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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章 長淵盡
山間松林如海,雲鶴往來,一個清臒的長者飄然前行,宛如丹青畫卷中的仙長。
下一剎,長劍激來的勁力震得蘇璇退後數步,一切幻象都消失了,北辰真人神情僵木,一劍將三人逼退,復又前行。
蘇璇五內如焚,頭腦亂成一團,甚至感覺不出內腑的傷,他不願相信也不能相信,長年來給予他無私教導,寬仁與慈愛的師父,竟然被煉成了血翼神教的傀儡。
遠處傳來坍塌的巨響,沖起火光與濃煙,蘇璇知道後續的同道一定遭遇了埋伏,該立刻去援助,身體似卻有自己的意志,無法捨下師父,追著北辰真人而去。
嚴陵與姚宗敬同樣給意外激得一時無措,又擔心蘇璇,唯有跟著疾行,一路穿過密林與黑沼,越過幽潭與山徑,直入血翼神教腹地。
北辰真人在一方腥臭的蠱池邊停下,台邊有一方巍峨的神殿,殿頂立著一個黑袍銀面具的身影,指尖扣著銅鈴,居高臨下的俯瞰,身邊是四位長老,殿側環繞著密密層層的奴侍與行屍。
姚宗敬怒不可遏,「惡賊!你們對北辰真人做了什麼!」
銀面具下的話語冰冷,「神階塌,地火燃,江湖人完了,大軍也無法入山,這是你們最後一次機會,降還是不降?」
數百江湖同道完了?三人齊齊變色,憶起方才駭人的震響,蘇璇如晴天霹靂,無邊的懊悔如萬刀絞心。
嚴陵駭極又怒極,「降你奶奶!一群陰毒沒卵蛋的東西,老子要用你的人頭血祭!」
榮雋紋絲不動,銅鈴一起,北辰真人疾撲蘇璇,淩厲的劍風呼嘯而至。
同一時,行屍向嚴姚二人撲去,奴侍執著長矛利箭在外圍住,一層層宛如噬咬巨象的蟻群。
北辰真人劍氣森戾,宛如殺神,比所有行屍更鷙猛,加上無懼無痛,幾乎已近無敵。
在嚴姚二人眼中,北辰真人已是一具屍傀,蘇璇卻看出師父髮已霜白,皺紋也多了,清臒的臉龐熟悉如舊,如何能做到無情。明知眼前僅是一具被操縱的軀骸,蘇璇依然難以相搏,甚至不忍對師父的軀體稍加毀傷,胸臆如水火交煎,痛楚非常。
嚴陵與姚宗敬也知情形不對,要解決局面必須拿下惡教的教主,然而蘇璇已經被北辰真人纏住,眾多行屍又擋在前方,唯有豁出去激戰,全力大殺一通。
屍爪如林,劍掌狂飆,廝殺持續良久,嚴陵斬死了多具行屍,自己也數處受傷,已有些力竭,突然見外圍一個中年男子倉惶奔過,他的臉龐圓潤白皙,服飾極精,看得出長年養尊處優,此刻氣喘吁吁,步履淩亂,被廝殺所懾不敢靠近,慌亂的望向殿頂的黑袍人。
嚴陵沒見過六王,不過能在惡教來去的中原人,又生就富貴之相,還能有誰,他立刻騰身而起,準備衝去將之一劍宰了,或是乾脆挾個人質在手。
六王縮在一旁,見一個大漢目光凶厲,染血撲來,嚇得失聲而叫,幸而榮雋喝令長老,馭動行屍接連飛撲而上,纏住了嚴陵。
六王被神教的人接至殿頂,初時面色如土,直到近了榮雋才定下神,到底一股惡氣難消,見三人陷於重圍之中,多處受傷,已是岌岌可危,頓時放聲大笑,「蘇璇!你一再與本王作對,毀我大計,如今可知下場!」
見蘇璇目光掃來,六王越發快意,激得臉通紅,「北辰教出你這種徒弟,活該變成傀儡!一群小崽子的命就把他挾住了,真是愚蠢!誰都不能阻擋我得到天下,你們都要變成傀儡!」
蘇璇聽得臉龐蒼白如紙,眼眸漆黑如淵,一剎那殺氣燃眉,宛如烈火,面對北辰真人襲來的長劍,碧劍嗡然一顫,厲嘯而起,伴著一聲痛徹心扉的喚,「師父!」
一剎那光影如天風怒滌,傾蕩八方,又如蒼穹落雷,威澤無加,挾著驚人神魄的尖嘯,四周掀起了狂暴的風,怒卷而開,震得林葉如疾雨簌落。
六王駭得後退數步,血翼神教人人變色。
榮雋彷彿受了無形的一擊,驀然一蹌,指尖銅鈴鏘然而墜。
北辰真人心志極強,煉製後亦極難操控,必須榮雋傾盡心神才能馭使,此時被蘇璇一擊,竟至心魂反噬,大受損傷。
北辰真人被擊得長劍中折,左臂斷碎,肋骨俱塌,他失了控制,居然砍起附近的奴侍,一時血肉亂飛,慘不可睹。
蘇璇的肩腰鮮血淋淋,亦是受傷不輕。
六王餘悸未平,拾起銅鈴塞入榮雋手中,急聲催促,「讓傀儡殺了他!快!」
榮雋的銀面具下蜿出了一縷血,啞聲道,「我兒子呢?」
六王給問得一滯,趕緊道,「他出去了,已經離了神教——」
榮雋扣住了銅鈴沒有動,也不知信還是不信,「你為什麼回來。」
銀面具的眼洞黝黑,辨不出是何種情緒,六王被盯得滲汗,強道,「你我一體,我豈能讓你獨自面對強敵。」
對答之間,蘇璇長空飛度,帶著傷穿越行屍與奴侍,躍上殿頂直壓榮雋,劍氣霜寒似冰,儘管左右長老齊攻,依然壓的榮雋透不過氣,底下的神奴又跳不上去,局面剎那逆轉。
黑神台濃霧散去,江湖人將馭奴者與行屍斬殺殆盡,正好聽見劍嘯,隨之衝來,見蘇璇急攻惡教教主,不由大喜,加快腳步衝殺而來。
嚴陵望見大隊,心神驟安,縱是他生性剛硬,也險些鼻子發酸,「還好,這幫崽子還沒死。」
姚宗敬更是大喜,渾身又有了力量。
蘇璇已經斬死一名長老,榮雋形勢更緊,一眼瞥見群雄湧來,知道嬰瑤那邊完了,驀然一聲厲喝。
群雄正在衝破敵陣的封阻,殿頂長老被蘇璇迫得自顧不暇,底下的馭奴使也亂了,神奴威力大減,當此之時,忽然一陣機關異響,一根丈餘高的鐵柱從地底升起,重重鎖鏈綁著一個人,正是左侯。
左侯竟然還活著,群雄無不轟動,爭向鐵柱衝去,汪勁離得最近,接連砍倒兩人,要看還有十餘丈,附近一名奴侍突然抽搐起來,眼眸泛起白翳,皮膚發紫紅,宛如給惡鬼附身,吹氣般腫脹起來。
汪勁方在警惕,那人竟然炸裂開來,一個活人瞬間化作一蓬血霧和碎肉,濺得數丈的人個個落了一身,汪勁也沒能倖免。
恐怖的場面震的江湖人目瞪口呆,驚駭未平,被血霧所染的人突然倒了下去,其中有神教的奴侍,也有江湖人,被染到的地方漆黑如腐,迅速蔓延,伴著劇烈的抽搐和嘔吐,很快斷絕了呼吸,汪勁嘔出了大量紫血,死時雙目未閉。
人群中又有幾名奴侍爆裂,距殷長歌三步外的一人膚色驟紫,隨時就要發作,殷長歌卻被兩具行屍纏住,眼看就要中招,驀然一道驚人的勁氣從殿頂的方位激來,劈穿了那人的頭顱,居然止住了爆裂。
無邊的恐懼為之一抑,人們突然醒覺過來,嚴陵提起一個發紫的奴侍擲向神教的教眾,爆開的血霧擊倒了一大批敵人。
然而逃離已使左侯身邊空出了一大片區域,留下不少行屍,這時紛紛向左侯撲去。眼看左侯就要被生生撕碎,左卿辭在人群中看得通明,渾身血脈俱涼。
蘇璇方救下殷長歌,又見左侯危機,棄了榮雋不顧一切掠來,他雙眸英冷,沉毅如電,劍光霹靂般擊下,一把斬斷了束縛左侯的鐵鍊。
榮雋終於得了喘息,銅鈴激引,北辰真人剎那撲起,劍光帶著淩銳的氣嘯振響,如至高天道而臨,直噬蘇璇!
劍寒侵膚,蘇璇一把將左侯拉起,拋向群雄,翻身倉促揮劍而迎。兩劍交會,激起一聲裂石般的炸響,氣勁狂飆而出,北辰真人摔出數丈外,渾身骨骼如粉。
蘇璇被斷劍貫腹,嗆出一口血,墜向了殿邊的蠱池。
眾人齊齊驚呼,蠱池是血翼神教用以懲治奴隸,培養蠱蟲之所,底下是數丈深坑,裡面人骨相摞,爬滿了成千上萬的毒蟲蛇蠍,一旦落入就成了毒物的口糧。
殷長歌拼盡全力疾縱而下,一把接住了蘇璇,自己雙膝以下沒入蠱堆,瞬間挨了數十下噬咬,多條漆黑的長蛇噝然豎起,兇狠欲噬。
沈曼青也撲了下去,她一切都不顧了,傾力掃開師弟足下的蛇蟲,一劍削下數條蛇首,不管自己是否受噬,腿下又有多少蛇蠍。
洪邁也躍了下來,接著是法引大師,其後是陸瀾山,人們不要命般接連躍下,交錯的掌風掃蕩腥臭的池底,擊得毒蟲殘肢並著白骨亂飛,糊成了厚厚的血泥。
姚宗敬接住了左侯,一入手就覺左侯身體燙熱,再一看他雙眸白翳,皮膚轉紫,肌膚漸漸鼓脹,大驚之下幾乎要將人扔出去,驀然聽見左卿辭的厲喝,「讓他張口!」
姚宗敬本能的改拋為抓,捏開左侯的頷,左卿辭撲近,將一枚烏珠塞進左侯的口中。
說也奇怪,烏珠入喉,左侯變化倏止,通身的紫脹開始退去,彷彿陷入了沉睡。
左卿辭也是一賭,對結果難以預料,一試竟然成功,此刻按著父親近乎虛脫,渾身冷汗,餘悸難平。
榮雋又一次受創,身形搖搖欲墜,面具下鮮血不斷瀝落,在殿上望見,頹然一歎。「——卻邪珠,罷了——天意——」
他種在奴侍和左侯身上的是一種極稀有的蠱,這種蠱詭厲非凡,一旦驅動,中蠱者一身血肉化為劇毒爆裂,觸者無救。唯一能克制蠱蟲的就是毒龍脊背所生的異寶卻邪珠。
他本想用這一手摧垮中原人的中堅力量,埋葬敵人的鬥志,最終卻還是因蘇璇而落空。
六王幾乎不能置信,激聲道,「什麼天意,蘇璇不是已經完了?快召喚傀儡殺了他們!讓左天行死!讓他們都死!」
榮雋一言不發,六王掐住他的手,拼命晃動銅鈴,「不可能,不可能敗!你還有教徒,還有奴衛!讓他們把這些人都殺掉!」
榮雋木立不動,宛若未聞。
絕望讓六王陷入了空前的歇斯底里,「我耗了那麼多年的心血,王位該是我的!應德帝,狗屁的應德帝!那碗魚膾為什麼沒要他的命!他當年就該死!」
榮雋的呼吸突然停了,極靜的問了一句,「是你下的毒?」
六王猶在顛狂的囈語,「不該是這樣,娘曾說過誤服天仙子的人會死,他為什麼沒死?」
一個孩子懂什麼,所有人都這樣以為。可他知道皇位本該是自己的,也知道母親的怨懟和不甘從何而來,恨怨越積越深,變成了衝動的臆想,只要皇兄死去,一切依然屬於他,母親也會重展笑顏。
連榮貴妃也沒想到,偶然的隨口之語,被稚子記在了心底,他從榮府的花園擷回毒花,絞出花汁擠入玉瓶,趁著到中元節宴,悄悄滴在了魚膾上,那時天子方繼位,作為幼弟,他還有機會近身,然而花汁的異味使天子淺嘗即止,隨後的劇變卻徹底毀滅了榮氏一族。
「原來是你——」榮雋嗆咳出來,身形微微一晃,驀然一掌橫掃,失魂落魄的六王被擊飛而起,筆直的墜入了蠱池。
蠱池極大,群雄將毒物悉數蕩至邊角,足足積起了半人高,六王正落在其上,層層相摞的蛇蟲猶如軟榻,托住他並未摔死,然而數不清有多少鋒利的毒刺無情的齧入軀體,六王張大了嘴,發出一聲淒厲的號叫,激烈的痙攣起來,在蟲堆中越陷越深,紛紛的毒物徹底淹沒了他。
血翼神教早就潰了,群雄有的與奴侍交戰,有的在救蠱池中的人,還有一部分衝上殿頂,人們殺意激蕩,攻勢異常兇猛。
場面混亂不堪,榮雋僅是漠然的看著,猶如一個不關已的幽魂。
榮氏一族數百人的覆滅,竟然來自一個孩童的惡念,積蓄多年的復仇執念,幾乎像一個冰冷的笑話,血翼神教完了,失敗已成定局,所有的一切都成了虛空。
榮雋突然拋下銅鈴,轉身掠走。
嚴陵一邊殺敵一邊盯著他,見狀立時高呼,「首惡要逃,大夥快追!」
山風冰涼,吹動寬鬆的黑袍,榮雋漠漠的掠行,彷彿對後方追來的人群一無所知,他穿出殿群,掠過林海,來到一方斷崖,下方是稀薄的白霧,終於停住腳步,摘下了銀面具。
陽光下銀光一閃,被拋下了高高的山崖。
追上來的群雄只見黑袍一縱,宛如化去,消失於雲霧中
陷在蠱池中的人悉數被救上來。
殷長歌中毒不輕,臉龐已經發黑,眼前陣陣眩暈,全仗旁人扶著,仍在追問,「師叔怎樣了?」
沒有人回答他,蘇璇被平放在地上,肩臂的重創深可見骨,胸腹被斷劍所貫,腿際也有重傷,英越的臉龐蒼白如透明,每一次呼吸都有大量鮮血溢出。
周圍一片靜默,都是老江湖,看情形已知難有奇跡。
蘇雲落被白陌負著,掙扎著撲下來,大滴的眼淚落下,微弱的呼喚,「師父!師父不能死——師娘在等你!師娘要生寶寶了,她在等你回去!阿卿——阿卿——」
蘇璇從未有過的脫力,又異常的疲倦,虛幻中似乎看見北辰真人安然闔目,化作流霜飛散。
他的意識開始鬆瀉,散入了無邊蒼穹,歸於茫茫大地,遠風送來一縷遙遠的牽縈,紛紛塵世的盡頭,彷彿有一抹顰眉含淚的清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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