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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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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申丑]春時恰恰歸(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謝絕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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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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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9-3 00:31:04 |只看該作者
    第40章
   
    水中驚現浮屍,不消片刻就圍了一堆的閑人,幾條小舟湊過來,舟上站滿了好事之徒。

    沈拓將何棲送回船艙,對船家道:“船家,勞煩一事,賴你跑一趟臨水街曹家棺材鋪,遞個話給馬快都頭施翎。”又拋了幾個銅板給一個在岸上看熱鬧的閑漢,道:“這位大哥去鋪屋送話給鋪兵小卒,讓他去衙門給明府報信。”

    閑漢得了錢涎著臉擠出人群,只恨桃溪不得天天有事好讓他有腳頭錢賺。

    船家卻暗道一聲:晦氣。跳過臨靠過來的小舟上了岸,匆匆跑去送信。

    沈拓自己在船頭把守著,不令人群生事,一面想著這死屍來得蹊蹺,近日既無爭吵鬥毆之事,縣衙也未見有報官之人。看浮屍的模樣,死了不止一日,天氣這般寒冷,都有腐爛的跡像,也不知魚蟲啃咬得厲不厲害,等打撈上來能不能辨出面目來。

    讓阿翎揖盜擒賊他是手到擒來,破案卻是能把頭發都撓禿,到時逾期,不但得不到賞銀,還要吃罰。

    何棲在船中卻想著另一件事:未免太巧了些,牛大郎這頭平白送了重禮賀金,這邊水裡就出現了浮屍,也不知兩者之間有沒有牽連?

    她想到了,沈拓也在疑惑,莫非牛大郎是為此事才送的銀?只是人命關天,此等重案,又豈是他一個都頭能夠置喙的。

    又暗嘆出門不利,自己尚在佳期,難得帶了阿圓出來,竟撞見這麼一樁事。岸邊眾人為看分明,在那你挨我擠,推推搡搡,險把前頭給推下河去。沈拓看似只在船頭守著,暗地不露痕跡注意著眾人中可有形跡可疑之人,果然,有一個門子模樣的瘦小個在那推擠了一會,片刻又退了出去。

    那門子猴臉瘦腮鮮眼,分明就是牛家下僕。

    施翎宿醉一夜,頭暈腦漲,拿冰水洗臉方才清醒了一點,分開眾人,跳到船上,喚道:“哥哥,嫂嫂!”

    何棲見他這模樣便知他是強撐著被叫來,塞了一個剝皮的毛芋給他:“進點吃食,腹中好受些。”

    施翎也不客氣,接過囫圇扔進了嘴裡,邊吃邊含糊走到船頭,蹲身看了半晌:“果真是浮屍,死了有多日了,泡得這般大。”

    沈拓鼻端聞到他身上衝天的酒味,道:“喝成這般,明府怕要訓斥於你。”

    施翎撓頭:“哪裡會料到有這事發生。今年莫非流年不利,又進強匪又出命案的。”又問,“哥哥可差人報官了?明府可得信?”

    他性急,不待沈拓回他,強搶了邊上的小舟,一竿到了浮屍邊上,又拿船篙撥弄著浮屍,試圖將屍體翻個面。急得船家在那直跳腳:“唉喲,我的好都頭,這沾上了,豈不晦氣?”

    “啰嗦得很。”施翎摸摸身上,半個銅板也無,揚聲道,“哥哥,給這廝一串錢,讓他拿去燒錢買祭品,省得多舌礙事。”

    沈拓回首看了何棲一眼,見她衝自己點頭,也沒有吃驚懼怕的模樣,放了心:“阿圓我去前頭看看。”

    “大郎只管忙自己的,不用管我。”何棲嘴上這麼說,還是拿起酒壺喝了口酒定定心神。倒也不是怕,只是憑白見了一具浮屍,惶惶不知所措。

    沈拓一步跨到施翎身邊,掂掂荷囊的份量,干脆倒出來全給了船家。船家接了,雖不多言,到底還嫌喪氣,搖搖頭咕噥幾句。

    “是具女屍。”施翎在那已經將浮屍翻了過來,面目泡發,隱約可辨清秀的五官,上身只穿了白色中衣,下、半、身卻一絲衣物也無。

    “可是奸殺拋屍?”沈拓心中隱有一個模糊的印像,總覺得似是曾在哪見過。轉而又疑心自己想差了,這浮屍被泡成這樣,最多只能辨出三分真容。

    施翎哪有頭緒,唉聲嘆氣:“苦手得狠,指不定縣外漂來的。”

    不消多時,季蔚琇帶了差役過來,驅散了靠得太近的縣民。

    沈拓揖禮:“見過明府。”

    季蔚琇看他,笑:“好好領著娘子游河撞了這等事,沈都頭也是委屈。”

    何棲從船艙出來,福了一禮:“沈何氏見過明府。”

    “不必多禮。”季蔚琇道,“你碧玉閨秀,好好撞上這事,我問都頭幾句話,便讓他帶你家去,讓人備了安神湯好好壓驚。”

    季長隨暗暗翻個白眼,還讓人備了安神湯,沈都頭家中半個丫頭侍女都無,讓誰備去。開口道:“不如讓小的先送了都頭娘子家去?他們又要下河,又要撈屍,總歸不雅。都頭稍待再回如何?”

    沈拓有點不放心,何棲先自行開口:“那便勞煩長隨走一趟。”又對沈拓道,“大郎先忙差事,不必掛心於我。”

    沈拓一時走不脫,本想讓季長隨送了何棲去曹家,想想又作罷,剛見浮屍又見棺材的。便道:“煩長隨送我娘子去二橫街何家,有我岳父相伴,我也放心一些。”

    “這……”季長隨問道,“都頭,三日才回門,今日就去,會不會有所忌諱?”

    季蔚琇訓道:“你這人倒拘泥,只管照都頭吩咐得去辦。將事情原委與何公說清楚便是。”

    回何家何棲當然高興,她也不是講究的,再者掛心何秀才,能早一日便早一日見。拎了籃子,由沈拓將她送到岸邊。沈拓道:“晚些我去接你。”

    何棲應了,眨眨眼:“大郎差使要緊,禮錢入冊等事也不是什麼緊要的。”

    沈拓心領神會,牛大郎那筆禮金,內裡的文章不知會不會牽扯此案。好在季蔚琇處事公正,對他亦是信任有加,倒不支疑到自己頭上。

    冬日河水冰寒刺骨,幾個雜役脫了衣服,活動開手腳,深吸一口氣,跳進了河裡。都道死沉死沉,死人本就沉重,又泡了水,幾人合力才將浮屍抬到了小舟上。

    船夫眼睜睜看著這麼一具白慘慘、濕搭搭、腫脹脹的女屍被擱到了自己的船上,幾欲哭將出來:今後誰還願坐他的船。只是對著季蔚琇,一個字也不敢嘰歪。

    施翎笑:“你這廝舌頭這會倒像被剪了,你放心,明府不會白使你的船,少不得要買將下來。”

    季蔚琇曲指給了施翎一下:“你倒會幫我使銀子?需讓你知:你家明府再小氣過,唉!我也如你一般,兩手空空要兄長接濟。”

    那個船夫原本聽了施翎的話欲要笑,聽了季蔚琇之言又垮了臉,心裡腹誹:你一官老爺,拔根毫毛比我腰還粗,卻說這些話來。卻不知季蔚琇只是說笑,等得了兩個大銀錠後,直喜得在那跪拜喊大青天,要立長生牌位。

    季蔚琇等上岸後,讓差役將屍體送回衙門交與仵作。自己騎了馬,拉了韁繩,慢慢走著與沈拓對話。

    “我見都頭神色有異?”季蔚琇問道,“可有內情?”

    施翎聽他話裡有話,在一邊急道:“哥哥帶著嫂嫂出游,好好看見一具浮屍,哪能面色如常?嫂嫂說不得吃了一驚,晚間還要做惡夢。”

    季蔚琇斜睨一眼,只笑不語。

    沈拓苦笑,拱手道:“明府洞察知微,倒真有件事要與明府說,只不過,我也不知是否與命案有牽連。”

    施翎聽了,暗暗低咕埋怨沈拓不與他說。

    季蔚琇道:“你一身酒氣衝天,手裡有幾個錢就要喝得爛醉如泥,能與你說什麼?”訓得施翎歇了聲。“都頭你細說,我自有分辨。”

    沈拓道:“說起來,倒也不是什麼大事。我前日迎娶新婦,親朋自來賀禮,昨日與娘子歸整時,發現牛家大郎送了三十兩的賀銀來。”

    季蔚琇漫聲道:“牛家富奢,家中田產千傾,又有營生,三十兩於他不過蠅頭小錢。”

    沈拓笑起來:“明府不知就裡,我與牛大郎不過泛泛之交,少有往來,連喜貼都是門子接的,也不曾上門吃酒,偏偏又備了重禮,萬事皆有因,總有幾分原故。”頓了頓,“也是巧,今日溪河裡偏偏又漂了浮屍來。他家的一個門子也在人群裡,不像看熱鬧的模樣。”

    “竟有這等事?”季蔚琇有些吃驚,又問,“牛家行事很有幾分張狂,在桃溪根深蒂固,一時倒不知仗了誰的勢。”

    沈拓道:“這我倒知道幾分。我一個街頭兄弟,平時無事,專靠販賣小道混個溫飽,消息最靈通不過,據說牛家在禹京有宮中貴人相護……”

    季蔚琇笑著搖頭:“可是胡扯,什麼宮中貴人,後宮妃嬪也沒見有姓牛的,若是無姓無名,自保尚且兩說,還能庇護遠在千裡的牛家?”

    沈拓道:“明府想差了,牛家是認了宮中的一個頗有臉面的內官做了干爹,同是姓牛,道是同宗,聽聞端了茶磕了頭,每年還拿大筆的銀錢孝敬。他家既與宮中有牽扯,尋常之事,誰會去為難他。”

    季蔚琇再沒想到牛家借的是這種勢,只冷笑:“怕是牛家自扯了虎皮,編了謊話蒙騙旁人。聖人御下極嚴,哪容得閹人在那作勢,還拿孝敬認干兒子。”

    沈拓和施翎對視一眼,他們兩個差役,哪知道這些?尋常人只聽與天子有關,哪怕只是挨個邊角便是不得了的事,聽聞牛家與宮中貴人有親,少不得給些臉面,與之方便。

    季蔚琇卻是只嘆荒唐,前朝後期宦官作亂,勢大時,連當官的見天子都要打點人情與這伙閹人。待到本朝,太、祖得天下後引以為鑒,別說多有寵信,反倒極為嚴苛。也只文帝在位時才好一些,到了當今繼位,姬景元這等脾性,哪容宦官仗勢做大?得寵的那幾位也是謹小慎微,行事有度。

    這牛家要麼扯了面假虎皮,要麼被人哄騙了銀錢?  只沒料到桃溪民風純樸,百姓不知朝野之事,居然讓他家得逞,成了桃溪有名有姓的富豪之家。

    “我本還和娘子商量,要與牛大郎分說清楚,將賀金退還給他。”沈拓再沒想到牛家的依仗竟是假的。桃溪幾個富戶,牛家隱隱有領頭的架式,他們同氣連枝,又相互有親,往任縣令人生地不熟,不去摁他們的蛇頭。

    “他若有事相求,自會上門。”季蔚琇阻道,“都頭穩坐釣魚台,看牛家如何行事。”又笑,“你也是老實,還還他賀錢?你只當好處收著。”

    “他與我尋常,既不能應他所求,又哪能收他的銀錢?”沈拓堅持道,“若他與我至交,我只盡力相幫,更不能收他錢財。”

    施翎聽他不願白得橫財,可惜道:“哥哥真是的,牛家豪富,還差這一點?”

    “男子漢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沈拓正色道,“錢財過手,不虧己心。”

    季蔚琇贊嘆,又道:“是我低看了都頭,都頭自便行事。”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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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那邊季長隨送了何棲歸家,他見何棲行動大方,毫無縮手縮腳之態,難免在心中猜測:貧戶小家,不知那何秀才是何等樣的人物才教養出這樣的女兒來。郎君日常常說,高人隱士遁居市井山野,說不得這個何秀才也是個高人。

    一見之後大失所望,不過一個落魄秀才,形容消瘦,頗為憔悴,微垂的眼角略帶愁苦之意。只是見到女兒時,才乍喜復驚, 追問道:“阿圓,緣何今日歸家來?”

    何棲扶了何秀才道:“阿爹不要驚慌。”將游河之事與何秀才詳說了。

    何秀才道:“竟有這事?可是意外失足?桃溪雖不是夜不閉戶,卻一向平和,縱有爭端,也不過少年郎君一時口角失和。”

    何棲道:“尚且不知究竟,意外或人禍,總會有個水落石出。 ”

    何秀才嘆息一聲,見季長隨形容不俗,卻又是下僕裝扮,問道:“不知這位是哪位的掌家?特地送了小女歸家。”

    季長隨揖禮道:“何公誤會了,小人不過是明府身邊的長隨。都頭與娘子好好的游河卻撞見這等晦氣腌臜的事,他脫不開身,又放心不下娘子,遂囑咐了小人將娘子送到何公身邊來。”

    “原來是明府親隨。”何秀才連忙道謝,又請人進門入座,“天氣寒冷,長隨略喝一杯熱茶稍驅寒氣”

    季長隨推辭 ,笑道:“何公不必客氣,我需回去復命。我家明府雖和氣,卻是個尊禮之人,小人萬不敢拿了架子裝大在何公家吃茶。”

    何秀才聽他說得懇切,把季蔚琇誇了又誇,直說明府不墜門風,禮賢下士,難得貴門子弟。

    何秀才以為真,何棲卻不以為然。季蔚琇出身侯門,這位季長隨能跟在他身邊上任,必是家生親信,在禹京時所見所識都是達官顯貴,宰相門前七品官,他們自付體面,言語不失半分分寸,目中卻帶出一絲輕視來。

    “一葉可知秋。”何秀才目送季長隨離去,感嘆道。世家之僕都有一二氣度,到底非尋常人家可比。

    何棲笑:“阿爹管中窺豹,只見一斑,誰知底細如何?”

    何秀才道:“就你有這些多思多想。”

    何棲撒嬌 :“女兒歸家,阿爹倒說這些不相干的。”一面問何秀才這兩日的起居康健,又懊惱 ,“這兩日一日冷似一日的,阿爹有沒有升了炭火?腳爐手爐可有備著?天冷再不可吃冷酒,也不好再在院中歇躺著。”

    “你年歲不大,學得婦人嘮叨 ”何秀才嘴上嫌棄,卻是笑意堆積,“阿爹又不是三歲幼童,哪用得著你這般細叮慢囑的,都好著呢。”

    “我又不是不知阿爹報喜不報憂的脾性。”何棲道,“不過,明日接了阿爹去,日日在跟前,我才放心。”

    何秀才腳步微滯,不知怎麼臨到頭又生怯意,猶疑道:“阿圓,要不阿爹依舊在這邊住著,你上頭沒有姑翁家婆,無人管束,大可得空就隨心來看阿爹。去沈家,終歸是不妥。”

    何棲皺眉 ,直看著何秀才:“阿爹今日怎麼又舊話重提?原本便說定的事,現下又來反悔?這讓女兒如何自處?

    “阿圓,阿爹老了,年老之人便不想動彈,如那老樹,樹移則枯。”何秀才嘆氣,“先時嫌棄這裡狹窄,後又見一院陽光喜人,這些花花草草又皆是我所栽所種,時時澆水剪枝,離了我,它們少不得要枯萎在此,倒是可惜得很。”

    “不過一些花草,一並搬過去。”何棲故意曲解,笑道,“阿爹也真是的,舍得女兒倒舍不得花草,原來我連它們都不如?”

    何秀才無奈:“阿圓,你既為沈家婦,總有輕緩側重,人情俗世,切忌一個貪字,樣樣皆要好,樣樣皆不可得。”

    何棲扶了何秀才坐下,解了鬥篷倒了一盞滾茶遞與何秀才:“阿爹還說我思慮過重,我看阿爹才是思之過慮。咱們得過之,且過之,事事都往後頭想,哪還有什麼趣味?人之最後,雙目一合,黃土一掩,功名利祿、子女夫妻都是一場空。若真要這樣想,除了出家,皈依佛祖,可還有什麼盼頭?黃米粥香,清茶淡酒,晨霧暖陽,四時花開,人情冷暖……酸也好,甜也罷,缺一不可,方是此生百味。”

    何秀才笑,復又心疼愛女的通透,有點難以啟齒得問道:“大郎待你可好?”

    “好著呢。”何棲一口答了,笑道,“昨日還念叨了阿爹一番,說早些接了阿爹家去。”

    何秀才搖頭:“荒唐,總要三朝回門之後再作安排。”對何棲今日回家卻是只字不提。

    季長隨送了何棲回去復命,趕至河邊時才知這邊事畢,季蔚琇已經帶著沈拓和施翎回了衙門。

    仵作驗了屍,對季蔚琇道:“明府,這具女屍卻不是被淹死的,而是死後拋屍河中。腳脖處有繩索痕跡,應是墜了重物要將她沉屍河底。天可憐見,不知繩索為何斷了,讓她浮出水面得以陳冤案前。”

    季蔚琇點頭,示意他說下去。沈拓在一邊只管往女屍那看,越看越覺得似曾相識,只將識得的人細想了一遍,反又沒了頭緒。

    仵作續道:“看女屍牙齒、骨縫結合,當是標梅之年。此女雖非完身,下肢未開,尚未生養。顱骨有傷,眼中充血,應是被鈍重之物重砸至死。時下天寒,又在水裡泡著,小的無能,不能斷出此女何時遇害。”

    季蔚琇道:“無防,你只說大致的時日。”

    仵作小心答道:“不超五日之久。”

    季蔚琇接了執筆小吏所錄的小記,道:“年輕女子,身過五日之久,家人未曾找尋報官。標梅之年,又非黃花,良家好女定已婚嫁,家裡豈有不找尋的?除非是家人失手打殺,一家同謀將事掩了。要麼是聲色女子或妾侍之流,前者迎來送往,身委風塵,倡院花樓怕事,自不會聲張;後者賤妾通房,隨手買送,不過家主片言,打殺了往河裡一丟,誰與報官起案?”

    施翎道:“那我去煙花柳巷查探一番,看看是否有失蹤的娼妓。估計也不是都知、角妓之類的名流,不然恩客浪蕩郎君之間早有風聲耳聞。”

    季蔚琇點頭,又吩咐道:“先去把你這身酒臭熏天的衣物換了去,莫讓旁人以為縣裡馬快都頭是個酒鬼醉漢。”

    施翎臉一紅,笑嘻嘻跑了。

    沈拓總疑自己見過此女,心道:她面目全非,與生時模樣大相逕庭,我豈能識得她?

    “都頭怎得發起呆來?”季蔚琇道,“你新婚之期,這又非你職責所在,歸家接你娘子去吧,免得心中腹誹我這個明府不通情理。”

    沈拓聽季蔚琇言語親昵,笑:“明府體恤,沈拓感懷在心。只是……我看女屍總有幾分面善,疑心曾在哪見過。”

    “你日日在街上巡視,撞見過也未可知。”季蔚琇倒不覺得奇怪,道,“只是你日常所見之人,南來北往,不計其數,匆匆一眼,幾面之緣,哪能記得起來。”

    沈拓道:“明府所說自是在理,我只疑不似面緣。”

    季蔚琇聽他越說越離奇,也去看那女屍面目,細看之下,心頭也是一驚:“為何我看她也覺似曾相識?”他自小過目不忘,又擅畫,認人比之沈拓更勝一籌。

    沈拓更不解了:“明府也覺眼熟?”什麼人卻是他與季蔚琇都曾親見過的?

    季蔚琇一時也不曾想起,揮手道:“都頭先歸家,越想越不得其解,無意之間反倒有靈光乍現。”

    沈拓也掛心何棲,既然季蔚琇都開口趕人,自是樂得早去何家接了何棲。

    明日三朝回門,宿上一晚,隔日就接了岳父家來,省得何棲與自己總是時時懸心掛念。

    又想著家中還亂糟糟的,事務堆積,為岳父備的房屋雖已打掃,掛了床帳、鋪了被枕,只是一色裝點也無,未免顯得冷清。

    邊走邊想,與季長隨撞個正著。

    季長隨道:“正要趕來告知都頭,何小娘子平安到家與她阿爹敘話呢。”

    “多謝長隨。”沈拓拱手道謝,“我手上事畢,明府體貼放我家去。”

    季長隨笑:“倒累得都頭來回匆匆,身累得緊,又耽誤了新婚佳時。”

    沈拓苦笑道:“事出突然,不在預料之內。”他急著去何家,應付了幾句,腳下加快,一溜沒了影。

    季長隨自去與季蔚琇復命,又道:“我本以為何小娘子秀雅端莊,不輸大家閨秀,只道她爹何秀才是個隱士高人。想著若是身懷才學長技,郎君可辟來留在身邊當幕僚。誰知,不過不得志的窮酸秀才。”

    季蔚琇笑道:“你又知道?雖道大隱隱於世,只是世間隱士高人莫非唾手可得?行動之間便讓你遇上一個?”

    季長隨被說得赧顏,囁嚅道:“還不許白想想?”又道,“那何秀才酸腐,又執於妻兒情愛。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何秀才卻只顧念著亡妻不二娶不納色,半個子嗣也無,何小娘子還是收養的。堂堂男兒,豈能拘泥後宅婦人之間。”

    季蔚琇上下打量著季長隨,狹長的雙眸微斂,戲謔道:“倒沒想你竟是‘生前鏡裡說恩情,身後讓妻來扇墳’之流的人物。何公重情重義,到你嘴裡倒成了拘泥後宅。”

    “我是不懂什麼扇墳的。”季長隨笑,“在禹京時,送妾乃是風雅之事。哪家家中過得去的郎君、家主不納妾室的?桃溪的賴屠戶,一個殺豬賣肉的還養外室呢。”

    “何公為人所不為,正是可貴之處,你狗眼看人,倒把他看低。”季蔚琇嘆,“世上自詡重情之輩,不及何公多矣。”

    季長隨聽他言語之間頗有寂寥之意,不敢再吱聲。

    沈拓辭了季蔚琇,行到集市,路見有婦人挎了籃子兜售風干的栗子,想著是何棲愛吃之物,掏錢買了一包。婦人福身謝過,頭上一朵紅色絹花艷艷開在發間。

    沈拓猛得驚起,他想起那女屍是誰,可不就是當年的那個賣花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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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2章
   
    沈拓想起此節,又回了一趟衙門告知季蔚琇,季蔚琇便又將女屍細看一遍,果然是當年那個賣花女。

    昔時此女因生得貌美被牛二出言調戲,沈拓路遇打抱不平,見官後,她不思答謝,反污了沈拓一手,妄圖討好攀附牛二郎。結果竹籃打水一場空,得了訓斥,牛二也嫌她心術不正,不肯收受。

    莫非仍舊與那牛二糾纏在了一處?

    沈拓道:“明府,牛二雖是貪花好色之人,但他家有巨資,家中又蓄養著嬌娘美妾,不至於與一個賣花女糾葛不清。”

    季蔚琇也認為此案另有蹊蹺,道:“都頭暫且按下不要聲張,不管與他是否相干,他定要親來尋你,或分說或狡辯或拿話搪塞。等魚入網,自有章法。”

    沈拓心知此時多說無益,端看事實是否與牛二郎有關。應承下來後見時辰已經不早,冬日天黑得早,去何家拜見了何秀才接何棲,少不得要留晚飯,便先回家一趟拿錢與沈計讓他自己打發一餐,自己則趕去了何家。

    何秀才見了新女婿,初時還挺高興的,後見沈拓滿面春風,笑得好不得意,心裡便發起酸來,心道:我好好養了十多年的女兒,便是被這憨傻之徒娶了去,從今以後,要為他生兒育女,操持內外,嬌女成人婦。真是……氣煞我也。

    沈拓見何秀才好好的又翻起臉來,嘆氣:都說泰山大人不易討好,古人誠不欺我。賠著小心與何秀才一起吃酒。

    何棲去廚房看沒什麼新鮮的,還是辦宴時所剩殘羹,無甚可吃之物。於是新蒸了黃米飯,嫩嫩攤了雞蛋,用紅糟蒸了腌魚,素炒了牛肚菘,切了一碟酸豆角。

    “你們今晚早些回去,明日再來。”何秀才道,“三朝擺小宴,照舊請了盧繼過來吃酒,將小郎和阿翎也叫上。”

    “阿翎不一定得空。”沈拓拿酒注為何秀才斟酒,“命案未了結前,他少不得要多加奔走。”

    “竟真是凶殺?”何棲雖料非是意外,還是有些吃驚。

    何秀才嘆道:“世風日下,青天白日竟出了這事。你們日後行動也仔細些,人心不古,街尾市角俱是藏污納垢之所。”

    何棲心頭悶笑,誰無事會來招惹沈拓?這位胳膊上走馬,拳頭上立人,又帶著橫刀,只有別人避著他走的份。

    吃罷飯,何棲裡外收拾了一番,何秀才只催著他們,道:“今日不好在這過夜,左右要歸家,宜早不宜晚。”

    何棲不欲何秀才擔心,為他攏好火盆,將水注挨靠著火盆放了,半夜口干還能喝口微溫水。

    “阿爹明日記得早飯,嫌麻煩就用銚子熬粥喝,放些干棗,簡單又滋補。”

    “阿爹記下了,你與大郎快歸家去。”何秀才笑,“天寒地凍,阿爹一把老骨頭無處可去,還不如早些安睡。”

    何棲無法,只得和沈拓一同辭別。

    桃溪出了命案,人人自危,天又冷,十分的熱鬧也只剩一分,冷巷小道更是不聞人聲,不見燈火。出了胡同,街市也是冷冷清清,鋪戶商家掩門閉窗,只遠遠才見石馬橋那邊紅燈綽綽。

    又行了幾步,便聽巡街的更夫打了一快一慢三聲梆子,嘶啞著喉嚨喊:“天干物燥,小心火燭。”

    何棲微住了腳步聽了,笑:“夏日這個時辰,天還沒暗透呢!”

    沈拓握住她的手問:“白日可有嚇到?”

    “說怕又還好,我只瞧了一眼,沒怎麼看分明。”何棲道,“說不怕,好好見人橫屍水中,心中甸甸的,總有點不安。生死無常,說不得她清晨還笑呤呤走過市街呢。”

    沈拓一本正經駁道:“這倒不會,她死了起碼有五日之久……”

    何棲愣是被逗笑了:“你莫非是個呆的?”

    沈拓回過味來,明白自己說了傻話,又拉住何棲:“你今日不得休息,腿腳是不是酸軟?”左右四顧,長街只他們二人,蹲下身,“上來,我背你。”

    何棲心中雀躍,也想躍上沈拓的肩背,僅余的一分理智強撐著:“若是被人撞見。”

    “撞見便撞見。你是我娘子,我還背不得?”沈拓催她,“快點上來,你看這天陰陰的,說不定要下雪。”

    下雪?何棲抬頭,一輪疏月將圓未圓。

    將鬥篷兜頭兜臉戴好,趴伏在沈拓肩上,伸手攬了他的脖子。沈拓的背又寬又厚,鼻端又聞他身上的男兒氣息,沈拓將她托了托,防她掉下去,道:“阿圓將鬥篷攏好,晚間風緊,吹得後背冷。”

    “嗯。”何棲輕應一了聲。稍息,放松下來,只將整個人交托與他,將臉也貼在他的後背上。

    只覺一步一步沉穩安謐,世間再無風雨可侵她分毫,他的背,仿若成了她可歸可棲之所。

    沈拓腳步一滯,察覺她如稚童般,溫軟一團在他背上,更加小心穩步起來。

    一路冷月相伴,風吹影動,往日的道路忽然就短了起來,他明明盼著不要太早走盡,偏偏自家院門就在眼前,真恨不得過門不入,一直背著何棲這樣走下去。

    “你放我下來。”何棲湊在沈拓耳邊吐氣如蘭。

    沈拓耳根一熱,更舍不得將她放下:“我們小聲點,不驚動小郎他們。”

    “萬一撞見,非要笑我輕狂不可。”何棲不依,道,“阿翎說不得還要拿我們打趣。”

    “他要麼未歸,歸家必定早睡。”沈拓低語,“阿翎不挑吃,不挑地,何時都能熟睡。”他不由分說輕手輕腳推了院門,直將何棲背回了房。

    何棲生怕撞見人尷尬,作賊一般,回房心頭還在別別跳動。沈拓關窗收起一室清輝,摸黑拉開何棲在懷中。

    他們二人柔情蜜意,綿綿無期。

    牛家牛二在家愁得差點鬢染秋霜。

    他家娘子玲瓏身材,微豐的臉,杏眼長眉,看自家夫君急得在那打轉,眉毛都沒抬一下,只是俏生生坐在那吃燕窩粥。

    朱束仁氣道:“你倒與我一個主意,莫非盼著我死,你好另嫁?”

    牛二娘子任他念叨發火,慢條斯理將粥吃盡了,接過小侍女手裡干淨的帕子拭了唇擦了手,這才道:“夫君自個不得決斷,倒來為難我這個婦道人家。”

    牛束仁嘆道:“真是送禮送出禍來,此番跳到黃河都洗不清。”

    牛二娘子冷笑道:“只你多事,妄想攀附明府。他家什麼門第?我們也只在桃溪一畝三分地上有些臉面,到了人家門前,連門司都比我們體面。”

    “你懂什麼?逆水行舟,不進則退。”牛束仁嘆道,又湊近他家娘子,在她耳邊低聲說了,“我實與你說,咱們家那個干爹,是個假的。”

    牛二娘子驚立起來,打翻了桌上的茶盞,抖著聲音道:“夫君莫要說笑。”

    “你收點聲。”牛二命僕婦守好院門,遣了侍女小僕,關緊了門窗。拉了牛二娘,兩人只在花廳一角榻上對坐,留得一盞燈燭,將二人身影長長映了格紙窗前。他道,“咱們家先前也只桃溪尋常富戶,販點生絲布匹。阿爹是個心大的,不滿淺水窪裡打轉,漸將生意做到州府去。生意做得越大,人際打點孝敬便是一筆巨資。阿爹思附:盡與這些個小鬼歪纏,打發一個來了一雙,一串串實是可厭。若能依附一個大人物,寧費多一些銀錢,比之四處打點賣好不知強上多少。

    一日阿爹酒醉,露了口風,竟招來了一個騙子。說騙也不盡然,咱家這個干爹確做過中官,服侍卻不是現在的聖上,而是已經過世的文帝。文帝仁善,對身邊之人一向優待,病重之時為積福德,遣了一批內侍女官出宮。

    他一個出宮的太監,哪還有在宮中時的謹小慎微?手上銀又多,置了宅院,買了侍婢僕役,又娶了房娘子。”

    牛二郎咬著牛二娘子的耳朵:“他一個太監,那話早被去了,對著一屋美娘嬌妻心有余而力不足。”

    牛二娘子噗嗤笑出聲來:“他這算哪門子的心有余力不足,非不能,而是沒有。”

    牛束仁拿眼看她,牛二娘子握了握臉:“夫君再說。”

    “他既沒…呸,他的那些妻妾美婢,不過衝著他手中的黃白之物,過個享樂日子,個個打釵裁衣描眉畫眼,金山銀山都不經如此消耗。”牛束仁喝了一口冷茶,“好不容易過得男兒模樣,干爹哪舍得這些鶯鶯燕燕,只無奈手上銀錢流水般沒了。酒色壯人膽,干爹又見過大世面,竟在外面充起貴人來,白撈了無數孝敬。

    阿爹那時也是少見識,又見干爹僕佣環繞,真當他是有權有勢的貴人,只當自家好運道,竟結識了大人物,著實一陣歡欣雀躍。

    紙豈能包得了火,阿爹沒多久就發現自己怕是上當受騙,又可惜自己送去的財物,一陣心疼,要與干爹拼命。

    干爹那話沒了,臉皮也不怎麼緊,只問阿爹:我只問你,你要辦之事可都辦好了?可有被為難?

    阿爹一想,事辦得倒還順利,狐假虎威,他這只狐是真的,旁人卻不知虎是假的,倒把這些人都給唬了過去。

    阿爹嘗了甜頭,不敢在外面大張旗鼓,想著不如回到桃溪運作一番,指不定就有另外天地。

    他回縣裡後,增增減減,又拿出宮中舊物作信,竟騙得眾人都引以為真,便是知縣都來遞拜貼求個指點。有了這‘護身符,阿爹做起生意無往不利,短短幾年便積下了豐厚的家產,便是在桃溪富戶之中也占了一席之地。

    阿爹當年神來一筆耗盡了膽氣,生怕這謊局被戳了穿,他雖害怕又不得主意,成日只在那做些掩耳盜鈴的事,自欺欺人。阿爹只在那撞鐘,阿兄又是個好逸惡勞的,滿腹草包,能指他有個甚好主意?  我雖行二,家中不得好,我可能事外?

    若是真能依附了季明府,將張假護身符,換了真的來,方是高忱無憂。

    季明府孤高的很,商戶請貼一概不接,平日見他都難。幸好我與沈大有一二分的交情,若他肯搭線識得季明府,無論事成不在,總歸一份體面。

    禮金是送出去了,只等沈大郎過了佳期,便與他討個人情。誰知竟出了命案,我這頭送了禮,那頭死了人,少不得要疑我頭上。”

    “夫君一段話,有不少語焉模糊之處,夫君可還有事瞞著我。?牛二娘子問道。

    牛束仁只在那訥訥不開多言,道:“我再想想,再想想。”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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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3章
   
    牛束仁在那含糊其辭,猶豫不決,牛二娘子追問未果, 一把奪過牛二手中的茶盞自己喝了,冷笑:“常言道:良言難勸要死的鬼。夫君一面怕得兩股發抖,一面又不知幫哪個兜著攬著,到時吃了官司,悔得腸子青。”

    牛束仁看她粉面含威,嘴角帶嗔,色心頓起,挪到牛二娘子身邊坐著:“你我夫妻,一床被下的恩情,我吃了官司,你豈有不心疼的?  ”

    牛二娘子笑:“好厚的臉皮,你自有什麼杳娘、紅桃、迎兒的在那心疼,我卻是半點不心疼的。同林才作得夫妻,有難誰要與你一同飛。”

    牛束仁又氣又笑,他既愛紅又愛綠,去了梅邊又宿柳畔,對自己的正經娘子卻也不會薄待。二人少年夫妻,牛束仁有財有貌、知情識趣,算得潘驢鄧小閑,牛二娘子嘴上怪嗔,喝喝干醋, 若真出了事,還不跟摘了心肝似的。

    “你正經把事說透,須眉男子藏頭露尾,扭扭捏捏的,沒得讓人惡心無趣。”牛二娘子輕嗤一聲,“午間聽聞河裡出了浮屍,我看你唬得白了臉,便知你心頭有鬼。沈都頭那邊的禮,送得突然,他自要疑你另有他求,偏你自家一口咬定他會疑你與女屍有關,這可不是不打自招?”

    牛束仁頓足,離座一揖到底,戲言道:“再沒想竟娶了個女諸葛回來。”

    “我不及你,只嫁了個冤家。”牛二娘子橫眼,“他日人老珠黃,不知要被棄到哪個柴房,連領席子都沒有。”

    牛束仁連忙賭咒發誓:他日若有此等斷情負義之舉,管教自己天打雷劈。

    牛二娘子笑:“你也少在那裝模樣,我是個不信鬼神的,天底下負心薄幸的男兒何其多,哪個沒起過誓剖過心?也沒見天爺真打下雷閃將他劈死。”催道,“你倒是快把事說清楚,我雖是婦道人家,不比你在外行走有見識,不過,多個人也多個主意。”

    牛束仁默了片刻,方低聲道:“我猜疑那個女屍是苟大伯的一個妾。”

    牛二娘子推他,怒道:“你這人好生不爽快,要說不說的,別人說一句留一句,你說一句倒要留個十句。就算死的確實是苟家的妾,與你有半分的相干?你倒在那嚇得跟只慌腳貓似的。”

    牛束仁險些被推下榻,一頭栽倒,他非但不生氣還給牛二娘子陪禮:“娘子聽我細說,那個妾與我還有幾分瓜葛……”見牛二娘子睨他,堆起笑,“你莫要誤會,實不是我送的。”

    牛二娘子咬牙:“我自是知道不是你送的,你見了色好的,只往房裡拉,哪會往門外攆的。”

    牛束仁笑:“好好的,又要生氣。”將當初在街市調笑一個賣花女,又遭沈拓出手相護的事說了一遍。“季明府剛剛到任,手邊無可用之人,他見沈大郎正義有勇,遂將他辟去當巡街都頭。我罰銀失了顏面 ,賣花女得訓斥羞躁了臉。再沒想到,後來竟在苟家撞見她,因識得,難免就留心些。”

    牛二娘子皺緊了眉:“我是不愛與苟家來往的,他們家亂得很,烏煙瘴氣,苟娘子又好強尖刻。上次在他家坐下不到盞茶的功夫,便拿簪子戳得一個剛留頭的小廝滿臉血,怪嚇人的。”

    牛束仁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他們倒是天生的一對。”悄聲道,“苟大伯掏空了身子,房中之事全賴紅藥相助。他好顏面,對此忌諱得很,對外裝得好脾性,在家只拿妾侍通房出氣,一個不好,便將人打得半死。

    前幾日我去苟家尋他吃酒,正好撞見他親信指揮著舊僕拿席子卷了什麼事物,偷偷摸摸從角門出去。

    當時也沒留心,吃酒時,往常那個賣花女會來溫酒布菜,那日換了一人,我便隨口問了一句。誰知苟大伯答得甚是奇怪,道:回娘家數日未歸,說不得與什麼少年郎君跑了。

    旁邊為我們布菜的通房聽了這話,卻失手打翻了酒杯,駭得色變討饒。

    我那日只過一耳朵,哪會在意?今日河裡出現浮屍,才往這上頭想。”

    牛二娘子聽得花容失色,直抓了牛二郎的手:“我平日只看不慣他們家的行事,再沒想到他家竟到了這般地步。”然後又問,“夫君可有什麼打算?可是想為苟家遮掩?”

    牛二郎嘆氣:“你又不是不知道咱們與苟家的交情……”

    “夫君說這話也不臉紅。”牛二娘子譏笑出聲,“什麼交情?銀子的交情?不過利益往來。 ”

    “娘子雖然聰慧,只這節卻不懂。我們牛家與苟家、朱家向來同氣同聲,連成一片,互通有無。與他們二家相比,咱們家這些年經營得當,看似強於他們,實則底氣不足。苟家也有門道,識得州府的通判,說不好這事到最後也是不了了之。”

    牛二娘子見他又哀聲嘆氣上了,鄙夷:“夫君真是爛如軟泥,搖擺不定,不似大丈夫。”道,“夫君可願聽我一言?”

    “娘子只管講來。”

    “夫君不是想依附明府?這可不是天賜的良機?”牛二娘子掩唇低語,“一來夫君洗清了自己身上的嫌疑,二來將事與明府交個底,當是投誠。人命大案,豈是小事?苟家與通判不過黃白之物鋪出的交情,不過給些方便,哪個會為他沾上一手的腥氣,反誤了自家的前程?我聽聞明府是個青天,此案落在他手上,少不得挖地三尺也要查個究竟;他又是高門貴子,身有依仗,可會給我們這些鄉野粗戶臉面?胳膊再粗能扭過大腿去?既如此,苟家早晚要經此一遭,屆時,夫君再歪倒明府那面,可得不了半點的好。”

    牛束仁抬眸,將這話在肚中來回轉了幾轉,果然很有道理,大喜之下香了牛二娘子的臉龐一下:“得此賢妻,此生何求。”興奮地下榻在房中溜達了一圈,復又回轉問,“娘子,如何行事才妥當?”

    牛二娘子出主意道:“夫君既把禮備到了沈大郎前頭,照舊走他家的路子。他剛娶了娘子,家中有了主事的人。我們不如隔幾日再一同上門,只作出通家交好的態度來。”

    牛束仁一拍手,道:“甚好。沈大郎縱是潑才卻也是個好漢,與他交好也是有好處的。”

    他們夫妻二下燈下議定,牛束仁一樁心事落下,燈下觀美人,更勝三分,一把抱了牛二娘子赴巫山雲雨,夫妻情濃比之往日更有滋味。

    沈拓與何棲三朝之日回門,將沈計也一同帶了去。

    盧繼夫妻一早便攜子過去何家幫忙,在正堂擺了供桌,冬日少鮮果,只一盤柑桔小燈籠似得湊在一起,紅通通得煞是可愛。

    午間宴席便由盧娘子掌了勺,又趕何棲一同去陪席,道:“你是出嫁女,不用你動手。”又低聲道,“何公看似高興,到底心中傷懷。這裡,最多也就再宿一晚,明日便去沈家過活,何公難免不自在!

    何棲點頭,將一笸籮洗好的黃芽放置一邊,又在廚房中翻了翻,笑道:“倒把這梅酒給忘了。”啟了泥封,酒香撲鼻,只味略甜薄了些。溫了一小壺出來,拿茶盤托了送往廳堂。

    沈拓、何秀才、盧繼正在那說桃溪命案呢,沈計也在一旁聽著,何秀才道:“阿翎不得空,留壇酒與他。”

    沈拓奉承:“還是岳父疼愛他。”

    何秀才看他:“言下之意:我這岳父對你差了幾分?”

    盧繼哈哈笑:“喝酒喝酒,你們翁婿打趣,倒把我撇在一邊。”又扯回話頭,說道,“也不知為了什麼丟了一條性命,倒是可惜。”

    何秀才道:“壞人一條性命,除開有仇,再逃不開財、色二字。”

    沈拓不好多說,知道何秀才和盧繼也只過個嘴癮,未必真是探尋直相如何。

    盧繼對何秀才道:“人生在世,財色酒氣,哪個逃得過?有了銀便盼著金,娶了賢又貪美,杯中這物,一口又一杯。人心豈知足啊,只看牛、朱、苟三家,當得桃溪首屈的富戶,他們可是知足?”

    何秀才嘆道:“這三家,桃溪哪個不知哪個不曉的。我只不喜他們行事,欺市霸行。他們買賣著米糧,便不許他人再賣;農家不肯將絲賤價賣與他們,他們也不許別處高價買去;又把控著藥材,以次充好。真是仁者不富,富者不仁。”

    “大郎與那牛家似有幾分交情?”盧繼問道。

    沈拓道:“他家哪看得上我區區一個差役,只不過因先時之故,與牛二郎有些面子情。碰上也能吃杯酒,交談幾句。”沉思道,“牛二與牛家有幾分不同。”

    盧繼笑:“一家總有一兩個知趣的,俱是張狂之輩,家業哪能為繼,早晚要敗。”

    “他們鼻子靈,消息通。”沈拓笑道,“明府尚未到任時,他們便將明府的來歷摸個清楚,等到任,又舉族要請明府吃酒,被拒後,便知道不是與他們一路之人。他們乖覺,見此風聲,只管藏起尾巴行事。”

    何秀才道:“他們操持著商賈,最會的便是見風使舵,改腔變調。沒臉的事都做得,何況藏個尾巴。”

    何棲與他們篩酒,笑:“阿爹、盧叔、大郎吃一盞梅酒,味雖淡,卻可解渴。”又單獨將一盞與沈計,“小郎吃這一盞,我放了蜜糖,甜香得很。”

    盧繼笑:“阿圓這是嫌我們聒噪了。”

    何棲笑道:“這可是冤枉人,我最愛聽阿爹與盧叔說話,有趣得緊。不像大郎……”說罷,側臉看著沈拓。

    沈拓把玩著酒盞不服,笑道:“阿爹說的我只知一二,不過,我說的,阿爹肯定不知道。”

    何秀才笑:“你倒來說說,何事是我不知的?”

    沈拓道:“來年要征役夫來清河挖淤泥,明府行事,再不會潦草虛應,少不得要有一番動作。”

    何秀才撫掌笑:“這可是好事,桃溪這些水路早該好好清一清。先前的縣令不作為,河床都高了幾分,水也不似以前那般清澈。”他一高興喝了一盞酒,又道,“只別迫得太緊,引來民怨。”

    盧繼卻道:“若是主干河道還好,分支旁流也通上一遍,可不是小事。若不好好打算計劃,誤了農時,明府少不得要被人捏到錯處。”

    沈拓笑:“明府周全,必要把邊邊角角料想一遍,再作安排行事。”

    何秀才誇道:“如他這般年輕心有成算的,實是少之又少。”

    何棲悄悄使了個眼色給沈拓,沈拓會意,道:“阿爹,晚上我與阿圓在家留宿,我與閑幫約好,明日過來幫忙搬行李。”

    何秀才呆了一呆,道:“我哪有這麼多的行李用上閑幫的。”

    何棲道:“這些花花草草啊,阿爹慣用的椅榻啊,少不得要搬將過去。”

    何秀才應了,只惆悵喝酒,沈計拉他的手,道:“阿公早日來,小子也好向阿公請教功課。”

    何秀才笑著摸摸他的頭:“我於讀書上實沒天賦,小郎聰穎,須得名師指點教導,我卻要誤了你。”

    沈拓道:“岳父自謙了,小郎才多大,哪裡教不得。”頓了頓,還是把弟弟賣了,“小郎寫得一筆爛字,怕要賴岳父指點了。”

    何秀才聽了生出幾分興趣,見沈計紅了臉,很是羞慚:“好,到時小郎寫筆字與我看看。”

    沈計知道何秀才擅書,聽他肯教自己,連忙揖禮致謝,又在心底暗自懊惱:自己那字實是……怕是要污了何公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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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4章
   
    何棲和沈拓在何家留宿了一晚,隔日閑幫上門,將何秀才的行李挑了個擔,背了榻椅,花草拿板車推裝了走。

    何秀才負手而立,園中只剩院牆邊的金腰,無葉無花,一排枯枝敗藤,心中不禁瑟瑟。

    何棲將各處門窗一一關好上鎖,過來扶了何秀才:“阿爹?”

    同,何秀才回過神,笑:“初時嫌這氣悶,前頭又吵鬧,這才砌了牆。天潮,磚縫青苔裡爬著好些的水牛。你幼時看著生厭,見了就要燒了枝條將它們燙下來。”

    何棲笑起來:“也不知為什麼,這牆生得好多水牛,吐著涎密密爬了一片。有好些爬在地上,一腳踩了,頭皮都打麻。”

    “養了好些花草,地又窄,難免蟲蟻多。”何秀才又四顧,“平日多有嫌棄, 離了我心中倒是不舍。”

    何棲笑:“阿爹說得要遠游不再回轉似的。也留著寢臥坐具呢,那邊住著煩了, 便來這邊歇歇。家中的先祖靈位也在這邊,四時八節、初一十五少不得來祭拜。”

    “也是也是。”何秀才點頭,又道,“要與王牙人遞個信,他要尋我,豈不撲空?。”

    沈拓雇了車回來,聽見了便笑道:“王三行市牙郎,消息再靈通不過。不用知會他便知道要去何處尋岳父。”

    何秀才道:“我托他賃房一事,既有相交,不好失了禮節。”

    沈拓皺眉:“岳父家中的商鋪這些時日都不曾租出去,中間可有緣故 ?可是王三不盡心辦事?”

    “你休誤會了他。”何秀才笑道,“他雖市儈,卻非這等不為之人,倒是我難為了他。我是不擅這些經濟庶物的,欲將鋪子租給省心的租客,也愛惜房屋,也不生事的,只寫契時互相交割,只圖輕省方便。王牙人承諾多為我考量幾分,倒要費他一些心血。

    沈拓這才作罷,左右王三是個知分寸的。何棲道:“時近年尾,怕一時尋不得好客。”

    “不急。”何秀才笑,“事緩則圓。年頭年尾也不差多時。”

    一時幾人了出了門,何秀才親自關了院門,將院牆上一根打頭的枯草折了去,又親手壓了鎖,嘆道:“時不時要來將掃一番,屋舍少了人氣,荒舊得快。”

    何棲應了,又笑:“好好的屋舍哪會讓它荒著?少人氣也不怕,前頭鋪面若是租客人好,就通出一道門來,當是借點生氣。”

    何秀才把能想到的俱囑托了一遍,這才登了車隨著沈拓何棲家去。

    何棲何秀才卻不知,另有人打上了他家鋪面的主意。

    小李氏這些時日與那方山打得火熱,二人一個一時也不思嫁了,另一個心知娶不起這等婦人,見面又難分難舍,心肝啊肉的,於是互起了誓天長地久做對野鴛鴦。

    小李氏日日做新婦,別個度著寒冬,她卻如同身在三春,春情春意春滿頭。她得了意,偏這幾日方山身上有差使,不得空與她私會,便開始操心起自家阿兄的家事來。

    養了齊氏這樣貪花愛俏的娘子,一年也不知要多少拋費呢。又心疼前頭三個侄兒親娘憨,繼母難纏,親爹耳根軟。

    得知何家有街商鋪要賃著出去,扭著腰來找齊氏和李貨郎,把細細長長的眉,輕輕一皺道:“哥哥嫂嫂都是天真爛漫的人,也沒個長計。倒累得我這個歸家女要為家計營生犯愁。家中這許多嚼用,日日睜眼都是花錢的事。大郎也大了,是念書呢還是學個活技計傍身?你們做了爹娘總要為他考慮幾分。”

    齊氏提防,小心道:“小姑說的是,只是我是個深居的婦人,小家出身,沒得教養,哪知道這些?平日也不過把門一關帶了小郎囡囡等夫君歸家。”

    李貨郎也問:“阿妹好好說這話,可是心中有什麼主意?”

    小李氏笑道:“也只是一些瞎想頭,還須嫂嫂事同意呢。”

    齊氏一聽又落自己身上,更是一字一句斟酌著道:“我身無長物,又不會言語,實沒個主意。”

    李貨郎在旁幫腔 :“你嫂嫂又不當家作主,阿妹有事只與阿兄說。”

    小李氏一手掐了腰,笑:“阿兄雖能干這事卻包攬不了。細說起來也不過是親戚家間的方便行事。”拿手帕捏個塊點心,托著喂給了齊氏懷裡的小囡囡,“囡囡嫂嫂家有間鋪面,現下都空置著,怕是找不到租客,這麼廢著,可惜得很。聽說早些也開過雜貨鋪,只那租戶不老實,與親家公有齷齪,成日拿擾得親家公不得清靜。唉……也是為難了親家讀書的斯文人。哥哥嫂嫂不如租了來,一來本是家中的營生二來也為親家解憂,可不是一舉兩得的便宜事?”

    李貨郎面薄,道:“怕是不妥,我算得何秀才家的什麼親家?”倒是齊氏有幾分意動。

    小李氏嘆氣:“家中只有多出的花費,沒有其它的進益,時日長久可怎生是好?阿兄還只顧著自己的臉面,半分也不為妻兒著想。又不是讓阿兄白占了親家的便宜,照樣與租客一般寫契付錢。阿兄嫂嫂自個守了鋪子,將貨擔交與大郎,也算子承父業,等他日後大了,也可站住腳跟。”

    一席話說得有模有樣的,別說齊氏連李貨郎也心動。齊氏又暗惱,心道:倒是好算盤,卻拿我家的人情與她侄兒鋪路。莫非那仨個是親的,我肚子裡生出的兩個不是他們李家的?

    何秀才到了沈家,只見院落寬敞,一樹一草頗為經心,草亭更有野趣。進了屋來,更是樣樣周全,色色貼心。一床一帳,一桌一椅都如自家一般無二,又拿清水鵝卵石養了一盆水仙,打了花苞,吐了黃瓣兒,幽香滿室。

    何棲拿撣子掃了床帳,見何秀才圍著水仙看,道:“大郎從街市買來時就這般模樣 ,只以為要開,兩三日也沒見動靜。”

    何秀才笑了:“你拿火盆烤它,蔫肯開花。”動手將水仙移到了一側書架上,道,“它耐寒喜溫,卻也受不得熱。”

    何棲將嘴角的一絲狡獪壓了下去,道:“我只以為暖和了才會開,大郎更是不懂,要不是有花苞,指不得他就將它當了蒜。”

    又有沈計在那盼星星似的,將自個的字帖理了又理。一面想著等何阿公安頓下來,歇息夠了再前去請教;一面又左挑右揀想挑出一張略能見人的來。一通理下來,只覺張張不堪入目。

    晚間何棲團了面粉,剁了肉餡,調了醮料,包了百來個餃子,煮、煎了兩樣。

    施翎歸家來,只到院前便聽家中人聲歡語,見了何秀才,喜道:“阿翎見過何公,這兩日事忙不得歸家,不能陪哥哥嫂嫂一同去接何公,何公莫要怪罪。”

    何秀才笑:“你因差使忙碌,豈會為這怪罪於你。肚中可是飢餓?快快坐下晚飯。”

    何棲燙了碗箸 ,又為他倒酒:“你可曾好好進食?天冷不好挨餓。”

    施翎連塞了幾個餃子,又舉杯與何秀才敬酒賠禮,這才道:“去了鄉下,一時錯了腳頭,倒真沒有吃食到肚,餓得腸子都吃起它自個來。”

    沈拓笑:“可又來胡扯,你肚中這幅肝腸倒與我們的不同。”又道,“你慢些吃,吃飽只管狠睡一覺,以防明府那邊有事喚你。”

    施翎應了一聲,風卷殘雲般填好了肚子。何秀才嘆氣:“這般怕要傷了脾胃。”

    施翎笑道:“我這脾胃銅澆鐵鑄,結實得很。”

    何棲搖頭:“我明日與你烙些餅,你揣了在懷裡,腹飢時應付幾口,這樣飢一時飽一時的,總是不好。”

    沈拓問道:“可有了眉目?”

    施翎搖頭:“一時也不知是哪個村戶的,她又好長時日沒在街市出沒,全沒頭緒。我托了陳大哥,讓那些乞兒互討些消息。”又嘆不能陪何秀才吃酒。

    何秀才笑道:“你正事要緊,我左右要長住這邊,哪裡會少同飲的時候 。”

    沈拓也笑:“岳父說得是,我們總是住一塊的,不急一時。”

    施翎吃飽告聲罪自去歇息,沈拓與沈計又陪著何秀才略坐了坐,這才送何秀才回房。

    何棲燒了熱水,好與何秀才燙腳解乏,拿火箸撥了火盆,待何秀才睡了之後這才長松一口氣。半夜尚且不放心,擔心何秀才擇床不得好睡,恨不得披衣執燈看看何秀才是不是在那思念亡妻枯坐天明。

    沈拓攔了,道:“外面天寒地凍,你身子弱。我去看看岳父大人。”他行動快,出了門一會子便回轉,輕聲道,“燈是滅了,我聽呼吸平穩,想是睡了。”

    何棲這才躺好,內疚:“我不睡,倒把你也攪得不得安睡。”

    沈拓將手在火盆那烤了烤,這才回到床上,笑:“你我夫妻一體,何必說這些見外的話。”

    何棲討饒自認說錯了話。

    隔得幾日,何秀才住得也頗為適應,拿了沈計的字帖,沈計只背著手恨不得頭垂到地。

    “雖不至於差……也無甚可取之處。”何秀才看了半日,到底不忍苛責,只得婉轉開口。

    沈計哪裡不解其意,扭著手,揖禮:“何阿公教我。”

    “也罷。”何秀才攜了他的手,“我便倚老賣老,賣弄幾分。你嫂嫂帶來的書裡便有字帖,我們先尋將出來。”

    沈計兩臉通紅,又羞又喜又興奮。

    沈拓與施翎一同去衙門應差,何棲自在家中慢慢歸整物事,除卻自己的嫁妝,沈拓又將身家盡數交與,少不得一一收整入冊。累了半日,這才伸了個懶腰,去廚房取了浸水的綠豆,拿小花鋤在院中刨了個坑,將綠豆置入坑中,復又用石板壓好。冬日少鮮蔬,街市能買到不過菘菜、銀芽、韭黃幾樣,何棲偶爾自己也發銀芽,又不費力,吃的時候也方便。

    正淨好手,便聽有人扣門。何棲略整了整衣物,開了院門卻見一個黃衣下僕,見了她,揖禮道:“可是沈都頭的娘子?小的有禮。”

    何棲更不解了,問道:“不知是哪家的黃衣?為的什麼差事?”

    那僕人堆笑:“小的是牛家下僕,為家裡的二郎君與娘子遞個拜帖?”

    何棲接了拜帖,看一眼,是牛二郎夫婦遞的帖子,道是後日上門拜訪,不知主家可否方便。心中雖疑惑,面上卻沒露出來,笑著給了賞錢,道:“我是新婦生臉,不大識得,若有失禮之處望你家郎主、娘子莫怪。後日我與家中郎伯在家恭候大駕”

    僕人得了准話,又得了賞錢,便奉承了幾句,揖禮回去復命。

    沈拓散衙回來,何棲把這事與他說,問道:“好好的登門拜訪,不知與浮屍有無關聯 ,大郎可要與明府知會一聲?”

    沈拓將手上的腊肉交與何棲,點頭道:“是要與明府說一聲,我稍去便回。”

    季蔚琇怕冷,又嫌屋中氣悶,披了毛氅,下了四面紙門,烤著火在那喝茶賞梅,惹來季長隨一通抱怨。

    見沈拓上門傳話,笑道:“可算是有了動靜,唬得我以為魚兒不咬鉤。”又道,“看來我也要遞一封拜帖,不知你家娘子介不介意多待一個客人?”

    沈拓笑:“我與內子恭候大駕。”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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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5章
   
    何棲一清早起來便將正廳收拾了出來,擺了桌椅,架了三疊紙屏,剪了一枝寒梅插了黑胚經瓶,素屏紅蕊,頗為雅致。

    又架了火盆暖屋,另鋪了坐褥,拿火箸揀了紅炭燒了紅泥小爐,將茶事諸件件一一擺好。

    沈拓看了,道:“我不知阿圓還會茶事。”

    何棲搖頭,笑:“哪裡會茶事,勉強能煮簡茶,點茶、分茶這些雅事,卻是一概不會。”

    備了干鮮果子茶點,讓沈拓特去街市周家店買了水晶鴨子,自家蒸了果餡餅和棗糕。又拿錢央盧娘子過來幫忙,盧娘子哪肯要錢,只是推脫。

    何棲堅持道:“人情之事歸人情之事,往日為我婚事,因是我們兩家有親,盧姨出力我們家坦然受著,是為我們二家的情誼。現在卻是正經請了盧姨相幫,不能混為一談。”

    盧娘子想了想,嘆氣:“不過費上半日功夫,小娘子卻拿錢出來。”

    何棲笑:“我縱然請了人,也要奉上一日的事俸。”

    盧娘子道:“家中沒有僕從,遇上正經的宴請到底不便。”又低聲道,“若是周轉得開,不如買個留頭的丫頭打打下手,平日也多只手燒火遞水。”

    何棲道:“家中才多少人,一日之間也沒甚雜事,講究的待客請宴一年也沒個幾回,大郎的結交都是不拘小節之人,來了也不過喝酒吃肉。再者,常言道開源節流,眼下兩者都不得,倒不便作此打算。”

    盧娘子與何棲一面將陪嫁過來的新杯盞洗刷出來,又拿熱水一一燙了一遍,道:“我只是心疼小娘子少不得要擔著操勞。你在閨中,日間也不過與你阿爹兩人的雜事,何公又簡居,再忙也是有限。如今嫁入沈家為婦,開門七事,又兼人情交往,你一個人又沒個三頭六臂。”

    何棲想了下自己三頭六臂的模樣,笑不可自抑,差點摔了杯盞。

    盧娘子拿濕的手指一點她的額頭,又氣又笑:“好在生了幅大的心腸,旁個為你擔憂,你自個倒沒放心。”

    何棲被點得往後一仰,笑:“盧姨放心,我又不是呆憨逞強的,應付不過來還強撐著。”

    盧娘子愛憐道:“只是說與你知。”又抿了嘴笑,“你別渾不放心上,還如往日閨中模樣,過不了多少時日,添丁增口,我看你怎麼周轉。”

    何棲還沒想到此節,紅了臉,小聲道:“我還是新嫁婦呢。”

    盧娘子瞪她:“不過眨眼的事。”又笑,“我看你與大郎好得一個人似的,開花結果快得很。”

    何棲被說得滿面羞臊,撇開臉:“還是姨呢,倒這麼拿晚輩說事。”

    盧娘子笑起來:“也只我會與你說這事!旁個誰與小娘子說呢?指望大郎那個娘?也就你家姑祖母還掛心,只是親戚一個月不定碰上一面。”

    何棲只笑著垂頭聽著。

    盧娘子本有心想問問牛家做客之事,平日也沒聽聞沈拓與牛家二郎有這般交情,眼下卻正兒八經得攜妻上門來。到底自己身份不便,不好細問。

    何棲見她模樣,輕聲道:“盧姨不要掛心,此間有些緣由,不便宣之人前,些許的小事罷了。”

    盧娘子不以為然,既是小事,又有什麼不可宣之人前的。只何棲要安她的心,她也當作不知,心底總是憂心何棲吃虧。牛家桃溪有名的富戶,豈是好應付的?他們有錢有勢,又有門司又有護院,僕役豪奴環繞,見了就要矮上三分。

    催了何棲去妝扮:“這裡交與我。小娘子待客總不好太素簡,免得受她譏笑。”

    何棲看了看時日,依言起身,卻道:“他們來我家做客,卻來譏笑主家,再沒這麼無禮之事。”

    何棲到底沒有盛妝,只不過描了眉,點了唇,梳了倭墮髻,簪了一朵簇葉鎏金花,又戴了一副葫蘆銀耳墜。一身銀紅卷葉掐腰襖裙。

    沈拓在窗前呆傻看著,惹來何棲嬌嗔的一瞥,只恨不能日夜相守。心道:溫柔鄉,英雄塚 ,枉我自認好漢,也是不能免俗。

    牛束仁夫婦隅中雙雙依攜手而來,坐了車,身邊一個積年的老僕,想是倚重的親信,另一個相貌清秀不過七八歲的小童提了攢盒,胸前插了禮單。

    沈拓在何棲在院中相迎,何棲見牛束仁一身錦袍,面白有如敷粉,唇角不語帶笑,眉角自有風流。牛二娘子則是柳腰杏臉桃腮,水靈靈的桃花眼,細長長的彎月眉。溫柔可親,偏又帶了一絲精明。

    何棲將他們夫婦看在眼裡,牛二娘子也暗暗打量了她,心中一驚:好俊俏的娘子,鴉沉沉的一頭黑發,長眉睫羽,水樣的雙眸,櫻唇點點。立在那嬌俏又不失端莊,不急不徐,不卑不亢,竟不像窮酸出身。

    一時把輕慢之心收了起來。因見何棲生得美貌,牛束仁又是個輕浮的,偷偷伸手下死勁掐了他一把,防他見色作怪失禮人前。

    屆時別說借沈拓搭梯子,怕要被這個莽漢殺才一時血氣上頭,別說他牛束仁,馬王爺都要被他打個半死。

    朱束仁被掐得險些跳起來,人前又不好發作,只得扭著臉將委屈咽了。

    沈拓看得好笑,卻不做聲,他知牛束仁的那點子毛病,嘴上輕薄,人倒不是下、流小人。

    兩下見了禮。

    沈拓揖禮道:“牛兄,牛家嫂嫂 ,寒舍簡陋 ,我夫婦二人又是粗俗無禮的,失儀之處,萬望見諒 !舍下備了幾杯薄酒,屋外風寒,先請屋中入座。”

    牛束仁忙道:“沈兄弟說這話太過見外,你我之間的交情,當得通家之好。”

    牛二娘子一把拉了何棲的手,又細細將她看了一眼,笑道:“弟妹可不要嫌我這人無禮,我一眼見了弟妹,眼裡心裡便愛得什麼似的,恨不得將你攜了家去備了三牲、 清香認了姊妹。”不等何棲說話,自個又續了下去,“我娘家姓李,家中只養了我這一個女兒,未嫁時閨中寂寞,又無半個姊妹相親。若是早識得弟妹,倒可以做了手帕交。”

    “卻不知嫂嫂是出身哪個李家?”何棲不接她的話茬,卻道,“說起李家,我家夫君的上峰,桃溪的縣丞也姓李呢。”

    牛二娘子笑了:“可不就是一家,只我家是旁枝了,也喚縣丞一聲伯父。唉喲,這一論起來,可見我們二家是有緣的。”

    何棲笑著請他們入座:“嫂嫂,牛家哥哥請坐,我是新婦,不太通待客之道,不當之處嫂嫂千萬不要與我客氣,與我明說,也算提點我一二。”

    牛二娘子真不客氣環視了一周,見家具擺設無一色名貴之物,只樣式齊全,擺放更是錯落有致,贊道:“弟妹是個會收拾的,真是巧樣的心思。”

    何棲笑:“嫂嫂誇得我不知如何是好。”

    牛二娘子嘆道:“說到失禮,倒讓我們夫婦汗顏。你不知我家二郎……唉,不提了,介日貪杯誤事。沈家兄弟與你大喜的日子,本應上門親賀的,偏那天他看差了時日,喝得爛醉,橫在榻上,被人挖了腸子都不知自己肚裡少了物事。這個模樣如何上門?只得草草令人備了禮。”

    牛束仁笑道,執杯賠罪:“大郎你也知我這人,平時就貪個杯愛個……”他本要說愛個花,這話頭就不好聽,生生打住,哈哈幾聲掩過去,“一時誤了事,兄弟心中歉疚,登門賠罪。你可不要跟愚兄生氣,在家中不知吃了家中胭脂虎多少的教訓。”

    沈拓聽他說得懇切,卻也不太信酒醉之說,笑:“朋友之交貴以心,不在這些虛禮之上。”

    牛束仁擊掌笑道,又得意斜了一眼牛二娘子:“聽聽?我可有一絲虛言?我就說過大郎大氣朗闊,哪會與我計較這些。”

    牛二娘子白他一眼,道:“你這人好沒道理。沈兄弟與弟妹不計較那是他們的胸襟,你倒得了意。”

    他們二人一言一語,倒顯得兩家交情厚深一般。沈拓和何棲偷偷交換一個眼神,又悄悄別開。

    “嫂嫂可吃果茶?”何棲將一盞調了五樣果仁、金桔絲蜜條的茶飲遞與牛二娘子。

    牛二娘子接了,嘗了一口:“不瞞弟妹,我什麼茶都吃得,就是吃不來椒茶。你今日要是調了椒茶與我,我少不得丟臉也要拒了。”

    何棲笑,柔聲道:“這倒是巧,我也不愛椒茶,吃起來一股羊膻味。”

    牛束仁搖頭:“你們不知椒茶的好處,味濃而香。”

    沈拓道:“我卻是甚茶都不愛,只貪杯中之物。”

    牛束仁笑:“酒是好物啊,酒醉心明,酒醒心醉,醉醉醒醒之間,美妙不可對人言。”

    牛娘子氣道:“我看你不喝就醉了,也不知誰喝得臭氣熏天,吐得昏天暗地,連僕下都要掩鼻而過。”

    牛束仁道:“我再不信有哪個僕下掩鼻對主家的,可見娘子扯謊在大郎和弟妹面前敗我的名聲。”

    一時盧娘子送了干果茶點下酒上來,何棲起身一同幫著擺在桌案上,道:“牛家兄弟與大郎吃酒,先墊點吃食,免得生醉。”

    牛二娘子看盧娘子不似僕從模樣,問道:“不知這位娘子是家中什麼人?我與夫君過來,倒是勞煩了她。”

    何棲推她入座,答道:“是我家中的親戚,我不經事,束手束腳的,請她相幫指點。”

    牛二娘子聽了,便記在了心裡。

    何棲又道:“我去廚下看看,也不知牛家阿兄與嫂嫂有什麼忌口之處?”

    牛二娘子一甩帕子:“哪裡來的精貴人有著這麼些個講究,我與二郎哪樣都吃得。”

    何棲笑:“倒不是講究,有些個吃不得蝦子、蛤蜊,吃了要起疹子;又或者冬日進補,與方子防礙,衝克藥性也不好。”

    牛二娘子面上笑:“弟妹仔細周詳,我是不如弟妹這般有心。”心裡卻暗叫可惜:這樣一個既有貌又識禮又周全的小娘子,竟被沈大這個粗漢莽夫給得了去,真是巧婦伴了拙夫眠。我若早識得她,定要與她說個好門第的夫郎。將自己識得的郎君在心裡過一遍,又嘆:只是家中老父牽絆,倒真不好相配。外室、侍妾之流,她這等心性更是不屑為之。

    這一想,又覺得何棲與沈拓真是天造地設的一段,真是造化之中,冥冥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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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6章
   
    葷肉大菜早已備在蒸屜那,盧娘子見何棲來,擔心問道:“他們不是尋常人家, 雞鴨魚肉怕都吃得起膩,許是簡薄了? ”

    何棲渾不在意,另勾了湯汁澆在蒸肉上,道:“駝峰、猩唇天下奇珍,我倒想尋來待客,只是見都沒見過,可上哪找去?”

    盧娘子聽她又說起了俏皮話,笑著搖頭,又嘆:“我聽你盧叔道,那些富戶吃得精細,鯉魚只吃那臉頰肉,老鱉也只吃個裙邊,蟹只掏了蟹黃,剩的整件自個不做菜,只與下人僕役們吃。尋常人家,手上拮據的,一年都不一定幾回葷腥到肚,他們卻憑得浪費 。”

    何棲微瞪了眼,復又笑:“盧姨,這是盧叔拿話與你逗趣吧?哪家富戶待僕役這般好?”

    盧娘子道:“管甚真假,左右他們口舌不與我們相同,怕要挑嘴。”

    “凡事不過量力而為,何必爭那臉面?客隨主便。”何棲與盧娘子商量道,“盧姨你看:再添一個銀絲羹可合適 ?”

    心頭也有一絲發愁,時漸近午,總不好還讓客人就著下酒小菜光吃酒不開席的?偏又不知季明府何時來,他算貴客,莫非給他吃殘宴?一念過後,索性撇開:他神出鬼沒,又另有打算,少不得要嚇牛二郎夫婦一個措手不及 ,倒哪裡能計算著他的行蹤。

    盧娘子手腳利落,又有泡發的香菇,與火腿一並切了細絲,與銀魚入鍋,勾芡滑了雞子。

    何棲見再不差什麼,拿了托盤與盧娘子一塊移菜上桌,又笑道:“便飯簡餐的,牛家哥哥與嫂嫂勉為裹腹。”

    牛二郎和牛二娘子來又不是為著一口吃食,哪會在意。

    “弟妹這樣的人物,再說這樣自謙的話,可就討人嫌了。”牛二娘子笑,斟了一杯遞與何棲,“與嫂嫂見外,可要罰一杯!”

    何棲接了,也不推脫,笑著飲了。沈拓擔心她吃醉,等她滿飲一杯後,拿了她的酒杯,對牛束仁夫婦道:“哥哥嫂嫂莫見怪,她不善飲,我一並與她吃了。”

    牛二娘子見他維護,眸光微斂,道:“再沒想到大郎卻是個惜花人。”

    何棲微怔,忽得記起初時千桃寺之行的那枝桃花來,那個胖和尚言道:惜花人因憐花折花。那日的甜,今日倒釀成酒,令人陶然。

    沈拓卻沒這般細膩心思,笑道:“實是娘子日常不怎麼吃酒。”

    牛束仁長嘆一氣,自飲了一杯,佯怒道:“我識得大郎也有這麼多的時日,若說大郎英雄好漢,豪爽義氣,我再無二話的,偏娘子卻要誇他是惜花人,這我便不服。”他問牛二娘子道,“大郎這樣的是惜花之人,那我是什麼人?”

    牛二娘子挾了一筷子香油干絲,沒好氣道:“你是摧花人。”

    牛束仁被狠狠一噎,道:“我大度,不與你這個婦人計較。”轉而反客為主執起酒壺,右手拇指在壺柄上慢碾了幾下,與沈拓滿斟了一杯酒,“大郎,我知你是義氣之人,我也不與你耍那些惹人厭的花腔,哥哥今日有事請你相幫。”

    沈拓捏著酒杯,慢聲問道:“不知哥哥所為何事?沈拓所長不過幾下拳腳功夫,所識也不過幾個浪客游俠,所行不過差役賤事。實不知能為哥哥分解什麼愁事?”

    牛束仁笑道:“大郎過謙,哥哥說句托大的,黃白二物,大郎確比不過我,可大郎結交之人卻是三教九流俱全。大郎在明府手下做事,又得他器重點了巡街都頭。縱無十分的臉面,也比我們欲結交不得其門而入的商賈強上幾分。”

    沈拓把酒杯輕置在桌案上,笑:“哥哥你又不是不知,明府上任時,不知拒了多少酒客宴請,遣回了多少嬌娘美婢?你們一方豪強各家族老,尚且被拒。我沈拓豈有這麼大的臉面。 ”

    牛束仁在心裡暗罵:聽你說得你家明府倒是清廉正直之人,卻不知是個奸猾之徒。

    他們這些富戶為了賣季蔚琇的好,幾番試水,見他尚未婚配,金奴銀婢送去伺侯,卻被大張旗鼓送了回來;暗地裡又送金銀珠寶,這回倒是收了,偏又鑼鼓喧天誇贊他們出資修繕府衙、橋、路。族老害怕再送下去,他要是修將起城牆來如何是好?身家再豐也擋不住他將桃溪翻個新。

    讀書做官的,自有學得滿腹錦繡,心系萬民的;亦有雁過拔毛撈個腰滿腸肥的;正人君子者有之,奸險小人者有之,有大肚容人的,亦有緇銖必較的;貪利者一世算計,清名者兩袖清風。

    然季蔚琇不與別個相似,自小住著黃金屋,食著金玉粒,出入車馬相簇,嬌娘恨不能枕席自薦。五經窗前苦讀,得了功名,任了桃溪知縣,為民生計有之,為前程計有之,細究卻不知他所圖為何?

    他們對著季蔚琇真是狗嘴啃刺蝟,無從下嘴。

    沈拓看牛束仁眉頭擰得直打結,心中道:你們當初欺他年青,只道縱然靠著侯門大樹,卻是離著千裡之遙,哪得枝葉為他蔭蔽。與衙門吏役勾結一氣要給他下馬威。他一縣之主,反倒支使不動一個小吏。結果如何?當初為了幾封銀子與明府為難的吏役現下還在家悔得捶胸。

    也是他的時運,因這裡的爭鬥,反得了明府重用,下了前個都頭的差使,由他替了上去。

    那廝不服,不敢與明府嗆聲,倒來找他的麻煩,被他折了胳膊腿,一把鼻涕一把淚討了饒。還費了他半貫錢讓腳夫將他抬回了家。

    他想起這節,牛束仁一時竟與他心靈相通,亦想起這事,頓感屋內火盆燒得旺,身後衣裡一層的薄汗。

    斷人錢財無異殺人父母。

    前個都頭丟了差使,失了飯碗,豈肯干休?上門找沈拓麻煩,結果差點丟了性命,至今還拄著拐棍,走路一搖一擺。

    牛束仁動了動屁股,心道:我只記得這廝重情義,一時倒忘了他是個殺胚。眼裡認得人,拳頭卻不長眼的。

    “大郎,”牛束仁收起了油腔滑調,道,“哥哥不求別個,只托大郎帶個話與明府,成與不成,做哥哥的都承大郎的人情。”

    何棲在一邊輕笑,拿另備的筷子與牛二娘子布菜,道:“哥哥與嫂嫂許是身在此中,做了舍近求遠的事。”

    牛二娘子勉強一笑:“一時不知弟妹言下之意。”

    何棲兩眼半彎,輕聲細語道:“嫂嫂出身李家,李縣丞一縣的二把手,與明府有著同僚之誼 ,不比大郎有份量?”

    牛二娘子嘆:“弟妹不知,正因為他們是同僚,我們反倒不好開口,為的不過避嫌二字。”

    何棲秀眉輕揚,轉念便想通了:避嫌未必真,實則避人耳目,他們夫婦二人此趟行事想是背了人。於是道:“原是如此,是我一時想岔了,嫂嫂莫怪。”

    牛束仁見沈拓不肯貿然答應,將心一橫,道:“不瞞大郎,我有要事告知明府,只不好明目張膽去府衙。”

    “哦?”沈拓看他,追問:“只能告知明府一人?”

    “事關身家性命,實不可與旁人多言。”牛束仁道。

    一語剛了,就聽外面一個聲音清朗如春間晨風,帶著笑意問道:“不知牛二郎君有何要事,只可對我一人言?”

    牛束仁驚得差點摔了手中酒杯,心神恍惚得離座起身,反倒是牛二娘子面露喜意。

    季蔚琇一身素色錦袍,銀線暗繡雲紋,玉冠束發,進得門來,一面脫了身上因畏寒披得累贅大氅,隨手交給身邊的季長隨,一面笑道:“這裡倒暖和,沈家娘子與我倒一杯溫酒來。”

    沈拓何棲等人連忙揖禮,季蔚琇擺手:“無需多禮,倒是我唐突上門,失了禮數,擾了你們吃酒的雅興。”他也不看牛束仁夫婦二人,見何棲還立在那,對沈拓道:“沈都頭,莫非你家娘子是個小氣的,連杯酒都不肯與我喝?”

    何棲抿嘴笑:“明府說笑,我再小氣,一杯酒還舍得。”微一福身,“明府稍候,容民婦去廚下另取了潔淨的杯子來。”她說罷,轉身出去,順手合了門。

    季蔚琇是何秀才迎進門的。何秀才不喜牛家人,自身在沈家身份又有礙,居長不居主,左右占了一個長字,不出來待客誰也不能挑他的理。因此,沈拓只偷偷托了自家岳父,道今日季明府有事要來家中,讓他老人家相迎則個。

    何秀才哪有不應的,還與季蔚琇在那交談了片刻,若非時機不對,非要手談一局。何公的棋藝喲,怕是一局下來,季蔚琇此生都不想踏足沈宅。

    何棲新燙了一壺酒,連著一套食具送來,也不進門,只交與季長隨,自個返身去廚下,備了吃食與牛家帶來的兩個僕役,又賞了二人糕餅點心。

    季長隨接了何棲送來的長盤,心下暗道:都頭家的娘子端得識趣,不聞不見不言。

    沈拓不慣做戲,這時也只得裝模作樣道:“牛家兄嫂因錯過我婚宴上門賠罪,在這吃酒戲耍,不知明府上門,不曾親去相迎,明府休要怪責。”

    季蔚琇笑:“我一時心血來潮,今日衙中閑散,出來散心。牛二郎夫婦錯過你的婚期,我可也是備了紅封賀禮,卻不曾吃到喜酒,少不得上門找你補償。”

    牛束仁夫婦聽他提到禮錢,心中有鬼,雙雙面色一變。

    牛二娘子又偷偷掐了一把牛束仁,平日伶俐的人,眼下卻像被剪了半邊的舌頭。啐道:對著那些嬌花美娘誇誇其談,遇上正經的事倒跟粘毛鵪鶉似的。自己上前叉手福道:“小婦人這廂有禮,今日我夫婦上門,名為賠罪,實則有事相托,只求得見明府一面。”

    季蔚琇看牛束仁猶在戰戰兢兢,反不如他家娘子有擔當,暗地搖頭,衝著沈拓一頷首,沈拓會意抱拳離開。

    事涉家醜,牛束仁原本只盼著私下與季蔚琇相談,待他將人一一摒退,反又緊張起來。只眼巴巴看著沈拓的背影,盼他能留下來緩解一二。

    沈拓到底因二人有些交情,略使了個眼色,讓他有話便交托干淨,別試圖蒙騙季蔚琇。

    季明府豈是易與之輩?

    季長隨以指輕試杯壁酒溫,見酒溫適宜,這才奉於季蔚琇。季蔚琇接來,略飲一口,雙眸微垂,笑:“左右無人,不知牛郎君何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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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7章
   
    牛束仁一時竟沒了主意,只狐疑自己此次所行是否有欠妥當,他們商賈汲汲營營所為不過利益二字,做了買賣不求一本萬利,起碼不能血本無歸。

    牛束仁自認經營有道,算得伶牙俐齒,偏對著季蔚琇心生踟躕心底把各種利害關系又理了一遍。

    牛二娘子心中著急,暗恨:若不得主意,何必前來?事到臨頭,箭在弦上,豈有不發之理。

    季蔚琇只當沒見他們夫妻二人的眉眼官司 ,他心中也有其它疑慮 :俗語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桃溪所仗便是蛛網一般的水路。但他前幾日帶人仗量水位,發現淤泥堆積,河床日淺。翻縣志文記,隔年也征役夫通得河渠,為何收效甚微?細究之下,便發現歷任知縣對此都不過應付了事。卷案倒記得漂亮,應國策輕徭薄賦,不奪農時。

    他不言語,牛束仁更覺他高深莫測,心道:當年阿爹誤認先帝中官為貴人,將錯就錯,一場豪賭,反倒掙下如今的家業。枉我被誇肖父,卻是舉棋不定,畏首畏尾。如今家中境地堪憂,我身上又擔著嫌疑,禍事將要臨頭,不斷尾何談求生。

    他意定,深揖一禮,道:“明府,小人確有要事相稟,桃溪浮屍一案,我知得線索,欲一一向明府稟明。”

    季蔚琇故作驚訝 :“哦?牛郎君竟知得內情。”

    牛束仁心裡直罵,誰個知得內情?面上卻是愈加恭謹:“並非如此並非如此,小人知之不詳,窺得一二,真假尚待明府派人求證。”

    季蔚琇又不言語了,喝酒品梅,閑適安逸。

    牛束仁咬著後槽牙,只得全盤相托:“不瞞明府,案發前幾日,小人在苟家吃酒,他家走失了一個妾,那個妾便是當初小人戲弄過的賣花女,為此還得了明府的罰。”

    季蔚琇看他道:“牛郎君倒是惜花人,那賣花女你自己不受用,反倒薦與了苟家,送她一段富貴。”

    這哪是送人富貴,明明是送人上路。

    牛束仁臉都被嚇白了,搖手道:“明府明鑒,實不與我相干,我實在不知道她怎得做了苟家的妾。”上一刻他與沈拓爭做惜花人,這一刻恨不得把自己比作拙匠。

    牛二娘子在旁也道:“明府不知,這確與拙夫不相干,他這人貪花好色,送妾贈美雖是雅事,他卻是個嫌少不較多的,歷來只有收沒有送。”又道,“苟家妾侍奴婢,或買或納,或經牙郎手,或由媒婆嘴,總有個來處。桃溪的牙人裡,王三最有臉面門道,說不得知道幾分。”

    季蔚琇又問道:“既說是走失,你為何卻疑心與浮屍案相關?”

    牛束仁稍一猶豫,便將苟家苛待下僕,苟當家吃醉便要拿妾侍之流出氣之事說了出來。

    季蔚琇這才微有色變,將手中酒杯遞給季長隨,起身疏了一下筋骨 :“你們坐賈行商,雖熙熙攘攘皆為利往,只是獨木不成林,據我所知牛、苟、朱三家歷來同進同退,同聲共氣,情分非比尋常,胳膊斷了尚要折在袖中。牛郎君今日所為,是求義,還是求利?”

    牛二娘子笑:“明府清風朗月,夫君要說為義,不說明府不信,我都要笑個打跌。小婦人自認非心腸歹毒之輩,但別個自尋死路,莫非還要陪著一坑而埋了?”她機敏道,“若不是苟家所為,我們夫婦私下做了小人;若真是他家的惡行,行動之間便要打死人。他們眼裡豈不是半點王法也無?聽了都心底起寒。 ”

    牛束仁又眼中浸淚,一副後怕不已的模樣,彎腰揖禮不肯起身:“只盼明府能相護則個,我……我私下報官,生生得罪了朱苟兩家,他們若是得了消息,怕是要與我為難,族老為家族計,少不得要拿家法私刑對付。”

    季蔚琇冷哼一聲,各當豪族卻有此行事,家中子弟犯事,並不報與官府,私下在祠堂開審刑訊,即便失手傷了性命,那些個攀附於本家的旁枝也只能咽氣吞聲,不敢聲張。

    “我聽聞牛苟朱三家,你牛家卻是那個掌舵的,你父一族之長,心有成算,莫非連你這個親子也不能相護?牛家又有京中貴人相護,朱苟兩家又能倚仗何勢?朱縣尉還是宜州通判?”季蔚琇展顏一笑,“你們枝曼牽連得倒深。”

    牛二娘子不由偷偷瞄了眼牛束仁。牛家認了一個閹人當大人,牛束仁兄弟叫著一個沒卵之人為阿翁,心中滋味自是難言。若真有權勢跪便跪了,偏又是個假的。

    牛二娘子想起來臉皮都臊得慌,一時真是難以啟齒。

    牛束仁也是妙人,他先前支支唔唔,猶猶豫豫 ,這時又不要臉面,只擺出羞憤的模樣,道:“此事說出來,真是丟煞了人。阿爹也是求一個庇護,不曾想心急失察,陰溝裡翻船,受了蒙騙。我們市井小民何曾見過那等陣仗?見他前呼後擁,貴氣逼人,又識得官府中人,聽聞原是先帝身邊的親信,得恩典出宮,聖人又賞賜了宅院,端得體面無雙。”又紅臉道,“阿爹對他深信不疑,又畏他氣勢,只拿銀錢孝敬著,四時節禮樣樣不缺。”

    季蔚琇只是笑:“一個閹人,何來的貴氣逼人?”

    牛束仁心下一緊,忙道:“明府高門貴子,自是一眼能辨真假,我們升鬥小民,哪有此等見識眼力。阿爹後來得知受騙,氣得病了一場,又不敢聲張,郁結在心,一年到頭病歪歪打不起精神。”

    卻把牛父將錯就錯,在桃溪扯虎皮做戲之事略過不提。

    季蔚琇雖知他話中有不實之處,不過這等細枝末節,也不與之計較 。

    牛二娘子杏臉微紅,道:“世上豈有不透風的牆,朱苟兩家又是耳目靈通的,捏了這等把柄,於牛家卻是傾族之禍。只求明府垂憐一二,搭助牛家水火之中。”

    季長隨立在一旁豎著兩個耳朵,暗地把兩邊嘴角一撇。季蔚琇一息之間便把各處想透,問道:“牛二郎君可能做牛家的主?”

    牛束仁與牛二娘子一聽這話,便知有門,雙雙喜上眉梢。

    牛束仁恨不能拍了胸脯,道:“明府放心,牛二雖不是牛家當家人,卻能擔家中之事。”

    牛二娘子也點頭,她那家翁兩頭計算,哪頭便宜算哪頭,慣會做六親不認的事。平生所愛,不過金黃銀白,自認銀錠銅錢不言不語最為貼心,其余家小統統靠後。近年郁郁寡歡 ,心腸愁結,不過為的家中事發要受朱苟二家挾制。

    能攀上季明府,她家家翁定然百病全消,勝吃百顆靈丹妙藥。

    牛束仁夫婦此行意滿而歸。

    季長隨不喜牛二夫婦,蠅營狗苟,恬不知恥。很是不解,問道:“郎君,牛家小人行徑,滿腹的計算,日後他借侯府之名,做些腌臜事,恐與府中清名有礙。”

    “世上哪有這麼多的正人君子?”季蔚琇道,“小人易用啊。”

    沈拓與何棲送了牛束仁夫婦出門,牛束仁滿臉堆笑,對沈拓道:“大郎,此次兄弟承你的情,日後有為難之處,盡管與我開口。”

    沈拓拱手笑道:“事有湊巧,弟弟不敢居功。”

    何棲聽著上牛束仁的虛言,半分不放心上。牛二娘子拉了她的手,說的卻是實誠之言:“待要歸家,一時竟舍不得弟妹。我心裡愛極了弟妹,只盼弟妹也與我親近、不與我外道。弟妹若是家中無事,長長時日無可排遣,只管來牛家找我。我若是得了空,少不了也要過來叨擾弟妹一二,弟妹可別嫌我不請自來。”

    何棲笑:“嫂嫂說得什麼話,你若來,我必掃榻倒履相迎。”

    “弟妹可別拿話哄我,我這人是直腸子,可是要當真的。”牛二娘子邊說邊笑得花枝亂顫。

    何棲道:“再不與嫂嫂說笑的。”又將手中牛家帶來的攢盒遞還,“哥哥嫂嫂備禮上門,受之有愧。我曾在雜記中得了花鹵的方子,就粥泡水做餡還算可口,只簡薄了些。”

    牛二娘子誇道:“再沒見弟妹這樣生得好,心思又巧的娘子了。”接過攢盒,略微壓手,自家厚封,沈家到底沒收。

    這兩夫妻莫非是嫌銀子咬手?

    衝著何棲嫣然一笑,隨著牛束仁一起登車告辭季蔚琇將一壺酒喝得剩了一半,還道:“這酒不醉人,到時與沈家娘子討要一壇。”

    季長隨抬了半邊的眉毛:“在府中什麼名酒佳釀不曾喝過?倒稀罕沈家自釀的果酒。”、沈拓外間事了,回屋略一揖禮:“明府。”

    季蔚琇見了他,道:“都頭,桃溪河底怕不止一個冤魂。”

    沈拓狠狠吃了一驚:“明府何出此言?”

    季蔚琇道:“依牛二郎之言,賣花女後來不知怎麼做了苟家的妾。苟家的當家一時不順心,便要拿姬妾出氣,盛怒之下大打出手,弱質女流能挨得幾下?”

    沈拓想了想道:“牛苟朱三家,在外名聲反倒苟家還好上一點。竟沒想到背地有此獸行。”

    “也不可只聽牛二一面之詞。”季蔚琇道,“讓施翎帶人暗查,你另點幾個人注意他們三家的動靜。”

    沈拓道:“他們三家互相有親,根枝纏繞,怕是一時撕擄不開。”

    “端看他們是否識趣。”季蔚琇道,“牛二郎夫婦便是聰明人,至於朱家,想必朱縣尉也不是個蠢的。”斜睨沈拓一眼,“都頭不敢與這三家為難?”

    沈拓笑:“只聽明府吩咐行事。”

    季蔚琇也笑:“我倒忘了,你也算得桃溪一霸。”

    沈拓赧顏道:“明府不要拿我打趣。”

    季蔚琇和季長隨聽了俱笑起來,二人離去時,季蔚琇到底厚顏要了沈家的一壇酒。

    何棲另做了雞絲面與沈拓吃,道:“民不與富鬥,富不與官鬥,果然至理。”

    沈拓道:“看來浮屍要牽出一樁駭人大案。”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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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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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8章
   
    一場冬雨淅瀝瀝下個沒停,晨間起身, 指尖寒浸浸的, 淘米時凍得骨頭生疼。

    只可憐沈拓與施翎因命案在外奔波,夜間歸來, 二人的鞋都是透濕的,腳裹在濕鞋裡一天,凍得發白起皮。

    何棲心疼,備好熱水,讓二人睡前燙了腳,又去寒又解乏。沈拓還好些,施翎確是累得夠嗆, 困倦乏極,又不忍拂何棲美意, 兼又不耐餓,常常嘴裡叼了糕餅泡著腳就睡了過去。

    沈計欲待捉弄,到底不忍,動手將他雙腳搬到床上,扯過棉被蓋好。伸手試圖拿下他嘴邊糕點時,施翎卻是嚼巴幾下閉著眼吃掉了。

    沈計訥訥收回了手,他與施翎兩個, 吃啥啥沒夠,肚中總感空空。何棲沒嫁入沈家前,二人半夜餓得拿水頂飢,何棲嫁進後,廚房日日備著火,灶裡溫著饅頭炊餅糕點。

    施翎睡前總要摸到廚房將肚子塞到喉嚨,他自個也汗顏,自家跟個無底洞似的,因此將身家盡掏與何棲,只留了些許酒錢在身邊。

    何棲還未開口拒絕,施翎早已紅臉跑遠了。沈拓笑道:你只管著收著,他比我還沒成算,有余的也只換了黃湯。

    何棲思量一下,只將那錢一分為二,一半取了家用,一半另拿匣子裝了收好。

    道:積少成多,日後阿翎娶親,也是一筆花用。

    沈拓將她抱入懷中,低嘆:沈拓三生有幸,才得阿圓此生。

    何棲笑:也不知哪個說你口拙的?慣會哄人開心。

    沈拓又她抱得緊了些,道:肺腑之言。

    這雨也不知什麼時候停,何棲嘆氣,濕寒入骨,實在難受。

    曹家做著棺木,刨木板時刨下的刨木花是引火的好物,許氏心細,讓家中伙計裝了一麻袋與沈家送來。

    伙計傳話道:“師母讓我遞話與沈娘子:刨木花引火煙少易燃,比細柴好,沈娘子只管用著,每月家中送一袋過來,不夠用沈娘子不要外道,只言語一聲。”

    何棲謝過後,又道:“姑祖母家中人多,鋪裡能出產多少刨木花,卻又饒出一袋送來。”

    她要拿賞錢給伙計,伙計連忙推辭:“沈娘子客氣,這銅錢小的委實不能受。”又笑回道,“小的雖在曹家做工,年中也拜了師父學手藝呢。”

    何棲聽聞笑著收回了錢,又包了餡餅與他,另拿一個小提籃,裝了幾掛鮮面兼一罐酸筍,叮囑道:“這是用雞子揉出的面,小哥代我謝過伯母。”

    曹家伙計接了提籃,披了簔衣揖禮復命。

    何棲引了火,刨木花好用,奈何木柴受潮,仍被煙氣嗆了幾口。取了歷書,湊近火膛,一邊烤著火,一邊翻看冬至節期。盤算著總要買幾吊紙錢、做一桌祭食祭拜一番。

    鍋中燉了豬腳姜片黃豆,燉得透爛,味好又滋養,何棲覷著火候,只架了一根柴,小火煨著。

    廚下這邊撂開手,思索片刻,找了何秀才道:“阿爹,冬至祭拜,不如分開兩處?阿娘那我們另備祭品可好?”

    何秀才心中雖屬意如此,皺眉道:“好雖好,卻繁瑣了些。”

    何棲道:“一種祭品備個兩份,不添麻煩。家中宅內又備有紙錢祭器供桌,我們只需拿籃子裝了酒和祭食,過去祭了先祖阿娘小郎他們,大家過個小年。”

    何秀才嘆道:“難為你想得周全。”又道,“冬至大如年,縱是貧家也是積累假借,備宴祭祖,怕是不好雇車。”

    何棲道:“等大郎歸家,我與他說一聲,讓他先一日借一輛車來,兩家又近,往返不費多少時辰。”

    何秀才笑著點頭,又看窗外灰魅魅的天,止不住的冰雨,念及沈計,道:“大郎和阿翎有差使也罷了,小郎在學堂讀書,天寒路滑,我如他這般大的時候,家中還備著車,養著小廝,不似他這般風雨裡來去。”

    何棲幫著何秀才歸整桌案,道:“這便罷了,只前日半路急雨,他怕濕了書,將那書袋塞在衣裡抱著,自個淋得跟只落湯雞似的,好懸沒受涼。我一時沒忍住,訓斥了他一場。”她罵了沈計後,又灌了他一碗釅釅的姜茶。

    何秀才看她一眼,不解:“阿圓有對此有顧慮?”

    何棲為難道:“疏不間親,阿爹,我雖出於好心,怕是有所僭越。”

    “胡說。你是他長嫂,長嫂為母,何來的疏?小郎又豈是不識好歹之人。”何秀才訓道,“阿圓,多思則疑,你該學學大郎的心性。”

    何棲心有隱憂,何秀才卻至純之人,到底不好多說,笑道:“阿爹平日對大郎多有嫌棄,偏誇的也是你。”

    何秀才笑:“我向來是非分明,有一說一。”

    何棲道:“也沒見阿爹當面說他的好。”

    何秀才老臉一僵,擺手:“誠自心不在言。”

    何棲知道他拉不下臉,掩嘴輕笑:“我去看看豬腳有沒有煨爛,先端一盅與阿爹吃,也好暖暖身子。”

    何秀才巴不得她離開,笑呵呵應了。

    沈拓卻是與施翎一同歸來,二人一進院,就聞得滿院肉香,摘了鬥笠,抖了蓑衣的水珠,掛在廊間,先去見了何秀才。

    何秀才趕他們道:“你們一日風來雨去,阿圓燉了好湯,快去廚房吃上一碗去寒。”

    沈拓施翎正腹中飢寒,雙雙到了廚房,聽得火膛柴火劈啵,灶後火光跳躍,何棲在灶前掀了鍋蓋,一時熱氣翻騰,見了他二人,道:“天寒地凍的,冷得人皮都掉下來,你們拿了馬扎,挨著火膛坐著,烤烤火。”

    又各盛海碗的豬腳湯與他們吃:“你們兄弟,今日倒早一些散了衙。”

    沈拓接了碗,問道:“岳父可吃了?”聽何棲說吃過,又說,“阿圓你也吃。”

    施翎則答道:“案子有了眉目,明府讓我們今日早些回來,明日去河邊起屍。”

    “苟家認罪?”何棲吃驚。

    “拿了人揖押在牢中,姓苟的只喊冤枉。”施翎恨聲道,“他家那個拋屍的下僕倒是招了,也供了拋屍處。不知是真記不實了,還是混賴,到底死了多少個他也顛三倒四說不清。”

    何棲聽得心驚肉跳,在沈拓身邊坐,拿火箸將熱炭撥了撥:“人命關天,他怎會記不清?”

    沈拓將一塊酥爛的皮肉喂與何棲,道:“那老僕不知是裝的還是真有些個糊塗,昨日事今日忘,後日又記起。他是苟家積年的舊僕,無兒無女,管著打掃牲口棚的活計,也不出門,得閑喝得爛醉,臭氣熏天,脾氣又怪,無人與他親近。”

    何棲疑惑:“他既如此糊塗,你們怎生問出話來的?”

    施翎欲答,偏裹了一嘴的肉,一時咽不下去,只嗚嗚要沈拓答。

    沈拓笑:“是明府,那賣花女的屍首還在衙內躺著,他將老僕灌得醉,趁他不是十分清醒,帶他到屍首面前,與他一領草席,讓他將屍首處理了。他應是做慣了此事,竟真個將屍首拿席子卷了,一言不發背了往桃溪河彎處去。苟家的掌家倒是硬骨頭,只推說不知,腿都打得……”他見何棲聽得專注,說得太血腥怕驚到她,略過道,“許是知道招了便是幫凶,難逃一死,不如咬緊牙硬撐,還能掙出一絲活命的機會來。”

    “那賣花女怎得做了苟家的妾?”何棲問道。

    施翎插嘴道:“那賣花女是下李村的,親娘早去,家中有一老父,還有一個兄長。她那老父是個賣油翁,白頭花甲,老態龍鐘;兄長卻是個爛賭鬼,家中有半個銅子都要被他輸個精光;那賣花女長得有幾分姿色,她兄長便一心想靠阿妹博一場富貴。那賣花女也是個心術不正的,嫂嫂你道她真個是在街集賣花的?實不過拿來當個幌子,引那些富家子注意。去歲她與牛二郎的那段瓜葛,只不過拿捏一下腔勢,做出一副貞烈的模樣,心中怕是不知多少的願意,誰知哥哥路過,真以為她是好人家的女娘遭了無良富家子的調戲。”

    又氣呼呼去灶台又舀了碗湯:“還有可笑的呢,她那兄長還對哥哥生出怨懟之心,今日過堂甚是無恥道:當日若不是哥哥好管閑事,他那妹子早做了牛二郎的愛妾,哪會落到苟家,送了性命。”氣得他上去一拳打掉那無賴子的上下門牙。

    沈拓聽他扯了半日,仍沒答何棲的話,解釋道:“她勾搭牛二郎不成,回家又受了她兄長的淘氣,氣了一場。卻不知,那日之事盡落在一個媒婆眼裡,姓胡……”

    “可是都叫她胡四娘?賞簪一朵紅絹花的那個?”何棲問道。

    “你也知道?”沈拓疑惑,猛得一突,明白過來。胡四娘是個東街走西街逛,滿口胡言拉媒保纖的,明是說媒,暗是賣女,聞得哪家有好女,便說與富家為妾,賺些黑心錢。

    何棲父女二人,又落魄,自也是她眼中的肥餌。

    “真是該死。”沈拓一想到此,後怕不已,失手將筷箸折個兩斷。

    “舊年黃歷,也值得生氣。”何棲見筷箸對折,尖刺刺入掌中,血斑斑的,忙拿手帕塞入他掌中,又笑,“她花言巧語的,阿爹再不知這些門道,也聽出不對,只拿話推了。她見事不成,心中生氣,隔了窗大聲說些不三不四的話,妄圖挑撥我與阿爹的情分。”

    沈拓這才笑,道:“這胡四娘嘴裡沒一句實話,岳父與你少在外面走動,她只當你們好欺,吃她的蒙騙。”又續道,“胡四娘眼尖,她一眼瞧出賣花女是個立身不正的,沒過多久便去她家說要與她說親。

    賣花女與她阿兄聽得要入苟家為妾,哪有不應的?他們老父卻是不願,一心要女兒做個正頭娘子。奈何一雙兒女喜得心花怒放,隔日便收拾了一個小包袱,清伶伶一身連個車轎都無去了苟家。

    苟家領了她與胡四娘進門,卻將她阿兄攔在外頭,封了五十兩銀子充當聘禮。她兄長得了銀子,興高采烈自去賭館賭錢,哪管得妹妹死活。”

    何棲輕嘆一聲,為得一身綾羅衫,卻送卿卿性命。

    沈拓又搖頭道:“胡四娘那定不止賣花女這一遭,又有王三經手賣進苟家的良賤僕役,上一任縣令收了苟家的雪花銀,銷了好多身契,一時竟對不上名號。”

    何棲在一側目瞪口呆:“苟家實是喪心病狂。”

    沈拓道:“明府疑心桃溪往年疏通溝渠應付了事,與沉屍脫不了干系。”

    施翎冷笑:“苟家一個平常富戶,倒是手眼通天,將這麼個人命大案遮掩了下來。”

    何棲嘆:“幸得明府是有個來歷的。”若非以勢壓勢,這條地頭蛇不知還要藏著多久。

    施翎道:“端看明日河能起出幾具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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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9章
   
    冬雨依舊不歇,反而愈加緊急,檐水連成一線,何棲放在檐下的水缸已接了半缸多的水。

    早早用銚子煮了濃姜湯,晾得略涼,用水囊裝了,何棲看著雨幕,都為沈拓與施翎發愁,又備了一小壇酒給二人。

    沈拓睡了一個飽覺,在廚下幫著何棲燒火,道:“阿圓,多蒸幾個炊餅。”

    “好。”何棲應了一聲,“我與你們包了帶在身邊,只是天寒,冷食吃得肚中難受。”

    沈拓道:“能充飢就好。”

    二人正說著話,隱約聽到雨中夾著扣門聲,何棲仔細聽了聽,的確有人敲門,不是自個聽差了,道:“這冷雨寒天大清早不知是哪個叫門。”

    沈拓忽然不好意思笑:“睡了一覺,我竟忘了。明府讓我找幾個擅泅水的幫閑,我托了陳大,又囑他早些過來,需帶人與明府過面。”

    他說罷冒雨出去開了院門。

    果然是陳據,領了幾個衣衫襤縷的青壯立在雨中,他自個倒是戴了鬥笠穿了蓑衣,那幾人卻合用著一把破油傘,哪擋得雨,個個淋得跟落水貓似的。

    沈拓掃了一眼,他是巡街的,自是對桃溪各行各業都略有所知,見他們不是幫閑模樣,冷了臉對著陳據。

    陳據搓搓手,討好道:“哥哥要尋會水的,別個不說,只這點我陳大狗敢拍了胸膛保證,桃溪再沒比他們更活魚的,嘿嘿嘿……”

    沈拓在院門下站著避雨,道:“陳大,明府交下了的差事,你倒在那弄鬼。”

    陳據湊過來,小聲道:“哥哥,年關將近,他們家中艱難,掙幾個力錢好割肉買魚過個沾葷的年,都是街市的兄弟,既有這樣好的活計,哪能不照顧幾分? 哥哥幫助一二,明府哪管得這些枝節。”

    沈拓道:“明府不是計較的人,卻不喜被人糊弄。他們這般模樣,你讓明府如何相信他們是正經的腳力幫閑?”

    聽得他們爭執,其中一矮個,越前抱拳道:“見過都頭,小的也知都頭為難,只求都頭好心幫著周旋一二。小的幾人實不是混賴之人,只是魚有魚道,蝦有蝦路,幫閑腳力自有他們的團伙,生臉哪敢與他們強搶活計?年關難過,家中又有老小,連身好衣都無……”他邊說邊紅了眼眶,“陳大義氣,都頭托了好差,他便尋了小的幾人。”

    沈拓沉默片刻,皺眉道:“這模樣卻不好見明府,你們與我進來,換身干淨衣裳。”

    陳據一伙聽了大喜,七嘴八舌道謝。

    陳據跟狗兒似得繞著沈拓打轉,要說奉承的好話,被沈拓將臉推開,還只一味咧了嘴笑。

    沈拓去廚房將事說與何棲,何棲道:“既是要他們撈屍,水性才是首要,別的倒也不需計較。”又道,“我再多蒸幾個餅,你尋了舊衣與他們換了,再讓他們吃了飽飯。地凍天寒,連天冷雨,餓著肚子怎好下水?撈屍想必也是極累人的活計。”

    沈拓揖禮:“娘子大善。”

    何棲笑著福身:“夫君仗義。”

    沈拓笑得開懷,出去未留神差點腦門打了門框,哂笑幾聲去翻了自己與施翎的舊衣,冬衣卻是不得,只拿秋衣充數,湊了幾件出來。

    陳據幾人泥水淋漓,只在廊下著,其中一個略不安得縮著腳,壓了聲道:“都頭娶了秀才公家的女兒,他們清貴,咱們這些腌臜人,乞兒模樣。女娘心氣小,她見了我們心中不喜,少不了要與都頭吵嘴。”

    陳據踹他:“偏你口條多一根?有這些屁話,趕緊閉嘴。盧家哥哥保的媒,再不會差的。”又吩咐,“哥哥肚大,施小郎卻是個翻臉不認祖宗的,你們見了,休得罪他。”

    正說嘴恰好被施翎逮個正著。

    施翎翻著眼,見陳據滿臉堆著假笑,去了廚下沒一會端了一大盆的炊餅出來,沒好聲氣道:“你們在這跟躲雨雀似得排著,莫非好看?”

    陳據忙道:“一身泥水,踩得一屋泥印,又累嫂嫂收拾。”

    施翎聽了,便不再多言,將食盆往前一遞:“天早,嫂嫂想著你們趕著應差用早飯,特特多蒸了炊餅,你們自取了裹腹。”

    幾個閑漢躊躇一會,看了陳據一眼,一時不敢動手。陳據笑著接了,自個先取了一個:“哥哥娶了嫂嫂,家中暖灶熱水,施小郎也沾光。”

    施翎面露得意,拿空盤又去廚下裝了一滿盤,道:“你們吃得飽些,今日差事,天黑未必能了。”

    陳據等人渾沒在意,還紛紛道:“明府大方,厚封賞銀,到明日天亮也是願意。”

    沈拓等他們吃好,拿衣服給他們換了,雖不倫不類,到底有個模樣。與施翎二人略收拾一下,用過早飯,別了何棲領人先去縣衙見季蔚琇。

    何棲實在有點擔心,院中亭草鋪蓋著茅草,愈顯雨聲,淅淅瀝瀝,倒似又大了幾分。

    偏盧繼趕了輛車冒雨前來,要與何秀才一道去河邊看撈屍。

    何棲急道:“阿爹,盧叔,君子不立危牆之下。惡事惡行,那邊必然人多繁雜,不知會生出什麼事故來,外間雨又大,天又冷,不如在家聽信。我燙酒炸了酥肉與你們吃。”

    何秀才道:“苟家為富不仁,無法無天,所行之事駭人聽聞,我少不得去看個究竟。”

    盧繼也道:“阿圓,桃溪指甲蓋大點的地,此等惡行百年不出其二。”

    何棲跺腳,又攔不住他們,道:“阿爹也是有年紀的人了,盧叔怎也聽阿爹胡鬧。”

    盧繼還笑:“阿圓不必擔心,有我呢。我與旁邊臨水人家相熟,將些錢與他,與何公在他家隔窗對岸看著,不受推擠,又暖和。”

    何棲被氣得笑了:“原來盧叔早有了打算。”

    盧繼摸摸鼠須,但笑不語,與何秀才二人穿了雨具,揮手讓何棲回屋。何棲無法,眼睜睜看著何秀才上了車,等得二人行遠了,這才回過神來:自己被騙了。拋屍之處,定是冷僻背人的地方,哪得人家讓他們在那坐看。一時後悔自己沒跟著同去。

    還是沈計乖巧,安慰何棲道:“嫂嫂不必擔心,盧大哥心細又有分寸,不會出事的。”

    何棲笑,誇道:“小郎貼心。”又叮囑道,“嫂嫂在你書袋裡襯了油紙,便是透了水,一時半會不會濕了書。小郎再不要護書做有損體膚之舉。”

    沈計忙應了,道:“書本貴重,我一時想差了,累嫂嫂擔心。”

    何棲輕輕一笑,道:“小郎仔細路滑,晚間做糖糕與你吃可好?”

    沈計笑點了下頭,高高興興去了學堂。

    家中一時沒了人聲,何棲在灶前做鞋子,也不知外間現在是個什麼情狀,幾次起身看窗外,雨只是不住。

    過得晌午,牛家打發一個僕役上門。

    何棲見他,卻是上次隨著牛二郎夫婦一同上門的老僕,身邊還帶了一個細細瘦瘦,黃黃臉,至多七、八歲的毛丫頭。

    老僕揖了一禮,道:“見過都頭娘子。郎主與娘子早有的打算,只是最近不得好天,這才推得遲了。”

    何棲看著手中的身契,笑道:“牛家哥哥嫂嫂這是做什麼,常言道無功不受祿,這禮我卻不能收。”

    老僕恭敬道:“都頭娘子萬莫推辭,郎主和娘子承了情,心中難安。再者一個小丫頭,幾兩銀子的身價,也不曾管教,粗俗不知事。只來歷清楚,手腳干淨,又勤快,都頭娘子留在身邊當個燒火的丫頭。”

    何棲微蹙了眉,捏著身契不作聲。

    老僕微掀了一下眼皮,一時料不准她聲色,又開口道:“家中娘子道:她心中愛極沈娘子為人,兩家交好,你幫我助,常來常往。”

    何棲想著:牛家商賈之家,販賤賣貴,家累千金,雖不至於以義賣利,卻也是晝夜計算的。他們自認欠了我與大郎的人情,我不收他們禮,他們怕是要疑我夫妻他日另有所求。

    老僕又叫小丫頭施禮噴頭嗑頭。

    那小丫頭正怕得手腳無處安放,只了老僕的話,“撲嗵”一聲結結實實跪在地上,嗑頭泣道:“娘子收用了奴婢,若遣了我去,牙人娘子嫌我費糧,要拿棍棒打賣。”

    何棲心中不忍,面上道:“你先起來,卻不是我買的你。”

    老僕又笑:“沈娘子無需顧慮,我家娘子道:都頭在明府手下當差,我又我家郎主相交,兩家更應往來親密 。”

    何棲一笑,道:“也罷,牛嫂嫂心細,及人所想,勞你帶我話,多謝嫂嫂了。”

    老僕聽她肯收,暗暗舒一口氣。

    何棲又道:“嫂嫂這幾日怕是不得閑,過些時日舍下再備宴請嫂嫂家來做客。”

    老僕將她的話在心中過個幾遍,道:“小的必將沈娘子的美意回與娘子。”

    何棲待老僕告辭後,這才細細地問了小丫頭名姓,家中有著什麼人,為著什麼賣了她。小丫頭口齒倒也伶俐,答道姓李叫阿娣,因家中姊妹多,阿娘又有了身孕,家中實養不起,這才賣了她。

    何棲細細看她一眼,聽她腹中有如鼓擂,便給她飯食讓她先吃。牛二娘子突然送了個人來,倒讓她有些措手不及,又掛心沈拓。

    沈拓也在憂心,只因河裡的屍起了一具又一具,饒是他與施翎也看得心中發麻。

    拋屍河段有一株老槐,春夏時枝葉繁茂,樹冠亭亭,冬日枝干虯伸,在雨中更顯奇形怪狀。

    季蔚琇在樹下臨時搭了一個草棚,令差役兩岸站了,又叫左右四只扁舟橫在河中攔了船只過往。

    他們早間到了河邊,幾個撈屍人不顧嚴寒,除去衣裳跳入河中,先時還凍得牙齒打戰,只一趟一趟下到水底,摸索淤泥,尋找沉屍,浮沉換氣幾回倒累得氣喘。

    沈拓出言道:“沉屍總要重物墜著,你們尋摸一下河底可有石塊之類的重物。”

    季蔚琇贊許道:“都頭言之有理。”

    幾個撈屍人依言又下到河底,果然摸到了石塊,順著石頭找到了第一具屍體,這一發便不可收拾。

    冬日天暗得早,雨又迷了眼,草棚內已並排放了七具屍體,季蔚琇在一邊臉色鐵青,極為難看,一眾差役更是大氣都不敢喘,幾個撈屍人輪著下河,越撈越怕,河底竟是通著九層煉獄一般,撈了一具又有一具,竟似沒個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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