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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白糖罌 - 嬌妾掌家(卷二)《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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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26 07:26:35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章

    一家粥鋪出現在眼前,他一進去,一四十余歲的大嬸就迎了上來,笑向他打招呼:“多日不見將軍!”

    “徐嬸。”席臨川笑一頷首,取了兩張面額不大的銀票擱在案上,歉然道,“我們有些事要說,能否有勞……”

    “明白明白!”徐嬸應得十分爽快,也沒有拿他那銀票的意思,轉身到門邊就緊闔了大門,就此歇業的樣子。

    席臨川舒了口氣,順手抄了只空碗過來將案上的銀票壓住,帶著紅衣往裡面的隔間走去。

    過了片刻,兩碗粥、幾樣菜端上來,席臨川那碗是魚片粥,紅衣這碗是紅豆薏米。

    “這家的粥不錯,之前出征時偶然經過,我吃過兩次。”他聲色平淡地解釋著,夾了個醋溜丸子擱到她眼前的空碟子裡。

    紅衣默默地抬眸打量他:不是說有話要問嗎……

    罷了,他不急,她就不急。

    也確實餓了,眼前幾道家常菜色香味俱佳,紅豆粥香甜可口,紅衣氣定神閑地吃著,已許久不能這樣安心地吃飯,當然要好好地喂飽自己!

    席臨川也氣定神閑地吃著,時不時掃她一眼,心滿意足。

    ——這是他正月十五那天給她送午餐時偶然發現的特點,她吃飯的時候會格外專注,只要他不開口,她就懶得說話。全神貫注地享受美食,吃得開心了,偶爾還會有些笑意。

    他很愛看她這個樣子。

    紅衣吃得身心愉悅,擱下筷子取出錦帕擦了擦嘴,再度看向他,終於問道:“將軍要問什麼?”

    “嗯……”那話其實就是個幌子,他根本沒多想要問什麼。聽得她主動問了出來,才立刻一思,旋即道,“說說路上的事,怎麼回事?”

    紅衣面上的笑容當即失了一半,低著頭咬了咬唇,囁嚅道:“有三個舞姬……沒了。”

    “嗯,這我知道。”席臨川點點頭,“別的呢?”

    紅衣歎息出聲,舒展不開的眉心間似藏著複雜的情緒。她將手擱在膝上,絞著衣帶,思量著道:“我們……遇到個禁軍搭救。他帶著面具,沒看到長什麼樣,也沒說自己是誰。但是他說……”

    她稍緩了口氣:“他說……赫契那邊有何問題尚且不知,但他確信將軍的侯府中有赫契人的眼線,而且……不止一個。”

    席臨川悚然一驚。

    不止一個?!

    紅衣安靜一會兒,思緒飛轉著,忽又想起另一事:“啊!還有……”

    席臨川迎上她的目光,示意她說下去。

    她凝望著他道:“有個叫琪拉的女子,是個赫契的貴族小姐。她隨聿鄲來過長陽,我一直以為她是聿鄲的妻子,這番才知她還未嫁。”她簡單地解釋了人物關係,語中一頓,續說,“她知道將軍暗中扣住了聿鄲,說在我們離開長陽的時候,就加派了百名赫契勇士潛入長陽,為了保護聿鄲的安全……”

    她說得有些心驚。這種敵人悄無聲息地潛入國都的事,總是讓人覺得害怕的。

    她此前也見識過聿鄲的手段,他曾做過威脅到他們,卻又讓他們無法拿他問罪的事。他那次既能讓大夏的遊俠為他賣命,誰知這回的一百勇士又是怎麼回事?誰知能不能順利地查出來!

    席臨川眸色愈沉,怔然看了她好一會兒,有些不敢置信:“你確定?”

    “嗯。”紅衣點頭,“是琪拉親口說的。那時有了這話,一眾赫契貴族才知聿鄲安全、才敢出手動我們——她應是不敢拿聿鄲的命開玩笑的,不像是假的。”

    席臨川薄唇緊抿,凝神思量須臾,驀地提劍起身,直向外去。

    “將軍?!”紅衣忙不迭地跟上他,走至外屋時,那徐嬸也被他的神色驚了一跳。

    席臨川推門而出,回身又重新將門闔上。未依原路返回,他直奔小巷那頭而去,至巷尾處輕一擊掌,兩士兵應聲出現:“將軍。”

    “告訴餘衡,竹韻館的人會在澤平多住幾日。”他沉緩而道,“我會趕回長陽,若聽說我出意外,速送她們離開,阻擋者死。”

    敦義坊中,宜膳居被突然而至的士兵團團圍住。

    正在就餐的客人被驅散,居住在此的房客也不得不暫時離開。三層樓中登時安靜下來,只有店中的夥計與掌櫃還留在正廳裡,大氣都不敢出一聲地看著四周五步一個士兵,不知道出了什麼事。

    男子穩健的步伐踏過門檻,駐足四下一掃,有人上前稟道:“將軍,二樓那間。”

    他便抬眸看去,二樓一圈圍欄後士兵列得齊整,唯有一扇房門外多了四個人把守。略一點頭,席臨川提步行上二樓,在那扇門前停下腳。

    “將軍。”兩旁的守著的人齊一抱拳,他睇著房門淡道:“開門。”

    門被推開的同時,刀劍出鞘的聲音齊齊一響,抬眼看去,滿屋明晃晃的寒光。

    “驃騎將軍。”聿鄲坐於案前抿著茶,眼也不抬地頷首輕一笑,“將軍這是有公事?”

    席臨川沉容看著他:“竹韻館的人回來了。”

    他略一頓,又道:“你該清楚出了什麼事。”

    聿鄲的神色微微一黯,手中茶盞擱下,歎了口氣,看向他輕言道:“我聽說了。在將軍來前,我正準備去向謹淑翁主登門謝罪。”

    他說著站起身,稍一抬手周圍十數人手中的刀劍皆回了鞘。他提步向外走去,道出的話有些虛弱:“曾淼的事,我已告訴禁軍都尉府不做追究。她們這一行……”

    聿鄲停下腳深深頷首:“抱歉。”

    “謝罪就不必了。”席臨川冷睇著他,抬手打了個響指叫來門外候命之人,聲若寒刃,“逐出大夏。”

    “什麼?!”聿鄲驟驚,猛地向後一退。

    席臨川回視著他,神色毫無波瀾:“帶著你的人,從大夏的領土上滾出去。”

    “你無權……”

    “你也無權在大夏的領土上殺大夏的子民!”席臨川狠然切齒,“你們赫契人挑釁得夠多了。這三條人命,必須算清楚。”

    聿鄲愕然不已,在原地僵了一會兒,冷聲道:“你沒有皇帝或大將軍的手令……”

    “我不需要他們的手令。”席臨川蔑然看著他,寒笑涔涔,“我有能力做到這件事便夠了。事後陛下要如何治罪,是我們大夏的事。”

    他一壁說著一壁向門外一退,短舒口氣後聲音微提:“逐出大夏。凡抵抗者,格殺勿論!”

    他不能任由著聿鄲再留在大夏了,哪怕再度挑起戰事,也必須驅逐他!

    那一百名由赫契貴族潛來“保護”聿鄲的勇士躲在暗處,查起來必不容易,若他們要做一些保護他之外的事……

    也許比一戰再戰之後迎來瘟疫還要可怕!

    “來人。”踏出宜膳居,席臨川一喚,“讓禁軍都尉府暗中注意近來離開長陽的赫契人,應會比往日多很多。如若沒有,來告訴我一聲。”

    他挑明敵意驅逐聿鄲,那些人應該會隨著他一同離開大夏了。

    “諾!”聽命的士兵抱拳一應,立即著手去辦。

    席臨川側過頭眺望北邊。從此處望過去,中間有太多的遮擋,看不到皇宮的影子。

    但,大概很快就能“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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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26 07:26:51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一章

    紅衣在席臨川離開澤平、趕回長陽的當日晚上,見到了曾淼。到底還是年紀小些,這些日子雖有席臨川打點著,禁軍都尉府並沒有委屈他,他擔驚受怕之下也還是瘦了許多。

    紅衣一時卻無心朵拉著他噓寒問暖。

    席臨川離開時分明神色冷肅,傳給餘衡的命令也聽著嚇人。她一把拉住送曾淼來的那士兵,急問道:“究竟出了什麼事?將軍呢?”

    “將軍……”那士兵猶豫了一陣子,只告訴她,“將軍下令驅逐了那赫契富商,現下入宮面聖了。”

    ……驅逐?!

    是因她們此行遇險了麼?!

    不安的感覺在紅衣腦中狠然刺過,她一時驚得懵住,再回過神時,那士兵已掙開她的手,有意躲避什麼似的離開了。

    眼前的過道空蕩蕩的,有夜風從外面灌進來,吹得人周身發寒,一直寒到心底。

    宣室殿中的死寂壓得一眾宮人跪伏在地,連頭都不敢抬。

    “誰許你擅自調兵做這樣的事!”皇帝怒然冷喝,“你清楚他是什麼人!”

    “所以臣不能讓他留在長陽。”席臨川頷首抱拳,眸中卻沒有半分悔意,他堅毅道,“陛下若尋他回來,臣也會再逐他一次;若不能,臣就拚死殺了他。”

    “你威脅朕。”

    “是他屢次威脅大夏!”席臨川的聲音不覺間提高些許,上前一步,又道,“長陽是大夏的都城,臣不能任由百余赫契王廷的人潛在長陽而坐視不理!”

    他半步不肯讓的態度讓皇帝面色愈沉,殿中複靜了一會兒,皇帝口氣森寒地提醒:“驃騎將軍,你的職責是帶兵打仗。”

    “但帶兵打仗是為守護大夏。”席臨川並未示弱,一語駁回後耳聞周遭宮人齊吸冷氣的聲音,強自平復一番心緒,始終緊握成拳的手終於一松,“陛下。”

    他單膝跪下去,垂首道:“此事臣問心無愧,但於例律而言,是臣錯了。陛下依律懲責便是。”

    十二旒後,傳來一聲沉重歎息。

    “有人讓你這樣做了。威逼,或者利誘。”天子的話語意有所指,“告訴朕是誰。”

    “陛……”

    “不會是你自己的意思。”皇帝又道,沉肅的語氣讓人發寒,“久經沙場的將軍不會這般行事。是誰讓你這樣做的?”

    席臨川自然明白皇帝的意思。

    亦有那麼短短一瞬,他也想將這罪責推出去,尋個不相干的、無關緊要的人來擔這罪……

    但這想法轉瞬即逝。

    “長陽城裡都在說,你對一個舞姬很上心,是清惜手底下的人。”皇帝站起身,一步步踱向他,在離他還有兩步的時候才停了腳,居高臨下地睇視著他,“她從祁川回來後,跟你說了什麼,告訴朕。”

    紅衣!

    明明白白的帝王心思擱在了眼前,驚得席臨川渾身悚然。他放在地上的手狠狠一按,凜然道:“與她無關,陛下多慮了。”

    “朕再告訴你一次。”皇帝緊咬牙關,氣得恨不得動手打他,“這不是你自己的意思!”

    “但這就是臣自己的意思。”席臨川抬起頭回望過去,“陛下覺得久經沙場的將軍不會如此行事。但若臣把此事推給個不相干的女子,臣就連人都不是,更枉為將領。”

    “席臨川……”皇帝面色鐵青,語中的警告森然。

    “是臣擅作主張驅逐的聿鄲。”他俯身一拜,話語輕鬆起來,“紅衣素愛瞎想,臣怕她思慮太多、顧慮太多會出言阻攔臣做此事,故而著人將她扣在了澤平。”

    他語中一頓,說得十分明確:“和她沒有關係。”

    沉寂中,離得近些的宮人不由自主地往後縮了縮。

    良久,聽得皇帝又一聲沉歎,一壁轉身回去落座,一壁淡聲道:“傳旨,驃騎將軍擅自調兵,著……”他說著短促一喟,才又續言,“著令禁軍都尉府嚴查個中原委,驃騎將軍暫入詔獄看押。”

    一時無人應聲,倒是當即有侍衛進來,押了席臨川出去。皇帝冷著臉緩了緩氣息,又道:“傳鄭啟。”

    十數匹快馬踏著清晨的第一縷晨曦,直入澤平城。

    在客棧前,諸人一齊勒馬停下,為首以黑巾遮面的女子翻身下馬,提步便要進門。

    門口的士兵剛欲伸手攔她,一見她舉在手中的腰牌又忙退至一邊,幾人大眼瞪小眼地愕了一會兒,心中忐忑地向裡望去。

    “紅衣!”她推門而入,房中二人一驚。看她臉上遮著黑巾,一時還倒是江湖人士。

    直至她伸手一拽,露出面容來,紅衣綠袖才同時一訝:“翁主?!”“速隨我回長陽。”謹淑翁主緊蹙著秀眉,睇一眼二人的怔然,緊抿的朱唇輕啟,“君侯入獄了。他著人遞了信出來,怕陛下為給他脫罪將驅逐聿鄲的事情安到你們頭上。”

    二人一嚇,綠袖愕然:“驅逐聿鄲?!”

    紅衣同樣愕然:“將軍入獄?!”

    “馬上跟我回竹韻館。”謹淑翁主一邊說著一邊轉身叫來隨從,“把人都叫出來,東西先不必收拾了。”

    這麼急……

    紅衣頭中發木,聽著馬車行駛中的轆轆聲,不言不語。

    連日來的風波也太多,而且這和她先前所曆過的事都不同:從前,孤兒的事、縷詞的事、淮鄉樓的事……都不過是她在其中格外恐懼,事後才知其實一直有人在其中斡旋,趨利避害。

    可這回……

    席臨川竟然入了獄!

    他是戰功顯赫的少年將軍、皇帝親封的冠軍侯……

    紅衣直想得失了神,也無法想像一夕間如何會出現這樣驟然的起落,更腦補不出……親歷其中的那個人,心中該是怎樣的陰霾。

    “翁主……”紅衣輕輕喚了一聲,謹淑翁主回過頭來,她道,“翁主去見過將軍麼?”

    謹淑翁主搖一搖頭:“沒有。總共不過兩三個時辰而已,還沒來得及。”

    “哦……”紅衣輕應一聲,心中思忖著,猶豫不已地又道,“那……將軍遞出來的那封信,我可以看看麼?”

    謹淑翁主眉心稍蹙,神色複雜地端詳她一會兒,從袖中將那信取了出來。

    並沒有信封,只一張信紙而已。

    紅衣強沉了氣,竭力平靜地將信打開。字跡映入眼簾的同時,心中皺緊。

    這字……

    她對他的字跡並不算熟悉,唯一一次深刻寫的印象,應該就是他上一戰時從戰場上寫了封信給她,囑咐她務必好好保管腰牌。

    但是……她清楚地記得,他的字很好看,間架結構中顯得氣勢十足,又透出幾許淩厲、亦能嗅到些許傲氣。

    眼前的自己並不是這樣。

    寥寥數字而已,淩亂不堪的散落紙上。執筆之人似乎被抽幹了力氣,筆劃末梢帶出的毛躁看上去極具不安。

    前面原該是還有兩行字,好像是寫完又被劃掉了,有一處甚至被墨汁浸破了一些。

    最後留下的、讓她們得以看到的那句是……

    “勞翁主護紅衣周全,勿讓陛下遷怒。臨川拜謝。”

    此後的四五日,紅衣只覺過得一片混沌。

    日日被“圈”在竹韻館裡,沒有人同她們說現下的情況如何,而若她主動去問,謹淑翁主也並不會多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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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26 07:27:06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二章

    最初兩日,還能安慰自己說:反正她左右不了什麼,安安心心過自己的日子便是。而後就叫來樂工,備曲練舞。

    從《佳人曲》到《相和歌》,從《楚腰》到《踏歌》……

    一連兩日,紅衣除卻吃飯睡覺,就都在練舞。揮汗如雨中,當真能暫且不想其他雜事,身心皆投入到舞中。

    然則自第三日起,這招不管用了。

    練舞時開始走神,已足夠熟練的動作便如同下意識裡做出來的一般,雖然流暢得很,卻少了神韻;本就不那麼熟練的動作,則就添了“卡殼”的時候,時常會頓上短一瞬,想到下一個動作後,再繼續下去。

    綠袖在旁托著下巴看著,雖知她有心事,也不好勸什麼。

    她自己則有些惱火,著惱於現下的狀態,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

    ——她和席臨川並沒有那麼深的情分!

    紅衣一遍又一遍地跟自己強調這話,但這惱人的狀態仍舊沒有好轉。

    “勞翁主護紅衣周全,勿讓紅衣遷怒。臨川拜謝。”——這張紙已被她展開、輕讀、又疊好很多次了,有時是有意的,有時是無意的。不知不覺中,紙上的一筆一劃都已爛熟於心,好像紋在了腦子裡一樣,時常冷不丁地顯現出來。

    罷了,到底是不希望席臨川死的。

    紅衣洩氣地這樣想著,喃喃自語:“他是個好人,很多人都不希望他死,一定不止我一個。”

    指尖卻又不自覺地觸上腰間細著的香囊,上面繡著的絲線涼意微微的,在心頭輕輕一拂。

    牢房裡燭火明亮,席臨川咬緊牙關,傾身一躺,後肩狠撞在木桌角上。桌角尖銳,硌得肩頭筋骨俱一搐,他猛一吸涼氣,額上一陣冷汗。

    禁軍都尉府忒不給面子。

    他初下詔獄的那天,獄卒上前便要拿鐵鎖把他扣上。彼時他也滿心的火,又清楚這些規矩都非必需,便覺是成心找茬。

    幾句爭辯之後,別的獄卒也圍過來。這些禁軍畢竟都是有些功夫的,二話不說就動了手。幾番抵擋之後,只聞肩頭“喀拉——”一聲,全身脫力,雖是當即忍住了沒喊出來,卻分明感覺到衣衫濕了一層。

    肩頭筋骨多少傷了,牢中寒氣又重,入夜後一陣陣往體內竄著。翌日一早,右臂酸痛得幾乎提不起來。

    又過了一天,這酸痛就發展到了擾亂神智的地步。

    他可身在詔獄,接下來事情會如何發展尚還不知,眼下不是能任由著他疼糊塗的時候。萬一說錯了什麼,給她惹麻煩怎麼辦?

    這“以暴制暴”的法子,暫時緩解酸痛倒是很管用。

    城中對於“驃騎將軍突遭牢獄之災”的事越議論越熱鬧的時候,邊關再度燃了烽火。

    此番傳回消息的方式和從前不太一樣。這一次,是恰好有禁軍經過遭赫契人侵襲的村子,抵抗之後直接加急趕回長陽。

    駿馬在夕陽下馳過街道,百姓們連忙避讓後抬眼望去,清楚地看到每個禁軍的衣衫上都沾著血跡。

    竹韻館中,頓時炸了。

    “大人……”謹淑翁主緊追著親自到來的指揮使,強撐著氣勢道,“大人不能無緣無故從我這裡帶人走,我已經說過很多遍了!”

    指揮使腳下未停:“所以先前,臣也不曾從翁主這裡直接帶人走。”他說著稍一偏首,手下立刻奉上一物,他將那明黃的帛卷塞道謹淑翁主手裡,“這回是聖旨。”

    謹淑翁主的面色當即變得慘白,望著手裡的卷軸滯住,一時竟連步子也挪不開了。

    這氣勢洶洶的架勢,自然把紅衣嚇得夠嗆。

    全身一切能使得上勁的地方都掙扎個不停,又哪裡拗得過這些禁軍,被半拖半架著出了竹韻館的大門,二話不說往馬車裡一塞,接著跟上來兩個禁軍,分坐在車簾兩側,讓她完全沒得跑。

    馬車駛入皇城,在皇宮門口停下,紅衣被“拎”下了車。

    戰戰兢兢地被“押”進宮,紅衣上下左右打量個不停,心裡越來越怕。

    席臨川怎麼了……

    這句擔憂在她心裡蕩了個來回,待得察覺後,又咬著牙深呼吸道:“擔心擔心自己吧!”

    宣室殿前的長階映入眼中,與宮殿搭在一起,宏偉雄壯。紅衣緊抿著嘴唇沒讓自己就此被嚇得哭出來,雙腿發軟地一步步往長階上走。

    殿中安靜沉肅,龍涎香的氣息緩緩地溢著,在人心頭平添了一份壓力。

    根本用不著誰再來嚇她,原本架著她的兩個禁軍一鬆手,她就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朝著數步外正坐於案前看書的人一拜:“陛下聖安……”

    “來了?”皇帝隨口一問,下一句話還沒說出來,就聽寢殿一怒氣衝衝地聲音吼進了正殿:“你們嚇唬她幹什麼!”

    “……”皇帝微有慍色地一挑眉頭看過去,紅衣心頭一緊驀地抬頭也看過去……

    短短一瞬,二人就都把目光強擰回了原來看的地方。

    紅衣心中亂跳滿臉通紅,低頭跪伏著,都還是覺得很難為情——席臨川只著中褲鞋襪,上身赤裸著,肌肉曲線被毫無心理準備地她看了個清楚!

    紅衣和地面親密接觸著,表情擰了又擰,居然、居然有點想……再看一眼……

    他對此全無察覺,複上前一步,沖著兩個禁軍又嗆了一句:“嚇她幹什麼!”

    “去把衣服穿上!”皇帝忍無可忍地喝了一聲,席臨川這才一怔,嘴角輕搐了搐,悶聲轉身,回去拿衣服。

    聽得閒散步聲傳來,紅衣終於忍不住,偷偷地、偷偷地抬眸瞧了一眼,他赤|裸的脊背撞入她眼中,而後她怔然看見,他右肩上一片青紫交映,足有兩個巴掌大。

    皇帝沒再說話,低頭繼續看手上的書。有宮娥靜靜地上了前,扶著她站起來,又扶她去旁邊落座。

    茶水端上來,是清香淡雅的花茶。紅衣卻沒心思去品這難得一見的“宣室殿特供茶水”,紅暈從雙頰一直蔓延到耳根,越刻意地不去想就越能一遍遍看到席臨川方才的樣子。

    好討厭啊……

    若不是皇帝就在面前,紅衣必要把這哭笑不得的心情喊出來,憋在心裡實在太……太難受了!

    片刻後,席臨川再度從寢殿裡走了出來。

    腳下步子散漫,手上還在系著腰帶,若非目光中仍含著慣有的淩意,這個樣子簡直像是個……

    紈絝子弟。

    他踱到紅衣手邊案桌另一旁的席上坐下,一睇那兩個還杵在殿裡的禁軍,滿是慍色,不依不饒:“你們就這麼幫我請人?”

    “行了!”皇帝喝住他,揮手讓那兩個禁軍出去,又道,“你方才自己陰著臉說要見她,不怪禁軍誤會。”

    “見風使舵!”席臨川咬咬牙,掃一眼皇帝的神色,忍了未消的餘怒。

    餘光微瞥,他終於注意到了紅衣面紅耳赤的樣子。

    “……”席臨川面色白了白,稍一回思,大致猜到了她為何如此,礙著皇帝的面又不便同她說什麼,尷尬地一聲咳後,徹底安靜。

    “人你見著了,放心了?”皇帝淡言道,“回去歇著,三日後來廷議。”

    “諾。”席臨川悶悶一應,禁不住地又睇了紅衣一眼。

    “御醫每天會去你府上兩次。”皇帝又說,席臨川一怔,即道:“不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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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皇帝眉頭一皺:“就這麼定了。”

    “……諾。”

    紅衣在旁坐著,靜聽著耳邊的一問一答,舒緩開心中的羞赧。過了一會兒,她可算面色正常了,席臨川也恰好起身告退。

    她隨著他一併站起身,屈膝一福,側眸瞥見他長揖時右臂分明有些克制不住的輕顫,收回目光默了一默,跟著他一同往外退。

    踏出殿門,席臨川深吸一口氣,似乎心情轉瞬好了。

    “將軍……”她輕聲一喚,見他轉過頭來,又因方才所見有點彆扭起來,呢喃道,“將軍,您……”

    席臨川面色微僵:“我方才不是有意的……”

    實在是因為在詔獄裡吃了虧心裡不痛快,再一看她怕成那樣就知是他們又“不客氣”來著。心頭怒火一竄,他無暇多想,扔下正給他看傷的御醫就理論去了,壓根沒意識到自己……

    半裸來著……

    紅衣本就羞怯極了,原有意將這話題繞過去,誰知他一語就點在了這事上。緩了許久才褪去的紅暈一下又沖上來,她黛眉一擰:“我沒想說這個……”

    “……哦。”席臨川尷尬著,感覺到身後冷風“颼颼”一吹。

    “我是想問……”她抿一抿唇,關心表達得十分含蓄,“陛下差御醫去席府,是為……將軍肩頭的傷麼?”

    他眸色一淩,而後眼眸微眯,認真地打量她一會兒:“你多看了……”

    紅衣一愣:“啊?”

    “你多看了一眼。”他的笑容顯然不善,籲著氣幽幽道,“要不然你怎麼知道我肩頭有傷的?”

    ……!

    紅衣當即想從這長階上滾下去摔死自己,抬眸狠一瞪他,冷著臉氣鼓鼓地往下走,心裡直呼:“好煩!”

    出了宮,聽席臨川慢慢說清了近來的事情,紅衣才全然放下心來。

    他擅自驅逐聿鄲的事犯了大忌、引得群臣不滿要求嚴懲。聿鄲回到赫契後,此事亦在赫契引起了軒然大波。汗王盛怒之下再度進犯大夏洩憤,孰料所侵之地恰好戒備森嚴、又正有禁軍經過,硬生生抵禦住了。

    “憤”沒泄成,倒是再度挑起了戰事。

    有戰事的時候,便是用將之際。席臨川戰績如何人盡皆知,在這緊要關頭上,先前拖了多日的事自然而然地被一筆勾銷,聽聞皇帝在群臣面前說得明白:“非要求朕嚴懲驃騎將軍的,替他打勝仗去。”

    永延殿裡當場就安靜了。

    三日之後,一眾將領在宣室殿一齊議了事;五日後,大軍啟程,直奔赫契而去。

    那天,在將領們出城的同時,紅衣與綠袖同去了大悲寺。這還是她穿越以來頭一回進佛堂,平心靜氣地下拜祈禱大軍凱旋,心裡又一個勁地跟自己強調:並不是為他……並不是為他!

    與寺院中這一方淨土相比,寺外的人群熙攘的街道……簡直像在炫耀塵世的喧囂。

    百姓簇擁著呐喊著送將士們遠去,紅衣綠袖走出寺門時,恰能眺見那幾匹高頭大馬已行至西邊城門,高而重的城門在街道那一頭緩緩打開,將士們走出那道門、而後越走越遠。

    “會贏的吧……”她有些不安地道,耳邊綠袖一喟,聲音顯是故作鎮定:“自然,那麼多場都贏了。有大將軍和公子在,才不會有敗仗!”

    遠離了長陽城,耳邊很快就安靜了。席臨川肅容騎在馬上,靜想著連日來的事情,心裡有點酸澀的味道。

    這紅衣……

    他苦笑著搖搖頭,覺得心底的這種執拗真可怕——方才出城時這一路,他竟一直在看兩旁簇擁著的百姓,竭力地想把每一個人都看清楚,就為找一找裡面有沒有她。

    結果卻是沒有。他原以為經了祁川這一遭事,她知道了他的擔心後,二人的關係多少會有緩和,也許她會多在意他那麼一點兒。

    看來完全不管用呢……

    她還是連來送一送他都不肯,城裡那麼多與他並無交集的人都來了,她仍舊連臉都未露。

    真是個心思堅定的姑娘。

    席臨川噙笑嘖嘖嘴,拿起水囊飲了口水,放回去時,目光停在腰間劍穗上。

    暗紅的劍穗間露出幾縷褐色,再往上看,是那個墨綠的圓形,是她在上元時作為“還禮”買給他的荷包。

    這荷包他起先隨身帶了幾日,後來怕用久了破損太快,就掛在了劍架上——劍架正好在他書房中正對案桌的位置,抬眼就能看見。

    不過,他卻並無帶它來出征的意思。席臨川蹙了蹙眉,低頭看了一看,原是恰好掛在了劍鏜上,應是他取劍時無意中連它一起挑了起來。

    只好帶著了。

    席臨川低笑一聲,將荷包摘下來收進懷中,確信不會掉出來後,才又繼續專心馭馬前行。

    雖是兩國交戰,但相比之下,赫契的氣氛比大夏要陰沉多了。

    連年的交戰之後,許多人家都已沒了男人。聽聞又起了戰事,女人連忙帶著孩子搬家,往草原更深處的地方逃去。

    避難的人群中多少有了些抱怨聲,人們壓聲細語著,往日的傲氣被消磨了許多,皆道王廷騙了他們。

    王廷說能取勝,卻從未有過;王廷說漢人軟弱,也並非如此……

    一匹棗紅色的駿馬馳過草原,至一小坡上停住,馭馬之人狠一勒馬,馬兒低嘶著停住。

    抬眸眺望,大夏的軍隊正壓過來,黑壓壓的一片,旌旗在獵獵疾風中飄揚著。

    馬上的人靜靜看著,須臾,探手撫一撫鬃毛,一揚馬鞭,轉身疾馳而下。

    很快,便從那山坡上消失了。

    一個時辰之後,草原上天幕全黑。

    一頂頂軍帳中燃亮燈火,將帳篷自內而外映成暖黃。似乎已全軍安眠,實則帳中之人皆衣冠齊整。

    席臨川將肩頭的白練纏得更緊了些,禁軍都尉府“送”給他的傷還未好,不過敵軍才不會等他傷好。

    “將軍。”餘衡入帳抱拳,“準備好了。”

    席臨川略一頷首:“有多遠?”

    “三十裡。”餘衡答道。

    他想了想,又問:“若繞覃河呢?”

    “……”餘衡稍愣片刻,遂又答說,“大約五十裡。”

    “繞覃河。”席臨川沉道,“只挑五千輕騎隨我走。”

    “將軍?!”餘衡一愕,睇著他不解道,“那其他人……”

    “原地待命!”

    快馬踏過映在青草上的寒涼月色,馬蹄一路前移,仿如一串鼓點擊過草原,沿著覃河河畔呼嘯而過,又向西一拐,直朝草原深處而去。

    再往前三十裡,是赫契一員猛將紮黎部駐紮的地方。

    紮黎算是汗王的侄子,手下三萬輕騎是赫契的精銳。上一世時,他與紮黎交手的時間比此時晚一年,且很有些歪打正著的意思——他一貫喜歡在戰場上肆意拚殺的感覺,聽聞有一支人數不少的軍隊駐紮附近,未多問細節便揮劍直指而去,如同前兩戰一樣讓敵人措手不及,打完才知那全是精兵。

    但那一戰也出了些意外。

    何袤雖是一員老將,但這老馬並不識途。他這一邊拚殺完了,才知另一邊原該與大將軍一同包抄赫契主力部隊的何袤始終未到,鄭啟那一戰打得頗是辛苦,雖最終與赫契軍隊打了個平手,卻折損兩名將領,另還有一人被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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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26 07:27:37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四章

    不知何袤會不會再迷一次路。故而謹慎起見,席臨川帶了不足半數的人馬去攻打紮黎。餘下的人就留在那裡待命,他著人給鄭啟傳了信,告訴他若遇意外,此處還有萬人可調。

    翻過一座山后,赫契的軍帳呈現在眼前。

    數不清有多少頂,在蒼茫草原上鋪開,遠遠望去好像一朵又一朵看不清顏色的花正綻放著,被月色映出一片詭秘感。

    泰半軍帳中的燈已熄了,他們在山頂上遙望著,依稀能看見十余士兵正四處巡視。

    居高臨下地冷視須臾,席臨川面色一淩:“進攻。”

    喊殺聲霎時響徹原本安寂的軍營!

    有士兵慌張地自營中沖出,抬眼所見,一片箭矢鋪天蓋地直射過來。

    “夜襲!敵軍夜襲!”赫契語聲嘶力竭地喊著,軍營中的聲音驀地更亂,兩軍交鋒,寒刃在月光下浸著涼意,碰撞不斷。

    忽有光火一閃!

    席臨川猛然回頭,數隻羽箭如同他們方才射出的箭一樣鋪天蓋地地射來,卻是點著火的,箭簇入地間火苗騰起,周圍的青草瞬間點燃。

    “該死!”席臨川微一屏息,策馬躍過一片火焰,定身一望,軍營那一端,幾百將士正搭弓。

    竟又是提前設了防?!

    他遙遙眺著,回思著上一戰時遇到的埋伏,心中驟然一緊。

    ——這一世的每一戰,都有讓他覺得不對頭的地方。

    “隱蔽備弩!”他翻身下馬,疾步行至一帳邊蹲下。待得傳令的號角響過,周圍轉瞬間歸於安寂,席臨川掃視四周,原在拚殺的眾人皆已後撤各自隱起。

    他取了一支哨箭搭在弩上,手一施力,剛要扣下懸刀,卻又停住了。

    今夜無風……火勢蔓延得會慢一些。

    那麼他們就多了些可以停留的時間。

    對方最易疏忽的時候應該是……一箭射出搭下一箭的時候!

    席臨川屏息等著,那邊仿佛覺出這邊安靜得異樣,也很是等了一會兒。

    火箭齊飛,頃刻間燃起大片草地與數頂帳篷,在兩軍之間騰起滾滾濃煙。

    忽有一聲哨響騰空而起,黑暗中箭光劃過夜空,軍營那一端,響起一片慘叫。

    到底他們在暗處、敵人在明處。

    席臨川清冷一笑,正要下令前行,側耳一聽,覺出那邊動靜不對……

    好像對手已亂成一團了,慌張不已的喊叫聲一陣高過一陣。這絕不是方才前排弓箭手中箭倒地會引起的動靜,席臨川疑惑著一喚:“餘衡。”

    “諾。”余衡會意,當即叫來二人潛去查看。

    很快,那二人折了回來:“他們的主將中箭身亡了。”

    “啊?!”席臨川生生愕住——這原因雖與那邊眼下的情狀對得上,可細想之下仍覺匪夷所思。

    主將沒有站在弓箭手之前的道理,若他在後面,怎麼直接中的箭?!

    “將軍,殺吧。”余衡拱手請命,席臨川略作思量,輕一點頭。

    號角與鼓聲再度響起,因主將身亡已亂作一團的赫契軍隊應接不暇,措手不及地應付著,頓顯頹勢。

    席臨川面色鐵青地一路拚殺而過,直沖那頂主帳而且,斬過數人後周圍得以清靜些許。他四下一掃,視線滯在已然斷氣的紮黎身上。

    他確是被箭射死的。

    死得很突然,圓睜的雙眼雖已失去光澤,卻仍能看出那份不甘。

    席臨川心裡輕顫著走上前去,離得愈近,那份懼意就愈分明——紮黎不是被他的人射死的。

    他朝南倒去,可見死前是面朝著大夏的軍隊,但那支箭卻自背心射入,不偏不倚地直入心臟!

    是誰……

    席臨川周身發冷地猛抬起頭,月色下數丈外的山坡上,一抹黑影立在那兒,似是察覺到他的目光,那黑影迅速上了馬,急速離開。

    是山上那個人射死了紮黎。

    這個念頭在席臨川心頭縈繞不去,他竭力地試圖思索清楚那人是誰,卻一點思路都沒有。

    軍隊在天初明時返回了營地,他剛入大帳,即有人呈上了戰況。鄭啟已帶兵與赫契主力交鋒,就在離此地不遠的翎堇山。

    “何將軍呢?”他猶是這般問了一句,聽得那人回稟說“半個時辰前已與大將軍會合”才放下心來。

    摘了頭盔扔在案上,席臨川輕籲著氣坐下來,餘衡打量著他的神色,語帶詢問:“將軍?”

    席臨川搖一搖頭:“沒事。”

    “將軍還在想紮黎的死?”餘衡稍稍皺眉,見席臨川點頭默認,即道,“他是被我們的弓箭手射死的。”

    “不。”席臨川失神地道。

    餘衡又說:“末將檢查過那支箭,是我們軍中的箭。”

    是的,他也看到了。從箭羽顏色到箭杆材質再到箭簇長度,都是大夏軍中用的箭,但是……

    那中箭的方向無法解釋,還有上坡上那人。

    “只能是我們的人射死的他。”餘衡篤信道,說著又一蹙眉,“否則還能有誰?”

    “你先出去。”席臨川淡瞟他一眼,待余衡施禮告退,他逕自起了身,一手拿著頭回,往後帳去。

    前線大捷的消息傳到長陽的時候,紅衣已經能閉著眼睛往返於大悲寺與敦義坊之間了。

    起先綠袖是陪她去的,數日之後天氣漸熱,綠袖便說什麼都不肯再出門,死死扒著床榻決絕道:“很熱了!你不需要日日都去祈福的……佛祖肯定早就聽到你的話了!”

    紅衣便只好自己去。

    為何這樣執拗她也解釋不清,好像是習慣了,又好像是心裡有個指南針,每到那個時候就一個勁地指著大悲寺的方向牽引著她去,讓她不去就難受。

    或許……還有點自私的念頭。

    如若因為她某一天沒去而最終聽到了戰敗的消息……

    紅衣很清楚自己這點出息,萬一當真出了這種事,就算她在理性上可以告訴自己“勝敗乃兵家常事,這和神鬼的說法沒有關係”,但在心裡,一定還是會忍不住地去想“如果堅持每天都去拜佛,是不是就不會這樣?”

    於是在大捷的消息傳來之後,她去還願也還得萬分虔誠。

    夏季檔的舞蹈已然排好,這回仍是以戰為題,但將重心放在了軍隊凱旋後的喜悅上。佈局與服飾以金色與紅色為主,耀眼奪目地突出那種欣喜的心情,結尾處舞者的色調則多用藍色與綠色,相對和平的顏色與表現農耕生活的動作,預示著自此之後再無戰爭、國泰民安。

    這舞,紅衣綠袖與謹淑翁主反反覆覆修改了數次,最終全盤定下後三人簡直想上一壺烈酒碰杯慶祝!

    場面恢弘!專業度高!立意正確!

    必定又能再讓長陽城震撼一遍!

    另有一個因這場戰事而出的改動:原是百份“自主申請”加二十份“主動邀請”,共一百二十份請柬;此次總數不變,但是變成了“六十加六十”。

    調整的原因還讓人說不出話來——那六十份皆要邀請此戰中立下戰功的將士,同慶凱旋。

    待從謹淑翁主處得知軍隊歸來的大體時間後,這場演出的日子也就敲定了。

    他們大約六月上旬回來,回城之初大概會有很多宴席,包括宮宴和各位將軍自設的宴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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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於是這場演出的時間定在了六月廿三,一個不算太緊但也不算太晚的時間。既不攪擾旁的宴請,又能抓住這戰爭凱旋的熱度。

    六月初八,長陽城門打開的刹那,一眾將領覺得自己的耳朵又不太好了……

    鄭啟與何袤說笑著,偶爾見到有興奮的人群衝破衛兵的阻攔湧到道上來,便讓馬走得更慢些,以免傷了人。

    一路上,席臨川顯得格外沉默,在這震耳欲聾的喊聲響起時,也不再調侃抱怨了。

    “怎麼了?”鄭啟扭過頭睇一睇他,“身體不適?”

    “沒有……”他搖頭,斟酌片刻,猶豫著道,“舅舅,我想知道……這一戰中,陛下可有安排什麼人暗中相助?”

    “‘暗中’?”鄭啟眉頭一皺,“什麼意思?”

    “隨口一問。”他敷衍著,掂量著分寸,將話點得更清楚了些,“我們不是一直有人潛在赫契?會不會有誰會接到陛下密令協助軍隊?比如……驚蟄?”

    “不會。”鄭啟斷然道,看著他的面色,眉心蹙得更深,“打仗是兩方軍隊的事,由將領做主,潛在暗處的人不會出來——你為何會問這些?見到什麼了?”

    席臨川短聲一喟,看一看兩旁的人群與身後的將士,壓音道:“我遲些告訴舅舅。”

    宮宴的日子仍舊定在三天后,也算是約定俗成了。

    此前的兩日,倒是誰也沒能閑著。細節的戰況接二連三地呈進宣室殿中,將領們陸陸續續地覲見,然後,又有一道道封賞的旨意從宣室殿裡傳出。

    起初無甚特殊的,無非是給已封侯的將領加賜食邑,又另賜了兩人侯位。

    而後來的一道旨意驀地驚了全軍——皇帝封席臨川做了大司馬。

    全稱說下來,是大司馬驃騎將軍。而聖旨上又加了一句,讓他統領全部軍權。

    一夜之間,席臨川的風頭蓋過了官拜大司馬大將軍已多時的鄭啟!

    這旨意自然而然地在民間引起了更多的議論,少女們尤為激動地嘁嘁喳喳說個不停,這從前就聲名顯赫的驃騎將軍如今徹底成了一個傳奇。

    席臨川倒是對這事……不怎麼激動。

    上一世時已經歷過一次,那次激動的感覺記憶猶新,反襯得這回興味索然。

    偏生又是闔府都發自肺腑地向他道賀,興奮之情溢於言表,弄得席臨川直覺得自己這般從容自若很不合適,就尋著理由讓自己也高興起來:比上次早!早了將近一年!

    ——心裡還是覺得就那麼回事兒。

    當日傍晚,又一道旨意傳出皇宮。

    這道旨意與先前的不太一樣,似乎陣仗格外大些。

    兩列宦官自皇城側門行出,為首的一人捧著那卷黃色絲帛,身後數人則皆是兩人一組,中間架著偌大的紅漆木箱,箱子看上去沉甸甸的,不知裡面裝著什麼。

    這場面引得周圍駐足的百姓越來越多,亦不免有人低低議論起來:“這又是賜到哪個府的賞賜?”

    “必是給哪位將軍的。”有人這樣答道。

    這種事大抵是不多見的,於是消息傳得極快,紅衣綠袖正在竹韻館前廳品茶歇著,就見十數個舞姬興高采烈地往外跑……

    腹誹一句“看熱鬧不嫌事大”,紅衣拽拽綠袖:“咱們也看看去?”

    反正閑著也是閑著。

    二人攜手走出竹韻館,頃刻就覺迎面襲來一股八卦味兒。

    ——錦紅閣外,幾個花枝招展的姑娘持著團扇低低議論著:“聽說了麼?那些個宦官,好像奔著這邊來了。”

    “這一側可沒住什麼將軍,大司馬驃騎將軍、大司馬大將軍、還有何將軍……那可都在西邊呢!”

    “誰知道呢?興許有哪個這回剛立戰功的將領唄!”

    二人一路都聽著這樣的猜測,到了平康坊門前左右一看,那些宦官正從北邊的道上行來,步子齊緩地一直走到坊門口。

    她們覺得,這賞賜送進哪個坊也不能送進平康坊——平康坊可是紅燈區。

    誰知,為首持著聖旨的那宦官,經過平康坊坊門時忽而拐了個直角,一睇將門口圍得滿滿的“圍觀群眾”,嗓音陰陽怪氣:“讓讓——”

    眾人帶著幾分錯愕忙不迭地讓開道來,待得他們走過去後,又默契地尾隨在了後面。

    壓低了聲邊議論邊走,走著走著停了腳步,抬頭看一看牌匾:竹韻館。

    謹淑翁主也得了信,在婢子的簇擁下迎出門外,目光一觸那黃色絲帛就忙不迭地拜了下去,山呼萬歲。

    “翁主——”那宦官的聲音拖得很長,聽著讓人直彆扭,紅衣在旁邊嘴角抽搐著一哆嗦,想上前給他配個蘭花指。

    “翁主這坊裡——”他掃視那一眾婢子一番,悠悠又道,“可有個良籍的舞姬?叫紅衣——”

    紅衣驟然一驚,這下可沒心思給他配什麼蘭花指了。

    綠袖在她腰間一戳,道了聲“快去”,紅衣這才反應過來,連忙從人群中擠了出去,屈膝下拜:“民女紅衣。”

    “嗯——”那宦官滿意地一點頭,終於打開了那卷絲帛,話音悠長地念了起來,“上諭。赫契兇惡,交兵多年。今幸得天佑,予以猛將相助。大司馬驃騎將軍三戰三捷,護家國安康……”

    紅衣伏地靜聽著,越聽越覺不解,簡直覺得這聖旨傳錯了——誇席臨川的話,讀來給她聽幹什麼?

    那宦官語中輕輕一頓,話鋒一轉:“然,驃騎將軍已近弱冠之年,未有婚約。朕感念其功,特賜良籍女紅衣予其為妾。妻室何人,可待父母之命……”

    仿佛驀被驚雷劈中。

    紅衣愕然不已間全然忘了禮數,張惶地抬起頭,那宦官猶還念著:“賜紅衣錦緞十匹、珍珠一斛、金銀首飾……”

    再往後的話,她就聽不進去了。只愣愣地看著那宦官的口型動個不停,尖細的話語伴隨著耳邊的嗡鳴一併賜入心底,如同符咒一般。

    賜婚,給席臨川……做妾。

    紅衣從來沒有想過,會有這麼一出。

    她努力地贖了身、努力地與竹韻館一起,在長陽城為自己搏出了一席之地。向席臨川明言了自己的心思、告訴他她不會嫁給他的,卻沒想到……

    一切的努力會這樣付之一炬,她做再多的事情,都比不過那一道聖旨。

    紅衣縮在榻上,視線在案上放著的聖旨上停了停,又看向旁邊放著的數隻箱子。

    好刺眼的紅色!

    她眉頭蹙了一蹙,而後狠閉上眼,不肯再多看一下。

    她明白是怎麼回事的……

    她一個舞姬而已,又是給人做妾,哪裡配讓皇帝賜下這麼多嫁妝。這些東西,與其說是讓她風光入府,倒不如說是皇帝別出心裁,轉個彎再犒賞席臨川一番。

    讓舉國上下都知道皇帝與新封的大司馬間君臣親厚,顧及他已到弱冠之年卻未有婚約,就先親自做主許一妾室給他;而且,即便只是納妾,也仍是十足的風光,有各樣稀世珍寶伴著……

    那麼,她呢?

    紅衣一聲啞笑,縱使心中不願自輕,也耐不住在此事上,皇帝的意思太分明了。

    與其說那些是賜給她入府的嫁妝,倒不如把它們和她都歸類為賞賜,她比那些物件多個名分而已,沒有什麼太大的區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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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26 07:28:06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六章

    他斬虜兩萬多、統領大夏軍權,誰都會覺得他配讓皇帝如此上心,誰也不會在意她怎麼想。

    哦,聖旨中還著意提了一句,他的妻室是誰,還是可以聽父母之命——不用顧慮她這被聖旨賜下去的人的意思,聽上去寬宏大度,細緻入微。明明白白地告訴眾人,皇帝只是格外關照席臨川而已,卻沒有“掌控”或者“干涉”他的意思。

    只怕也沒有哪個人會去想,她在這裡面被“掌控”得徹底。

    是她想得太簡單,以為該說的說了、該做的做了,生活多少還是能由自己做主的。

    但她的想法,又哪裡大得過至上的皇權……

    紅衣一聲沉歎,終於注意到外面綠袖焦急的敲門聲,實在無力去為她開門、再同她聊這些心思,疲憊地應了一聲“我沒事,想睡會兒”就翻過身去,一把拽過衾被,從頭到腳一起蒙住,想要與世隔絕。

    終於應付完了接連不斷的道賀。席臨川回到書房裡,剛一落座,齊伯就走了進來。

    “恭喜公子。”齊伯滿臉帶笑地一揖,席臨川打著哈欠皺眉道:“齊伯,你賀過我了。”

    “這回不是為公子位至大司馬的事!”齊伯笑意愈盛,席臨川一睇他:“那還有什麼?”

    “陛下剛剛下了旨,賜公子了一房美妾。”

    席臨川神色微滯,一壁籲著氣一壁倚在靠背上,睇著他,大有不滿:“這不算個好事。”

    齊伯對他的反應大是了然,笑容未變地說明白了:“是紅衣!”

    席臨川驟然一驚。

    “你說什麼?”他眉頭緊蹙,齊伯點頭:“陛下把紅衣賜給公子做妾了,方才差人去竹韻館直接下的旨——公子您為紅衣姑娘費了這麼多心,旁人也就是看個熱鬧,到底還是陛下原諒公子。”

    席臨川滯在原地,懵了良久,終於相信齊伯這話並非說笑,卻仍是高興不起來。

    紅衣她……不會願意的!

    他心中太清楚這一點。

    她先前跟他說過的話,絕不是欲擒故縱的手段,她是當真不肯嫁給他,因為那一箭,也因為她執著於自己正努力的事。

    有人迫著她嫁給他,她只會更不願意……

    席臨川倒抽著冷氣,不敢去想日後同在一個屋簷下、紅衣卻再度恨上他是什麼樣子。

    而他此前努力了那麼久,連和她說話都小心翼翼,就是想讓她對他的厭惡能少一點兒。

    陛下這是添什麼亂……

    他煩躁地狠一擊案桌,悶了許久,驀地起身往外走。

    “備車!”席臨川疾步往外走著,踏出府門時馬車剛剛套好,他踏上車,狠一咬牙,“進宮!”

    這旨必須抗,他不能這樣娶紅衣!

    馬車在夕陽下疾駛而過,席臨川悶在車中,神情格外陰鬱。

    說不好該怪誰。

    許是該怪皇帝賜婚,但轉念一想,卻又覺得更怪他自己。

    他不該讓皇帝覺出他對紅衣的心思!他在大夏的份量那麼重,皇帝為表重視,當然樂得在這樣的事上“幫”他一把,他早該知道……

    席臨川心中憋得生疼。經此之後,就算他一會兒求皇帝收回了旨意,只怕也是晚了,紅衣必會更加躲他。

    馬車猛地一停。

    他猝不及防地被窗框磕了一下額角,皺眉問道:“怎麼回事?”

    “公子。”車夫的聲音傳了進來,“是謹淑翁主的車架,翁主要見您。”

    他緩了緩氣息,揭簾下了車,上了數步外的那輛馬車。

    “君侯。”謹淑翁主頷了頷首,睇著他,黛眉緊蹙,“君侯這是要進宮。”

    “是。”席臨川點頭,面色微青,“我有些事……”

    “你是要去求陛下收回方才下給紅衣的旨意。”謹淑翁主一語道破,席臨川一凜,沒有否認:“是。”

    “唔……那姑母猜對了。”她苦澀一笑。

    席臨川淺怔:“敏言長公主?”

    謹淑翁主點了點頭。

    她揭開車窗處素緞的簾子,揮了揮手,示意下人退得遠了些,面上尋不到半點笑意,喟歎道:“紅衣接了旨就把自己悶在房裡不肯出來……我剛剛去求過姑母,想讓她進宮跟陛下說說情,不讓紅衣嫁你。”

    席臨川稍有些意外,定下神,問她:“然後呢?”

    “被姑母攔住了。她還說你必也會顧念紅衣的心思,入宮請旨,特要我來這裡攔你。”謹淑翁主循循地舒了口氣,擱在膝頭的雙手緊緊握著,啞啞笑道,“姑母說得對,我們和陛下都很親近——我仗著和他沾親、你仗著自己是朝中重臣,許多旁人不敢說的話我們都敢說,但這很危險。”

    席臨川的神色無甚波瀾,話語堅定:“我沒有忽視這裡面的危險,但這話我必須說。就算陛下因此要殺我,我也必須說。”

    “你清楚陛下不會因此殺你。”謹淑翁主凝視著他,口吻淡泊,“我們都覺得陛下縱使生氣,也不會因此要我們的命。但我們都忘了,他如果非要出這口氣,還是可以出的。”

    席臨川身形一震。

    “如果他怪罪到紅衣身上呢?”她幽幽地道出這句話,打量著席臨川的神色。

    “陛下不能……”

    “為什麼不能?”謹淑翁主咬了咬唇,“先前驅逐聿鄲的事,已足夠讓陛下對紅衣生怒了。這次……我想姑母說得對,為帝王者,不會允許手下愛將因為女子來忤自己的意。”

    所以才會有這麼大張旗鼓的賜婚……

    滿城都知道皇帝的意思了,他們都只有接受的份,如果此時去抗這道旨,無異于當著全長陽的面打了皇帝的臉。

    “大夏不能沒有你,所以陛下不能動你。但紅衣……”謹淑翁主的羽睫一顫,輕言道,“陛下若想要她的命,連理由都不要找。”

    席臨川帶著心驚強穩下氣息,縱使不想承認,也不能不認。

    讓皇帝知曉他對紅衣的心思而造成今天的局面,已經是他的錯,他不能再搏一回,冒著讓紅衣搭上性命的風險去讓皇帝收回旨意。

    “我知道了。”他無力地應下,朝謹淑翁主一拱手,起身下了車。

    無心再乘馬車,席臨川吩咐車夫先行駕車回府,逕自在長陽的街上走著,好像三魂六魄中丟了幾個。

    一路上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什麼,迷迷糊糊的,只是在憑記憶往回走。眉頭在不知不覺間越蹙越緊,腦中一幕又一幕過著從前的畫面,如同跑馬燈。

    歸根結底還是他的錯。

    皇帝只是顧念他的喜好,替他做了主而已。但這本該是一樁美事,理應有一番慶賀、然後洞房花燭……

    是他自己把這原該是好事的事,逼到了這般尷尬的境地。

    如果沒有那一箭……

    席臨川搖一搖頭,迫著自己不再去多想那些沒用的“如果”。

    終於回到府中,天色已經全黑了。

    齊伯已在院子裡等了許久,見他回來松了口氣,打著燈籠迎上前去,見他面色發白又一滯:“公子,您……”

    他停了腳,短聲一歎。

    “公子氣色不好。”齊伯續言問道,“可要請郎中來看看?”

    “我沒事。”席臨川搖一搖頭,抬眼看向眼前亭台錯落的府邸,靜了一會兒,輕輕道,“明日……你親自帶人操辦紅衣入府的事吧。”

    “諾……”齊伯應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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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他又說:“擇個吉日,還有……設個宴,她喜歡什麼你去問問綠袖,別擾她就是。另外……”

    齊伯側耳靜聽著,見席臨川語中停了良久,須臾,幽幽地喟出一口氣來,面上笑意苦澀:“把箭場封了吧,日後置些雜物什麼的,都可以。我不差這一個射箭的地方。”

    齊伯聽得一訝,不知原因,一時未敢應話。

    “還有紅衣最初住的那院子。”他面色沉沉地思忖道,“那地方不大……索性拆了吧,清理乾淨。”

    這兩處地方,大約該是這整個席府裡最讓她不快的地方了。

    最昏暗的日子,大約不是鋪天蓋地的絕望,而是周圍的人都為你所經歷的絕望而喜悅著,眉開眼笑地為此前來慶賀。又或是心知這于當事人而言不是好事,卻也並無人來伸手施救,反倒語重心長、一句又一句地寬慰著勸著,直壓得心裡的憋悶愈發爆發不出來……

    然後那原本支撐住一切壓力的擋板終於轟然倒塌,將原已處於弱勢的一切希望擊得粉碎,一聲悵然的哀歎之後,只剩了一句自言自語的呢喃:

    “認命吧……”

    六月廿一,是席府定下的吉日。當紅衣得知這個日子的時候,已經是六月二十,她想謹淑翁主大約早就知道了,只是不知該怎麼告訴她所以才一直拖到現在,然後終於不得不開口。

    她輕輕地“哦”了一聲,沒有什麼反應。闔上門後又在屋裡靜靜坐了一會兒,才倏爾驚覺,自己竟連悲傷都再生不出來了。

    ——連日來謹淑翁主鍥而不捨的“規勸”,可真是管用的。

    謹淑翁主萬分理智地把個中利弊都給她分析得清楚,告訴她這婚悔不得。在她剛動了點“歪心思”的時候,又明明白白地讓她知道逃婚也不是個好辦法。

    她便除了認命以外,沒了別的法子。

    而後,謹淑翁主又連同綠袖一起,說了許多關於席臨川的事情,無非是想讓她心裡舒服些,覺得嫁給席臨川也不錯。

    ——但這部分儼然沒奏效。

    她其實早已知道席臨川是個好人,就算把長陽城的貴族公子都數一遍,大概也沒幾個能比得上他的。

    可……

    也就像她從前同席臨川說過的一樣,成婚這種事,並非覺得他“不討厭”或者“是個好人”便可以在一起的。那一箭連帶著那陣子的許多不快,仍還插在她心間,她平日裡不去想也就罷了,可若要日日面對他,又怎麼能不去想?

    罷了。

    反正,也沒有人會在意她的這些想法。大概連席臨川都沒有在意過吧,否則,又怎麼會讓她這不喜歡他的人入他的府……

    六月廿一,席府從清晨便開始忙碌了。

    席臨川如常進宮去上朝,府裡則人來人往個不停,有忙著搬東西的,也有忙著清掃那剛拆的小院的碎磚的。

    忙至晌午才停當下來,齊伯又親自進維禎苑查看了一番,見四下皆已佈置妥當,才得以歇下來。

    紅衣是申時初刻入的府,彼時,離宴席開始尚有一個時辰。

    八名婢子一同在門口候著,見她下轎,齊齊一福,為首的一人上前欠身道:“水已備好了,姑娘先行沐浴,然後歇上一歇吧。”

    紅衣稍稍一怔:那晚宴……不用她去麼?

    在熱水裡浸著,熱氣團團騰起,讓人覺得一切都不真實。

    是的,即便自接旨至今已有十餘日,她仍覺得這件事來得太突然,突然得就像是假的。

    很多時候,她會恍惚地覺得這也許真的是假的,也許一覺之後就都恢復如常,沒有那道聖旨也沒有什麼嫁妝,他當他的將軍、她做她的舞姬,繼續為廿三那日的演出勞心傷神。

    但此時此刻,她到底是已經進了席府了。

    白色的熱氣繚繞開來,籠住房裡各處的精緻陳設,讓她想看個清楚都不能。似乎在刻意叫囂著,讓她覺得此時的每一件事都非她能左右,沒有什麼是她做得了主的。

    候在珠簾外的婢子們一陣騷動。

    紅衣下意識地側耳傾聽,她們的議論裡顯有興奮。

    “前面開宴了!聽說比從前都熱鬧些,來了好多賓客……連太子殿下都親自到了。”

    “大將軍和敏言長公主備了好多賀禮,陛下也又賜了東西來,聽聞有一柄從赫契繳來的寶刀……”

    而後有一陣驚喜低呼,待得她們平靜下來後,交談又繼續了下去:“待得公子娶妻的時候,不知道還有怎樣的熱鬧呢!”

    紅衣深深一吸氣,覺得那潮濕的熱氣格外沉重,狠狠地在心中一壓。

    原來這晚宴是真的不用她去的,妻妾間涇渭分明,能和夫家舉案齊眉的只正妻一人,妾室哪配和夫家同上廳堂……

    所有人都覺得順理成章,在她沐浴之後,婢子們就把她送回了房裡。

    水藍色的中衣裙細滑舒適,有著微微的涼意,是適宜夏日穿著的材質。

    紅衣側臥在榻上,凝視著衣料上反出來的淺淡光澤,許久都回不過神來。

    她還沒經歷過……床笫之事,在古代沒有,在現代時也沒有。仔細想想,她倒是思考過相關的事情,比如是要留到婚後還是婚前一類——畢竟二十一世紀這方面開放許多,沒有什麼規矩上的束縛。

    可她一直覺得,這種事總該是“你情我願”才可以,那番思考中也從來不包括“如果遭遇不可抗力怎麼辦”——畢竟,在現代若說及這方面的“不可抗力”,大概也只有違法犯罪行為了……

    哪會想到還有個不可抗力叫“聖旨”啊!

    算了,不想了。認命……認命!

    事已至此,先為自己求一份平安才是要緊的!

    宴席散時,已是戌時末刻。

    天色全黑,白日裡的炙熱漸漸散去。席臨川往維禎苑走著,刻意放慢了腳步,想在清涼的晚風中多緩一緩,驅散幾分醉意。

    紅衣她……

    他眉頭緊鎖著長吸涼氣,竟有點想退卻的心思。

    不然……乾脆不去見她了吧?

    他停住腳躊躇了一番,咬了咬牙,還是朝著維禎苑去了。

    沒有多在意婢子的齊聲見禮,席臨川揮開簾子走進去,紅衣正靜靜躺著。

    他以為她睡了,放輕了腳步,一步步走過去,才見她只是側躺著發愣,眸中黯淡得沒有一點光采。

    那水藍色的中裙裙擺很大,鋪了半個床面,她白皙的玉足露在外面一隻,另一隻縮在裙子裡,一動不動。

    “紅衣?”他嘗試著喚了一聲,她的眼眸驀地抬起來,而後望著他怔住。

    “……”席臨川也怔住,任由她這樣看了一會兒,啞音一笑,“你要這樣看我一晚上麼?”

    便見她微僵的面容緩了一緩,很快,就蘊起笑容來:“怎會?”

    這笑容和明快的口氣讓他一滯,帶著幾分驚異看著她撐身坐了起來。

    她臉上的那份笑意始終沒變,腿上挪了挪,湊近了他,跪坐在榻上,剛好到他腰的高度。

    “將軍更衣吧。”她語氣輕鬆地說著,巧笑嫣然。

    席臨川滿是錯愕地打量著她,她眉眼未抬,伸手觸上了他的腰帶。

    腰帶上刺繡所用的金線質地微硬,紅衣觸碰間覺得指尖微微一刺,手上稍一頓,就被他一把緊攥住手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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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26 11:08:51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八章

    “絲——”她貝齒緊咬著輕抽冷氣,腕上掙扎著,驚惶不已地看向他。

    “你根本就不想嫁我。”他凝視著她道,並非發問。紅衣腕上竭力掙著,仍是強笑著道了一句:“將軍什麼話……”

    她慌張的面色仿如薄刃在他心頭一劃,席臨川眉心狠一跳,手上不覺間又添了力,耳聞她一聲輕叫……

    他握在她腕上的手驟然鬆開,有些失措地低眼看去,她原本白淨的手腕已被他攥得發紅,被榻邊多枝燈上的光火映著,紅白分明得讓他一顫。

    她眼中蒙了一層霧氣,望著那一圈紅痕也怔了一會兒,卻沒有抬手去揉,再抬眸看向他時,複又是一張笑顏,明眸大睜著問他:“誰說我不想嫁給將軍?”

    她又說:“將軍喝盞茶,解解酒?”

    言罷沒待他作答,她已然下了榻,涼滑的衣袖不經意間撫過他的手背,他驀地一驚,陡然生怒。

    回身猛地一拽,他牢牢籠住原正走向案桌的人,沉然喝問:“誰教的你這些!”

    被他箍在懷裡的身子輕輕一栗。

    “誰教你做這些事的!”他問得更明白了些,垂眸看著她,胳膊再不敢多使半分力氣,生怕再把她弄疼了。

    “我……”紅衣神思微凝,一呼一吸後又緩過勁來。她嘗試著動了一動,他便鬆開了她,她轉過身去,“過了今晚,我就是將軍的人了,自會盡力合將軍的心意的。”

    她的盈盈笑意壓得他喘不過來氣。

    “從前……若有失禮的地方,還求將軍多擔待……”

    多擔待……

    一個曾經直截了當地告訴他,他的做法讓她覺得不舒服、她不會嫁給他的人,如今來求他多擔待!

    席臨川窒息地凝視著她蘊著得體笑意的面容,寧可她一巴掌抽在他臉上。

    她仍還目不轉睛地凝望著他,好像一定要為上一句話等到一個答案。

    席臨川木然地與她對視了好一會兒,竟不知該說什麼。

    明明有很多話可以同她解釋,卻不知道從哪一句開始合適。

    “明天再說吧……”

    最終,這成了他亂成一團的心緒中,唯一能擇出來、說出來的一句話。

    說得她一愣。

    “明天你來我書房……”他又道,而後向側旁退了半步,讓開她與床榻間的路,“天晚了,你早些休息,我先回去了。”

    他說罷,不敢再多看她一眼地避開她的目光,大步離開了她的房間。覺得心裡壓抑得難以承受,他在月光下深喘了幾口涼氣,才又再度回頭看去。

    隔著窗紙,能看到她房裡的燈猶還亮著。

    他原是想把這事的始末同她說個明白,讓她安下心來。眼下,卻連說這些話都難。

    她對他,明顯只剩了小心,還有隱隱的不信任。

    這日早朝事少,回到府中時才剛辰時。

    席臨川走進書房,抬眼間腳下一頓……

    正擦著書架的紅衣聞聲回身,屈膝福道:“將軍。”

    他滯了一滯,略一頷首,勉強笑道:“怎麼不多睡一會兒?”

    紅衣垂首,輕一銜嘴唇,答說,“昨天……將軍說讓我來書房,沒說什麼時候,我怕耽誤了別的事,所以……”

    她一再地提醒自己多小心一點為好。畢竟,這和在府外自己打拼的時候不一樣了,在外面雖然變數大,但許多事尚能自己做主;如今進了席府來給他做妾,在這一方天地裡怎麼樣都是他說了算,她哪敢大意。

    眼眸微抬,紅衣見席臨川沒再說話,覷著他的神色向旁邊的矮櫃挪了一步,端起茶盞來走過去,抬手呈給他,悶悶道:“齊伯說將軍喜歡六分熱的茶,但我……不太清楚六分熱是什麼樣。”

    他低眼一掃,迎上她戰戰兢兢的神色,能做的只剩下把茶盞接過來。

    揭開蓋子抿了一口,那茶已偏涼了些。席臨川心下短喟,只道:“多謝。”

    這可怕的疏離感!

    席臨川直覺得應付不來,此前已琢磨得爛熟於心的一番話全然被她這番舉動噎了回去。感覺陌生成這個樣子,他完全無法把那番話說出來。

    睇了眼幾步外的案桌,他短舒了口氣,猶豫著詢問道:“你如是無事……在此坐一會兒?”

    也許過一會兒,氣氛便能緩和一些了,他便可說說他的想法、也聽聽她的想法。

    時間一點一滴地過著,他處理完了幾件事,紅衣則一動不動地在旁側坐著。看著他手裡的信紙或者書頁翻過去一頁又一頁,紙張輕輕地在空氣中劃出微弱的聲響,劃得她有點出神。

    會不會……以後每天就都是這樣過去了?在他願意的時候到書房來坐著、他不找她的時候她就自己待著,看著書一頁又一頁地翻過去,帶著時光一起翻過去,翻過春夏秋冬。

    真可怕……

    紅衣周身一栗,倏爾覺得自己從前時常對“前路未知”充滿恐懼是一件多麼可笑的事情。

    那明明才是正常的、應該的。真正值得恐懼的,是前路毫無未知,她只要坐在這裡,便可以一眼望到一個月後、一年後、十年後,望到人生的盡頭。

    一成不變,無波無瀾。安穩而無趣地守在這侯門裡,和長陽城裡那麼多的侯府妻妾一樣,日復一日地熬過時光,看著夫家添了一房又一房地妾室,一直熬到自己死去、或者夫家先行死去……

    一切都這麼容易想到,容易到殘酷。

    有些不一樣的響聲撞入耳中,紅衣這才回了神,抬眼望去,是齊伯正走進來。

    “公子。”齊伯一揖,將一金箔請柬放在案上,稟道,“這是竹韻館剛送來的請柬,邀您明日酉時去觀歌舞。”

    紅衣心裡驀地嗆出一聲啞笑:那舞……

    那舞是她費盡心力排的,不眠不休了許多時日,精雕細琢出來的作品。大致的觀眾名單也是她定下來的,挑選得很是小心,只為將竹韻館的名氣再推高一番。

    她以為她可以如同上元那天一樣,在側邊的廂房裡從頭看到尾,看盡客人們的反應,然後與謹淑翁主和綠袖一同歡呼雀躍,結果……

    她如今卻身在席府!

    入府的吉日與演出的日子……只差兩天而已。

    席臨川將請帖拿起來,大致讀了一遍,目光不經意地一劃,便將她臉上的蒼白盡收眼底。

    “我知道了。”他將請柬順手擱在旁邊,頷首示意齊伯出去。

    金光淡淡的請柬恰在她眼前,耀眼得像是毫不留情的嘲笑,銀牙緊緊咬住才未讓自己哭出來,驀地聽他說:“先給我講講明天的舞,可好?”

    席臨川故作從容地淡看著她,見她死死低著頭,默了許久,大約是覺得不能再不說話了,才肩頭忽地一松,啟唇道:“是慶賀凱旋的舞,所以請了很多將士……”

    話剛出口,眼淚猝不及防地湧了出來,“啪嗒”一聲落在那金箔請柬上,四散濺開。

    紅衣慌張地別過頭,耳邊傳來一聲長歎:“你哭出來吧。”

    席臨川懸著一顆心看著她,卻見她搖一搖頭,呢喃著說:“抱歉。”

    “為什麼是你道歉。”他帶著自嘲苦笑出來,兀自站起身,心慌意亂地在書房各處找著,可算找到一方錦帕。

    席臨川在她面前蹲下|身,把錦帕遞過去:“我知道你心裡不痛快,我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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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26 11:08:56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九章

    她伸手接過,默默地擦著眼淚,聽得他又道:“是我的錯,我不該讓陛下知道我對你的心思。但是……”

    他強沉了口氣,艱難道:“你相信我,絕不是我向陛下開口請的旨……我不會逼你嫁給我的,我也很想看你名動長陽。”

    名動長陽……

    紅衣心裡一刺,眼淚猛地決了堤。

    傾瀉而出的眼淚用錦帕擦都擦不完,想忍住更不可能,理智只得以又維持了一小會兒,她便再也顧不上這是否會惹得他不快,頃刻痛哭出聲,伏在案上,感覺四肢無力。

    她也很想“名動長陽”,很想編出一支又一支讓人喜歡的舞,盛極一時或者經久不衰地流傳下去,都可以,哪一個都足夠讓她覺得不枉此生。

    但現在,哪個都做不到了。

    痛哭聲久久不停,席臨川緊抿著薄唇看著她,想要安慰又全不知能說什麼。

    紅衣肩頭不住地輕搐著,哭得不管不顧,哭聲一點點激出他心裡同樣積攢了多日的壓抑,他卻不能和她一樣這樣哭一場。

    “紅衣……”席臨川躊躇著伸出手,環住她的肩頭。紅衣哭得迷迷糊糊,沒有任何掙扎,他凝視著她,心裡墜得生疼。

    那一下下的搐動通過手臂敲在他心上,他竭力平復一番,才又說出下一句話來:“你能不能……”

    她的哭聲還未止住,嗚嗚咽咽的,大約是並沒有在聽他說。

    席臨川心頭似一直被緊緊攥著,看著她滯了一會兒狠下心來,原擁在她肩頭的手陡一用力,硬是將她攬進懷裡。

    沒有理會她因為驚訝而哭聲驟止的反應,席臨川牙關緊咬,逼著自己將話一口氣說了出來:“你不需要那麼害怕,日後若想找我說什麼,你隨時來便是;若我有事找你來,你也睡足再來就好!你不用那麼小心地討好我,我不會讓你受委屈的……”

    她縮在他懷裡怔了半天,已盡濕的羽睫輕眨間分明感覺刮到了衣料,她才驚覺自己離他有多近。

    於是她掙了一掙,輕言道:“我只是想做好現在這個身份該做的事情……”

    她用了很久,才說服自己就此“認命”!

    “沒有什麼‘該做的事情’。”席臨川話語輕顫,攬住她的胳膊一緊,“做你自己就好……算我求你。”

    他實在承受不住她強顏歡笑的樣子,從前見過她的喜怒哀樂,他知道那樣“活生生”的她是什麼模樣,如今這樣刻意蘊著笑容來應對他,只讓他覺得如同行屍走肉一般可怕。

    他的聲音愈發軟了下去,輕輕地在她耳邊響著,帶著幾許懇求:“你覺得怎樣開心便怎樣……你若真覺得這樣讓我不舒服,能讓你自己心裡好受一點,也隨你。但你……別自己委屈自己就是,這事可說是我的錯,也可說是陛下的錯,卻不是你的錯。”

    懷裡的人許久都沒吭聲,席臨川忐忑地等著,一遍遍地回想自己剛說過的話,但願沒再說錯什麼。

    紅衣哭過之後,覺得心裡似乎好受了些。

    稍稍一掙,見他仍不鬆勁,先道了一句:“多謝將軍……”

    “別客氣。”他語聲沉沉,心裡斟酌著輕重,緩緩又道,“我知道你不願意嫁我,那些事……我不會逼你的。但其他事上,你隨心就好,別拿自己當外人。”

    他說著,終於鬆開了一隻手,拿起案上那張請柬,詢問得客氣:“明日你若無事……同去?”

    紅衣抬起頭,不聲不響地望著他,眼中盛著滿滿的不確信。

    他同樣在小心地摸索著她的心思,見她不說話,忙道:“你若不想,就算了。”

    “我想。”她輕輕言說,他心裡終於一松。

    她覷一覷那請帖,又道:“那……將軍明日準備妥當後,著人叫我一聲?”

    “嗯。”他點了頭,低眼看看她完全哭花的妝容,揚音讓齊伯備水來。

    “把臉洗了,回去再睡會兒。”他溫聲道。紅衣點點頭,從他懷裡掙出來,坐直身子。

    二人一同等了片刻,有婢子端了水進來。毫無防備地驀地看到一張花臉,那婢子顯然嚇了一跳,“呀”了一聲足下一退,水濺出了一些。

    當即一陣窘迫,席臨川看看那婢子的模樣,尚能忍住,平心靜氣。視線一挪再看看紅衣的臉,便忍得費勁了。

    紅衣雙頰微熱地暗一瞪他,被他一副憋笑憋得辛苦的樣子弄得生氣。咬一咬唇,不理他,起身過去洗臉。

    仍有些發懵的神思被溫水一潑,清水劃過唇邊,有些許滲進口中。帶著眼淚發苦的味道,還有脂粉淡淡香氣,和紅衣現下的心情一樣,說不清究竟是好是壞。

    次日下午,申時三刻的時候,席臨川鼓足勇氣親自去敲了紅衣的門。

    一如紅衣因這身份轉變不知該怎麼和他相處一樣,他亦不確定怎樣做才合適。

    院門打開,來開門的婢子從前是他跟前的人,盈盈一福:“公子。”

    他做了個噤聲的首飾,舉步進去,到她房門口時,隔著珠簾看到她正對鏡梳妝。

    依稀杏色的提花曲裾顏色淡雅,腰間緊緊一束,將身材勾勒得姣好。她對著鏡子認認真真地畫好眉,又仔仔細細地打量自己一番,繼而拿起已挑好的耳墜戴上,然後便抬手支了下巴,開始發呆。

    “唉……”

    他聽到一聲輕而悠長的歎息,遂咳嗽了一聲。

    紅衣回過頭來。

    “準備好了?”他揮開簾子,一壁走進去一壁問道。

    紅衣點點頭,站起身來。

    “馬車已等在外面了。”席臨川微一笑,退開半步示意她先行,紅衣略頷著首走過去,他提步跟上。

    長陽城的街道,如常的熱鬧。揭開車簾便看到過往的人群,有商家叫賣著、有小孩子追鬧著,總是這樣一派盛世之景。

    往北行了數裡,車夫馭馬一拐,往東面去了。

    很快,就到了她熟悉無比的平康坊。

    天已漸黑,平康坊裡也漸漸熱鬧起來,花枝招展的姑娘們在街頭、門口、樓上迎著客,脂粉氣縈繞四周,把紙醉金迷的氣氛渲染得十足。

    紅衣放下簾子不再多看這種“攬客”的場面,直至馬車停住。

    席臨川先行下了車,而後將手遞了回來,沒多作聲,順理成章地扶著她也下了車。

    正是其他受邀賓客也陸續到來的時候,紅衣還沒來得及抬頭多看看這以後大概沒什麼機會再來的竹韻館,便聽到有人同席臨川打招呼。

    “大司馬。”來者銜笑以他的新官職相稱,拱手一揖,目光就注意到了紅衣。

    睇一睇她,那人頓時恍然:“這位就是陛下賜給大司馬的美人兒?”

    席臨川沒多應話,輕一頷首,那人悠哉哉又道:“大司馬真會討美人歡心,這竹韻館的歌舞難得一見,上一次沒見哪位貴客帶家眷同來,唯大司馬剛納了妾就帶過來。”

    紅衣輕抿的朱唇微微一緊,雖覺這話聽著教人不舒服,也不好發作。

    複又有幾句寒暄,少頃,那人向席臨川一拱手,便又去同旁人打招呼了。

    “你別在意……”他輕聲解釋道,“那是薊陽侯的幼子,說話慣不中聽。”

    她點了點頭,淺笑著應了句“沒事”,便隨著他繼續往裡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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