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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白糖罌 - 嬌妾掌家(卷一)《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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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26 00:02:47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章

    紅衣氣息短短一凝。

    她無法告訴鄒怡萱,在她眼裡做妾壓根就不算是個“後路”——二人的三觀天差地別,她就算這麼說了,鄒怡萱也不會信的。

    紅衣靜默地等著她的下文,她慢條斯理地給那孩子梳完了頭髮後,方站起身,撣了撣手笑意和善:“見你一面可真難。今兒既然見了,可願意再賞個臉麼?回府去,我請你喝杯好茶如何?”

    紅衣抬眼對視過去,鄒怡萱帶笑的眉目間,夾雜著一抹掩不去的淩色,性子的強勢可見一斑。

    紅衣盤算一番,心知這樣的人不能一避再避——若一而再地回絕她的邀請,只會讓她覺得自己有意駁她的面子。看似避開了事端,其實梁子反倒直接結下了。

    “好……”紅衣答應得很勉強,無聲地緩了緩氣息,便隨她一同出了院門。

    一路上都是鄒怡萱走在前面、紅衣跟在後面,二人誰也不主動開口,沉默得就像互相不認識。

    紅衣心裡的緊張和提防越提越高,一再地腦補她一會兒會說什麼、自己又該怎麼應付。

    回了席府、走進鄒氏所住的燕綏居,服侍鄒氏的婢子走上前來見禮,鄒氏笑睇著紅衣吩咐那婢子道:“有貴客,備好茶來。”

    那婢子屈膝一福便又退下,鄒怡萱領著紅衣去正廳落座,待得茶水奉上,她環視著四周道:“紅衣姑娘,覺得我這住處如何?”

    紅衣也抬眸看了一看,廳中乾淨整潔,陳設也多精美漂亮,便頷首道:“是個好地方。”

    “是啊,是個好地方。”鄒怡萱笑著點了點頭,“顧姐姐的望舒軒我去看過,也是個好地方。”

    她說著收回視線,看向紅衣,神色間隱有幾分落寞:“我聽府裡人說,這兩處從前都是給貴客留著的。”

    紅衣微微一震。

    早聽說過,古代階級制度森嚴,衣食住行皆有講究。原為貴客而備的住處大約沒有給妾侍住的理由,不像是齊伯的安排,倒更像是席臨川自己的意思。

    “沒想到,夫人費心教導了我們兩個這麼多年,如今入了席府,公子壓根不拿我們當自己人看。”鄒怡萱輕笑一聲,又幾分自嘲的意味。她打量一番紅衣,又續道,“這樣一比還不如你,雖則看似只是個普通舞姬,卻可以讓公子不顧身份之別那樣救你。”

    紅衣靜靜看著她,沒有把已說過的話再說一遍的閒心。

    “可見你是有些本事的。”鄒怡萱笑意愈濃,頓了一頓,又問她,“我想知道,贖身和為妾這兩條路,於你而言哪條更好?”

    “贖身。”紅衣自然答得毫無猶豫,鄒氏又笑一聲,直截了當地道:“那不妨我們各幫對方一把,各取所需?”

    紅衣黛眉輕佻不言,鄒怡萱把話說得更明白了些:“我可以幫你贖身——你若需要,我每個月的月錢可以給你,各樣首飾也可以變賣換錢給你。”

    好下血本。

    紅衣暗歎一聲,問道:“你要我做什麼?”

    方才聽上去覺得鄒怡萱是想爭個妾室名分,但這可明顯不是她能做主的事情。

    “告訴我怎麼討公子歡心;你見公子的時候,也幫我美言兩句。”鄒怡萱曼聲而道,語頓,又說,“再幫我除兩個人。”

    前者,只讓紅衣覺得自己做不到;後一語,則堪堪讓她身子一栗。

    她愕然望向鄒怡萱,問她:“誰?”

    鄒怡萱笑了出來,眼簾一垂:“你倒是先說肯不肯幫忙啊。”

    紅衣滯住。心中一壁猜測著她大約會想除誰,一壁掂量著自己可以幫她除誰。想到最後,竟是覺得無論是誰,自己都做不到。

    畢竟,她所說的“除”,多半涉及對方性命。而對方也多半不是什麼惡人,只是在利益關係上威脅到了這鄒氏而已。

    這種利益紛爭讓她冷眼旁觀尚可,卻做不到推波助瀾——自私點說,便是不顧那一方的性命,惹得自己一身腥也是萬萬沒必要的。

    “不願意?”鄒氏端詳著她的神色笑問,見她仍自不言,嘖了嘖嘴,“罷了,我不逼你。”

    她稍松了口氣。

    鄒氏淺啜了口茶,又說:“但你要知道,這樣的事你不做我也會找別人來做;我不做,她們也會做。你若能從中獲利一筆,為自己謀些好處,何樂而不為?”

    “我膽子小,許多事狠不下心。”紅衣答得言簡意賅。

    鄒氏一聲輕笑,顯然不信她這話:“連買下那麼多孤兒的事都敢做,你哪裡膽子小了?”

    這是兩回事……

    紅衣無語輕喟,鄒怡萱□著她,神色玩味:“還是你壓根就更想也爭一爭名分,所以現在不願摻合這些,更想明哲保身看看究竟?——莫怪我說話直,若不然,你贖身出府後,府中人是死是活和你也無關,你何必拒我這個意?”

    “若鄒姑娘橫豎都覺得我是要爭這‘名分’,我是改不了鄒姑娘的想法的。”相較于鄒怡萱口吻悠緩的循循善誘,紅衣的語氣顯得異常生硬,“只好請鄒姑娘耐著性子多看些時日,便知我到底是怎樣的心思。”

    鄒怡萱略驚於她的“不和氣”,眼中很有幾分好奇。

    “先告辭了。”紅衣稍頷著首說道,掃了眼擱在手邊動都未動的茶盞,又說,“白白浪費了一盞好茶實在抱歉。但席府的茶我壓根就喝不慣,每天都想趕緊離府,出去喝白水才好。”

    她說得字字乾脆,全無多留之意地起身一福,轉身便離開了。

    盛夏的陽光緩緩灑遍長陽城。

    天氣一天比一天熱了。年輕姑娘們都換了輕便涼快的衣著,街頭巷尾上售賣冰碗之類解暑吃食的店鋪,生意都格外好。

    各官員府邸中卻多顯沉肅。

    赫契再次洗劫大夏邊境村莊的消息剛傳入長陽,聽說又是屠盡了兩個村子,一時滿朝震怒,連一貫沉穩的大將軍鄭啟都忍無可忍,當即請旨出征。

    此事大為出乎席臨川意料。

    上一世的這會兒,赫契顯得“溫順”極了,就像一頭兇猛的野狼被馴化了一樣,對大夏畢恭畢敬。

    是以下一回動兵也該是在近三年以後才對,根本不存在這回洗劫村莊的事。

    仍在席府借住的聿鄲求見得急切,書房門口的小廝都沒來得及攔住他,他就已進入房中:“君侯……”

    “閣下若是又想勸我‘和為貴’,趁早別費口舌。”席臨川頭也不臺地回了一句,沉了口氣,又輕笑道,“要勸,勸你們汗王去。”

    他沒有理會聿鄲的反應,端起茶盞來喝了口茶。剛咽下去半口,目光不經意地往盞中一掃,神色驟然一凜。喉中一噎,他狠然別過頭去,猛將口中餘下的半口茶水吐了出來。

    剛要說話的聿鄲驀被他嚇住,口中話語化作驚問:“君侯?!”

    茶盞狠砸在案發出一聲沉響,席臨川無暇理會聿鄲,只向外一聲斷喝:“來人!”

    炎炎夏日裡,席府陡然陷入一片寒意森然的肅殺之中。

    近前服侍的家丁僕婢們靜默地侍立在院中,誰也不吭聲。只在房中有吩咐傳出來時,毫不耽擱地立刻著手去辦。

    事情逐漸傳開,先是傳遍席府,而後傳進大將軍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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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26 00:03:00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一章

    鄭啟與敏言長公主在兩刻後便親自趕到,家丁連忙開門迎二人進去,顧不上見禮,也不敢妄言一句。

    “好好的,怎麼回事!”長公主怒問一句,那領路的家丁才連忙稟了原委:“公子在書房看書,突然叫人進去。可守在外頭的人剛進去他便沒了意識,郎中來看過後說是鉤吻中毒……”

    “府裡哪來的鉤吻!”鄭啟凜然喝問,那家丁又道:“茶過之後發現是公子剛喝的茶中有鉤吻葉。似是公子喝到一半有所覺察了,是以反應及時。”

    他說著即噤了聲,有意無意地睇了一眼夫妻二人的反應,恰被長公主瞧見這神色,便見長公主面上一冷:“還有什麼?”

    “其他的……小的就不敢亂說了。”那小廝忙回話,聲音有點發虛,頓了頓又道,“公子還未醒,裡頭是齊伯主著事,具體如何小的也只是聽說……”

    二人便不再與他多加追問,疾步直朝席臨川住處而去,沿途有婢子經過俱是行色匆匆,見禮也見得匆忙。

    現下自不是挑這禮數不周的時候,兩人一路半點未停,直至進了他所住的院子,推門而入。

    室內一派安靜。

    有婢子正跪坐在旁為席臨川喂著藥,每一勺均是以瓷匙輕啟開嘴唇才能送進去,他自己無知無覺,半點反應也沒有。

    聽得腳步,那婢子稍轉過臉來,見了來人深一欠身:“大將軍、長公主。”

    “怎麼樣了?”鄭啟眉頭深蹙,側首問齊伯,齊伯一揖:“中毒不深,郎中說不多時便能醒來。”

    夫妻二人顏色稍霽,長公主默了一默,又問:“知道是何人下毒了麼?”

    “這……”齊伯稍猶豫了一瞬,拱手道,“尚不確信,只是那盞茶……是新入府的顧氏奉上的。”

    敏言長公主黛眉一蹙:“其間經過旁人的手麼?”

    齊伯答道:“皆問過了,沒有。”

    長公主便起了幾分疑色,瞟他一眼,道:“那還有甚不確信之處?茶沒經過旁人的手,還能是誰下毒?”

    “長公主容稟。”齊伯又一揖,沉然答說,“這顧氏是陳夫人送進來的。”

    夫妻倆同時一滯,皆有幾分訝色。

    長陽城中貴族世家頗多,權力盤根錯節,相互陷害的事不算鮮見,這送個美女到枕邊而後下毒謀害也是一種並不新鮮的手段,不足為奇。

    另二人驚訝的是……這“陳夫人”姓鄭,單名一個念字,是席臨川的親生母親,哪有做母親的送人入府害親兒子的?眼看席臨川前途無量,日後於他母親而言定算得個依靠,可見這一道全然說不通。

    敏言長公主困惑地看向丈夫,鄭啟思了一會兒拿了主意,告訴齊伯:“速派人知會長姐一聲。”

    齊伯應了聲“諾”,又遲疑著詢問:“那您的另一位姐姐……”

    這便是指皇后了。鄭啟略思忖,遂搖了頭:“先不必驚動宮裡。”

    陳夫人並不住在長陽,她一時半會兒趕不到,席臨川自己又沒醒,就只好鄭啟和敏言長公主這身為舅舅舅母的先拿主意。

    顧氏南蕪暫被押了起來,席府也緊閉的大門,出入皆需嚴查。

    是以紅衣暫且去不了敦義坊看孤兒們了,在府中也不敢隨意走動,閒時就只能聽聽各樣傳言。

    一說顧南蕪有一半赫契血統,目下眼看戰事又要起來,她許是效命于赫契王廷,受旁人指點取席臨川性命。

    ——紅衣聽言一聲歎,那鄒怡萱已顯然不是善類,沒想到這顧氏的背景還更可怕些,大感“豔福不淺”也不全是件好事。

    又聞敏言長公主已摒退旁人找顧氏問了兩次話,硬是什麼也未問出來。顧氏除卻鳴冤什麼都不說,更不曾承認自己下毒。

    ——不由大覺這赫契人也有些本事,竟然嘴巴這麼嚴。明知這是大夏的都城,死扛到底多半只有不得好死的人,卻還是什麼都不肯說。

    到了傍晚天黑時,又聽聞席臨川還沒醒過來,中毒的情況似比眾人所以為的要嚴重多了。

    一石激起千層浪。

    霎然間各樣的傳言都沒了聲息,不再有任何人去打聽那些有的沒的事情。此前能安心“八卦”,到底是因為聽說席臨川無大礙。目下這顆定心丸突然被抽走了,席府轉而間恐慌一片。

    紅衣感覺心中狠狠一墜。

    躺在榻上,說不清是什麼感覺,似乎只是覺得心裡陡然空了。

    席臨川可能會死去……

    這念頭在心裡盤繞著,繞得她心中莫名地發堵。仿佛在無可遏制地懼怕著什麼,然順著這心思仔細探究了一番,又覺得好像只是因為接下來的境況無法預知、對未知的事情心存懼意而已。

    除此之外也找不到其他理由了。她篤然認為,自己是絕不在意席臨川是死是活的,這個人曾差點要了她的命,她沒有空閒心思為他擔憂什麼。

    卻是轉而又想到,他是救過她的命的。

    宴上面對何慶時一次、在宮中她敏症發作時一次、前幾日又一次。

    他每一次都可以不管她的,尤其何慶揮劍劈來的那天……

    他但凡遲疑半點,她可能都已經命喪劍下了。

    可他迎上去的那麼快,轉瞬間將她護到了身後,而後向何慶步步逼近,直至伸手握刃將何慶手中的劍奪了下來。

    那天她沒受傷,但他傷了。

    許久以前的畫面在眼前映得繚亂,紅衣狠睜開眼,頓時只剩了滿室的漆黑,可她心頭卻還是亂的。

    如此安寂了好一會兒,她終是拗不過心思地喟了一聲,心中糾結地認了:她還是不希望席臨川就此死去的。

    他確實差點要了她的命,所以她很怕他,怕到迫不及待地想離開席府,怕到多被他看一眼都覺得渾身發冷,但是……

    即便是這樣,她也不得不承認席臨川並不是個壞人;也不得不承認,相較其他同等的貴族而言,席臨川大概真的算是“很有人性”了。

    紅衣一聲長長的歎息。

    片刻後,綠袖床榻的方向,也傳來一聲歎息。

    席臨川在深夜時緩緩轉醒。

    房中悄無聲息,大半燭火已熄,只餘一盞多枝燈照明。

    初醒時仍覺一陣胸悶氣短,他靜聽著窗外蟬鳴緩了一會兒,撐坐起身。

    值夜的婢子伏在榻邊正睡著,席臨川小心地從她身側擾了過去,披上件外衣往外走。

    到了外間驚了一跳,他啞聲看著坐在案邊支著額頭小睡的鄭啟愣了一會兒,走過去拍了拍他的肩頭:“舅舅?”

    鄭啟驀地醒來,睜眼見是席臨川,登顯喜色:“臨川?醒了?”

    席臨川頷首,目光定在鄭啟身上所蓋斗篷的精巧繡紋上,壓聲道:“舅母也來了?”

    “嗯。”鄭啟點頭,“我讓她先去睡了。你怎麼樣?可要再找郎中來看看?”

    席臨川隨意一搖頭,道:“算了,無礙。”

    又問:“舅舅舅母是不是著手查了?”

    鄭啟神色微凝,沉了口氣:“是。管家說那茶是顧氏上的,已著人告知你母親。至於怎麼發落,你既醒了,就自己做主吧。”

    席臨川聽言眉心一跳:“顧南蕪?”

    鄭啟複點了頭,席臨川覺得荒謬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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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26 00:03:15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二章

    這一世他和顧南蕪還沒有什麼交集,見面也只見過兩三次,但他多多少少對上一世的她還是有些印象的。

    那是個很安靜的人,他給了她妾室的名分之後,她就心如止水地待在府裡。每月按時拿月錢,逢年過節若他備份禮給她,她就安然接受。除此之外再無別的糾葛,她從來不會主動擾他,就算母親厲斥她不會侍奉,她也不曾主動來討他歡心。

    遑論下毒害他。

    席臨川細細斟酌著,緩緩道:“我不覺得是她。”

    “她有一半的赫契血統。”鄭啟沉聲道,“你母親就不該挑她來。”

    “您覺得是赫契人要殺我?”他皺起眉頭,鄭啟睇著他須臾,一歎:“否則還能如何?與赫契剛剛又起了爭端,你就被人下毒,又恰好是一個有赫契血統的女人奉的茶。”

    席臨川沉吟著,一面覺得無論如何不會是顧南蕪所為,一面又不可否認鄭啟的猜測有些道理。

    不該有這麼巧的事,且赫契確實有殺他的理由。

    繼而自然而然地往另一個方向想了過去,各樣相互矛盾的念頭在腦海中撞個不停。

    少頃,他終是緩下一口氣,先朝外面吩咐了一句:“帶顧氏來。”

    門外有人應了一聲,席臨川再度斟酌片刻,又向鄭啟道:“舅舅若疑是赫契人所為,我還要叫一個人來問話。”

    鄭啟看向他:“誰?”

    “來人。”席臨川揚聲而道,即有人出現在門口靜等吩咐。他眼眸微垂,斂去笑意語聲有力,“去樂坊,請紅衣來一趟。”

    正在榻上輾轉難眠的紅衣突聞席臨川叫自己去,心中一陣緊張——感覺似有什麼不好的事情要襲來。

    而後又自己安慰自己,或許也沒什麼不好的事情——反正只要聽聞他叫她,她就總會緊張。

    她從榻上爬起來,強定心神地迅速穿好衣服,坐在妝台前將髮髻簡單一綰,隨手拿了支木簪子箍住,出門隨前來找她的小廝同往。

    雖已是夏天,深夜的院中仍有點涼颼颼的。輕風劃過柳條,柳枝微微揚起,在黑暗中看上去很有點鬼魅。紅衣覺得一陣陰冷,伸手攏住領口才覺得緩和了些,舒了口氣,沉默著繼續往前走去。

    邁過那道院門時,霎時覺得好像到了另一個世界。

    院中燈火通明,暖黃的燭光從房中溢到院子裡。廊下燈籠則有點微紅,在大氣莊重的橫樑下面拖拽出一道又一道暖色。

    這一派明亮將紅衣方才緊張的心情也帶得平和了些。那小廝在門邊停了腳退到一旁,伸手向裡一引:“公子和大將軍皆在。”

    紅衣點頭,微低著眉眼,移步往正屋的門去。

    屋中安寂,她抬眼一掃,福身見禮:“大將軍安、公子安。”

    “免了。”席臨川的聲音傳來,隱隱帶點並不明顯的啞意。紅衣站起身,忍不住抬眸多看了他一眼,席臨川也恰看著她,視線相觸間她一笑:“你等一會兒。”

    她欠身,不明其意地依言退到側旁靜等著。過了會兒,院子裡傳來些動靜。

    在她好奇地望過去的同時,席臨川與鄭啟也一併看了過去。

    是兩個家丁拖著一個女子進了院,那女子好像在怕什麼,不住地掙扎著躲著不肯往前走。嘴雖被塞著,還是嗚嗚咽咽地想喊。

    紅衣在這情境下詫異得說不出話,直至她被帶到了門外,兩個家丁不耐地一推,她被門檻一絆,跌進房來。

    紅衣的呼吸有些發窒。

    眼前這姑娘髮髻散亂,有披散下來的長髮撩在臉上,而在那縷縷青絲之後,是她從來沒見過的極度恐懼。

    那雙黑白分明的眸子眨也不敢眨一下地望著席臨川,她被綁在身後的雙手不停地掙著。嗚咽不停的口中顯然有什麼話,但因被塞了嘴,一句也說不出來。

    席臨川皺起眉頭,睇了那兩個小廝一眼:“給她鬆綁。”

    兩名小廝一應,當即上了前,解開縛住她雙手的繩子,又將她口中的帕子取出來丟到一邊。

    席臨川凝視著她,短一喟:“南蕪,你知道什麼,自己說。”

    “不是我……”她緊張得渾身戰慄,“不是奴婢下的毒……奴婢絕沒有想過要害公子!”

    席臨川為作置評,不說信也不說不信,只問得更明白了些:“誰動過那茶?”

    顧南蕪一愣。

    “茶裡只摻了兩片鉤吻葉,皆浮在上面。你若說是被人後添了東西而你未察覺,我可以信。”席臨川語中一頓,“但你總該知道是誰動過那茶。”

    顧南蕪一陣恍然,恐懼淡去三分,垂下首去,苦苦思量起來。

    “你可以慢慢想。”席臨川適當地寬慰了一句,又忖度著做了些提醒,“有沒有和你不相熟的人動過?或是……服侍聿鄲的人動過?”紅衣被他淡掃而來的視線一驚。

    似只是不經意地掃了一眼而已,快到不像是在暗示這正被問話的顧氏,但還是足以讓她覺得很是不安。

    隨後鄭啟也看過來,探尋的目光讓紅衣一凜。

    她壓制著心驚看向顧氏,顧氏低頭認真思索了良久,神色終還是黯淡下去,緩緩搖頭:“奴婢不知道。”

    紅衣稍稍松了口氣。

    席臨川默了一會兒,再度抬手示意候在外面的小廝進來。顧南蕪登時慌了,神情緊繃地看向他,卻還是沒有改口:“公子……奴婢說的是真的,奴婢、奴婢是當真不知道……”

    “送她回去。”席臨川平淡道,“這事跟她沒關係,讓她好好歇著。知會母親一聲,不勞她來了。”

    他的口吻聽上去有些懨懨無力,卻讓一直緊張的顧南蕪立時安了心。起身施了一禮,隨那兩個小廝一併離開,到了院中即有婢子迎上來,攙著她同走。

    屋中靜了兩分,紅衣覺得氣氛更壓抑了。

    “紅衣。”席臨川看向她,眼中無甚情緒,沉了一沉,道,“聿鄲剛到席府那日,在宴席開始前特地去找了你。”

    她黛眉一蹙,卻未急著辯駁,欠身應道:“是。”

    “他跟你說了什麼?”他口氣沉沉,沉得尋不出發問的語調。紅衣看過去,與他如炬的目光一觸,心裡一陣紊亂的悸動。

    他果真是又疑她通敵了,雖則起因她至今不知,但有了那回的質問,這次的懷疑也不算出乎意料。

    稍定神思,紅衣視線未作閃避,徐徐回道:“聿鄲公子送我的那個玉香囊——公子知道的。我因想籌錢,拿去當鋪當了。沒想到那是聿鄲公子名下的當鋪,聿鄲公子拿回來給我了。”

    對於聿鄲後來所言的“賺外快”的法子,她自是隻字未提——席臨川已疑她通敵了,再主動說出對方要她提供情報也太不怕死。

    就算她說她沒有答應,他也未必會信。萬一他再在這樣的大事上存個“寧可錯殺”的念頭,她這條命必定就交代了。

    席臨川睇一睇她,稍一點頭:“就這些?”

    紅衣頷首:“是。”

    他又問:“哪家當鋪?”

    “敦義坊裡最大的那家。”紅衣回得快而不急,“不記得叫什麼了,但離孩子們住的地方不遠。掌櫃的親自看過東西,換了三百五十兩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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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26 00:03:29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三章

    聽她答得全面,席臨川笑了一聲,又揚音道:“來人。”

    有家丁應聲入內。

    “去敦義坊的隆興當鋪問問,前幾日有沒有人去當過玉香囊。”他吩咐得明明白白,紅衣覺得心裡一刺又說不出什麼,只能垂眸冷靜站著,好在自己並無甚可心虛的地方。

    席臨川打了個哈欠,緩了緩神看向鄭啟,一拱手:“明日還有早朝,舅舅請先去歇息。”

    這一遭之後,紅衣一個徹夜沒睡。在榻上翻來覆去到天明,一邊問心無愧,一邊又怕去敦義坊打聽的人出岔子,無端惹起別的後續。

    天亮後用了早膳,她回房靜靜坐了片刻,終是到櫃中尋了那三百五十兩銀票出來,去廣志館找聿鄲。

    恰好聿鄲不在,服侍他的人說聿鄲留了話,片刻便回。紅衣就在院中等了一會兒,聿鄲果然回來了。

    “紅衣?”聿鄲見了她稍一怔就笑了出來,笑容如常溫和,一壁繼續前行著一壁邀她入內,“進來喝杯茶。”

    “不了……”紅衣出言拒絕,他便腳下一頓,回過身來看他。

    “這個……”她將手裡的銀票舉到面前,聿鄲一見,揮手讓旁人都退出去。

    她咬一咬牙,狠下心道:“我不能幫公子。”

    聿鄲的神色僵了一瞬,隨即苦笑出來,歎了口氣:“我知道,席公子查你了,我剛從當鋪回來。”

    紅衣默然未語,聿鄲也沒有接她手裡的銀票。話語稍停,又續言道:“可想聽聽我的想法?”

    紅衣低著頭,點了一點:“公子請說。”

    “我覺得你也不必太過還怕,畢竟他什麼都沒有查出來。”聿鄲沉穩道,“而這樣的事,若查出來便無可辯駁,但若查不出來,他反倒會更信任你。”

    紅衣淺怔,沒有插話,只等他繼續說完。

    “而且……恕我直言。”聿鄲輕笑了一聲,淡聲又道,“他也未免太多疑了。你如此留在席府中,必定心力交瘁,我不得不勸一句——你還是趁早離開為好。”

    這倒是無錯。

    她在席府中確實覺得心力交瘁,不止是席臨川的懷疑,還有防不勝防的陷害。她提心吊膽地過著日子,每天都盼著能早點離開。

    聿鄲重重地歎了口氣,珀色的眼眸中蘊著濃重的無可奈何,凝視著她,一字一頓道:“我可以直接給你錢幫你贖身,你不肯要;讓你幫我做事來籌錢,你也不肯。”

    紅衣略一苦笑,聽得他又一歎:“你會逼死你自己的。”

    “我很感謝公子為我著想。”紅衣沉容一福,心下竭力避著其中的誘惑,從萬千心緒中剝出一縷最明確的想法。她深吸了一口氣,抬眸又說,“但我不能幫公子這個忙,並非只因為他在懷疑我、或者我怕他。”

    聿鄲不由一愣。

    “這幾天我都在試著想這件事,可每次一想就覺得心煩。我試著告訴自己此事於我很好、于公子您的生意很好、于席公子也沒什麼壞處,但是……”她啞笑了一聲,“明明看似對誰都不錯,我還是總覺得有不對勁的地方。原本一直想不明白,但昨天徹夜未睡胡思亂想之後,我終於知道哪裡不對勁了。”

    聿鄲睇著她不語,有不解也有好奇。她微微笑著,明眸望向聿鄲,溫和而輕緩地道:“那日我覺得我辦不了這件事,是因我知道席公子根本不信我;公子覺得我能做到,則是因公子覺得席公子待我很好、也會信我。”

    “如果假設公子所以為的情況真是現下的情況……”她笑而一歎,“我怎麼能利用一個人對我的信任、出賣他隱瞞別人卻告訴我的事來換錢呢?”

    “……”聿鄲靜默一瞬,輕然蔑笑之後,一字一頓地向她道,“但你明明還記得他曾經差點要了你的命,如今還如此為他著想,甚至不惜讓自己贖不了身,你們漢人的愚忠真是可笑可怕!”

    “公子這話就過分了。”紅衣不快地皺起眉頭,語氣陡然生硬,“我只是覺得該一碼歸一碼而已,他是否差點要了我的命是一回事、我能否在他信任我之後利用他是另一回事。就像是他雖然曾疑我通敵,前幾日也還是救了我一命一樣……”

    她不悅而急切地解釋著,聿鄲忽又一聲笑,俐落地丟下一句話:“你會幫我的。”

    紅衣的辯解戛然而止,對上他眼中的篤信,一滯:“……什麼?”

    “你會幫我的。”聿鄲重複了一遍,讓她聽得清楚。紅衣怔然望著他,他珀色的眼眸中蘊著滿滿的自信與篤定,莫名地讓她覺得不寒而慄。

    聿鄲往前邁了半步,湊近她耳畔,口吻如舊的溫和暖人:“或早或晚而已。”

    她猛地打了個寒噤。

    他未在多言其他,轉身往房中去了。紅衣猶在原地愣了好一會兒,才終於出了院門。

    不知怎的,還是覺得心中一股寒氣縈繞著,怎麼都散不盡。就好像在大地深處埋著一塊千年寒冰,任憑天上怎麼陽光普照,都阻不住寒意侵襲身體。

    她說不清自己為什麼會這樣害怕,似乎只是直覺,又似乎是因為穿越後遇到的坎坷已然太多,是以對未知的事愈加懼怕。聿鄲的話分明沒有說完,他並沒有說他要做什麼,只是十分肯定地告訴她,她會幫他的——哪怕她片刻前剛剛拒絕過他。

    他要幹什麼……

    紅衣連吸氣都有些顫抖,恍然抬起頭望一望天上的陽光,想讓自己換換思路。

    也許……並不需要知道聿鄲要幹什麼。

    她只要清楚,在這個世界裡,自己和聿鄲的身份是天壤之別的便夠了。她一個舞姬而已,他可是赫契頭一號的富商,大約連長陽城中的許多達官顯貴都要敬他三分。他想找她的麻煩、甚至弄死她,都很是容易。

    溫暖的笑容在眼前一閃而過,她又並不覺得聿鄲會是那樣狠辣的人,也並不覺得自己有什麼理由讓他篤信她能辦這件事、且還要用生死來威脅她必須做這件事。

    但是……除了拿生死平安做威脅,她也實在想不到他還能有什麼法子逼她做事了。除了這條命以外,她現下實在沒什麼別的東西可以拿來做他人的把柄,連親人都沒有。

    如果又是要危及生命的事……

    紅衣心裡沉得幾乎噎住,喘不上氣來。滿心都是不斷膨脹的恐懼感,且因為接下來會發生什麼是“未知”的,她連避都沒辦法避。

    連去敦義坊看孩子們的時候,都還是魂不守舍。

    他們正跟著席臨川請來的先生讀書,童音清脆,搖頭晃腦背出的《千字文》紅衣在現代時也讀過。

    起初她試著在心中默背,想將那盤旋已久的心緒姑且抽離開來,卻是根本沒用,一不小心就走了神,繼續想自己苦惱的事情了。

    在先生離開後,休息下來的孩子們很快就察覺到了她不對頭。

    紅衣再次從苦思中稍緩過神的時候,就看到二十幾個孩子圍了個大大的半圓,一個個都望著她,一片呆萌,滿是困惑。

    “……”她眨眨眼回望一圈,而後訥訥道,“幹什麼?”

    “姐姐你不高興麼?”燕兒眼巴巴地望著她,問得怯怯。

    紅衣笑而一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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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26 00:03:41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四章

    燕兒似有不信地撅一撅嘴,喃喃地又說:“可是……我們都在這裡看了你好久了,你都沒有反應。”

    紅衣的神色有點尷尬,剛要再說一句“真的沒有”,旁邊的阿遠也囁嚅著道:“就是。而且……姐姐你頭上的簪子都被摘了兩支了,你也沒有反應……”

    紅衣一愣,下意識地抬手一按髮髻,才覺果然是松了不少。原是留了一半長髮披在身後,目下連原本綰上去的部分都披下來了半數。

    她心內一怒,猛回過頭要看看是哪個“熊孩子”幹的,目光所及,神色卻一下軟了。

    “……公子。”紅衣趕忙站起身,也顧不得頭發現下散成了什麼樣,屈膝一福,方才煩亂不已的心中頓時只剩了忐忑,心跳快得如同小兔子亂跳。

    “是因為我著人去當鋪查了你而不高興麼?”席臨川連個鋪墊都沒有,問得直白極了,神色定定地看著紅衣,紅衣一栗,忙道:“不是。”

    席臨川未作置評,逕自解釋了下去:“不是有意疑你,但我身在其位要謀其政。舅舅覺得此事與赫契人有關,我自要從與赫契人有聯繫的人開始查起。”

    他的主動解釋讓她有些意外,縱有些不忿也發不出火來。點一點頭,應道:“我知道。”

    “今天阿淼生辰,我托旁邊的金玉坊打了塊玉佩給他慶生,來時忘了取。”他轉了話題,瞟著她,詢問道,“同去?”

    縱不想去,紅衣還是謹慎地未作拒絕。二人一併出了院門,席臨川又瞥她一眼,這才想起把手裡拿著的兩支簪子給她:“喏。”

    紅衣伸手接過,安靜無聲地將頭髮完全散開又重新綰好。覷一覷席臨川,心下琢磨著或許應該將聿鄲的事告訴他,萬一日後聿鄲真對她威逼利誘……沒准席臨川能護她一護呢?

    一面覺得不會,一面又覺得很有可能。她畢竟是席府的人,想免去那些麻煩只要日後見不到聿鄲就可以了,而于席臨川而言,讓她見不到聿鄲,只需要他一句話。

    也許……他當真是會幫一幫她的?

    紅衣咬一咬牙,遲疑著啟唇:“公子……”

    席臨川聞聲看過去,見她低著頭,眼睫也垂得低低的,好似有滿腹心事。

    他蹙起眉頭,未作催促耐心等著。便見她深深地一呼一吸,而後沉吟著道:“我、我有些事……不知道該不該同公子說。”

    席臨川目光一凝:“說就是了。”

    “那……”紅衣抬眸窺一窺他的神色,小心地道,“我接下來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真的,請公子信我說的每一句都是真的。”

    他的眉心又蹙了一下,腳下頓住:“說。”

    “公子信我……”她急著為自己求一道護身符,卻被席臨川斬釘截鐵地一語打斷:“我不能平白跟你許這種諾。”

    紅衣神色微僵,啞了一啞,聽得他又道:“信不信你我自己判斷,說吧。”

    她始終都是弱勢一方,根本就不該奢求他會答應給她什麼保障。紅衣啞笑自嘲,反是平靜下來一些,長緩口氣,說得從容不迫:“聿鄲公子想讓我給他傳信。”

    席臨川一凜:“你說什麼?”

    “他說兩國交戰,生意愈發不好做。希望我能向公子打聽到朝廷做了怎樣的決定、軍中又有怎樣的動向,告訴他,他的商隊便可避開軍隊所經之處,也能知道下一步該賣些什麼,境況會好些。”她簡單地複述了聿鄲對她說過的話,語中一頓,又道,“他說我能做得到,會給我錢幫我贖身……”

    她自顧自地說著,始終沒有抬頭,便也看不到席臨川的滿面震驚。

    只覺面前氣氛凝滯了良久之後,才聽到一句:“你為什麼告訴我?”

    紅衣咬一咬嘴唇,繼續自顧自地說著:“我害怕。原是拒絕了,但他、他說我一定會答應的……”

    她又忍不住打了個寒戰,續說:“我不知道他要幹什麼,就覺得怕得很。再者,他雖說自己只是個商人,並未在赫契王廷為官,但我總覺得……總覺得……”

    她覺得這種富甲一方的人多少跟政權會有瓜葛,說不準會把消息傳給赫契王廷。可又沒什麼證據,只是因為讀過小說是以覺得“可能是這樣”,於是便不敢說下去了。

    席臨川還沉浸在她主動告訴他赫契人要收買她的震驚中沒緩過來,驚得連呼吸也停滯住,先前那麼多次察覺到不同都不如這一次來得驚心動魄。

    先前種種只讓他覺得自己許是錯了,覺得這一世她興許不會有叛國之舉;這一回卻足以讓他發覺他徹底錯了,她決計不是會叛國的人。

    他打量了她好一會兒,視線在眼前這張熟悉的面容上一分分劃過。她還是一副清冷的樣子,比他上一世印象中的樣子清冷多了,但羽睫總時不時地有一下微顫,明明白白地讓他感覺出……

    她在害怕。

    席臨川狠狠地吸進一口涼氣,讓自己冷靜下來一些,問她:“你懷疑他為赫契王族辦事?”

    紅衣微一凜,腰佩的流蘇穗子在手指上繞了一圈又一圈,解釋得儘量緩和:“我知道不該懷疑公子的朋友,但是……”

    “我們不是朋友。”席臨川乾脆地接了話,紅衣一訝,抬起頭看向他。

    “我也想看看他在長陽要做什麼。”他睇著她,與她驚疑不定的目光對視著,少頃,緩出了些許笑容:“多謝你告訴我。”

    “……”紅衣一時卻不知該如何應付這道謝了,略有些尷尬,俄而只好如同在現代時一般,應道,“客氣了。”

    席臨川一聲乾咳,凝視著她又躊躇了會兒,目光不太自在地掃了眼跟得很遠的幾個小廝,沉聲說:“抱歉。”

    “……啊?!”紅衣驚得向後猛退半步,不知這突如其來的“抱歉”是指的什麼,“抱歉,我不信”?還是什麼別的?

    “我……嗯……”席臨川的面色有點發白,目光在側旁的地上劃來劃去,窘迫分明地掙扎了好一陣子,終是鼓足勇氣道,“我不該疑你叛國,還有……那一箭,我……嗯……”

    紅衣忽然覺得這個一貫讓她怕得想逃的人的樣子有點好笑。

    二人隔了不過一丈距離,他支支吾吾的,面色一陣紅一陣白。顯然已尷尬得說不出話,卻又非得逼著自己把話說出來……

    看上去就像在現代時鼓足勇氣到喜歡的女生面前表白的男生似的,磕磕巴巴的無法把話說完整,無論旁邊有沒有人在圍觀。

    但他明明是上過戰場的人,長陽城中傳說一般的人物,還不管不顧地在鬧市和何家公子決鬥過……

    幾種反差強烈的形象在心頭猛地一撞,紅衣好似懵了一陣才又緩過神來。再度看看面前彆扭得面紅耳赤的席臨川,不知怎的就大了膽子,面色一冷:“那一箭差點要了我的命,公子空口道歉也太輕巧。”

    席臨川本就還沒緩過來的臉色又一僵,見她眼波流轉,很快又續言:“這回聿鄲明擺著要找我的麻煩,有勞公子護我周全如何?”

    實則話未說完她就已回過味來,不知自己是否說得太過,語畢忙抬眸去看席臨川的神色,卻見他氣息一松,微浮笑意地一點頭:“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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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26 00:03:55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五章

    聿鄲神色一冷:“讓我離開?”

    “是。”來稟話的小廝不慌不忙,稍一欠身,解釋道,“兩國不睦,長陽城裡緊張得很。我們公子又是要帶兵的將領,您留在府中不方便,易惹非議。”

    “出什麼事了。”聿鄲沉然問道。

    那小廝話語停住,垂首靜默不言。

    “赫契再度動兵的事不是今日剛剛傳來,出什麼事了,為什麼突然有這樣的變動。”他凝視著那小廝,話語森然。

    “小的不知。”那小廝躬了躬身,又說,“許是公子剛經了下毒的事,是以格外謹慎些。畢竟大將軍和敏言長公主過問了此事,公子也不敢大意。”

    聿鄲清冷一笑,複一□那小廝:“這說辭你自己信嗎?”

    席臨川就不是這種喜歡溫和處事的人,若他真覺得是他下的毒,估計早就拎劍過來一較高下了。不讓他再住在府裡……

    聿鄲靜靜思索了片刻,想不出什麼合理的解釋。遂緩了口氣:“罷了,難為你也沒用,幫我收拾東西。”

    那小廝卻又一揖:“公子莫惱。我們公子說了,有朋自遠方來,自該以禮相待。如今事出突然不得不如此,請公子見諒,讓小的帶公子去長陽南邊的另一府邸,也是個好地方。”

    “不必了。”聿鄲回絕得乾脆,端然對此並無興趣,“本是覺得和君侯談得來,想多見一見。如今既是不能,就不勞君侯多做安排,我自有地方去。”

    小廝便也不多做勸說,恭敬地應了聲“諾”,叫了人進來為聿鄲打理行囊,自去向席臨川回話。

    聽聞聿鄲並不想去另一處府邸住下,席臨川執筆正書的手一頓,遂道:“那就不管了。”

    那小廝一拱手,踟躕著詢問道:“公子可要差人盯上?”

    席臨川睇他一眼,笑而搖頭:“盯梢的事,府裡的人和軍中的人只怕都不拿手。”他話語一頓,想了想,說,“去向北鎮撫司稟一聲。不說別的,只說我前日被人下了毒,今天請聿鄲離開了。差人跟著與否,讓他們自己拿主意。”

    “諾。”那小廝一應,回身剛走了兩步,又撤了回來,喚音猶豫,“公子……”

    “怎麼了?”他抬眼,那小廝小心地提醒他,“夫人……今天下午就該到了。”

    席臨川眉頭一搐,揮手讓他退下,待得屋中無旁人了,一下子伏到了案上。

    他差點把這事忘了,或者說壓根不想記著。

    解毒醒後,他本是立刻著人回話讓母親不必來了,可母親放不下心,還是執意來長陽一趟。這本沒什麼不好,他們也並非母子關係不睦,只是……

    畢竟有許多事,他是不想讓母親管的。

    比如關於鄒怡萱和顧南蕪的事,母親大抵免不了要同他囑咐一番;多半還會提一提定親的事——上一世就是這樣,打從他首戰告捷開始,母親就催著他趕緊成家。

    頹喪地在案上趴了會兒,席臨川直起身子,複又叫了人進來:“備宴席備歌舞。”

    爭取今晚把母親哄高興了,有什麼話留到明天再說——然後明天他就尋事在宮中留一天,後天再找茬去拜訪舅舅一整天。

    於是這晚的席府歌舞昇平。

    皓月當空,月光勾勒出一片美景。

    如花美眷笑意盈盈,端坐主位的陳夫人鄭氏神色欣然,唯獨一府之主……笑得很勉強。

    他不是不高興,只是很提心吊膽,總覺得下一句就要說點什麼他不想聽的話,繃著笑容喝著酒,歌舞再好都看不進去。

    鄒怡萱和顧南蕪服侍在鄭氏身側,但只過了片刻,鄭氏一個眼風掃過席臨川便蹙了眉頭,又看看正為她夾菜的鄒怡萱,神色微沉:“阿萱,去服侍你家公子去。”

    耳聞鄒怡萱細雨輕聲地應了聲“諾”,席臨川直覺得一口酒嗆在了嗓子裡。

    用餐的氣氛很是詭異。

    知道鄭氏不住地往他這邊看是為一觀二人相處得如何,席臨川故作冷靜作得十分艱難。鄒怡萱並不清楚他愛吃什麼,但為不讓鄭氏不快,她夾什麼他吃什麼,端然營造出一副“我們相處得很和睦,她已經很清楚我的喜好了”的假像。

    這氣氛蔓延開來,逐漸的,連與他不那麼相熟的歌舞姬們都察覺出……公子今兒個情緒不對。

    於是每個人都很彆扭,又每個人都佯裝正常。

    忽一聲瓷碗擲地的聲音。

    清脆的響聲讓原本專心致志裝鎮定的眾人都一驚,樂聲驟停,歌舞自也停了下來,眾人循聲望去,見鄭氏面色鐵青。

    “……母親?”席臨川喚了一聲,聲音上挑,顯是詢問的意思。

    鄭氏卻沒有看他,淡一瞥在旁邊被嚇得傻住的顧南蕪,斥語冷厲:“笨手笨腳的,連湯也不會盛!知我不喜吃芫荽,還盛那許多芫荽葉進來!”

    顧南蕪一聽,忙不迭地跪下去叩首謝罪。一旁諸人屏著息不敢吭聲,紅衣與綠袖站得近,感覺手上被綠袖緊緊一握,耳畔一聲輕輕抱怨:“好凶……”

    是呢,好凶。

    她悄悄抬眸望過去,其實鄭氏看上去也不過三十來歲的樣子,並不似她從前所腦補的“老夫人”——想想也是,席臨川今年才十九歲,古人生孩子又早,鄭氏自然老不到哪裡去。

    她的妝容精緻華貴,又因現下眉梢眼底含著怒意而帶著些許令人生畏的威嚴。

    紅衣與綠袖相握的手緊了緊,也輕道了一句:“刁婆婆啊……”

    “……”綠袖掃她一眼,沒吭聲。

    “母親息怒。”席臨川拱手歉然,“是兒子安排不周全,疏忽了母親不愛吃芫荽,該先囑咐廚房一聲。”

    “你這麼大一個侯府,不必為我大動干戈。”鄭氏顏色稍霽,仍是冷眼看著顧南蕪,頓了一頓,又道,“但這顧氏,我叫她來的本意是要她侍奉你。可看她如此笨拙,想來做不好什麼事,這趟便讓她同我回去吧。”

    顧氏後脊一涼:“夫人……”

    這廂席臨川也一愣,尚未及開口,便聽得鄭氏又道:“縷詞和紅衣是哪兩位?”

    “縷詞已脫籍了。”席臨川旋即答道,未理會鄭氏發沉的面色,“她不算席府的人,母親叫她來問話不方便。”

    鄭氏冷□他一眼,不加勉強,只又道:“那紅衣呢?”

    席臨川一喟,抬眼看去,紅衣脫列而出,垂首一福:“夫人萬安。”

    鄭氏看一看紅衣又睇一眼顧南蕪,清冷道:“旁人都退下。”

    短短片刻,方才歌舞昇平的廳中便歸於安靜了。

    席臨川執起酒杯又抿了口酒,索然無味的神色:“我就知道母親不止是來看看而已。”

    鄭氏秀眉一挑。

    席臨川嘖了嘖嘴,又說:“母親早先答應過,不管我府中之事。”

    鄭氏忍了口氣,瞪著他道:“我再不管,你連命都要沒了!”

    “不至於。”席臨川皺眉回了句嘴,而後冷下臉,懶得再多做爭執。

    鄭氏也不跟他較勁,目光轉向顧氏,語氣愈加冷厲:“敢下毒害人的人,還留在府裡。”

    “不是她。”席臨川又頂道。

    鄭氏一怒:“你住口!我聽你舅舅說了,你只簡單問了幾句話而已,如何肯定不是她!還有那個紅衣,和那聿鄲富商交往不淺,你也只隨意問了幾句就不再懷疑,也太兒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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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26 00:04:08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六章

    “我自有我的道理!”席臨川胸口猛一陣起伏,顯是怒意強壓,神色稍松了些許,又道,“母親因為這個要把南蕪帶回去,明擺著是不會留她一命了,我不答應。”

    “這人留不得!”鄭氏喝道,席臨川的語聲一提便壓過了她:“您不能如此草菅人命!”

    紅衣靜聽著母子二人的爭執不敢插話,悄悄看向跪在鄭氏面前的顧南蕪,又看一看垂首坐于席臨川身邊的鄒怡萱。

    再回想一番鄭氏方才的話,好像覺出了點什麼。

    仍是眼觀鼻、鼻觀心地安靜聽著,不知為何竟然覺得並不害怕。鄭氏明明已經起了殺意,她卻仍覺得今日不會出什麼事。

    居然很相信席臨川能擋住?

    這般爭執又持續了一會兒。

    其間鄭氏氣急摔了只茶盞,顧南蕪被濺了一臉水;席臨川一見,抬杠似的也摔了只茶盞,鄒怡萱被濺濕了衣服。

    紅衣不由得很慶倖自己站得遠。

    鄭氏終是說不過席臨川,敗下陣來。面色鐵青地睇了他須臾,驀地站起身來,拂袖離去。

    席臨川連見禮的耐性都沒有了,淡看著她離開,一聲輕嗤,自顧自地又倒酒來喝。

    ——這是標準的強勢母親和年輕氣盛兒子吵架的設定啊?!

    紅衣心裡念叨了一句,複又惴惴地抬眼去看席臨川。

    “都回去歇著吧。”他淺蹙眉頭道。

    紅衣一福,顧南蕪和鄒怡萱起身後也一福,皆不吭聲地一併往外退。顧南蕪跪得久了,腳下不穩,退著退著一個趔趄。

    鄒怡萱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

    “多謝……”顧南蕪朝她淺淺一笑,驚魂未定的臉上仍有蒼白。

    鄒怡萱回了一笑:“姐姐客氣。”

    她們一齊退到了正廳外,即有婢子上前攙扶顧南蕪。三人互施一禮,顧氏便轉過身,一步三顫地先回去了。

    鄒怡萱松了口氣,也要逕自回去歇息,美目一掃紅衣恰好與她若有所思的視線一觸,眉頭稍蹙:“怎麼了?”

    紅衣垂眸,按壓著心底的猜測和因猜測而生的不忿,屈膝一福,笑得人畜無害:“沒什麼。只是想想夫人方才發火的樣子就覺得後怕,還是鄒姑娘有本事,能那般鎮定從容。”

    氣定神閑地應付完鄒怡萱無妨,回到房裡,紅衣就癱了。

    這跌宕起伏的劇情……

    心裡止不住地打哆嗦。她橫想豎想,都覺得鄭氏今日找的這一出麻煩,是拜鄒怡萱所賜。

    若沒有人跟鄭氏說什麼,她不至於那般容不下顧南蕪,更不至於看縷詞不順眼。

    恰好鄒怡萱曾說過,她要除掉兩個人。

    那麼……

    她除掉顧南蕪的方法,竟是給席臨川下毒。

    紅衣愈想愈覺得,此事從頭到尾都可怕得令人髮指。

    府裡都知道席臨川中的是鉤吻的毒,至於鉤吻是什麼……連紅衣這現代人都清楚:古代幾大劇毒之一。

    是以事發之初,她曾有過一閃而過的奇怪,不明白為什麼兇手即便用了這樣的劇毒也還是沒能一舉毒死席臨川,甚至讓他一眼看出來那是鉤吻的葉子——不想被看出來,撕得碎一些或是取用汁液很難麼?

    原來根本就是有意的。壓根就不是為了毒死席臨川,為的就是讓他看出來那是鉤吻,而後才好演下一齣戲。

    至於那鉤吻的量是否足以致死根本就不要緊了,眾人的注意力都會在席臨川身上,只會覺得是有人要害他,不會有人輕易想到是要借他來除一小小妾侍。就算再減一片鉤吻葉子,事情也仍舊會和那天一樣,鄭啟會疑到赫契人,然後理所當然地疑到顧南蕪。

    接下來也都會和今天一樣,自會有人煽動著鄭氏來興師問罪。

    而後,以顧南蕪的身份,只要席臨川遲疑一點、或是懶得過問,她就死定了。府裡就只剩了鄒怡萱一個妾侍,最容易成為席臨川第一個“妾室”的,也就只剩她了。

    這喪心病狂的佔有欲和野心。

    紅衣擱在膝上的手一緊:若鄒怡萱想除掉顧南蕪是因怕顧南蕪與她爭位、想除掉縷詞是因覺得縷詞有意博席臨川的目光,那……

    鄒怡萱曾經也說過,覺得她很得席臨川的喜歡——照這個邏輯,在鄒怡萱眼裡,只怕她比顧南蕪和縷詞的競爭力大多了啊!

    便基本可以斷定鄒怡萱早晚有一天會容不下她了,這種令人後怕的事情早晚會輪到她身上。或者,鄒怡萱現在已然開始鋪墊了,所以鄭氏會對她也那般厭惡,對之前的事情一清二楚。

    紅衣想了又想,不知道如何“先下手為強”,就只好換個路子了。

    翌日,席臨川當真在宮裡悶了一天。到了下午的時候,自己都感慨自己臉皮真厚。

    這也就多虧他和皇后沾親,皇帝才沒把他從宣室殿轟出來。臨了倒是忍不住訓了一句:“你堂堂冠軍侯連赫契人都不躲,竟躲你母親!”

    他也只好拱手沉肅應道:“臣能打赫契人,但不能打母親……”

    這算個理由,皇帝也沒話說,不耐煩地揮手讓他告退。

    席臨川可算松了口氣,神清氣爽地退出宣室殿,轉身往宮外走。

    回府的路上先去茶坊接顧南蕪——這是怕母親趁他不在再找她的茬,於是晨起離府時就把她一同帶上了,到茶坊包了個風格雅致的小間,讓她自己待了幾個時辰。

    吩咐得自然也清楚,和留下的小廝都交代好了,不許旁人打擾,夫人的人也不行。

    是以再見到顧南蕪的時候,定睛便看到她一臉驚魂未定的樣子。

    “回去了。”他在小間門口道,而後便要轉身往外走。顧南蕪疾走幾步跟了上來,咬一咬牙,道:“方才夫人差人來過。”

    “知道。”他沒什麼訝色,睇她一眼,又道,“不然我給你留人幹什麼?”

    “聽那口氣真不是要找奴婢的麻煩……”顧南蕪眨一眨眼,蹙眉說,“倒像是……府裡出了什麼事,特意來差人看看公子在不在這兒,想請公子回去的。奴婢回說公子入宮了,他們便走了,半句多餘都沒有。”

    他足下一頓,皺眉看向她:“府裡出了事?”

    “嗯……似是。”顧南蕪銜著嘴唇點了點頭,說得並不肯定。

    馬車急趕回府,二人一併下了馬車,踏入院門,倒未覺出有甚出了事的味道。

    幾個候在院中守著的小廝都是一臉輕鬆,見席臨川回來連忙見禮,席臨川略一點頭,便問:“聽說府裡出事了,什麼事?”

    離得最近的一個小廝欠了欠身:“不知道。早先是聽說出事了的,夫人還差人出去找公子來著。後來就沒動靜了,小的打聽了一下也沒問出什麼,似是夫人安排妥當了。”

    席臨川皺了皺眉,直奔鄭氏的住處而去。

    鄭氏今日似乎心情不錯,一掃昨日晚宴時的滿面陰霾,正與鄒怡萱說笑。案上的剔紅碟子中盛著幾樣茶點,二人一壁用著一壁說著,看上去其樂融融。

    “母親。”席臨川一揖,鄭氏忙讓他坐,他卻顯然沒這雅致,略一沉便道,“不知方才出了什麼事?”

    “沒什麼。”鄭氏苦笑一喟,緩緩道,“你不是救了一眾孩子?方才敦義坊那邊傳話回來說吃食上出了岔子。我怕那些孩子出事所以未及多問便著人請郎中過去看、又差人去尋你,後來郎中來回了話,說孩子都沒事,只是一個府裡前去探望的丫頭誤食了些,吃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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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
發表於 2019-1-26 00:04:21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七章

    席臨川一凜,當即便知這“府裡前去探望的丫頭”是誰。恰又有聿鄲的事在前面擱著,不禁緊張起來:“她如何了?”

    “送回去歇著了。”鄭氏答道。

    席臨川立時就要朝樂坊去,剛轉過身,卻聞身後笑聲清冷:“你果真和她很熟絡。”

    自是指紅衣了。

    席臨川沒回頭,咬咬牙忍著不解釋,複繼續朝外走,大有埋怨地留了句:“母親您管得忒多了。”

    “你最好能記得,她跟那胡商很熟。”身後輕飄飄的又傳來一句,這回席臨川連回嘴都沒心思回,提步邁出門檻,半步不再停地直奔樂坊而去。

    他才剛道了歉、剛承諾在此事上保她周全,萬不能讓她這麼死了。

    紅衣面色蒼白地躺在榻上,一手隨意地垂在榻邊,望著木榻精緻地雕鏤,努力地腦補自己現在渾身無力、氣息不穩、心中發慌、口乾舌燥、嗓中發癢、手腳酸軟……

    一邊努力一邊感慨,此番為了避鄒怡萱,她也是蠻拼的。真是越來越怕死惜命,當初救孤兒後重見席臨川的時候,眼見也是離死不遠,但還能義憤填膺地同他理論幾句,雖然進了官府後忍不住哭了吧……

    那也比這回強。

    這回在想清楚鄒怡萱的心狠手辣之後,她簡直怕得心律不齊了。也想過直接告訴席臨川,可眼前的事實也實在明白——鄒怡萱敢在鄭氏面前搬弄是非,可見是把干係脫得乾淨。別說留下物證了,她估計連半點嫌隙都染不上。

    到時候事情挑出來,原就看她不順眼的鄭氏還會看她更不順眼,這不是作死麼?

    於是……與其讓矛盾進一步激化、讓鄒怡萱快一點動手,她還不如先想法子設好防再說。

    把安全係數提高了,其他的可以安心從長計議。

    因果始末琢磨好了、措辭也想好了,紅衣雖然自認不聰明且對這些伎倆完全沒有經驗,也還是覺得這事能成。

    目前為止唯一的岔子大約是……這瀉藥藥勁太猛了。

    房門猛地被推開,帶起一陣風。紅衣虛弱無力地看過去,語聲低低:“公子……”

    “怎麼回事?”他大步走到她的榻前,看清她的面色後,眉頭皺得更深了,“我聽說是在敦義坊裡出的事?”

    紅衣點一點頭。

    席臨川沉下口氣:“是聿鄲?”

    這回,紅衣搖了搖頭:“不知……許是吧。”

    她說著安靜了一會兒,認真地長緩了一口氣,又慢慢道:“公子說護我一回……那話作數麼?”

    席臨川頷首:“自然。”

    很好。

    “那求公子先做些安排……”她說著挪了挪身子,目光完全投到席臨川面上,說得一字一頓,“能不能……樂坊還有孩子們的住處,著專人每日檢查飲食熏香?畢竟聿鄲那麼大的勢力,嗯……”

    其實是怕鄒怡萱這個能把毒下到席臨川杯子裡的人直接來樂坊下藥。

    “可以。”席臨川不假思索地點頭應了。

    紅衣松了口氣的同時,心念忽地一動。這突然生出的想法讓她微微一驚,而後在心中快速思了個來回,覺得應該可行,遂又續道:“能不能……儘量不讓旁人知道這番安排?”

    席臨川蹙了蹙眉頭,沉吟道:“讓旁人都知道了這邊有所防備,你才會更安全。”

    “是。”紅衣贊同地點了點頭,凝望著他,卻說了另一個思路,“但旁人不知道我有所防備就會接著下毒,大約……能剛剛好抓個正著吧?”

    “不行。”他拒絕得斬釘截鐵,直讓紅衣一愣。

    席臨川冷著臉,淡聲而道:“這事是為護你周全,不是為了讓你搭上安危幫我尋聿鄲的罪名。”

    紅衣啞住,扁了扁嘴,無可爭辯。

    “我馬上安排人來。”他道。退開半步,一壁看了看周圍一壁思量著,少頃,蹲下|身壓聲道,“還有,你離鄒氏遠點。”

    這話讓紅衣心中一震:“什麼?!”

    “等母親離開長陽,我要料理些事。”席臨川輕一切齒,“別問是什麼事。”

    他竟然是知道的?!

    紅衣在聽完席臨川的話後目瞪口呆。

    可惜之前的話已出口,決計不能改口告訴他自己也疑鄒氏、連今天這一出都是為了防鄒氏而設的。

    否則,恐怕席臨川還沒料理鄒氏,自己就要先一步被他“料理”了。

    紅衣只得啞著聲點點頭,惶恐的神色看得席臨川短促一笑,遂而轉身離開。

    片刻後,樂坊裡就已開始議論起來,眾人皆知紅衣遭人暗害、公子安全起見差了人來盯著。

    幾天過去,天氣似乎又熱了一些。各房中都添了冰降溫,循循地散著涼氣與高溫對抗著。

    席臨川可算藉著這炎熱半騙半哄地把鄭氏勸走了,說辭簡單且合理——鄭氏所住的淄沛比長陽略涼快那麼一點兒。

    畢恭畢敬地目送著母親所乘的馬車離開,席臨川長長地舒了口氣,走回大門。門在他身後緩緩關上,他定了定神,道:“叫鄒氏去我書房。”

    等話的小廝一應,他沉吟著又添上一句:“還有紅衣。”

    那小廝便領命去了,他也逕自朝著書房去。心下琢磨著近來的事情,公事私事皆不少,得一件一件來。

    尤其是府裡這些瑣事,還是先料理好了為宜,若不然待得他再度出征,說不準又會鬧出怎樣的麻煩來。

    進了書房自己動手沏了壺茶,邊飲邊等。很快便聞得腳步輕快而至,抬眼恰見鄒怡萱走進來,眉眼帶著笑意朝他盈盈一福:“公子。”

    “嗯。”席臨川略頷首,一睇案桌對面已備下的空席,“坐。”

    鄒怡萱依言落座,見席臨川手中茶盞已空,便要執壺為他添茶。他卻快了一步,似乎渾然未覺她已伸手,自己一提茶壺,又將杯中茶水添滿。

    鄒怡萱不由一愣,明眸夾雜著訝異去打量他的神色。他卻只是輕吹著茶氣,眼簾微垂著,平平淡淡。

    許是尋不出什麼開心的情緒,但也尋不到不快的感覺。

    鄒怡萱便微微放了心,收回手來擱在膝頭,安靜地坐著。

    待得他又飲了半盞茶,紅衣才可算到了。不是她有意拖著,實是住得比鄒怡萱遠些,這兩天又身體虛。

    紅衣抬眸望一望相對而坐卻皆不言的二人,頷首福身:“公子、鄒姑娘。”

    席臨川睇一眼鄒怡萱旁邊的空席,還是同樣的一個字:“坐。”

    紅衣也依言落了座,神色惴惴地看看席臨川又看看鄒怡萱,不知接下來會是什麼事——她倒是知道鄭氏走了,席臨川就該“料理”鄒怡萱了,但叫自己來幹什麼?

    席臨川的目光一□二人,輕笑聲一劃而過,轉而面無波瀾地翻了一隻倒扣著的空茶盞過來。修長的手指略扶著盞壁,他複又拿起那茶壺,斟茶。

    茶水落在杯中泠泠微響,觸得二人心頭也一陣悸動。皆不敢作聲地望著那茶盞中茶水斟滿,他稍抬眼,看向鄒怡萱:“舅舅府上拿來的白毫銀針,你嘗嘗?”

    鄒怡萱面上分明一喜。

    這是席臨川頭回主動叫她到書房,就有為她沏茶的事,她自是高興的。

    伸手便要端那茶盞,柔荑剛要觸及瓷盞時,他卻又忽道:“哦,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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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26 00:04:36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八章

    鄒怡萱一怔。

    席臨川拉開抽屜,手在其中一探,尋了個紙包出來。他從容不迫地打開紙包,取出兩片晾乾的葉子丟進了茶盞。

    鄒怡萱神色驟變。

    “公子您……”她塗得很好看的朱唇微一顫,笑意變得牽強,“公子您……什麼意思?”

    席臨川掃她一眼而未答,拿起茶盞擱到了她面前。

    紅衣並不認識那葉子是什麼,好在這謎並不難猜。她心驚地看著近在咫尺的鄒怡萱,一邊覺得鄒怡萱害人在先,就算席臨川要還回去也是她活該;一邊又十分清楚這樣面對死亡時是怎樣的恐懼——她也是經歷過的,那種感覺大腦在飛速運轉,卻又什麼都想不到,只一遍又一遍地對自己說還不想死的感覺……

    鄒怡萱面上的血色一分一毫地褪去,短短片刻間,隔著脂粉都能尋出異樣的慘白。

    席臨川淡聲一笑:“看來你是認得這是什麼的。”

    鄒怡萱沒有做聲。

    他斂去笑意,手上一推關上抽屜:“這類東西向來管得很嚴,你一個自小由母親教大的家婢為什麼會認得,不解釋解釋?”

    “我……”鄒怡萱已完全發了虛,目光死盯在他面前餘下的鉤吻葉上,說不出話。

    席臨川等了一等,眉頭稍挑,而後打了個哈欠:“早知道你這般不會掩飾,齊伯就不用擔心你事到臨頭會不認了。”

    他說罷不再等她的回答,朝外一揚音:“有勞大人。”

    即有人應聲入內,不小的動靜驚得紅衣與鄒怡萱一併回頭看去。幾個禁軍一齊走入房中,為首的那個正是前些日子接紅衣與縷詞進宮的那位。

    席臨川稍銜了笑意,朗朗道:“雖是家事,但常言道‘清官難斷家務事’,又恰逢與赫契局勢複雜,只好勞煩大人出手。”他的視線在鄒怡萱面上短短一掃,“與外人有關無關,還是謹慎些為好。”

    “君侯說得是。”鎮撫使一抱拳,略一偏頭示意手下上前帶人走。鄒怡萱終於反應過來,不管不顧地扒住案桌,一下子哭了出來:“公子……奴婢跟赫契人沒關係!奴婢只是、只是……”

    她支吾半天,終於掙出了一句說辭,這說辭卻連紅衣都覺得毫無創意:一時糊塗。

    席臨川倚在靠背上瞧著她:“費心弄到這般劇毒,還敢說是一時糊塗。”

    “我沒想害公子!”鄒怡萱趕忙解釋,杏目圓睜地望向席臨川,端然在盼望他相信,“我沒想害公子!我日後過得如何皆憑公子……我怎麼會害公子!”

    席臨川的目光陡然一淩:“那你就真是存心想害死顧氏了!”

    鄒怡萱的話驀地滯住。

    “整樁事數算下來,真正吃虧的就只有顧氏一個——我當真沒猜錯?”他冷眼看著她,俄而怒極反笑,又向鎮撫使道,“看來是和赫契人扯不上干係了,不過牽涉人命的案子,還是勞煩大人辦了!”

    “公子!”鄒怡萱驚然疾喚,但再未辯解出什麼,很快就被幾個禁軍強拽出了書房,喊聲也漸遠漸低。

    瓷器與木案相碰發出一聲輕輕的“咯”音,紅衣後頸發僵地轉回頭來,看到席臨川又翻了一隻瓷盞過來,突然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他和方才一樣斟滿了茶,再度打開抽屜,又摸出個紙包。

    紙包打開,平攤在案上,裡面的東西讓紅衣倒吸了一口涼氣。

    這個……

    他倒是沒和方才一樣把紙包裡的藥加進茶裡,只一睇她,笑問:“你來一杯?”

    紅衣就如同方才說不出話的鄒氏一樣維持了沉默,席臨川悠悠地看著她,嘖了嘖嘴:“你真豁得出去。”

    他說著,余光無意中注意到禁軍方才離開時未關的門,便起了身。紅衣正緊張著,看他起身自也跟著站了起來,是以他闔好門回過身時,就看到紅衣面對著自己死死低著頭的樣子。

    “說,自己給自己下藥是沖著誰去的。”他淡看著她,一頓,又說,“沒有外人。”

    有沒有外人……要緊嗎?!

    這事在她看來,最要瞞的……就是他啊!

    紅衣的心跳得就像和著《相和歌》踏出的鼓點一樣,攏在袖中的雙手相互掐來掐去,如鯁在喉地先辯解了句:“我……沒想害人。”

    話音未落,他忽地疾步走近。紅衣心下一驚,腳下急退數步。

    “咚”——她的後腦勺猛磕在牆上,磕得頭懵了一瞬。再定下神,抬眸就見他怒目而視。

    她右邊是個小櫥,另一邊,席臨川的手抵在牆上。圍出的狹小空間讓她跑都沒的跑,紅衣在他的怒視下怔了半晌,幾乎要哭出來:“我、我真的沒想害人……只是覺得鄒氏興許在顧氏的事中興風作浪,怕輪到我自己身上,所以想、想借公子的吩咐設個防……”

    席臨川的神色卻未緩和。

    他一咬牙,抬手指著紅衣恨恨道:“我誠心誠意想護你,怕是聿鄲動手提心吊膽了好幾天,竟是你戲弄我!”

    “我……不是……”紅衣嚇得哭都哭不出,又想想鄒怡萱剛被“帶走”,怕得更加厲害。

    她後脊貼在牆上、手掌也皆緊張得按在牆上,那點輕微的涼意此時似乎能透心,不一會兒,就讓她沒了支撐地力氣。

    膝頭發了軟,她倚著牆緩緩地出溜下去,直至完全坐到地上,心才隨著身子穩了一些。

    下頜擱在膝頭,紅衣夾雜著忐忑的語聲低低呢喃出來:“我不、不是有意戲弄公子,只是沒有證據,夫人又待鄒氏不錯,哪敢……哪敢隨意說疑她……”

    席臨川怒意未消地看了她一會兒,臉上逐漸繃不住了。

    解釋就解釋麼,話問到一半人慢慢地“矮”了算是怎麼回事?!

    弄得他都不知道怎麼應付她這反應。

    手在牆上一支,席臨川站直身子。腳在紅衣鞋尖踢了踢,大是沒好氣的樣子:“坐地上幹什麼?起來!”

    紅衣本就高度緊張著,聽得又一個問句冒出來,一時連他這其實明顯不是發問都沒意識到,立刻回答回答了“坐地上幹什麼”的問題,可憐兮兮地答得十分老實:“應、應激反應……”

    席臨川眉頭皺起:“什麼反應?”

    “……”紅衣僵了一瞬可算回過神來,“應激反應,就是、就是……”其實她也解釋不清楚,磕磕巴巴半天,勉強說了個大概意思,“就是面對突如其來的事情的時候,沒有意識地做出的保護自己的反應。”

    席臨川眉頭輕佻著低眼打量了她半天,到底沒在這詞上再多費時間,靴子又在她繡鞋上一踢:“快起來!”

    “哦……”紅衣睨一睨他的神色,遂伸手在身旁矮櫥上一支,站起身來。

    但她還是走不開,席臨川猶在她面前一丈遠的地方站著,她必定不能繞開他走過去。

    於是垂眸安靜站著,感受著他投來的若有所思的目光,忍了一會兒,終於扛不住了:“公子,您……還有事麼?”

    “有。”他字正腔圓地回了一個字,而後又沒下文了。

    ——有事你倒是說啊!

    紅衣一驚一乍地等著,又過了片刻,席臨川回過身去,打開案上的一隻木匣,拿了個東西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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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26 00:04:51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九章

    紅衣在他背後看著,隱約可見那是一塊長方形的漆木牌,上面刻有精緻雕花,還有褐色的流蘇穗子。

    一時止不住地猜測這腰佩一樣的東西跟自己有什麼關係,席臨川睇著那牌子頭也未回的開了口:“前幾日去長秋宮見姨母的時候,見到了陛下新封的張姬和阮姬——就是從前跟你學舞那兩位,她們說想讓你時常入宮坐坐。”

    “這話是當著姨母的面說的,我不好拒絕。”他回過頭來,把那腰牌交給她,“她們若傳你入宮,應是會另備腰牌。這塊是我的,如若出了什麼岔子,它興許能幫你個忙。”

    “能出什麼岔子?”紅衣脫口問出。腦中已然腦補了幾十萬字的宮鬥大戲,但轉而一想——這跟她一個侯府舞姬有什麼關係?

    席臨川一笑:“有備無患。”

    她靜了一瞬,轉而又說:“那公子呢?”

    腰牌不是應該人手一塊的嘛?她拿了他的,他怎麼進宮啊!

    席臨川定定地看一看她,眼中的笑意似有些迷濛,而後他吐了五個字:“我要出征了。”

    紅衣面上的愕然一劃而過。

    氣氛一下子就尷尬住了,她好像不知道怎麼應對這種事,不知道怎麼接話合適;而因她不開口,他也更不好再往下說什麼了。

    兩人各自陷入深思,左顧右盼地想尋個臺階打破尷尬。少頃,席臨川上前一步,指指紅衣手裡的腰牌:“這個你收好了。”

    紅衣連忙配合地點頭:“嗯。”

    “等我回來要還給我。”他又道。

    她再度點頭:“嗯!”

    炎熱未褪的夏季後葉,席臨川得封驃騎將軍,率一萬騎兵隨大將軍出征。

    又過五六天,紅衣第一次接到了宮中的傳召。

    來請人的是兩名宦官,均是笑吟吟的,十分客氣。與紅衣說明了原委,拱手邀她收拾妥當便入宮,紅衣自不敢怠慢,匆匆地理好妝容便去了。

    阮氏與張氏所住之處均在皇宮西邊,紅衣隨著兩名宦官走了好一陣子,聽他們有一句沒一句地介紹途經各處是什麼地方,卻沒什麼心思去聽。

    席臨川有意把他的腰牌給了她,說是“有備無患”,可見在他眼裡,這其中是會有險事的。

    會有什麼險事紅衣不知道,只是心裡不得不承認,在這樣陰謀陽謀的事上,席臨川比她有見地多了。

    又拐過一道彎,一扇朱紅宮門呈現在眼前,紅衣抬眼看了看:穎淑宮。

    走進正殿,紅衣的目光在殿中迅速一劃,看到張雲月和阮淇均在座,卻還有另一人在。這人端坐主位,看服飾也比張氏和阮氏華麗一些,卻不知道是誰……

    罷了,頭一回麼,不認識也很正常。紅衣心裡掂量著應該不能因為這個被找茬,便平心靜氣地先向張氏和阮氏見了禮:“張姬娘子萬福、阮姬娘子萬福。”

    一拜,無聲。

    稍稍靜了那麼一瞬,聽得一聲泠泠輕笑,而後聽到阮淇道:“這就是紅衣姑娘。姑娘,這位是唐昭媛娘娘。”

    紅衣會意,下拜姿勢未變,又添一句:“唐昭媛娘娘萬安。”

    “快起來吧。”座上之人口氣溫和,在紅衣起身間,又招呼宮娥為她添了席位。紅衣落座,垂眸靜靜的,唐昭媛的目光很是在她面上停留了一會兒,一哂,“本宮時常聽她們提起你,嗯……百聞不如一見。”

    這話讓紅衣很有些惶然。

    “是呢。”阮淇淺淺笑著,向紅衣解釋道,“昭媛娘娘也善舞,與我二人相見恨晚,又聽聞我們的舞皆是姑娘教的,便想見見姑娘。”

    原來是這樣。

    紅衣心中稍松,遂露出笑容,向唐昭媛頷了頷首,客氣謙遜:“不敢和昭媛娘娘比。”

    “沒什麼敢不敢的。”唐昭媛笑意和煦,招手讓宮娥近前,指了指宮娥手中托著的舞服,“衣服本宮給姑娘備好了,有勞姑娘一舞——唔,莫怪本宮要求得直白,實在是身在宮中已有許久沒看過稱得上驚豔的舞了。”她說著有些不好意思,略含了歉意又道,“姑娘請。”

    這般誠懇的相邀,且又不是什麼難事,紅衣當然不便退卻。想了一想,不知跳什麼合適,便先問了唐昭媛一句:“娘娘可有什麼想看的舞?”

    唐昭媛羽睫輕覆,笑顏未變:“《佳人曲》。”

    過了祁川,就是赫契人的領地了。

    蒼茫的草地與戈壁輝映,有清泉汨汨流著。乍一看是一片無可比擬的美景,細想下去,卻不知這美景之下掩著多少白骨、天上又飄著多少亡魂。

    大軍壓過,沉默中暈開的氣勢盤旋不散,似乎還沒開戰就已有血腥氣凜然。刀劍寒光盈盈,利箭尾羽在陽光下反射出淺淡的顏色。

    席臨川的目光定在眼前的連綿山脈上。

    越過這座山,就該遇到赫契人的軍隊了。是何人帶兵尚不知道——差去的探子未能探到,而前世,根本就沒有這一戰。

    他難免有點分神,自始至終都很想知道這些戰事上的變化是因何而起的。

    手上韁繩一勒,他摒開雜念,猶自遠眺著那山,面上隱有笑意,話語朗然:“過了這座山就要見到赫契人了!”

    身後軍隊無聲無息。

    “聽說他們有五萬人。”他又道,而後稍稍回了頭,“他們殺過你們的家人、屠過大夏邊境的村莊,你們怕不怕!”

    “不怕!”身後的回答仿若雷鳴,震得大地一顫。

    “好!”席臨川一笑,望一望天色,“現在約是午時——安營紮寨,待得夜深,突襲赫契大營。”

    夜幕降臨後,四下裡就漸漸地冷了。

    輕騎才黑夜中急沖入營,直朝大帳而去。

    是遣出去的最後幾名探子。

    “將軍!”為首一人抱拳,抬眸一睇,示意側旁守衛皆退下,而後才稟道,“赫契人設了防,向前二十裡有近千弩兵設伏。我們……死了兩個人。”

    “設了防?”席臨川一驚。

    怎會?他此前只與赫契人過了一次招,赫契人不該這樣清楚他的路數。他的打法本就不合尋常套路,是以前世能把赫契人打得沒有還擊之力——前世那麼多次交手都沒能讓他們摸清路數,這回僅經了一次竟能提前設防?!

    “將軍,屬下有一言。”那探子猶豫道,見席臨川點頭,又續說,“您上次出征時,讓屬下在長陽城裡盯著的那位姑娘……”

    席臨川眉心微一跳,垂眸凝視著地圖須臾,又緩緩舒展開來。少頃,他一搖頭:“不是她。”

    這份篤信直讓那人一愣,不放心道:“那將軍上次疑她是為何?依屬下之見,此人……”

    “絕不是她。”他瞟過去一眼,遂又重新看向面前的地圖,冷峻一笑,“讓他們先設著防吧。告訴將士們,今晚睡個好覺。”

    “將軍?”

    “這幾日風都不小,我們等場西風。”席臨川笑意淺抿,“養精蓄銳——不只要人休息好,把馬也都喂好。”

    幾人終於明白了些,再度抱拳,應了聲“諾”。

    帳中恢復安靜,明亮的燭火在案頭晃著。席臨川收了地圖、鋪上毛氈,又取了張白紙擱在毛氈上,平心靜氣地執筆蘸墨,在右側開頭書下兩個字:“紅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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