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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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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申丑]春時恰恰歸(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謝絕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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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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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
發表於 2018-9-3 00:41:39 |只看該作者
    第90章
   
    齊氏一早起來做了一屜桂花蜜棗米糕,對切一半裝了籃子,余的一半又狠切了一刀藏在屋中,呵囑小兒莫要讓自己阿兄哄了去。

    李小郎咬著手指點頭,等齊氏出門,自己搬了凳子爬上去,踮腳開了櫃門,伸手將紙包夠了下來,抱在懷裡出去找繼兄們一起分了。

    喜得大李氏抱了他在懷裡親了親,誇道:“唉喲,真我李家的好兒郎! 你們不是一個腸子爬出來,卻是一家子嫡親兄弟呢,到底和旁姓的不同。”又偷教他和小囡囡,“你們娘是個壞的,我們不與她親。”

    李小郎似懂非懂咬著米糕。

    倒是李貨郎皺眉開口:“阿娘說得什麼話,怎好叫他們母子不和。”他最近身體有了起色,脾氣也軟和了一點。

    大李氏反駁道:“她現在還是你的婆娘,以後誰知是不是,沒得叫她帶壞。”

    李貨郎不知怎麼臉色突變,赤紅著雙眼,激動得手足亂舞:“怎得不是?怎得不是?她既嫁了我,還能生出二心來。”

    大李氏嚇了一大跳, 道:“她先前還嫁的沈家呢,又如何又嫁了你? ”

    李貨郎直眉赤眼道:“三娘是夫死改嫁,不是心性不好。”

    大李氏見他氣得厲害,不敢再多說,訥訥住了嘴,掰了米糕與孫兒孫女。小李氏立在窗下用手帕托著杏脯吃,聽李貨郎發火,疑惑地側了臉,心道:阿娘哪日不說嘴的,也沒見阿兄動氣,今日怎麼氣得連脖子都粗了?這裡面定有什麼原故。

    盧繼送了一小袋的糯米給沈家,何秀才見了饞起糖粽來,何棲記起家中還有一小捆干箬葉,燒水煮得軟了箬葉,拿抹布一張一張淨,又與阿娣浸了糯米。

    何棲讓阿娣拎了一小桶干淨的水,坐在廊下包粽子,她包的角粽小巧玲瓏、精致可愛。阿娣立在她身後看得眼直,笨手笨腳試著包了一個,怎麼也兜不住,連個角都立不起來,想著是不是包了太多的米,又去掉好些,這才包得了一個,只是松松散散,不成形。

    阿娣拎著自己包的角粽,自個都忍不住發笑,紅著臉道:“我手笨,都包不出樣子來。”

    何棲笑道:“你才包得幾個,還沒手熟。”

    阿娣扎得一手好燈籠,偏包不好角粽,忙活了半日,額角都冒了汗,連一個差強人意的都不得。灰心求道:“娘子另派了其它的活計給我,我笨得很,怎也學不會。”

    何棲道:“那你在院門口看著有無貨郎、箍匠路過,家中積曬得好些雞毛、雞內金,不拘換什麼來,撣子、竹漏、篾籮。遇著箍匠就喊進來,將鍋蓋、炊桶都箍得緊些。”

    阿娣喜得連連點頭應下,起身道:“我粗手丫頭,也只做這些好使。”走了幾步又道,“竹漏我就能編呢,不必另換來。”

    何棲誇道:“好丫頭,好生能干。”

    阿娣拿了掃把,開了院門,邊等著貨郎、箍匠邊悶著頭掃地。

    沈計學堂還沒開學,擔心自己忘了功課,何秀才又送他一令的紙,叫他邊默書邊練字。隔窗看何棲包角粽,抿了一下唇,道:“阿公,嫂嫂說還有一罐花鹵,澆了白粽又甜又香。”

    何秀才撫須笑道:“你倒與你阿兄不一樣的脾胃,大郎與阿翎都是無肉不歡的,阿翎更是嘴饞,吃了肉又要酒,肚裡酒蟲饞蟲不知養了幾條。”

    沈計寫了幾個字,又問:“阿公,嫂嫂與阿兄真個要買船嗎?”

    何秀才伸手摸他的頭,和緩了面容問:“小郎為何發問?”

    沈計道:“阿公,阿爹留了山林,要是銀錢不趁手,不如先砍樹賣了木材應急。阿公寬心,阿兄與嫂嫂定不會魯莽行事的。”

    何秀才笑了,道:“阿公不憂心,小郎也不擔心。我們一老一少,左右幫襯不上,暫且做一對閑人袖手旁觀如何?”

    沈計點頭,暗下決心好好念書,不負兄嫂所期。

    阿娣在前院邊掃地邊聽動靜,直掃得塵土飛揚迷人眼睛,她自個倒是一無所覺,自顧自埋頭將角角落落掃個干淨,眼見一人立在自己跟前,心裡暗道糟糕,掃把卻直朝來人裙擺招呼了上去。

    齊氏挎了籃子穿得齊整上門,迎頭就是漫天泥塵,所幸米糕拿粗布蓋著,沒有弄髒。又氣又急斥道:“你這個丫頭好不曉事,灑掃灑掃,你也不灑點水,揚得一片塵土。”

    阿娣眨了眨眼,記起齊氏來,這是自家郎主的親娘。自己沒等到貨郎,倒把貨郎娘子給等到了,也不知她會不會與自己的換雞內金? 又想起她是個愛哭的,上回來就哭了好久,這回……偷偷看了肯齊氏,果然又沒個笑臉了。

    阿娣頓時怕起來,扔了掃把,一溜衝回院中,一氣跑到何棲身邊喘著粗氣道:“娘子不好了,郎主的阿娘又來了,又是要哭的模樣 。”

    何棲將一只包好的粽子放進清水中,沈拓透過口風,說他們離家時齊氏上門來找,因此並不驚訝,笑道:“婆母來了,你慌什麼?”

    阿娣拍了胸口,道:“我怕她得很,立她面前手腳都綁了似的。”

    何棲教她道:“婆母不是尋常來客,你這樣將她撇在院外,未免失禮。”

    阿娣自知有錯,再見齊氏時便揖禮賠罪。

    齊氏被冷落在院門外,氣得臉都青了,欲發火又記起自己是來修好的,忍氣對何棲道:“她來了這般久,還是鄉野丫頭的舉動,半點禮數都不懂,媳婦怎還沒教好她。”

    何棲領她進屋,回道:“許是乍見婆母,心中激動,這才失了禮數。”

    齊氏挨著案幾坐了,接過果茶,笑道:“是我白擔心呢,生怕她無禮得罪了人,讓你與大郎為難。”

    何棲謝道:“勞婆母掛心。”

    齊氏又問自己做的衣裳可合身。

    何棲道:“婆母用得好料,大郎與小郎愛惜,都舍不得穿呢。”

    齊氏聽了心裡竊喜,嗔怪道:“衣裳的料再好,因為愛惜不穿,放著反倒霉壞了。”又將帶來的籃子掀開粗布,讓何棲看裡面軟蓬蓬的米糕,道,“這是我阿娘傳我的手藝,香甜可口,費了好些糖霜、蜜棗。幼時家中,一年都不見得能吃到一回。”

    何棲道:“婆母來家便是,又帶東西來。”

    齊氏嘴角含笑:“媳婦說得見外,不過做娘的帶些吃食給親兒。”左右看了一眼,問,“如何不見小郎?”

    何棲道:“小郎在寫字,我已經遣了阿娣喚他來。”

    沈計對窗寫字,哪裡沒看見齊氏上門,只拖著賴著不肯過來。等阿娣喊他,實在混賴不過去,這才心不甘情不願起身去見齊氏。

    出門前又對何秀才道:“阿公,我去去就來,墨還沒寫完哩。”

    何秀才暗地嘆氣,點頭應允。

    沈計一路走一路想:阿娘無事從不登門,今日來也不知為著什麼。莫非她知道阿兄與嫂嫂買船的事,上門來問個究竟?如果她試我,我一定不能露了口風。若不是為船,就是在李家跟人吵了嘴,來找阿兄撐腰。又或者聽了什麼人的挑嗖,來找嫂嫂的麻煩。

    他心中既疑齊氏,豎著全身的刺,繃著臉,腳下生風到了偏廳,衝著齊氏深揖一禮,心中奇怪:隔一年,阿娘看著倒是有歲數的模樣。

    齊氏許久見未見沈計,竟是愣了一愣,眼前瘦條條的總角少年甚是眼生,渾沒記憶中的模樣,似是春日瘋抽的一根枝條,經雨之後一夜垂條。她絞了手帕,上前想將沈計攬進懷裡。

    沈計心中提防,她一近身,便連退幾步,拿一對清靈的眼睛看著齊氏,揖禮道:“阿娘,兒子已非幼童,不好如此親近。”

    齊氏撲個空,很有幾分委屈,道:“你便是成年娶妻,做得高官,也是我兒子。還不叫母子親近的?”

    沈計不理,問道:“阿娘是走路來還是雇車來?”

    齊氏答道:“我是走路來的,這般近,坐車費銀錢。”

    沈計皺眉,想了想道:“阿娘歇息片刻與嫂嫂說話,家去時我送阿娘,阿兄說年前年後市街多歹人。”

    齊氏只當沈計體貼,拉過籃子喚阿娣裝盤:“小郎嘗嘗阿娘做的糕點,你溫書肚中餓了,也可以墊巴墊巴。”

    沈計揖禮道:“阿娘心意,沈計不肯收受,家中這些人,又有阿兄又有嫂嫂,還有阿公和施大哥,哪能私下一人獨食?”

    直說得齊氏拿著米糕僵立在那,半晌才扯出一個笑意:“是阿娘說錯了話,小郎讀書認字,到底與別個不同。”

    何棲在旁不得不出聲道:“婆母稍坐,我在家包著角粽,也有嵌棗、摻黑紅豆子的,婆母家去時帶幾個回去。”

    齊氏假意推辭了幾句,還道:“媳婦去忙,我又不是尋常親戚,不用特特相陪。”讓沈計去寫字,出來立在廊下看何棲包粽子,細聲細氣地把何棲的手藝誇了又誇。

    何棲一時摸不准她的脈,只是笑著應和,多余的一句不問一句不說。齊氏也不以為意,守了一邊坐下,又誇院中花木。

    沈計回去寫了半頁書,看看日頭,又踱出來,一本正經地衝齊氏道:“阿娘,日近晌午,兒子早些送你回去,免得李家擔心讓人來接,兩家錯身白跑一趟。”

    齊氏再厚的臉皮也如火燙,笑容怎麼也掛不住。

    何棲呆了呆,不著痕跡看了眼沈計,笑道:“實是我的過錯,留婆母說了半日的話,竟忘了李家掛心。年前年後桃溪生了好些事,現在下提起都讓人腦後生涼。還是小郎貼心,想得周全。”又連喚阿娣裝了三串的角粽給齊氏。

    何棲圓了場,齊氏勉強找著了台階,臉上好過一些,接了籃子綴在沈計身後。沈計對何棲道:“嫂嫂午飯不必等我,與阿公先吃,我送了阿娘就歸來。”

    何棲送他們出門,照例叮囑路上小心。

    沈計送了齊氏出了一箭之地,停下腳步,忽道:“阿娘以後能少來家中嗎?”

    齊氏幾乎疑自己聽錯,笑問:“小郎說什麼?”

    沈計重復 :“阿娘以後能少來家中嗎?”他回身,仍舊稚氣的臉上卻是凝重正經,“我以前只道沒了阿娘,我與阿兄會活不下去,然而,沒了阿娘,我與阿兄反而過得更好。”

    齊氏張了張唇,喉嚨干澀,半句話也說不出來。

    沈計又道:“阿娘本就不要我和阿兄,少來不是更合阿娘的心意?”

    齊氏立在街集一角,如紙般蒼白薄脆,拿手一捻,便成齏粉。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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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9-3 00:44:14 |只看該作者
   第91章
   
    晚間沈拓應卯回來,得知齊氏上門,問道:“她來為著什麼?”

    何棲為他剝了一個豆粽,也有點不解:“略坐了坐,便家去了。”

    沈拓又關心問:“可有說不中聽的言話?”

    何棲笑著搖頭:“好聲好氣的,不曾說些什麼,近晌午,小郎才送婆母回轉。”

    沈計剝了一個白粽,聞著夾雜著箬葉的米香,舀了一勺滿滿的花鹵澆在尖角上,雪白角粽襯著紅色的花鹵,白的越白,紅的越白,不曾入口,舌尖就嘗到了甜味。沈計吃得一臉陶醉,又另分出一分心神聽沈拓與何棲說話。聽何棲為他遮掩,再無一絲擔憂。

    卻不知何棲心裡總有一分隱憂。憂他早慧,剛過垂髫就把生母後路將死;憐他稚齡坎坷,父喪母嫁,不知聽了多少的蜚短流長;恐他移了心性,只見燈下影無視滿室光明。

    到底還小呢,齊氏又實讓人生不出憐惜之情來。何棲翻身靠進沈拓懷裡,沈拓睡得朦朧,將她攏進懷裡,含糊道:“阿圓快睡。”

    何棲低應一聲,明日還有許多事呢。

    年味淡得如一絲輕煙,輕輕一吹便消散無蹤。天氣日暖,溪岸桃樹新透花苞,柳樹綠枝低垂,幾只野鴨游過水面,臨水台階上,哪戶人家的小娘子一身斬新的春裝,蹲在石階上浣衣,彩衣順著溪水漂蕩,勾得路過漁舟上的年輕後生春心搖動。

    燕子南回,何棲梳妝時偶聽檐下嘰喳呢喃,放下梳子出來一看,果然一對家燕繞檐而飛,飛一陣又落在枇杷樹上,輕昵地互啄梳羽。沒過幾日,這對家燕進進出出、忙忙碌碌銜泥築巢。

    何棲看得有趣,笑道:“它們倒是忙得很。”

    春種將近,農耕民之大事,季蔚琇帶了沈拓下鄉入地查看田壟溝渠。春雨如絲,幾個農人在秧田育苗。

    季蔚琇除了鞋襪,一腳踩進了泥裡。季長隨心疼得直抽抽,郎君這等身份,卻田舍漢一般赤腳進了田裡,腐泥污臭,又生著好些蟲蛇,不小心被咬了一口如是好。裡正也心疼得直抽抽,明府上好的彩衣,這般沾了污泥濁水,一身的泥漿,如何洗得干淨?怕是明日就不好再穿了。

    沈拓安慰季長隨道:“有蛇倒不怕,捉了來,燉了蛇羹吃。”

    驚得季長隨直翻白眼,忙道:“都頭莫要頑笑,郎君再不吃這些。”

    季蔚琇看一個農人拉了一塊木板,用泥壓了增重,在那平整田地,問道:“裡正,你們這裡少牛?”

    裡正忙道:“回明府,牛夠用呢。”抬眼看田中景相,笑著道,“牛已經翻過一遍了呢,哪裡處處用牛。”又給季蔚琇看浸好的稻種,“今日好天,撒了種,半月後便能出苗了。”

    季蔚琇又問溝渠。

    陪同一個老農道:“水鄉不缺水,這幾日只怕急雨,衝走了稻種,也怕水積得多,泄不出去,淹了苗。”說罷又笑,“連著幾日的細雨,是個好兆頭。 ”

    季蔚琇在田間轉悠了半日,這才在水渠邊洗了污泥,季長隨心細,馬車上另備了衣物。

    裡正與老農又邀季蔚琇吃農家飯,推開柴扉,幾間草屋,農婦殺了一只黃腳雞,拌得鄉間野菜,炒得田間野螺,蒸得河中活魚,爆得泥裡長鱔,又送來渾濁綠酒。

    季蔚琇吃得香甜,裡正與老農初見他時心折他的貴氣,說話都不敢高聲,又見沈拓生得高大,腰間又佩長刀,更是陪著小心。

    老農皺巴風干的臉上,似是每條皺紋都推滿了笑意,勸道:“明府與都頭多吃幾杯,農家渾酒,不醉人。”

    季蔚琇順嘴與老農拉起了家常。

    沈拓卻問裡正,道:“徐裡正,家中岳父愛吃爆鱔,我想將買些家去,不知可有買處?”

    裡正笑道:“不過田間賤物,值不得幾錢,我叫家中幾個小子下田裡掏了來。 ”

    沈拓不肯,又笑著說道:“裡正不收銀錢,怕是要害我丟了差事, 當著明府的面,仗勢欺民,說不得還要拿我問罪。”

    季蔚琇也笑:“都頭討好泰山大人倒是不遺余力。”

    沈拓道:“得了岳丈家的小娘子,自應巴結,免得岳丈嫌棄心生悔意。”

    說得幾人俱笑,裡正道:“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小娘子既嫁了都頭,便是老父心生悔意,也是不中用,不中用。”

    說笑說歸笑,許是沈拓這個一心討好岳父的郎子令人歡喜,裡正為他在村中尋摸了不少鄉間野物。

    季蔚琇買了農家渾酒,封壇派人送去侯府家中。急得季長隨直跌腳,道:千裡迢迢寄一壺濁酒回去,分與誰吃。

    又見沈拓將買的野物眼生,笑道:“都頭不請我家去吃酒?”

    沈拓正好有事與季蔚琇相商,曹英與陳據在宜州沒頭蒼蠅般東碰西撞,找著了合適的舊船。因此,應承道:“娘子前幾日說要采南燭葉,吃烏精飯,明府也來嘗嘗野趣。”

    季蔚琇拍手:“豈無青精飯,使我顏色好,都頭設的宴,我必來。”

    何棲聽了沈拓的話,笑道:“飯是有了,菜蔬還未得呢。”

    沈拓道:“平常如何待客,那日也如何待客。”

    何棲瞥他一眼,取笑他不解風情,道:“既說野趣,怎能尋常呢?”

    沈拓撓頭笑道:“我看明府不拘小節,不是挑剔的,便是不合心意,也不會與你我為難。”

    何棲吃驚:“雖說客隨主便,你倒欺起他好性。飯食如何另說,總不好胡亂應付。”

    沈拓討饒:“托賴娘子置辦酒宴。”

    何棲道:“大郎如何謝我?”

    沈拓笑道:“娘子欲待如何?”

    何棲明眸流轉,狡黠一笑:“我先記下,留著他日再算。”

    隔日何棲帶著阿娣采了南燭葉搗汁染浸了粳米,割了春韭,買了春芹、蒲瓜,又讓阿娣在趕集農戶那買了紫蘇,從魚船那買了鯽魚河蝦。

    施翎蹲在院子裡殺鱔魚,撿起一條摔死,釘在板上,從頭至尾片下肉來,邊殺邊說:“嫂嫂也不置辦些燉肉,爆腿,盡是野菜。唉,也只這道鱔魚對我的脾胃。”

    沈家擺宴,不知怎麼就走了消息。

    牛二郎君對牛二娘子說道:“明府待沈大郎實與別個不同,他走馬上任,何時吃過別家的宴席,駁了這麼多的臉面,卻應了一個巡街的都頭。”

    牛二娘子道:“我們如何與沈家相比,說句不好聽的,我們是上竿子硬湊上去的,沈都頭卻是心腹。”

    牛二郎君咬牙道:“不如明日我們裝著湊巧,不請自去,左右也沒了臉皮?”

    牛二娘子看他,然後笑道:“夫君近日盡想著走小道,仔細撞了牆。依我說,實不必做這等投機取巧之事,落了下乘不說,沒得還惹人厭。如那夏日蚊蚋,嗡嗡只在耳邊叫喚,擾得人不得好睡,恨不得草藥熏它,拿火燙它。”

    牛二郎君嘆道:“他家一日好勝一日。”

    牛二娘子聽他語氣又羨又妒,難掩酸意,伸手推他一把,笑道:“郎君這是痴了?天下的銀錢莫非只配你來賺?也不知何時生得心腸,倒見不得他人好來。”

    牛二郎君道:“娘子與沈家娘子親密,一味幫著說話。”

    牛二娘子噗嗤笑起來:“這到底從何說起的昏話,我不幫著他們說話,他們便不得明府的照顧?既知無用,不如大方受了,如郎君這般小雞肚腸,兩眼通紅,白與自己生氣。”

    牛二郎君被譏諷得無地自容,索性丟開,纏了牛二娘子親熱,被翻紅浪,溫存纏綿,睡下後溫香軟玉在懷,仍舊有些意難平。

    季長隨雖嘴碎抱怨沈拓粗枝,頗有點輕視,對何棲卻是另眼相看,道:“都頭娘子是個妥貼的。”

    季蔚琇笑道:“不曾想你的眼中倒也能見人。”

    季長隨紅著臉道:“郎君莫要取笑,小人是哪裡的人物,哪裡敢看不見人。不過是代郎君委屈。”

    不曾想,沈家置的宴甚合季蔚琇的脾氣。院中春濃,滿目綠意,雖然果樹瓜藤混雜,這邊種了落蘇,那邊一畦青蔥,另一側又種花草,紅白黃紫開了個遍。越是不經心,越顯了不同的趣味來。

    當中擺了桌案,架了素紙三疊屏風,春蝦、春魚、春韭、春菜……烏精飯拌了芝麻胡桃,團成小小一團,包了霜糖,墊了紫蘇。這桌小宴,頗有春意,酒也是自家釀的米酒。

    季蔚琇看得食指大動,坐了道:“都頭娘子有心了,此宴不宜說事,我們吃酒看景,權當散心。”

    沈拓與施翎哪懂他的雅致,倒是何秀才心有戚戚,二人在那對飲說話,頗有樂趣。

    季蔚琇嘆道:“若在竹間與何公對飲,實是一件樂事。”

    何秀才點頭:“月下更佳。”

    沈拓還免強應對,只把施翎悶得連喝了半壇的酒,米酒又淡,又吃不醉,心裡抱怨:再沒吃過這般冷清的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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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9-3 00:44:33 |只看該作者
    第92章
   
    等季蔚琇盡興,沈拓這才說起船的事來。

    曹英和陳據二人自從去了宜州,生人入生地,甚個不懂。二人在碼頭連蹲了好幾日,看著江面過往船只直愣神。

    曹英指著一艘來船搖頭:“不過千石,太小太小,不大中用。”

    陳據指著另一艘大船,道:“只是萬石,也小也小,不大合用。”

    一幫腳力正在那卸貨,路過聽他們二人胡扯瞎說,心裡直犯嘀咕:生得端正模樣,又穿得齊整,竟是兩個憨傻。

    監工見了,怒喊:“做自個活計,做甚左右張望。”

    曹英看江面熱鬧, 嘆氣:“大郎信我, 托我看船,我卻是兩眼一抹黑。”

    陳據看來往幫閑船工,喪氣:“大郎請我,托我相幫,我卻是不知從何下手。”

    曹英道:“街角紙馬店倒是與我相宜。”

    陳據道:“城門古樹下倒是該我坐躺。”

    曹英又道:“裁刀紙錢銀帛。”

    陳據也道:“捧個破碗舊缽。”

    曹英嘆氣搖頭:“清明已過, 紙燭生意冷清。”

    陳據長嘆一聲:“討錢也要拜團頭地蛇。”

    二人沉默片刻, 指著對方哈哈大笑,互攬了肩背在碼頭附近尋了家酒肆, 門店架了簡陋竹樓,酒旗飄著小酒小菜。曹英與陳據也不入內,揀了外間靠草簾的座位,叫了幾樣下酒,要了一壺素酒。

    曹英夾了一筷子菜道:“弟妹用麻油拌得好落蘇,回轉家中不知還能不能吃到,唉,八成落蘇已經落零了。”

    陳據則道:“我只怕落蘇還滿街,你我二人卻灰溜溜回了桃溪。”

    曹英聞言,渾身一抖,忙道:“不好不好,寧可少口口福, 我實不願回家做棺材。”他阿爹凶得狠,一無所得回轉,怕要挨頓板子。

    陳拓道:“我也不願再做閑漢,家中還有瞎眼老娘哩。”甜湯鋪的生意也不知如何呢,大郎看顧應當無人敢上前欺訛。

    他二人邊吃邊說,最後決定兵分兩路,一人去尋積年的船工探聽各種船只裝卸,另一人去碼頭船坊打探有無船隊淘換轉手舊的船只。這般厚著臉皮多方打聽,這才得了一個消息,有批能裝千石的舊船轉賣,曹英又拿銀錢請一個老舵手幫看。

    陳據精怪,特特另換了衣裳,連老舵手都另與新衣,又雇了一個壯漢充當打手,裝扮得如離家闖蕩的富戶年輕郎君。

    他們這一著,倒讓船戶忌憚了幾分,收起小瞧輕忽之意。

    老舵手歲老家中,得了這麼一筆浮財,喜出望外。弓著腰爬上爬下查看船體,陳據看得心驚膽戰,唯恐他一個腳滑,翻了跟鬥下來摔得腦花兒開,他們船沒買成,倒要吃上人命官司。

    老舵手看得盡心仔細,下來後對曹英陳據二人微點了頭,船戶欺他們年青,本想漫天要價,多訛些錢財,不曾想裡面竟有內行之人,收了原先的心思,笑道:“郎君是個細致人,不好相欺。若不是主家編了海船綱隊遠航,棄下這批船只,哪裡舍得轉手賣掉。”

    曹英問:“船戶要價幾何?”

    船戶道:“若是新船,四丈長一丈多寬的四櫓船,少說也要五百兩,舊船便要你三百五十兩,郎君且看,這價可公道?”

    曹英看老舵手,老舵手扶著陳據的手,只做高深狀,微合著雙目,不說話。

    曹英便笑:“船戶,莫不是欺我臉生?實話與船戶說,你報了價,我還需與家中相商呢,家父嚴謹,若我辦事不利還要得他一頓斥責。”

    船戶拿不准他們這行人的深淺,暗看老舵手,確實是長年水上跟船之人,試探問道:“郎君家中也是做水運生意?”

    陳據故意不答,只對曹英道:“二郎不如罷手,家去念書,大郎君生氣,郎主也無法。”

    船戶看曹英,心道:你這模樣倒不像個讀書人。

    曹英兩眼一翻,揮手斥道:“你休來啰嗦,他讀得書做個芝麻官,我便能跟著念書考試?日日和尚念經,只念得腦仁兒疼,損了肝神,仙藥也救不回來。誰教阿爹阿娘生得我是個粗胚。”

    陳據笑道:“大郎君也是操心二郎,前日接了信,只道不放心,要遣了身邊的長隨來。”

    曹英臉如菜色,抱胸立眉問那船戶,粗聲道:“船戶,你那船究竟多少價?只報個實數與我,若是合心,我買去幾艘再作計較。”

    船戶與身邊賬房嘀咕幾句,笑道:“買賣從來講究個你來我往,郎君也許我個價錢,如何?”

    曹英嘴一張,道:“不如二百五十貫。”

    船戶倒吸一口氣,道:“郎君莫要說笑,便是還價也不是這般說法。”

    曹英笑道:“船戶讓我開口,自家倒先動氣。”

    船戶哭笑不得,想了想道:“郎君與我三百兩,這船便是不修整也可下水,若要修整,你自尋船匠修補破損之處,再另刷桐油。”

    曹英轉臉問老舵手:“阿公意下如何?”

    老舵手心頭發慌,扶著陳據的手都微微發著抖,好在旁人只道他是垂老所至。他聽曹英發問,不敢張嘴,只略一點頭應付。越是如此,船戶越當他高深,更不敢輕慢。

    船戶還笑道:“老翁一看便是水上老客,船只價錢,定知我不曾欺瞞。”

    老舵手只笑不語。

    曹英與陳據心下激動,只端整面容,仔細露了馬腳。陳據道:“郎君且送信與大郎君。”

    曹英連連點頭:“對對對,讓阿兄送銀兩來。”

    二人都是急性之人,連夜請人遞消息與沈拓。

    季蔚琇聽了前後詳情,連連發笑,道:“都頭的表兄與香伙兄弟倒是有趣之人。”他想了想,道,“既如此,我讓長隨去一趟宜州,勞施都頭相送。”

    施翎灌了一肚子的酒,坐得身上都發癢,只恨全身找不出一只虱子不能捫虱以對。正在那昏昏欲睡,聽得季蔚琇出聲,一個激靈笑道:“些許小事,我快馬送了長隨宜州,費不了多少時日。”

    季長隨不喜施翎,知他身手了得,得他相送,心中真是既喜又憂,既喜路上安全無虞,又憂他一粗夫惹人生厭。

    施翎也不喜季長隨,心道:我夜以繼日,吃睡不歇將他送去。咧嘴一笑,說道:“長隨放心,我們快去快回。”

    何棲送來枇杷酒,笑道:“應季時家中的枇杷結的好果子,被蟲鳥吃了好些,余的送的送,吃的吃,余下一小籃剝皮浸了酒。蔭在樹下月余,開封後味雖淡,倒也勉強入口。”她邊說邊為幾人斟酒。

    季蔚琇執盞嘗了一口,笑道:“都頭娘子雅趣。”

    施翎又嫌淡。

    沈拓卻推給何棲:“娘子也吃一盞。”

    何棲也不作態接過飲盡,又道:“明府與夫君議事,本不應打擾出聲,只是略有幾句愚見,不知可否當講?”

    季蔚琇道:“都頭娘子只管說。”

    何棲笑道:“叔叔與長隨去了宜州,若是買得船只,再重金雇請熟手船工。另托陳家哥哥在桃溪尋了可靠之人,送去船上學得他們手藝。正好通渠尚須時日,趁此學成練手,將來河通,便能上手走船。”

    她娓娓道來,不疾不徐,沈拓一瞬不瞬看她,倒似是自己得的主意一般,滿心滿意的喜悅,只覺得自己得了世間最好的女子。

    季長隨腹誹:還道她是安分隨時的,竟也是個不安生的。沈都頭堂堂男兒,倒任由她一個婦人擺布。

    季蔚琇倒是贊她周到。

    施翎在旁邊吃酒邊看季長隨目露輕鄙,心中生氣:這廝日擺花架,

    施翎在旁邊吃酒邊看季長隨目露輕鄙,心中生氣:這廝日擺花架,只把別個當作腳底泥,我路上需想個法子捉弄他一番。

    季長隨侯府家生,雖說是奴僕,家中也支使著粗僕小丫頭,垂髫之年便跟在季蔚琇身邊隨侍左右,何曾吃過苦頭?生平挨打也不過因著季蔚琇任性吃了板子,打得皮開肉綻後仍舊好醫好藥養著,兩手伸出來亦是細皮子嫩肉。

    施翎急慌的性子,騎馬載他,一路快馬加鞭,直把季長隨當什麼死物麻袋,也不肯歇腳,餓了在馬背上吃些囊餅,渴了喝些生水,見樹梢果子隨手在衣襟上擦擦遞給季長隨。

    季長隨叫苦連天,道:“施都頭前面樹蔭歇歇腳,這般趕路,消受不住。”

    施翎不理他,道:“怎好誤明府的事,我答應明府快去快回,耽誤腳程,豈不是讓明府誤會我胡吹誇口?”

    季長隨道:“我家郎君怎是這等計較之人。”

    施翎道:“憑明府是何人,我卻不好失信, 說快便要快。”

    季長隨哭喪著臉:“你快了,我的小命卻要送在路上。”

    施翎笑起來:“長隨憂心了,哪裡這般後果,不過勞累些,磨得大腿根破皮。”

    季長隨嘴裡生一溜的燎泡,嚷道:“也不差一時半刻。”

    施翎嚇他:“此處老林,指不定藏了豺狼、猞猁要來傷你我性命,長隨再咬牙撐個半日,等我們出林再分說。”

    季長隨聽說有狼,不敢多言。

    等出了山林,季長隨又要歇腳。

    施翎騙他:“長隨,天色將晚,怕趕不上前頭茶寮過夜。”

    季長隨無法,問道:“可真?”

    施翎道:“你我一路,何苦騙你。”

    又趕了一段路,果見前面有茶寮,店家正熄爐火,季長隨如得了救命道草,只覺全身骨頭酥軟,累得眨眼都費勁,肚中又飢,口內又干,不待馬住,身子一溜就要下馬。驚得施翎連忙伸手拉了他衣領,堪堪將他拉住。

    店主為難道:“湯餅、餛飩都賣盡了,只剩得一鍋面湯。”

    季長隨喉中火燒,道:“面湯也好,面湯也好。”

    店主也不收錢,舀了兩碗,季長隨牛飲一碗,癱在桌邊道:“再動彈不得,施都頭要去,便加我捆在背後帶了去。”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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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3章
   
    季長隨一日間盡吃些冷食野果硬餅,猛灌了熱面湯,肚裡反倒承受不住,一陣咕嘰亂叫,問店主茅廁。

    店主笑他講究,道:“荒郊野外,都沒幾個喘氣的,樹下草叢撿了一處蹲著便是。”

    季長隨又問廁籌, 店裡更是掩面偷樂,道:“團些草團寬葉,簡便得很。”

    施翎坐那扭頭忍笑一會, 故作關心狀:“長隨快去,仔細……”

    季長隨腹痛如絞,走出幾步又見林中黑魅魅一片,也不知藏著什麼猛獸精怪,心裡不禁怕將起來,扭著腿白著臉道:“都頭……看……看護一二,天黑得急。”

    施翎還欲嚇他,又擔心誤事,伸指掏掏耳朵,出來在店外板桌上坐著,嘆道:“長隨忒也膽小,如廁還要人來相陪。”

    季長隨有苦難言,人在屋檐下又不敢發火。野外草長,滋生得偌大的花斑草蚊,他肚中疼痛,兩眼發花,唯恐自己跌倒,哪管得了蟲蚊,一只只專揀了肉嫩處叮咬,吃得腹大滾圓,險些飛不起來。

    施翎守在店外,從懷裡掏出藏的肉干和一小竹筒葷酒,偷祭了五髒廟。再看從林間出來軟綿綿的季長隨,滿頭滿臉的包,肚裡笑翻了天,嘴上道:“長隨受苦了,怎被叮咬成這般?不如我尋些草藥來,與你塗抹止癢?”

    季長隨陰惻惻盯他,他肚痛腹瀉,虛軟無力兩腿都打顫。施翎心虛,笑道:“長隨可好些了?”

    季長隨心裡氣苦,身上寒一陣熱一陣,額間全是虛汗,猛得撲將上來搜出施翎懷裡的竹筒,拔開塞子,冷哼幾聲。

    施翎道:“長隨,你壞了肚子,不好吃酒。”

    季長隨赤紅著眼,一把撥開施翎伸過來的手,仰頭將竹筒裡的酒吃個干淨,隨手拋置在腳邊,虛張聲勢道:“我定告與郎君。”

    施翎吃驚:“長隨怎能誣賴我?你我同行,路上一樣吃食,果子我還將有蟲眼的留了自己,將好的留你,還特與你擦淨。”

    季長隨又用鼻子哼了一聲,擺了一張驢臉生悶氣。

    施翎嘆道:“長隨話也不說,只哼哼。”

    季長隨深覺施翎面目可憎,為人狠毒,打定主意不與他多說一句話,楚河漢界劃得分明。在茶寮睡了一晚,季長隨略緩了緩,見天光還未大亮,翻身便要再睡。

    施翎搖醒他,道:“長隨快起身,當心誤了明府的交待!”

    季長隨一把抱住茶寮木柱,耍起賴來:“我體弱不便趕路,要再歇息半日。”

    施翎拉他:“我們路上緩行,不然明府問責,誰來擔?”他邊說邊架了季長隨上馬。

    季長隨坐在馬背上直罵他混人、無賴、賊配,越罵越心塞,與這種愣憨不通的同路,挫磨得自己生不如死。施翎隨他謾罵,不痛不癢,也不會少塊肉。

    到得宜州,季長隨早已散了全身的骨架,倒似陰司地府走了一遭,不過兩天一夜,掉了好幾斤的肉,臉都尖了。

    曹英見過季長隨一面,狠吃一驚,道:“長隨幾日未見,倒是清減了,莫不是天熱飲食不合?”

    季長隨微仰了下巴,怒道:“哪是吃食不合,不過與人不合。”抬腳進了客店,挑剔店小窗窄,又嫌屋潮床低。要了熱水,熱食,又拿錢與客伙計托他去請郎中。

    曹英衝施翎擠眼,低聲問:“阿翎,長隨仿佛生氣。”

    施翎道:“曹家哥哥原諒則個,長隨脾胃嬌貴,吃壞了肚子,瀉了一路。”他說著還直拿手掩嘴,示意臭不可聞。

    曹英在他耳邊道:“看著不大隨和。”

    施翎道:“他張牙舞爪紙做的老虎,料他不敢誤了明府的事。”

    曹英這才放心,又道:“和氣生財,何必落他的臉面,他擺架生事我們也別逆他的心意,小心奉承。”

    施翎冷笑:“他是什麼人,倒叫我來奉承他,曹家哥哥不知,你越與他作台,他越要站得高處抬頭仰脖,眼裡只見得天,不見得地。”

    曹英笑:“不過幾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陳據也點頭:“正事要緊,他替明府前來,自要看明府的臉面。”

    季長隨沐浴更衣,看了郎中吃了熬得濃稠的米粥,又吃了補藥,略平緩了心緒。再者曹英陳據有意說好話,季長隨見他們諂媚,面上不以為然,心中倒似找補了回來。

    曹英又與他對了說詞,道:“長隨,我們生怕船戶欺人,謊稱你是我阿兄心腹。”

    季長隨活吞了一只蒼蠅似的:“我家郎君何時有……這般的阿弟。”

    曹英賠著笑臉,道:“哪敢高攀明府,不過一個托詞,誑騙了船戶,令他不敢小瞧。”

    季長隨神色勉強,再看曹英的臉,更添嫌棄,郎君如玉之人,哪來得這種市儈粗俗的阿弟。囑咐道:“曹家郎君切莫失儀,損我郎君顏面。”

    曹英忙道:“托賴長隨指點。”

    季長隨這才勉為其難點頭,曹英暗舒口氣,他是疏闊之人,對季長隨的裝腔作勢並不掛心置氣,與陳據、施翎吃酒耍樂便拋置腦後。

    陳據憂心季長隨壞事,道:“他趾高氣揚,打眼便知與我們不是同道之人。船戶每日不知與多少南北生熟行商交道,眼睛毒辣,被瞧出端倪怕要壞事。”

    施翎道:“陳家哥哥寬心,事到臨頭,擔心無用,成便成,不成便不成。”

    誰知,季長隨竟是奇兵。

    碼頭停靠著船只,裝卸著百樣的貨物,油米糧鹽、魚果干鮮、驢馬牛羊、木料絲帛,擠著扛貨的腳力一身的臭汗,又有在岸邊支了行爐做吃食的漁戶,各種氣味混雜,直衝人鼻腔,烈陽一烤,更添幾分餿味。

    季長隨來了碼頭後,見滿地的穢物,簡直無從下腳,自己拿帕掩了鼻,又塞給曹英一把圓扇遮光擋陽。

    曹英捏著手裡小巧的圓扇道:“我五大三粗,拿個扇子,惹人發笑。”

    季長隨一翻白眼:“郎君尊貴體面,路遇知交閑談,莫非任由日頭曝曬?再者,扇子風雅,哪裡惹人發笑?”丟眼見一邊好奇張望的施翎,又翻出一把扇子遞給他。

    施翎接了扇子摸不著腦袋,道:“我又不是富貴郎君。”

    季長隨道:“你行止粗魯,面如敷粉也不像個貴人。天熱得緊,托都頭為我打扇。”

    施翎瞪眼,季長隨得意揚臉,曹英見他二人這當口竟是要吵嘴,連忙上前道:“長隨體虛,禁不得曬,你與他扇扇風。”又捅施翎腰眼,細聲道,“馬上便要見船戶,阿翎忍氣擔當則個。”

    施翎不服道:“我雖出身低微,也知曉一二,家中郎君莫非不如心腹體面?”他往後退一步,扇風倒是在扇風,卻是為曹英扇的。

    季長隨駁不了他,氣哼哼罷手。

    船戶遠遠見了他們,前幾日他只疑心曹英出身不同尋常,見了季長隨信了個十成十,這等作派,怕是來頭不行。

    季長隨拿腔拿調、目中無人,對著船只百般挑剔,又對船戶道:“我家二郎粗心,你們別看他臉嫩,便拿言語欺哄著他。”

    船戶笑道:“再不敢欺瞞的。”他是走南闖北之人,閑談間說起禹京風貌。

    季長隨微微一笑,似有輕視之意。

    船戶一來有心將他們底細摸個清楚,二來心有不服,便問:“長隨似是不以為然?”

    季長隨語氣謙卑:“我不過下人奴僕,至多隨著郎君念書出游,哪裡說得上見聞。只是船戶說禹京南園牡丹最佳,卻不知停姿園有株牡丹妍麗無雙,花開之時,連聖人都前去一觀呢,又有皇親貴女在園中擺宴,真個人間勝景。”

    船戶聞弦歌而知雅意,道:“長隨竟曾赴宴?”

    季長隨笑起來:“船戶慎言,我微末草芥,哪配停姿園夜宴,只是修了幾輩的福分,隨郎主開了開眼見。”

    船戶嘆氣:“生平若是見一眼此等富貴,死也甘願。”

    季長隨道:“船戶又說笑,停姿園再好,又哪好說生道死的。”

    曹英、施翎與陳據三人看他在那船戶侃侃而談,竟是反客為主,那船戶微含著胸,臉上驚嘆連連,顯見心下嘆服。

    曹英伸出手指撓撓了臉,心中暗道:直他娘的,他倒充得祖宗作派。施翎暗笑:季長隨別個不見長,只這仗勢嚇人最為精道。

    季長隨末了又看一眼曹英,揖禮道:“二郎君無心詩書,白費了郎君的苦心,他日撞了南牆,便知郎君再沒有錯的。”

    曹英咳嗽一聲:“阿兄忒也操心,長隨,既談妥了船價,快快付了資費。”

    季長隨無奈:“也不知哪個攛掇得二郎君移了心性。”輕飄飄看陳據、施翎一眼,“你二人仔細著二郎,出了岔錯,郎君定不相饒。”

    施翎和陳據對視一眼,只得躬身稱是,心中暗悔:路上輕饒了他真個恨事一樁。

    船戶貼心要與他們修補船只、另整繩索,重上桐油,還道:“家中養的老船匠,非是外頭找的可比。”

    一行人又去府衙備案,季長隨另遞了書信與宜州州府,將四艘船只落在沈拓的籍戶上。

    船戶又熱心要與他們介紹熟手船工。

    季長隨笑道:“船戶有心了,只是我家郎君另作了安排,漕運司有退下的水手幫工,尋一個人領頭便是。”

    船戶知他們與官府有交道,慶幸自己不曾開罪。季長隨也贊許:到底商賈眼利,虛虛實實,似假實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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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4章
   
    依季長隨之意,不如就地雇齊船工,實不必再回桃溪尋人。

    曹英小心將契紙用油布包好貼肉放在懷中,展顏笑道:“長隨,外頭的人,既不知根又不知底, 總歸不太放心。”心裡想的卻是:這樁生意,依仗明府,將來內外操持的卻是我與大郎,用著熟識的人心中也有底。行商如行舟,最忌諱的便是掌舵的支使不動船工水手。

    陳據一樣心思,兼又謀算著為自己一幫兄弟找份活計:我得了哥哥的看顧有了著落去處,他們卻仍在苦捱度日,他們有一身的力氣,識得水性,又義氣,除開幾個扶不上牆的爛泥,也吃得苦,耐得勞。上好的燒肉,自家尚不夠分,哪用得別處人。

    季長隨雖精細,卻不通這二人內裡小道。自家郎君侯門子弟,又出仕做官,同輩裡也是千裡挑一的人物,商賈乃是賤業,做個憑仗得些分紅孝敬是為情理,哪能如尋常商販一般日日計較銅鈿阿堵物,豈非本末倒置?

    因此,他也撂開手,不再多言。

    曹英買了個奴僕,仍留在宜州,陳據則隨著施翎、季長隨先回桃溪。三人行自不好一馬坐了,另雇了車來,季長隨睚眥必報,說了一路的刻薄話埋汰施翎。

    施翎哪肯受這鳥氣,騎在馬上反唇相譏,二人鬥嘴鬥得不亦樂乎。季長隨暗罵施翎賊配,施翎腹誹季長隨狗奴,愈加相看兩相厭。

    一回桃溪,陳據拱手道:“施小郎,我身上腌臜,一身酸汗,今日先轉家,明日再上門拜訪哥哥。”

    施翎遺憾道:“本想讓嫂嫂治下酒菜,與陳家哥哥吃酒呢。”轉而又道,“陳家哥哥外出多日,陳大娘心中定是掛念,先家去才是正理。”

    陳據笑道:“吃酒值得什麼?我老娘眼瞎,卻做得好雀酢,下酒好物。明日帶去痛吃一場,不醉不歸。”

    施翎嘴饞,忙應下,道:“必在家中等哥哥上門。”

    陳據道:“阿翎替我與哥哥解釋一二。”

    季長隨聽他們依依話別,說個沒完,很是不耐煩,這些個下裡巴人,上門也不遞帖,還拎個雀酢, 一摔車簾躲躲進了車裡。

    春暖時何棲在草亭邊種了兩株葫蘆,枝蔓連連,爬滿了整個草亭,青綠疊綠翠,蔭蔭如翠蓋。藤蔓間又垂掛著好些嫩綠葫蘆,燒湯、清炒、做湯餅俱都鮮美可口。

    只是,總有漏網之魚藏在葉間,躺在草亭干草上,嫩變老,青變白,剖開瓜肉成絮。

    沈拓搬了竹梯攀上草亭上,何棲拿了一把圓扇擋著微燙的夕陽,道:“那邊早先開了一朵雌花,結得瓜果。”

    沈拓依言翻找一遍,道:“倒有個巴掌大的,毛刺刺,卻是不能吃。”

    何棲道:“大郎再找找,許是被葉子遮擋了。”

    沈拓笑道:“莫非成了精怪,知你要摘它下鍋,躲將了起來。”

    何棲將扇子給阿娣,自己兩手扶了扶梯,排道:“便是成了精怪,也不饒過它。我又是買種,又是挑揀,又拿草灰育苗,又移來種下,又要澆水,又要施肥,又要捉蟲,又要除枝,又防鳥雀吃它,好些事呢。”

    沈拓輕咳一聲,正經道:“阿圓辛勞,果然不能放過。”

    何棲見他竟要爬到草亭上,跌腳道:“你上去仔細踩塌了亭子,不過一個空架子,梁柱又小,哪經得住你。不如你下來,我上去找找。”

    一句話驚得沈拓差點摔下來,轉臉斥道:“這般危險,你上來作甚?老實留在地上。”

    何棲見他生氣,也知自己出言輕率,笑道:“我不過說笑,誰願上去,藏著好些蟲子蛛網呢。”

    沈拓一想何棲竟敢爬上來摘葫蘆只覺心驚肉跳,知她膽大,吩咐阿娣道:“阿娣看著你家娘子,不讓她造次。 ”

    阿娣點頭,也道:“這般高,好生危險,娘子實不好上去。老家有人修梁,摔下來,癱了半邊呢。”

    何棲笑:“連耳報神都安排下了,我便這般不可信。”撿了竹棍給他,“再翻翻,找不著隨手摘一個青嫩的來。”

    沈拓接過竹棍,撩開層層綠葉,倒真找著一個葫蘆來,生得好胖大,拿竹棍翻了翻,誰知底下爛了一大半。道:“也不知是不是你說的那個,爛了肚。”

    何棲道:“費了半日的功夫,尋了個爛的來。”又看看瓜垂累累,笑,“剛結時嫌它長得不快,現下又嫌它生得太快,家中人少,哪裡吃得這些葫蘆。改日摘了,各家送各戶送了去。”

    沈拓邊應邊摘下嫩瓜,撤了竹梯。

    何棲接過,問道:“大郎與左右鄰舍都不往來?”

    沈拓答道:“先時家中只有我與小郎,我原本在街角廝混名聲不佳,又有我阿娘的事。他們兩家養著小郎君小娘子,生怕被帶累,因此不願與我們往來。”

    何棲聽了便知一二,與他並肩走在一塊,道:“前幾日家來借燃火繩驅蚊,阿娣開門不識她,不讓她進門,她嚷道是鄰舍,又說遠親還不如近鄰呢,合該常來常往。”

    沈拓倒不在意是否近鄰,笑道:“阿圓只看自己心意,願意便說幾句,不願意便不理她。”

    何棲偷偷拉他手,見左右無人,掂腳讓他彎腰,在他耳邊道:“先前看低我家夫君,現在上門,誰個理她。”

    沈拓的一顆心,就如火中的栗子,熱騰騰得要從殼中炸開來,心花由裡開出,一朵一朵,連綿成海。

    將她的手牢牢攥緊,忽道:“阿圓,下輩子我們先做鄰居,早先相識。”

    何棲“噗嗤”一聲笑出來,道:“說得什麼傻話? ”

    沈拓一本正經道:“聽話本說書,好些青梅竹馬一同長大,你我憑白虧了十幾年。”

    何棲直笑,拿著扇子道:“大郎不知,兩小無猜昏後反成了怨偶,一個成了糟糠妻,一個成了負心漢,一個守了空閨,一個養了美妾。”

    沈拓認真道:“憑他們不好,我們定是好的。”

    何棲只是笑,應道:“我們便這般與眾不同?”

    阿娣越發懂事,見自家郎主與娘子親密坐在廊下說話,掩嘴偷笑,自個抱了葫蘆去廚下准備飯食。

    何棲半倚在沈拓說話,看檐下燕子壘著新窩,飛進來出,忙碌穿梭,忽道:“也不知什麼時候會有小燕?”

    沈拓道:“小燕煩得很,日日叫個不停,只知張著大嘴要吃的。”摟了何棲的腰肢,一忽想:若是他們有了小娘子小郎君,家中不知多少熱鬧;一忽又想:軟趴趴又吵鬧,無甚趣味,還擾得人不得好睡,都不好與娘子親近。

    左思右想,還是眼下將將好,唯恨冬去春來,日出日落,轉眼又是一天。

    施翎將季長隨府衙,拜別季蔚琇,拉著臉聽季長隨告狀。

    季蔚琇莞爾一笑,只當笑談,兩不斥責。還命季長隨與施翎賞銀,季長隨抬著鼻孔將荷囊給施翎,輕哼一聲。

    施翎也沒發聲氣,一把接過塞在懷裡,耳尖聽季長隨在身後怒道:“郎君你看,這廝這般無理。”

    施翎鼓了一肚子的氣,驅馬歸家。沈拓與何棲見他歸來,雙雙笑著迎出來,沈拓牽了馬去,何棲拿麈塵與他撣去路上灰塵。

    施翎原本七分氣三分委屈,見了親人,顛倒了個,抱怨道:“哥哥嫂嫂,長隨目中無人,厭煩得緊。”

    何棲聽他說完,笑道:“他眼高於頂,你也捉弄了回來,算不得吃虧。”心底卻還是心疼自家人,道,“不知你這般早就歸來,家中沒有什麼菜蔬,倒有新鮮豬口條,爆炒了下酒。”又吩咐沈拓去集市買肉餅、酒糟鵝沈拓也安慰道:“何必與他計較,白生一場氣,阿翎先歇息,哥哥去去就回,晚間陪你吃酒。”

    便連何秀才都安撫了他幾句,和顏悅色道:“讓阿圓整治一桌好菜來。”

    只沈計躲何秀才身後衝他做鬼臉,偷與何秀才道:“施大哥還說季長隨告狀,他自己也是個長舌。”

    氣得施翎拎了沈計說要扔他去屋頂曬作瓜條。

    天熱,晚間飯食便擺在草亭,何酒在枇杷樹下挖了一壇酒出來,笑道:“本想再留些時日,阿翎受了委屈,與你解饞。”

    施翎見了酒,肚裡的那點早煙消雲散,半點痕跡也不留,喜滋滋道:“嫂嫂埋酒時我卻是看見的。”

    何棲笑起來:“我只當做得隱密,怪道你閑時便繞著枇杷樹轉,掛果時我只道你心急要吃果子。我還與大郎說,枇杷青黃,又酸又澀,如何吃得。”

    施翎這才恍然,道:“原來為此,果熟時嫂嫂多分了好些與我。”

    何棲笑道:“我只當你眼巴巴盼果熟盼了這些時日,誰知,果子落盡,你仍舊在樹下轉悠。”

    何秀才這時道:“許是我漏了口風。”

    施翎得意仰頭:“何公只說嫂嫂在院中埋了酒,卻沒說埋在哪,是我看樹下有新泥,這才料定在枇杷樹下。”

    沈拓笑起來:“做了許久的馬快都頭,心細好些。”

    施翎更加自得,吃過幾杯酒,又拿曹英的信給沈拓,道:“船只諸事,我聽得半懂不懂,生怕學錯,讓曹家哥哥寫了信。哥哥還有不解的,明日等陳家哥哥上門再問詳細。”

    沈拓接了轉手又給了何棲。

    何棲接了信,厚厚一封,心裡疑惑:莫非宜州買船事多波折?開信才知鬥大的狗爬字連寫十幾頁的信紙,哭笑不得看完,放在一邊,說道:“明日等陳家哥哥來家,我們再詳談。”

    沈拓道:“船工之事,便勞阿圓費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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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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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6
發表於 2018-9-3 00:45:26 |只看該作者
    第95章
   
    陳據的老娘被油燈熏壞了眼睛,看人只有模模糊糊一個影子,成日無事便摸索著將桌案凳條擦了又擦,她看不見,總疑心家中積灰,兼帶罵陳據不孝無禮。

    聽得陳據歸來,拿起探路的竹棍便抽了過去,罵道:“生你是個腳朝天的,成日介摸不著衣角,流流湯湯,只比乞兒強些。也不知去了哪裡混賴著過度,還拿話來蒙騙老娘。”

    陳據忙躲開竹棍,討好笑道:“誰個騙你,真個有事。”

    陳老娘還是不信,揮著竹棍道:“在外騙老騙少,家轉還騙瞎眼婆,我怎生得你這無賴種?”

    陳據直跳腳,唉喲亂叫,邊跳邊嚷道:“抽到臉,壞了相,誰敢請我活計?”

    陳老娘更是怒不可遏,竹棍揮舞得呼嘯有風,拿陳據當賊偷歹徒來打,道:“可露了尾巴出來,還道是為大郎辦事, 又改口風,可見不知躲在哪個牆角樹底吃酒挺屍。”

    陳據抱了頭道:“阿娘饒命,再不敢說謊。您老眼花,仔細打了米缸。”

    陳老娘丟了竹棍摸著桌案坐下,厲聲道:“你過來跪下。”

    陳據無法,老實過來跪下,苦著臉道:“不過與阿娘逗笑幾句,倒生這麼大的氣。”

    陳老娘道:“你離家十天半月,全無半點消息,誰個知你在外做的什麼勾當?許是好許是壞。若是生事壞了性命,他日官府抬具屍首回來,我眼瞎,連個屍體都認不來。到時,我與誰去喊冤?”

    陳據兩眼微紅,老實認錯,又嘻皮笑臉道:“太平年日,哪會好端端壞了性命?”

    陳老娘又拿竹棍敲他:“桃溪水底那些沉屍幾時丟的性命?埋在亂葬崗,黑鴉都還守著樹梢呢。還有那侯郎中,夜裡吃酒不知被哪個惡人綁在老槐一夜,留下病根,現在都不見大好。”

    陳據笑道:“阿娘看不見,別只聽他們亂嚼舌頭。侯郎中不是個好的,定是與人爭花娘得罪人。”

    陳老娘冷笑:“他不是好的,你便是好的?又沒個正經事,又不著家,東家欺西家訛,自己也是個萬人嫌,倒說別個不好。”

    陳據趨前幾步與她捶腿:“阿娘,這次真個不是蒙你,確實是為大郎辦事,大郎連船都買下來了。”

    陳老娘讓他詳說,聽了之後,又道:“大狗再說一遍,我再聽仔細。”

    陳據無法,只得又說了一遍,抱怨道:“我說得口干。”

    陳老娘笑起來,拿手摸他的臉,道:“告訴我兒,你娘眼瞎,心裡卻有數著呢。你說上兩遍,兩遍說得差了大離,那你定是說了謊話;兩遍說得一句不差,那也是拿話蒙我。”

    陳據又氣又笑,道:“鬧個半日,阿娘只是不信。”

    “信了,信了……”陳老娘干枯的手細細描他眉眼,嘆道,“大狗大了,眉眼不似小時模樣,阿娘開眼也認不出你了。大狗,你不小的歲數,沒著沒落,大郎好心拉拔你,你當記他恩情,用心與他做活,拿他家的活計當自家的來做。也收了性子,不與別個動氣,焉知吃虧不是福呢?他日你走遠路,過橋過道,別丟良心,待你好的你記在心裡,欺你辱你的,你也記心裡,你日後出息,誰個小瞧?”

    陳據磕頭應道:“阿娘我記下,日後給阿娘起大屋,娶兒媳,生孫子。”

    陳老娘拍腿笑:“好好好,算卦早與我說過,我家大狗是個有前程的。”起身要做湯餅與陳據吃,又嘟囔道,“大狗爭氣,為阿娘討個臉面,誰個笑我生得無賴閑漢,自打嘴。”

    陳據幫著燒火,哄道:“是是是,打他們嘴,街尾長舌婦。”

    吃了飯陳據翻箱倒櫃搜起雀酢,問陳老娘:“阿娘腌得雀酢藏在哪個鼠洞裡?明日要去大郎家吃酒,我應了施小郎要帶下酒的菜去。”

    陳老娘氣得打他:“怎的是鼠洞?生了口舌放不出好屁。”自己摸到米缸處彎下腰抱了三個腌壇出來。

    陳據拿了一壇,道:“一壇盡夠了,留著家吃。”

    陳老娘怒道:“好生小氣,都與大郎家送去。”又無奈道,“你阿娘沒用,走不了遠道,不然親上門備禮道謝。”

    陳據道:“我與大郎兄弟,再不講究這些。”

    陳老娘又生氣了:“便是親兄弟也要分出你我,只進不出慳吝鬼,誰個與你常來?你捉了黃雀,阿娘再與你腌。”

    陳據抱著不肯松手,道:“哪再得空捉黃雀,大郎他們又不是大肚漢,哪吃得了這些雀酢。”

    第二日,陳據沒能強過陳老娘,滿臉不舍地拎三個小腌壇前去沈家。

    陳據鮮少與何棲正交道,這般正兒八經上門拜訪,遠遠見了沈家院門,牆外可見院中花木青蔥,心裡不知怎麼緊張起來。平了平衣襟,放下雀酢,對著手心呸呸幾口唾沫,抿平了發鬢。

    施翎等在院門,見他局促,笑道:“陳家哥哥怎得靦腆起來?”

    陳據將雀酢一股腦塞給施翎,搓手道:“今時不同往日,好似占了大郎好些便宜。”又拉住他,道,“阿翎與我說說,嫂嫂有甚得忌諱之處?”

    施翎道:“嫂嫂再好不過,又和善又好說話。”

    陳據見他榆木腦袋,道:“嫂嫂秀才公養大的,不比尋常小娘子,我卻是個街頭混賴的,雲泥之別,自個先小了聲氣。”

    施翎道:“陳家哥哥只管寬心,嫂嫂最通情達理。”

    陳據仍是不安,心道:哥哥心疼嫂嫂,字字句句都聽嫂嫂的吩咐,婦道人家大都心思細膩,見枝想著葉,見了葉想著花,我粗人一個,一個不察開罪了她,惹她記在心裡,豈非不美。

    何棲正讓沈拓卸了堂屋的門透風,見陳據上前叉手一禮,笑道:“陳家叔叔上門,卻不曾相迎,原諒則個。”

    陳據心裡吃驚,何棲出落得越發好了,行止更顯大方,從前新嫁還有絲羞怯,眼下卻是從容隨和,穩重有禮。

    陳據扎手還了一禮,驚覺自己兩手空空,又將施翎懷裡的雀酢抱回來遞給何棲:“嫂嫂多禮,家中清貧,沒甚體面的出手之物,只我老娘親手腌的雀酢勉強見人,一點心意,嫂嫂切勿嫌棄寒酸。”

    何棲接過,又看他幾分不安、幾分難堪、幾分忐忑,幾分討好,笑道:“陳家叔叔不是外人,這般客氣倒不知讓我如何是好。雀酢難得,宜州客舍食肆都賣得高價。”

    沈拓抱胸將他掃了一眼,笑起來:“這般正經,倒是讓我不敢認人,來我家中緣何這般裝樣?沒有半分往日的爽快。”

    陳據笑道:“我一個閑幫粗漢,實怕在嫂嫂面前失了禮數,回家又少不得挨老娘一通責打。”

    何棲展眉輕笑,又道:“阿翎昨日起就念叨雀酢,陳家叔叔今日 一氣倒拿了三壇子來。”心裡打定主意要還回兩壇去,又開口道,“大郎與阿翎陪叔叔稍坐說話,我與阿娣為你們整治一桌下酒來。”

    她一走,陳據提捏著的筋都松了下來,狠出一口氣,見沈拓與施翎看他,道:“不瞞哥哥,我見嫂嫂心裡發怵。”

    施翎瞪眼,追問:“陳家哥哥說得可真?”

    陳據氣道:“說這話莫非我臉上好看?”心道:怕個婦人好生長臉。

    沈拓嘆氣,道:“陳據,我擔著差役一職,開渠挖河用人,自是要去村中鄉間征青壯役夫,雇請船工一事,少不得要落在我娘子身上。”

    陳據呆了呆,好懸沒問出口:這等大事竟要交給一個婦道人家打理?咬了舌頭道:“哥哥竟不管這事?”

    沈拓笑道:“一來我脫不開身,二來你嫂嫂心有成算,看人相面亦有過人之處。”

    陳據面露難色,遲疑道:“這……來應工的都是些粗夫莽漢,行動粗魯,說話也沒個輕重,萬一衝撞了嫂嫂……”

    施翎冷笑:“既是上門應工,十分的脾氣也給我收了八分,誰敢得罪,先問我的拳頭答不答應。”

    陳據忙道:“存心生事無禮的,自不與他好顏色,只他們天生粗胚,素來葷腥不忌,懂得甚個進退。”

    沈拓道:“你只管放心,你嫂嫂不是這種斤斤計較,小雞肚腸的人,言語粗疏她必不放在心上。你我兄弟,有一說一,有二說二,藏頭露尾不是我的脾氣,你們待娘子只當待我一般,若是心存了不滿,故意輕視挑事,我是不肯干休的。”

    陳據道:“我豈是不分親疏的,只怕嫂嫂委屈。”

    沈拓笑:“料他們也不敢應著活計,反上門來與我娘子難堪。”

    陳據只覺得肩頭擔有千重,壓得抬不起肩來,暗想:嫂嫂生得美貌,那些個人平素不知肉味,猛得見了這等秀美奪目的娘子,不定多少失態。

    宴中何棲見他坐立難安,識不知味,心裡好笑,道:“陳家叔叔放心,外頭的人叔叔過篩一遍,想來那些心性不佳,內裡藏奸之輩叔叔也不會領了家來。”又親手為陳據斟酒道,“我也不與他們親見,拿素面屏風隔開便是。”

    與那幫莽漢面面相對,迂腐如何秀才第一個便不肯答應。

    陳據聽罷放心不少,只是心中仍舊無措,辭了沈拓,又跑去盧繼家中討主意。

    盧繼笑道:“你們別看她是靦腆娘子,性子和緩,便當她好欺;也別當她內宅婦人,不在外間走動,便認她短視計較。世間女子,即便困在方寸間,說不得還比我們這些所謂大丈夫強出百倍。”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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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9-3 00:45:44 |只看該作者
    第96章
   
    陳據特切了三斤豬頭肉,買了一壇濁酸的酒,將自己的那幫兄弟全請了家來。眾人圍繞了著破桌,吃了幾盞酒幾塊肉, 不明所以。

    幾人推搡著一個矮壯的發問:“哥哥從哪得了錢,散與我們吃酒吃肉?”

    陳據一掀眼皮,道:“荷囊空癟,哪來的錢,不過掏空了箱底請你們吃酒。”

    一個簇在他身邊笑道:“哥哥今日大方,這不,吃得心中發慌。哥哥是不是有事要托我們兄弟幾人?我們的交情,哪用得酒肉打頭,哥哥一句話,我們再不推辭的。”

    陳據也笑:“你們一個個精似猴,確實有事,卻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一群人愣了愣,紛紛問他什麼好事。

    有精乖的眼珠一轉,問道:“可是都頭那又有什麼差遣?上回撈屍過了足年,家裡婆娘都有好臉色,還倒水與我洗腳呢。”

    “你真個出息,被婦人伺侯著洗了腳,倒似得了天大的便宜好處,定是個畏妻如虎的。”

    旁邊一人哈哈大笑:“你倒不畏妻,只因連妻都沒有。”

    又有人道:“一個一個甚是無用,悍妻高聲,打罵一頓便老實了。”

    馬上有人揭短,悶在喉中咕笑:“方八,你與嫂嫂對打時,我怎見,是你被打得哭爹喊娘。”

    叫方八的惱羞成怒,拿胳膊夾他的脖頸,道:“誰個哭爹喊娘,不過我大度相讓,真動起來,她能過上幾招?”

    陳據拍手笑道:“我怎聽說你家泰山年輕時做過護院 ,家中扔著的石鎖,嫂嫂一只手便能拎動。你與嫂嫂打起來,不定哪個能贏。”

    方八生得牛高馬大,見一伙人盡拿他打趣,忙分辨:“不知哪個口頭生瘡的胡言亂語,我家娘子最柔順不過,石鎖早壓了酸菜缸。”

    陳據笑倒:“果有石鎖,嫂嫂果然練過。”

    方八面上抹不開,勸酒道:“吃酒、吃酒,哥哥叫我們來有事,你們一個一個倒拿我來消遣。”

    矮壯的那個名喚徐安,為陳據倒酒道:“不知哥哥手上有什麼差遣?怎得又費這些酒錢?我們幾個前幾日得了件差事,千桃寺擴修院牆,雇我們抬了磚泥,這些禿驢好生大方,比別處還多給了些錢。哥哥外出歸來,該是我們請哥哥吃酒才是。”

    方八直點頭。

    陳據道:“客套場面的話,暫且先放一邊。”他笑道,“不瞞諸位,都頭那有一樣差使,不是一日兩日的活計,若是盤桓得好,是件長久的行當。”

    徐安又驚又喜,按捺不住問道:“莫不是縣衙有換退的閑役?”

    陳據呸得一聲:“黃梁飯都沒蒸下,倒做起白日夢來。

    你們都是消息長的,自是知道開年城內貼了告示,要開渠挖河,將那半邊彎的水道闊開通船。沈家兄弟是個眼光長遠的,便想買船做水運。現如今,連船都買下了,他記兄弟情,請我做了幫工。千石的船,少說也有十來個幫工,升帆、劃漿、拉纖,哪樣少得來。我想著請別個也是請,不如厚臉皮求了來,問問你們可願意做份苦工?都頭為人義氣大方,報酬定不苛刻。”

    眾閑幫聽後個個又喜又驚,拍手跺腳,七嘴八舌道:“這般好事,只有哥哥才會惦著我們。”

    “我們沒個長處,又沒精通的手藝,成日尋的零散活計,今日有,明日無。”

    “都頭竟買了船做水運?一艘船多少金?”

    “曹家做死人生意,竟也攢的豐厚家業。”

    “誰家不死人?不用棺材的?便是用腳趾頭想,也知曹家有錢。”

    “沈都頭以後飛黃騰達,我們借他的光,也接點湯來喝喝。”

    “全賴哥哥為我們操心。”

    陳據聽他們言語,竟是個個都願意去船上做工,便收地笑臉,道:“你們願去,我有兩件事要囑咐。頭一件,你我兄弟不是一般的交情,但我與沈都頭卻也是死生之交。我醜話說在前頭,船上的活計,非尋常可比,雙腳落不了實地,風吹雨淋,大日頭時能曬得你脫掉一層的皮,大雨不止,又泡得人兩手發白兩腳打皺,不小心邪寒入體,指不定就丟了小命。

    你們若是應了工,吃不了苦,反悔走脫,又或心中不滿,亂嚼舌生事,將我臉面當作污泥踩,屆時,休怪我翻臉,不認從前的情分。”

    徐安正色道:“我們不過有一天過一天的人,全家便連泥粉都刮上,也只爛命值得錢。哥哥心中有我們,寧折了與沈都頭的交情也要為我們討來活計,我們再不知好歹,自個先沒了臉皮。哪個做這等小人行徑,別個說哥哥不認,便連我們都不認他。”

    方八第一個叫好應是,又道:“哥哥說的有理,誰自覺吃不得苦,不如先頭就不去,去了又不做,算個什麼?”

    其余閑幫大都點頭稱是,倒有幾個,沒了先前的興頭,伸伸胳膊看看腿,擠出一個笑道:“那我便不去,我……這全身沒二兩重,風吹就跑,也不知是我拉纖還是纖拉我。”

    又有懶怠的,托詞道:“家中老娘與我算過命,不好與水交道,這活,我便算了。”

    一個瘦皮猴似的擠上來挨到陳據身邊,問道:“哥哥,我是上不了船做活。我家堂兄,生得高壯,人也老實,可來應工?”

    陳據點頭:“你們有可靠的親眷,盡知會一聲,問問意願。”

    等他們蹲在那三三兩兩商定,拿了主意,再問時,願意去做工的仍有十之八九。陳據道:“另有一事要與你們 說,雇工非是小事,我不過打個前頭風,究竟用不用人,卻要都頭娘子應允。”

    徐安等人一驚,還疑自己聽岔了,問道:“怎的是都頭娘子點頭?”

    陳據道:“這便是我要與你們說的第二件事。大郎隨明府征役夫,雇工一事,由他們娘子打理做主。”

    方八扭捏小聲道:“婦道人家懂個……?”

    陳據瞪他:“快快住嘴收了污言穢語。”

    方八忙閉嘴笑道:“我嘴臭,罰我吃酒洗洗嘴。”

    陳據道:“明日我帶你們去見嫂嫂,你們別做出那等地痞流氓的行動來,衝撞了嫂嫂,嫂嫂心中不喜不說,大郎那邊便不好善了。衣裳也穿得齊整些,兩眼也別亂看,不像應工,倒似做賊。”

    徐安是有仔細的,道:“哥哥,不如把都頭娘子的規矩一並說了,我們心中也有個計較。”

    陳據撓頭道:“嫂嫂倒不是那等兩眼朝天的,言語也親切……你們只別當她尋常婦人。”

    說得一干人面面相覷,丈二和尚摸不著腦袋,這說與不說有個鳥的分別?也不知都頭娘子到底怎麼個厲害法。事關身家活計,只當頭等的大事應對。便是不為差事,沈都頭與施都頭發拳腳也不是吃素的,惹惱他們,不死也蛻去半層的皮。

    他們這幫人在那七上八下、心裡打鼓,陳據更是一夜不曾睡好,自己中間擔著干系,出了差錯實不好與沈拓交待。

    第二天起床,摳著眼,青著臉,頭重腳輕。陳老娘聽他哈欠連天,氣道:“莫不是喝了酒?”

    陳據道:“阿娘,我哪這般不知輕重。”吃罷飯,立在院中,兜頭倒了一桶涼水醒了醒神。

    好在徐安、方八等人前來時,個個收拾得整齊體面,不似平日流裡流氣、衣衫不整。

    休棲一早便開了院門,將廳中的素紙屏風抬了出來,經了一冬,屏紙舊壞,便另糊了一層薄綿紙上去。

    何秀才見棉紙輕透,隱隱綽綽,雖不如絹屏,卻另有質樸歸真之雅,心中喜愛,晚間常常搬了輕榻紙屏在院中納涼。晴好之時,星河橫穿,彎月如鉤,不知己身何處。

    除卻滿院蚊蚋惱人之外,真是說不出的自在。

    施翎與沈計幫著何秀才撲蚊,抹了不少蚊子血在紙屏處,斑斑點點,何棲這等好潔之人,實不堪忍受,有心再換棉紙,又覺不舍。

    邊自我嘲笑:不知不覺,越發精打細算,慳吝起來。邊拿筆添了墨,畫了幾只歸燕上去。

    與沈拓道:“焉知他日我這顆魚眼珠子,不會一日比一日計算,一毛不拔,如那貔貅,只進不出。”

    沈拓在旁捧墨,聽罷笑道:“他日阿圓變得吝嗇小氣,定是因我無能。”

    何棲停筆笑起來:“為大郎這句話,我少不得也要大方豁達。”

    沈拓看著煥然一新的紙屏,誇道:“倒比先前還要好看,阿圓什麼都會。”

    何棲試圖拿筆抹他的臉,笑道:“大郎不知這可不是誇人的話語,樣樣皆知,便是樣樣不精,每每都是半桶水、三腳貓。”

    沈拓哪肯讓墨水上臉,連忙躲開,邊躲邊叫屈:“我真心誇你,阿圓只拿話來屈解。”

    何棲哪追得上他,繞了屏風幾圈便搖手喘氣:“大郎快住,再不捉弄你。”

    沈拓看她與自己笑鬧,直鬧得杏腮如抹胭脂,雙眸水亮,心中愛極,回身幾步攔腰抱在懷裡,坐在一邊怎也舍不得放開,道:“過幾日,便難得清閑。”

    何棲將臉靠在他胸口,終問道:“大郎將雇工之事交與我,真個放心?”

    沈拓道:“阿圓聰明勝我不知多少,交與你我自是放心。”

    “心中便沒半點不願?”

    沈拓笑了,似有為難,仍答道:“若說沒有半分為難,自是假話。我恨不能將阿圓藏在一處,誰也不見。”將何棲的纖手握在手中掌中,“只是,阿圓又不是什麼死物珍寶,只放在匣子供人賞玩。”

    何棲微翹著嘴角依偎在他懷裡。

    沈拓將她抱得略緊些,深深看著她低斂如蝶翅的長睫,低聲道:“阿圓,也不願日日在後宅內院,每日只看一樣的景物,對著相熟的幾張面孔,只操心著飯食女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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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7章
   
    何棲擔心自己打理不過來,又請了盧繼娘子幫忙。盧娘子捉了袖子幫著鋪紙磨墨, 看她不慌不忙端坐於桌案之前,沒有露出半分的怯意。

    心中又是欣慰又是酸澀,道:“今日見了小娘子的模樣,倒讓我想起娘子在世時的光景。月底計帳,我便這般伺侯娘子計算著田中產出、商鋪出息、家中人情花費。”

    何棲靜靜聽罷,道:“阿爹還留著阿娘的筆墨紙賬,我是不及阿娘的細致。”

    盧娘子微嘆,眼角細細的皺紋都似捎帶著往昔的塵灰,她道:“不是我要說古,娘子似小娘子這般大時,實沒小娘子現在的心胸細致。她是家中嬌養大的,手上散漫,哪會為了幾個銅板計算?後來家道中落,日漸艱難,事事經手,這才一樣一樣歷練出來。”又看何棲纖纖素手,雖細白,卻非水蔥模樣,禁不住又一陣心疼。“小娘子眼下又要操持這樣一件大事,唉,叫人心中不是滋味。”

    何棲笑道:“盧姨不如試想:那些富戶高門,買了健僕青壯,少不得也要當家娘子掌眼點頭。”

    盧娘子駁道:“那如何相同?青壯健僕身契一簽,便是家裡人,與外用的雇工如何一樣。”又不放心叮囑,“小娘子只出聲,別露面,知人知面不知心,畫虎畫皮難畫骨,他們長年混跡市井,誰知有著什麼心腸。有好的,自也有壞的,更有那些心思齷齪的,不知藏著多少臭氣熏天的壞水。”

    何棲點頭應下,又在盧娘子耳邊道:“盧姨低聲,阿爹生了我一場的氣,現還不大理我呢。”

    盧娘子笑:“郎君也是心疼小娘子。”又道,“若是爭了家業,買一個中用可靠的婢女來,再不必樣樣操心。”

    何棲伏在桌案上笑:“怎得個個都好似認定家中能發跡一般,把好的都想了一遍,行船還遇打頭風呢。”

    盧娘子急得跺腳,連呸幾聲,雙手合什道:“過路菩薩,只作不聽,她小孩子家家,不知輕重,不會說話。”又拿手輕打了幾下何棲,“嘴裡只沒好話,不知討個口彩。”

    何棲搖搖盧娘子的手,道:“盧姨,是我輕狂,胡亂說話。”

    盧娘子拿手指輕點她額頭,樂道:“小娘子倒還是未嫁時的心性,可見大郎待小娘子不假,操勞一些,也算值了。”

    何棲難得被說得面染羞色,撒嬌喚道:“盧姨!”

    盧娘子笑道:“我是為小娘子高興呢。”

    何棲與盧娘子又親熱說了一會話,商議道:“暑熱難捱,我與阿娣早起煮了一鍋的涼茶,陳家叔叔領了人來,坐院中等侯,也略解解渴。”

    盧娘子道:“這是娘子的心意。做工尋活,哪有容易的。”

    徐安、方八等人隨著陳據進了夾牆小道,遠遠便見一個梳了雙丫髻的青衣小婢在院前掃地。

    陳據領了人上前問道:“阿娣,嫂嫂可在家中?”

    阿娣咽口唾沫偷了一眼陳據身後不似善類的青壯,道:“娘子一早便等著陳郎君呢。”心裡想著:這些壯漢看著面惡,也不知是好是歹,若是與娘子起了衝突,我守了院門,好去報官。

    徐安年前來過沈家,冬日草木凋零,不似現在一院蔥郁,滿眼的濃綠淺翠。秋來瓜熟葉落,又是別樣景色,同個小院,四時不同,無端讓人心生羨慕。徐八等人卻沒這等心思,看著枝頭青果,心道:結得一溜的柿子,也不知味道如何。

    盧娘子立在廊下等著他們,看到陳據,先行笑起來:“今日倒收拾得體面妥當。”

    陳據不常來沈家,盧家卻是常上門的,與盧娘子更熟絡,長揖一禮,道:“盧嫂嫂只拿話來打趣我。”

    盧娘子道:“早前勸了你一水缸的話,讓你尋份正經的活計,攢點銀錢,不足夠,我們這些知交親朋再支應一點,討個娘子來,冷暖也是一雙人。偏只當耳邊風,仍是每日在街頭巷尾游蕩,你阿娘命苦,你還要累你阿娘為你操一世的心? ”

    陳據又是一揖,道:“盧嫂嫂在兄弟面前與我留些顏面,眼下,我正經幫大郎做事呢。”

    盧娘子放過他,一掐腰,又對徐安、方八等人道:“還有你們,別看都頭娘子面嫩,便耍起來無賴,做起混事來。她斯文,既不高聲,也不罵人。我卻是不同,惹惱了我,仔細我揭你們一層的皮下來。”

    說得徐安和方八幾人暗暗咋舌。

    何棲也不做別的,細問了籍貫,家有何人,是否婚配,可有所長?拿筆一一詳記下來。說得遲疑躲藏的便做上記號,又說船工的艱辛,應得猶豫的也做了記號。盧娘子在一側,看了體弱,渾身沒幾兩力氣也告知何棲,仍是做上記號。

    等問到方八,方八大聲道:“娘子放心,我方八行有名,坐有姓,祖籍便在桃溪,家住河郊。老父六十,老母五十五,前頭還有一個兄長,後頭還有小弟,再有沒養下的,排到我這便到了第八。家中也娶了娘子,倒還沒有孩兒,我身體康健,一把子力氣,一只手便能撂倒十幾人,幾拳打死老牛,一根手指百斤的力……”

    陳據原本在旁聽著,雖嫌他說得啰嗦,倒也沒甚錯處,誰知越說離譜,法螺吹得嗚嗚直響。伸腳去踩方八的腳面,低斥道:“少他娘胡扯,還一只手撂倒十幾人,莫非你是翼德轉世?”

    何棲忍笑問道:“方郎君是否另有話說?”

    方八摸著肚子笑幾聲,看看陳據又笑幾聲,誇道:“都頭娘子果然了得,我不說,你便知我的意思。”

    何棲笑道:“方郎君誤會了,我真個不知何意。”

    陳據氣得恨不得踹上一腳,道:“你有話直說,拐了十幾裡彎,誰知你肚裡的要說的話。”

    方八遲遲疑疑道:“都頭娘子,我百樣都好,就是水性……不佳。”又露了一笑道,“我偌大的塊頭,不似水裡的白條,游得歡快。”

    何棲見他東拉西扯,便料他許有難言之處,道:“半點水性也不通?”

    方八直搖頭,道:“都頭娘子,我雖不是白條,也不是秤砣,見水就沉的。你可千萬用我,我扛得纖,殺得賊,比外頭這些強上百倍。”此言一出,外頭的徐安等人聽了,紛紛出聲啐他,方八立著雙眼道,“我說的是虛言?比試比試,就知真假。”

    何棲手一抖,差點寫歪了字,一瞬間錯疑自己招的不是船工,而水匪。柔聲道:“方郎君莫急,問水性,實是為你的安危,急雨風浪的,萬一跌進水裡,豈不是傷了你的性命。”

    方八立馬道:“不傷性命,狗刨還會幾下。”

    何棲笑道:“方郎君寬心,我記下了。”

    陳據掩面,耳聽事畢,拉了方八就要走,偏偏方八腳底生根,沉腰墜臀紋絲不動,扯開陳據的手,賴在原地道:“哥哥不慌,我還有事要與都頭娘子說。”

    陳據氣道:“你他娘是個話簍子不成?”

    “正經事,正經事。”

    何棲喜愛他憨直率真,便問:“不知方郎君還有什麼要說?”

    方八試探問道:“不知都頭娘子船上可要請做飯的婆子?干活總要吃飯,沒吃飽哪來力氣,想來船上要備船娘做飯?”

    何棲道:“船上確實要升火做飯,只是,倒不必船娘,後生食手便可。”

    方八聽了面露可惜,張嘴道:“我卻是為我家娘子問的,我娘子閑在家中無事,便想著尋份活計貼補家用。”

    何棲柔聲道:“一來船上活計勞苦,與女子並不相宜,再者,一船的青壯後生,多有防礙,也怕衝撞了你家娘子。”

    方八得意道:“他們算個甚,敢無禮,我家娘子能拿了他們當鱉踩。”

    何棲聽他說得有趣,他家娘子似乎會拳腳功夫,深思片刻,穩妥為上,拒道:“怕是要讓方郎君失望,方娘子雖是女丈夫,在船上做工,到底有不妥之處,我不能應你。”

    方八雖失望,仍笑道:“是我家娘子歪纏的我,回去我訓她一頓,她便老實了。”

    陳據拉牛一般將方八拉了出去,一出去便被眾人逮住悶頭一頓老拳,方八皮糙肉厚,無知無覺,當是撓癢。

    這些人裡,徐安最為穩重,又有條理,一問一答,不出半點差錯。何棲心底起疑,問道:“徐郎君恕我失禮,有一事相問,可能為我解惑?”

    徐安拱手:“都頭娘子盡管發問。”

    “我聽徐郎君言語,為人沉穩,怎會尋不到正經的活計?”

    徐安與陳據對視一眼,心裡嘆服何棲敏銳,片刻後答道:“不瞞都頭娘子,先頭做工,為著日俸起了口角,氣惱之下險些打殺了人命,判了兩百杖刑,又做了一年的苦役。知我案底的,大都不願用我。”

    何棲一時沒出聲,心想:杖兩百還能活命,可謂死裡逃生。

    陳據見她不語,急紅了眼,道:“嫂嫂,實非徐家哥哥的錯。大戶欺人,見哥哥家人病重前來借錢,便故意為難,戲弄哥哥鑽胯,又逼哥哥賣身為奴。哥哥激怒之下,才動手打的人。”

    徐安低頭苦笑,灰心喪氣起來。廳外一眾人都掩了聲息,只盼何棲出聲雇下徐安。

    何棲似是不見氣氛凝滯,仍是先前那般問道:“徐郎君家有妻兒,出行在外,嫂嫂可放心?”

    徐安一愣,答道:“娘子賢惠,也盼我得份活計賺來家用。”又問道,“都頭娘子知我過往,可還願用我?”

    何棲笑道:“我信徐郎君品性,用或不用,端看郎君是否合適船工水運。”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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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8章
   
    入夜微涼,倦燕歸巢,蛙鳴蟲聲一片。何棲散著長發,坐在窗前看白日記下的手記,蚊蛾撲火,繞燈而飛,一個不慎被燒著翅膀落在燈油裡。何棲順手拿過退下的簪子將蟲屍挑了出去。

    阿娣邊用麈塵揮趕著紗帳中的蚊子,邊勸道:“娘子日間忙了好些時候,不如早點安歇,燈又晃眼睛。”

    何棲道:“你家郎主還沒歸家,我等他回來再睡。”

    阿娣笑道:“郎主才不願娘子熬坐著等他呢。”伸手拍死一只蚊蟲,自責道,“忘了早些放下紗帳,躲了好些在帳中。”

    何棲起身看看月亮位置,道:“阿娣手上事了,自去歇息,不必陪我干等。”

    阿娣偷打了哈欠,搖搖頭,想起什麼道:“我去廚下看看,蔬果有沒有罩在紗罩下。”

    院中種的花木多,也多飛蟲蚊蠅,新鮮果蔬擱在籃中,片刻便能招來小小的飛蠅。何棲對此深惡痛絕,院中牆角點了好些艾草熏蠅除蟲,阿娣咬唇不解,還道:娘子,不過是些蚊蠅,爬了便爬了,又不礙事。

    何棲嚇她道:誰知它們先前在什麼地方落腳,說不得就停在污水坑臭水溝裡,再有那些……

    阿娣一想:果然如此,這些蟲蠅髒得很。

    何棲笑著道:“你去看了果蔬,便回屋睡去,不必再來陪我。”

    阿娣這才聽了吩咐退下,仍不放心道:“娘子記得早睡。”

    何棲放下手記,笑看她道:“怎學得這般啰嗦?”

    阿娣道:“郎主特特囑咐我,不讓娘子過於勞累。”

    何棲哭笑不得,又道:“你現在倒只與你家郎主一國?”

    阿娣跺腳,委屈道:“可郎主的話半分也沒錯,我還沒告訴郎主,娘子午間都不曾好生用飯。”

    何棲佯怒,將她趕去休息,道:“胳膊肘只管外拐,白對你這般好。”

    阿娣嘴一扁,靈光一閃,拍手笑道:“娘子這話不通,哪邊是裡,哪邊是外?”

    何棲不由也笑了,斥道:“還學了油嘴。”

    夜色又濃一分,沈拓踏著一地的月色歸來,看到倚門而立的何棲,眼中倦色消退,笑問:“怎又沒睡?”

    何棲也不上前,只管笑,又答:“天熱,涼席黏膩,不好安睡 。”等他近身,掩鼻道,“哪來的臭漢,捂得發餿。”嘴上嫌棄,轉身入內為他限干淨的衣物。

    沈拓笑道:“餿的是身上髒衣,回來時渾身酸汗,在河裡洗了一回。”見何秀才等人已經安睡,院中悄然無聲,拎了一桶水來,除去衣物,又衝淋一遍。

    何棲瞪著眼,嗔道:“你這人,好不知羞。”又遞干淨的麻布給他擦身,“雖是熱天,穿著了濕衣,也要仔細受涼。可曾用過飯?”

    沈拓換了一身麻衣,道:“阿圓不忙,我用過晚飯。”轉身又見院中的涼榻,拉何棲躺下,謂然一嘆:“終是家中舒適。”

    何棲問道:“大郎差使可還順利?”

    沈拓道:“倒是意外,原想著青壯勞力為了躲避苦役,要麼假裝患病,要麼拿錢相抵,誰知他們得知開渠竟個個願意挖河。”

    何棲吃驚,道:“我曾看話本,有些人為躲勞役,寧可自斷一指。”

    沈拓笑道:“許是前朝,現在條律嚴明,如無水利要事,也只冬閑時期才征民修牆通河。再者,明府是個睿智的,他另安排了筆吏,道明此次勞役為得開河水通瀾江,既有船只進出,自有碼頭裝卸貨物,既有碼頭,自少不得活計,也可就近開茶鋪、食肆、歇腳之處。農家若有野物,也可去碼頭兜售,賺些銀錢貼補。 ”

    何棲贊道:“明府體恤,此舉大好。強征於民,不如剖開好壞利益,如此看重民意,當得父母命官。”

    沈拓點頭:“朱縣丞帶了錢筐,卻連筐底都不曾鋪平。”

    何棲頓笑出聲:“可是想著借此發一筆橫財?”

    沈拓冷笑:“做了官總要撈得些好處,見了銀錢倒似蚊子見血。”縣丞趁興而來,掃興而歸,全程臭著一張臉,實忍不住,衝著沈拓說些酸言酸語。沈拓立那猶如冷面金剛,只道:明府吩旨,我只領命辦差,余的並不與我相干 。

    只苦了幾個筆吏,順了姑情,失了嫂意,夾在中間苦不堪言。

    何棲微嘆,清平世界尚有污吏盤算著如何勾結欺民,遑論亂世之中貪官污吏當道、苛捐雜稅壓身,活著也不過喘氣。

    沈拓拿手梳著何棲的一頭秀發,問道:“阿圓在家中如何?那些粗胚可有得罪娘子?”

    何棲笑道:“有陳家叔叔,盧姨在,哪容我受半分的委屈?阿爹曾道:市井之中,多能人異士。我看徐安徐郎君,便與他人不同。”她抬眸看著沈拓,“大郎與他可有往來?”

    沈拓笑:“他我又怎會不知?這些人裡,陳大咋呼,看似是個領頭的,實則徐安倒比陳據可靠。他原先的脾性與阿翎有幾分仿佛……”

    何棲將徐安與施翎比較一番,笑道:“阿翎半刻都不得安生的猴脾氣,我竟想不出徐安這副面貌。”

    徐安家中原本有個老父,染病後臥床不起,不知看了多少郎中,吃了多少的藥,一來二去耗空了家底。徐安在一戶富戶家中充當打手,苦於家中老父無錢抓藥,一文錢難倒英雄漢,便折節忍辱問戶主借銀。

    戶主是個刁鑽的,他喜愛徐安身手,見徐安困頓,落井下石。一面欺辱徐安,一面又拿銀錢誘使徐安賣身簽死契。

    徐安血性,哪忍得這般羞辱難堪 ,怒從心頭起,惡從膽邊生,提拳將富戶打到在地,又追上去一通拳打腳踢。待他出了氣,驚覺自己魯莽時,早驚動僕役隨從,被五花大綁扭送到了官府。

    富戶偷使了銀子與縣令,判了個杖兩百,徒一年。

    也是徐安命大,挨了兩百的棍棒,皮開肉綻扔回牢中,堪堪只剩得一口氣。獄卒只道他必死無疑,連裹屍的破席都備在一邊。其中一個差役識得徐安,每日偷拿米湯與徐安灌下,摸他燒得滾燙的額頭,低語道:只看閻王願不願放你一馬。

    借著米湯吊命,徐安竟一天好似一天,硬捱了過去,從討命鬼差手裡逃過此劫。

    富戶得知徐安竟得生機,自感未曾解恨,又拿銀買通縣令要害徐安性命。

    縣令此番卻拒了賄銀,道:此人命大,閻王都不肯收他,許有造化,天意如此,不好相違。

    富戶爭辯,倒惹得縣令生氣,拂袖而去,罵道:商賈賤業,仗著家資,倒把本官視為手中刀,簡直猖狂可笑。又稱富戶以下犯上,順理成章罰了他好大一筆銀錢,一半充進資庫,一半肥了自己的腰身。

    徐安撿回一條命,仍有一年徒刑,他心中牽掛老父,左等右等不見家人探監,只盼得兩手冰涼,心道:莫非阿娘阿爹,氣我惹事,不願與我相見?

    仍是那位相熟的獄卒,與他通了消息,道:“徐安,你阿爹得知你因借錢打了富戶,挨了兩百的棍棒,只當你活不了。他老人家自認是因自己患病連累得兒子丟了性命,將你阿娘支使出門,在家自盡,你家中現下還掛著白幡呢。”

    徐安聽後,哀痛自悔,以頭搶地,直磕得額頭鮮血直流。

    獄卒道:“你阿娘讓我帶話,道:你阿爹早有尋死之心,常常念叨,為他一人得活,倒讓全家活不下去。徐安,你服一年的苦役後家轉,切莫再衝動惹事,既無錢又無勢,賤命一條,欺了也是白欺。”又摸出幾個隔夜饅頭與徐安,“吃罷,好不容易掙得一條命,莫再丟了。”

    徐安接過冷硬的饅頭,和淚咽下,悶頭服了一年苦役。歸家後成了鋸嘴的葫蘆,越發沉悶起來,一日也沒有三句話。

    家中艱難,閑了幾日,徐安便想著尋些活計賺些家用,誰知,雇工的戶主知他曾打傷過雇主,搖頭不肯用他。

    徐安無法,與陳據幾人廝混一處,做些零散腳力,掙個仨瓜倆棗。

    他嫂嫂又將娘家傷了一條腿的表妹說與徐安為妻,徐娘子相貌尋常,又拖著一條斷腿,卻是個溫柔勤快的脾性,嫁與徐安後,二人相扶相持,倒是和美的一對。

    兩人婚後一年育下一子,隔年又生一女,徐安兒女雙全,行事更加穩重,也更操心家中生計,各種髒累苦活,無有不做,所得銀錢卻勉強糊口度日。

    因陳據去了一趟宜州,徐安那時不知他是為沈拓買船,倒是活泛了心思: 不如去宜州討生活?想著等陳據回來,打聽打聽宜州景況,誰知,竟另有出路。

    陳據與他交好,特意尋了徐安道:“沈家哥哥是個大方,我們又相識,做生不如做熟,他再不會虧待你我。”

    徐安卻問:“沈都頭可知我的過往?”

    陳據笑道:“他是巡街的,防人生事的,又與我是兄弟,桃溪大事小事,便是知道的不詳,定也知個一二。”

    徐安這才放心,心下松快,高興地與陳據吃了半宿的酒。

    結果晴天霹靂,這事沈拓竟是不管,一應交與了何棲。

    陳據自己先慌了神,又與徐安商議,道:“哪有自揭短處的?嫂嫂雖和善,婦道人家心窄,不如先行瞞下不說。”

    徐安道:“怕是不妥,倒似小人行事。”

    陳據急道:“嫂嫂不問,我們不說,嫂嫂若是提及,我們也不瞞她,可好?”

    徐安想了想,又見陳據發急,點頭應了下來。

    何棲半晌無語,輕道:“徐郎君委實不易。”

    沈拓點頭,道:“他是個可靠的。”

    何棲坐起身,微斜著身笑看著沈拓,道:“來,有話審你。”

    沈拓笑問:“不知為夫犯了什麼罪?”

    何棲挑眉問道:“桃溪大事小事,都知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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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9章
   
    流螢飛舞,微光點點。

    沈拓往後一倒合上雙目裝睡,何棲撲上去捏他的鼻子, 笑道:“大事小事都知一二,那徐安等人的過往,大郎也都知曉?快與我交待清楚,不然,我要是生氣,可不會與你善罷干休。”

    沈拓道:“不說先前我也是街頭廝混的, 單說現下,他們是桃溪的閑幫無賴, 最好生事, 總要留意幾分。”

    何棲輕哼一聲:“大郎將事交托於我,原來是心裡有數,並非為著信我。”她邊說邊背轉身去,薄衫輕袖,更顯柔弱。

    沈拓忙道:“我自是因為信阿圓的眼光。我知他們的過往,卻不知他們當不當用。”

    何棲倒不是真的生氣,不過故意逗他,微鎖著長眉,輕抬著下巴。沈拓借著月光看她白淨素淡的臉,片刻後笑道:“又來嚇我。”

    何棲輕笑出聲:“再不會因這事無理取鬧的。不過,大郎既知他們的品性,多少也要說與我知曉,也好讓我做個參詳。”

    沈拓靜默片刻,拿過何棲手中的圓扇為她趕蚊子,開口道:“我原本和他們也沒什麼不同,旁個看我們,也只當我們市井奴、狗鼠輩,恨不得掩面避走。我這般告訴阿圓他們好與不好,怕也有失公允。阿圓比我聰明,看人也有獨到之處,不如一句不說,不帶自己的喜惡。”

    何棲又問:“大郎也不怕我一時走眼,雇了奸滑小人?”

    沈拓笑道:“實不是好人,我便偷偷尋人打他一頓,讓他知難而退。”

    何棲頓時笑倒在他懷裡,道:“既如此,我倒可以放開手腳,隨性而為?”

    沈拓道:“阿圓只管拿主意,便是你我都走眼,還有表兄呢,那些偷懶耍滑的,能呆一日,也呆不了多時。”

    何棲細想:確實如此,實不必戰戰兢兢、縮手縮腳的。轉眸看沈拓脖頸間一道紅痕,原來是被鬥笠的系繩勒出的一個血印子,用手摸了摸:“這幾日一直在外邊跑,地上火烤似的,天天戴個鬥笠遮陽,倒勒得出了血點子,疼嗎?”

    沈拓摸摸脖子,道:“倒不覺得疼,倒是天熱難捱,一天下來,渾身的酸汗。”

    何棲很是心疼,問道:“可有想吃的?想喝的?”

    沈拓想了想,道:“阿圓要是得閑,做些木蓮凍吃,明日我去藥鋪買包銀丹草來。”

    何棲笑道:“這個倒也罷,只是我們沒有井,不然,用井水浸涼,更好消暑。”

    沈拓道:“有得吃便好,不需這麼費事。”

    何棲道:“你早出晚歸,哪得空買銀丹草,我打發阿娣去買。只等你晚間回來吃,可好?”

    沈拓心滿意足地一手墊了頭,一手攬了何棲的腰,道:“阿圓,再在院裡躺躺。”

    何棲推他道:“當心睡著了,睡睡醒醒,更累人,老實回屋歇著去。”

    沈拓嬌妻在懷,明月清清,飛螢輕繞,夜風如水,說不出舒爽涼快,實舍不得如此良辰,不甘不願起身道:“阿圓,以後我們買個大宅,獨居一個小院,夏日便在涼榻上過夜。 也不好,鋪了席子在地上方好,涼榻不穩……”

    何棲借著打蚊子一巴掌拍在他的臉上,氣定神閑甩掉掌中的死蚊子,涼聲道:“看你造次,白白送了一條小命。”

    沈拓摸摸臉,老實噤了聲,與何棲回房,扭頭看看涼榻,心道:水運若是賺錢,買宅才是首選。

    今夏事多,天色微明,沈拓便起身准備出門應卯,看何棲睡得熟,發間似有汗意,臉頰印了一道道淺淺的席印,很有幾分可愛,不由愛憐地用手指將她一縷發絲從臉上輕輕拂開。

    下床後將紗帳重塞回席子下面,阿娣早備好了一些吃食,道:“娘子吩咐多備了涼水,還有梅酒,防著毒日暑氣。 ”

    沈拓接過後,又問道:“阿娣,昨日那些應工的人可有衝撞娘子?”

    阿娣連忙遙頭:“不曾,他們看著凶,倒還老實,在院中都不敢隨處走動。”

    沈拓放下心來,又道:“今日你也在旁看著,若有生事的,只管來告訴我。”

    阿娣向來是個不拐彎的,一來得了沈拓的叮囑,二來又擔心家來的惡漢,恨不得自己有三頭六臂之能,道:“郎主放心,我定看顧著娘子。”

    阿娣在那憂心忡忡,陳據更是生不如死。

    方八追在他身後,小聲賠罪道:“哥哥原諒則個,實不是我不曉事,我家娘子硬要來,我又阻不住她,她一個婦道人家,也添不了什麼亂,純來湊個熱鬧。”

    陳據看著滌青腰帶勒著寸腰,素花青布裹著繡發,秀眉微挑,紅唇輕抿的方娘子,心道:她可不像來湊熱鬧的。

    方八又笑,道:“都頭家用我,我娘子心中感激,特做了白糕來謝都頭娘子呢。”

    陳據氣道:“嫂嫂何時說要用你?”

    方八大吃一驚,瞪大眼,急道:“怎……怎……的不要用我?都頭娘子又不曾拒我?”

    陳據怒道:“不曾明拒,便是要用你?你倒把你娘子都帶上了。”

    方八笑起來:“不曾明拒,便是要用。”還怪陳據,“哥哥又來騙我。”

    陳據與他這種混人說不清道不明,問道:“你不是你娘子溫順,凡事都聽你的?”

    方八連忙道:“哥哥小聲,娘子聽到我在外胡吹,要與我生氣,我連屋都不進不去,晚上便去哥哥家睡。”

    陳據大怒:“你去街角睡去。”

    方娘子在後頭看他二人拉扯,將細細的長眉一挑,道:“陳大狗,別欺我夫君老實,他是個白長個,又憨又傻的,你給個棒槌,他便當了針。”

    陳據慢上幾步,幾欲哭出來,道:“方娘子,許是方八學得不清楚,昨日嫂嫂明說了,船上不用船娘做飯。”

    方娘子笑道:“我又不是與你說道,你倒發起急來。”她伸出手指一指陳據,道,“你休多言,是不是,成與成,我自己與都頭娘子說去。你們這些髒漢濁夫,哪懂得我們女人家的事。”

    陳據仰天長嘆:“方娘子,嫂嫂斯文,你莫要歪纏她。”

    方娘子胸有定見,道:“都頭娘子定是個爽利人,不然也不會出來理事,對著你們這幫粗人發號施令,我與她定能說到一處。”

    陳據求到:“方娘子不如晚幾日再來,等此間事了。嫂嫂得閑,你們談天說話會客,再沒什麼不好的。”

    方娘子微住了腳,掃了陳據一眼,笑道:“誰個結識人特挑忙裡忙外的時節去?日後自有說話的時候。你放心我又不是一味糾纏的人,都頭娘子不應我,我便當是上門道謝的。”

    陳據頭大如鬥,直在肚裡罵方八:娶了這麼一個難纏的娘子, 裡裡外外一把手。

    方八倒是樂在其中,還顛顛上前要與方娘子拎籃子。

    阿娣只當方娘子是家中親戚,又見她與陳據等人走在一起,還道她是半路撞上的,很是擔心無意間得罪了親眷。

    方娘子掩嘴咯咯直笑,道:“我不是你家親戚,以後說不准會常來常往呢。”

    阿娣一頭的霧水,陳據苦哈哈立在一邊,眉毛都搭了下來,方八笑得活似個傻子。進去告知何棲,何棲與盧娘子對視一眼,笑道:“她倒是個膽大的。”

    盧娘子也笑道:“昨日不曾跟你說,方八的娘子是個凶的。她阿爹年輕時做過護院,當過打手,還曾做過鏢師,家裡一水的小郎君膀大腰圓,面惡凶悍。她家僅她一個小娘子,又是個老小,家裡一味慣著縱著,自小跟著她阿爹打拳踢腿。她生得有幾分美貌,有那些個輕浮無賴,攀了她家的牆頭,拿言語撩撥她。被方娘子拉了手,扯上牆貓似得扯了下來,一頓的好打。

    她隨著性子,出了氣,名聲卻壞了。她家兄長阿爹又不願將阿妹糊弄著隨意嫁掉,拖得二十好幾還沒許人。

    方娘子因著名聲不好,上街走動總惹來閑言碎語,撞著方八打抱不平。方娘子的兄長原當方娘子受了欺負,拿了扁擔棍子聞聲而來,誰知有英雄救美,又見方八生得高壯,倒與他們一家似的脾性品格。強拿雄鴨似得把方八裹到家中去,逼問了家中有幾人口,資產幾貫,做何營生?

    方八是個老實的,有一答一,有二答二,半點也沒欺瞞著。

    方娘子幾上阿兄聽了都搖頭,嫌他家窮,又沒正經的活計,還小方娘子小了三歲。倒是方娘子阿爹喜愛他憨厚,說他可靠,方娘子自己也有幾分願意。

    方八白得一個娘子,嘴都咧到後腦勺去,哪有不願意的。方八的爹娘正為八子無錢娶媳憂心,更是喜得無有不應的。

    兩家一二三便敲定了兒女婚事。

    方家人多嘴雜,妯娌又多,為著桌上飯食多一口少一口都能翻臉生氣。方娘子霸王一樣的脾氣,她也不吵嘴,一腳踹得門板兩頭穿,直把她的幾個妯娌驚得喘不上氣來。找方八理論,方八卻是與方娘子站一處的,拿了板修了門,梗著脖應道:踢了便踢了,值得什麼?我修補回來便是。

    如此幾回,方家從上到下,再沒一人敢與方娘子高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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