走近堂屋,小朵便聽到娘大聲道:“你不過就是看上了張富貴家境殷實罷了!閨女心里不舒暢,家境再好有什麼用?”小朵娘向來低聲細語,很少有這麼大聲的,小朵不由停住了腳步。如果娘能夠勸服爹,那就最好不過。

照以往,小朵爹早就吼起來了,今日卻未聽見動靜。小朵心里很是不安,唯恐娘被罵得狗血淋頭,正要打簾進去,卻聽小朵爹嘆道:“老婆子,你說我平時精于算計也好,貪圖富貴也好,我自己的丫頭,我舍得往火坑里推嗎?張富貴精明体貼,又沒有惡習,小康之家,正是個過日子的人。小朵跟我鬧,無非就是因為胡十一。胡十一人還不錯,但性情孤僻,少與常人來往,整日守著一個破竹林,養活自己雖沒問題,但日子久了,難免生間隙。”

這几句話說得甚為客觀,小朵娘也覺得在理。呆了半晌,方嘟噥道:“我是擔心小朵這孩子想不開。”

小朵爹道:“像胡十一這樣的,就該找個相應的孤僻人家的女儿才是。小朵她還不知道過日子的艱辛,有道是,貧賤夫妻百事哀,以后的日子比樹葉還稠哪。我這是為她好。”小朵爹一改以往的尖利和虛假,語速緩慢,疲態盡顯,小朵雖然看不到他的表情,但也真切地感受到了爹爹確實是肺腑之言。

小朵僵在了門口,遲疑著要不要進去。她本來打算態度强硬地告訴爹爹,自己喜歡胡十一。可是今日爹爹一片誠摯,為自己處處操心,自己怎麼能如此不孝呢?

小朵娘無法反駁,便不再說什麼,一下一下幫小朵爹捶著雙腿。小朵爹閉目養了會儿神,又道:“你這几日好好勸勸丫頭。她不肯好好吃東西,都瘦了。”從身上摸索出十几文錢,遞給小朵娘,“去殺只雞,再買一些炒貨來,明儿好好過個二月二。唉,也不知何時才能不再為儿女們操心。”

小朵娘接過銀錢,趁機商量道:“要不下聘之事還是繼續往后推,等小朵想明白了,張公子也開心,是不是?”

小朵爹斜靠在被子上,含糊道:“再說吧。”

小朵娘高興地站起來,殷勤道:“我去給你倒碗熱茶來。”一挑簾子看到小朵站在門外滿臉茫然,一把拉她去了廚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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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二月二,龍抬頭。除了要大肆清洗廚灶鍋底,拆洗冬衣,最重要的應節環節便是炒豆子。懶惰的婆娘們,鍋底可以不洗,冬衣可以不拆,但炒豆子卻是不會忘記的,“二月二龍抬頭”也直接簡化成了更加朗朗上口、更應景儿的“二月二炒豆子”。大黃豆,翠青豆,扁胡豆,備好的葵花子,帶著瓠子的生杏仁,只要是能找得到的干貨,都可以炒了吃;放上八角花椒的五香味儿,鹽水煮了再炒的咸干味儿,不放調料炒的原味儿,還有加上蒜汁的蒜香味儿等,凡是家庭主婦能想到的、能用上的,都被一一嘗試過,花樣不斷翻新。

今日龍抬頭,是不能用針線的,剪刀、鋤頭等工具也被細心的老年人藏了起來——龍要醒了,不小心划破了龍皮、扎到了龍眼可是了不得的大事,一年的風調雨順都指望著龍呢。于是各家的家庭主婦們心安理得地享受這難得一次的清閑,帶著自己親手炒的豆子,在大門口悠閑地品著,也相互交換著欣賞一下對方的手藝。哪家豆子炒得好吃的,便得了意,不僅豆子被一掃而空,還會被擁簇著要求傳授炒豆子的經驗。

沫儿和文清借采花露之際,去洛河灘鏟了一兜河沙。黃三用篩子細細地篩淨,放在鐵鍋里炒熱,再將金黃的大豆、翠綠的胡豆放進去,同細沙一起混合著用小火翻炒。沫儿還是第一次見這樣炒豆子,不由得好奇,看看沙子又看看豆子,聳著鼻子疑惑道:“這些沙子……炒了之后也可以吃?”

婉娘掩口嬌笑,轉臉又認真道:“是呢。這是放過特別原料的,已經不是沙子了。過會儿你嘗嘗,味道也不差的。”

沫儿將信將疑,使勁儿盯著沙子,想看看它有什麼變化。文清見沫儿當真不知,忍住笑解釋道:“不是的。用熱沙炒出來的豆子受熱均勻,不糊不爛,酥脆香口,不要放調料就很好吃。”

原來這樣。沫儿悻悻地摸摸腦袋,白了婉娘一眼,道:“又騙人。”

黃三將炒好的嘎嘣豆連同細沙倒進篩子,將沙子篩出,剩下的便是香氣四溢的豆子了。沫儿和文清也不顧燙,只管放進嘴巴大嚼起來。黃三卻連嘗也不嘗,一聲不響地走到窗台前,專心侍弄那盆花草。

沫儿嚼著胡豆,偷眼望著黃三面無表情的臉。那盆海陵香木長得甚好,尤其這兩天,驚蟄過后,在黃三的悉心照料下又抽出了兩片嬌嫩的紅色葉片,晶瑩水潤如玉雕一般。下面的葉片則紅中泛翠,柔媚嬌艷,隨著微風輕輕抖動之時,像是一位麗人迎風含笑,煞是動人。

不得不承認,海陵香木真的很美。但沫儿卻很不喜歡,不知是因為香木堂主而造成的偏見,還是這株花草過于妖艷。目前看來,沫儿並未發現它有什麼異常之處,婉娘也說了,雖然仍叫做海陵香木,卻不可能再恢復到以前的靈力。但這種異于尋常花草的美仍讓沫儿覺得它極為妖邪。每每看到黃三抱著花盆木然呆立,沫儿就更覺得它可憎。

沫儿和文清對視了一眼,每人抓了一大把胡豆,跳過去殷勤道:“三哥,你嘗嘗嘛。很好吃的。”黃三擺擺手,示意不吃,眼睛仍然沒有離開海陵香木。

兩人不肯罷休,分別吊在他的兩個膀子上,像個扭股儿糖似的纏著他,各拿一顆大胡豆往他的嘴巴里塞。文清只傻呵呵叫:“三哥吃呀吃呀!”沫儿則像個話癆一般,追著問:“好不好吃?好不好吃?我挑了最大的一顆給你,文清的都是小顆的呢。三哥我想吃你炒的杏仁瓠子,你幫我炒了好不好?……”

黃三被纏得沒法,只好放下海陵香木,眼角泛出笑意,任由他倆吊在膀子上,站起身來帶著他們走到廚房,打開一個瓦缸,沙啞著喉嚨道:“杏仁瓠子在這里腌著呢。這就給你們炒。”

婉娘在一旁笑嘻嘻地看著。沫儿朝她努努嘴巴,示意她將那盆海陵香木藏起來,婉娘似乎沒明白他的意思,站在那里一動不動。

黃三去炒杏仁了,文清沫儿去院落中拿劈好的柴火。沫儿悄聲道:“文清,你說我去將那盆花偷偷丟掉,三哥會不會生氣?”

文清抱了一抱干柴,遲疑道:“不好吧。我看三哥寶貝得緊。”

沫儿煩道:“你看三哥整天不說不笑,就盯著這盆鬼東西,婉娘也不管。”看著還在窗台上搖曳生姿的海陵香木,恨不得跑過去一把把它推下去,再踩上几腳。

文清撓撓頭,皺眉道:“我們不要輕舉妄動。三哥心結未開,還是稍后再說。”

※※※

吃過午飯,婉娘去上東門附近的陳府送胭脂水粉,黃三去了北市購進香料,留下文清和沫儿看門,要求他們門口簸箕中的薔薇籽挑揀一下。兩人沒人看管,尤其是沫儿,只管曬著太陽磕著杏仁,心不在焉地聊天。

早過了約定的期限了,忘憂香還沒做好。所幸胡十一和公蠣都沒來取貨,婉娘可能也忘了,一直沒有催問。“當時似乎約定要半個月來取貨,這可怎麼辦呢。”兩人絞盡腦汁也想不出增加忘憂香靈氣的辦法來,文清十分不安。

沫儿也犯了愁,無意識地將整顆杏仁丟進嘴巴里,再瞄准前面的梧桐樹,遠遠地將瓠子吐到樹干上。

文清念念有詞,重新將聞香榭里的奇花異草理了一遍,希望能找到合用的原料。

兩人正頂著腦袋苦想,只聽外面一個尖細的聲音叫道:“請問婉娘在家嗎?”

沫儿一縮腦袋,低聲道:“壞了!公蠣來取香粉了!”

文清起身道:“先開門吧?”

沫儿緊張地跟在后面,交代道:“就說還差兩天,反正婉娘也不在家。”

兩人開了門,迎了公蠣進來。公蠣眼珠黑亮,昂首挺胸,十分精神。

文清施禮道:“公蠣先生,婉娘今日不在,你先請到中堂飲茶。”

沫儿恭維道:“今日龍抬頭的好日子,公蠣先生真是意氣風發!”

公蠣上下打量了下自己,又得意又有些不好意思,扭捏道:“你也發現了?”壓低聲音喜滋滋道:“我今日做的活計被掌櫃的誇獎了。”

沫儿誇張地“哇”了一聲。文清卻很高興地祝賀他:“公蠣先生這麼聰明,得到誇獎是一定的。”

公蠣滿面紅光,喜不自勝,從腰間取出一個玉鍛荷包,小心翼翼地捧給文清和沫儿看:“我繡的。怎麼樣?”一臉期望地等著他倆誇獎呢。

沫儿自己少年老成,一看公蠣的樣子,不由得鄙視,心想真幼稚。文清忠厚,自然不忍拂了公蠣的意,忙接過荷包,細細欣賞了一番。

這個荷包用銀絲玉鍛為底料,兩面分別繡了魚戲蓮葉圖,翠綠的荷葉,含苞待放的粉紅荷花,嬉戲的金色鯉魚,圖案精美,針腳細密,看樣子下了一番工夫。

可惜文清嘴笨,只真誠地贊了句:“真好看!”就再也想不出其他的贊美之詞了,公蠣不由得有些失望。沫儿還在想如何應付忘憂香之事,直到看到文清一個勁儿地打眼色,才裝模作樣地歪頭看了一會儿,伸出大拇指道:“公蠣先生真棒!怪不得婉娘說公蠣先生心靈手巧,這去永祥稠庄才几天工夫,針線就做得如此好了!您什麼時候開自己的綢緞庄?”

公蠣咧著嘴呵呵呵地笑,小心地將荷包接過來,道:“綢緞庄還早呢。這個荷包,我正要送給……”

沫儿往嘴巴里丟了一顆豆子,道:“送給婉娘的嗎?婉娘今天不在家。”

公蠣的小臉瞬間通紅,扭捏道:“不是。這個,我送個小公主可好?”

沫儿心想,送個荷包難道還要征求下婉娘的意見?便懶得理他了。文清連忙道:“不錯不錯,小公主一定喜歡。”又忙拿了炒豆子給公蠣吃。

公蠣看沫儿臉色不好,以為惦記著這個荷包,賠笑道:“沫儿要是喜歡荷包,我下次再做個更精心的。如何?”

沫儿皺了一下眉頭,硬邦邦道:“謝謝公蠣先生,我不要。”

公蠣的眼珠子滴溜溜亂轉起來,心里暗自尋思,哪里做得不對得罪了沫儿。文清打圓場道:“沫儿和您開玩笑呢。公蠣先生,您要的忘憂香還差一點工序,要等婉娘回來才能取。”

公蠣吸著嘴唇,慌忙道:“我不是來取香粉,是給定金來了。”說著猛吸了一口氣,從胸口掏出一個橢圓形的珠子,在手心握了片刻,似乎有些不舍,羞愧道:“我只有這個了。”

沫儿和文清的目光都被這個橢圓珠子吸引了。這顆珠子呈黑褐色,有拇指大小,表面光潔,微微有些光暈,像是洛河灘的鵝卵石。沫儿好奇道:“這是什麼?”

公蠣揉揉鼻子,羞澀道:“這個是……我自己的。婉娘一見就知道。我知道聞香榭的香粉很貴……可只有這個了。煩請告訴婉娘,等將來找到其他珍寶再來拜謝。”

送走了公蠣,沫儿握著珠子不住傻笑,任由其中的精氣氣波動——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沒想到公蠣雪中送炭來了,早知道這樣,就應不吝贊美之詞,多誇公蠣一會儿。

沫儿喜道:“文清,我覺得這個應該是內丹。”並摩拳擦掌,立時就想動手研磨。文清卻很小心,遲疑道:“不知道,不過看樣子,公蠣寶貝得很。還是等婉娘回來再說,若是貿然研磨了,出了差池也晚了。”沫儿一聽在理,只好作罷。

※※※

婉娘一直到天擦黑才回來,看了公蠣送來的橢圓珠子,玩味良久,嘆道:“這公蠣,也是個痴人。”然后握著自己腰間的羊脂雙蝶玉佩,默默不語。

羊脂雙蝶佩,是做龍涎香時柳中平送的,自從上次柳中平離開黯然洛陽之后,婉娘便一直佩戴著。沫儿猜不透,她到底是在想念柳中平還是為了紀念什麼。

沫儿看著婉娘沉思的樣子,眼神深邃,無喜無悲,和黃三對著海陵香木的樣子几乎一模一樣,不禁擔心起來。文清也注意到了,兩人交換了一下眼神。

婉娘回過神來,見沫儿和文清都不錯眼珠地盯著她手里的雙蝶佩,莞爾一笑道:“胡猜什麼呢?”

沫儿一看到婉娘笑了,便放下了心,嬉皮笑臉地湊上去道:“公蠣送來的是不是內丹?”

婉娘點點頭。

文清突然問道:“婉娘,胡十一給的小石子……”

婉娘隨意道:“一樣的東西。”

沫儿瞠目結舌道:“怎麼世間沒寶物了嗎,如今做香粉都需要用內丹來換了。”當日胡十一第一次來,沫儿已經感覺到不對勁,卻不敢妄加論斷,原來胡十一和公蠣一樣的人物。

文清擔憂道:“胡十一和公蠣都拿了內丹來換香粉,會不會影響他們的生活?”

沫儿有時很是佩服文清的心態。不管是凡人,還是非人,在他眼里都是一樣的,從不會因此而差別對待。這一點沫儿就差得遠了。雖然可以解釋為沫儿能看到異物所以會覺得恐懼,但沫儿不得不承認,自己太過敏銳和尖刻,缺乏文清的忠厚。

婉娘正眯著眼睛對著燈光觀看珠子,聽了文清的話,道:“看做什麼事。若是如同尋常人家一樣生活,自然不受任何影響。”接著又自言自語道:“公蠣這小子果然不行,瞧這珠子的純度,太一般了。”

沫儿一把搶過來,道:“你嫌不好,正好給我用來做忘憂香。”

婉娘也不在意,悠然道:“隨便你。不過要是公蠣因此有個不好,你可不要找我。”

文清霎時警覺,拉住沫儿道:“會有什麼不好?”

婉娘搖頭晃腦道:“這哪能說得准?”

沫儿強嘴道:“呸,你就是不想讓我用罷了。”婉娘嗑著瓜子,笑眯眯道:“忘憂香的約定已經過了十天了,你們倆放棄了是吧?烤全羊不用想了。”

沫儿不理她,拿了珠子在手里拋上拋下。文清取了忘憂香的半成品來,學著婉娘,用一支玉簪緩緩攪動,並不時挑出一些在鼻子下嗅嗅。婉娘悠閑地看著他們折騰,笑而不語。

沫儿嘴雖硬,心里也犯了嘀咕。雖然不知道內丹對修行者具体有什麼作用,但它是精氣凝結,公蠣和胡十一肯將內丹獻出,也是狠下了一番決心的。如今貿然用了它,自己和文清也不過是得了一頓烤全羊而已,公蠣若是因此折回原形或者出現意外,怎麼辦?

而且,胡十一送來的那個內丹,婉娘都一直存著沒讓用,如今公蠣這個,怎麼能隨便糟蹋了呢。沫儿嘆了口氣,看向文清。

文清顯然已經拿定主意了,拿過珠子,鄭重道:“沫儿,我們還是再想辦法。”

時間不多了,說不定明日胡十一就來取香粉了。沫儿無可奈何,將嘴巴撅得老高,喪氣道:“喂,你還是快告訴我們怎麼做吧——認輸了。”

婉娘半是失望半是嘲笑道:“就知道你們會認輸。好啦,替我省下一頓烤全羊了。”

正說著,黃三回來了。文清和沫儿連忙去幫忙卸貨,將各種香料分類擺好。這次購進的種類並不多,除了少量依蘭、茉莉、紅藍花等尋常花草,還有檀香、沉香、麝香等一些名貴香料,很快便整理完畢。

沫儿從馬車角落里摸出一個碗口大的桃形銅制熏爐,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做工甚是精細,不過卻是舊的。沫儿見這桃子栩栩如生,小口大肚,用來儲錢最好,便乞求道:“三哥,這個桃子送給我吧。”

黃三打了個手勢,意思是有其他用。沫儿抱著熏爐跳下馬車,打開上面的小蓋子猛一頓嗅,叫道:“好香!好香!”

文清吸著鼻子道:“好像是檀香的味儿。想來是有錢人家用的。”

沫儿心頭一動,愣愣道:“檀香……還有其他西域香料……”猛然跳起來大叫道:“我想到了!”拉起文清抱著熏爐闖進中堂,喜笑顏開道:“婉娘婉娘,我們繼續和你打賭!烤全羊,不許賴賬!”

婉娘笑眯眯抬起頭來,好奇道:“找到辦法了?說來聽聽。”

沫儿激動得語無倫次:“赤菌,金蛇!”這下連文清也明白了。當日靜域寺圓通方丈房間里就放了這麼個熏爐,他利用赤金王菌吸引金蛇,以檀香和西域香料抑制金蛇活動,最終以金蛇殺死楊沙懷香二人。金蛇為地精所化,靈氣最足,若是能捉到金蛇,忘憂香的靈氣自然就有了。

圓通的赤金王菌就在聞香榭,文清和沫儿一直沒想到,是因為忘憂香里本身已經添加了赤菌膏子,每每列舉時都毫不猶豫地將其排除在外。

婉娘莞爾一笑。但變臉比變天還快,沫儿文清正得意呢,婉娘板著臉用力地給了每人一個爆栗子,訓斥道:“晚了!要是這款香粉等著救命,還來得及嗎?”

沫儿齜牙咧嘴摸著腦袋,嘟囔道:“這不不是救命麼。”

文清低眉順眼道:“婉娘教訓的是。”

婉娘叉著腰足足數落了他們倆一炷香工夫,從兩人十個月前忘了將花瓣翻曬到前天打翻了一盒胭脂,大有兩人不承認自己不學無术、投機取巧、懶惰成性、笨手笨腳就不罷休之勢,直到黃三叫大家吃飯,訓話才算告一段落。

沫儿看著婉娘一搖一擺哼著小曲儿去了廚房,疑惑道:“罵了這麼久還不累?”

文清羞愧道:“都怪我們不好好學。”

沫儿鼻子哼了一聲,鄙視道:“天下女人一樣啰唆。一點小事就能將八万年前的陳谷子爛芝麻翻出來講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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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
發表於 2018-7-9 10:36:52 |只看該作者
〔九〕

胡十一拿著鐮刀,將已經晾好的竹條劈成薄薄的竹篾儿,一個心不在焉,鋒利的竹篾儿一彈,將食指划破了。

看著手指流血不止,胡十一胡亂用泥土抹了一把,嘆了口氣,將鐮刀丟在一邊,也不顧地面陰涼,仰面躺了下去。已近中午,今天原定要完成的竹編一個也沒做好。心里煩躁,做什麼都沒心思,面前晃悠的都是小朵的身影。

這兩天,張富貴每天都提著東西出入小朵家,胡十一几次看到小朵爹熱情地送至門口,甚至小朵也半推半就地送過兩次,自己卻只有遠遠地看著。

昨天傍晚,小朵終于找到機會出來,可是兩人說了不到五句話,胡十一酸溜溜的語言又惹得小朵落了淚。

胡十一心里很不舒服。小朵不肯跟她爹說,又不肯讓胡十一找媒婆提親,對張富貴的態度也不明確。兩人好不容易見了面,只要胡十一一提起這個事情,她就不高興,要麼發脾氣,要麼流淚,這几次見面都是不歡而散。胡十一想不明白,這明明是最重要的,怎麼就不能提起了?

小朵似乎變了。這個念頭一冒出來,胡十一嚇了一跳,連忙强制自己想其他事情。可是越不讓想就越懷疑,越懷疑就越往這里想。難道小朵被張富貴打動了?

胡十一突然覺得疲憊至極。

※※※

此時,小朵正坐在院子里做針線,臉色陰沉得如要下雨前的天空。

如今爹看得緊,每見一面都要花盡心思找機會,可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見面竟然成了壓力,兩人再沒了以前的默契和輕松,一見面就吵,每句話都要思索再三才能出口。胡哥每次都疑神疑鬼的,小朵知道他心里對張富貴的醋意。自己是懦弱了點,不敢明目張膽地和爹爹講,可是胡哥怎麼就不理解自己的難處呢?

小朵突然覺得很茫然。如今的堅持,到底是對還是錯?

小朵放下針線,拿出胡十一送她的香粉,用指甲挑了一點輕輕揉在臉頰上。真好,香滑細膩,不粘不滯,如山中雨后初晴的天空般悠遠清新,呼吸瞬間舒暢了起來。如果沒有張富貴和胡十一,該有多好啊。小朵甩了甩頭,深深呼吸,托腮凝望著遠處山腰的一抹綠色,心情似乎輕松了些。

小朵娘悄無聲息地走過來,在女儿身邊坐下,拿起針線縫了起來。小朵收回目光,低聲道:“娘。”

小朵娘愛憐地看著小朵光潔的臉,道:“想什麼呢?”

小朵臉儿一紅,拿起一只沒做好的鞋底,“沒想什麼。”

小朵娘嘆了口氣,道:“小朵,趁這几天你爹忙著和張公子倒騰生意,你也冷靜下來好好想想,到底自己心里怎麼想。”

小朵偷偷看了娘一眼,垂下頭不做聲。小朵娘細心地將小朵耳邊垂下的一縷頭發抿在耳后,輕聲細語道:“你爹雖然固執了點,有時候還有點……那個,但這個事,我也覺得他說得在理。你要是不喜歡張富貴,我們可以再物色,但是胡十一,你還是再想想。”

小朵低聲道:“胡哥他……人很好的。”

小朵娘長嘆道:“我知道。他人很好。但不是兩個好人在一起就能幸福。”

小朵的眼睛一下子黯淡了。娘摩挲著小朵的頭發,道:“唉,我也不多說了,你自己想清楚。將來過日子,柴米油鹽,孩子鍋台,日子長著呢。”

小朵咬著手指,悶著頭一聲不響。

※※※

二月二晚,經婉娘指點,文清和沫儿以赤金王菌為誘餌,在正對著皇宮的洛水南岸整整守了一夜,春寒料峭,兩人凍得手腳麻木,才捉到一條一尺來長的金蛇。

沫儿嘴上連呼不值,心里卻喜滋滋的。畢竟這次自己主導制香,和平時按部就班做事大為不同,兩人頗有些成就感。

第二天,婉娘將喂飽后的金蛇與白檀一起放在熏爐中,下面用微火熏炙,金蛇受熱鑽入白檀,再將白檀取出以强光照之。金蛇怕光,便會散去身上靈氣,自身縮小至蚯蚓大小,然后將金蛇放了,將融入靈氣的白檀研碎烤炙,取最細的粉末加入半成品膏子中,攪拌均勻。這一烤一磨,足足用了一整天的工夫,忘憂香終于做好。

原本無味的忘憂香散發出淡淡的香味,一剎那,天地澄澈,万物清明,所有煩悶愁苦似乎都隨著陣陣幽香消失得無影無蹤。婉娘凝視著忘憂香,若有所思,低聲嘆道:“忘憂香,但願世上無憂愁。”文清一副沉醉的樣子,痴痴道:“果然有奇效。”沫儿卻舔了舔嘴唇,喃喃道:“烤全羊不吃也無所謂了。”

※※※

吃過晚飯,沫儿早早就打起了哈欠。昨晚在洛河邊凍得夠嗆,今天又忙了一整天,便胡亂倒了些熱水洗臉,叫著要去睡了。

還沒走上樓,就聽見有人敲門。文清去開門,沫儿不情願地去斟了茶,一抬頭,見小公主臉色陰沉地站在院中,婉娘正往中堂里讓。

小公主抬眼看了看婉娘,冷然道:“不進去了,我說几句話就走。”一個多月沒見,小公主更加消瘦,眉眼之間沉穩了許多。

婉娘笑盈盈道:“小公主既然來來,不如喝杯茶再走。”

小公主躊躇了片刻,道:“謝謝你救了寶儿。”

婉娘莞爾笑道:“小公主可是專程來答謝我了?不用客氣,還是用小公主送來的材料治好的呢。所以也算小公主的一份功勞。”

小公主眼睛一閃,低頭道:“那就好。”

沫儿看著小公主像變了個人一般,不由得驚奇地盯著她看。小公主感受到他的目光,瞥了一眼,卻沒有發火。沫儿連忙將眼光收回,低眉順眼地將茶水端了上來小公主沒接,咬著嘴唇愣了一會儿,道:“公蠣說,他用內丹換了一款……”話音未落,大門哐當一聲打開,公蠣氣喘吁吁地闖了進來,語無倫次道:“小公主……婉娘……對不起,沒敲門就亂闖……小公主……”

小公主一見公蠣,臉現怒色,喝道:“你不好好做你的小伙計,又來跟著我做什麼?”

公蠣的一雙小眼睛不住地眨,一邊誠惶誠恐地給婉娘行禮,一邊扭頭解釋:“沒有,我是正好碰上……”一邊偷眼看文清和沫儿的表情。

小公主一頓腳,喝道:“回去!不要讓我看到你!”

公蠣吸著嘴唇,不知所措地左右四顧。婉娘連忙出來打圓場,道:“別站在院子中啊,有什麼事到屋里說去。”

公蠣看著小公主的臉色,雙腳不住移動,卻不敢跨出半步。

小公主嘴巴撅得老高,賭氣道:“不去,就在這里說。”

婉娘無法,只好道:“請講。”

小公主狠狠地看了一眼公蠣,硬邦邦道:“婉娘,請把公蠣的內丹還給他。”

婉娘笑道:“原來是這個呀……”笑盈盈看向公蠣。

公蠣緊張道:“小公主,你,你……”

小公主冷冷道:“誰讓你自作主張,幫我定香粉的?我不要。”

公蠣的表情又像哭又像笑,眉毛眼睛都擠到了一起:“我……那個忘憂香……”

小公主的目光無意識地落在前面一個椅子上,公蠣一見,飛快跑過去將椅子搬了過來,放在她身后。文清在一旁甚是不好意思,連忙又搬了兩個椅子出來。

小公主毫不客氣地坐了,以不容置疑的口氣道:“請把公蠣的內丹退給他,我拿千年雪蓮來換,明晚送來。”

婉娘一聽到千年雪蓮,頓時眉開眼笑,連聲道:“沒問題!沒問題!”伸手從荷包中拿出橢圓珠子遞給小公主。

小公主卻沒接。婉娘轉而遞給公蠣,公蠣一雙小眼眨巴著,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婉娘不由分說將珠子塞進公蠣手里,又差沫儿將做好的忘憂香取一瓶來,道:“忘憂香既然已經做了,小公主就收下吧,不要辜負了公蠣的一片心。”說著朝公蠣一擠眼睛。

公蠣自覺對婉娘一往情深,唯恐婉娘誤會,欲要解釋,又不知說什麼好,只有尷尬地笑。小公主遲疑了一下,隨隨便便接過來,淡淡道:“謝了。告辭。”

婉娘笑眯眯道:“小公主好歹也打開看看,查驗下我聞香榭的東西怎麼樣。”公蠣也一臉期盼地望著小公主。

小公主顯然不想駁婉娘的面子,勉强打開瓶塞一嗅,突然一愣,然后又使勁嗅了几次,大顆的淚珠順著臉頰滾落下來。

※※※

婉娘神定氣閑地在一旁喝著茶,猶如沒看到一般。公蠣傻了眼,想問問婉娘這個忘憂香怎麼名不副實,又不敢問,手里拿著一條絹子,緊張地繞著小公主走來走去。

小公主淚眼蒙眬地抬起頭,看看文清沫儿等人探詢的目光,頓時有些不好意思,一把扯過公蠣手中的絹子抹了眼淚,悶聲悶氣道:“我走了。”

公蠣賠笑道:“小公主,這款忘憂香……”

小公主站起來,直通通對婉娘道:“謝謝你的香粉,很好用。”

婉娘笑道:“謝什麼,我做生意而已。”

小公主回過頭,聲色俱厲道:“公蠣,你還不趕緊回稠庄?你給我做的荷包呢?”

公蠣一愣,慌不迭地從懷里取出荷包,小心翼翼地捧過去,受寵若驚道:“這儿呢。”眼底都是笑意。

小公主拿過來掃了一眼,皺眉道:“繡的這是什麼呀,針腳歪斜,繡線也差。”公蠣陪笑道:“是,是,下次一定繡個好的。”偷偷看看婉娘,唯恐婉娘吃醋。

婉娘送走兩人,見沫儿還伸著脖子看,笑道:“還看什麼?”

沫儿撓撓頭,咧嘴道:“小呆蛇不是一直喜歡你嗎?”

婉娘嫣然道:“當然。”

沫儿撇嘴道:“臭美,我看如今不是了。”

婉娘笑得更加燦爛,道:“小屁孩,你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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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7-9 10:37:09 |只看該作者
〔十〕

胡十一第二天來取了忘憂香。沫儿很想問問他和小朵怎麼樣了,但見他胡須拉碴形容憔悴,恐多嘴多舌地招人煩,便沒有過問。

傍晚時分,小公主果然差人送來個笨重的圓角四方木盒。盒子三尺見方,也不知什麼東西制成的,沉得要死,沫儿和文清兩個人抬都抬不動。婉娘也不打開看里面的東西,只管撫摸著木盒喜笑顏開,兩眼爍爍發光。

這盒子色澤烏黑,花紋古朴典雅,渾然天成,各個截面柔滑細膩,散發出一股淡淡的香味,看起來與紫檀有些像,但比紫檀更重、更密實。沫儿見婉娘眼冒綠光的樣子,嘲笑道:“瞧你,就像山里找到食物的大灰狼。”

婉娘毫不在意,喜滋滋道:“買個芝麻送個西瓜,這場生意可賺大啦!看看這是什麼?”

文清敲敲木盒,茫然道:“里面不是千年雪蓮嗎?”

婉娘的兩眼笑得眯成了一條縫:“哈哈,跟這個相比,千年雪蓮也不算什麼了!這是烏木,這麼齊整的一塊,著實少見。”

沫儿依稀記得閑情閣里的烏木草堂,似乎常見得很,哂道:“烏木有什麼值得高興的?”

婉娘得意道:“你懂什麼,市面上那些所謂的烏木,不過是顏色深些的雜木罷了,這塊可是真正的陰沉木。”

陰沉木系遠古時期沉入江河的古樹碳化而成,胡人稱之為“東方神木”,數量稀少,性寒異常。用來做器具,可保持所盛之物不腐不壞;用來做雕刻,可鎮宅辟邪,作為傳家之寶,由是極為珍貴,民間有“縱有珠寶一箱,不如烏木一方”的諺語。

沫儿不由得睜大了眼,將臉貼上去,叫道:“真的?我來試試。”一股冰冷的寒氣從木盒沁出,伴隨著一股奇異的香味,讓人心神安寧,四肢舒泰。

沫儿閉上眼睛,懶洋洋道:“我就趴在這里睡一覺好了。”

婉娘俯身在他耳邊淺笑道:“陰沉木可是做棺材最好的材料呢。便是活人躺進去,都能夠不吃不喝,沉睡多年而容顏不變,不腐不朽。你要不要試試?”沫儿頓時頭皮發乍,遠遠跳開。

婉娘哈哈大笑,打開了盒子。

沫儿一直以為雪蓮一定是白色的,沒想到卻是翠綠色,粗粗一看,還以為是一顆卷心菜呢。這朵長在千年寒冰上的雪蓮,花瓣瑩潤如玉,外圍碧綠,內里鵝黃,圍著中間綺麗的紫色花序,花朵表面的細長絨毛根根可見,氣味芳香綿長,猶如剛從雪山上采摘下來一般,絲毫無枯萎之像。

※※※

婉娘收了烏木雪蓮不提。一連過了多日,胡十一之事逐漸淡忘。春意漸濃,來求紫粉、桃面粉、薔薇粉、茉莉粉的人絡繹不絕,聞香榭里忙得不可開交。

這日吃過午飯,婉娘見天氣晴好,道:“聽說城外早桃已經開花,我們去采些新鮮的花瓣,做桃汁膏子。”

文清和沫儿悶在家里已經多日,聽了此話頓時歡呼雀躍,慌忙去套了車,興衝衝地出了上東門。

如今剛開春,路邊的樹木還是枯瘦模樣,在微冷的風中輕輕搖擺。桐樹的枝頭已經結滿花骨朵,但被墨綠的花蒂儿緊緊地包著,未透出一絲粉色,仿佛春天也被花蒂儿包住了;楊樹倒吐出些鵝黃的嫩芽來,可惜葉子太小,顏色也太淡,不經意地遠望時,還可看到一絲春意,當你仔細看時卻沒有了,頗有些“草色遙看近卻無”的意味;田里的麥苗尚不過膝,一畦連著一畦,像地氈一般齊整,碧綠碧綠的,頗為養眼。

沫儿本來以為要到洛水南岸,婉娘卻指揮著文清往南走,在邙山腳山下寄存了馬車,順著一條山道一路向上。

這里風景倒是不錯,一叢叢的迎春花開得燦爛,耀眼的黃色成串儿綻放,仿佛整個山坡的靚麗色彩都被吸收到這里,讓人眼前一亮,可是卻沒有一株桃樹。沫儿和文清沿著山路追打了一會儿,氣喘吁吁道:“去哪里呢?”

婉娘折了一枝迎春花嗅著,悠然道:“我們先去拜訪一位故人。”說著拿出一瓶香粉,在兩人眉心一點,一股幽香扑面而來,沫儿打了個噴嚏,叫道:“忘憂香?”又認真分辨了一下,道:“不太一樣。”

婉娘眼現贊許之色,點頭道:“上次剩下的一點,我添加了龍鱗。”

正說著,路邊出現一條羊腸小道,兩邊滿是濃密的老樹。婉娘扭身拐了進去,兩人連忙跟上。

穿過樹林,走了約一里左右,前面出現一片濃密的竹林。地下軟綿綿的,滿是枯黃的落葉,但周圍的竹竿儿碧綠,看樣子,天氣再暖几日,竹子便要發新芽了。

穿過竹林,前方豁然開朗,一彎山溪在此地形成一個小小的水塘,旁邊的平地上有一間精致的小屋。溪水清澈見底,几尾小魚儿悠閑地游來游去,見有人來,驚慌地在小塘子里竄來竄去。

沫儿一聲歡呼,扁起衣袖便要去捉溪里的小魚,被婉娘一把拉住:“還有正事儿呢!”

沫儿東張西望,見小屋前面的空地上散落著一些竹屑,山牆后面堆著大堆的竹竿,牆壁上還掛著許多蓖好的竹條儿,疑惑道:“你來找他做什麼?”

文清走到小屋前,正要敲門,婉娘一把推開,大搖大擺走了進去。屋子不大,但收拾的極為清潔,竹桌、竹凳,竹籃、竹簸箕等,右側一個粗布簾子,后面擺了一張竹床。

文清緊張道:“主人不在,我們擅自闖進來,不好吧?”

婉娘擺手叫沫儿過來,笑嘻嘻道:“你來看看,有什麼不同?”

沫儿隨便四處看了一眼,道:“沒什麼不同。”自己取下對面牆上掛著的一個精致的小竹籃玩了一會儿,贊道:“胡十一的手藝真好。”

文清愣過神來,恍然道:“原來這是胡先生的家。”

沫儿見房間里沒什麼好玩的,就想出去繼續捉魚儿。一轉身,突然覺得背后一陣冷風,回頭一看,婉娘撩起布簾,走進最里面的角落,將靠牆角豎放著的一個直徑三尺的竹編大籮翻了過來。

大籮下面,是一個黑漆漆的洞口。

※※※

胡十一雙手捧著忘憂香,斜靠著一塊大石發呆。連續几天,胡十一都偷偷地在小朵家門口的大柳樹旁邊擺放了竹條,意思是老地點見面。可是已經過去五天,小朵一次也沒來。

這里位于小朵家和胡十一家之間,地勢略高,離小路不遠處有兩塊大石,后面是一塊扁平的石塊,用來約會既隱蔽又方便。稍微踮起腳,便可以看到小朵家門口的情形,可使小朵在她爹發現之前及時離開。

胡十一伸長了脖子張望。一大早等到現在,几次看到小朵出現在院落中,卻沒有如他想象的那樣,裝作打水急匆匆地走出來。

胡十一几乎絕望,頹喪順著石壁滑下去,癱坐在地上,將臉埋進雙手中。陽光雖然明媚,胡十一卻感覺不到一絲儿熱氣,冰冷的石壁猶如寒冰砌成的一般,讓人忍不住發抖。

看來今天小朵也不會來了,自己傾其所有定制的忘憂香,竟然白費了。胡十一抖著雙手,打開玉瓶,閉著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耳邊只聽見一陣銀鈴般的笑聲,胡十一猛地睜開眼睛,驚喜道:“小朵,你來了!”

小朵俏生生地站在胡十一身邊,翠綠的春季薄襖映襯著圓潤如玉的臉儿,如春日早開的桃花。胡十一激動道:“我以為你生氣了,再也不理我了呢。”

小朵滿臉嬌羞,低頭笑道:“怎麼會?這几日忙呢。”粉紅色的上唇微微嘟起,顯得極為可愛。

胡十一意亂情迷,一把將小朵攬進懷中,朝她粉嫩的小臉上一吻。但瞬間發現不妥,定睛一看,懷中的小朵不知何時成了鶴發雞皮、形容枯槁的老嫗……

胡十一猛然打了個寒戰,揉揉眼睛站了起來。小朵沒來,手中的忘憂香仍然發出脈脈的香味。欲要起身離開,又万分不舍,在附近來回徘徊。

※※※

小朵在房間里,斜靠著被子發呆。明亮的陽光穿過窗欞,帶著春日的慵懶和泥土解凍的新鮮氣息,在小朵的臉上灑下點點跳躍的光斑。

門前的竹枝儿,小朵昨晚就已經看到,卻一直沒去找機會出去。上一次見面的情形還歷歷在目,因為張富貴,兩人又吵了架,胡十一送的忘憂香小朵也沒要,徑直跑回了家。如今似乎形成了一種習慣:質問,解釋,吵架,和好,然后再見面,再吵架……為什麼如今與胡十一在一起這麼累呢?

經過上次大鬧,加上娘在中間的說和,張富貴已經好多天沒來,小朵爹對她的看管放松了些,對她與胡十一的交往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只是不許她出門超過一炷香工夫。可是小朵反倒覺得,自己有必要想一想到底與胡十一合不合適。

小朵娘端了一碗熱水進來,看著小朵心事重重的樣子,掩飾住心頭的擔憂,故作輕松道:“天氣這麼好,出去走走吧。”

小朵悶悶道:“還有几只鞋底沒壓呢,不去了。”

小朵娘放下碗,几次欲言又止,小朵心下不忍,低聲道:“娘!……你放心。”小朵娘慈愛撫撫她的秀發,輕手輕腳地出去了。

小朵深吸了一口氣,起身整理下衣服,胡亂對著鏡子抿了一下鬢角,抓起床頭放的那瓶脂粉,毅然地出了門。

※※※

胡十一看著小朵,心中有千言万語,卻一句也說不上來。小朵低著頭,默默無言。

胡十一干咳了一聲,道:“小朵,上次是我不好。我不該疑神疑鬼……”

小朵打斷他的話,低聲道:“胡哥,我想過了,你是好人,可是我們不合適。”將手里的香粉塞給胡十一,顫聲道:“對不起。”扭過了身,給胡十一一個背部。

胡十一的雙眼霎時迷離,渾身顫抖,叫道:“小朵,求求你,不要離開我……”手中的忘憂香哐當地掉下去摔了個粉碎,泛著金色的膏体扁扁地在地上成了一攤。

大顆大顆的淚珠儿順著小朵的臉頰流下來。但胡十一看得出來,小朵雖然傷心,眼神卻異常堅定。

胡十一耳邊嗡嗡作響,已經聽不見小朵的解釋,也看不到小朵驚懼的眼神,只覺得滿腔恨意,所有壓抑的情緒瞬間爆發,如同瘋了一般往大石上摔打,悲憤地狂叫:“為什麼?為什麼?我這麼愛你,你為什麼要離開我?”

不知過了多久,胡十一才平靜下來,癱坐在地上,看了看鮮血淋漓的手背關節,勉强擠出一絲笑容道:“小朵,對不起,又嚇到你了。”

小朵斜靠在旁邊的山石上一動不動,左手指甲外翻,一根手指的關節已經紅腫變形。

胡十一一個激靈,扳過小朵的肩膀,叫道:“小朵,你怎麼啦?”

小朵軟綿綿地倒在他的懷里,雙眼微睜,氣息全無,兩道長長的血道子從她的鬢角一直流到下巴,而她細長的脖子里,烏青的手印觸目驚心。

小朵死了,被自己殺死了。這只是個意外,但又似乎是命中注定的。胡十一大腦卻一片空白,心痛得几乎麻木,伸出雙手放在眼前,茫然地看著,任由血滴落在地上。

婉娘說的對,以自己的小小功力,愛上常人只會害人害己。這几年來,自己竭力學著常人那樣生活,不使用一點靈力,甚至故意舍了內丹,為小朵換取一款忘憂香,希望能夠除去周身的妖氣,能夠保小朵平安,誰知道……結果卻是這樣。

胡十一輕輕地合上她的雙眼,又細心地將她臉上的血跡擦干淨,看著她沉睡一般的小臉,柔聲道:“小朵,我錯啦。我知道這次你再也不會原諒我了……可是我是真的想讓你幸福的……”

忘憂香的香味仍然在身邊縈繞,胡十一喃喃道:“原來所謂忘憂,不過是及時放手罷了。”抱起小朵,將臉貼在她的小臉上,歉然道:“小朵,我來陪你。”踉踉蹌蹌地走到林間深壑旁,毫不猶豫地縱身跳了下去。

※※※

“咣”一聲響,后腦勺重重地碰在了石壁上,磕得生疼,胡十一一愣神,卻見自己仍站在老地方,小朵站在面前正關切地盯著他。忘憂香歪歪地跌在腳面上,並未摔碎。

胡十一呵呵傻笑,一把抓住小朵的手,激動得語無倫次:“小朵,你沒事,真好。”

小朵慌忙抽出手,低下了頭道:“胡哥,我知道,你對我很好,可是……”

胡十一放眼四周,天地清明,万物祥和,遠處踏青游玩的人儿三三兩兩,隱隱傳來歡聲笑語,不由得長出了一口氣,沉聲道:“我今天來,是和你告別的。”

小朵一愣,局促道:“你……要去哪里嗎?”

胡十一沉默了片刻,道:“我一直沒告訴你,我其實早有婚約,是一個遠方親戚之女。是我對不住你。”

小朵的眼淚又下來了,卻不知是泛酸還是解脫。

胡十一拾起地上的忘憂香,用衣袖擦干淨,遞給她,道:“我秋后便要成親。這款香粉很是不錯,你留著用吧,就當是做個紀念。”說罷轉身就走。

小朵覺得胡十一今天像變了個人一般,呆了片刻,追上去叫道:“胡哥……”

胡十一煩躁地擺擺手,回頭皺眉道:“做什麼?”小朵看到他的表情,想要說的話戛然而止,胡十一微微一笑,道:“張富貴人還是不錯的。”大踏步走了,留下小朵一個人呆愣愣站在原地。

小朵緊握著忘憂香,茫然地看著胡十一堅毅的背影,心里空落落的,很難過,但又有一種如釋重負的輕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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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7-9 10:37:21 |只看該作者
〔十一〕

胡十一健步如飛,直到拐進前面路口,才忍不住回頭張望。小朵已經回家,那些熟悉的地方靜靜地呈現胡十一面前。胡十一默然佇立半晌,快步走進了小竹林。

寂靜的小木屋一切照舊。胡十一跪在塘邊,也不管塘水冰冷,捧起來澆在自己的頭上,然后深吸了一口氣,徑直走進屋內,將角落的大籮一把掀開,跳進洞里窸窸窣窣片刻,竟然馱了一個人出來:身量瘦長,長臉細眼,一身俗氣的團福字長袍,卻是張富貴。

窗外嘩啦一聲,胡十一警惕地支起耳朵,卻再無動靜,估計是小松鼠。

胡十一將張富貴放在一張比較寬點的竹椅上,去將大籮重新放好。剛起身走開,張富貴突然翻了一個身,翻滾著跌落下來,把胡十一嚇了一跳,卻見張富貴砸吧砸吧嘴巴,露出一臉討好的笑容,喃喃道:“小朵,小朵。”涎水順著嘴角滴落,看樣子不是昏迷,而是睡著了。

胡十一聽見張富貴叫小朵,不由得悵然若失,盯著他發了一會儿呆,頓了頓腳,閉眼運了一會儿氣,猛然對著他的臉一吹。

張富貴齜牙咧嘴地伸了個懶腰,慢悠悠地睜開了眼睛,四處望了望,一骨碌爬起來,叫道:“啊呀呀,胡哥,太不好意思了,怎麼在你這里睡著了呢?”

胡十一稍一遲疑,慌忙將他扶起來道:“咳,你怎麼滾到地上去了,我正說要將你扶進屋里去睡呢。”

張富貴使勁揉了揉眼,小心地彈淨身上的塵土,捶著腰部皺眉道:“這几天可能跑累了。我……睡了好久了?”心里尋思,自己來買籃子是下午,看如今外面艷陽當空,難道竟然在這里睡到了第二日?不由得更加羞愧。

胡十一避而不答,從牆上取下一個精致的小籃子,遞給張富貴道:“這個怎麼樣?”

張富貴的眼睛笑成了一條縫,拿著籃子翻來覆去地看了一番,嘖嘖道:“真漂亮!”在懷里摸出十几文錢遞了過來。

胡十一一甩袖子,變色道:“你這是做什麼!一個小籃子罷了。”

張富貴大喜,伸出大拇指諂媚道:“胡哥義氣!那我就不打擾了;好多生意呢。先告辭了。”

胡十一微微一笑,將他送至門外池塘邊。張富貴喜滋滋地挎著籃子,一邊擺手一邊嘮嘮叨叨道:“呵呵,小朵肯定喜歡。”

胡十一心里說不出是什麼滋味,僵直地看著張富貴走遠,正在愣神,只聽后面嚶嚀一聲輕笑,道:“想明白了?”

婉娘咬著手絹儿,裊裊娉婷地站在他身后,正望著他笑。胡十一臉上一紅,羞赧道:“婉娘怎麼突然光臨寒舍?”

婉娘朝窗戶那邊的竹堆道:“出來吧。”竹子嘩啦啦滾了一地,文清和沫儿鑽了出來。

兩人看到胡十一,連忙行禮。胡十一躬身道:“請屋里飲茶。”

婉娘笑嘻嘻道:“不去啦。”也不說告辭,搖著手帕子,悠閑地望著天空中淡淡的白云。

胡十一的耳朵都成了紅色,一張黑臉漲得如豬肝一樣。看樣子再瞞下去也沒用了,咬咬牙道:“張富貴……沒怎麼他,就讓他昏睡了几日。”

婉娘嫣然一笑,道:“好你個胡十一,看著老實,竟然也是心思重的,如此對待情敵。”說著眼波一動,道:“你不會是想要害他吧?”

胡十一尷尬道:“謝謝您的忘憂香。否則的話,可能已經鑄成大錯了。”

婉娘吃吃笑道:“不知胡先生今后作何打算?”

胡十一垂下頭,道:“我要離開這里了。”

婉娘感興趣道:“從頭開始?”

胡十一抬起頭,正眼看著婉娘,鄭重道:“正是。”

婉娘默默點頭,轉而嘻嘻一笑,從懷里拿出黑褐色小石子晃了晃,道:“這個東西,你還要不要?”

胡十一眼睛一亮,又黯然道:“既然已經換了忘憂香,怎麼好意思重新要回來呢?”

文清不忍,拉拉婉娘的衣袖,小聲道:“用其他東西換行不?”沫儿卻一眼不眨地盯著胡十一,默不作聲。

婉娘嬌嗔道:“傻文清,人家買主還沒說話呢。”

胡十一恍然大悟,一連作了三個扯天扯地的大揖,喜不自勝道:“多謝婉娘!在下願以其他寶物換回此物!”

婉娘隨手將小石子拋給了他,笑眯眯道:“好吧,三天之內,送到聞香榭。”

胡十一接過小石子,一口吞下,滿臉笑容,轉向文清和沫儿躬身作揖。文清伸手去扶,沫儿卻一臉驚懼,閃身一躲——尖耳長嘴,蓬蓬大尾,面前竟然是一只壯碩的成年黑狐!

婉娘忍住笑,推了沫儿一把,沫儿自覺失態,訕訕地上前回了一個禮,再定睛一看,哪里有黑狐的影子,還是憨厚老實的胡十一。

三人告了辭,慢慢走下山去。婉娘心情不錯,一路哼著小曲儿。沫儿卻驚魂未定,一路想著今日的見聞。

印象中的狐狸精應該是個嬌媚的女子,哪承想還有胡十一這樣的,實在讓沫儿在驚懼之后大感意外。

文清懵懵懂懂,對此一無所知,只連連感嘆道:“胡哥到底是個忠厚人。剛看到張富貴被他弄得昏睡,真擔心他一時動了惡念,傷害張富貴呢。”

沫儿瞄一眼婉娘,嘿嘿笑道:“有個巨靈神在旁邊呢,張富貴怎麼也死不了。”

不待婉娘說話,文清認真道:“那不一樣。自己遏制惡念,說明本心善良,與他人制止不可同日而語。”

沫儿笑道:“文清,你可以去學堂里做先生了!”心里卻想,原來所謂的忘憂,便是放手后的超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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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7-9 10:37:51 |只看該作者
陸 靈虛露

〔一〕

今年春季雨水不足,天氣干旱,各種花儿雖然開得挺早,卻不如往年水靈,不過倒也正好可以讓文清和沫儿摸索一下干濕花瓣處置方法的同時運用。自兩人完成了忘憂香,頗有些成就感,學習起來用心許多,制香技藝日趨嫻熟,普通花露香粉已經不用婉娘指點,可以自行制作。且沫儿聰慧,文清忠厚,當然其中免不了沫儿會偷奸耍滑,文清卻從不計較,兩人配合得相當默契。婉娘樂得清閑,整日里搖著團扇,賞春游玩,甚是自在。

轉眼到了五月。聞香榭里前一日便包了粽子,縫了香囊,端午一大早,婉娘叫醒沫儿,文清趕了車,三人去城南采露水。

官道兩側槐樹、桐樹葉子卷曲,灰塵遍布,干巴巴地矗立著。地里的冬麥已經收割,點播的棉花、大豆尚未發芽,長短不齊的麥茬子暴露在陽光下,散發出一股略帶苦澀的枯味儿;紅薯地里,剛栽上的秧子軟趴趴地倒伏在隴上,不時見老農顫巍巍地從洛河挑水過來,一瓢瓢地點灌在半死不活的植株上。

婉娘看著窗外,幽幽地嘆了口氣。文清喃喃道:“四個多月沒下雨了。”沫儿想起以前每逢天旱,方怡師太就要跑很遠背水澆地,不由得雙手合十祈禱道:“老天爺,趕緊降點雨吧!”

出了定鼎門一路南行,走了足有半個時辰,行至香山腳下,三人下車步行。沫儿疑惑道:“還采露珠嗎?”婉娘嫣然一笑道:“今日我們去伊闕。”

沫儿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白她一眼道:“龍門就龍門,還伊闕。”

伊河兩岸東西山壁立而峙,伊水中流,遠遠望去如同天然的門闕一樣,伊闕因此而得名。據稱隋煬帝冬巡洛陽,被這天造的壯闕吸引,曾含頜驚嘆:“此非龍門耶?自古何不建都于此?”故民間多稱此處為“龍門”。

沫儿乞討時,曾在龍門盤桓多日,只是那時飢寒交迫,對沿途美景視而不見,更別說欣賞遍布山崖的石窟雕像了。今日一看,松柏蒼翠高聳,伊水碧波蕩漾,古寺幽鐘,商船畫舫,庄重威嚴的雕像與青山綠水交相輝映,好一片旖旎蔥蘢、鐘靈毓秀的伊闕風光。

見沫儿看得呆了,婉娘笑道:“你以前沒來過嗎?”

沫儿撓頭道:“以前來時,只顧肚子餓呢,沒看其他。后來又同旁邊村里的一個小混混打了一架,就走了。”

文清頓時來了興趣,道:“你打得過打不過?”

沫儿探頭朝伊水對岸掩映在樹木中的小村庄張望了一番,得意道:“正面打當然打不過,我就設了個小陷阱,嘿嘿。”

文清還想問他設了個什麼陷阱,婉娘卻問道:“你為什麼同他打架?”

沫儿渾身不自在起來,嘟囔道:“他說……我是妖孽,帶著一幫小孩子,聲稱要抓了我丟進伊水里。”

文清吃了一驚,叫道:“真的?”

沫儿恨恨道:“他故意作弄我,几個人架著將我丟進了溪水中。”

也不知那時天氣如何,但看沫儿的恨意,顯然不是盛夏。文清不敢再問,連忙拉著沫儿走到洛水岸邊的柳堤上,指著前方的盧舍那大佛雕像道:“沫儿,我們去那邊拜佛去。”

初夏時節,氣候宜人,游人漸漸多了起來,虔誠的香客提著香燭元寶,已經上完一柱早香,路邊一些攤點商販也開門迎客。沫儿忘掉了那些不快,跟著文清順著柳堤瘋跑,看到胡人的商船便站住揮動雙手,大聲呼叫,以期引起注意。

※※※

不一會儿,行至香山石壁下。只見整條石壁上猶如蜂巢一般,佛龕遍布,大到高十數丈的奉先巨窟,小到僅尺余的玲瓏石龕,層層疊疊,形態各異。其中最為壯觀的盧舍那大佛依山而坐,体高足有足有五丈,面部圓潤,目光慈祥,嘴角微露笑意,居高臨下俯視著腳下的芸芸眾生。

沫儿一聲歡叫,拉起文清衝往旁邊的石階,沿級而上。婉娘在后面大叫:“小心磕著!”

兩人很快來到半山腰處的奉先寺。奉先寺為高宗時期所鑿建,歷時三年九個月,規模巨大,雕刻完美,堪稱窟龕之最。主佛盧舍那表情含蓄而神秘,慈祥而威嚴,衣紋簡潔流暢,背光華美;兩旁的肋侍菩薩、佛弟子、金剛、神王等,或虔誠或怒視,神態各異,高度逐漸降低,成眾星捧月之勢。

日上三竿,香客漸多,各種香燭貢品擺得滿滿當當,禱告聲、誦經聲嗡嗡響成一片。裊裊的煙霧下,盧舍那的微笑愈加靈動祥和。

文清沫儿站在邊緣的石階上仰望盧舍那,不禁嘆為觀止。兩人沒帶香燭,只管擠進人群,在香爐前磕了几個頭,見婉娘跟了上來,又轉去其他地方。

整條石壁大大小小的佛龕有千余個,兩人看了近處十几個大的,又繞到旁邊几處小龕,猜測里面供奉的是什麼。看了几個,走的偏僻了些,只聽得不遠處有叮當之聲,追過去一看,原來一個匠人正在開鑿佛像。

這龍門石窟,除了皇家主持雕琢的,還有很多是貴族商賈自己捐資雕刻用來供奉的。每年都有富人為了還願、積德或者顯示自己的虔誠,而專門在龍門石壁上選擇一塊平整之地,出資找匠人鑿刻,所以兩人見了也不以為怪。

匠人側著身子,正專心致志地刻著,將佛像擋了個嚴嚴實實。沫儿踮起腳,笑嘻嘻道:“老叔,刻得哪位佛啊?”

匠人手上未停,只將身子往旁邊移了移。沫儿伸著脖子一看,這個佛像僅一尺來高,主体已經雕刻完畢,卻不是沫儿所認識的任何佛陀羅漢,而是一尊魚頭龍身的怪物,盤曲在一個石柱上,腦袋正好放在石柱頂端,扁嘴長須,小眼如豆,一排尖利的牙齒森森地呲著,顯出一種似笑非笑的古怪表情。

沫儿疑惑道:“這是什麼?”伸手去摸,只覺得眼前一花,似乎看見那個魚頭龍身的怪物朝自己陰惻惻咧嘴一笑,滿口利牙都張開了,嚇得連忙縮回手,驚叫道:“文清!”

文清卻不在身后。回頭一看,文清在上面石階高處,正俯身看一個碗口大的小龕,聽到他叫,擺手道:“沫儿你快來看這個。”

待沫儿回過頭來,卻發現剛才的匠人和佛龕都不見了,自己面前的是一尊半人高的菩薩,旁邊寫著“洛陽陳氏供奉”字樣,心下更加慌張,急匆匆跑過去,絆到一塊碎石,差點摔下石壁去。文清搶步過來一把拉住,道:“小心,這麼高的地方。”沫儿探頭看看下面碧波蕩漾的伊水,不由一陣眩暈。

文清拉過沫儿,指著面前一個小龕,道:“你看還有這麼小的,也不知有沒有人惦記著給香火。”原來里面供奉的是善財童子,模樣儿栩栩如生。沫儿敷衍地嗯嗯了兩聲,不住回頭去看剛才站的地方。

文清看沫儿臉色不好,道:“你在那里看到什麼好玩的了?”

沫儿遲疑道:“剛我們上來的時候,你有沒有看到一個匠人在那里雕琢?”

“匠人?”文清撓頭道,“有啊,他敲打了几下就走了,我看你在看菩薩,我就上了這里來。喏,那個匠人在那里呢。”

沫儿順著文清指的地方看去,果然見南邊遠處一個人提著工具,偶爾停下來對一些石龕敲打一番。

估計是自己眼花看錯了。沫儿稍稍放了心,卻沒了心情接著逛,見婉娘在下面一處平台朝自己擺手,便拉著文清下來了。

※※※

婉娘要去拜香山寺。沫儿剛才一嚇,已經對石窟失去了興趣,巴不得趕緊離開。三人便坐了渡船,到了伊水東岸的東山。

與西山相比,東山的石窟少了許多,僅通往香山寺的路上可見,其他石窟多為樹木掩蓋。香山寺位于東山半腰,與西山石窟隔河相望,危樓切漢,飛閣凌云,掩映在一片蔥翠之中。當年武皇多次駕親游幸,于香山寺中石樓坐朝,有“香山賦詩奪錦袍”之佳話。

三人一路說笑,拾級而上。和煦的微風帶著一點伊水的微微腥味,夾雜著樹葉的清新味道和花香,相當愜意。如今正是杜鵑盛開的時節,沿途花團錦簇,白的紅的開成一片。沫儿大喜,對著紅花一陣摧殘,全部將其捋進了花囊。后來又想起如此行事不太雅致,影響周圍的景觀,便同文清去找了不靠近路邊的花束來采。一會儿工夫,兩個花囊全部裝滿。

站在香山寺門,兩岸景色一覽無余。伊水如一條白練自南而北洶涌而來,將企圖阻攔的巍巍青山一衝而開,兩邊的石山如同門柱一般矗立兩旁,甚為壯觀。

沫儿見旁邊的花叢中有兩只大蝴蝶翩翩起舞,便招呼文清上去捕捉。除了門前的空地,下面甚為陡峭,婉娘喝道:“不要命了!要一腳踏空,直接就去伊水喂了魚蝦了!”

兩人不聽,各折了一片大桐樹葉,追著蝴蝶猛扇。見其中一只落在杜鵑花上,沫儿屏住呼吸,悄悄走近。婉娘跳起腳,伸著脖子叫:“別追了!”沫儿哪里肯聽,挪著腳步找到合適位置,正要用桐葉扑打,突然一個恍惚,眼前的蝴蝶竟然變成了剛才看到的魚頭龍身怪物,牙齒一閃一閃地反射著森森的白光,沫儿大驚,扑出去的身体收不住了,一個趔趄摔了下去。

文清一聲驚叫,伸手去抓,卻因離得遠,眼睜睜看著沫儿滾進花叢不見。

文清以為沫儿跌下山崖,心中大急,跟著便要往下跳,婉娘喝道:“你先管好自己!別動!”只聽花叢中嘩嘩啦啦一陣響,從中伸出一只手來,沫儿有氣無力道:“可摔死我了!”原來這濃密的花叢下盤根錯節全是樹木根系,沫儿跌進了一個半人深的樹洞里。

婉娘找來了一條長些的木棍,遞到沫儿手中,和文清將他一點點地拉了上來。沫儿滿身腐土,左頰和鼻尖也被划了一道,齜牙咧嘴地怪叫。

婉娘看他並無受傷,借幫他拍打塵土之際,重重地在他的屁股上打了几下,恨恨道:“就不讓人省心的!”

沫儿一屁股坐在地上,脫下鞋子,磕出里面的泥土,沒頭沒腦道:“婉娘,魚頭龍身,是什麼怪物?”

婉娘好像沒有聽見一般,將手中的手絹儿甩給他,嗔道:“小髒豬!破相了!”文清慌忙撿起,幫沫儿擦掉臉上的血污。

沫儿一聽破相,頓時緊張起來,也忘了再問那個怪物,倒吸著氣,哭喪著臉道:“完了,我的臉……”

婉娘扑哧一笑,認真道:“真的哦,正好在鼻子上,這麼丑,以后媳婦也找不到了。”

沫儿一骨碌爬起來,連聲嚷嚷要去找鏡子。自從沫儿過了十一歲生日以來,很是注意儀表,每日里都要偷偷摸摸照好几次鏡子,被婉娘嘲笑過多次。

文清慌忙勸道:“婉娘說笑呢。就划了淺淺一道口子,不會留疤的。”

※※※

香山寺依山而建,內里的建筑便不似白馬寺一般平整對稱,而是錯落有致,層層遞進。其間山石兀立,綠樹旁逸,或現淙淙細流,或為崎嶇石階,頗有曲徑通幽之意境。

婉娘去進香,沫儿見里面供奉的無非就是彌陀菩薩,胡亂磕了頭,拉著文清四處瘋跑。在里面的小池塘里逗了一會儿金魚,去大殿后面的桃樹上偷了几個未熟的小桃子,回到大殿,卻不見了婉娘的蹤影。

等著無聊,沫儿見周圍假山樹洞不少,便提議兩人玩捉迷藏。先是文清藏沫儿捉。文清笨笨的,沒几下便被沫儿找到了,很是無趣。沫儿急道:“你藏好一點呀。”

文清憨厚道:“我怕你找不到我著急。”

沫儿無奈,只好自己藏,讓文清來捉。

文清站在大殿,對著牆壁捂上臉,數著數等沫儿藏好。寺院不大,里來往的香客眾多,沫儿先是藏著一個大樹墩后面,結果來了個香客一屁股坐了下來,滿身的汗臭味熏得沫儿想吐;轉到一塊高大的山石后,卻不知那個缺德的香客在這里拉了一泡屎,踩了一腳,惡心得沫儿在石頭、地上蹭了好久才不那麼臭。

遠遠地聽到文清已經叫到“九”,沫儿著急得四處張望。沫儿如今站在鐘樓下方,鐘樓建在一個小山峰上,一條盤曲的石階通往上面,左右兩邊都是布滿青苔和藤蔓樹木的石壁。沫儿發現左邊石壁上有一條縫隙,剛好容一個人藏身,且外面藤蔓密布,稍一遮擋便可藏得嚴嚴實實,心里大喜,扒開藤蔓一頭鑽了進去。

※※※

剛藏好,便聽見文清已經從大殿那邊跑過來,笑著叫道:“沫儿,我來抓你了啊!”

文清跑過石縫,去了前面的鐘樓。沫儿唯恐被文清發現,見里面還有位置,便繼續往里面擠。這條石縫相當狹長,除了口上有些枯草和落葉,里面很干燥,沫儿側著身子剛好可以通過。

文清去鐘樓找了一圈,折回過來,一邊叫著沫儿一邊去了對面的山石后找。沫儿暗自好笑,心想但願文清不要踩到那泡屎,又對自己找這個地方得意不已,差點笑出聲來,連忙用手按住腦后凸出的石頭,免得一不小心撞到頭。

這一按,沫儿卻發現有些不對勁。這麼個石縫,按說壁上的石頭應該是尖利的,沒想到所觸之處竟然光滑圓潤,倒像是有人將它打磨過一般。

文清的聲音越來越遠,沫儿顧不上答應,映著從縫隙的藤蔓中透過來的微弱光線,仔細地檢查了周圍的石頭。石縫是自然形成的,很不規則,上面凸起的石頭或者石條連著石壁底端的部分就有棱有角,凸起部分卻清一色的圓頭。沫儿伸出手指在石頭上摸了一把,放在鼻子在嗅了嗅,覺得有點微微的腥味,又嘗了嘗手指,覺得咸咸的。

沫儿更加好奇,拿出火折子,順著石縫繼續往里走。走了二、三丈,黑黝黝不見到頭,石壁上的圓石在火折子的光照耀下,反射出一種油膩膩的光來。再往前走,石縫寬了一些,不用側身已經可以通過,但空氣卻更加沉悶,一股子濃重的植物根系腐爛味道,夾雜著一種奇怪的香味,嗆得沫儿咳了起來。

因為不是直出直入,入口處已經看不到,火折子的光線也越來越微弱。沫儿停了下來,遲疑著要不要繼續往里走。這時忽聽“嗤——嗤——”几聲響,像是什麼東西從石縫中溜著牆壁出來了。

沫儿猛然想起,這些磨得光滑的石壁,會不會是一條大蛇或者類似的東西長期走動造成的?一想到這個,頓時嚇得魂飛魄散,滅了火折子順著石縫就往外跑,身后呼呼生風,似乎真有什麼怪物追著自己而來。

跌跌撞撞跑到入口處,看到溫暖的太陽光和外面喧鬧的人聲,沫儿安心了一點,大著膽子回頭一看:還是那條狹長的石縫,什麼東西都沒有。

沫儿鑽出石縫,站在陽光下曬了會儿太陽。旁邊一個老婆婆看到他鬼鬼祟祟的樣子,知道小孩子捉迷藏,和藹的一笑,遞給他一個已經擺過供香的油角。

沫儿咧嘴笑了笑,算是道謝,心里卻仍然想著石縫。如果里面真有大蛇的話,洛陽城里早就轟動了;如果不是大蛇,是誰,為什麼把地面牆壁磨得如此光滑呢?

※※※

婉娘從鐘樓上下來,見沫儿傻傻地站在大太陽下,一把拉他到樹蔭下,笑道:“沫儿發霉了?”沫儿這才發覺自己滿頭汗。

沫儿思量著要不要告訴婉娘,文清轉回來了,見沫儿同婉娘等在一起,笑道:“你藏哪儿了?真不好找。”

沫儿伸手一指,得意道:“我剛才藏在那個石縫里。”文清好奇道:“哪里有石縫?”走過去撩開厚重的藤蔓,驚訝道:“怪不得找不到你呢。”探頭往里面看,叫道:“很深呢。”

沫儿見婉娘在,有人壯膽,便想同文清再去探探,看里面到底有沒有東西,便道:“我剛在里面走了几丈呢。要不我們再去看看吧?”

文清當然聽沫儿的,扎著腦袋就准備往里鑽。婉娘本來和他人說話,回頭一看,見兩人對著石縫指指點點探頭探腦,笑嘻嘻大聲道:“進去吧,進去吧。里面的大蠍子大蜈蚣剛醒,正肚子餓呢。”

蠍子沫儿不怕,小時候他曾經專門在田埂下、石頭下找蠍子,用筷子夾起來收集在一起,曬干了賣給藥鋪子。但他不喜歡蜈蚣,一想到蜈蚣密密麻麻的腿和棕紅色的長身子,沫儿渾身的汗毛都豎起來了。看婉娘一臉壞笑,白了她一眼,道:“我早進去過了,里面沒有毒蟲。”

這句話說完,沫儿突然想到另一個問題,縫隙里經常會有各種各樣的小昆蟲,象土鱉子、小螞蟻什麼的,怎麼這個里面卻沒有一點儿活物呢?

沫儿撓頭道:“婉娘,你說里面會不會有東西?我看里面的石頭都被磨平了。”

婉娘皺眉朝他額頭上點了一指頭,轉而向文清笑道:“這小東西不給我找點事做,是不罷休的。從他來我聞香榭,不知道賠了我多少生意呢!”

沫儿憤憤不平道:“我就招惹了劉老娘,害你浪費了一瓶還魂香,多久了,還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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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回到聞香榭,已經正午。黃三做好了飯涼在屋前的石桌上,沫儿抓起一個大菜肉包,一邊狼吞虎咽地大嚼著,一邊道:“婉娘,你見沒見過魚頭龍身的……”一句話未說完,鼻子癢癢的,猛地打了個噴嚏,嘴里的食物噴得到處都是,面前的兩盤菜算是毀了。

其他三人剛拿起筷子,頓時面面相覷。

婉娘蹙眉看著一桌子狼藉,側身惱道:“好了,中午飯沒得吃了。”

沫儿慌忙用袖子將桌面上的食物渣滓抹到地上。婉娘一看更加惱怒,喝道:“小髒豬!”

文清跑去拿了抹布,將桌子重新擦干淨。沫儿小聲嘟噥道:“又不是故意的……我再去做。”

婉娘板著臉站起來,厲聲喝道:“如今大旱,糧食一天比一天貴,怎能如此浪費?全部把它吃掉!——另扣一百文錢工錢!”未等沫儿辯解,伸了個懶腰,輕聲細氣笑眯眯道:“我剛好不想在家里吃。三哥,文清,走吧,我們去溢香園湊合一下。”

沫儿氣得七竅生煙,卻自知理虧,眼睜睜地看著三人出了門,哭喪著臉,將面前沾了自己口水的燒茄子吃掉了一半。拿著筷子,心里還在想,他們在溢香園里吃什麼好的呢?有沒有自己喜歡的焦炸如意骨?一時想得涎水直流,面前的口水菜更加吃不下。

文清厚道,說不定會給自己打包帶點好吃的。沫儿打定主意,便留著肚子不肯吃太飽,支著耳朵聽著門外的動靜,盼望文清等快點回來。

午后的時光顯得特別安靜,蟬儿吱吱啦啦有氣無力地叫著,夾雜著黃鶯儿、麻雀儿的嘰喳聲,如同催眠曲一般。

沫儿靠著椅子昏昏欲睡,忽然聽到當啷一聲,高興地跳了起來,跑去開了門,卻不見有人,又悻悻地回身,卻見兩只膽大的麻雀落在石桌上,啄吃饅頭屑和菜。

沫儿輕手輕腳地繞到后面,唯恐驚動了它們。兩只小麻雀吃得極歡,偶爾揚起頭喳喳叫兩聲,似乎在呼喚同伴。沫儿正看得有趣,又聽哐當一聲,兩只麻雀一驚,拍著翅膀飛走了。

這次沫儿卻聽清了,聲音是從樓上發出的,像是什麼東西落在了地板上。沫儿跑進中堂,仰臉向上張望。

又有聲音傳來,似乎就在自己的房間。

不好,難道聞香榭里來了賊了?一想到賊,沫儿再也站不住了——雖然在外流浪時自己也沒少干偷雞摸狗的事儿——自己的几百文工錢和過年時的壓歲錢,都在枕頭下放著呢,雖然不多,但那可是自己全部的身家。這個月又被婉娘這個老財迷扣去一百文,就更少了。

不行,不能讓小賊將自己的錢偷去。沫儿把心一橫,抓起門口的一條棒槌,躡手躡腳地上了樓。

聲音消失了。沫儿屏住呼吸,等著它重新響起。過了片刻,房間里果然又響起了窸窸窣窣的聲音,若斷若續,若不是沫儿站在樓梯口,几乎聽不到。

這小賊肯定在翻自己的床鋪。沫儿脫了鞋子,光著腳輕輕走過去,手里緊握著棒槌。哼,若是看到小賊,就一棒將他擊暈。

沫儿緊張得渾身僵硬,輕輕地將門推開一條縫——里面什麼也沒有,窗紗不知什麼時候破了一塊,在風的吹拂下發出輕微的嘩啦聲。

原來虛驚一場。沫儿暗自好笑。這個可不能告訴婉娘,她肯定要笑死了,還會嘲笑自己就那几個小錢還看得寶貝一般。

沫儿丟下棒槌,准備去看看自己的寶貝怎麼樣。棒槌跌落地板上,發出沉悶的一聲響,帶著“哐哐”的回聲。

沫儿掀起枕頭下的褥子,見荷包仍在,便放了心,撿起棒槌才突然回過神了:棒槌落地怎麼還有回聲?

沫儿突然警覺,抓起棒槌衝了出去,走到門口又回身將荷包取出塞進懷里,朝婉娘的房間走去。

來了一年,沫儿從來沒進過婉娘的房間。一是沒有進去的必要。婉娘總會恰如其分地出現在要出現的地方,不像沫儿,每天早上不起床,總要婉娘闖進房間拎著耳朵揪起來;二是她的房間門從來都是關上的。不管天氣多熱,從來沒見她開過門。沫儿曾經猜測,她的房間里肯定放了很多寶貝,不想給人看到。

砰的一聲,震得腳下的地板微微顫了一下。這次錯不了了,是從婉娘的房間里發出來的。

好吧,如果這次自己捉到了賊,就要婉娘漲工錢,嘿嘿。沫儿財迷心竅,几乎沒考慮任何安全問題,拖著棒槌湊了過去。

婉娘的房間門開了一條小縫。從能夠看到的位置來說,並沒有沫儿想象的珠光寶氣。光線很好,房間很大,陳設卻極其簡單。

窗下擺著一張梳妝台,上面放著首飾盒、銅鏡和几瓶胭脂水粉,屋中的雕花圓桌上干干淨淨,連個茶杯茶壺也沒有。

房門的縫隙不大,能看到的地方有限。沫儿將耳朵貼在門上。房間里一片寂靜,好像里面的人有所警覺,故意不發出響聲一般。

沫儿突然害怕起來。聞香榭里雖然一向極為安全,但黃三文清都不在,若里面真有個身强体壯的賊被自己撞破,惱羞成怒時會不會一刀將自己捅了?去年城里就發上過這麼一件事,一位婦人發現家里進了賊,就自己去抓,反倒被賊給殺了。一想到死后要被埋在土里,不能呼吸,不能吃好東西,還得忍受蟲子咬、螞蟻爬,沫儿渾身的毛孔都張開了。

不行,這樣太不妥當,我沫儿還沒做出頂天立地的一番大事業,怎麼能如此不愛惜自己呢?

沫儿捏捏懷里沉甸甸的銀錢,躡手躡腳地退了回來,走至樓下又不甘心,靈機一動,轉身去到文清房間里,拿出黑色披風披上。

婉娘的房間里又發出一聲沉悶的響聲。有了披風,就不擔心小賊會發現自己,沫儿沒了顧及,手腳靈便地飛步上樓。行至門口,盡量不發出任何響聲地推開房門,閃身站在了門后。

房間里除了熟悉的淡淡香味,什麼也沒有。沫儿聳著鼻子,慢慢向里移動。房間比沫儿文清的要大很多,牆壁雪白,陳設簡單,顯得空蕩蕩的。除了梳妝台和圓桌椅,一張雕花大床安靜地擺著最里側靠牆的位置,上面掛著粉色的帳幔,玉魚儿掛在床頭,正輕輕擺動。床尾是一個同樣花色的小小衣櫃。

沫儿首先想到的就是衣櫃。可是這個衣櫃並不大,要藏一個人似乎不怎麼可能。倒是后牆上的一扇格子窗是敞著的,賊肯定是聽到動靜,從這里逃走了。沫儿很得意自己的大膽,過會儿可以和文清吹噓一下是如何一人嚇跑盜賊的,挺了挺胸,走到格子窗前,裝模作樣地查看。

這扇窗正對這后面池塘。池塘平靜如斯,偶爾有魚蝦跳躍,出現一圈圈的漣漪。稍遠處,翠綠欲滴的荷葉將大半個池塘遮得嚴嚴實實,潔白的荷花亭亭玉立,隨著微風送來陣陣清香。

風景很美,但卻沒有任何線索,也看不出小賊是否從這里逃出。沫儿想做英雄的夢想破滅,失望地關了窗子准備出去,卻聽身后“咚”的一聲悶響,似乎什麼東西帶著一股涼風裹了過來。

沫儿猛地轉身,卻什麼都沒有。若不是飄蕩的帳幔和微微擺動的玉魚儿,几乎以為自己聽錯了。

可是周圍的氣氛十分怪異,就像是有人在偷窺著自己。沫儿心頭極其不安,溜著牆壁,慢慢走到門后,一個轉身想奪門而出,門卻啪的一聲關上了,門栓自己慢慢地插進了門鼻子里。

沫儿吃了一驚,腦袋瞬間冒出了汗。果然有賊,只是自己看不到;莫非他也穿了可以隱身的披風?要不就是——鬼?

沫儿首先想到的是大叫著强行跑開,但立刻明白,那東西如今可能就守在門邊,自己一跑動,就會被發現。還是先躲著,大不了從后面格子窗中跳下池塘去,或者從前窗跳到探出的桐樹枝丫上。

沫儿使勁儿閉了閉眼睛,又猛然睜開。周圍一切如舊,斜斜的陽光,溫暖的房間,沒有任何詭異的跡象。沫儿不禁有些好笑:大中午的,哪會有鬼魂?

只要不是鬼,就不用太害怕。沫儿手按在胸口上緩緩地深吸了一口氣,仔細打量著看房間里有什麼可以利用的。

原先拿披風時,把那個棒槌忘在了文清的房間里,早知道應該繼續拿著。

房間里的小物件並不多,能用來打人的,除了那個小梳妝凳,就是桌面上的鏡子了。沫儿思量著,如何轉移到窗前,手里有件武器,哪怕是根筷子,也好過手無寸鐵。

“啪”的一聲,一個盛胭脂的瓶子掉在地上,似乎是被什麼東西掃到了。瓶子摔得粉碎,殷紅的胭脂膏像一個小燒餅攤在地上。

沫儿更加緊張,貼著牆慢慢轉到前窗,透過高大的梧桐樹,正好可以看到大門。已經差不多一個時辰了,婉娘他們怎麼還不回來呢?

沫儿目測,伸過來的桐樹枝丫離窗台不過三尺遠,用盡全力一跳,應該可以逃走。

一股疾風扑面而來,似乎有什麼東西湊到了自己的面前,帶著一種十分輕微的腥咸味儿。沫儿一動不敢動,直到覺得腥咸味儿沒了,才動了下扭得酸痛的脖子,稍一低頭,卻見地上的胭脂膏被遮蓋了一大部分,留下一個月牙形的痕跡。

沫儿眼疾手快,飛起一腳將旁邊的紅花梨梳妝凳踹翻,沉重的凳子毫無疑問地砸在了胭脂上,只聽一聲呼嘯,帳幔卷成了一團,面前的壓抑感覺瞬間消失。

玉魚儿抖動得更加厲害,碰在床架上叮叮當當地響。一團紅色的印跡出現在帳幔上,看樣子是剛才踩的胭脂,但完全不是人的腳印,而是一個動物的腳趾,帶著長長的指甲。

這是個什麼東西?聞香榭里的奇花異草不少,但除了收養過一個小花貓,從未見養過其他什麼凶猛動物。沫儿心里又急又怕,雙手抱起桌上的銅鏡高高舉起,目不轉睛地盯著帳幔上越來越多的腳趾印,直等那東西一來便要狠狠地砸過去。

銅鏡乃純銅打造,足有三斤重。這里離床幔尚有距離,以沫儿的力氣,實在沒有把握能擲得那麼遠,只好高舉著銅鏡,緊張地盯著帳幔,不一會儿,手腕子便酸了。

帳幔還在纏繞。看樣子那東西似乎被裹住了,暫時掙脫不開。沫儿松了一口氣,放低手,將銅鏡抱在懷里。

這個銅鏡呈橢圓形,約尺半高,兩面皆為鏡面,一面全平,一面外圍雕刻著一圈水紋,里面有一圈復雜的古文字,只有中間部分是鏡面。看樣子年代甚久,水紋和字都磨損得很厲害。

沫儿摸著冰冷的銅鏡,突然想到另一個問題:這個銅鏡肯定價值不菲,若是摔壞了,婉娘肯定又抓住不放,即使不簽十年的賣身契,光是天天嘮叨都夠煩的了。算了,不打那個東西了,趕緊溜走要緊。

沫儿小心地將銅鏡放好,下意識地照了下鏡子——這段時間他正“臭美”,每看到鏡子不自覺地便要照一下。

鏡子里,並沒有出現他的臉,而是映射出一條巨大的魚頭蛇身怪物。這東西体長約半丈,渾身烏青,還長著四只爪子,但爪子被一些絲狀的東西纏繞著,依稀就是帳幔。它額頭鼓起,嘴巴大張,口中的利齒顆顆可見,吐出一口口的白氣,一雙凸出的眼睛正惡狠狠地盯著沫儿,爪子在空中一抖一抖的,作勢要扑過來,尾巴已經在離沫儿不足一尺的地方來回擺動,似乎想將他卷過去。

沫儿忘了自己要隱蔽,不由自主大叫一聲,打翻了銅鏡。鏡子滴溜溜轉了一圈,沉重地倒在桌子上。

沫儿捂著眼睛,渾身哆嗦,想要轉身跑開,卻腿腳酸軟,抬不起來,又忍不住心里的好奇,拿開手指,朝床幔那邊看了一眼。

房間里一切如舊,哪有什麼怪物。園子里一只梆梆儿(啄木鳥)正在啄樹木,傳來一陣清脆的“梆梆梆”聲音。沫儿偷眼瞄瞄銅鏡,銅鏡里的沫儿臉色蒼白,一副驚魂未定的樣子。

這是銅鏡的正面,沒有水紋,沒有文字。沫儿愣了一下,將銅鏡翻了過來。瞬間,里面又出現了剛才的恐怖一幕。再將鏡子翻轉,則鏡子里又變回了正常的景物。

這個鏡子可以看到屋子里隱藏的東西!

※※※

沫儿緊緊地靠牆站著,驚恐地盯著鏡子中怪物紅紅的眼睛。那怪物似乎知道沫儿在看著它,也目不轉睛地盯著鏡子,哧哧喘著粗氣,碩大的嘴巴一張一翕,涎水滴落在婉娘的床上和帳子。兩人對峙片刻,怪物爪上用力,帳幔被刺啦一聲撕開長長一道口子,后爪掙脫,尾巴已經要觸到沫儿的腳面。沫儿不敢再看,哇哇大叫著繞過蛇尾,拉開門閂衝了出去,一個趔趄,從樓梯上滾了下去。

※※※

門開了,文清提著一個油紙包,興衝衝叫道:“沫儿,瞧我給你帶什麼了?”

沫儿鼻青臉腫,失魂落魄地站在大太陽底下,似乎陽光可以驅走心中的恐懼和驚嚇。

看到沫儿的樣子,文清吃了一驚,慌忙放下油紙包,拿出手帕將沫儿臉上擦破皮滲出的血水輕輕蘸干淨,道:“你怎麼了?”

婉娘卻看著沫儿的狼狽樣子哈哈大笑道:“偷東西被群毆了?”

破了皮的下巴蜇蜇扎扎地疼了起來,沫儿咧著嘴,委屈道:“你有沒有同情心的?我從樓梯上摔下來了。”

文清幫沫儿把衣服拍打干淨,道:“傷到其他地方沒?天天上樓梯,怎麼會摔下來的?”

沫儿遲疑了一下,哭喪著臉道:“我聽到上面有響聲,以為來了賊,就想上去看看,沒想到一腳踩空,摔下來了。”說著偷眼朝婉娘一望。

沫儿倒不是故意不說看到怪物的事,而是不知道要怎麼表達。一個可以從鏡子里看到的怪物,怎麼聽都不像是真的。要是過會儿上去什麼也看不到,又不知該被婉娘如何嘲笑。

婉娘看到他的眼神,掩口一笑,倒仿佛是知道一般。黃三拿來一小瓶子冰片花露,細心地沫儿涂在傷處,冰冰涼涼的,很舒服。

沫儿正在想找個什麼借口一起再上樓看看去,只聽“咚”的一聲,悶聲又響起來了。

沫儿一聲驚呼,拉起文清,叫道:“有賊!”一瘸一拐就往樓上跑。一邊跑一邊回頭看婉娘,意思“我沒騙你吧”?

上了二樓,沫儿卻不由自主停了下來。文清看看四周,詫異道:“聽錯了吧?哪里會有賊?”

沫儿伸出小指頭指指婉娘的房間,小聲道:“有……有怪物。”婉娘“嗤”一聲輕笑,大搖大擺走過去,橫了沫儿一眼道:“大驚小怪。”

沫儿壓低聲音,焦急叫道:“不要進去!”婉娘聽也不聽,毫不猶豫推門走了進去,文清見沫儿緊張,也唯恐有什麼事,趕緊跟進,沫儿卻站在樓梯口旁不肯前進一步。

“啪啪”几聲沉重的打擊聲,夾雜著文清的大叫和什麼東西的翻滾聲,沫儿一個激靈,渾身顫抖,哭著大聲尖叫:“三哥!三哥!你快來呀,有怪物!”硬著頭皮搬起牆角的一盆六角蘭衝了過去。

※※※

婉娘從房間里探出頭來,喝道:“做什麼呢你?”

沫儿一愣,軟綿綿放下花盆,叫道:“文清呢?”

婉娘板著臉道:“喂了怪物了!”文清從后面擠過來,埋怨道:“婉娘,你嚇著沫儿了。”文清手里,抱著一個兩尺來長的小東西,魚頭蛇身,四爪尖利,渾身青色,半透明狀,隱隱可見血管流動,大大的腦袋,長尾巴纏在文清的手臂上,甚為可愛。

沫儿茫然地看著文清手里的小東西,心里一片混亂。文清遞過來,喜滋滋道:“好玩吧?”那東西伸出紅紅的小舌頭朝沫儿的手上舔來,露出尖細的一排小牙齒,沫儿嚇得猛退了一大步。

沫儿猶如虛脫一般,靠在牆上,看著文清逗弄那個小東西。過了片刻,方想起什麼,走進婉娘房間里。

婉娘正在對著鏡子梳頭,見沫儿面無血色,嘻嘻笑道:“真被嚇到啦?”

沫儿悶不作聲,拿起鏡子翻轉過來看。鏡子背面水紋、文字皆在,但中間卻不是鏡面,根本不能映照出人影。

婉娘一把奪過來,笑道:“瞧你失魂落魄的,怎麼啦?”

沫儿木然地看了看婉娘的笑臉,愣了一愣,道:“這個鏡子……”

婉娘道:“鏡子怎麼了?”沫儿使勁儿看了一眼婉娘,希望能從她眼里發現一點端倪來。但婉娘一臉真誠,並無慣常的狡黠和調皮。

沫儿吭吭哧哧老半天,道:“這個怪……東西,是什麼?”

文清正指揮著小東西在地上翻滾,發出啪啪的撞擊聲。

婉娘看了看沫儿,突然大笑道:“原來是逴龍嚇得你從樓梯上滾下去了?”

沫儿霎時羞了個大紅臉,憤憤道:“你什麼時候在房間里養了這個東西?”

婉娘道:“昨天三哥帶回來的,你們倆在蒸房里忙著,就沒告訴你。”

沫儿將信將疑,扭頭去看帳幔。粉色的帳幔完整依舊,並沒有利爪划過的痕跡。

文清覺得好玩,叫道:“沫儿快來,它還會翻跟頭呢。”

沫儿遲疑著蹲下,但一副警惕的模樣,隨時准備逃開。逴龍一扭一扭地爬過來,眼睛骨碌碌地轉。沫儿小心翼翼地用手觸了觸它的大腦門子,心里想,可能真的是自己眼花,無意中放大了這種恐懼感。便放松神經湊近了觀看。

逴龍伸出紅色的小舌頭舔了舔沫儿的手指。文清喜道:“可愛吧?婉娘,送給我們倆養著,好不好?”

聽說要養著,沫儿心里隱隱覺得不安,正要出言阻止,逴龍突然昂起頭瞪著他,似乎朝他森森一笑,滿嘴利牙。

沫儿啊一聲大叫,蹲著后退了几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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