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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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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申丑]春時恰恰歸(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謝絕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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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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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9-3 00:37:45 |只看該作者
    第70章
   
    腊月二十七日後,衙門散衙,街集休市,道上往來者多數為揣了薪俸歸家過節的幫工,所得頗豐者面露笑意,了了無幾者愁眉苦臉。

    季蔚琇命人殺了幾只羊,斬件與略有頭臉的吏役分了,施翎以為沒自己的份,蔫蔫躲在沈拓身後流口水。

    季長隨早得了季蔚琇的囑咐,笑道:“施都頭把郎君想得忒小氣。”揀了塊好肉一並給了沈拓,又輕聲道,“沈都頭略等,與你說幾句話。”

    沈拓不明所以,莫非真個要跟自己喝酒?不由頭皮都發了麻。施翎兀自在那高興,拎了籃子,道:“哥哥與長隨說話,我先歸轉讓嫂嫂燉了羊肉湯,家中還有一把好茱萸呢。”

    沈拓不防沒揪住他,讓他溜了開。

    季長隨分完了羊肉,在廊下尋到沈拓,一揖手:“都頭久候。”

    沈拓回禮, 問道:“不知長隨留沈某有什麼吩咐?”

    季長隨道:“元旦正節,舉家團圓,只郎君一人孤身在外,好不孤凄,朝廷又有條律,外任官員歲節不得歸家探親,書信傳遞又費周折。禹京現不知如何熱鬧,怕是驅儺大典都已備好,全城燈火如晝,家家戶戶張燈結彩,到得元宵更是火樹銀花,一片繁華。偏郎君冷清,桃溪小城,沒個慶典,他又不與下官親密往來,著實無趣得很。”

    沈拓聽得不是滋味,道:“明府離鄉背景,佳節思情的確孤清,長隨與我分說,沈某只是差役,身賤力微,不知如何是好。”

    季長隨笑道:“郎君喜愛都頭,都頭又算不得擔著正經差使,雖身份有別,卻也沒結黨之嫌。都頭有心不如來郎君這拜個年,吃酒傳座,如何啊?”

    沈拓環胸看他,半晌笑道:“沈某雖不願與長隨吃酒,與明府拜年卻是甘願,不消長隨囑咐,明府不棄,沈某也會攜了施翎舍弟拜會。”

    他略拱一拱手告辭走了,季長隨摸了摸腦袋,砸巴了一下他的話音,醒悟過來,跌足拍手,啐道:“這廝無禮得緊。”

    沈拓回去後與何棲抱怨道:“季長隨言語不中聽,若非我好性,早一拳讓他開了醬料鋪。”

    何棲聽了笑起來:“大郎也不識羞,你算得什麼好性?”

    沈拓笑道:“季長隨道自家隨和,我不輸於他,想來也是和氣的人。”

    何棲只管笑,又道:“他一慣眼高於頂,眼裡只見明府,余下都是螻蟻。”

    沈拓道:“歷來忠僕難得,他待明府倒是一心一意,明府身邊無親朋故友,不知心中如何思念。”

    何棲微嘆:“抬頭共月,形單影只,對酒無人,明府不易。”又看在院內切串了羊肉,搬了風爐,與沈計一同鬧著炙肉的施翎,“阿翎倒是高興。”

    沈拓笑道:“阿翎不同,此地算不得他故裡,你我卻算得他親人。”

    何棲打開箱籠,將全家做好的新衣一一取出,道:“樟木味重,染得新衣也有異味。”欲言又止,終道,“大郎,婆母前幾日托人子送了兩套新衣來,針腳細密,繡紋精致。”

    齊氏精打細算,托了小子送衣,卻連半個銅子都不給,只抓了把炒豆給他,言道:你只管送過去,都頭娘了自不少你。

    那小子不甘不願,與何棲抱怨道:都頭娘子可不要一把豆子打發了我去,大節下的,不過賺個腳力錢,也忒得小氣。

    何棲接了衣,又多與他幾個銅錢,笑道:累你一趟,買些果子吃。

    跑腿小子數了數,重又高興起來,揖禮道:娘子大方,來年康健,萬事順心。”肚裡又把齊氏咒了一通。

    何棲接了新衣展開看了看,衣料厚實,白緞兩上領,很是精心。又見沈計在一邊背著身,支楞著耳朵,便抬呼他道:小郎,你阿娘與你做了衣衫。

    沈計慢慢挨過來,又看何秀才,見他欣慰,不敢說不要衣衫之語,不甘不願地試了試。結果,齊氏不知沈計身量拔高,衣擺短了一截,腰身又肥大,倒似細竹竿套個口袋,很是滑稽。

    沈計燒著臉,跟剝什麼似得飛快地剝了衣裳,道:“嫂嫂只讓人送回去,怕不是與我做的。”

    何秀才微喝道:“胡說,再不合身也是心意,如何能將禮退去打臉,改了短衣或收在箱中便是。”

    說得沈計眼中含淚垂首不語,片刻後才道:“阿公息怒,沈計知錯。”

    何棲兩眼跟著一酸,忙笑道:“小郎再試試嫂嫂做得新衣可好?”

    沈計這才回轉過來,何棲手藝自是比不得齊氏,做得卻是合身,又配新鞋、書袋。

    沈計笑開顏:“多謝嫂嫂,累嫂嫂費了好些心思。”

    “也只你才誇嫂嫂的女紅。”何棲讓他脫下重又疊好,交給他道,“小郎收著,春年再穿。”

    沈計謝過後抱了衣衫回屋,放在枕邊,摸了摸,眼望眼盼了除夕元旦。

    何棲對何秀才道:“阿爹好好的高聲,小郎眼見掉了眼淚。”

    何秀才卻道:“我這些時日看大郎兄弟,齊氏雖……不堪,到底是他們生母,血脈天性難以割舍,大郎雖有怨懟,卻疏闊豁達,小郎心思細膩,自艾情傷,有失君子氣量。”

    何棲道:“人心幾竅,不好分說,小郎雖多思行動卻沒偏差,阿爹未免苛責。”

    何秀才道:“小郎讀書人,君子立身,誠孝為首。”

    何棲不欲反駁,戲道:“莫非百種品行,余者低劣不堪,只揀了這兩樣做好,便是君子了?”

    說得何秀才搖頭輕笑,道:“阿圓又自強辯。”

    因這節,何棲把沈拓的衣衫收在箱中一時倒忘了,沈拓連看都不看,反問:“她盡做不合時宜的事,可有說不中聽的話?”

    何棲見他不願穿,也只收在了箱底,回道:“她又不是親來,不中聽的話哪會過別人的嘴說出來的?”

    沈拓還嫌不夠似得,合上箱蓋,笑道:“既如此,別個壞了過節的興頭。”

    何棲笑依了,就此揭過再不提及,那兩件衣衫也只陳在箱底,空染樟香,鮮艷不再。

    除夕當日,舉家起個大早,便連施翎這等貪覺的,也是邊打著哈欠邊掙扎著起身,等捧著海碗吃了米粥並幾個炊餅,這才精神起來。

    何棲掩嘴笑,道:“今日再不讓你們閑的,阿翎與小郎去掛桃符,貼鐘魁。大郎幫忙搬了爐子出來架了油鍋,將肉剁了臊子。”

    阿娣早洗淨了肉,連同姜蒜並一食案端了出來。沈拓操刀,拭了下刀刃,嫌棄不夠鋒利,又嫌桌案不穩。

    何棲道:“只你事多,不過剁肉,但倒挑這些許刺來。”

    沈拓辯解道:“阿圓知行家裡手,頭等重要的便是行頭,哪裡將就。”

    何棲睨他一眼:“胡吹得法螺。”

    沈拓笑:“娘子只管吩咐,你是要精肉的臊子,還是肥肉的臊子?包管精的不見半點肥的,肥的不見半絲精的。”

    何棲嫌棄他事多,捉弄道:“那你精、肥各剁了,休讓我找了差錯來。”

    阿娣在旁邊眨眼,她雖怕沈拓,還是忍不住縮了脖子,疑惑張口:“娘子,炸丸子雪花肉最好,精的也好,肥肉剁了臊子使什麼?”

    何棲撇嘴笑道:“你家郎主使力只使嘴,多分派事與他。事後將精、肥臊子一拌也是一般道理。”

    沈拓磨好刀,聽了搖頭:“阿圓只拿我消遣。”

    他說歸說,剁起肉來確實又快又好又細,何棲拍手:“大郎不是虛言,可以架了鋪子賣肉去。”

    何秀才拿銚子熬漿糊,施翎不夠耐性跑進跑出,只管將問:“何公,可使得了?”又拿手沾了沾,直接塞了嘴裡。

    何秀才嘆道:“你與小郎先掛了桃符,幾息便要來看上一回。”

    施翎愁眉苦臉:“小郎嘰歪得很,高了不成,低了不成,偏了不成,沒齊整也不成,跟繡花似的,不過兩塊桃板,非要做出道場來。”

    何秀才趕他:“小郎個低,怕是夠不上,你倒撇下他來與我搗亂。”

    施翎吃著漿糊香甜,又偷了幾口,抬腳出去聽何棲誇沈拓肉剁得好,笑道:“哥哥砍得人胳膊,還剁不來肉臊?”

    直把一邊刮魚鱗的阿娣嚇得渾身一抖,真當沈拓手沾人血的。直想:娘子和氣,秀才公也沒架子,只郎主嚇人。聽聞是衙門的差役,說不得打殺過人。

    何棲知他頑笑,斥道:“快去掛符,只在這胡說。”

    施翎哈哈大笑走了。

    沈拓真個剁了兩樣肉臊,笑著看何棲拌了精肥,加了姜蒜細抹攪和成泥,燒熱油鍋,捏了湯圓大小的丸子,一個一個入鍋炸得焦香。施翎在外聞得香味,拋下沈計,也不嫌燙,捏了幾個在手裡,邊吃邊走,尚未走到院門口,全都下了肚,又返身拿了幾個。

    沈計氣呼呼進來道:“施大哥不幫忙,還撇下我偷嘴。”

    施翎塞一個丸子在他嘴裡:“小人家哪來氣性,與你一個丸子,你我作個同伙。”

    沈拓殺了雞,拿滾水燙了褪毛,何棲道:“大郎留幾根尾羽,祭祖要用。”覷著何秀才不察,將一個丸子喂他。

    沈拓早看得眼饞,心喜何棲體貼得,嚼了嚼,滿口肉香,獨自在那邊拔著雞毛邊笑。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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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9-3 00:37:57 |只看該作者
    第71章
   
    午間各人將就吃了簡飯,何棲與阿娣開始准備祭食。

    搬了供案,擺三葷六素大小九盤,何棲淨了手,讓沈拓巡三遍酒,自己與沈計在火盆前燒紙錢,見施翎騎在牆頭,撩著尋味而來的野貓,喚道:“阿翎你也來。”

    施翎轉過頭,素白的臉上有一瞬的遲疑,又聽沈拓也叫:“阿翎下來一同燒紙。”他那對秋後明月般的雙眸不由點開笑意,那點笑又如漣漪般漾開來,直至如夏花初盛。

    何棲笑著看他躍下牆頭,過來與沈計蹲在一起,你挨我一下,我擠你一下。道:“好生燒紙錢,別灑了灰。”

    聽有人輕扣院門,卻是大小兩個和尚,道是芨州有株古樹顯了佛跡,前往巡禮,路過化些素齋。何秀才見是千桃寺的僧人,便回禮道:“今日家中不曾余飯,卻有鮮的糖糕,聊以裹腹。”吩咐阿娣裝了糕點,又量了一升的米。

    胖和尚與小和尚回了一個佛禮:“多謝檀越施與小僧飯食。”

    何秀才笑道:“我雖非虔誠信徒卻也是寶福寺常客,二位僧人多禮。”立在那又說了幾句話,這才與他們話別,重闔院門。

    何棲與阿娣又包了好此餃子,道:“長夜守歲,以免腹中飢餓。”

    施翎拿了火箸微架了著紙灰,讓它燒透,說道:“嫂嫂多包些,凍在窗台上,明早還吃。”

    何棲道:“今日出得好太陽,晚間都不燒火盆,凍不住餃子,明日你要吃再包。”

    沈計道:“施大哥連著明歲的飯食都做好了打算。”

    日一偏斜,燒化了紙錢,何棲撤了供案,讓阿娣燒火,親手整治了一桌年宴。白煮的黃雞、嫩蒸的鮮魚、塊切的肥瘦大肉、風干的腊味,香煎的豆腐、煨燜的火腿干筍、素炒的銀芽、香燴的芋頭,鮮靈的荸薺、三絲羊羹,一碟蒜泥,一碟香油腌落蘇,一碟胙小魚,又一盤雪花糖糕。

    沈拓又在院中起了一壇葷酒,拍了泥封,不等上桌便讓施翎偷了一碗去。

    何秀才坐了主位,何棲讓沈拓倒了半滿的六碗酒,拿竹舀添了涼浸一晚的屠蘇水。何秀才取了第一盞,親遞給了沈計,笑道:“小郎年小,須飲第一盞。添歲康健,無病無災。”

    沈計接過,揖禮謝過,入口微辛,雖不慣飲還是仰頭干了,嗆得直咳嗽。何棲忙揀了一塊糖糕給他,道:“你們吃酒,也不墊墊肚子? ”

    第二盞屠蘇何秀才遞與施翎,看著他微笑道:“這一盞阿翎來吃。鷹展其翅,翱翔雲間,自在無憂。”

    施翎謝過,接了酒笑嘻嘻地吃得精光,砸舌回味一番道:“好酒,不似那些寡淡的,不過涼水。”又央求一盞,“這盞我慢慢喝。”

    何棲笑道:“今晚不拘你,如你心意,可好?”

    何秀才再遞一盞給何棲,萬般感慨,舊年此時女兒尚是額發覆眉,今歲卻是婦人裝扮,桃李成蔭,轉而又盼新年此時,說不得花開結子。

    “阿圓飲了此盞,你入沈家門,已為沈家婦,安身此間,貞賢淑德,舉家和睦,所求必有所得。”

    何棲眼中微有濕意,眨了眨長睫,不讓千思萬緒凝成珠淚,喝了酒笑道:“阿圓謝阿爹歲酒。”

    沈拓依次起身,按著年歲,第三盞應是他喝的,偏偏何秀才卻不動手,重新入座,拿筷子夾了香芋還誇:“綿軟香滑,又就酒又下飯。”

    沈拓傻了眼,立在那好不尷尬,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看一眼何秀才又看一眼何棲,神色滿是委屈沮喪,吶吶道:“岳父大人……”

    何秀才只不理他,與施翎對喝了一盞這才笑道:“你只讓你娘子為你斟酒,休來找我。”

    沈拓被泰山捉弄取笑,只當彩衣娛親,又掉身對著何棲笑道:“岳父不管,娘子可休要將我拋在腦後不理。”

    何棲抿嘴笑,取過酒盞,雙手舉至齊眉,目光流轉間且笑呤呤,道:“郎君飲盡此盞,增歲添福,事事遂心,梁間之燕,日日得轉,郎君離家切記早歸。”

    沈拓也雙手接過酒,慢慢飲盡,酒中百味,直入四肢百脈,他道:“娘子只管放心,只看我日後行動。”

    他喝了酒不等何棲動手,取了最後一盞半彎了腰了恭謹敬於何秀才:“岳父請飲此杯,岳父添壽,百歲無憂,疾疫遠離,身體康健。”

    何秀才笑呵呵撫了撫須,接過道:“大郎有心。”

    吃過酒,賀過歲,何秀才笑道:“吃過年宴,大家守歲。”又讓阿娣一塊坐了,道,“家中沒那些規矩,大節也不拘些舊禮,一並坐下吃酒。”

    阿娣搬了椅凳,只占了一個邊角,不敢太過靠近。

    何棲也不勉強,由她小心坐那悶頭吃食。她平日不飲酒,歲節下也湊了熱鬧,大家推杯換盞,說些頑笑,不知不覺便多吃了幾口。

    沈拓笑道:“桃溪小城,雖是歲節也不顯得如何熱鬧,不過走親訪拜年吃席。燈節也沒好的花燈,不過商鋪應景掛幾盞燈籠,夜市喧囂也只是看看百戲,游游夜船。”

    何棲吃著荸薺壓壓酒氣,微側著臉看沈拓,眼裡略有狐疑,好生得怎麼提起燈節來,正想著,便見沈拓衝他偷偷眨了下眼,立時醒悟過來,道:“那你只說何處熱鬧?我只聽聞禹京歲節前後近半月,火樹銀花不夜天,玉壺光轉,燈火輝煌。”

    施翎道:“竟這般熱鬧,不知何時親見一眼。”拿手肘捅捅沈計,“小郎他日春闈高中,做了天子門生,說不得還能跨馬游街呢。”

    沈計不防差點被他捅到桌子底下去,葷酒性烈,他吃得微醉,衝著施翎做了鬼臉:“施大哥只拿我取笑。”

    沈拓道:“禹京太遠,不過閑談。宜州倒可去一趟,宜州也辦燈節,縱使比不得都城,張燈結結,魚龍歌舞也是極少見的盛景。初十打了春牛,衙中十五仍有假,宜州也不算得路途遙遠,不如雇了車舉家前去湊個熱鬧?”

    他話音一落,施翎已經開始拍手叫好,立起身道:“正是正是,一年忙成拉磨的鬼,去宜州過個好節,也開開眼界。”

    沈計雖然想去,卻憂心花費為巨,因此不吭聲。

    何秀才看了看何棲一眼,見她唇角含笑,眼中似有期待,想著:他們少年夫妻,新婚又聚少離多,又逢佳節,何必澆他們冷水,便笑道:“大郎帶了阿圓一同去,我年老禁不得舟車,便不去湊趣添事,我與你們守門。”

    沈拓忙勸道:“桃溪與宜州官道平穩,並不顛簸,我們游玩又不急於趕路。岳父同去,路上行程不必擔憂。”

    何棲也道:“阿爹在家女兒如何放心,一同去才好。”

    沈拓又使眼色給施翎,施翎忙道:“何公不去,我們去了有什麼意趣?反顯我等不孝,別家定要閑話我們將大人拋下,再者,嫂嫂第一個沒了興致,我第二個沒了興頭,小郎第三個提不起勁,哥哥……”他說著斜看沈拓。

    沈拓笑:“只我是無情無義的。”

    何棲沮喪道:“阿爹不去,我也不去了。”

    沈計也忙嚷何公不去他也不去,施翎跟著遺憾點頭,也道何公不去,此行作罷。他們這般作態,何秀才哪裡不知,放下酒杯笑道:“你們年輕人游玩,拉著我一個老翁算得什麼。”

    沈拓道:“岳父再不應,我倒成了罪人,白勾起他們的念頭。”

    何秀才笑了:“既你們不嫌我一介老翁無趣麻煩,便一同去宜州賞燈。”

    施翎拍桌笑:“何公應下,十五我們去游一游宜州,為此我要多吃幾杯。”

    何棲與沈拓互換了個眼神,等宴罷,沈拓在廊下微住了腳,低聲道:“來年事多,明府定有各種吩咐,不如趁著燈節,明正言順看看宜州的買賣。”

    何棲微微一撇嘴,半埋怨:“也不與我打聲招呼,嚇我一跳,險些忘了應和。”

    沈拓討好道:“我是一時意起,再者,我知道阿圓定知我的心意。”

    何棲輕啐:“你倒會派宮帽與我。”

    沈拓一揖長禮:“娘子誤會,絕無半句虛言。”

    二人說笑幾句,將廚下交與阿娣收拾,另拿攢盒裝了各色細巧干果蜜餞,移至偏廳守歲。移了食案坐榻,圍爐煮茶閑話。

    施翎不知何時裝了一袋風干的栗子,掏出倒在幾案上,移過燈台剝起栗子來,沈計挨著何秀才坐在榻上,不禁摸摸肚子:“剛吃好些酒肉,施大哥也不嫌噎得慌。”

    施翎笑道:“我又不是一氣吃完,吃幾個吃盞茶,再說說話。”又將剝好的栗子肉讓於何秀才。

    何秀才吃了一個,笑:“倒好打發長夜。”耳聽炮竹聲聲,又道,“家中也有幾掛炮竹你們怎麼不去點了?”

    施翎哈哈笑:“小郎怪得很,嫌它吵鬧,也不許我放,等栓院門時,我再去。”又逗沈計說要玩藏鉤,還要拉上何秀才,要賭酒。

    沈拓與何棲二人坐在榻下,看他們笑鬧,道:“阿翎莫非還沒盡興?”

    施翎笑:“平日你們不喜我吃酒,便是與我酒,也是素酒,沒味得很。除夕年節難得有一壇烈的,我少不得要放自己肚子裡來。”

    沈拓擼袖子道:“你與小郎一邊,我與岳父一道, 你我二人對喝?”

    何棲邊起身拿邊笑:“你們不要吃得醉了睡了過去。”

    何秀才由著他們笑鬧,爐火微暖,笑聲溶溶,只願日日有如今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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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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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
發表於 2018-9-3 00:38:09 |只看該作者
    第72章
   
    晨雞啼春,更聲迎新。

    何棲等人直鬧得子夜才各個東倒西歪去睡,好夢正酣,隔窗聞爆竹劈啪作響,稚童笑鬧,驚犬狂吠。

    阿娣同得了一件新衣,惟恐沾了灰,走道都縮手縮腳,記著何棲的囑托,在門外來回數趟這才壯著膽子敲門喚道:“娘子好睡,初一要早起供干鮮果子呢。”

    何棲正散著頭發坐在床上發呆,帳中昏昏,隱有殘香,側耳聽了聽外間響動,伸了個懶腰,道:“又是一年歲老,花落春來復新枝,人老頭白齒漸搖。”

    沈拓昨晚和施翎賭酒,何秀才故意讓著沈計,累他吃了許多酒,強撐了半宿,沾床便睡。往日何棲一有響動,他早就驚醒,今日卻睡得石沉。何棲忍不住伸手揪了一下他的鼻子,見他毫無動靜,不由掩了嘴悶笑。

    起床撥高燈,對著菱花鏡盛妝打扮,眉染青黛,唇點紅脂,腮撲香粉,額點花鈿。黑鴉挽就拋家髻,正插如意梅花雙鵲簪,鬢斜一支流蘇釵。

    阿娣在外喊了一聲,不敢再打攪,呵手跺腳等候。她家鄉野村戶,幾間草屋擠著十幾個人,吃食都不得到腹,元旦哪來得鮮果祭供,擺幾塊糕點全當應景。

    如今到了沈家,和家中全然不同,不懂裡面可有講究忌諱之處,因此不敢動手。眼見東方即白,耳聽千家萬戶開了院門,點了爆竹,笑語依稀,不由心中焦急。

    正要鼓氣再敲門窗,便見何棲開了門俏立在那,暖暖晨光裡,微微春意中,有如河畔一株將開未開的新桃,枝存新綠,瓣透微紅。

    阿娣傻了眼,呆愣愣道:“娘子,你真好看。”

    何棲笑起來:“怎說起登徒子的言語來。”

    阿娣拿手輕抹了一下自己微干的唇,又看看自己粗躁的雙手,指甲藏了點污垢,一邊跟在何棲身後,一邊將髒泥剔淨。

    沈拓沉睡、施翎與小郎酒醉也是未醒,便連何秀才昨晚錯了覺,屋中也不見響動。

    何棲拿了一掛爆竹,開了院門,她是不怕這些的,倒是阿娣躬腰縮頭,火引都沒點,她已經堵好了耳朵。

    爆竹一聲高一聲,夾著哪戶敲鑼聲,紅紙飛成亂紅,驅邪除疫,阿娣在那又叫又跳,跳得連何棲都忍不住笑了出來。

    放了爆竹,回屋讓阿娣洗了黃梨、蜜柑,自己拿高盤各裝了龍眼、干棗、榛子、香榧,六樣干鮮果子供與天地,又在堂中備些果點,今日頑童上門,將討些吃食點心,主家是不拒的,再有些無賴裝作乞兒模樣趁著佳節上門行乞,討米討錢。家家戶戶為討個口彩,多少也與他一點米糧銀錢。

    阿娣聽了吩咐,頓足叫可惜:“他們倒做得好營生,只在歲節來占討便宜。”

    何棲笑道:“舊年有戶人家,家主慳吝酸刻,看那個討米的外面穿了舊衫,褡褳卻是簇簇新的,他便揪了人衣袖,又扒人領口,嚷破他是無賴行騙的,又道縱使大節,半個子一顆米都不給他。既是無賴自然要做非常之舉,那個癩漢只在他家院門前就地打滾,滿口污言咒他全家老小。兩相打罵爭吵,險些惹出一門官司來,雖被撕扯了開,到底沒過好年。”

    阿娣驚得半天合不攏嘴來,拍拍胸口,道:“要是有行乞的上門,我少給些也不和他們撕虜。”

    “正是哩,當是買個彩頭。”何棲點頭微笑,又指點阿娣擇了蔥、蒜、蕪荽、芸苔、姜絲備了五辛盤,搓了素餅,滾了蛋花湯。

    等到春日高升,街集鑼鼓喧囂,爆竹山響,稚童追逐嬉戲之聲飛過院牆,沈拓幾人這才個個睡眼惺松爬起來。只沈計精神,穿了新衣新鞋,荷囊裡裝著歲錢,興衝衝見了何棲揖禮:“嫂嫂新年好,歲歲春在,日日開顏。”

    何棲笑回:“小郎多禮,歲歲喜樂,去叫了你阿兄他們來吃五辛盤。”

    沈計一愣,他不喜蕪荽等辛辣之物,伸長脖子看了眼春盤,微咽口唾沫:“嫂嫂,我只吃一口可好?”

    何棲道:“不好,五辛散邪防疫迎春,要吃盡。”

    沈計搖頭要嘆氣。

    何棲又道:“新年伊始,不好嘆氣。”

    沈計生生愣住,摸摸頭笑道:“好些禁忌,原本不想嘆氣,嫂嫂一說反記在心裡了。”

    何秀才吃了素餅,吩咐他們道:“大郎舊歲元旦定是去曹親家家中拜年,今歲照舊,帶了阿圓早些去拜見姑祖姑翁,再將阿翎也帶去。”

    沈拓道:“岳父在家豈不冷清?”

    何秀才笑道:“不需你們憂心,盧繼年年攜妻兒來見我,我們自有消遣,要坐了車去寶福寺祈福。”實則是盧娘子祈福,盧繼順便支個攤兒占些和尚便宜誑騙些香客算命,何秀才則去主持那討茶喝,盧家大郎領了一串弟弟討要寺裡的糕餅。

    曹家因為開著棺材鋪,過年也仍營生。

    曹九道:死人又不挑揀時日,閻王無常也不見得過節,糧酒米面家家大可先備存著,只棺材一物,不好好家家齊備。

    他家隔壁的馬四娘也道:你家賣棺材的不好歇業,我接生的也不好閉戶。死的不由自己挑揀時辰,生的也不由自己定那八字。

    另一鄰舍開的藥鋪,也笑道:生死兩無常,自來由天定,從來只有病隨人,不見人隨病。我家也不好關門。

    因此,別家星貨買賣都停了生意,他們三家一溜開著鋪門,守了伙計。有些個避諱的,不願大年初一的上門觸楣頭,先將別處拜了年。

    曹二穿了紅袍,架著腿坐在棺材鋪中,身後停了一排的棺材,他家伙計抱怨道:“二師父不如去後院守著,您老坐在鋪中,活似個判官。別家攜老帶小從鋪前串門拜年,錯眼見了,嚇哭了好些小童。”

    曹二瞪著眼,喝道:“你好肥的膽子,拿我取笑,我一手拎了你倒栽蔥投進桃溪,洗洗你的舌頭。”

    伙計忙堆笑討好:“頑笑頑笑,歲節不論大小尊卑。”

    曹二笑道:“可他娘鬼扯,不分尊卑?你怎不家去扯你家老娘的臊?”

    伙計拱手笑:“二師父饒我這一遭,午間舍命陪師父吃酒。”

    曹二一揮手,眼角都透著嫌棄:“不需你,今日我家侄兒要來家中拜年,再不少吃酒的人。”

    他話音剛落,便見沈拓帶了何棲、沈計、施翎上門,一拍大腿笑道:“著啊,剛說嘴,他們就到。”

    何棲福了一禮,賀道:“二伯公春來萬事新。”

    曹二撓撓後脖頸,他粗椏枝杈,實不擅長應付何棲這種嬌滴滴小娘子,搓搓手道:“侄媳別多禮,鋪中陰森,都是死人睡的壽器,別驚著你。大郎領了你媳婦見我阿娘,然後我們好生吃酒。”

    曹沈氏今日打扮一新,許氏還要往她頭上插花,曹沈氏笑道:“阿許用心不好,定是嫌我平日待她刻薄,要將我打扮成老妖怪供人取笑。”

    許氏叫屈:“婆母冤枉了我,今日別家不上門,大郎定來,打扮得精神,好讓侄媳賀歲。”

    曹沈氏拍腿佯怒道:“再沒冤枉你的,侄孫媳家來一看,昏慘慘屋內,坐了一個戴紅花的老山魈。他們好意拜年,卻要吃一頓驚嚇,可憐得很。”

    許氏與大小簡氏等人笑不可支,許氏兒媳抿嘴:“祖母倒拿自己取笑。”

    曹九坐在廊下搖椅那把玩著兩枚核桃,春光穿廊,春風細細,眯了眼從窗外看了眼傴僂的老妻,倒想看看她戴花的模樣。嫁他時,也是顏色鮮好、桃腮含春的小娘子,拿扇子擋了臉,雙眸點漆,看他一眼又嬌又俏又帶了點羞。

    何棲一進後院,小簡氏早聞聲出來攜了她的手,先拜了曹九又拜了曹沈氏,再拜許氏等人時,許氏與大小簡氏均笑道:“侄媳太多禮,三拜合一拜。”

    何棲依言照做,笑道:“阿爹知曉後,少不得要數落我沒規矩。”

    曹沈氏安慰道:“不讓你阿爹知道。”她略眯了眯眼,見何棲胸口戴著瓔珞,正是自己所送。心中更是高興,笑得歪了嘴。又道,“你隨大郎來家拜年,親家公一人在家冷清。”

    何棲依坐在曹沈氏身邊道:“阿爹與知交去了千桃寺,與主持吃茶。”

    大簡氏忙道:“今日千桃寺不知多少熱鬧,寺中要做法會,好些人家天未亮就去寺中許願祈福。”

    小簡氏也點頭:“好些富戶信徒還做布施,這些年年景好,倒不顯,年景不好時,寺中聚了不知多少揭不開鍋的貧家窮戶。”

    “既是添功德,不論年景如何,都是心意。”何棲道,“施米、施財、施法都是修行好意。”

    許氏壓低聲音:“苟家原本每年都要與寺中好些銀錢,他家苟老一去,倒把這善緣給斷了。”

    何棲心中一嘆,道:“他家一分家,散沙一盤,各自有各自的主意,各自有各自的算盤,哪裡還會依著從前行事。”

    大簡氏道:“繩子擰不到一股,力使不到一處,可不是什麼好的事。”

    曹沈氏撇嘴斜眼:“大過年的,怎說起這些爛肝臭肺的玩意,治死了這麼多人命,一腳踩進佛堂也不嫌心慌。”

    何棲笑道:“姑祖母所言甚是。信佛的非是行善人,行善人未必敬著神明。”又轉開話道,“大郎來了一晃眼不見了人影。”

    曹沈氏笑起來:“定是被拉去吃酒了,我們休管他們,由他們混吃,一年也只歲節痛快。”

    何棲笑:“姑祖母不知,除夕家中備了一壇好酒。阿翎想多賺些酒喝,要與大郎藏鉤賭酒,結果想喝酒的一直贏,不想喝的一直輸。”

    曹沈氏眯眼樂了:“叫阿翎午間放開喝,家中好幾個酒鬼,再不少好酒的。”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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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3章
   
    午間吃酒許氏將何棲摁在曹沈氏左手邊的位置,道:“侄媳只陪著婆母。”

    何棲哪肯就座起身推辭, 曹沈氏拉了她的手道,道:“你坐著陪陪老婆子,她們一年到頭對著我這張老臉,絮煩得很, 難得有個時日不必相對,你就如了她們的意。”

    何棲笑道:“姑祖母與伯娘親厚,才開得這些頑笑。”

    曹沈氏笑道:“人老了,就喜歡看你們鮮活水靈的娘子。”又對何棲道,“我年輕也愛紅妝,四時新衣,時興首飾,可恨只生了三個猴崽,沒有養下嬌花來。”

    小簡氏討好道:“別家想要小郎君還不得呢,桃溪水裡溺死過好些女嬰。”

    曹沈氏斥道:“大節下滿口死啊活的。”她說了小簡氏,自己卻不避諱,“一樣的米就養出這些不如鬼的來,沒個人味。不過,我生得老二後,就歇了養小娘了的心。”

    曹沈氏心有余悸拍拍胸口:“同胞兄妹,若是生得老二模樣,可怎生好?黑紅透紫,直眉赤目。老二還能哄騙個阿簡這樣的媳婦回來,小娘子從哪拉個冤大頭當郎子?懷了老三時,日日掛心,生怕懷了個小娘子,還去千桃寺許願放生呢。”

    何棲明知失禮還是笑出來,道:“姑祖母再莫說笑,哪有這麼埋汰二伯父的。”

    曹沈氏自己也笑,又握著何棲的手道:“阿圓與大郎都生得好模樣,將來無論男女,定是討喜可心。”

    不等何棲答話,大簡氏執壺為曹沈氏斟酒,道:“婆母還說呢,一樣骨肉,只把郎君生得有如赤發鬼,當吃一杯酒。”

    “怨我怨我,累阿簡不得俊俏夫君。”曹沈氏笑將蜜酒飲了。

    女客在裡間高興,外間沈拓他們杯觥交雜,更是盡興,施翎吃得面色潮紅,還假惺惺道:“哥哥嫂嫂平日看管得嚴,我肚中酒蟲,瘦成了條。”

    曹三起哄道:“你今日只管放開肚皮,侄媳再不管你。”又斜著眼,歪著身對沈拓道,“大郎要不要與媳婦討個旨來?”

    沈拓笑道:“娘子哪會不通情理。”

    曹英醉眼半掀,道:“表弟可別說嘴,我可要叫使女去問弟媳的。”

    沈拓也有幾分醉,吃他一激,道:“表弟只管去問。”

    曹英真個喚了伺候的丫環,讓她入裡間討話,小丫環偷著樂快步繞內一福,對何棲道:“都頭娘子,都頭不敢吃醉,我家阿郎嫌不夠盡興,問娘子讓不讓都頭吃酒呢?”

    他們裡外兩桌,中間不過素面四曲屏風斷隔,一言一語聽得清楚,傳話不過為了取笑。曹大拍桌笑誇:“好丫頭,要給她賞錢,學得好話。”

    何棲聽得仔細,執了酒杯笑道:“家中不讓吃酒,來姑祖母再不讓吃,怕要落個河東獅的名頭,家中良友不至,親朋不往。”

    小簡氏笑道:“侄媳與婆母最會拿自己打趣。”

    曹英媳婦因自家夫君攛掇的,拿了一杯蜜水歉然道:“弟媳莫怪,夫君吃醉生事,我有身孕只得水代酒向弟媳陪罪。”

    何棲道:“嫂嫂切莫多禮,親戚往來親厚才這般頑笑打趣。”

    大簡氏卻是一拍桌子,道:“他們可惡,我們吃我們的,他們吃他們的,倒來鬧我們。侄媳賢惠,我卻要吼上幾聲。”她邊說邊過去,一插腰指了曹二道,“你們可別欺了侄媳好性,把大郎灌得紅頭脹臉的,還討旨呢?自個吃去。”

    她一通發作,曹二頓時歇了氣,小聲道:“吃酒吃酒,不與母大蟲計較。”

    施翎吃驚道:“原來二伯天不怕地不怕,只懼二伯娘。”

    曹二一張蒲扇大手,兜頭就給施翎一下,粗聲道:“與婆娘計較算屁的好漢,她們泥捏的,一指就倒。”

    何棲在內笑得差點拿不住杯箸,從來只聽誇小娘子生得弱,有如水做的,到了曹二嘴裡,卻是泥捏的,只和了水。

    大簡氏也是哭笑不得,笑道:“生得不好也罷,我只嫌粗得狠。”

    小簡氏捂了嘴湊近大簡氏耳邊,低不可聞道:“嫂嫂真個嫌?”

    大簡氏一時尚未解,起身時才回過味來,硬灌了小簡氏好幾杯酒,道:“真是不學好,學得這歪話,趁著歲節洗洗你這舌頭,博個一年的耳根清淨。”

    何棲因坐在大簡氏右手邊,聽個正著,也羞得漲紅了臉,拿酒杯連吃了好口酒,等酒氣上臉蓋去了滿腮的燒意。

    曹沈氏耳背只當她們妯娌互相取笑逗鬧。

    沈拓等人吃盡一壇的酒,撤了下酒菜,另換了下飯的菜蔬。曹大道:“今歲也盼個豐年,明府打春牛,我定攜了家小去看一番熱鬧。”

    曹二道:“阿兄竟要扔下營生趟這閑趣?你又不種地,不如好生賣棺材。”

    曹大道:“你懂個屁,豐年才積得余財,手中有銀錢也買副厚棺。”

    曹三哈哈笑:“左右還是為了賣棺材。”

    曹英對此卻是興趣缺缺,悶頭吃酒吃菜,沈拓見了,與他對杯問道:“大節年下,表兄又將添子,怎得面色不快。”

    曹英偷偷瞟了眼曹大,側過身對著沈拓,壓了聲道:“不瞞表弟,表兄讀書無用,算盤也湊和,又沒個伎倆傍身。三百六十行,大半的行當父承子,子繼父,我他日也少不得做棺材。偏我又學不精二叔的手藝,也不如阿爹與三叔的口利,更不喜介日與白事交道,來往的買主披麻戴孝,麻繩插了哭喪棒,著實令人歡喜不起來。”

    沈拓笑道:“子承父業也是正理,表兄不喜壽器生意,卻讓伯父將家業交與誰打理?”

    曹英悶聲道:“家中又不止我一個兒郎,還有曹蘋、曹榮他們呢。”

    沈拓微頓一頓道:“今歲春種後,明府便要通河開渠了,屆時桃溪說不得別有景像。”

    “當真?”曹英一驚之下,高聲追問。

    曹大等人被唬一跳,曹大瞪著眼,道:“也是娶親生子,能頂屋梁的人,怎還似沒個輕重,連大郎都不如。”

    沈拓道:“不怪表兄,我與表兄說開渠之事,表兄吃驚失態。”

    曹大三兄弟立時來了興致,問道:“先前也沒聽得這風聲,竟真要開渠?”

    曹三也道:“往日吃酒閑談,眾人也只道今年怕是要清河,挖挖老泥,又有苟二一案,通通河也去些晦氣。家家戶戶吃用依著河,沒得吃……”

    裡間小簡氏罵道:“郎君說和恁詳細,存心不讓人吃好生吃酒。”

    曹三認錯,笑道:“失言失言。”曹家三子,他是最活溜的,問沈拓道,“大郎,明府可還要建碼頭?”

    沈拓也拿捏不准,道:“依明府之意,財力所限,挖開了桑郊的河道,也不必闊得多開,容一艘漕船進出便可,既有貨運自然要有碼頭裝卸,只大小不論,架了石階,放了跳板,也算得碼頭。”

    曹英已經在那活絡開了,湊過來親手為沈拓倒酒,催道:“大郎再細說說。”

    曹大一捻胡子,又拍拍肚子,微哼一聲,竟在他眼皮子底下弄鬼。道:“開渠造碼頭,好大一件功德,事成明府更添資歷,我們這些平頭百姓更不知得多少的便宜。辦成卻少不了耗掉巨資,縣中竟有這些銀錢?”

    沈拓笑道:“資費明府已有了章程,不得十分,也有八九分。”

    曹大等人不通此間的關節,只醉得險要跌倒是曹九哈哈笑:“好一件大事,你們都吃上一杯。”

    曹二拿手在曹九面前晃晃,納悶:“阿爹莫非醉了,兒子背了你榻上躺著。”

    曹英心急,又催沈拓:“大郎別藏了掩著,說個通透明白。”

    沈拓便將苟二獻銀一事略說了說,又道:“因我與他撐了腰,他蹭言與我,讓我將買一只船來,來生宜州販售絲帛香料等物。”

    他話一了,座中各人心思浮動,都動了幾分盤算。

    小簡氏拉了何棲問道:“侄媳與大郎議定要買船只?”

    何棲也不隱瞞道:“我想著不失為難得機遇,大郎道宜州偌大碼頭,連著南北,船只往來頻繁,各處貨物、土產數不勝數,再有好些異域奇珍,聞所未聞,進買些新鮮之物將來桃溪售賣,應能博得眼球。”

    許氏道:“只是買賣總有盈虧,你們夫妻攢得多少銀錢……呸呸,我怎得說這喪氣話。”

    何棲敬酒許氏,笑道:“大伯娘操心之語,哪算得喪氣。只是天下豈有穩賺的營生?行船畏風懼流,哪能遠航。家中雖不至於寅吃卯糧,揭不開鍋,等米下鍋卻不是長久之計。”

    曹沈氏點頭:“將來開枝散葉,不想法子,這日子只會越過越差。孫媳婦與大郎合該另做打算哩。只你們夫妻二人能攢得多少銀錢?便是有余,也不好花用盡。大郎是頭強毛驢,生得倒毛脾氣,再不便他也自己擔著,阿圓別學他,你們做買賣不趁手,記得與姑祖母張口。”

    何棲聽後心中感激,唇角一彎笑道:“累姑祖母長年為大郎憂心,阿圓記著呢,到時不趁手,便來叨擾姑祖母。”

    曹沈氏拿花眼仔細瞅著何棲,半晌笑道:“老婆子知道你哄我,你與大郎一樣心腸,都是不伸手的。”她說著拿起何棲的手,輕打了一下她的手心,“該打。”

    何棲忙起身軟身哄道:“姑祖母高看了阿圓,只看日後我上不上姑祖母家的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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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4章
   
    何棲與沈拓在曹家消磨直至未時,醒過酒力,聽外頭敲鑼打鼓一陣哄鬧。

    原來是何家請了一對舞獅,過石馬橋至臨水街, 由一個假面人引著,一路跳躍翻滾施禮過去。後面綴了一群看熱鬧的男女老少, 拍手笑跳,幾個頑童小跑著掏了細果子砸獅子頭。舞獅的也逗趣, 故意使個回首發威, 嚇得小童又叫又笑作鳥獸散,等舞獅的搖首擺尾走了,又呼啦圍簇在後面。

    曹二叉腿腆肚站在門口,拍手叫好,喚了伙計取了半吊錢,剪了繩,揚手就灑了出去,嚷道:“在門前多滾幾個,討個利市,多賣幾口棺材。”

    圍觀趕熱鬧裡,有膽子大掏了個黃澄澄柑桔擲向曹二,罵道:“你個曹二郎,大年下不放好屁。”

    沈拓眼尖一手撈過,破了皮遞給了何棲, 何棲接了又分了半個給他。

    曹二險遭暗算,瞪了銅鈴眼, 笑罵道:“莫非你生死冊上沒名姓?蹬腿時不睡棺材?”

    “該死該死,晦氣晦氣。”那人藏在人堆裡直揮袖子,恨不得去千桃寺去去霉運。

    又有和此人不睦,嚷道:“他怎的沒名姓?姓豬名狗,小名尿泡……”他家娘子早伸手揪了耳朵不讓生口業。

    曹二樂得哈哈大笑。

    舞獅見有賞錢也樂得在曹家門口多盤桓幾刻,眨眼、上肩、踩踏十字步,引得眾人擠成一團。曹二還拱手喜洋洋道:“承讓、承讓,今歲康泰,笑口常開。”倒似主家模樣何鬥金坐了小舟,眼看自家請來的舞獅被曹家占了好大的一個便宜,跺腳道:“倒被曹二伯截了一段彩頭去,回頭定要討大郎一碗酒吃。”

    沈拓讓何棲退進屋,絲毫不知無端一筆賬記在了自己的身上,施翎將沈計扛在肩上,沈計抱了他的腦袋,兩股戰戰,不放心道:“施大哥,莫要摔了我。”

    施翎板著臉道:“哼,你能有多少的斤兩?再來一個也不怕。”反說道,“你那臭腳別髒了我的衣衫。”

    沈計鼓了腮幫道:“我穿的新鞋,鞋底都沒沾灰。”

    他們在這邊看熱鬧,齊氏卻在李家盼得兩眼發紅。李貨郎養了這些時日,勉強能夠拄了拐棍起身,又見初一好日頭,搬了繩椅坐在外頭曬太陽。

    齊氏依門而立,紅紅的裙,白白的臉,纖纖的腰,蹙蹙的眉。大李氏摟了孫男孫女坐了小馬扎剝榛子,大大小小幾個,頭挨著頭眼對著眼,猶如嗷嗷待哺的幼雀,只恐少了自己一口。

    大李氏掃一眼李貨郎,揪心舊年已過,晦氣不消,還是不見大好的;再掃一眼齊氏,大年下喪個臉,倒似家裡死了人,都是這婦人招來的橫災。暗罵幾句,清清喉嗓,一口唾沫在地上,又脫鞋撇了去。

    齊氏看大李氏這般腌臜,隱隱作嘔。既想著避入屋中,又想守門口等沈拓與沈計來看她,等得脖子酸疼巷口也沒見半個身影。鼻子一酸,自己拿針戳得指尖都是眼,費心勞力做了兩件衣衫,兩子狠心,竟連瞧不來瞧自己一眼。

    李貨郎躺得久了,瘦得尖了嘴,嘬了腮,抽了精氣神,人也跟著酸刻起來。冷笑道:“你歇了心,沈都頭可是得勢的人,哪瞧得見你我?貴足哪肯沾這邊地的泥灰?沒得髒了鞋。”

    齊氏掩嘴道:“李郎說得什麼話?你心裡不痛快,何必埋汰大郎小郎?我受了千般委屈,可有曾刻薄過誰?”

    李貨郎見她要哭,又見自家兒女確實收拾得干淨,忙撐著拐杖拖著腳步陪起不是,說了一筐的好話才把齊氏哄得露出笑顏。

    李貨郎松口氣,也笑道:“三娘年下不好掉淚,多笑才好。”

    齊氏見他伏低做小,心裡得意,抬眼看李貨郎臉上支著的骨頭,眨眨眼心道:李郎病了一場,倒似換了個人。又朝巷口望了幾眼,暗下主意:山不來就我,我就去就山,不信大郎小郎這般狠心,我做娘的上門,不讓進院。

    大李氏在旁眼皮翻得差點蓋了眉毛,下唇掛得差點包了下巴,想找女兒訴苦,前後不見人影。

    小李氏這種時節哪肯呆在家中,早打扮得花枝招展去會情郎。見了方山,二人尋個空屋,親嘴摸臉,除了衣裳一場顛鸞倒鳳,又聽外頭人聲起伏,小李氏更是興起,淫聲浪語嬌喘不已。

    方山血脈僨張,恨不死在這婦人身上,一面動一面問:“阿李何時再嫁?”

    小李氏一邊叫一邊道:“與山郎歡好,再不嫁的。”

    方山道:“不如嫁了我?”

    小李氏意亂情迷,抱了方山:“等山郎來娶哩。”

    一個說得情真,一個說得意切,仿佛真是一對交頸雁、比目魚。等得雲歇雨收,先前的山盟海誓轉眼即忘,一個道:阿李便是嫁了我仍找你。另一個道:山郎若是娶了也莫忘了我。

    鐵心要做一對野鴛鴦。

    沈拓與何棲看了舞獅,這才依依不舍別了曹家。路上紙屑鋪地,河面飄紅,酒肆腳店一串串彩燈垂掛,斜日有如溶金,密密灑了一地。

    何棲踩著點點碎陽,軟風輕拂衣鬢,微微一側臉,沈拓守在她的身邊,時不時地攔一把橫衝直撞嬉鬧追逐的孩童。不過一歲光景,身邊人愈加沉穩,如刀隱刃,眉間那點輕浮狂妄盡皆消去。

    沈拓笑問:“阿圓看我做什麼?”

    何棲道:“大郎先前道年少時常在市井廝混,我不曾親見,倒不知是什麼模樣。”

    沈拓憶起自己少年行逕,一身的膽氣,不畏死傷,腦袋掉了也不過碗大的疤,來世再做好漢,萬事不管不顧,打將了再說,大不了吃一場官司。自忖英雄,旁人只當蠢物。萬幸……

    “得遇明府實是我幸。”沈拓看一眼何棲,發鬢一片暖暖的金色,柔聲道,“得遇阿圓,卻是上天憐我。”

    何棲一愣,氣息微滯,一時竟不知所措,兩手沉甸甸連根手指都不能動彈,連著一顆心也是沉沉地墜在胸口。

道:“我不如大郎說得那般好。”半晌又續道,“得遇大郎,亦是我幸。”

    沈拓目中滿是喜悅,濃得化不開來。

    他二人之間似藏了一只不可見的勾子,深入骨中,扎進肉裡,系了神魂。即便連個眼神都不曾交彙,卻已心意相連。

    等到了家門口,彼此才偷看一眼,一切竟在不言中。

    阿娣在家守著,聽了響動,連忙迎將出來道:“郎主與娘子可算回來了?”

    何棲笑道:“怎是這個神色?”逗趣道,“遇著了上門騙乞的?”

    阿娣道:“不曾遇到行乞的。”她輕咬了唇,“來了牛家的門子,遞了帖子。”只把她嚇了一跳,以為舊主要領了她別處去。

    “牛二郎?”何棲與沈拓俱有些吃驚,心道:他們家怎得又上門走動?取過帖子一看,卻是牛二娘子請她做客。

    沈拓見她面色微異,道:“阿圓為難,便推了去。我們與他家實無深交,又無相欠,不必委屈自己勉強應付。”

    何棲道:“倒不是為難。”收了帖子,另鋪了紙墨,笑道,“雖不親厚,但也不曾交惡,不好直下人臉面。再者,我也稀奇,不曾收過別家女娘的邀請。”

    沈拓為她磨墨:“他們不似別家,很是算計,不知又盤算著什麼。”

    何棲道:“想來想去,也不過為了桃溪開渠的事。牛二娘子與縣丞有親,定是通了消息,苟二獻銀的事,明面不曾有聲響,暗底怕是已經傳遍。”

    沈拓笑道:“明府下定主意要算計他們一場,他們再小氣少不得破財。牛二郎又不是蠢物,想來也不會做得不償失的勾當。”

    何棲執筆笑道:“說不得還要借你討好明府。”

    沈拓道:“苟家一倒,牛、朱兩家不知截了他家多少生意,瘦了苟家卻肥了他們的腰,實不知還要計算什麼?”

    “人心自來不足。”何棲道,“苟家家敗不過一夕的事,他們難免兔死狐悲,想尋一個靠山來。牛家既攀上了明府,自要百般討好,不敢松懈。”

    沈拓想起一事:“原先牛家不是附了一個太監的勢?”

    假虎假威,偏偏還是誑倒一群人,何棲每每思及此事,都覺荒唐可笑之極。

    沈拓道:“你不知後續,那太監已被下了大獄。此事明府略提過一句,我只沒記心裡。因牛家的帖子,這才想起。”

    何棲吃驚,隨後道:“牛家怕是吃了好了一頓驚嚇。”又問,“明日先拜訪了明府,順勢再提一下牛家的事?”

    沈拓點頭:“也好。”又道,“去明府那也不過略略坐,晌午過後再去盧大哥拜年,可好?”

    何棲見他絕口中不提齊氏,也只作不知。

    沈拓自知此舉外人看了,少不得要落一個不孝的指責,道:“阿圓,我實不願見她。”

    何棲的聲音輕軟如葉間和風:“那便不去。”伸手撫去沈拓輕皺的眉,“佳節總要稱心才有意趣。”

    沈拓道:“我不願你將我看作涼薄的人。”

    何棲笑了:“大郎如何,我自是知曉,再不會誤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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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5章
   
    牛家確實受驚不小,牛父覺得自己又要病了,胸悶氣短口舌發麻,大過年硬是臥床不起。

    牛家雖搭上了季蔚琇,閹人那邊也未曾翻臉。又逢歲節,牛家接了索要銀錢的書信,牛老爹邊燒信箋邊揉心窩:又是一筆不聽響就沒的錢財。

    牛束仁勸道:“我們既知曉了他的底細,何必再費銀孝敬?”

    牛父哆嗦著手嚷著要叫郎中,又教訓道:“打蛇打死,他死了嗎?”

    不曾想,這假靠山竟真的要死了,院門拉了封條,一眾僕役散個精光,鶯鶯燕燕重入了歌舞場。派去送節禮的老僕打聽了一番,得知人被下了大獄,嚇得魂飛九霄,哆嗦著拉了節禮回了桃溪。

    牛家為此, 歲節過得缺滋少味,提心吊膽。牛父臥在床上直哼哼,牛大郎不管事,也管不來,只將事往牛二郎身上一推,自己尋了嬌娘吃酒解悶。

    牛二郎夫婦裡外操心,累得腰酸背痛,好在二人都是好攬事的,日日忙至深夜,躺在帳中卻是一肚的雄心壯志。

    牛束仁這幾日當著家做著主,神色自得,轉而又嘆:“那個賊閹人下了獄,也不知會不會牽累到自家。”

    他怕,牛二娘子卻不怕,道:“與我們有屁個相干,論到底,我們還是受騙失銀的呢。”

    牛束仁道:“到底借他起的勢,今後……”又嘆,“明府看似隨和,與他說話卻是提心吊膽,生怕被他捉了把柄。他又是當官的,粗壯的腿,如何拗得過他?”

    牛二娘子聽他說得粗俗,“呸”了一聲,道:“明府美玉般人物,你倒拿腿比他。”

    牛束仁醋道:“我雖頭上沒個官帽,也是周正的長相,娘子只誇明府,怎沒個好言語對我。”

    牛二娘子冷笑:“真是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的。你種花,還不許我看花?”

    牛束仁訕笑幾聲,拉了牛二娘子的手,求饒道:“她們算得什麼?不過哄人開心的玩意,不及娘子一根指尖。”

    牛二娘子瞪他一眼,一把抽回了手,道:“苟家忽喇喇倒了台,搭個草屋還要幾日的功夫,敗起來只在幾息。明府生得如美玉,心腸可不見溫潤,家翁也多拘著族中的子弟些,仗著幾個臭錢,便做起天王老子來。出了事,誰去兜?莫非要住在衙門聽應?”

    牛束仁將手墊了頭,道:“阿爹懶怠管這些事,年老耳昏,只當些許小事,哪會傷筋動骨的。”

    牛二娘子笑起來:“這從外頭爛到裡頭的,一眼就得清楚;這從裡頭爛到外頭的,爛斑也就一點。”

    牛束仁掏了掏耳朵道:“娘子大節下,說了一筐掃興的話。”

    牛二娘子正色道:“苟家前事擺在眼前,還燙著手呢,怎不叫人心驚膽戰的?我思來想去,也覺自家輕狂。一個出宮的閹人,耍個花架,便讓我們跪他一個沒卵蛋的叫爹,結果呢?悄沒聲得沒了。我們當祖宗供著的,別人只當螻蟻碾。”

    牛束仁把玩著牛二娘子的指尖,道:“明府不好接近,他若是有心,借一根指頭與我們,便是天大的助力。”

    牛二娘子道:“他是什麼身份,我們又是什麼身份?哪會與我們光明正大往來?”她伏在牛束仁耳邊笑道,“我喜愛都頭家的娘子,趁著佳節,請她家來吃酒。”

    牛束仁回憶一下何棲的模樣,心頭一蕩,又急忙收住,道:“家中只由娘子做主,你喜愛她要與她往來,便請了家來,好酒好菜招待…”

    牛二娘子推他嗔道:“你把肚子的那攏草收收。上回搭他們的梯見了明府,一事不勞二主,不如照舊遞了意思過去。他們夫妻人品貴重,便是心有不喜,也不會中間插了手腳。”

    牛束仁深思片刻,自是點允許,又笑:“我只當娘子真個喜歡都頭娘子,要與她往來,誰知,卻是另存了算計。”

    牛二娘子也笑:“喜愛也是真喜愛,算計也是真算計。我也見過讀書人家的小娘子,小眉小眼的,要麼木訥要麼拿著架子,行動又裝樣,說話又扭捏。頭上連根像樣的釵都沒有,眼裡還看不起人。”她感嘆,“都頭娘子一個窮酸秀才養的,竟沒這些脾性,說話爽快,人也大方,又會打扮。”

    牛束仁道:“你別慢待了她,惹了沈大郎這個殺才,他是疼婆娘的。若是見渾家受了委屈,少不得要鬧將上門,不與你我干休。”

    牛二娘子樂不可支:“倒不知郎君膽小。”

    牛束仁搖頭:“你莫小瞧了他,閻王的熟客,鬼差的兄弟,激得性起哪管你什麼名姓。”

    牛二娘子笑起來:“我又不是大蟲,還能一口吃了她。”

    牛束仁調戲:“娘子便是大蟲,也是那胭脂虎,秀麗奪人,貌美可心。”

    季蔚琇無處可去,又沒什麼消遣,他又潔身自好,身邊沒有美姬,外邊也沒養著花娘,一個年節冷冷清清。季長隨心疼,絞盡腦汁也沒想出法來。

    沈拓攜何棲來拜訪時,他們主僕系了船,坐在船頭釣魚。

    季長隨一邊煽著爐子煮茶,一邊看季蔚琇大把大把灑了小米引魚群,道:“郎君將魚喂得肚肥,它們哪裡還會咬鉤?”

    季蔚琇施施然道:“魚餌摻得香油,不怕它們不貪。”

    季長隨見他成竹成胸的模樣,只當果真如此,誰知,蹲得兩腳發麻也不見一尾上鉤來。季蔚琇嘆道:“歲節爆竹聲聲,驚了它們。”

    季長隨雖一直深信季蔚琇文韜武略、樣樣皆能,此時也不禁心生懷疑,勉強道:“許是天寒,魚兒沉底。”

    季蔚琇道:“垂釣乃是心靜之事,願者上鉤,我非魚,不知它們願不願,只得多等等。”

    季長隨忙道:“郎君果然有理。”

    沈拓夫婦一來,便被讓到了船上。

    季長隨笑道:“都頭來了,也好為郎君消磨點時辰。”

    何棲叉了一禮,季蔚琇笑道:“你們夫婦二人有心前來拜會,我未曾婚配,家中也沒有女眷招待娘子,只得委屈娘子將就。”

    何棲笑道:“卻是我們夫婦思慮不周,讓明府為難。明府與大郎在船頭說話,我只在船尾看景。”

    季蔚琇便讓季長隨奉上鮮果茶點,又讓取魚竿給沈拓。

    沈拓接了魚竿,為難道:“我不擅此道,怕是讓明府掃興。”

    季長隨多嘴道:“郎君還未釣得一尾魚哩。”

    沈拓笑起來:“我雖不擅釣,有香火兄弟卻喜垂釣,也聽他說過幾句。這裡兩岸人家,又有蓬舟往來,水裡的魚哪會吃鉤?”

    季蔚琇嘆道:“都頭言之有理,許有幾尾貪嘴撞我手裡。”還道,“等我釣得肥魚,切了細膾吃。”

    季長隨拍手道:“都頭好口福,郎君切得薄透的魚膾,連夫人都是贊嘆不止。先前在京,也不過貴客過府才勞郎君動手。”

    季蔚琇道:“不過奇技淫巧,飽人眼福,添些樂趣而已。”

    何棲坐在船尾吃著鮮果,耳朵他們說話,不由一笑,連片魚鱗都不曾釣上來,倒盤算著吃魚膾。

    沈拓不耐煩垂釣,掛了餌往河中一拋,便不去管它,與季蔚琇說起牛家之事,道:“我夫妻只疑牛家實是為了著明府。”

    季蔚琇笑:“既如此不防應著,他們本分經營,我又怎會與他們為難?”

    何棲剝著桔皮,指尖被染得微黃,隱有果香,心裡卻道:一來一去,我與大郎豈不成了明府的排頭兵?

    又聽季蔚琇笑道:“都頭為人正直,卻不知多少吏役借此撈些好處,發些橫財。”

    沈拓道:“明府高看,我只嫌這銀錢花得不舒心。”

    季蔚琇道:“人之一世最難的便是本心,財色酒氣浸軟了骨頭,移了心性,最後面目全非。”

    沈拓只是笑,又道:“不瞞明府,桃溪通了瀾江,我與娘子商議買艘小船,經營些買賣,圖個養家糊口。”

    季蔚琇微微吃驚,便知這並非沈拓的手筆,怕是船尾何棲所議,笑道:“確有可為之處。”他微一沉吟,問道,“都頭的買賣,不如與我合伙,也好讓我賺些零碎?”

    何棲聽了這話,著實吃了一驚,權衡一番利弊,只有百利而無一害。季蔚琇並非貪蠹之人,以勢欺壓,坑害他人家資,他既要借他們的名義買賣,定會出銀出力。

    沈拓只愣在那,道:“八字都沒提筆呢,又是小本的經營,怕是不入明府的眼。”

    季蔚琇笑起來:“都頭回去後與你家娘了商議後再來與我說話。”

    季長隨也笑:“好一個不識抬舉的粗人。”

    歸途中,何棲道:“大郎,明府既要合伙,自然不會買只小舟來往宜州,定要置買漕船,兼四五鋪面。”

    沈拓疑道:“明府出身高門,又做得官,還缺銀子?”

    何棲笑道:“哪個不缺?有了銀山還要金山呢!我聽聞為官的常借了家生奴僕的名義置田置產,也做些經營買賣。”

    沈拓道:“阿圓意下如何?”

    何棲道:“好自然是好,不知有多少人削尖了腦袋也攀不上這樣的關系。”

    沈拓道:“既然是好事,阿圓為何面有猶疑。”

    何棲道:“既是借了明府的勢,少不得有些風言風語。”

    沈拓笑道:“怕個甚,我問心無愧,半夜鬼都不來敲門。他們長舌,怕不是犯了紅眼病,還為著他們幾句閑言掛心。”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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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6章
   
    初六那日,何棲並不盛裝,只精心妝扮了一番,攜了阿娣赴牛二娘子的宴。牛二娘子很是體貼,特遣了車來接她。

    何棲邊登車邊不放心地囑咐:“大郎,廚下有米面白糕,蒸了煮了吃,不費什麼事,你們別懶怠動手。”

    沈拓滿口應下,還道:“阿圓放心,家中的瑣碎半點不用掛在心上。”

    何棲雖不太信,卻菀爾一笑:“既如此,我也不做那個婆婆嘴。”

    沈拓又道:“阿圓回轉時,使人遞個話給我,我去接你。”

    何棲笑著點頭,轉身便上了車。沈拓一肚子的話憋在心裡,眼睜睜看著油壁車載走了自己的妻子,連個衣角都沒有留下來, 蔫頭搭腦回院被施翎好一頓取笑。

    阿娣唯恐自己丟人,只覺自己全身上下處處扎眼,坐在車上恨不得縮成一團。何棲笑道:“不過上門做客,你這模樣倒似要去擊鼓鳴冤。”

    阿娣蚊子哼哼般,細不可聞:“牛家好些僕役,門口還站著院子打手,牛娘子又生得厲害。”

    她被牛家買去時,牛家一個膀大腰圓的管事婆子,相看牲畜般翻看她的手腳,又掐開她下巴看她的口牙。許是見她腳大手粗,干慣活計的模樣,口舌鮮艷也不像害病,這才將她買下送與沈家。

    等到了牛宅,果然守了門子,站了須面大漢的護院,何棲掀簾看了一眼。卻見那門子懶散倚著門,剝著什麼細果子,偷摸又喝一口酒,見來人這挺直腰背。

    “喲,這是接哪路貴客來?”門子見是自家出去的車,抬了下巴笑問。

    車夫得過牛二娘子的吩咐,啐了一口,回道:“你算哪個牌位的主,還要與你報備不成?怕是黃湯灌得不知東西南北了吧。”

    門子被擠兌得漲紅臉,擠著小眼,捏著鼻子嘟囔:“也不知是哪個窮親戚,螞蟥似得趴上來吸血。沒臉沒皮,年前、年後趕集一般來。”

    阿娣因怕出錯,全身繃得硬邦邦的,又豎著耳朵聽動靜。何棲沒聽見門子的抱怨,她卻聽個明白。氣得瞪了眼,嘟著嘴,拉了何棲的手,又附在她耳邊,憤憤道:“娘子,這門子滿嘴不好的話,只當我們是來打秋風的。”

    何棲卻是紋風不動,還輕笑道:“我們雖窮,卻不算他家的親戚,也不打秋風。何必將一個門子的渾話按到自家的頭上來?”

    阿娣不平,道:“他卻是衝著我們說的。”

    何棲仍是不在意,笑她道:“白生的一場氣。”

    牛家一個管事娘子早早侯在那等她們,小跑過來,未語先笑:“啊喲,都頭娘子可算是來了,我們娘子一早就支使著丫環小廝鋪陳開,就等娘子來呢。”

    牛二娘子一身掐腰妃色挑銀連紋襖裙,一支蝶舞牡丹釵,饒是寒春也顯出一段風流來。她立在廊下邊與使女說話邊等著何棲,見得人來,便親迎上來一把拉了何棲的手,笑著道:“年前就想請弟妹家來小坐,誰知總是不趁巧,想著大節下,你我有閑,便又起了念頭,今日遞的帖子,昨晚便翻來覆去睡不安穩,生怕妹妹拒了我。”

    何棲見她熱情,笑道:“嫂嫂相請,我豈會不來?”問道,“牛家哥哥不曾在家?”

    牛二娘子一撇嘴:“誰知他醉在哪朵牡丹花下。”笑道,“休管他,我們只管自己說話取樂。”

    何棲見院落寬敞,收拾得頗為精致,錯落養了好些花,不少似是名品,一盆盆堆在一起。進入花廳,夾著乳香的暖氣撲面而來,一架立屏細繪百花爭春,千枝萬朵令人目不暇接。繞過屏風,地衣織綿,香爐氤氳,案上又擺佛手梨柑,坐榻鋪設茵褥,堆著兩只鼓軟的隱囊,圍帳掛著一幅劉海戲蟾圖。

    何棲道:“原來嫂嫂家卻是信道的?”

    牛二娘子一愣,笑起來:“這是從何說起?家中年年施米糧給千桃寺,黎山觀倒不太去。也只家翁臥床時,不知從哪聽了一耳朵,說是觀裡的道士是個半仙,能煉仙丹,要去求一丸來增壽延年。”

    何棲正自悔莽撞,她見畫以為牛家信教,因此才出口相詢,現在細想,只怕是取一個招財的意頭。聽了牛二娘子的話,便笑道:“怕是騙人的。”

    牛二娘子親手遞茶與何棲,笑道:“可不是妄想。”自已小院,左右都是親信,她微低了聲,道,“家翁怕死的緊,嚷著要舍一半的家資求藥,又罵二郎他不孝,眼中只有金銀,沒有老父。二郎不得法,與兄長去了一趟黎山觀,去時還道:要捉牛鼻子見官。誰知,到了山觀,倒被觀裡的道士一通臭罵。

    那道長道:有這等藥丸,我早獻了聖人,博一場潑天的富貴,牛家泰半的身家,能抵得什麼大用?”

    何棲險些將茶噴出來,忙擱置在案上,拿手帕輕拭了嘴角:“道長也算奇人,說是方外之人,偏說這麼方內的話;說是入世之人,又頗出世風姿。”

    牛二娘子道:“我是不管方內方外,只想牛家再富貴還能換來長生藥,定是哄鬼的。”又問何棲在家消遣。

    何棲緩聲道:“家中人口簡單,一日看似無事,過得卻是流水一般,早起還想天光不曾大亮,細算好長的時辰,誰知不曾做得什麼,日頭便西沉了,混混沌沌的又是一日。”

    牛二娘子道:“弟妹勿要見怪,我是直腸子的,有話也存不住心裡。弟妹上頭沒有姑翁,下頭又沒個妯娌,過得清靜自在,只是,劍開兩刃,也少不得繁瑣。這年年日日操心下來,手也糙了,臉也黃了,人呀,也無趣了。”

    何棲微怔,這話可謂交淺言深,片刻後笑道:“承嫂嫂的良言。”

    牛二娘子半是笑半是嘆,道:“男兒家有幾個是好良心的。”轉眸卻笑,“我也是白說幾句,都頭是個疼人的。”

    何棲笑道:“牛家哥哥知情小意,待嫂嫂甚是體貼。”

    牛二娘子輕啐道:“他是一牆花開滿院香。”一拍手想起來什麼,喚了貼身使女,一個叫阿迎的,吩附了她幾句,轉臉笑著對何棲道,“他從外面賺了個唱曲的小娘子,生得白淨,眉眼平常,卻有一把好嗓子,也彈得一手琵琶。我們吃酒,讓她唱曲助興。”

    何棲狠是吃了一驚,道:“這可使得?”她未出嫁時,只與何秀才相依為命,何秀才眷戀亡妻,別說妾,連續娶都不肯;等得嫁了沈拓,沈家不過堪堪度日,沈拓又不是貪花好色之輩,待她又情深意重,身邊干干淨淨,亦無二色;相與往來的親眷也少有三妻四妾。何棲從未與妾室之流打過交道,一時倒有幾分露怯。

    牛家再不缺的就是妾了,牛二娘子大方道:“有甚使不得。”

    不多時,阿迎回來道:“娘子與都頭娘子稍侯,芸娘子道今日穿得素淡,另換了衣裳妝容再過來。”

    果然,一盞茶後,一個銀紅衫,細嫩面龐桃花腮的小娘子抱了琵琶進來,施了一禮,又喚牛二娘子姐姐,再問何棲的好。

    何棲打量了她幾眼,抹得厚粉紅妝,也不知年齡幾許,削肩瘦腰身量不高,想來將將花期,生得也確無過人之處,只全身細白有如牛乳,姿態恭謹。

    牛二娘子讓她吃了一杯酒,她接過一飲而盡。告聲罪坐在月牙凳調了弦,擺一個羞答答的姿態,羞怯怯開了口。真是軟軟孺孺,靡麗銷魂,如一根線在,在心間拉過,又拉過去,聽得人骨頭都起酥。

    牛二娘子湊過來問道:“如何?”

    何棲眨了眨雙眸:“牛二哥哥慧眼識珠。”

    牛二娘子不由笑起來,道:“我自從見了弟妹,心裡便喜歡。想著言談定和我的心意,今日再見,果然一點也不錯。”

    何棲也笑:“嫂嫂說話有趣,人也爽利,我心中也親近。”

    牛二娘子將紅唇一勾,道:“有弟妹這句話,便再好不過。”

    二人又說了幾句話,下人估摸著時辰便問要不要擺飯,牛二娘子笑道:“真是沒眼力,聽了吩付才肯動彈?”

    牛家請的女客,七碟八盞細細巧巧,擺得極為精致,酒是桃花醉,一汪淺紅在瓷盞中,未喝便讓人有了幾分醉意。

    牛二娘子執盞道:“弟妹嘗嘗這酒,清甜爽口,宜州的酒,桃溪卻是不得。”

    何棲輕笑,說了半天,終是繞到了正事上,喝了半盞桃花醉,酒香撲鼻,入口微甜,這是女兒家的酒:“嫂嫂既是爽快的人,不如敞開天窗說亮話。”

    牛二娘子聽她說得直白,微紅了臉,笑道:“弟妹聰敏,怕是接了帖子便明白了意思。”她讓唱曲的芸娘下去,又打發了左右,親手為何棲倒酒,問道,“明府今歲要開渠通河,天大的好事,我們行商,貨物往來更是便利,哪有不應和的。”

    何棲道:“嫂嫂心裡既有主意,怎得又問起我來?”

    牛二娘子笑:“就怕明府不知我們的心意,明府有吩咐的,只管說來。我們出錢出力,再無不應的。”

    何棲也笑:“嫂嫂庸人自擾。”

    牛二娘子嘆道:“我們商賈賤業,明府清貴,與他打交道,自家腿先軟了,話也說不清,聲也不敢高,就怕失了禮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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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
發表於 2018-9-3 00:39:07 |只看該作者
    第77章
   
    何棲深感覺牛家患得患失,許是商人天性,少點依仗,便如三歲幼童手捧金銀招搖過市,唯恐人財兩失,再有苟家前車之鑒, 更是惶惶不安。少不了出言勸慰幾句,多余的話卻不肯應承。

    牛二娘子心裡感嘆:倒是個棘手的,不好隨意哄她。

    何棲也在心裡感嘆:真是慣會說好話的,諂言說起來都不露阿諛之態,更兼幾句交心之語。真個全信她,少不得要與她剖肺交心;若是當她肚裡藏奸,她又顯情真,反是自己小人肚腸。

    牛二娘子喝了幾盞酒,話起家常來,問:“弟妹多少青春?”

    桃花醉雖不醉人,卻易上臉,何棲吃了幾盞,臉飛紅霞,擱了酒盞揀了個果餡菊花餅,答道:“換了桃符,剛好二十。”

    牛二娘子笑:“桃李好年華,我比弟妹虛長五歲呢。”垂首見隱囊繡得開口石榴,忽有些惆悵,“我十七嫁了牛家,晃眼廝混了這些年,生了個小娘子,三病八災的惹人掛心,竟是拿藥養著。偏她小人家家又知禮,我替她掉淚,她反拿話寬慰我,真是讓人心酸得擰出汁來。本想讓弟妹見見,誰知歲節貪玩,吹了風,今日蔫蔫得起不來床。”

    何棲忙問道:“可請了郎中?”

    牛二娘子翹一下嘴角,飛眼道:“家翁臥在床上哼哼呢,請了郎中在家中長住。二郎請他來看,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只說胎中帶弱,好好將養。”

    何棲當作不知她暗諷牛父裝病,道:“不如另尋良醫來,桃溪不得,就去宜州。”

    牛二娘子咬牙遺憾道:“先前桃溪倒有個極好的郎中,後來搬走了,打聽多時,道是投親去了禹京,這天高路遠的,可哪尋他去?只恨我家囡囡沒這機緣。”

    何棲道:“大郎也曾道,桃溪曾有個厲害的郎中,救過小郎一命,他本欲報答,結果人去樓空,應是同一人。”

    牛二娘子嘆道:“九成便是他,沈家小郎有這劫難,焉知沒有後福。他又讀得書,生得又秀致,也只父母上頭……”她打住話頭,換上笑臉,歉意道,“弟妹勿怪,雖不中聽,卻是實話。”

    何棲倒沒放心上,道:“小郎還小呢,他是爭氣的,自有自己的前程。”

    牛二娘子看著何棲,見她半點不似作偽,想來他夫妻二人實心為沈計打算。心中微微一動,又打消了念頭,沈計還小,尚看不大出來什麼,家中無父……親娘有還不如沒有呢!實算不得佳婿人選。

    她欲言又止,何棲先時還不解其意,回過味過來不由失笑。婚配大事,怎好隨意?她又是長嫂,更不會自作主張。

    二人你一言我一語,借幾分酒興,頗有幾分惺惺個惜之意。

    她們在裡間說話,阿迎與阿娣便守了門口。阿迎是個有眼色的,見牛二娘子有心交好何棲,嫌阿娣行動小氣畏縮,出言提點了幾句。

    阿娣看她體面,十指尖尖,越發氣短,道:“我不過粗使的丫頭,平日也沒偷懶耍滑的…… ”

    阿迎笑起來:“真是沒志氣的,我看都頭娘子待你極好,你好賴學些眉高眼低,出去也不落她的臉面。”

    說得阿娣差點低頭垂淚,道:“我家常做得便是灑掃漿洗。”

    阿迎跌腳道:“別人只長個牛心,不過脾氣古怪,你卻想當牛,專揀苦累的活計。”又伸指戳她,“當心你家娘子嫌你不可心,賣了你去。”

    阿娣鼻子一紅,不知哪來得膽氣,反唇相譏道:“你們牛家人,都好生無禮,眼裡沒人,鼻孔都對著天。”

    阿迎本來只是逗她,聽了她的話,自己反而急了,也委屈道:“你好生小氣,不過與你說笑,你就當了真,誰個鼻孔朝天。”

    阿娣瞬間又軟了回去,兩手亂搖:“……我拐了舌頭,不是真心說姐姐的。”

    阿迎跟在牛二娘子身邊,學了不少潑辣,只不依不饒,要阿娣說個清楚。阿娣賠了半日小心,心裡也拱了火,道:“你家門子就無禮,罵我家娘子是來打秋風的,我家娘子接了帖子才肯來。”又低聲咕噥,“我家郎主心裡還不願意呢。”

    阿迎暗罵一句,面上不肯認輸,又搶白幾句,等得阿娣又認錯這才罷休。

    何棲告辭時,牛二娘子道:“我與弟妹相見恨晚,弟妹不嫌我粗俗,兩家常來常往。”

    何棲笑道:“嫂嫂止步!嫂嫂不嫌寒舍簡陋,也請常來做客。”

    牛二娘子拉她的手,心裡倒著實生出羨慕,笑道:“初見都頭,只當他是個粗胚莽漢,哪懂得體貼小意?有幾個臭錢,便要散去與那些閑漢兄弟喝酒義氣。誰知都頭特特囑咐弟妹遞話,非要親自來接,不說將來如何,眼下這份愛重就已難得。”

    何棲回眸,牛二娘子細眉微染秋色,杏眼細縈輕愁,牛二郎盡享齊人之福,鶯轉燕啼,自詡風流,雖給了牛二娘子體面尊重,午夜紅鸞帳冷,終究也是意難平。

    “嫂嫂又非纏絲的藤,日常也不似自怨自艾的人,想必也不會委屈薄待了自己。”

    牛二娘子頓笑:“哪有閑的功夫對月灑上一缸的眼淚。”又推何棲,“你就家去吧,免得都頭發急。弟妹再與我遞一句話與都頭。”

    何棲以為她有事相托,便問:“不知是什麼話?”

    牛二娘子道:“只讓他好好查一查,我可少了他家娘子的一根頭絲沒?不過吃頓酒,急巴巴得來接。”

    何棲掩嘴輕笑,也起了頑心,道:“我定將嫂嫂的話一字不漏學與他聽。”

    一邊的阿娣急不可耐回去,催道:“娘子,天色不早哩,家轉還備晚飯。”

    牛二娘子看她一眼,微皺了一下眉,直看得阿娣瑟縮著往何棲身後躲。

    “先時倒是我思慮不周。”她先時送丫頭,只恐何棲疑心她不安好心,因此也不多加盤問,略收拾得干淨就讓婆子送了去。現下再看,這丫頭實是拿不出手來。

    何棲道:“嫂嫂多慮,小門小戶又沒多少的應酬,阿娣勤快,添了不知多少的手力呢。”

    她既這般說,橫豎送出的丫頭又不是自家僕下,更不便多說。牛二娘子因此便作罷,直送了何棲直到院外。

    阿迎等何棲主僕走後,將何棲備的禮奉於牛二娘子,是一對細紋巧樣的銀鐲子,墜一只連枝帶葉小小的葫蘆,雖不貴重,卻精致小巧。

    這是送於牛小娘子的見禮。

    “她果然是個周全的,先時也沒透過口風,我膝下養有小娘子。”牛二娘子收了禮,嘆道,“我還當她不知呢,誰知她倒備下了禮。”

    阿迎又附耳牛二娘子:“都頭娘子上門時,門子說了好些閑話。”

    牛二娘子冷笑:“休管他,他是有體面的家生,哄得家翁高興。”又道,“苟家這只雞,斷脖灑了一地血還撲騰著呢,也不知討個教訓。”

    回院見牛二郎的一個寵妾立在鳥籠後,邊逗著相思雀邊探頭探腦的,更是來氣。索性將一干妾室通房,全叫了來,連養在花枝胡同的一個擅點茶的相好也接來院中。鋪開酒席,讓她們拉弦唱曲、煮茶斟酒取樂。

    眾女知道牛二的大婦厲害,牛二又敬重,即便心裡委屈,卻也使了渾身的解數討好,倒比伺侯牛二還要精心。

    牛二郎在外會友歸來,驚得差點摔個狗啃,在他面前拿喬裝樣、撒嬌弄性的美姬,一圈兒圍著牛二娘子,一個比一個軟,一個比一個媚,一個勝似一個柔情似水,打疊了千般的溫柔與體貼,連口水都要喂到牛二娘子唇邊。

    何棲主僕仍由婆子引路,牛家五進的大宅,花廳回廊,馬棚僕舍,院中又引水造池,只是時節不對,花木未發,鮮有綠色,也無甚可看之處。

    沈拓借了輛車在院外等侯,執了馬鞭坐了車轅,也不言語說話,只時不時看牛家大門,總不見何棲身影,更是緊蹙刀眉,一臉的寒霜。

    牛家門子護院認出他來,又見他這般神情,挺直腰背大氣也不敢出,門子更是收起了輕慢之心,生怕一不小心觸怒他,自己的身板實挨不了幾拳。

    越怕生事便越有事端。

    何棲帶了阿娣出來時,卻與牛家請的郎中撞了個正臉。

    牛家的郎中姓侯,白面微須,家中開著醫鋪,薄有資產。平日得空也愛吃個花酒,逛個青樓,將些纏頭奉與都知神女。這些時日牛父稱病,將他奉養家中,因此,常在牛家進出。

    侯郎中本就貪了幾杯,兜頭撞人,正要喝斥,抬眼卻見是一個桃面杏眼的小娘子,眉目秀致,朱唇丹染,宜靜宜動,宜喜宜嗔。頓時渾身酥軟了半邊,一半的魂飄飄然上了九天,理理衣襟,攔了何棲的去路,深揖一禮:“這位小娘子有禮,小人唐突,原諒則個。”

    何棲嚇了一跳,見他舉止有些輕浮,也不與他回話,直越過他迎向沈拓。

    沈拓臉黑得跟鍋底似的,心中怒火騰騰,勉強按捺,將馬鞭繞了手腕,跳下車來,上前將何棲護在身後。

    自己者在侯郎中跟前,冷笑道:“既知道唐突,打算怎麼個賠禮?”

    牛家的婆子與門子傻了眼,暗暗叫苦:這可如何是好?好好得惹出這麼一件官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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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8章
   
    侯郎中還沉浸在何棲美貌中不可自拔呢,肚裡還在猜測:不知哪家的家小,生得實在撩人。

    聽見沈拓喝問,這才打了個突,勉強笑道:“都頭是那位小娘子的什麼人?我險些撞了她,卻不是有意的。”邊回眼神還要賊一樣往馬車那溜,無奈車簾遮個嚴實,哪見佳人半分,越見不著,心裡越是貓撓似得難捱。

    沈拓本就肚裡冒火,再見侯郎中目露淫邪之意, 恨不得一拳打死。不管三七二十一,將人捏了脖頸提過來,怒道:“你是哪來的屙物,也配問她的來歷?狗都不舔的濁臭殘渣,你的狗眼再亂瞟,仔細我挖將出來當魚泡踩。”

    侯郎中被捏得差點斷氣,吐舌踢腳撓腮一通掙扎,牛家僕役既怕出事,又擔心牽連自己,圍過來團團轉, 七轉八舌勸“都頭千萬息怒”“都頭萬不可動怒”“他一肚腸黃湯, 親爹都不知肥瘦,都頭仔細真個捏死他。”

    何棲雖然心中惱怒,只是大廳廣眾、眾目睽睽不好教訓生事,遣了阿娣過來勸回沈拓。

    阿娣小跑過來道:“郎主,娘子有話要說,讓你將這賊廝丟下,免得髒了手。”

    沈拓深感自此罷手,太便宜了侯郎中,又不願違了何棲的話,赤紅了眼,兜臉砸下一拳,罵道:“這一遭算你的時運。”

    侯郎中剛透過氣來,便讓一拳打得眼冒金星,兩耳嗡嗡作響,踉蹌著後斷幾步一屁股坐在地上,兩管鼻血流下來糊了一嘴。侯郎中抖著手,想罵又不了敢罵,眼見血越流越多,只當打壞了自己,抓了一個護院的手道:“報……報……官,這廝目無王法…,朗朗乾坤,便無故打殺人,血流不止我命休矣。”

    護院疑道:“明明郎中無禮在先,怎得反咬一口?”他們這些憑著手腳功夫混飯的,自也通些外傷淤紫,看看侯郎中的臉,又笑,“還是家主奉請的郎中哩,流管鼻血便要死要活,我看郎中是長命百歲的面相。”

    侯郎中氣得恨不得咳出幾口血來,罵道:“你不過看門的無賴,開罪我,我定要讓家主剔了你。”

    偏偏這護院也是有依仗的,冷笑:“郎中盡管去。”

    院門口起了爭執,早有腦袋筍尖的跑去稟了牛父。牛父正靠著軟枕,就著侍女的手喝參湯,抖了抖胡子,急問:“可折了胳膊斷了腿不曾?”

    下僕答道:“不曾,至多斷了鼻梁。”

    牛父放下心:“這便好,日日要尋他問診。”又叫管事道,“你與侯郎中說,這酒是穿腸的毒藥,色是刮骨的鋼刀,他一個郎中,少沾些。”

    侯郎中得知牛父不願與他做主,更是氣悶,躺在榻上直呻吟,指使著侍女打水為自己洗臉。服侍他的侍女咽聲吞氣,出門後偷偷啐一口,罵罵咧咧去打水了。

    侯郎中看著一把纖腰消失眼前,不覺得又想起何棲來,倩影裊娜,揮之不去,簡直要滲進骨血裡,長嘆一口氣。這等小娘子,怎不得良配,可惜了!侯郎中唉聲嘆氣,合眼小寐,盼著佳人入夢相會。

    沈拓將臉拉得跟驢一樣,終覺不夠解恨,一甩馬鞭,鞭哨裂風而起。

    何棲半撩開車簾,笑道:“這位郎君面生得很,不知是哪個,好長的臉。”

    沈拓回頭看她巧笑模樣,消了一半氣,仍恨聲道:“那廝輕薄,阿圓緣何攔著我?”

    何棲道:“這麼多只眼睛,打壞了他,你又是都頭知法犯法,吃上官司,豈不是得不償失?”

    沈拓雖知何棲的話字字在理,卻有一簇無名之火燜在心中,燙得人無所適從,燒得血液沸騰,然而自己枉有滿腔的熱血,不知交付何處。悶聲道:“阿圓總是萬事從容,我卻是衝動莽撞。”

    何棲一怔,聽他說得硬梆梆,倒有幾分責怪之意,心裡也不禁有點委屈,氣咻咻地合上了車簾。

    沈拓等半天不見她說話,更加沮喪起來。自己的一言一行,一思一念,一悲一喜都因她而起伏不定,因為記著念著才有了執念,才有百般滋味,酸甜苦澀盡入心頭。可阿圓,卻從來是雲淡風輕,平淡如水,自己於她,又算什麼?

    他們二人各懷情緒,悶悶回家。

    何秀才與施翎、沈計三人吃了一餐清湯寡水、不鹹不淡,半軟夾生的飯食後,見何棲歸來簡直喜出望外。

    沈計早先吃著兄長做的焦糊生硬米飯,也不曾挑嘴,填飽肚子即可。自何棲嫁進沈家,飯菜可口,湯水常備,也養刁了舌頭,午間數著米粒,深感難以下咽。

    何秀才自不必說,再沒吃過如此難吃的飯食,因此,他遛噠出去,買了碗湯餅祭了五髒廟。

    也只施翎,焦便焦,生便生,照樣吃得香甜。

    何秀才見女兒面色有異,雖疑心她與沈拓鬧了別扭,也只當不見,笑道:“阿圓歸轉了,可有吃醉?”

    何棲勉強笑道:“不曾吃醉,牛二娘子備得甜酒,並不醉人。”

    何秀才道:“雖是閑話,也是應酬,累著了好生歇歇。”

    沈計早見哥哥嫂嫂二人不似先前親密,使眼色問阿娣,阿娣一只呆頭鵝哪懂這些,一頭霧水衝沈計搖頭。

    施翎摸著腦袋,也是不解,好好的怎麼生氣了,可見男女之事實在沒趣。

    何棲前腳進屋,見沈拓後腳跟進來,便轉回身去推他,不讓他進門。沈拓這才急起來,握了她的手腕,又怒又氣,問道:“我做了什麼,阿圓要與我生氣?”

    他腳上用力,整個人如生在地上一般,何棲哪推得動他,撒開手別過臉道:“大郎還問我呢?是誰先生氣的?不明不白的就在那使臉色。”

    沈拓道:“我是心中有氣,又不是在你身上。”

    何棲氣道:“哪裡不是衝我?明明對我使的臉色,我說了什麼,又錯了哪裡?”

    沈拓道:“阿圓自然沒錯,錯的從來是我。”

    何棲更生氣,冷笑道:“還說沒生氣,這可不是氣話?”輕睨了沈拓一眼,拿手掩面道,“我知道你為什麼生氣,不過是嫌我多嘴多舌,亂拿主意。”

    沈拓覺得自己冤得慌:“阿圓說這話,是半分不知我的心意?”

    何棲呆了呆,反唇相譏道:“你的心意是真的?我的心意就是假的?”她有幾分委屈,又有幾分心虛,比之沈拓托付心肺,自己到底藏著一絲隱憂,一絲顧虛。

    沈拓深吸口氣,又見休棲氣得不輕,胸口起伏,雙眸如浸秋水,流光瀲灩。又是心疼又是歉疚,心道:我曾大言不讓她受半分的委屈,不欺她,不疑她,不負她。言猶在耳,卻讓她因我生氣,確實是我小雞肚腸,斤斤計較。阿圓待我種種,我盡狼心狗肺,只充不知。即便阿圓對我只有七分的心意,我便不能以十分相報?

    他越想越覺自己不似男兒郎,倒似撥了算盤扒拉得失的商人婦,賠禮道:“我一時豬油蒙心,阿圓不要與我計較。”

    何棲捏著手帕,心中酸疼,眼眶微紅,輕聲道:“是我無理取鬧。”又咬唇道,“大郎心胸非我所及,我……我……”

    沈拓矮身輕握著她的雙手,道:“阿圓已嫁我為婦,還有一輩子的時日呢。”

    何棲百感交集,乳燕般投進他的懷裡,微哽道:“牛家的郎中無禮,我確實不願大郎因他攤上官司。”

    沈拓雙眸微暗,盤算著要另找侯郎中的麻煩,面上道:“我知阿圓的擔憂,是我魯莽。”

    何棲抬眸看他神色,便知他不會善罷干休,反握了他手,輕聲道:“大郎要計較,不如等得將近燈節動手。”

    沈拓不由笑起來,夫妻二人關門掩窗和謀了一番,同議了見不得的陰私,比之以往另有幾分不同的親密。

    他算不得英雄好漢。

    她也算不得善心信女。

    他們二人合好,何秀才等人大舒一口氣,沈計臉上也有了笑模樣。只有施翎更覺得沒趣,好又惱,吵又好,實在沒趣。

    沈拓半夜揪了施翎,在他耳邊道:“今日牛家奉養的侯郎中對你嫂嫂無禮,我堂堂男兒,如何能咽下這等惡氣。”

    施翎吃了一驚,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一掌拍在牆上,道:“哥哥好性,竟沒將他打成爛狗頭。”

    沈拓道:“你嫂嫂生恐我吃官司,不讓我白日動手,我另想了個法子,去尋他的事端。”

    施翎怒道:“哥哥千萬要叫上我,此等淫賊,需不叫他好過。”

    沈拓笑道:“既與你說,自是有事交待。”

    施翎忙問:“哥哥定的什麼計?要我做些什麼?不叫姓侯的狠吃苦頭,他定記不住教訓。”

    沈拓讓他附耳過來,細細囑咐了一遍,末了道:“我們屆時已在去宜州的路上,如何也疑不到你我頭上。”

    施翎看著沈拓,笑道:“這卻不像哥哥的作派。”

    沈拓與有榮蔫,眉眼含笑:“是你嫂嫂出的主意。”

    施翎以防自己笑出聲來,一只手捂嘴,一只手拍腿,贊道:“嫂嫂果然與別個不同。”

    沈拓叮囑不要聲張驚動了何秀才與沈計,又偷溜回自己房中,何棲坐在帳中笑呤呤等他,見他身影,輕輕吹了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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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9-3 00:39:29 |只看該作者
    第79章
   
    牛二郎自從知道侯郎中得罪了沈拓,時不時琢磨他何時倒霉,見他一日間進出居然都是囫圇個,還百思不得其解:明明是活太歲的脾氣,怎得轉了性?

    牛二娘子更是生氣,遣人與何棲賠罪, 對牛二郎君抱怨道:“鄉野赤腳搖鈴的都比他本事,家翁惜命,他開的藥方倒敢下嘴。”

    牛二郎君肚裡認同,嘴上還要裝假,道:“你我居小,不好非議長輩。”

    牛二娘子嗤得一聲冷笑出聲。

    侯郎中這幾日魂不守舍,睡前還吃點小酒,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夢中自有銷魂之處,只盼長夜不醒。醒後懷裡空空, 只余褲檔濕濕,眼圈焦黃臉色青灰。空落落了幾日,前往煙花柳巷找填補。

    這個眉眼依稀是沈家娘子,那個嘴角淺笑又有幾分神似,另一個膚白玲瓏頗具風韻。

    施翎尾隨了侯郎中一日,混進花樓,差點沒把鼻子給氣歪了,拳頭捏得咯咯響:鳥個打算,直接拖出來打死解恨。揣了滿肚的火,跑去一五一十學給了沈拓,還道:“哥哥,不如先打一頓,再作計較?”

    沈拓鐵青著臉,想著一不做,二不休,不如趁此……歸家對著何棲的臉,這才拉回弦來:此等酒蟲淫棍,打死也不嫌多。只我真個發配千裡之外,阿圓、阿弟與岳丈如何安身?除非能尋得萬無一失的法子。

    何棲在看阿娣扎燈,誇道:“阿娣好巧的手。”

    阿娣紅臉道:“也不過扎素面燈籠,阿翁原是……”她吐吐舌頭,趕緊閉嘴。她家阿翁幫著村中扎白事燈籠,賺些嚼用,她看得有趣,跟著學了幾日,還討了一頓打。

    何棲拿起圓圓的小燈籠看看,道:“阿爹雖不擅畫,卻能畫幾筆柿子,剛好取個事事如意的意頭。”

    沈拓將侯郎中的那些污爛事瞞了下來,以免髒了何棲的耳朵,生一場悶氣。笑道:“曹二伯能畫八仙,也畫得福祿壽三星,還擅蝠紋,阿圓喜歡,央二伯畫個精巧的來。”

    何棲掩袖悶笑:自家這是怎麼也脫不開白事。道:“勾線上色,不知要費多少的辛苦,伯翁又不是閑人,不好叨擾他。再者,我們燈節又不在家中,黑燈瞎火掛在廊下,連個看賞的人都沒,白費了伯翁的手藝。”

    也是巧,他們白天說燈,擦黑曹英提了個細巧的描紅八菱燈來,吃過一盞,道:“表弟、弟妹,我卻不是白討好的,有事相求呢。”

    沈拓問道:“自家親戚,表兄只管開口。”

    曹英搓著手道:“聽聞表弟燈節要去宜州,捎我同去可好?”

    何棲送上一碟糖漬蜜柑,問道:“表伯可有問過伯翁?”

    曹英耷拉著眉毛,搖頭三嘆:“表弟弟妹不知,我苦啊!阿爹架子拿得比阿翁還大,與他端茶倒水、捶肩敲背,又摳了我好些私房換酒,又罵我愚頑不知變通,面皮都讓他踩禿嚕了幾層,這才松了口應下。”又擠擠眼睛笑道,“表弟與弟妹既去,我便厚顏占些便宜。”

    沈拓一口應承下來,笑道:“表兄為這些許的小事還特地跑一趟,使個人遞句話的事。”

    何棲也喜道:“還不知誰占誰的便宜呢?大郎不擅庶務,我也不曾當壚賣酒,少不得賴表伯指點。”

    曹英笑道:“弟妹高看了我,阿爹與三叔都是尖利舌,我的卻是圓鈍的。”

    沈拓道:“表兄也只敢背地說表伯的長短。”

    曹英忙拱手求饒:“表弟千萬遮掩,家中棺材杠打人,可要送了小命。”

    沈拓與何棲見他低聲央告,雙雙笑了起來。說笑幾句,又定了行程,曹英又道:“表弟少雇輛車,也省儉些銀錢,布置了茵褥軟墊,請親家公與我同車,遠路也舒坦些。”

    何棲忙福身謝曹英周全。

    沈拓送他出門道:“水路通達後,不知少多少舟車的苦累。”

    曹英一肚子買賣銀貨,哪管什麼通行便利,道:“也不知有什麼營生可做。”看似苦惱,卻是躊躇滿志,辭了沈拓步履輕快地歸家了。

    立春前日,季蔚琇帶了衙門官吏身著素服,下鄉步野,問了桑麻農事,供了土牛。一眾官民敲鑼打鼓,焚香禱告,又請裝扮的芒神立在土年前鞭春打牛,送寒迎春,以示今年春早,早日翻土耕作,勤於農事。

    不少農戶見了縣令真顏,雖敬尤畏,私下在那指指點點,鄉野村女更是緋紅臉面春心微動。

    沈拓帶了差役防止生亂,有保長撥開眾人,報有老牛將死,請命殺牛換錢,另買新牛犁地。沈拓請了獸醫詳看,確非作假,這才回了季蔚琇。季蔚琇應允下來,又掏錢買了牛,縣衙上下都分了點肉。

    老牛瘦骨嶙峋,哪有多少肉?何棲接過後笑道:“不如剁了骨頭燉湯?”

    沈拓道:“牛肉稀罕,有好肉也分與縣尉、筆吏等人,我們差役只得了些帶骨肉。”

    何棲道:“到底是難得的吃食。”斬塊與扁尖一同封在酒壇中,不加一滴的水,只拿酒來煨燉,再用箬葉泥土封蓋,埋進灶灰裡。

    施翎連湯帶汁吃個干淨,不知足道:“再來十斤都能吃盡。”

    何秀才笑起來:“你哪來得這麼大的肚皮。”

    何棲道:“牛肉怕是難得,倒可買些羊肉解饞,待到山野間冒了筍尖,挖了春筍,燉肉也是鮮甜。”

    沈拓笑起來:“要吃牛肉倒也不是沒有法子。”他看著何秀才道,“岳丈勿怪,我也只是說說,不行這些糟踐事。歷來老牛、病牛、傷牛報了官府便可宰殺,那些個閑幫便故意使壞,夜裡將牛打殘,再或者造些事端,裝著無心之過斷了牛腿。戶主無法,只得殺牛賣肉換錢。”

    何秀才聽得直皺眉,臉掛寒霜,怒道:“春耕秋種,哪樣少得牛?這些人為了口腹之欲,誤了農事,簡直不可理喻。”

    訓得蠢蠢欲動的施翎再不敢起歪念。

    何棲在桌子底下偷掐了沈拓一把,偏要提起這敗興的話,沈拓握了一下何棲的手,低頭用飯,也不管施翎在那擠眉弄眼求助。

    何秀才又斥他:“歪嘴斜舌,做得什麼怪樣,為人一世立身不正,行事不端,枉吃五谷枉著衣裳。”

    施翎揚起一個笑臉,趕緊立身為何秀才斟酒,道:“何公教訓的是。”心頭卻想:我與哥哥嫂嫂定計,不知算不算行事不端,那等濁臭之物,打也白打。

    過得十二,沈拓去車坊另雇了輛車,收拾了行囊,備了些吃食細軟。十三那日午後便閉門鎖院,自己騎了馬,施翎趕車,先去臨水街與曹英彙合,一路招搖著前往宜州。

    那侯郎中在柳巷宿了一宿,兩眼浮腫,兩腳打著飄,回牛家恰遇沈拓一行,立在河邊柳下,痴痴望著馬車,搖頭嘆息失魂落魄,倒似自己心頭所愛被無賴子搶了去,只恨不能相逢未嫁之時。

    沈拓與曹英道:“我們出行,不曾擔著事,也不著急。入夜便休,逢店便宿,逢午便食,可好?”

    曹英點頭,拍手道:“如此甚好,我還擔心表弟往日應差,夜以繼日,吃睡都在馬背上,我一身懶肉,可吃不消。”

    等到了郊外,見天色不早,沈拓便勒了馬,與何棲道:“阿圓,不如在這停下埋鍋造飯?飯畢升了篝火,將就一晚。”

    何棲扶了他的手,沈拓輕微點頭,二人心照不宣相視一笑。何秀才只道女兒女婿顧慮自己這才一路緩行,早早便停步歇息。

    出行在外也沒多少講究,煮了清水湯餅,對付著裹腹。等得夜色四合,眾人在馬車中睡下。沈拓與施翎二人偷牽了馬,二人並作一騎,快馬加鞭回了桃溪。

    侯郎中這幾日夜宿花街,白日才搖搖倒倒地回去牛家。沈拓與施翎趁他小解,塞嘴蒙眼,拿麻袋兜頭兜腦裝活鴨似得扛了就走。

    相陪的妓子等了半日不見侯郎中轉來,使了小廝尋找,小廝捂了鼻子左右繞了一圈,回去道:“哪來的侯郎中?連個雞郎中、鳥郎中都沒。”

    妓子立著兩眼怒道:“這廝手上銀錢花費盡了,早幾日便要混賴宿資,今晚定是賴了酒錢走逃了。”

    鴇母安慰道:“女兒莫慌,再沒白吃白喝的,他住在牛家看診,明日我使人上牛家要銀錢去。”

    沈拓與施翎一路將侯郎中扛到了苟二拋屍老槐下,隨手往地上一拋,對著麻袋不管不問就沒拳打腳踢。侯郎中先是唔唔著想要發聲扭動求饒,漸漸沒了力氣,只聽咽氣哼哼聲。

    沈拓這才解了麻袋,將人拉出來,月夜下侯郎中青皮紅腫沒個人樣。施翎掏出藏在老槐樹洞裡的麻繩,蜘蛛捆絲似得將他綁個密實,再與施翎合力將他掛在老槐伸到水面的粗枝上。

    侯郎中目不能視,嘴不能言,渾身連個指頭都難動彈,嚇得黃尿順著褲腿直淌。

    施翎嗅得騷臭味,又給了他幾拳。

    沈拓在岸邊拿著繩,將他吊著離水不過一尺,這才打了死結綁在樹上,打個手勢招呼了施翎。二人借著夜色,遁走小道,合力翻過矮舊的城牆,喚回馬,神不知鬼不覺趕了回去。

    二人仍舊在篝火邊坐,添了枯柴,側耳聽何秀才、曹英、沈計等人微有鼾聲,倒是何棲與阿娣隱有響動。

    卻是何棲不曾入睡,等他們歸來這才放下心,掀開車簾扔了一壺酒出來,笑道:“吃了酒,早些安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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