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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白糖罌 - 嬌妾掌家(卷二)《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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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26 11:09:09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章

    似乎是怕她在聽到什麼不中聽的話,席臨川未多耽擱,穿過正廳,直奔那竹簾隔開的小間,帶著她偷得片刻安靜。

    案上早已先行備好了果脯點心,更有美酒搭著。待得二人落了座,即有婢子上前詢問是否要用晚膳,餐單奉上,席臨川甫一接過便轉手遞給了紅衣:“想吃什麼?”

    “隨便。”紅衣肩頭輕一聳,“我還不餓,將軍點就是了。”

    他聽言眉頭輕一挑,索性未點,將餐單交還回去,揮手讓那婢子退下,拎了酒壺倒酒給她,笑說:“你猜這酒是怎麼來的?”

    “……”這話還真把紅衣問住了。竹韻館中酒菜茶點這一類的事務向來不是她管,聽得他這樣問,心裡一點數都沒有。

    “從赫契搶的。”他嗤笑了一聲,轉而給自己也倒了一杯,“他們啊……寶刀偶有幾把、牛羊肉不錯,剩下的,也就這酒還合我意了。”

    身後竹簾一晃,是有人挑簾進來,紅衣看清來人便要起身,卻被席臨川先一步在肩頭一按。

    “舅舅、舅母。”席臨川欠身一笑就算見了禮,看得鄭啟直挑眉頭:“自己沒規矩,還帶得別人也沒規矩。”

    聽口氣卻不是怪罪的意思。紅衣猶豫著看向席臨川,見他沒心沒肺地不作理會,兀自端起酒來喝,想了一想,便執起酒壺,給鄭啟和敏言長公主斟酒。

    敏言長公主微微而笑,持起酒盞來抿了一口,眉頭倏皺,冷著臉半天沒說出話來。

    紅衣被她的面色一嚇,不知她怎麼了,踟躕著也飲了口酒……

    頓時也成了一樣的反應!

    這得……多少度啊!

    紅衣感覺那點酒氣在渾身上下竄個不停,就那麼一口而已,已弄得渾身發熱、頭腦發懵。

    她和敏言長公主一齊發僵地幹坐了一會兒之後,兩個男人終於覺出了不對勁來。

    鄭啟疑惑地看看妻子:“阿玫?”

    席臨川仍持著酒盞的手也停住,另一手在紅衣眼前晃了晃:“紅衣?”

    下一瞬,坐在她對面的敏言長公主忽地擱下酒碗,闔上雙眼向側旁一倒,暈厥似的臥在了鄭啟腿上。

    “……”鄭啟一慌,轉而注意到她眉眼彎彎,緊張轉而成了窘迫,輕聲一咳,肅然道,“長公主注意儀態。”

    紅衣在酒氣沖腦中,猝不及防地被這對“老夫妻”秀了一臉的恩愛!

    斜眼一□席臨川,頓時把那想秀回去的心忍住了。恰好歌舞開了場,她強定了神,欣賞自己的“作品”。

    這一次的舞在她看來不如上次意義深刻,但好在這慶賀的主題讓人看得舒心,大概反響也不會差。

    全神貫注地看完,待得尾聲時象徵和平的藍色與綠色出現時,心中還是難免一陣酸楚。

    就這麼結束了呢……

    她的第二個大型作品、也是最後一個。

    原計劃每個季度一場,一年四場。她想若一直這樣運行下去,其中總能有一部分作品會得以一直流傳下去。

    卻沒想到夭折的這麼快。總共只有兩場而已,一場以戰為題、一場以戰勝為題。

    抬眼看一看旁人的反應,席臨川噙笑飲著酒,鄭啟和敏言長公主“秀恩愛”的舉動還在繼續,敏言長公主倚在丈夫肩頭,笑容恬淡。

    走出竹韻館的時候,紅衣比來時還要沉默。

    天已全黑,該是回府歇息的時候了,席臨川卻一副意猶未盡的樣子:“去前面的東市走走?”

    她沒有拒絕,點一點頭,隨他走著,聽得他悠悠感慨:“好羡慕。”

    “什麼?”她配合地追問一句,他笑著續道:“好羡慕舅舅舅母。”

    紅衣淺有一怔,不再接話。席臨川也沉默一會兒,取了一封信出來給她,斟酌著道:“你先看一眼……你若願意,我再著人交給謹淑翁主去。”

    她不知這是什麼,略有不解,仍是依言拆了開來。

    一句句讀下去,讀著讀著就輕叫出聲,抬起頭,錯愕地望著他。

    ——他想央謹淑翁主讓她回竹韻館繼續做事?!

    “原想直接送去,但又覺得還是先問問你的意思為好。”席臨川睇著她略一頷首,問說,“意下如何?”

    “我……”她一時反應不過來,生生啞住,他想了一想,又繼續道:“你若願意,放心去就是了。只一條——晚上須在竹韻館等我,我接你回府。”

    紅衣訝異極了,全然沒有料到。

    這可是古代,哪有主動提出讓自家妻妾去舞坊“工作”的?!

    他可是身在侯位!

    席臨川輕然一笑,伸手捂住她的眼睛:“別這個樣子,我只是不想幹羡慕舅舅舅母。”

    紅衣思了一瞬,比明白這其中的邏輯關係,也未推他的手,任由他擋得她眼前一片黑暗,悶悶問道:“這和大將軍和長公主有什麼關係……”

    “太有關係了。”他一副理所當然的口吻,一頓,問她,“你知道舅舅舅母的感情為何這麼好麼?”

    “他們是夫妻啊……”她想當然地答道,即刻被他嗆了一句:“那我還是你的夫君呢。”

    “……”紅衣安靜了。

    “舅舅娶舅母的時候,手中軍權已經很大了。許多朝臣反對他娶舅母,讓陛下警惕外戚坐大。”

    “哦……”她一應,席臨川低笑一聲,收回了擋在她眼睛上的手:“但舅母執意要嫁,陛下又向來跟這位皇姐親厚,到後來群臣沒辦法,就轉而要求收回舅舅的兵權。”

    “然後呢?”她主動追問出來。

    直到現在,鄭啟都還是大司馬大將軍,又上了很多次戰場。

    “舅母寧可自己不做長公主,也要讓舅舅繼續做將軍。”他笑喟著一停,續言,“有大約三年時間,她真的就不做長公主了,後來陛下恢復她的封位,都是趁著太后去世,借了遺詔的名義。”

    所以旁人大多是駙馬隨著妻子住公主府,她卻是住在大將軍府,那長公主府反倒成了偶爾才去一趟的“別院”。

    “請辭長公主位這種事……于外人而言確實匪夷所思。”他嘖了嘖嘴,“但若放在兩個人之間,對喜歡的人……也許就該是這樣?”

    ——這突如其來的曲線表白讓紅衣一滯。

    “不用在乎旁人怎麼看,我知道你想做什麼,會盡力讓你繼續做你想做的事。”

    她偷眼輕瞧著他,多少有點不解于他的思路——他似乎一直是這樣,一邊並不理解她的想法,一邊又不反對她的想法。

    略作忖度,紅衣輕一喟,啞音笑說:“將軍大可不必這樣費力哄我開心……”

    反正她已沒了離開的機會。

    “誰哄你開心了?”席臨川挑眉駁得不客氣,紅衣悶聲不言,很想直言告訴他,若待得他有了新歡便橫豎都要將這些收回去,還不如從此時就不給她。

    但怎麼想這話都太尖銳了,她睇著他抿一抿唇,沒說。

    他與她對視著,從她眼中,多少得以感覺出一些她的情緒來。

    席臨川一哂:“我不是你肚子裡的蛔蟲,我承認我做不到完全明白你。”

    一語點到她的疑惑之處,她茫然地望向他,他又道:“但我也沒那麼……涼薄。我可以嘗試著多明白一點,等到你覺得可以的時候,我再正式娶你進府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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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26 11:09:24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一章

    紅衣一陣詫異,明眸迎上他的鄭重,貝齒輕一咬,道:“那我若一直不願呢?”

    “那就是當真沒緣了。”他微頷首,坦誠說,“你若另有心上人,我放你走。”

    仍去竹韻館上班,便意味著每日都要出府。一來二去,“大司馬驃騎將軍新納的妾室仍在竹韻館做事”的消息不脛而走,即便紅衣與那一干貴族沒什麼交集,在府裡也不難得知那些議論。

    難免覺得不太合適,她便主動開口告訴席臨川“這事還是算了”,席臨川卻只挑挑眉頭:“外人說兩句,你又不掉塊肉。”

    “……”紅衣瞟他一眼,扯扯嘴角,“我不是覺得對將軍名聲無益麼?”

    “名聲都是自己掙的,不靠旁人維護。”他頭都不抬地讀著書,輕聲一笑,“譏諷出身之類的話我從小聽到大,擔心這個,還活不活?”

    紅衣睇著他幽幽地喟出一口氣,見他這全不在意的樣子,轉身就出了書房——反正他不在意她也不在意就是了,不擾他正事。

    於是竹韻館的生意一切順利。雖則對她這侯門妾室在外“打工”的議論始終未絕,但先前宣傳做得好,這點風言風語蓋不過那已響亮的名聲。客人們該預約的預約、該申請的申請,坊中一切按部就班地運行,名氣越來越大。

    一個月後,一切預約突然宣佈暫停。

    這“暫停”的原因,雖然所有顧客都不得不表示理解,紅衣仍舊欲哭無淚。面對著笑意吟吟站在自己面前的席臨川,大是怨念:“您耽誤我的正事了……”

    “珺山可是個難得一見的好地方。”席臨川肩頭輕聳,全無愧色,“你休息休息也無妨。”

    什麼啊……

    紅衣站在“顧客就是上帝”的角度考慮著,還要再辯,席臨川乾脆地又丟出一句話來:“你不去,謹淑翁主也得去。竹韻館橫豎都開不了。”

    紅衣的話完全噎住,當場石化,心中悲憤不已:真是一切計畫都趕不上皇帝的一時興起。

    皇帝圍獵,自然會有一眾朝臣跟著,席臨川這般騎射工夫了得的,理所當然地在名單之內。

    紅衣拗不過,只好收拾行裝,不情不願地隨他出發。

    他們比皇家儀仗早了幾日離開長陽,沒有帶太多人手,除了他二人以外,齊伯挑了四個家丁四個婢子同行。

    出府那日,紅衣抬頭一看,總共三輛馬車,後兩輛看制式便是下人坐的,她後脊僵硬地轉向席臨川:“將軍……”

    “又不是沒同乘過。”他顯然明白她的糾結,答了一句,從容自若地就邁上了車,紅衣喉中一噎,想說一句“可這回是長途旅行”都沒來得及。

    不死心地看看後面那兩輛,一輛全是男丁,她去顯然不合適;另一輛雖然是為婢子所備,可是已有四人同坐,她非要“擠”進去好像也不合適。

    孤零零地杵在車外猶豫了半天,眼見席臨川不理她,紅衣咬咬牙,只好上了車。

    席臨川抬眸掃她一眼,她乾笑著到馬車一角落了座;他再掃她一眼,原是坐在座位中間的他便挪到了另一角,主動地空出一段距離來。

    大約有三天的路程。這三天,他二人大概是不得不被“近距離綁定”了。想想在府裡的這一個月裡,無事就互不干擾、唯一的交集幾乎只剩了晚上他去竹韻館接她,紅衣對這突如其來的朝夕相處還真不太知道該怎麼應付。

    眼見戰爭已結束了一個多月,赫契彌漫許久的悲意終於得以被秋風吹淡了些。

    各樣交易處理完畢,飽受重創的軍隊各自休養,失去親人的人們從噩耗中逐漸掙脫出來,繼續做該做的事。

    王廷金帳裡卻仍一片沉寂,汗王已有幾日未眠,直至齊整的腳步傳來,侍衛沉肅的聲音蕩入帳中:“大汗,殿下帶到了。”

    汗王緊繃的神情驟然一松,眼中透出幾分光彩,稍一點頭:“讓他進來。”

    側旁的侍從安靜而齊整地退去,片刻後,只一人獨自進入帳中。面無笑意,亦不見禮,淡掃了汗王一眼,頷首道了聲:“父王。”

    “你的脾氣可是越來越大了。”汗王坐在王座上,居高臨下地睇著兒子,“身為赫契的儲君,你去大夏逍遙我可以不管。但你竟眼睜睜看著將士戰死沙場,一句話也沒有。”

    “我不知道我還能再說什麼。”那人淡聲道,珀色的眼眸中滿是憤怒,“父王還要我需要我說什麼嗎?若父王肯聽我所言,赫契早不至於淪落到此地步!”

    “我告訴過你大夏不可能同意講和!”汗王怒然喝道,慍色分明,“你已去過大夏數次了,你還不明白他們並不想講和嗎!”

    那人安靜下來,注視了汗王須臾,沁出一聲輕笑,複又搖頭沉默。

    汗王強緩了一口氣,語氣平和下來:“你是我最看重的兒子,我願意相信你的那些預見,但是聿鄲,我們嘗試過很多次了,‘和平’就是個笑話。”

    “你和你的王廷才是個笑話。”聿鄲冷笑切齒,汗王眉心一跳。

    “需要我提醒您先前都出過什麼事嗎!”聿鄲怒不可遏,身形因氣急而有些打顫,“我告訴你席臨川的八百輕騎會大敗赫西王,是為讓他提前撤走,他卻率軍屠了席臨川必經的村子!愚蠢的挑釁!”

    汗王一滯,一時無話。

    “我告訴您席臨川速戰速決的打法,是為讓您明白大夏軍隊的厲害!您所做的卻只是讓軍隊設伏試圖阻擊大夏的將士!”聿鄲強舒口氣,輕蔑笑道,“然後呢?竟還提前暴露了埋伏!近前精兵被澆了豬油活活燒死!那都是從赫契貴族裡選出來的勇士!”

    汗王直聽得額上青筋暴起,卻未出言相斥。聿鄲定了定神,複又嘲道:“這一次的事,還需要我說嗎?”

    他邀了謹淑翁主手下的人來跳舞給貴族看,那一行人卻差點命喪此行——那可是在祁川,大夏的領土,上百赫契騎兵揮刀直入,無異于直接向將軍們下戰書。

    “您居然還默認琪拉派百名勇士去長陽找我!”聿鄲搖搖頭,苦笑著清冷道,“您拿大夏君臣當傻子看,竟還說是他們無意講和?”

    汗王長沉口氣,未作多辯,緩緩站起身走到他面前,靜了一靜,淡言道:“我們想點別的。”

    聿鄲別過臉去,怒意猶存。

    “說說不一樣的地方。比如近來的兩戰,都與你所想的不一樣。”汗王略頷首,點得更明白了些,“這一戰可怪貴族們挑釁在先,但上一戰……”

    “也是貴族們挑釁在先!”聿鄲一語駁道,“搶來的糧食還在梁倉裡存著!”

    汗王啞笑一聲,做了個示意他平靜的手勢。沉默片刻,冷靜道:“你知道我想問什麼——從你第一次從大夏見完席臨川開始,就說過有些事情不對。告訴我,那次究竟是什麼事情讓你覺得不對?”

    聿鄲一懵,太久以前那次拜會的種種湧進腦中,讓他至今仍有些愕然。

    “最初生變的源頭,可能是一切變數的源頭。”汗王悠悠說著,轉過身踱向王座,循循善誘的口吻,“告訴我,是哪件事不對、還是哪個人不對?”

    聿鄲眉心輕蹙,思忖著不知從何說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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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一縷箭影自腦海中急劃而過,聿鄲恍然間聞得一聲驚叫,有些怔然:“是紅衣。”

    汗王皺起眉頭:“紅衣?”

    “席臨川身邊的一個女人。”聿鄲回思著道,“她……我上一世和她沒什麼交集,但她該是席臨川的寵妾,後來為王廷效力,席臨川死後,您許她做了側妃。”

    汗王面色發沉地睇著他未言,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我先前去大夏時,嘗試過拉攏她。”他無奈地一歎,“原想有備無患,即便想要談和,在席臨川府中放一個眼線也好。可她……”

    他不知怎麼形容,頓了一頓後,只說:“很不對勁。”

    從一開始就不對勁,他隱約知道紅衣是舞姬出身,可初見她時她卻是府中雜役;上一世他後來曾在赫契見過她幾面,仍還記得是個無比嬌柔的美人,這回見了幾次卻是有點……清冷。

    對別人也就罷了,紅衣對席臨川的態度委實不正常——若上一世也是這般,是怎麼變成席臨川的寵妾的?!

    “她剛被皇帝下旨賜給席臨川做妾。”聿鄲想著近來的事情,又道,“上一世應該不是這樣。我懷疑過,也許她也重生過,或是有什麼別的原因。”

    帳中安靜下來,汗王緊鎖著眉頭,心中反反覆覆地思量這些神乎其神的事情。不想相信這些超乎常理的變化,但看看眼前的兒子,又覺得只好“寧可信其有”。

    “我知道了。”汗王稍籲了口氣,複睇一睇聿鄲,沉然又道,“你得以重生,我相信是鷹神對赫契的庇護。此戰對赫契傷害很大,你從此放下想談和的想法為好,你所知的事情若用在對抗大夏上,會更有用。”

    聿鄲眉頭倏皺,對上汗王的視線須臾,終於將心中所想盡數咽了回去。

    他一語不發地轉身離開,落下的帳簾在風中輕輕拂動。

    汗王略一歎,揚音喚來侍從,沉吟著吩咐:“讓潛在大夏的人去查驃騎將軍的事,還有他剛納的那房妾室。事無钜細,一概回稟王廷。”

    珺山確實是個好地方。

    皇家行宮在山脈上延綿開來,為宗親貴族所設的居所則在山腳下。

    席臨川在此擁有一座不小的宅院,雖不能跟長陽的規格相比,但也是精緻舒適,該有的皆有。

    經了三日的顛簸,紅衣多少覺得勞累,到了房中就懶懶地栽到了榻上,動也懶得動一下。

    婢子小萄見了,嗤笑一聲,一壁收拾衣物一壁道:“娘子別躺久了,越躺越起不來。公子方才說了,下午帶娘子四處走走,此地風景可好了呢。”

    “……”紅衣蔫蔫地沒說話,心中念叨了二百遍“不想動”後,暗自下定決心今天說什麼也不出去了。就這麼賴著,一會兒若席臨川著人來請,她就客客氣氣地把人再勸回去。

    反正……遊山玩水的事,總不能逼著她去!

    這麼想著想著,便迷迷糊糊地睡著了,覺得積攢了三日的困頓一起湧上來,沖得頭腦發沉,身上好像一下就散了架,恨不能就這樣長眠不醒似的!

    連環做了幾個夢,正轉入下一個場景時,一點涼意滲入口中。

    紅衣夢裡的景象便一下成了被人蒙著雙眼喂東西吃,她蹙著眉頭抿了抿嘴,笑起來應了句:“還挺甜的……”

    “噗……”席臨川驀地笑起來,手裡的瓷匙難免一晃,匙中餘冰灑了出來,滴在她臉上。

    紅衣被這涼意一驚,猛然驚醒。定睛一看側旁這張臉,一下子驚坐起來。

    “將軍……”她下意識地心弦緊繃,不著痕跡地往後躲了一躲。

    席臨川低一笑,未作多言,從榻上支起身,將手裡的瓷碗遞給她:“喏。”

    她明眸輕眨著看一看這一碗類似于沙冰的東西,他解釋道:“當地請的廚子,剛做的冰碗,取珺山上的清泉做的,挑的你愛吃的紅豆沙。”

    看來是特意為她做的。

    紅衣帶著幾分未消盡的困意將冰碗接過來,道了聲“多謝”,吃了一口,忽而一凜,愕然看向他。

    這目光弄得席臨川一怔,四下看了看:“怎麼了?”

    她啞了一會兒,持著瓷匙地手有一下沒一下地在碗裡舀了舀,淡聲掩飾道:“我不愛吃紅豆沙。”

    她原本是想問“將軍怎麼知道我愛吃紅豆沙”的。

    房中靜了一靜,俄而有一聲輕輕地歎息,而後,她聽得他平靜道:“哦,那你愛吃什麼……以後說一聲。”

    紅衣悶悶地沒有應話,心跳變得混亂。

    她很怕被他一點點擊破心理防線。

    總覺得這是一件從理智上難以接受的事——接受一個險些奪她性命的人,簡直匪夷所思、令人髮指,她無法容忍自己做出這樣的事來。

    是以和席臨川相處的時日雖然不多,但她總是有意識地將心理防線提到最高,小心地應付著他對她的好,打太極球一樣地怎麼接過來怎麼扔回去。

    清清楚楚地告訴自己這樣做是對的,但每每這樣時,心裡卻複雜透了。

    他真的是個好人呢……

    這念頭在她心底湧得越來越厲害、越來越頻繁,如同有一個法力高強的女巫對她施了咒,讓她越掙扎就被包裹得越緊。

    紅衣垂首坐著,手裡捧著冰碗沒有再吃。二人無言地靜默了好一會兒,席臨川伸手把那冰碗從她手裡拿了起來擱到一邊,又嘗試著問道:“出去走走?”

    紅衣咬一咬唇,喃喃答說:“我有些累了……”

    “我們要在珺山待一個多月。”席臨川神色微沉,“你不能為了躲我就一直悶在房裡……你不願意聽到的話,我不說就是了。”

    他說著語中一頓,再度詢問了一次:“出去走走?”

    他顯然放低了姿態,紅衣心知不好再做拒絕,輕輕點了點頭,站起身來隨著他出門。

    宅子依山而建,出門一回身,就看到了重巒疊嶂。

    已至秋天,恰是樹葉由綠轉黃的時候,也有些已然隨風落下。

    二人往山上走著,腳下一片綿軟,偶有樹枝被踩斷的聲音微微一響,像音符跳躍在山澗。

    席臨川一路都沒有說話,不緊不慢地走著,好像並沒有看她。但在她腳下不穩的時候,他總能恰到好處地把手伸過來,一把握住她的胳膊將她扶穩了,複又繼續往前走。

    這種安寂維持了好久,紅衣望向他背影的次數不覺間越來越頻繁了,心裡說不上是什麼感覺。

    很快到了半山腰處,席臨川忽地停了腳,扭頭噙笑問她:“渴不渴?”

    她一怔,他便牽引著她的目光轉回頭去,她循著一望,不禁一訝。

    林中冷不丁地出現了一木制小廊,拐了兩道彎,一共不過七八丈長,看上去很有些突兀。

    廊上藤葉攀爬,覆得滿滿的、厚厚的,一串一串的葡萄結在綠葉中,沉甸甸的。

    二人走近了,席臨川伸手剝開厚重的藤葉走到廊中去,她隨之進去,葉片的縫隙中有夕陽的光芒灑進來,映在地上,星星點點的,一片斑駁。

    珺山平日裡是沒什麼人來的,紅衣抬頭望望那些長得很好的葡萄,有些好奇:“有人打理?”

    “這是我著人弄的。”他一笑,探手夠了一串葡萄下來,沒有直接遞給她,而是撥開了那一邊的枝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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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紅衣探頭一望,感歎一句這佈局真科學——方才隔著木廊看不見,目下這麼一瞧才知,回廊另一側有一石洞,恰是一小小泉眼。水流並不急,但卻正好有用——可以拿來洗葡萄。

    席臨川走到泉眼邊,拎著葡萄串在清泉下沖著,本就只有一層浮灰的葡萄很快被沖刷得顆顆晶瑩。略深的紫色看上去水汪汪的,十分誘人。

    他揪了兩顆下來遞給她,紅衣如舊客氣地道謝,伸手接過,送了一顆入口,稍稍一抿……

    那汁液甜得跟蜜一樣。

    要不是眼看著他剛摘下來,她簡直要懷疑這是不是拿糖水泡過。

    席臨川凝視著她的神色一笑:“好吃麼?”

    “嗯。”紅衣點點頭,他也丟了一顆葡萄到口中,遂將最外層的葡萄又揪下來一些遞給她,複又低下頭,接著去沖靠裡一些、方才沒沖洗到的葡萄。

    紅衣安靜地吃著,不經意地一抬頭,竟滯住了。

    ——夕陽的餘暉從側面映照過來,將他的側顏描出一個輪廓,高挺的鼻樑與輕抿的薄唇搭配得宜,再往上看看……她第一次注意到,他的睫毛長而好看。

    不知是不是因為餘暉的光芒太過豔麗,襯得他的目光有些不一樣了。不再是她印象中的那種如炬淩厲,此時他眼中的淩意好像全斂了下去,顯得溫溫和和的。視線全停在那水流上,全神貫注地洗葡萄。

    突然讓人覺得他不像個上過戰場的將軍,而是個溫雅的富家公子而已。

    席臨川將手上的葡萄全洗乾淨,再要轉過頭遞給她時,恰和她這發癡的目光一觸。

    “……”二人同時一怔,一陣窘迫勇氣,短短一瞬,又一壁別過臉去。

    說不清的不自在,紅衣四處看來看去地緩解尷尬,席臨川則一聲咳嗽之後已然恢復如常,拎著葡萄梗將一串葡萄一起遞給她:“給。”

    她故作從容地接過來,一想到自己剛才看了他半天就有點心虛,偷眼覷覷他的神色。他好像並未察覺什麼,逕自又走回葡萄架邊挑了串葡萄摘下來,如方才一樣仔細沖洗乾淨,就地坐下托著吃。

    紅衣想了想,再離他兩步遠的地方也坐下來——她本也累著呢。

    之後很長一段時間都安靜極了。

    二人各吃各的葡萄,葡萄皮在他們身邊各摞出一個小堆來。她手裡的那串已經吃了一半,愣是一句話都沒有,實在是……怪怪的。

    不知是不是因為她方才對冰碗的反應讓他怕再惹她不開心。

    紅衣望一望他,心裡覺得有點愧疚,便沒話找話起來:“這架子也是將軍著人搭的麼?”

    她是沒話找話,他的答案卻跟她想像得不一樣:“不是。”

    她淺怔,他又說:“這葡萄原是陛下著人栽的,後來出了些事,就賜給我了。”

    “出了些事?”紅衣脫口而出,望一望那枝繁葉茂的葡萄藤,打趣道,“莫不是沒養好養死了,將軍給救回來了?”

    “……那倒不是。”他挑眉笑覷著她,“那是十二年前,我剛八歲,沒那個本事。”

    ……那是什麼事?

    她更加好奇起來,仔細一想又把追問的話忍住了——他若沒有直說,或許就是不想說。

    “那會兒舅舅剛當將軍,姨母也還不是皇后,我頭一回來珺山。”他含笑說著,伸手一指她背後的樹,“那時這棵樹還是樹苗呢。”

    紅衣扭頭望一望身後大概要兩個人才能抱住的樹,感歎一聲日月如梭。

    然後聽到席臨川說:“我在這兒跟太子殿下打了一架。”

    紅衣聽得心頭一緊。

    “嗯……那時我不知道這是陛下的葡萄,隨手摘了一串來。那時候,看不起我的人本也多,就借此鬧了起來。”他說著低一笑,手裡的葡萄向上一拋,騰起一個高度又穩穩落入口中。

    紅衣黛眉輕佻:吃個葡萄還炫技!

    席臨川抿了一抿又笑道:“然後我就慘了……當時不止是太子,還有七八個世家公子,打我一個。宮人們不敢攔著,追得我滿山跑。”

    他一邊回憶著一邊笑,薄唇劃出的弧度好像能盈住陽光。紅衣使勁眨了眨眼才得以將目光從他面上移開,猶豫著問說:“那將軍……受傷了?”

    他微笑不減地認真道:“沒有,我比他們加起來都壞。”

    紅衣嗓中一噎,差點被葡萄汁嗆了。

    “我指著太子說要單挑,太子礙著面子不敢不答應。”他語中一頓,“然後被我糊了一臉泥。”

    “啊……”紅衣驚叫出來,既無法腦補堂堂驃騎將軍被人追得滿山跑,也無法腦補太子被糊了一臉泥。

    “後來長輩們來了——包括陛下。那七八個世家公子也是急了,當著陛下和舅舅的面,能拿來罵我的難聽的話全說了一遍。”他悠悠一喟,“直弄得陛下過意不去,又要護舅舅和姨母的面子。先責了太子,接著就把這葡萄架給我了。”

    紅衣心頭一悚,聽得他那句“又要護舅舅和姨母的面子”,才後知後覺地細猜了那些世家公子用什麼話罵了他——大概是把一切能嘲諷他出身卑微的刻薄言辭全說了一遍,是以把大將軍和皇后都罵了進去。

    席臨川一直說得很平靜,露出的笑意也皆是真真切切的笑意。她卻忽然聽不進去了,頭一次如此明白地意識到他的童年到底是怎樣過來的,繼而愈加訝然於他這番毫不在意的說笑調侃。

    能夠笑看從前的不幸,是件很難的事情。

    紅衣心下一歎,蘊起笑來,斟酌著附和說:“那將軍賺了。”

    “那是。”他朗然而笑,“這葡萄每年結得都很好。因為鮮少來此,往年都是釀好酒送去長陽,味道也不錯。”

    他說得自然極了,是當真不在意昔年之事。

    “那回長陽之後我要嘗嘗。”紅衣抿笑,側頭再度看向那葡萄架。

    笑容陡滯,她望著眼前所見連呼吸都停住。目光半分挪不開地停在那裡,過了許久,心頭的恐懼直湧到最高點時,才從她口中逼出兩個字:“將軍……”

    席臨川聞聲也望過去,霎然一震!

    那葡萄架的茂盛藤葉後面,不知何時多了十數人,竟然半點聲響都未發出,刀劍齊備,顯然來者不善。

    席臨川笑容盡消,注視著他們站起身,上前一步,將紅衣擋在了身後:“什麼人。”

    那幾人同時向正中那人望去,便見那人伸手一撩,從葡萄藤後走了出來。

    他臉上有白巾遮著,看不清容貌,眼中隱有笑意地一拱手:“驃騎將軍,冒犯了。”

    知道他是誰,那便是沖他來的。

    對方人多,且功夫顯然不差,他卻沒帶半個隨從。席臨川沉下氣息,右手握了劍柄而未出劍,只道:“讓這姑娘先走,我奉陪就是。”

    臂上被緊緊一攥,他稍回過頭去,見被擋在背後的紅衣探出頭來張望著,臉色緊張得發白。

    他略一笑,安慰的話尚未說出口,便聽得對面又道:“恕難從命。有人花錢買你們項上人頭,一人五千兩,在下可真不能讓她走。”

    席臨川驟驚,目光迎過去,睇了他們須臾,忽地笑出聲來:“匪夷所思。誰這麼不長眼雇你們做這種事?花五千兩買我人頭也就罷了,我府中下人竟和我同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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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26 11:10:22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四章

    他的語氣越說越輕鬆,稍一頓又道:“那我在長陽的府邸中尚有上百號人,在閣下眼裡,豈不是成了個寶庫?”

    這話說得紅衣一懵,對面那數人也一懵,皺眉打量著他:“下人?”

    “若不然呢?”他眉頭輕佻,“莫不是從何處聽說我有個妹妹?”

    紅衣驀地從驚嚇中回過些神,這才知他已然隨機應變起來,正一本正經地扯謊騙人。

    對方定一定神,目光挪到紅衣身上,看了一會兒,大概也猜出些原委,冷笑道:“我們知道她是你剛納的妾室。”

    他應得平穩而鎮定:“你們認錯人了。”

    “那也不過是多一刀的事。”那人輕蔑一笑,“總之先提頭回去,萬一是,五千兩銀子到手。若不是,就當我發善心,尋了個人陪將軍上路。”

    席臨川心中一沉,無聲地拽開了紅衣攥在他胳膊上的手。

    “從此處向西跑,山后第二條道可以直上行宮。”他的聲音壓得極低,溫和平淡,“禁軍很多,你隨便找一個人,告訴他們這裡的事。”

    她腦中一片混亂,愕然看著他,夕陽下他的笑容和方才洗葡萄時一般無二。

    手心裡微涼,她怔然地低下頭,見他把一塊腰牌塞了過來,略一頷首:“我數到三,你就跑。”

    “將軍……”紅衣下意識地一抬手,想要再度抓住他說些什麼,卻被他揮手擋開:“如果禁軍來晚了,你就只好自己回長陽了。”

    她覺得心臟一搐。

    “長陽府中,我書房北側的架子上有只紫檀的盒子,你把它呈給陛下。”

    他自然而然地將話題轉換到這樣的事上,交代起了“後事”。

    如常的冷靜讓紅衣渾身打顫。

    他言罷不再多說什麼,抬頭再度看向對手,手上略施力,劍刃帶著鳴音出了鞘。

    席臨川上前一步,想了想,複看她一眼:“我不數了,你準備好就跑吧。”

    “……”紅衣一啞,腳下剛一挪,“鐺”地一聲,一枚銀鏢撞在了身旁泉眼的石壁上。

    席臨川眼風一掃,怒斥出聲:“無恥!”

    這並不公平的交戰刹那開始。

    席臨川疾迎兩步,長劍擋過最前一人,身形飛轉又向後面那人刺去。

    卻也被擋開,光影迎面驀地後傾,寒刃拂面而過!

    紅衣腳下發沉,嚇了片刻狠然強抽回神,咬牙疾步向西去,乍聞得一聲“往右!”,未及多想便猛一撤腳,一枚銀鏢蹭臂而過,當即一陣劃傷的疼痛。紅衣低頭一看,左臂上衣衫刮破,血痕明晰。

    他們是有人善用暗器的!

    席臨川一壁應付著刀劍一壁迅速一掃,方見四五步外一人手指向腕一扣,轉瞬手中便多了一抹銀光。手型一轉,端然又是沖著紅衣跑開的方向。

    席臨川心頭驟緊,唯恐揮劍去擋有所偏差,眉心一蹙疾行而上,偏身避開身邊刺過的數劍。

    那人注意力皆在紅衣身上,看准了剛一運力,忽見眼前人影一擋,欲收手已來不及。眼前一聲悶哼,不及定睛去看所傷何人,腹間劇痛,長劍已穿腹而過!

    紅衣隱隱覺出不對,足下未敢放慢地回頭望去,便見席臨川背對著自己,一人掛在他劍上,隨著他一併挪動,反是擋開了好幾劍。

    她松一口氣咬一咬牙,繼續向山后跑去。

    席臨川額上冷汗涔涔,左手緊捂左肋,清晰地覺出血滲了一片,淌在手上很快便成半幹,黏糊糊的。

    猛抽回劍,他轉身再度迎上間一掃紅衣尚未轉過山路的背影,即又回轉過去背對著她,將腰間血跡擋得徹底。

    紅衣跑至轉彎處下意識地一偏頭,眼見席臨川過招間身子不正常地左|傾,腦中白光一閃:他受傷了……

    皇家儀仗離珺山尚有二十裡時,策馬急至的禁軍打破了紅黑鹵簿間縈繞的原有的肅穆。

    車駕皆盡停下,為首的那禁軍下馬間足下甚至有些不穩,一個趔趄之後才半跪稟道:“陛下,驃騎將軍遇、遇襲……”

    周遭一片驚然低呼。連皇帝也狠一震,猛揭開車簾:“什麼!”

    “就在……驃騎將軍珺山府邸的附近。”那禁軍聲音微顫,“是功夫了得的殺手,有十幾個人,驃騎將軍只一個人應付著。府中妾室趕去找的禁軍。待得禁軍趕到時,將軍已經……”

    皇帝的面色霎然一白,強定一定神,才壓制著心驚問出:“怎麼樣了!”

    “將軍重傷……尚在昏迷。”那禁軍說著,牙關緊咬,“臣出來時行宮的太醫剛到。不知具體如何,但見將軍渾身是血。”

    皇帝長抽了一口涼氣,只覺周身發冷。手在窗沿一撐,他下車切齒道:“去稟大將軍。備馬來。”

    快馬立刻牽到,皇帝翻身上馬,面色沉鬱地又道:“傳宮中所有御醫連夜趕赴珺山,快。另去稟陳夫人一聲。”

    幾騎快馬疾馳而出,禁軍將天子護得小心,片刻後又一聲馬嘶,鄭啟急趕而至。

    一行人一刻不停地趕至珺山,約莫半個時辰後沖入山腳下席臨川的府中。府中忙忙碌碌,有許多自行宮中差出來的人幫著照應,見皇帝與大將軍前來驚慌見禮,皇帝駐足喝問:“驃騎將軍呢!”

    “在房裡,正由太醫診治。”那宮娥連忙回道,話音未落,眼前的一行人便已直奔下一進院去了,明顯每一個都面色鐵青。

    紅衣在席臨川住處的外間,頭腦發懵到似乎聽不見也看不見。

    眼前宮人和府中同來的僕婢來來往往的,明明一刻都不曾安靜過,她卻仿佛置身在一個與世隔絕的環境中,對一切都沒有反應。

    半個時辰前的一切,就好像一場突如其來的惡夢。

    滿眼的鮮血淋漓、滿心的混亂,在腦海中橫衝直撞著,避也避不開。

    她努力跑得很快了……

    禁軍趕去的速度,比她趕去叫人時還要更快些。

    中間有那麼一段記憶十分恍惚,明明只是不久之前的事情,她卻已記不清那個片段了——好像是驚聞此事的禁軍上馬急趕而去,一時沒有人理她,她便在已暗的天色中一個人踉踉蹌蹌地往回走。

    走了多久已不記得,只記得繞回山的那一面時,天色又黑了一些。昏暗的夜色籠罩下來,她筋疲力竭地抬頭看過去……

    見到的是橫七豎八的屍體。

    方才他們吃著葡萄閒聊的那塊地方,被血色染得斑駁可怖。她怔然望著,不知那是多少人的血,不知道有多少是從席臨川身上流下來的。遍地都是,有殷成一片一片的大片血跡,也有揮灑濺出的零星血點。

    空氣中充斥著血腥氣,就連近在咫尺、甘甜似蜜的那許多葡萄的香氣,都半分掩蓋不住這令人心驚的味道。

    她從來沒見過這麼多血,多到……似乎只消得這麼看一會兒,就連自己身上的血液也被抽空了一樣,她驀地全身脫力,虛弱地跌坐在地,想不再多看,眼睛卻愣得閉不上。

    “將軍……將軍!”

    耳聞一疊聲的驚呼,她才忽而又回過兩分神思,怔然循聲望過去,看到了被禁軍團團圍住的席臨川。

    彼時他還沒昏過去,半跪在地,長劍刺進地裡。握著劍柄的右手上淋漓的鮮血還在淌著,拚力地想要站起來,牙關緊咬地看向她,沾滿血跡和灰塵的直裾上幾乎已難看到什麼本來的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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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26 11:10:42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五章

    他有話跟她說……

    紅衣亂成亂麻的思緒中忽地有了這麼一瞬的清明,她怔然站起身,一步、一步,全然不受控制地向他走過去。

    她從來沒見過他這個樣子。無論是從前出手傷她的時候、與何慶過招的時候,還是如今小心護她的時候……都總是風姿俊朗,從來沒有狼狽過。

    “紅衣……”他望著她喚了一聲,她發著懵蹲下|身去,慌亂地想要伸手扶他。

    他卻不著痕跡地避開她的手,急促地緩著氣,似乎連呼吸都會搐疼傷口,蒼白的薄唇顫抖不止:“你回長陽去……”

    她一怔。

    “你回長陽去……”他又說了一遍,抬眸望一望她,又道,“那只紫檀盒子……呈給陛下。”

    疾步走來的幾人撞進視線,紅衣茫然抬眼,目光觸及皇帝陰沉的面色時倏爾清醒。

    那只紫檀盒子……!

    她不知那裡面盛著什麼,但席臨川提了兩次,在重傷中都不曾忘記過。

    裡面一定又對他很重要的東西。

    紅衣竭力理清思緒,在一行人進入他房中前終於回過神來,撐身起座一拜:“陛下聖安……”

    皇帝被這突然傳來的低啞女聲一震,不由得回過頭去,睇一睇她:“紅衣?”

    “妾、妾身……”她顫抖不止,煩亂地狠一咬嘴唇,才被疼痛激出短暫的冷靜,“妾身要回長陽一趟。”

    “回長陽?”皇帝皺眉看著她。

    “是……”紅衣叩首,“將軍昏迷前,特意提到讓妾身……回長陽府中,取一隻盒子呈給陛下。”

    皇帝神色一凜,睇一眼身側禁軍,道:“送她去。”

    紅衣半刻也未敢在長陽多留,入府直奔書房,按他所言的地方找到了那只盒子,又立刻轉身離開。

    剛是天濛濛亮的時候,她這隨去了珺山的人突然而至,難免讓眾多僕婢一驚,自有人想上前詢問是否出了什麼事。

    她卻連腳都不停一下,丟一句“來日再說”便疾步離開。旁人看看她的焦灼,又見有禁軍同行,就連問都不敢多問了。

    禁軍是備了馬車送她回來的,雖然也走得很急,原本不緊不慢走了三日的路程只用了一夜便到。紅衣踏出府門時再看看那馬車還是皺了眉頭,拽住一名禁軍便問:“不用馬車了,大人騎馬帶我可好?”

    “……娘子?!”她這話著實嚇到了那禁軍,兀自緩神片刻才明白過來——她到底已是有夫家的。

    “萬一這是救命的東西呢!”她睇著盒子急道。那盒子上著鎖,無法知道裡面是什麼,她一面覺得大概不會是什麼靈丹妙藥,畢竟這是突發事件,席臨川不可能提前準備;一面又禁不住地想萬一是怎麼辦?萬一是,興許早到一刻都能救他的命。

    禁軍到底清楚輕重,略作躊躇後便點了頭,伸手扶她上馬。

    一行人複又疾馳出城,照著來時的路折返回去。傍晚時,回到了珺山。

    紅衣這並無騎馬經驗的人,經了一路的顛簸,覺得骨架都散了……甚至連思緒都要震散了!

    踏入府門的那一瞬間,又驟然清醒如舊。

    ——裡面還是忙忙碌碌的,和昨日此時毫無差別。進進出出的宮人、低語交談的御醫太醫,無一不再提醒著她席臨川的傷勢有多重。

    紅衣鼻子一酸,貝齒咬住嘴唇不讓自己哭出來,忍住了攔下正忙碌的宮人詢問席臨川情狀如何的心,只言簡意賅地問了御醫一句:“陛下在麼?”

    幾個御醫同時噤了聲,回過頭看看她,輕道:“在正廳。”

    紅衣拎起裙擺,小跑著朝正廳去。

    她跑得急,心裡亂得什麼都顧不上。待得一腳跨過門檻、看到幾步外的皇帝時,才倏爾意識到這是個封建王朝,禮數多著呢。

    靜一靜氣,她按捺住焦灼跪了下去,一叩首:“陛下聖安。”

    廳中幾人同時看向她,很快便聽到皇帝說:“快拿來。”

    有宮女上前,一壁扶起她一壁把她懷中緊抱著的盒子接過。一看上面的鎖,皺眉問她:“鑰匙呢?”

    “將軍沒說……”她如實回說。

    皇帝輕喟,遂將那木盒轉交禁軍:“著人打開。”

    禁軍即刻將那盒子捧了出去,片刻,又成了回來。盒子完好無損,只那鎖已被撬壞,皇帝探手打開盒子,一看,裡面有宣紙一摞,另有一信封。

    一摞宣紙拿出,每一頁都寫得滿滿的。他草草翻了幾頁,皆是闡述軍中適宜,亦有幾頁是分析與赫契的糾葛。

    心下一陣唏噓,皇帝面顯悲色,複又將那一遝紙放回盒中,疑惑地將那信封取出拆開,略讀了兩行,眉頭深皺著顯出愕色。

    紅衣自見那盒中不是藥品開始就一陣失望,仍提心吊膽地看著皇帝的反應。

    皇帝看一看信、又睇一睇她,須臾,竟是苦澀一笑:“退下吧。”

    “……”紅衣神色一滯,心裡極度想問個明白,又死死忍回,施了一禮福身告退。耳聞皇帝向大將軍和敏言長公主道了一句:“你們看看。”

    紅衣便又開始了新一次的發呆。坐在廊下,感受秋風拂面。

    並非她想如此,而是實在不知該做什麼。

    她什麼都插不上手。

    聽聞皇后和陳夫人在她趕回來後一刻也到了,二人同樣先去正廳拜見皇帝。之後,正廳便大門緊閉,外面探不到一點動靜。

    她恍惚覺得,自己好像就是個無關之人,救不了席臨川、也不知道他那般在意的那只盒子裡究竟是什麼,更無人主動來告訴她任何有關席臨川的情狀的事……

    她也真想置身事外。只是……心裡那份擔憂,偏偏真實得讓她無法忽視。

    他應該……不會有事吧。

    紅衣自己琢磨個不停,愈是知道沒用,愈是要琢磨下去。

    他上過三次戰場了,與赫契人激戰那麼多次,都沒有出過事……

    她咬住嘴唇的貝齒越咬越緊,直咬得口中一股腥甜都還是松不下來。余光所見的景像一動,紅衣側首望去,見正廳的門開了。

    兩名穿著同樣藍色曲裾的宮娥走過來,看一看坐在廊下發愣的她,低眉順眼地一福:“娘子,陛下傳召。”

    紅衣點點頭,扶著身邊的漆柱站起來,覺得雙腿一陣酸麻,才知自己已坐了好久。

    她行至廳中一拜,知廳中人多,又實在無力把那一長串問安之語全說出來,索性拜而不言,安安靜靜。

    皇帝面色陰沉,睇著紅衣一歎,向陳夫人道:“夫人自己問吧。”

    紅衣不解著,便聽側旁傳來一句冷語:“我問你,若臨川此番醒不過來了,你如何?”

    她一愣,一時不明這個“如何”指的是什麼,抬頭看向陳夫人,滿是茫然:“什麼?”

    陳夫人眉心緊蹙,注視著她,輕顫著將話說得明白:“若他醒不過來,你可願意殉葬?”

    紅衣狠驚,訝異地望著陳夫人,錯愕之至。

    殉葬……

    這實在是她沒有接觸過的字眼。她所生的那個時代,是呼籲“逝者安息,生者堅強”的。

    再說,席臨川……

    她心裡一悸:“將軍他……”

    陳夫人怒然擊案,恨道:“我在問你話!”

    紅衣怔住,望著陳夫人眉梢眼底悲傷與慍意摻雜的神色,不知道怎麼答她這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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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26 11:10:57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六章

    “她既不願,就按臨川的意思辦。”皇帝的聲音平平淡淡的,尋不到什麼情緒。

    “妾身不信這是臨川的意思!”陳夫人怒不可遏,竟忍不住頂了皇帝的話。

    皇帝倒未惱,手指輕一敲案上信紙:“夫人親眼看過了,這是臨川的字。”

    紅衣聽得愈加不明就裡,望一望陳夫人又望向皇帝,怔然道:“陛下,臣女能否……過問一句……”

    “你自己看。”

    未待她說完,皇帝便將那信往前一推。即有宮人上前取過,又走到紅衣面前遞給她。

    素白的紙張對折著,隱有字跡透過來。那墨色讓紅衣不自覺地心下亂了,屏息打開,熟悉的字跡映入眼簾。

    頭兩行,是一些客套話,像是正規些的書信例行的格式。她繼續讀了下去。

    “……臣常上戰場,為赫契人所恨;又出身卑微,在長陽亦常與人不和。若他日戰死沙場,抑或因故暴亡……”

    她的視線被那“亡”字一刺,緊咬牙關,看向下一行。

    “懇請陛下准紅衣自謀生路,如需錢財盡可從席府取,再嫁與否盡遂其意,不必守節殉葬。亦請母親關照顧氏,臣與顧氏未有男女之情,求陛下特赦顧氏良籍。”

    信紙末尾落款簡短,寥寥三字而已:臣,臨川。

    紅衣讀完,跪坐在地,久久無話。

    “臨川對你是怎樣的心思,人盡皆知。”陳夫人話中字字森冷,帶著凜然的恨意,“如今又是為護你而受重傷,你不說些什麼麼?”

    紅衣說不出話來。

    “若非為護你平安,他是能脫身的。”陳夫人又說,語中微有哽咽,“活捉的殺手說……他為你生擋了一鏢,自此才落了下風!”

    紅衣心中空落落的,耳聞陳夫人的聲聲指責,卻做不出任何反應。強忍下淚意後,陳夫人又斥道:“你怎麼配!”

    “他是大夏首屈一指的將軍,你怎麼配讓他為你……”陳夫人話語猛滯,狠將那已到嘴邊的不吉利的話咽了回去,冷睇著紅衣,複道,“你竟還能心安理得地活著!”

    紅衣一聲不吭地跪坐著,薄唇翕動許久,也還是說不出話來。

    陳夫人本已氣急,見她這副樣子,驀拍案起身,側旁的敏言長公主一驚,見她直沖紅衣而去便知絕無好事。急追兩步伸手猛一擋,硬將陳夫人剛揮起地手擋了下去:“夫人!”

    長公主蹙眉一喝,抓著陳夫人的手未敢放開,立刻吩咐宮人:“扶陳夫人去歇著!”

    陳夫人幾乎是被宮人強行帶出去的,她離開後,廳裡便靜了一會兒。

    皇后望著皇帝,鄭啟默然不語,敏言長公主一聲輕歎。

    紅衣無力地啟唇:“陛下……”

    輕啞的語聲在安靜中一蕩,他們一併看向她。

    “妾身能不能……能不能見見將軍?”

    她終於忍不住了。他重傷昏迷的這兩日,顯得太過漫長。

    皇帝輕一點頭,無聲一睇身旁的宦官,那宦官伸手一引,請紅衣同行。

    她隨他同走著,這條通往席臨川的住處的路她是識得的,是以一路都嫌那宦官走得太慢,後來便索性走到了他前面去,到了那道門前,推門而入。

    外間門邊,醫女正持著扇子扇火熬藥,紅衣向右拐去,房中的景象映入眼簾。

    紅衣硬生生被嚇住在門口。

    好幾名御醫和醫女在,皆圍在榻邊,皆神色緊繃。

    有低低細語不斷,是他們在議論該如何是好,顯然都心急如焚。

    紅衣周身發冷地看向榻上,席臨川面色慘白如紙,似乎被緊閉的雙目抽緊了渾身的神經。額上青筋暴起,垂在身邊的手緊攥著拳……

    全然不像在休息養傷的樣子。

    她屏著息一步步挪進,終於,看得更清楚了。

    他左側肋骨處一個傷口,淋漓可怖。傷口外能隱約看到一點銀光閃著,是有東西刺在裡面。

    偏傷處敏感得很,紅衣眼睜睜看著,御醫幾次試圖將那銀鏢取出,但剛一碰觸,席臨川便在昏迷中渾身一震猛搐,發虛的氣息也愈發不穩,額上複又有冷汗沁出,順頰躺下,殷進枕頭裡。

    御醫連忙收了手,醫女上前為他拭汗,響起一片歎息。

    她離得並不近,都能看出他牙關緊咬著,眉頭亦蹙得很緊。赤|裸的上身斷續地冒出汗來,與被血跡染出斑斑殷紅的床單一起,讓她心底充滿懼意。

    “大人……”紅衣喚了一聲,無法克制那份顫抖,貝齒咯咯作響不停。幾人回過頭來,稍一頷首,“娘子。”

    “將軍他……”她怔然望著那處傷口,目光挪不開來,“這是……”

    離得最近的兩名御醫相視一望,遂是一喟:“將軍有幾處傷乃暗器所致,其他都取出來了,只這一處……卡在肋骨間未傷內臟算得萬幸。但……”

    他沉歎著搖一搖頭,“露在外面的部分太短,使不上力,難以取出。又因受傷之處離脾臟太近,如是強取……將軍傷疼發抖不止,怕會反刺進去傷了脾臟。”

    可不取又是決計不行的。

    紅衣心裡驚得發空,眼中望著的那傷口不覺間模糊起來。這鏢在他身上一天多了,她方才親眼看到了有人觸碰時是怎樣的疼痛,這一日多來屢次嘗試……怎麼熬得住!

    她雙腿發沉,挪步挪得艱難。僵硬地走近了兩步,得以看清了那銀鏢是怎麼回事——是自上而下斜刺在裡面的,露出的一點銀色鏢柄不過一個紅豆的尺寸。如此莫說是拿手捏起來,就是用工具——鑷子一類的東西,怕是也難使上力。

    她深緩著氣,竭力保持著僅存的冷靜。望向案頭放著的竹青色瓷瓶,試圖用這清涼的顏色讓自己平靜一些。

    “沒有別的辦法了麼……”紅衣輕輕道,“將傷口擱大一些將它取出來或是……剜出來?總不能一直留著。”

    她說得心驚膽寒,強忍著不許自己腦補這施行過程才終於把想法說完了。那御醫卻又一歎:“同樣的問題——這傷處敏感,將軍疼痛必會發抖不止,恐傷脾臟,我們實在不敢冒這個險。”

    “沒有麻藥嗎?”她脫口而出,話音未落便一噎,啞啞又道,“麻沸散……什麼的,能讓人不覺得疼的東西。”

    那御醫眉頭緊皺:“有,但需口服。將軍高燒不退,喂不進去。”

    紅衣一聽,頓時更急了!

    光是那銀鏢取不出來則罷,可若高燒不退吃不進東西……身體康健的人都挺不了多久,何況重傷之人!

    這是要生生將活人熬死!

    她牙關緊咬著走到榻邊,忍著心底愈顯洶湧的擔憂與恐懼,卻仍禁不住鼻子一酸:“大人,您……”

    在現代看電視劇,時常吐槽病人病重時,家屬拉著醫生大喊“求求您救救他”是件很沒有實際意義的事情。可事到如今,她卻也滿腦子都是這句話。

    御醫滿是為難,面色並不比她好看多少,搖著頭道:“我們也急,但又實在不知怎麼辦!只恨不能上天入地去請仙人相助,把這東西速取出來。”

    紅衣的目光凝在那小小的銀頭上,直被那銀光刺得淚意迷濛。

    如果這露出來的一截能再長那麼一丁點……也許都會不一樣!

    她心急如焚地想著,肩頭忽地一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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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26 11:11:15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七章

    這一截可以延長的話……

    還得在不讓席臨川感覺到疼的情況下。

    她全神貫注地想著,擦了把眼淚,將傷口看得更清楚。

    用膠粘一截柄續上,然後……?

    念頭剛生便逕自搖了頭,銀鏢尾端一看就質地太光滑,又是個圓面,怕是難以粘結實。

    ……焊!

    這個字再紅衣腦中一晃而過,她“啊”地一聲輕叫嚇了幾個御醫一跳,未及發問便聽她急問:“可有錫麼?”

    “……錫?”那御醫被問得一僵,茫然反問,“娘子要幹什麼?”

    她心下細想著,兀自破涕為笑,一邊比劃一邊解釋,心緒複雜之下說得前沿不搭後語,好在幾個御醫理解能力不差,好歹說明白了。

    錫石並不是什麼難尋的東西,事情吩咐下去片刻,宮人便將所需之物皆盡尋來。

    榻邊之氣小爐,錫石丟進匙中隔火加熱,不過多時就熔化成液態。紅衣取來一把銀匙,柄頭扁而平,穩穩地沾進錫水中。

    她望向一尺外那觸目驚心的傷口,凝神屏息,咬一咬牙,將銀匙拿了起來。

    ——這才是最難的一步,匙柄滾燙,不能碰到席臨川;要粘在那一截鏢頭,卻又不能用力去壓以防將他觸疼。如此小心翼翼卻又不能太慢,不能能到匙柄沾的錫凝固。

    紅衣大氣都不敢出地一點點將手伸過去,心中暗歎,當年做物理化學實驗的時候,都從來沒有這麼當心過。

    “呲——”

    發燙的錫水碰到鏢柄激出一聲輕響,紅衣的手當即頓住,半分都不敢再動。

    一眾人悄無聲息地一同看著、等著,估摸著錫水差不多已徹底凝固、將那鏢柄固住的時候,紅衣終於稍松了口氣,看向身邊的御醫:“大人……”

    御醫會意,立即小心地同她手裡將銀匙接了過來。一手扶著席臨川,一手握著銀匙,順著傷口的方向,緩緩施力……

    席臨川覺得自己被困在了一個奇怪的地方,怎麼繞都繞不出去。

    這地方說來他很熟悉,是他在長陽的府邸。奇怪之處在於府中除了他以外空無一人,安靜得沒有任何聲響。

    天灰濛濛地往下墜著,滾滾烏雲好像要壓下來一樣,直讓人覺得壓抑。

    他幾次想要推門出府,可跨出府門……卻還是同樣的地方。

    起初,他只覺得奇怪,時間長了之後,便生出了懼意來。

    身側不知怎的疼得厲害,厲害到錐心刺骨,激得他渾身冷汗直流,卻又沒有力氣抬手去擦。

    他無力地在府中走著,毫無目的地轉來轉去,忽聞啼哭低低。

    這哭聲很熟悉,斷斷續續的嗚咽聽上去壓抑極了。席臨川循聲找著,一方並不陌生的小院出現在眼前。

    他隱隱約約地記得……這地方不久前拆了。

    是為紅衣拆了。

    哭聲還在繼續,他走過去邁過門檻,終於看到了躲在裡面哭的人。

    “……紅衣?”他疑惑地喚了一聲,蹲在牆邊的人抬起頭來。

    似乎已哭了很久,她臉上的妝都花了。神色有些怔然地望了他一會兒,她驀地站起身,毫無顧忌地撲進他懷裡。

    “……”席臨川很是愣了一會兒才猶豫著伸手環住她,遲疑道,“你怎麼了?”

    “公子……”她的哭聲未停,口氣嬌嬌軟軟,委屈與恐懼並存,“妾身聽聞公子又要出征……”

    神思驟然清明!

    席臨川眉心狠跳,頓時想起這熟悉的場景是哪一幕。一把將她從懷裡拽出,他心中發著悶,戰慄道:“她呢……”

    這不是紅衣……不是這一世的紅衣。

    怎麼……又變回上一世的樣子了麼?

    他心中因府中怪相而存的懼意陡然躥高,不可置信地看著她,想聽她說清楚。可卻聽不到她的聲音,只能見到嘴唇翕動。

    “將軍。”

    語氣清冷的一聲喚自背後傳來,席臨川回頭看去,緊懸的心倏爾一松。

    “雖然我不知道您喜歡我哪裡,但……您不要喜歡我了,我不是值得您喜歡的人。”

    她平平淡淡地說著,面上沒有一絲波瀾,似曾相識的話讓他一滯,一時又想不起在何處聽過。

    “我若一直不願呢?”她又道。同樣是曾聽過的話,這句他倒很快便想起來了——是她入府次日,二人同去竹韻館看完舞後,她問他的。

    “我不愛吃紅豆沙。”她神色愈冷,幾句話間毫無關係,卻每一句都讓他一陣心悸。

    他開口想說話,卻覺喉中乾澀得生疼,發不出一點聲音。急切地上前一步想拉住她,驟覺肋間有一陣劇痛,疼得他驀然失了力,手只在空中劃了個空。

    他猛抽著冷氣強緩了一陣子,待得疼痛漸退,連忙抬頭看她。

    她似乎又往後退了一步。

    “終身大事,不是僅僅‘不討厭’就可以的。”她這樣說,語氣似乎比他記憶中的還要冷了許多,“將軍曾經差點要了我的命。”

    他冒了一身的冷汗。仍舊嘗試著走近她一點,卻還是他邁近一步、她就後退一步。

    席臨川心底自嘲著,想要和她解釋個明白,告訴她當初他那一箭並非沖著如今的“她”去的,可仍舊說不出一個字,只聽到她又說了一遍:“將軍曾經差點要了我的命。”

    一句話在耳中反覆了許久,直聽得他被抽空了渾身的力氣,驀地驚醒過來,暖黃的光暈直刺得雙眼一痛。

    耳旁一聲驚喜的“醒了!”刺破嗡鳴撞入腦中,席臨川努力地緩著,四下望一望,榻邊有很多人。

    他費力地尋著,並沒有紅衣的身影。算不得出乎意料,心裡卻仍又沉了一陣。

    “什麼時辰?”他問道,旁邊有婢子回說:“丑時二刻。”

    丑時二刻?

    席臨川隱隱約約地回憶起來,遇到那些殺手是在晚上,那自己這是……睡了半日?還是一天多?

    他懵了一會兒,神思又清明了一些。想起那時自己抵抗得費力,若非禁軍趕來的快,估計就沒命了,而在紅衣到的時候……

    他滿身都是血,聯手上都血淋淋的。彼時已思緒模糊,現在清醒地回想起她的神色來,分明是被他嚇到了。

    心裡發虛地吸了口氣,席臨川終於忍不住問道:“她還在麼……”

    “將軍?”正在旁邊吹藥的醫女被問得一愣。

    “紅衣……她還在麼?”他周身微栗地回想著她一退再退的場景,一時不知自己那時是夢是醒。

    紅衣神經緊繃地等了席臨川兩天,再算上奔去長陽又趕回來的那日,足有三天不曾闔眼。

    是以聽御醫說他燒已漸退、該是沒大礙的時候,她一下子就覺得困了,連帶著那天騎馬所致的體乏一起湧上來,回到房中便栽在床上,轉瞬就已無知無覺。

    這一覺,竟一直睡到了午時。

    醒來時身上輕鬆了許多,紅衣坐起身喚人,腳步傳來間她抬眼一瞧,小萄眉眼帶笑。

    心下竟為此有些不快,轉而又罵自己一句不必這麼矯情——席臨川傷重歸傷重,別人的日子總還得過,不可能因為他而看所有高興的人都不順眼。

    卻是吩咐備水盥洗的話還沒說出口,小萄便一福,笑吟吟道:“娘子,公子夜裡的時候醒了。”

    紅衣一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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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26 11:11:35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八章

    “怎麼不早說?”她帶著驚喜又蹙了眉頭,“我不是說了,若他醒過來,即刻來叫我?”

    小萄也蹙蹙眉頭,思量著道:“奴婢也不知,也是今早才聽說的這事——好像有醫女想來告訴娘子來著,但被公子攔住了。”

    紅衣黛眉微挑,不再怪她什麼。匆匆地更衣盥洗,等不及用膳,便推門而出。

    好在這珺山的府邸不大,她離席臨川住的地方並不遠。只消得片刻,便已望見了他的院門,正有一襲青衫的宮中醫女往裡走,手裡端著託盤,盤中置著藥碗。

    “姑娘。”紅衣喚了一聲,那醫女便回過頭來,見了她頷首一福:“娘子。”

    她回了一福,上前將她手裡的託盤接過,輕道了句“我來”,那醫女卻露出了些猶豫的神色。

    “怎麼了?”紅衣問了一句,那醫女沉吟片刻,望一望他廂房的方向,壓音告訴紅衣:“奴婢也不知是出了什麼事,只先提醒娘子一句——將軍自夜裡醒來便……怪怪的。問了幾次娘子的事,其中還有兩次是忽然驚醒了問的,但旁人想去請娘子過來他又不肯,不知是為什麼。”

    ……這真是……“怪怪的”。

    紅衣和那醫女互望著踟躕了一會兒,末了,倒還是端著藥往裡走去,只多交代了醫女一句:“有勞姑娘在外等我一會兒,若是需要……我叫姑娘。”

    畢竟,她對照顧病號的事實在不拿手。

    自丑時蘇醒以來,席臨川後半夜都睡得不安穩。各處傷口隱隱作痛,自是難以睡沉,偏又夢境不斷,在夢醒之間往復著,許多時候都無法判斷什麼時候才是夢。

    腳步聲輕輕落入耳中,席臨川再度睜開眼,下意識地看過去,乍然一怔。

    紅衣被他這突然投來的視線弄得有點無所適從,回望著他僵了一僵,頷首道:“將軍醒著正好……先把藥喝了再睡?”

    席臨川凝視著她,懵了好久。起初有些驚喜於她會來送藥,而後隨著思緒越來越清醒,他理智地意識到:這並不是她會去做的事。

    她躲他還來不及呢。在府裡這一個多月都是這樣,他尋各樣地理由去找她,她每一次都有幾分刻意地疏遠客套,並不至於讓他覺得不快,但足以清清楚楚表達出她的心思。

    無聲地舒了口氣,他定神道:“多謝。”

    紅衣便端著藥走近了,在他榻邊的軟席上正坐下來。藥仍偏燙,她用瓷匙舀起來吹涼了些,穩穩地遞到他嘴邊。

    席臨川目不轉睛地望著她,張口將藥喝了下去。

    他心裡矛盾著,心知也許應該直接把話問個清楚,然後讓她做她樂意做的事情去。且他素來不喜歡這樣一勺勺被人喂著喝藥,延長了苦味不說……他又不是個廢人。

    然則這一回,心裡的那份自私卻是占了上風。

    席臨川默默地告訴自己:就喝完這一碗藥,不過片刻而已,就自私地多留她這片刻。

    紅衣耐心地喂著藥,一勺接一勺地遞過去,越遞越覺得心情微妙……

    這個執掌千軍萬馬、劍術過人,在戰場上運籌帷幄、在長陽城受盡豔羨的男人,此時躺在榻上喝藥喝得這麼“乖”……真讓人有點不適應。

    他自始至終一直看著她,也自始至終沒再說一個字。

    她對他的傷勢大致清楚,見他不吭聲便也不主動尋話同他聊,覺得他安靜歇著也好。便一匙匙地喂完了,側身將藥碗擱回託盤中,打算端出去。

    “紅衣。”

    席臨川輕喚一聲,她同時覺得腕上一沉,低頭看去,不知他的手是什麼時候挪過來的,壓住了她垂在榻上的廣袖。

    紅衣望一望他明顯有話要說的樣子,擱下託盤坐了回去,輕聲詢問:“將軍有事?”

    他仍很虛弱,說話時的無力她從未聽到過,只聽他問說:“誰為難你了?”

    “什麼?”她淺怔,不知他怎麼會這樣問。

    “誰逼你來做這些的?”他說得更明白了些,垂眸一哂,平靜道,“母親還是舅舅?你告訴我就好,我來應付,你去休息便是。”

    紅衣聽得有些發懵,回想方才醫女所言,愈發摸不清他到底想不想見她,疑惑道:“我聽說將軍醒後問了我數次……”

    “我不知道我想見你,他們就會逼你來。”他解釋的口吻微急,深緩了一口氣後,續道,“我囑咐過下人,不必告訴別人我問過你的事。”

    他說著一頓,啞笑一聲,先行道歉說:“對不起。”

    紅衣倏爾明白了他在誤會什麼!

    悲喜交集地望著他,她喃喃道:“並沒有人逼我來。”

    這回輪到席臨川一怔。

    “將軍……”她覷一覷他,淺一笑,“我先把藥碗送出去……醫女還等著。”

    他沒有阻攔,在她起身離開時心底卻禁不住地一栗,擔心她這一出去就再也不回來了——而後自己暗勸自己,這種擔心根本不可能發生。

    紅衣將藥碗託盤遞給醫女後迅速折回房裡,剛坐下身,就見席臨川驟然放鬆似的一笑。

    她眨一眨眼,又垂下眼簾:“是我聽說將軍醒了,自己要來看看。”

    沒有回音。

    “將軍為救我才傷成這樣,我……”

    “說不上是為救你。”他忽地阻斷她的話,紅衣一愣。

    “他們是要我們兩個人的命。”席臨川無力的話語聽上去穩了一些,認真地告訴她,“目的如此明確,若不盡力殺他們,早晚都是一死。你又不會武,就只好我上。讓你先走,不過是因能活一個總比兩個都死了強。”

    他風輕雲淡地說著,好像完全沒有刻意救她的心思,只是因為心中掂量得明白而已。

    紅衣怔了須臾,凝睇著他道:“可是夫人說……將軍若不是為了護我,是能安全脫身的。”

    而他為她擋了暗器,受了重傷便轉瞬成了弱勢。

    席臨川靜了一會兒,輕緩一笑:“信她幹什麼?她又沒跟那些殺手過過招——都是個中高手,我沒有那麼厲害。”

    他說得懇切篤然,讓她覺得這是實話;可她心裡思量一番,卻莫名覺得這事上,還是陳夫人更可信。

    再說……

    紅衣掃他一眼,手指絞著衣袖,悶聲不解道:“將軍幹什麼跟我爭這個,讓我覺得將軍救了我,有什麼壞處?”

    “又有什麼好處?”他反問說,“讓你心生感激和愧疚,然後以身相許麼?”

    他笑睇著她一喟,嘖了嘖嘴:“太小人了吧……”

    怎麼就小人了……

    她腹誹著,仍是不明白他為何糾結於這個:畢竟,他保了她周全而自己身受重傷已是事實,無論如何,說他救了她都無錯。

    他幹什麼非把心思上的細節拎得這麼清楚……

    “你若為這份愧疚這個以身相許,日後見了我,你就會繼續愧疚下去。”席臨川輕籲著氣闔上眼,循循又道,“我知道那是什麼感覺。拿這個讓你從了,太殘酷。”

    那種小心翼翼、患得患失,時時刻刻都要記住這一件事,卻又無論如何都無法扭轉局面的感覺……

    他自己知道便夠了。

    紅衣心中一顫,望著他平靜闔眼的面容,心中隱約猜到他想到的事什麼事。

    是那一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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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26 11:12:00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九章

    “我想再睡一會兒。”席臨川輕言道,紅衣略回了神,他又道,“你不用在這裡守著。”

    她一時不知如何應他這話,好像答應也不對、不答應也不對。便安安靜靜地坐著,靜靜看著他等他入睡。

    過了片刻而已,似已睡著的他忽地一睜眼。仿佛沒什麼意識,只是目光在她面上定了定,就又闔上眼睡去。

    這樣的狀況出現了三次,席臨川自己心裡都生了惱,卻一點辦法都沒有。只要心念微動,腦中就會驀地晃一聲“她是不是走了”,然後再度看過去。

    很快,就出現了第四次。

    他重新閉上眼後皺著眉將臉轉向另一側,一再叮囑自己別再這般折騰了。忽覺左手微涼,心下一驚,細覺下去,是一隻纖瘦的手探進被中握住了他的手。

    “我沒別的事做……”她的聲音輕輕的,帶著點無可奈何,“不如在這裡發愣——將軍若非要催我走,我就只好回房去,一個人發愣了。”

    席臨川微訝著,被她握著的手不自覺地緊了緊,反握過去。

    或許是因到底年輕,又睡一覺之後,傍晚醒來時,席臨川覺得周身都輕鬆了些。

    思緒也不再繃得那麼緊,他側頭看看伏在榻邊小睡的紅衣……

    她還真一直沒走。

    在他睡覺前探進被中的手仍還在他手裡,只是因熟睡而失了力氣,席臨川便也只好維持著紋絲不動,不想反把她吵醒。

    如此靜靜過了兩刻,忽聞外面守著的婢女齊聲問安,紅衣才猛地醒了過來。

    二人同時一鬆手,待得鄭啟進入房中時,已經是一個在榻上安安穩穩躺著、一個在旁邊規規矩矩坐著的樣子。

    鄭啟的目光一掃席臨川:“怎麼樣了?”

    席臨川略一頷首,答說:“還好。外面……”

    “暫未傳到軍中。你既醒了,傳出去也無礙了。”他一壁說著一壁也坐下來,又道,“今日眾人如常圍獵去了,沒有多提你的事。”

    席臨川點點頭,看向他:“兇手……”

    “背後是赫契王廷,禁軍都尉府審出來了。”他說著從懷中取出一物,是銀質的,像一枚菱角,中間鑲著一顆寶石,“你之前畫了圖送到我府上讓我暗查的,是不是這個東西?”

    席臨川定睛一看便點了頭:“是。舅舅查到了?”

    鄭啟長聲一歎。

    “怎麼了?”他問道。鄭啟的反應讓他心裡發怵,禁不住地胡亂猜測起來。

    鄭啟未言,只側首睇了紅衣一眼,紅衣當即會意,立刻起身施禮告退,不擾他們談論政事。

    “這是驚蟄送來的。”鄭啟一語將席臨川驚住:“您是說……”

    “他已順利進了王廷。”鄭啟淡聲道,“這是赫契王族已婚女子慣用的額飾,汗王閼氏鑲月長石、汗王側妃鑲紅寶石,王子正妃鑲藍寶石,另有訂婚而未嫁者,鑲黃寶石。也還有其他樣式的,依級別定。”

    席臨川聽得一陣驚意。他記得很清楚,上次淮鄉樓出事時,他偶然見到的那枚是鑲黃寶石的。

    “那聿鄲是……”他抽著涼氣道,“赫契王子?”

    鄭啟神色更沉,糾正道:“王儲。”

    房內頓時死寂。

    席臨川愕然望著鄭啟,滿是不可置信。須臾,他掙扎道:“我暗查過……”

    “但王廷準備得周全。”鄭啟平靜介面,又說,“若非驚蟄此番親眼見到,連他都不知。”

    而驚蟄一直以來知道那麼多事情。

    他是以叛逃名義潛入赫契王廷的大夏細作,但在赫契王廷眼裡,他卻是五年前便已歸順了赫契,這五年在大夏才是當細作,目下只是被大夏查出了眉目、不得不“返回”赫契而已。

    若連他都不知道……

    讓王儲來做這種事,赫契人也真是豁得出去。

    “從你第一次上戰場之前兩個月開始,聿鄲接觸了不少大夏的貴族世家。”鄭啟神色黯淡,一歎又道,“暗中更不知做了多少安排、又有多少府邸裡潛入了赫契人的眼線。”

    席臨川渾身木然,這感覺,分明就是被一巴掌狠抽在臉上。

    十足的侮辱意味。

    他複又深吸一口氣,闔目啞笑:“陛下怎麼說?”

    鄭啟沉默少頃:“我來此是想問你,是否現在稟陛下。”

    “舅舅?”席臨川一愣,複睜眼看向他,見了他面上的擔憂,旋即了然。

    自己已是大夏軍隊的最高統帥,驀然讓皇帝得知他與赫契王儲見過多次、卻仍舊讓對方順利地回了赫契,又或是讓皇帝直接懷疑他與赫契王儲私交甚篤……

    那將是滅頂之災。

    “雖說法不責眾,但只怕陛下更明白丟卒保車的意思。”鄭啟平穩地說著,又一聲沉歎,“我在朝多年,清楚陛下的秉性。他不會讓有通敵之嫌的人繼續執掌兵權,甚至不會留你的命。”

    皇帝若因此要殺他,實在太正常了。無論君臣間如何親厚,都沒有那個將領會重要到能與江山社稷的安穩相提並論。

    席臨川自知其中輕重,靜思片刻,只問:“可會牽涉舅舅麼?”

    鄭啟搖頭:“我沒有私下見過聿鄲。”

    席臨川點點頭,緩緩道:“那……若是我自己做主便可,舅舅就稟了陛下吧。”

    “臨川!”鄭啟一急,當即欲勸他先莫做決定,興許還有別的法子,他虛弱的目光卻十分堅定:“一刻都不要等。”

    “你想清楚。”

    “很清楚。赫契安安排來的人,必須拔出去。”席臨川頷首,一字一頓地續道,“若我未遭此劫,驚蟄打聽到的一切情況理應送到我手裡,我同樣會立刻稟陛下的。”

    他說著神色微淩,蒼白的面容抵不去目光中的厲色:“現在軍中之事由我做主了,大將軍。”

    鄭啟到了嘴邊的話被他最後一語噎了回去,與他對視著默了許久,終是一抱拳,一語不發地轉身離開。

    席臨川安靜地躺著,頭一回覺得自己重活的這一世,比上一世還失敗。

    他一心想避開兩年後的那場劫,卻沒想到,反倒那在之前就栽了跟頭。

    他不該見聿鄲的。

    “將軍?”耳邊輕有一喚,席臨川回神看去,是紅衣回到了房裡來。

    她望著他似有心事的神色坐下來,知道方才二人所談皆是政事又不好多問,便只笑道:“將軍可想吃些東西麼?廚房備好了。”

    席臨川搖一搖頭,睇著她輕言道:“吩咐他們備車。你在府裡等著,我去行宮見陛下一趟。”

    “……什麼?”紅衣一嚇,“將軍重傷剛醒……”

    “有要緊事。”他冷聲道,不由分說的口氣讓她知道勸了也白勸,咬一咬牙,只得去找齊伯。

    齊伯聞言亦是同樣的反應,覺得席臨川傷成那樣哪裡都去不得。但轉念一想也知必是耽擱不得的大事,重重一歎著人備車,又從隨行的僕婢和行宮中拆下來的宮人中挑了好幾個,吩咐跟著,萬不能讓席臨川出半點岔子。

    廣明殿裡一派沉肅,沉肅得只有些寒意涔涔。宮人們偷一瞧皇帝的神色便禁不住地打個寒噤,直覺得殿中置的幾座解暑用的冰雕都是多餘。

    鄭啟勉勵維持著鎮靜,說得尚算平緩。皇帝越聽越是面色陰沉,忽聞得宦官小跑而至的腳步聲,頓覺煩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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