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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紫微流年] 一枕山河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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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大頭寶珠 於 2019-2-12 00:32 編輯

一枕山河 作者:紫微流年

內容簡介】:

  蘇璇的世界很小,小到只有一座山,一個門派,一柄朝夕不離的劍。

  一日之間又變得極大,大到他在山腳茫然不知所往。

  十五歲的少年騎著一匹灰驢,隨意選了一條道路,踏入了茫茫塵世。

  這一年天災不斷,禍患頻頻,落在後世書上僅是一句輕描淡寫的話語。

  永和六年,江南旱,人相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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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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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江南旱

  隨著清亮的晨鐘,山門開了,雲浮霧罩的天都峰逐漸熱鬧起來。

  天都峰由十餘座群峰攢簇而成,巍峨雄峻,風景奇絕,是眾口相傳的靈山。山頂的正陽宮大殿內供奉著道教至高的三清祖師,殿外的銅爐升騰起蒼青的煙霧,宛如塵世紛繁的欲望,終年不熄。

  建朝的武宗皇帝祟道,曾親至天都峰,與正陽宮的真人坐論天下勢,賜下大量銀錢器帛,正陽宮由此成為天下道門之宗,高官士族紛至遝來,文人名士均以修道為風雅。

  一群群善男信女扶老攜幼,帶著盛滿香燭的竹籃進入道觀朝拜,漫長的隊伍逶迤極遠,人群中偶然會有爭搡,很快又平息下來。

  一種無形的敬畏令人們下意識的收斂,這種敬畏不僅來自堂上供奉的神靈,也來自穿行在殿堂裡雲冠長衣的道人。正陽宮開宗以來就有修劍的傳統,多年來英才輩出,每一位淡泊的修士都可能身懷絕技,哪怕最囂張的狂徒也不敢在此地放縱。

  百年以來,山與劍的傳說紛紜,就如上山的石階數之不盡,一磚一石、一草一木似乎都有了靈性。

  一隻棲在枝頭的黑鳥被樹下的人聲驚擾,不悅的啼叫了一聲,雙翼一剪破開晨霧,穿過高大的古槐,越過一重重深院,飛入了一處僻遠的靜地。

  不同於大殿的香火騰繞,這裡霧鎖蒼松,山氣靜澈,一彎碧翠的池水澄如凍玉,水旁的小院空寂安寧,讓黑鳥放心的棲落,停在池畔飲了幾口水,開始啄咬地上散落的野果。

  漸亮的朝陽為晨霧披上了一層暖金,一個少年踏著霧氣而來,身形也染上了金色。

  他眼眸清越,雙眉端揚舒展,神氣明爽,有一種少見的從容自信,額上帶著晨練後的薄汗,向著黑鳥行過來。

  山鳥膽大,並不避人,直至少年行近,依然在原地偏頭打量。

  少年停下來躬身一禮,「師祖晨安。」

  靜寂中忽然響起了蒼老的回語,「今天是什麼日子?」

  山鳥陡然嚇了一大跳,乍著翅驚飛而起,才發現池畔還有一個老者。

  老人隨意挽了個頂髻,面龐乾瘦詳和,靜靜在樹下垂釣,猶如一塊爬滿青苔的蒼石,極易被忽視過去,絲毫不顯存在。

  少年清朗的對答,「回師祖,初六了。」

  山巔的古槐隨風而動,老人持著長竿,語聲恬淡,「三月初六,宜破土、祭祀、祈福、出行。是個好日子,你收拾包袱下山去吧。」

  少年怔了一怔,「師祖讓我今日下山?」

  「玄一無相的心法你已領會,天道九式也已習得,何必還留在山上虛耗時光。」老人的眼神明如秋光,彷彿看透了他的內心,「你技藝已成,也該入江湖歷練一番。」

  少年訝了一瞬,很快恢復了自在,深施一禮,「師祖有命,徒孫自當謹遵。」

  老人不再多說,「多看看,少用劍,去吧。」

  少年離去了,老人仍然在垂釣。

  過了不久,山道上腳步匆匆,走來一名清臒的中年道人,他儀態肅偉,道衣精雅,如古畫上的飄飄仙長,在他身後還隨著一名二十餘歲的青年,軒昂沉穩,似一棵青松。

  中年道人對老者施了一禮,急切的詢問,「師父,您讓蘇璇立即下山?」

  老人毫不意外徒弟的到來,「不錯。」

  中年道人跌足而歎,他身為正陽宮掌教,號令觀中數千人,卻拿自己的師父毫無辦法。「他才十五,哪有將這麼小的孩子趕下山的,還請師父三思!」

  老人慢條斯理的回道,「北辰何必過憂,他學藝多年,足有自保之能。」

  北辰真人哪裡放心得下,對著自己的師父又不能相責,唯有苦勸,「那孩子天份雖高,對世事毫無經驗。師父悉心教養多年,就不怕江湖險惡,他初出茅廬有什麼閃失?」

  老人平靜的瞧著水面微小的水泡,「一切都是造化,縱有意外,也是他命中當有之劫。」

  北辰真人身後的青年上前一禮,恭聲道,「師祖胸藏丘壑,自有計較,不過可否容師弟暫緩幾日動身?」

  北辰真人再度勸說,「師父有心歷練,也不必急於一時,至少讓葉庭帶他走一程,告誡一些江湖上的禁忌。」

  老人眉目無波,不為所動,「入世如入道,不遇艱險,何見本心?傳我令喻,兩年內蘇璇不許回山,本門弟子也不可與之結伴而行。」

  越勸越是糟糕,葉庭唯有忍下了話語。

  北辰真人頓了一頓,還待再說,老人搖搖頭,「你也看得出來,那孩子天份太高,心志又強,將來未必是正陽宮所能庇蔭。」

  真人默然良久,應了一句是。

  「天命所至,照拂亦是枉然,只盼他能闖出一番運數。」老人喃喃一歎,長杆一抬,陽光下銀光閃現,一條游魚破水而出。

  蘇璇的世界很小,小到只有一座山,一個門派,一柄朝夕不離的劍,一日之間又變得極大,大到他在山腳茫然不知所往。

  十五歲的少年騎著一匹溫順的灰驢,包袱中捲著幾件衣裳,長劍裹著布懸在鞍側。他撫著驢頸發了一會呆,隨意選了一條道路,踏入了茫茫塵世。

  這一年實在不算好時侯,風不調雨不順,天災不斷,禍患頻頻,落在後世書上僅是一句輕描淡寫的話語。

  永和六年,江南旱,人相食。

  旱情初起之時,誰也沒想到會綿延如此深遠。江南一地從去歲秋末開始少雨,翻年後更為嚴重,接連數月粒雨不降,地面綻滿縱橫的裂紋,溝渠枯乾,禾稼焦萎,更可怕的是大旱引發了蝗災,遮天蔽日的飛蝗壓頂而來,如雲翳蔽空,白日昏沉如暮。

  人一日不食就腹饑難當,面對的卻是赤地千里,糠穀無存,枯萎的殘稼被蝗蟲吞吃精光,無物可以果腹。饑餓驅使著人們挖掘草木、蕨根、剝下樹皮,翻找一切可食之物,大片鄉野滿目蕭條,雞犬絕聲,不斷有人死去。

  等不到希望的人開始離鄉背井,他們將簡陋的家當堆在木車上,帶著妻兒流亡,災民猶如餓瘋的螞蟻,源源不斷向異地的城池匯去。然而到了此時,城中縱然有糧,也填不了無盡湧來的泱泱饑口,更恐懼流民帶來的動盪,不約而同選擇了緊閉城門,將大量奄奄一息的流民拒之於外。

  就如荊州一城,官道兩側餓殍遍野,白骨遮道,已成了人間地獄。

  開闊的荊州官道連樹都被砍光了,周圍一片赤土,飛蝗騰起一陣黑霧,散開後又是灼亮的驕陽,路邊躺滿了衣衫襤褸的流民,面上帶著絕望的灰黃,瘦骨支離,猶如活著的骷髏。

  每一天都有人無聲的死去,極度的饑餓之下,人們開始吃新鮮的屍體,一些老弱的不等斷氣已經被分食,如果不是餓到脫力,甚至會為搶一截屍塊而打起來。路邊的白骨越積越厚,白慘慘的刺目,一旦車輛行過,骨頭被輾得咯吱作響,聞之令人毛髮俱聳。

  煮肉的氣味飄過來,蘇璇摸了摸餓得發痛的胃,在浮塵中歎了口氣,站遠了些。下山一年有餘,他已經見過各種慘景,武藝在這時候沒什麼用,既免不了被愚被騙,也不能平地生糧,更不能讓自己不饑不渴。

  烈日曬得蘇璇額角滲汗,衣衫漬了塵灰,看起來潦倒又落泊。下山所攜的的錢早已耗盡,驢也被一群饑民分食了,此刻簡直恨不得遇上一群劫掠的盜匪,至少還能反搶點吃喝,可惜放眼望去只有一堆半死不活的流民。

  蘇璇做不到吃人肉,又不想成為餓殍,唯有設法進入眼前的荊州城,否則正陽宮的弟子學劍十餘載,卻餓死於官道之側,先代師祖都會氣得從棺材裡爬出來。

  然而平日入城輕巧,此時幾近無望。

  荊州是富足之地,防守要衝,城牆築得高大堅牢。近期為防流民衝城,更是六門緊閉,等閒絕不開啟。正陽宮的輕功再是神妙,也難縱上八九丈高的城牆。蘇璇已經看了兩日,著實有點發愁,直到此時偶然回頭,頓時精神一振。

  官道的遠方揚起漫漫黃塵,一長列車隊正向荊州而來。

  如今流民遍地,能通行的車隊極少,除非隨隊有大量護衛,蘇璇打量漸近的隊列,見車隊駿馬高壯,執役強健,訓練有素的侍兵衣甲精良,顯然是出自權貴府第。

  道邊的流民陸續被車隊的陣勢驚動,為了乞得一星食物,成群結隊的匯在車後。大概一路行來這樣的情景早已見慣,侍兵毫不動容,厲聲斥開靠近的流民,稍有不馴就有雪亮的槍尖威迫。

  人們不敢近前,也不捨得放棄,車後的人流越拉越長。

  一個衰弱的婦人被轍印絆了一跤,摔掉了懷中的嬰孩,吃力的爬過去拾撿。小嬰兒張口啼哭,聲音微弱如一隻將斷氣的小貓。周圍的流民沒人浪費力氣去扶,一徑麻木的跟著車隊,猶如一群失魂的木偶。

  層層護衛環繞的車隊中,一輛華貴典雅的馬車內有人低低的說了幾句,車轎旁的侍兵隊長一聲號令,流民驚喜的發現車隊停了下來。

  兩名侍兵從輜重馬車內取出了幾袋米麵,餓極的人們剎時紅了眼,爭相簇擠。場面眼看要亂,侍兵長一聲厲喝,整列侍兵刀槍出鞘,殺氣騰騰,給出了強烈的警告。

  食物固然誘人,利刃更為可怕,流民膽怯下來,抑住轟搶的衝動,依著侍兵的命令排成長隊,依次領了一碗米糧,許多力弱的惟恐被人搶奪,連烹煮都顧不得,直接生嚼下肚。

  一個青壯流民領完米,在人群外望著結實的輜重車,心有不甘的啐了一口,「哪家大戶,帶這麼多狗奴才。」

  旁邊一個年長的流民抱著糧碗隨在幾個同伴後行過來,聞聲嘲笑,「夯貨,琅琊王的車隊都想搶,轉頭城內銳卒盡出,將你砍成十八截,正好煮來吃。」

  青壯的流民面色大變,貪念為之一熄。

  琅琊王封於沂州,自晉代以來,阮氏一族就是當地最大的世家,出過多位卿相,名人雅士無數。聲望之高,門第之華,路人村夫盡知。

  青壯流民懼了,嘴上仍是不服,「誰說一定是琅琊王,流民這麼多,他不在琅琊待著,往荊州跑做什麼。」

  年長的流民滿頭黃汗,揮著袖子拭了一把,「沒見識的東西,琅琊王的長女當年許配給柯太傅的公子,遠嫁荊州,在城內擺了一個月的流水席。可惜她肚皮不爭氣,嫁過來幾年一直無所出,不久前才得了一子,這隊必是來探親的。」

  青壯流民見他講得有鼻子有眼,頓時啞了。

  年長的流民難得有機會賣弄,得意道,「荊州一地最顯赫的就是柯氏,柯老爺在皇帝面前都能說上話,不然琅琊王豈會將女兒嫁過來。據說近一陣還在城內設了粥棚,要是能進去,哪愁餓死。」

  青壯的流民譏諷道,「不如你撲上去苦求,說不準他見你可憐,大發慈悲帶你進城了。」

  「你當車轎裡就是琅琊王?蠢貨,那些貴人都不能擅離封地。」年長的流民嘬了下牙花,「願意停下來放糧,八成是阮家老太婆,她是慈悲,侍兵可不手軟,不等挨近就是七八個透明窟窿,想死才往前湊。」

  不等車隊發完糧米,厚重的荊州城門開了,流民頓時炸開,轟嚷著奔過去,瘋狂的試圖衝入城內。然而數百名城卒兇神惡煞的排開人潮,用刀箭驅出一條通道,將遠來的車列迎入城中,隨後無情的闔上了城門,將眾多饑餓的眼睛隔斷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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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玄妙觀

  蘇璇扣著車板懸在車底,如一隻輕薄的蟬,耳邊是車輪輾過石板的聲響,車旁兵士腳步雜踏,全然沒發覺車底藏了一個人。

  上方的轎廂內響起一個嬌軟甜嫩的少女聲音,「祖母吃茶。」

  蘇璇聽見盞蓋的輕響,隨後是一個老婦人慈愛的聲音,「捨米本是不妥,偏是奴奴心軟,罷了,就當為你攢些福氣吧。」

  少女稚氣不解的詢問,「飛蝗成災,饑民如此可憐,我們恰好有糧食,為何不該助人?」

  老婦人到底飽經世故,想得更深,「你年紀太小,不知人心險惡,要不是車隊侍兵環繞,那些饑苦的流民恐怕已經成了兇惡的暴徒。」

  少女驚訝而不能信,「祖母覺得他們會襲搶車隊?」

  老婦人拍了拍孫女的手,「你平日所見都是富足安樂之輩,哪知道人在食不裹腹,衣不敝體時的兇殘。這一路車簾都不讓你掀,一是路上景象太慘,另一則也是怕生出意外,出門遠行處處都要謹慎,哪怕行善也不可隨意。」

  少女大概生來養尊處優,從未見過半個惡人,呀了一聲,半晌說不出話。

  老婦人憐愛的安撫,「世間善惡相混,難以分辨,你天性純淨溫柔,自然想不到各種汙糟,等再大些就明白了,到時候煩擾也多,就如你姐姐,她遠嫁異地,必有不少心煩之處。」

  少女有些驚奇,「姐姐那般聰慧,怎麼會有煩惱?」

  老婦人心有所感,歎了一聲,「傻丫頭,縱然最聰明的人、最富貴的命、有最強的力量,生於世就不可能無煩無惱,能少一些坎坷已是萬幸。」

  少女大約想到什麼,情緒變得低落,「家中什麼都有,我從沒想過外邊截然不同,道邊的哭聲好慘,書上說雨飛蠶食千裡間,不見青苗空赤土,天災竟是如此可怕。」

  老婦人憫然道,「這還是太平盛世,換了亂世人命就如燈草一般。難怪你爹爹不放心我們出門,只是你姐姐是我一手帶大,隻身遠嫁,產後重病怎麼能沒有娘家人探望。」

  少女見她憂慮,懂事的安慰道,「柯府來迎的人不是說姐姐已有起色,祖母馬上就能見到,不必太過擔心。」

  老婦人的語氣鬆了一些,想起了往事,「你們姐妹年紀雖然差了好幾歲,情份卻是極好,當年你姐姐嫁人時你還哭了好幾場,牽著裙子不讓她出門……」

  車隊兩邊的腳步越來越多,街前有一大簇人馬迎來,向阮家老夫人致禮問安,人聲、車聲、馬聲嘩響,蘇璇見時機正好,彈身從馬蹄與車隙間趁亂穿出。

  一閃間,人群後多了一個遍身塵灰的少年,展眼打量城中的情景。

  荊州的城牆高而厚重,平直的寬道兩側店鋪鱗次櫛比,幌子鮮亮。熙熙攘攘人頭攢動,車隊周圍聚了大群百姓,交頭結耳的談論柯家與阮家兩大世族,也有路人在抱怨米價陡漲,城角的粥棚排隊的人更多了。

  同樣逢了旱災,荊州的百姓面無饑餒,縱然略有窘迫,還能平穩渡日,比起城外的黃塵赤土,餓殍遍野,城內宛如另一個世間。

  蘇璇站了一陣,向街人打聽了城中道觀的方位,轉身行了過去。

  火辣辣的日頭炙烤大地,入城半月有餘,亮晃晃的天空依然不見一絲雨意。

  玄妙觀的磚石曬得燙人,陣陣熱浪湧動,蟬鳴震耳,人在戶中靜坐也難免汗透衣背,心浮氣燥。

  如此酷熱的天氣,道觀理應清淨無人,觀主沖夷真人卻不得不衣飾嚴正的接待訪客。

  沖夷真人年過四旬,長髯連鬢,修剪得格外齊整,形貌一絲不苟,其實極不耐酬酢。待他會客完畢回到後院,立刻棄了拂塵,摘了雲冠,甩開外衣,用冰涼的井水連浸數下顏面,好容易舒爽下來,接過了道童奉上的布巾拭面。

  後院格局方正,一方花池乾涸見底,槐柳的長葉蔫然捲垂,旱得半死不活,簷下有一道長長的木廊,一個少年掌心向天,手掐子午,雙眼七分閉三分睜,在廊下凝神打坐。

  沖夷真人也不打擾,自顧飲了幾杯茶,少年行功結束,收了姿勢抬眸一笑。「師叔送客了?」

  沖夷真人拭去鬍鬚上的茶水,沒好氣道,「眼下是送了,轉頭還會來。」

  蘇璇同情的看著他,「這個時節來訪,是為祈雨?」

  沖夷真人撈起羽扇揮了揮,驅走一隻飛蠅,在廊邊坐下。「不錯,荊州城的父母官親至,正是為祈雨一事。」

  蘇璇取過熄滅的銅爐,續上艾香,「師叔要登壇作法?」

  沖夷身為觀主,偏偏最討厭打醮之類的儀程,一想便覺頭痛,「上次已祈過了,並無勞什子效用,何況我夜觀天象,近十日均無落雨之勢,何必多此一舉。他們偏要三番四次來求,怎麼說也無用。」

  蘇璇也能理解,旱情不消,糧價一日貴過一日,任誰都難免病急亂投醫。

  「城內還有粥棚捨食,城外簡直無可想像。」沖夷真人說起來又忍不住責備,「你也是犯傻,自己一身武功,反讓流民搶了驢,最後一塊麵餅都捨給旁人,看來時餓成什麼樣。」

  蘇璇不甚在意。「我知道入城就能找到師叔,必定不會有事。」

  沖夷更為不悅,「你當得了麵餅的孩童就能活?不過多延兩日罷了,杯水解不了涸轍之魚,萬物蜉蝣,朝生暮死,你如何救得過來。」

  驕陽如火,烤得池畔的山石苔痕幹縮,像一絡絡不甘心的手印,蘇璇走神了一瞬,也不爭辯,「師叔說的是,怎奈我見著了。」

  沖夷真人始終覺得不妥,「師父這把年紀還胡來,竟把你這時候趕下來,葉庭都是十九才離山,至少該讓他帶你闖蕩一陣。」

  蘇璇對此十分坦然,「師兄既然行,我也可以。」

  沖夷懶得多說,一翻手輕柔羽扇劃出數道淩厲的銳風,向蘇璇直襲而來,稍有遲疑就要受傷。

  乍然受襲,蘇璇不驚不忙,他屈指虛彈數下,宛如一隻無形的手拂歪扇面,銳風頓時失空,只簌簌削落了幾片槐葉。

  沖夷真人一臉震愕,半晌才開口,「連飛觴指也練成了,好小子,假以時日必有大成。不過你這般年歲,過於卓異未必是福,江湖深遠,高人無數,須得更為謹慎。」

  難得沖夷真人如此嚴肅,蘇璇自是應了。

  沖夷猶覺不夠,複道,「不是師叔危言聳聽,就拿荊州來說,鎖城前已經湧入了許多人,其中不乏江湖客,一些白道的還好,另有一些難纏的最好不要招惹,更不可在城中動手,如果惹出亂子引來官府全城鎖拿,那可是大麻煩。」

  蘇璇點了點頭,隨口道,「師叔見了哪些人?」

  「霹靂堂的雷霄、貢水的落雁客、天星門的池小染——」沖夷剛說到此處,見蘇璇面色古怪,不禁一頓,「怎麼?」

  蘇璇默了一會,「師叔可有聽過五鬼。」

  「是天星門的五位堂主,素來為非作歹,人品極差,不過天星門近年聲勢不小,門主衛風的橫練功夫不好惹,等閒都不願對上。」沖夷道完,一看他的神情就知不妥,「你見過天星門的人?」

  蘇璇不好意思的撓了撓頭,「四十天前,我碰上了五鬼。」

  沖夷真人的眼睛瞪起來,「僅是碰上?」

  蘇璇稍往後坐了坐,「還交了手。」

  沖夷的感覺越發不妙,「僅是交手?」

  蘇璇被瞪得有點窘,悉數坦白,「這幾人正在行惡,我瞧不過眼上前制止,結果他們氣洶洶的連我也要殺,費了一番功夫才跑掉。」

  沖夷真人的頭大了一圈,剛要開口又聽見蘇璇道。「我殺了兩鬼,順帶廢了另外三鬼的武功,那位二門主追了我幾百里,我還當甩掉了,沒想到他也進了荊州。」

  沖夷半晌不語,蘇璇瞧著不妙,小心翼翼道,「我沒留名字,他應該沒猜出我的門派。」

  沖夷的額上青筋直跳,抑下胸中的氣,「你下山才多久,為什麼不避著些,偏要招惹這些混貨,無端給自己豎敵!」

  蘇璇沉默了一會,低道,「是我衝動了,可五鬼行事實在太過,一對剛出生的雙胞胎有什麼錯?只因孩子的母親曾被五鬼之一瞧上,她不願受淫辱而偷偷嫁了人,生了孩子不足百日,五鬼找上門,她跪地哭求,情願自盡,換來的卻是惡人將孩子拋在槍尖刺戮取樂——」

  殘忍的獸行聽得沖夷真人毛髮悚立,他勃然大怒,一掌拍在木廊的長板上,擊得裂紋叢生,「廢什麼武功,怎不全殺了!」

  蘇璇怔了一怔,「五鬼確實怙惡不悛,但本門有——」

  沖夷氣咻咻的截斷,「門派有令不可濫殺,那是對人,幾個畜生算什麼!殺便殺了,本派也不懼他。」

  一旁的道童悄悄將茶盤搬遠了些,以免同廊板一般受了池魚之殃。

  惹了事要罵,沒殺完也要罵,蘇璇啼笑皆非,倒是鬆了一口氣,「師叔教訓的是,好歹五鬼不能再為惡,至於城中的那位二門主,我躲著些,應當不致被發覺。」

  「怕什麼,池小染要知曉你是正陽宮的人,也得掂量三分。」沖夷動了肝火,哪還管前頭教的隱忍,傲意崢嶸道,「師父令弟子不輕惹是非,是為免摻入江湖太深,令朝堂生忌,可不是要門人黑白不分、見了惡行還怯懦無為。你就在觀裡歇著,他要是找過來,儘管由我應付。」

  蘇璇這次真放下了心,沖夷好容易怒氣平定,扇了扇羽扇,又想起一事,「不過城中還有一個人,此人雖惡,其師卻比天星門難纏十倍,你碰上千萬要留神,萬一招來他背後之人,就連我也不能敵。」

  沖夷真人向來眼界頗高,少有如此,蘇璇一訝,「連師叔也忌憚,是哪一位?」

  沖夷的面上多了戒慎,字字落沉,「長空老祖。」

  這個名號太過震人,連蘇璇也禁不住吸了一口氣。

  沖夷真人肅容道,「天星門有五鬼,長空老祖門下有二倀。這一次在荊州城的,就是花間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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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祈雨台

  長空老祖成名多年,與蘇璇的師祖,正陽宮先代掌教鏡玄真人算是同輩。

  不過與封劍息隱的鏡玄真人不同,江湖中人提起長空老祖,脊背都要躥上幾分寒氣。

  只因他殘虐暴戾,所做的歹事十天十夜也說不完,還收了一群怙惡不悛的徒弟,仗勢淩人,暴行累累,有一次甚至劫走了靈鷲宮主的女徒。

  靈鷲宮的宮主溫飛儀清傲氣盛,聞之大怒,親身追上去將幾名惡徒斬於劍下,結果惹怒了長空老祖打上靈鷲宮,重創溫飛儀,殺了幾十名宮人。若不是溫夫人巧言施計,將他騙入靈鷲宮的古陣,門派上下只怕已無生理。

  靈鷲宮的陣法為古時遺存,據傳變幻難測,兇險異常,任是如何絕頂的高手,入陣也絕無生還。長空老祖到底非凡,困了一陣居然逃出來了,只是一干徒弟盡數斃命,待他重返靈鷲宮尋仇,溫夫人已經閉鎖入宮之路,斷絕了江湖往來。

  一番衝突,兩敗俱傷,長空老祖經此一挫,總算略為收斂,多數惡行都是支使後來收的兩名徒弟。這兩人被江湖中人譏為二倀,其中貪食好殺的喚為笑面饕,嗜財好色的喚為花間檮,二人全不覺恥,越加張狂跋扈,屢屢有一些小門派或平民橫受其毒。

  對這等惡徒,沖夷真人當然恨不能殺之而後快,然而靈鷲宮血鑒在前,又不好驚動退隱的鏡玄真人,唯有兩不相犯。他怕蘇璇犯了少年心性,特地叮囑了一番,詳述了對方的形貌,仍有些不放心。這孩子天份過人,門派寄望極高,萬不可有失。

  好在蘇璇聽了吩咐,每日只在觀中練功打坐,從不外出,看他這般乖覺,沖夷反而有些不忍。十餘日後,荊州城官再度來求,沖夷真人見天象顯示近期確有雨雲,也不再推卻,應了下來。

  登壇打醮,祈求風調雨順,一套儀程關乎萬民生計,向來是眾目所矚。

  尤其今年旱得過份,這次祈雨的份量格外不同,甚至將北城的楚王舊殿整飾乾淨,在樓殿前設了空前盛大的祭台,場面開闊,彩幡搖搖,十分適宜招請各路神靈。

  參與祈雨的不僅有玄妙觀的觀主、章華寺的高僧、更有鄉民舉著龍神與雨神,隨著鄉祝野巫一應到場,加上準備活祭的三牲,豬嚎羊叫不絕於耳。

  沖夷真人道衣肅容,章華寺的高僧袈裟著身,不過要是與奇形怪狀的野巫、尖聲泣唱的神婆相比,佛道兩家的聲勢就差多了。

  巫祝身前放著一口大缸,用柳條點水彈灑,大聲誦著誰也聽不懂的祈文。一旁數十個壯漢擔著一條丈餘長的烏漆土龍,龍形張牙舞爪,鬚尾怒揚,好不威風;側方的神婆扮作雷公、閃將、風婆、龍母,唱戲般一聲三疊,音調高亢如雞,面上畫得黑紅赫紫,衣衫紅綠相濟。

  成千上萬的百姓簇擁台下,眼花繚亂的左顧右盼,聽著鑼鼓梆鎩亂響,轟笑吵嚷不絕。

  沖夷真人哪想到是這般情形,臉都黑了,奈何應都應了,唯有僵直脊背,在臺上做完整套儀程,一把桃木劍舞得劍風嘯嘯,仙氣拔群,與神婆的舞蹈相映成趣,格外好看。

  台下的百姓看得入神,時不時指指晃晃,還有好事的尖聲喝彩,胡亂評點一番。

  蘇璇想笑又不敢笑,他雖戴了斗笠,師叔眼尖的很,發現了必然更為惱火。天熱容易生燥,萬一氣得沖夷真人在萬眾之前拂袖而去,那可是罪過。

  祭台這廂熱鬧,對面楚王殿的樓臺也是一景。

  此次城官親自主持祈雨,世族豪紳唱名捐資,所募的錢用來購買米糧,持續捨粥救濟貧戶。世族行了善事,又當眾顯揚了聲名,極是體面光彩,連平素不出門的女眷都一併來看。樓臺紗障飄飄,坐滿了世族女眷,臺上羅衣金翠,寶光明燦,格外惹人注目。

  荊州城的百姓無不張望,生怕少看一眼減了日後的談資。

  蘇璇的目光掠過黑壓壓的人潮,已經發覺了數名江湖人,好在各有收斂,無意生事,直到望見一個紫衫男子,蘇璇立刻側頭避過,卻意外瞧見一個灰衣人,頓時定住了眼。

  灰衣人臉頰削長,鼻翼如鉤,神氣中帶著一股淫邪,擠在人群中看著楚王殿的樓臺,舌尖不經意的舔了舔牙,齒色焦黃,尖長如一隻狼。

  長空老祖門下二倀,據傳心如蛇、面如狼的,正是摧香折玉的花間檮。

  被他注目的是樓臺上一個美麗的少女,穿著杏子紅的輕羅,年僅十二三歲,髮鬟如墨,眉尖含黛,頰若瑩荔,頸間墜著一方桃玉,遠望去如一朵鮮靈的菡萏,未開已盈盈。

  在她身側有一位額角飽滿、明眸玉膚的女郎,面色略顯憔悴,彷彿病後初癒。兩人輪廓相近,均有一種天然世家貴氣,談笑親密無間,應當是姐妹。

  蘇璇遠遠打量,他不清楚這少女是哪家的女眷,應該是一位世族千金,惡徒再狂放也不至於在萬人眼前劫擄,只要避免落單——

  嘩啦啦一陣神婆的搖鈴響起,獻三牲的時節到了,人們伸長了脖子眺看。

  預先備好的豬牛羊牽上來,當先一刀戳進了豬頸,豬綁在案上拼命掙動,叫聲甚是淒厲,幾個人都按不住;隨後又屠了牛,最後拖出來的是羊,小羊毛色潔白,羊角尚未長全,嚇得慌裡慌張的咩叫,駭怕的後退,哪裡掙得開繩索。

  巫祝的念禱越發大聲,屠夫上前鋼刀一抹,羊血譁然濺出,小羊的慘叫淹沒在轟鬧聲中,三個血淋淋的牲頭置上了土龍前的供案。樓臺上少女的臉色慘白,想是看了血污的場面心驚,不久就在侍女的陪伴下離開了座位。

  蘇璇立道不好,急急掃視人群,果然不出意料,花間檮已經失去了蹤影。

  沖夷真人一邊在臺上舞劍,一邊留神台下,儘管心中氣悶,眼睛卻沒閑著。

  原因無他,今日心軟將蘇璇放了出來,本意是讓這小子透透氣,不想祈雨的陣仗太大,荊州傾城而出,什麼妖鬼蛇神都冒出來,沖夷真人掃了一圈暗自心驚,不久又瞧見一個,這下真頭疼起來。

  西面三十丈外立著一個穿豔紫衣裳的男人,臉目俊俏,修鬢塗朱,看起來雌雄莫辨,可不正是蘇璇提過的對頭,天星門二門主池小染。

  這人在武林中傳聞頗多,據說少年時曾被強豪迫為孌童,後來入無明殿練了一身武藝,結果叛門而出,連自己的師父都斬了。這樣的行徑自然為正道不齒,無明殿更是百般追殺,直到他投入天星門才算止息。

  沖夷真人徹底無心祈雨,開始搜尋蘇璇的身影,只盼三清祖師在上,讓這小子機靈一點,找個背角躲一躲,千萬不要與對手朝了相,在城中大打出手。可惜祖師爺顯然打瞌睡了,全未聽見他的祈念,等他好不容易從密匝匝的人群中找到蘇璇,頓時一驚。

  蘇璇在對角十丈外,離池小染不遠不近。

  沖夷真人正要眼色示意,卻見少年望過來,歉意似的笑了笑,隨即摘下頭上的斗笠,曲指就唇,打了個清亮的短嘯。

  嘯音很短,然而真力內透,左近的武林人均望過來。

  沖夷甚至來不及驚怒,豔紫衣裳的男子在人群中一抬首,眼角輕睞,已然發現了獵物。

  池小染是個很有耐心的人,他可以成為一群孌童中唯一活下來的人,也能一忍多年,直到技成才叛出無明殿。過去的經歷養成他異服的癖好,也讓他性子極端,下手異常狠辣。

  他喜歡看人畏悚的表情,喜歡人哀懇的求饒,越是神氣活現的俠客慘叫越是動聽。這次追逐的獵物是他最喜歡的一類,初出茅廬、正義凜然的少俠,如早春的嫩葦,收割起來格外鮮美。

  不過似乎又有些不尋常,看起來平平常常的少年,居然連武功路數都瞧不出,追了數百里,竟給他越逃越遠,以為已然無望,卻峰迴路轉現在了荊州城。

  池小染很滿意,又遲疑了一瞬。

  周圍一片烏泱泱的人頭,聚滿了城官、城役與全城百姓,絕不是殺人的好地方,引來注意轉瞬成為眾矢之的,閉城的荊州就如一個鐵甕,對頭逃不掉,自己亦然。

  見少年朝人少的方向潛去,池小染正中下懷,毫不猶豫的跟上去。

  轉過一道巷子,兩人瞬間消失了。

  少年在黑鱗鱗的屋瓦上縱掠,起落如風,比飛鵠更輕靈,迅捷的讓過了一下斬擊。池小染緊緊跟綴著他,豔紫色的衣袖憑空飄揚,掩去袖中刀芒的銳利,彈指間已出了數刀。

  一個逃,一個追,在城中的屋頂繞了片刻,少年忽的縱起,躥上了楚王舊殿。

  楚王舊殿存留了數百年,一樑一柱仍然完好,格局高大而雄竣,殿內外整飾潔淨,懸上絲簾軟幔,做為世族女眷的看臺和休憩之所,典雅莊重,極是適用,出入口又有侍衛嚴守,然而誰會想到江湖高手在數丈高的牆面翻逐,飛簷走壁掠入。

  祈雨正在最熱鬧的關頭,女眷俱在前殿的樓臺,後殿的十餘間廂室僅有數名僕役,空落落的十分安靜,少年閃電般的穿入廂室,踏窗而出,轉瞬又掠至下一間。

  池小染步步追躡,始終差了一步,及至追入其中一間廂室,少年的身形意外的一頓,池小染當然不會錯過良機,袖中刀雪光一奪,忽的少年一轉掠,池小染的眼前現出了一名灰衣男子,少年就避在他身後,刀變成了直向灰衣男子劈去。

  灰衣男子瞳孔一縮,駭怒異常,反手還擊,兩人瞬間過上了招。

  池小染也沒想到少年還有後援,幾個回合後,他見灰衣人的身法與招式與少年截然不同,武器又是一柄少見的金鉤,頓時覺出不對,分心一掃,果然少年已不知去向,剎時明白自己上了當。

  灰衣人冷不防遇襲,原本異常惱火,然而對方刀法狠辣,絕非易與之輩,不能不捺著火氣探問,「你是何人?為何不分情由突襲,當我花間檮是好惹的?」

  池小染聞言暗驚,陰聲道,「花間檮?有何憑據?你與方才的小子是何關係。」

  「要什麼憑據,難道還有人敢冒充?」灰衣人反應過來是遭了少年的算計,怒火直躥,險些要破口大駡,「老祖就在渝州,我來此擄個美人進獻,碰上你闖來劈頭就打,誰知道那混小子是哪來的東西!」

  人都逃了,再打就成了笑話。池小染驀的收刀,冷眼打量四周。廂房佈置精雅,案几陳設著茶點果盒,擺著一瓶新摘的槿花,門邊倒著一個侍女,也不知是昏是死,顯然對方所言非虛。

  池小染心底鄙夷,到底這人背後的老鬼難纏,他斂了殺意隨口一問。「你要的美人呢?」

  一言提醒,花間檮驚而四顧,這一看氣得長臉都歪了,「他娘的終年打雁,卻被雁啄了眼!先頭還在這躺著,竟給那小子在眼皮底下把人摸走了。」

  少年必是知道花間檮不好惹,刻意引得雙方結怨,池小染的氣息又寒了三分。

  花間檮越想越怒,幾欲吐血,「那小子什麼來頭,敢壞我的事,回頭把他滿門都滅了!」

  人又不傻,早不知躲多遠了,放狠話有何用,何況還是仗他人之勢,池小染冷颼颼道,「如果知道是哪一派的人,我早殺過去了,還輪得到你?」

  後殿的聲音開始雜起來,大概祈雨儀呈已畢,女眷皆行過來休憩。

  花間檮已將兩人一起恨上,只是方才過招知道是個扎手的勁敵,要是在此地硬拼,不單給漁翁得利,更驚動過大,他一咬牙逾窗而去,扔下一句狠話,「罷了,今日著了道,我記下了,等再見那小子,我要把他抽筋扒皮!」

  池小染又何嘗不是如此想,陰陰的瞥了一眼遠去的背影,還刀入鞘,朝另一方向縱出。

  兩人去不多時,窗外影子一閃,少年無聲的翻入。

  他將懷中人放在一張軟椅上,讓少女舒適的倚案而眠。

  少女猶在沉睡,粉瑩瑩的頰,軟玉般的唇,彷彿一個甜白精緻的糖人,嬌脆又天真,全不知曾經歷怎樣的險惡。少年看著也微微笑起來,心頭一陣輕鬆。

  一主一僕均是被人在身後點了穴道,以花間檮的身手,她們大概連有人侵近也未覺察。高手控勁精妙,拼殺時間又短,房中的物件保持完好,短暫的意外應當不致引起過多的波瀾。

  雜踏的步履和人聲越來越近,鄰近的廂門次第而開,蘇璇不再逗留,彈出一截花梗,輕巧的掠出了窗外。

  花梗擊中穴道,侍女迷朦的睜開眼。

  驕陽映照著古意森森的舊殿,樓影沉凝,佳人倚案而眠,徐徐暖風襲來,一切安然靜好。

  瓶中的木槿忽然墜了一枝,啪然落在案上,纖軟的花瓣半舒半斂。

  少女無知無覺的安眠,楚楚玉顏襯著雪蕊,宛如春墜黛眉,深白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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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洪河坼

  嘩嘩嘩的大雨不絕,順著黑瓦潑水似的淌下來,在簷下懸了一張晶亮的水幕。

  玄妙觀枯竭的池塘再度盈滿池水,槐枝在雨中浸得油亮,那一番群魔亂舞的祈禱彷彿感動了神明,居然真的降雨了。或許是渴得太久,雨一落就不帶歇氣,連月不斷,澆了個裡外三層透。長久不見晴,衣物潮濕,稻粟生黴,比起久曝又是另一種難受。

  淫雨霏霏淋壞了不少人家,玄妙觀漏了三間房,修補匠近一陣太過忙碌,久候不至,道觀只得自行修繕,及至過午雨勢稍停,真人就將這份差事扔給了蘇璇。

  蘇璇從未做過,上了手才知實在繁難,要清理瓦壟,鏟去鬆動的灰泥,以麻刀勾灰抹破損處,還得用麻刷蘸青漿刷抹,瓦刀軋實才算妥貼。他足足弄了半日,覺得比練劍還難上數倍。好容易修繕完畢,衣物已髒汙不堪。他打水洗拭,換完衣衫,再度到屋脊檢視,沖夷真人跟上來看了一圈,頗為滿意,拋過一個皮水袋。

  蘇璇飲了一口,味道又沖又辣,嗓子異常難受,忍不住咳嗆出來。

  見他臉都紅了,沖夷真人深覺有趣,哈哈笑起來,「在山上從未飲過酒?」

  蘇璇無奈的擱下袋子,「師叔,師祖說飲酒無益於修行。」

  「那是騙你的,師父每到重陽還小酎呢。」沖夷不以為然的在屋脊坐下,從懷中取出兩個杯子,摸出一包油紙,打開是炸過的花生豆。「你已經是江湖人,入了江湖沒有不飲酒的。」

  蘇璇想了想,將空杯斟上了酒。

  沖夷舒開眉目,「不錯,到底是我的師侄。」

  酒不算好喝,蘇璇慢慢的咽下去,呼吸之間開始有了熱辣的氣息。

  沖夷真人飲得更為輕暢,三兩杯入了喉才又開腔,「初入世就想行俠仗義,很好。然而天下間各種不平事,江湖高手無數,總有惡人是你力不能敵,屆時又當如何。」

  蘇璇情知一番訓話少不了,盤膝而答,「實在敵不了,自然只有逃了。」

  沖夷真人一直對前日之事不曾評述,心內也十分矛盾。一方面此事做得漂亮,甚是快心,幾乎想一贊;另一方面擔憂這初生牛犢太過大膽,不敲打一番,下次再有類似的難免遇險,「假如池小染與花間檮兩人識破計謀,聯手齊攻,你逃得掉?不單救不了人,還要枉送你自己一條性命。」

  蘇璇確實行了險,事後也覺僥倖,「師叔的好意,我明白。」

  沖夷真人又道,「你明白卻做不到,我問你,萬一擄人的是長空老祖,你怎生應對?」

  蘇璇坦然而應,「長空老祖,我自是不敵。然而我練劍多年,不能衛護胸中信念,只能在弱者面前逞強,於強者面前伏弱,又有什麼意義。」

  這樣的回答聽得沖夷真人一窒,飲了一口酒道,「人不能不辨形勢,剛極易折,強極則辱,就算是一隻雛鷹,莽撞與狂風對戰也會折了翅膀,如何還能長為鵬鳥。」

  蘇璇笑了一笑,眼眸清越而驕傲,「一把劍要是畏折,不過是無用之器;雛鷹要是畏風,怎能扶搖九天。如果強者才能為所當為,我就去做最強之人。」

  沖夷乍然失神,彷彿看見一隻天生勇猛無畏的幼虎,在山林之上傲然嘯立,他既是激賞又有隱憂,不能不責備,「既入江湖,如何敢稱最強。一個人天份再高,才智淩雲,依然要謹慎收藏,善攝生者陸行不遇凶虎,入軍不被甲兵,你可明白?」

  蘇璇一本正經的回道,「謝謝師叔提點,我定當好生磨練武藝,以求見虎誅虎,遇兵卻兵。」

  沖夷簡直啼笑皆非,斥道,「點不透的蠢貨,早晚要吃大虧。」

  蘇璇任他說也不置辯,透著一點微笑,年少已有了神越英揚的氣勢,又肯謙從長輩而低了眉首,讓人哪還忍心再責。

  沖夷歎了一口氣,「師父該將你在山上多留幾年,你的功力較同輩有餘,碰上真正的凶徒卻是不足,偏又倔強胡為,妄逞愚勇。」

  蘇璇見他換了語氣,一躬身道,「寧在直中取,不向曲中求,道之所在,愚又何妨。」

  這孩子有自己的信念,卻哪知世事何等複雜,沖夷真人慨歎,「捨身衛道固然慷慨,弱小者卻未必等於善,當年我在一地碰見豪強虛錢實契強奪民地,不但打折了苦主的腿,還焚其屋舍,一家老小哭得極為淒慘。我一怒前去理論,不料豪強勢大,雇有高手相助,我力不能敵,身受重傷,被鐵鍊鎖於街市。來往路人皆指點嘲笑,那苦主還拄著拐前來唾駡,說是因我之故,其子又被豪強毆傷,可笑他不恨凶徒,倒恨上了一心想助人的我。」

  蘇璇聽得肅然,氣息也鋒銳起來。

  「所幸師父路過救了我,我得蒙機緣入了門派,也因那一次經脈受傷,武功難有大進,儘管師父從不苛責,我自己覺得沒趣,索性來守玄妙觀。」沖夷真人捲起大袖,現出臂上一道深凹的刀痕,「不是每個人都值得捨命相護。百姓如羊,有羊的羸弱,也有羊的愚蠢。他們恭服強者,哪怕對方是頭惡狼,給予你的感激和讚譽不是為你匡扶了正義,而是你打敗強者,證明自己更強;一旦失敗,縱然你是在為他們奔走,也只會得到無情的嘲笑。」

  蘇璇沉默了。

  「比如你從賊人手救了女孩,卻因事情洩露出去而致使她名節有損,家族受人非議,誰知她的家人會不會就此怨怪,誰說好心就一定有好報?」沖夷真人怕自己說得太多,涼了少年心意,緩下語氣道,「師叔不是讓你憤世,而是望你懂得變通。少年人血氣方剛,無論什麼都不值得你輕率的搭上性命,遇事應量力而為。」

  「師侄受教了。」蘇璇過了許久,極慢的問,「假如明日師叔見惡人欺淩無辜,還會不會拔劍?」

  沖夷真人一頓,明知一言出前面就白說了,依然忍不住。「會。」

  明知是愚,明知是錯,縱然一度心灰意冷,有些事仍是改不了。

  蘇璇沒有笑,改坐為跪,鄭重斟了一杯酒,神態少有的端謹。「我敬師叔。」

  大半袋酒都入了沖夷真人之口,他是來勸人的,此刻卻像是在澆自己心中的塊壘。

  待他飲完,蘇璇才道,「師叔一席話,我受益良多。為善者不得善,是世人錯;見惡行而袖手,是己身錯;我寧願世人錯,不願己身錯。」

  沖夷真人看著少年,驀的大笑起來,「好一個寧願世人錯,不願己身錯。又是一個傻子!」

  蘇璇靜靜的待他笑完,「師叔的事,師祖也曾與我提過一二。」

  沖夷真人不說話了。

  「師祖道紅塵如濁浪,誰能不逐流,逆行者必受百般之挫,萬般之難。」蘇璇一字字複述,語氣平靜又清傲,「然而我鏡玄門下,只收溯流者。」

  沖夷真人酒意上湧,胸口一片熱辣辣,酸楚又澎湃,說不出是什麼滋味,眸中竟有了淚意。

  勸人反被勸,沖夷真人大醉一場,事後想想也覺好笑,心底卻是暖熱,似乎連陰雨也不討厭了。然而城外的情勢一天比一天糟,大雨讓江水連日高漲,不斷有山坡滑塌、房屋沖毀的消息傳來,人們開始紛紛往佛寺道觀乞求止雨。

  沖夷真人偶然想起,對蘇璇道,「我打聽了一下,你所救的女子似柯家的女眷,柯家有人在朝中官至一品,又是地方大族,只要她深居內宅,花間檮也不可能潛進去擄人。而今大旱已解,荊州就要開始疏清外來人丁,不致於再出這等亂子。」

  蘇璇正在絞擰衣物,幾件衣服在屋內懸了三天,似乎比掛上去時更潮了幾分,忍不住喃喃道,「這場雨要是早幾個月落,何至於此。」

  沖夷真人同樣感慨,「老天弄人,又生出新的禍患,還不知堤上是何等情形。」

  蘇璇見他說得沉重,也留上了心,「師叔擔心沿江堤壩?」

  沖夷真人命道童燃了炭火,置入熏籠提過來,「荊州一地最怕的就是水患,這一帶水土極好,地力豐饒,可謂魚米之鄉,城防修得堅實高大,易守難攻,唯獨河道彎曲如腸,帶來的泥沙沉落,將河床越堆越高,成了一座地上懸河,一旦潰堤洪水便傾蕩而下,橫掃千里。有道是荊州不怕干戈動,只怕南柯一夢中,聽說幾十年前夜裡就發過一次大水,所過之處遍地浮屍。」

  蘇璇將衣物攤上熏籠,聽得不由心驚,「官府可有防備?」

  嘩嘩的雨聲不斷,沖夷真人難以樂觀,「怎麼可能不防,早已遣人日夜巡視,還備了不少沙石木料固堤。可雨勢不停,連庭中的水池都要漫了,江上只怕更糟。」

  絲絲縷縷的白氣從熏籠散出,飄入深晦的天空,散不開的濃雲壓在頭頂,連蘇璇也感覺到了沉重,「難道城牆也擋不了洪水?」

  「擋不擋得了全看運氣,這座城不知被淹過多少次,你也留些神,若是聽聞鳴鑼示警,立刻向高處攀爬。」沖夷真人叮囑完,忍不住哎了一聲,「前有旱蝗饑荒,後有水患,今年真是多災多難。」

  又過了幾日,雨終於停了,烏雲逐漸轉淡,第二日開始現出晴意,人們放鬆下來,一切恢復如常,街市上的人漸漸多了。

  時至午後,驀然一聲沉悶的地動,震得人心慌跳,彷彿一隻無形的巨獸低哮。

  街上往來的馭馬驚嚇得趵蹄長嘶,連帶車轎傾歪,馬夫猝不及防被掀得滾落在地,抱著腿半晌爬不起來,人人驚惶的環視,不久城上傳來尖響的敲鑼,一下急似一聲,有人扯著嗓子在城牆上高呼,聲音尖嘶。

  「堤潰了——水津門垮了——逃啊!」

  玄妙觀內的蘇璇聽見動靜掠至屋脊,只見城西一帶的長街現出一道紅褐色的水浪,撲天蓋地的捲來,所過之處屋瓦傾頹,聲震連天,一切都沒入了滔滔水浪。

  沖夷真人外出未歸,蘇璇立刻返身將院內的幾個道童拎上屋頂,催促有武功的道士走避。等會武不會武的都上了高處,確定觀內的人無恙,他又轉去望街市,所見讓他心頭一沉,觀外已成了一片洪澤,不知多少人在水中載沉載浮。

  蘇璇住了一段時日,也知曉城內的地勢,玄妙觀在城中間,位置不高不低,最矮的是城西南的水津門一帶,此處所居的多是貧苦百姓,大水由此而入,矮屋密集破敗,又無院牆遮攔,一沖立時垮塌,最為淒慘不過。

  玄妙觀對街有一幢三層酒樓,此刻一半都浸在水下。蘇璇縱過去,劈斷一根木柱挑出樓外,掛在半空救人。不多時已在洪水中拉起了十餘個,然而放眼望去,仍有數不盡的人在水中掙扎,哪裡救得過來。

  有壯漢抓住了浮板,卻被水中裹挾的樑木撞得骨斷身亡;有老嫗抱住了樹椏,眼睜睜的見家人被水沖走,轉瞬間生死相隔;有母親拼力將孩子托上牆頭,自己卻被大水吞沒。蘇璇耳邊盡是慘泣呼號之聲,天地茫茫,人如螻蟻,一切都是那樣無力。

  蘇璇一伸臂,從水中抓住一個淹得半死的男人,各處緩過氣的百姓都在努力施救,直至入夜視野全黑,人們才歇下來。

  沖夷真人同樣被大水所沖,好在安然無恙,費了一番周折回到觀中,見眾人平安鬆了一口氣,各自道了所見之景。城東的情形還好,畢竟是世家與富戶所居,只淹了半人高,城西卻是一片汪洋,死難無數。

  沖夷真人將道觀開放供災民棲息,令弟子們翻出了一些儲藏的米麵,煮了粥供眾人分食。

  四面都有哭聲傳來,黑沉沉的夜,不知多少人妻離子散,黃泉相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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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人相食

   轟隆一聲,浸在水中的土屋徹底塌下來,碎爛的破瓦傾落,將翻找可用之物的人們打得頭破血流,蘇璇及時從斷裂的木樑下扯出一位老人,免了又多一條亡魂。

  潰堤之後的第三日,大水退了許多,城東的地都曬乾了,城西的積水仍可沒腰。

  驕陽如火,曬得肌膚灼痛,頭昏眼花,蘇璇一直忙於助人,縱是年少體健也疲累不堪。

  城西幾乎沖成了白地,寥寥幾間殘存的屋宇歪斜得不成樣,隨時可能傾塌。水津門成了一個空蕩蕩的缺口,半截城門紮在瓦礫堆中,給泥濘糊成了褐黃。牆外曾有無數流民聚集,翼望得到一星食物,而今一片空蕩,只餘混濁的泥水。

  城中搭了簡單的草棚安置流離失所的百姓,前兩日四處可聞的號哭也已稀落,畢竟逝者已矣,活著的人還得繼續度日。

  一艘木船上摞了十餘具屍體。幾個役者用布罩著口鼻,尋找無人斂收的遺屍,同時灑下淨汙的藥粉。天氣太熱,必須儘快清理,不然拖久了生出疫病,又是一番災劫。

  蘇璇剛放下老人,忽然一道寒光掠過,冰冷的刀鋒甚至侵及髮梢,他瞬間彈起,間不容髮的避過了陰狠的一擊。

  寒光毫不留情的追擊,一招疾似一招,蘇璇忙於救人並未帶劍,失了先機,躲得格外狼狽,情急之下足尖一踢,幾塊碎瓦激迸而去,被刀光絞得粉碎,也讓距離稍稍拉開,看清了來人。

  池小染仍是一襲紫衣,難得沒有畫眉塗粉,一張臉如白甕般冷,聲音宛如地府陰風,「小子,這次看你怎麼逃。」

  池小染連日來已經翻遍了荊州的大小客棧,始終一無所獲,洪水後他再度搜尋,果然不負苦心。他很久沒有這樣強烈的殺意,也極少碰到如此難纏的少年,幾次照面對方不驚不亂,總能拿捏到一絲縫隙輕巧逃去,連師承來歷也看不出。這次照面池小染越加發狠,刀刀淩厲咬得極緊,絕不再讓對方有機會遁走。

  縱然這一角人不多,兩人的拼纏也引了幾十名百姓圍觀。刀風激飛的雜物砸進人群,引起了數聲驚叫。蘇璇不願牽連無辜,縱身越過殘破的城門,踏水掠出了城外。

  城外滿目荒涼,蘇璇尋著水少的方向逃去,兩人一路追逐拼鬥,隨著地勢漸升,泥澇的地面變成了覆滿泥沙的土丘,一落足揚起一溜黃灰,前方現出了一片疏疏的林子。

  蘇璇逃入林中,騰掠閃躲依然甩不開,待躍過一條溪河,他折了根樹枝,旋返身一式劃出。

  一根普通的青枝,驀然凝起凜冽的劍意,侵得眉心一寒。

  池小染本能的後縱避退,待回過神距離又拉開了數丈,登時氣得發蒙。少年手持一根木枝,如何能抗衡利刃,方才大可直劈過去,自己卻被氣機所攝,錯過了時機。氣怒之餘,池小染也看出了利害,這一擊劍意高妙,絕非普通門派所出,「你是哪派的弟子?」

  事已至此,蘇璇索性坦白,「在下正陽宮蘇璇,五鬼之惡天理難容,還請恕我妄為。」

  池小染瞳眸一縮,半晌才陰冷道,「我早該想到你必有所恃,就算出自正陽宮,擅殺我天星門中人,絕非一句話就能抹消。」

  蘇璇不卑不亢,「二門主要如何才肯放過。」

  池小染盯著他,暗轉袖中刀,「除非你自縛雙手,跪行至天星門請罪。」

  真要認了這樣的條件,沖夷師叔大概直接會將他踢出門派,蘇璇當然不會應,「我自問行止無愧於心,無法依二門主所言,還請見諒。」

  池小染原就憎惡已極,此時四下無人,眼皮陰狠的一折,「既是如此,你且留下一隻手吧。」

  話音未落,袖中刀已經劈來。

  池小染說是要手,招招全是要命,他的刀法以陰詭見長,帶著幽冷的光,每一片刀風像一縷不肯散去的怨魂,步步緊追,纏得人透不過氣。

  蘇璇正好相反,一根青枝避開刀影,尋每一處破綻刺掠,式式清明,說不出的輕妙灑落,似山中高士踏雪,不染俗塵分毫。

  如此年少已有這般能耐,長成還了得,池小染殺心更盛,幾度換招,兩人正在纏戰,溪游下方忽然奔來了一個人。

  那人身形細矮,步履淩亂,衣衫被污泥糊得看不出本色,奔到此處似已力盡,腳一滑摔入溪中,幾乎站不起來。好在溪河不深,濁黃色的水流沖去那人身上的泥沙,露出的肌膚嫩白如雪,竟是個少女,不知怎會如此狼狽。

  同一方向又追來一個生相兇惡的粗衣壯漢,氣咻咻的滿面怒色,顯然是追趕前者而來,轉眼跳入溪中擒住了少女,駭得她魂飛魄散,失聲尖叫起來。

  意外的變化影響到交戰的兩人,池小染覺察對手招式略亂,被溪中拉扯分了心,刀風一緊,趁勢劈斷了一截青枝,蘇璇不得不專神應對。

  溪中的大漢正要將少女拖走,忽而一個男子的聲音道,「且慢。」

  大漢頓時兩道眉毛豎起,兇狠的望過去。對岸的兩人正在打鬥,顯然無暇發聲,而另一側立著一個面相猥瑣的灰衣人,雙手籠在袖中,眼神溜溜,正盯著自己手中的少女。

  大漢自恃有力,見灰衣人身材瘦削,哪會顧忌,手中的少女恰好掙扎起來,大漢不耐煩的揚手欲抽,卻是怔住了。

  原來一瞥之下,他發現,泥沙滌淨後的少女雖然髮絲散亂,淚痕斑斑,然而眉目清麗如琢,肌膚冰瑩如雪,分明是個罕見的小美人,一身浸濕的衣衫也是精緻華貴,絕非凡品,頓時大喜。

  花間檮舔了舔齒尖,神態輕浮,「這美人前些天我還見過,可惜被人攪了,今天跟過來本打算宰了臭小子,居然意外撞上,得來全不費功夫。」

  大漢雖然沒聽明白,也知對方看中了自己手中的獵物,聞言大怒,提起醋缽大的拳頭,凶態畢露。「我看你是嫌命長,不想活了。」

  大漢自恃體格強悍,一拳揮去虎虎生風,換了旁人必是鼻青臉腫,哪想對上了更辣手的惡徒。

  只見金鉤一掠,大漢胸腹驀然飆出一道血線,嘩拉啦內臟擠綻而出,竟被直接開了膛。他凶戾的臉一片駭然,怎樣也捂不住肚腸,發出一聲絕望的嚎叫,頹然而倒。

  灰衣人提起昏厥的少女,轉頭向坡上兩人得意的笑了笑,「這位兄台,我本打算和你一起做了這小子,如今就讓給你了,先行一步,後會有期。」

  他三兩下掠遠了,蘇璇越發著急,池小染覺出對手已亂,一抖刃影如飛絮染林,片片皆是殺意,著意要將少年斃於劍下。

  不料青枝猝分,一奪九星,剎那穿影而來,這一式極精妙,池小染騰挪閃開了數處,腰上仍受了一擊,隱隱作痛。

  蘇璇臂上中了一刀,好在傷口不深。

  池小染雖未見血亦是震駭,對方所持的僅是一段青枝,要是換成精鐵長劍,可想結果如何。

  遠方又有人以輕功疾掠而來,來者一身道衣,腰懸長劍,池小染知必是少年的同門,再留下去討不了好,立時騰身而走。

  這次的來者正是沖夷真人,城內打鬥的秩聞傳得飛快,他聽聞之後一路尋索,心急火燎的追來。驚退了池小染,沖夷真人顧不得追趕,一把扶住蘇璇審視,見他衣衫透血,禁不住一驚。

  「師叔不必擔心,只是小傷。」蘇璇平抑下氣息,眸中有一絲痛悔,「我沒能救得了,她還是被花間檮帶走了。」

  花間檮走了好一陣,去向不明,已經無法追趕。

  沖夷真人一邊替蘇璇裹傷,一邊聽他道完首尾,不由唏噓,「柯家這兩日在城中秘密尋人,據說洪水破城時有家人外出,不巧被水沖走,應該就是你所見之人。沒想到她流落城外,再度碰上了惡徒,這姑娘大概是命中有此一劫。」

  蘇璇實在說不出什麼,以為已護得她無恙,結果卻是枉費心力,並無不同。

  大漢早已斷氣,也不知人是如何落到他手中。兩人沿著少女逃來的方向尋去,不出數裡發現了一間孤零的村屋,外門未闔,內裡無人,灶房門上蹊蹺的掛著一把大鎖。

  沖夷真人直覺有異,破開鎖推門而入,見裡面又髒又暗,滿是煙灰的污痕,一角堆著雜亂的柴火,灶旁置著一方被油漬和灰漬混得看不出顏色的厚木案,剁著一把鋥亮的菜刀,旁邊放著一個深闊的木桶。灶堂內的柴火猶有餘溫,屋內氣息腥熱,有一種怪異的油膩。

  城外遍地餓殍,這間灶房居然還有東西煮食。沖夷真人疑上心頭,揭開鍋蓋,髒汙的大鍋確實滿盛著白花花的肉。他瞬時生出一個念頭,再看一旁的深桶,裡面居然擱著人的斷肢。

  沖夷真人如受雷擊,退了一步,鞋底傳來咯吱沙響,細看滿地碎骨,一時間毛髮俱聳,立時奔出屋子,胃部一陣翻騰,險些在院子裡嘔出來。

  蘇璇沉住氣在灶房探視了一陣,出來道,「這人是個屠戶,習慣了食人,可能揀了活人就放兩天再吃,不想柴堆後面被野犬刨了個洞,人從洞裡跑了。」

  一個嬌弱的世族小姐在這地獄般的灶房困了兩日,未被嚇瘋,還能有勇氣出逃,可謂不易。沖夷真人半晌才平下心境,恨聲道,「以同類為食,毒若虎狼,全無半分人性,此人死有餘辜。」

  蘇璇沒說什麼,沖夷真人看著奇怪,「你難道不覺噁心?」

  蘇璇低聲道,「入荊州的一路,常見饑民易子而食,道旁相烹。」

  大荒之年,弱肉強食,人與羊原本也沒什麼區別。

  沖夷儘管聽過饑民之慘,怎抵得過眼前親見,怔了許久澀聲道,「天地不仁,夫復如何。」

  暮色沉下來,蘇璇將屋內的柴草挑鬆,擦亮了火摺子扔進去,熊熊的火光吞沒了舊屋,風捲著火星升得極高,沖夷真人誦了一段長長的道經,超度不知名的冤魂。

  蘇璇在數丈外看著,忽的一物襲來,被他抄入手中,遠處人影一閃,消失在了黑夜裡。

  蘇璇低頭看向掌中的樹皮,就著火光依稀可見炭灰劃出的字。

  長空老祖,正在渝州。

  池小染在黑夜中縱掠,腰際被擊傷的地方仍在疼痛,卻想放聲長笑。

  難道只有少年懂得借力打力?既然對方劍法精妙,出身正陽宮,殺之後患無窮,大可略施巧計,讓少年自蹈死路。這條路走不走,全在少年自己,可名門正派的少俠,初出江湖心懷天下,能為了一個村女殺五鬼,怎麼可能見死不救?

  從長空老祖手上奪食,下場不問可知,池小染就等著少年撞上一塊堅不可摧的巨石。

  少年的血總是熱的,眼眸清越明亮,光明得讓人憎恨。

  池小染很期待這熱血暢快的流出來,一點點變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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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墜夢魘

  女孩幾乎期望自己快些死去,或許唯有這樣,才能從無邊的惡夢中醒來。

  幾日前,她還在親人無微不至的呵護下,就算外出赴長史千金的笄禮宴,也有府兵與侍女的陪伴。怎會前一刻還在長街,後一刻就有漫天漫地的洪水撲來。

  護衛去了哪裡?隨身的侍女和嬤嬤又在哪?

  她在水中浮浮沉沉,不知喝了多少髒水,等從昏迷中醒來,已置身於一間骯髒可怕的屋子。

  她的眼淚流了又流,不敢發出一點聲音,告訴自己一定是墜入了夢魘,才會看見凶漢在劈砍死屍,將人肉放入鍋中烹煮;才會聽見他啃食同類的手指,將骨頭唾至地上;甚至連那隻半夜鑽進來尋找剩骨的野狗,也像夢魘的一部分。直到她順著柴堆內的破洞鑽出室外,踩在褐黃的地上,才有恍惚的清醒。

  她顧不得數日未進食的虛弱,拼盡所有力氣慌不擇路的奔逃,惡魔還是在溪邊追上了她,似乎有人說了什麼,忽然有熱熱的東西濺上她的頰,又腥又燙,她摸到滿懷鮮紅的血,神智瞬間化作了空白。

  醒來後她仍在地獄,惡魔換了一張面孔,穿灰衣的男人有狼一般的臉,比壯漢更加可怕。

  她隱約記得祈雨的那日,曾在楚王殿的後廂見過這張臉,來不及驚叫就失去了意識,後來還是被姐姐推醒,笑她睡得沉,做了一場昏夢。

  可這次不是夢,惡魔是真真實實的存在。

  他命令她吃,她不能不吃;命令她換衣,她不肯動,他就直接撕她的衣;她嘗試逃走,惡魔輕易就將她捉回,甚至隨手殺死一個路人作為對她的懲罰。她眼睜睜的看著血濺出來,無辜者在地上垂死的蠕動,耳邊充斥著淒慘的痛嚎。

  她從沒見過這樣可怖的情景,做夢都控制不住顫抖,儘管惡魔沒有傷她,卻比食人的壯漢更可怕,惡狼般的眼睛帶著讓人悚然的淫猥,還強迫她吃了藥,變成了一個啞巴。長街人來人往,沒有一個人覺察她的絕望,哪怕捕快從身邊路過,她也不敢伸手去求救。他用邪惡的戲耍摧毀她的意志,讓她徹底喪失勇氣,明白自己永遠也逃不掉。

  路一天遠過一天,親人遙不可及,她彷彿活著墮入了地獄,每一天是無邊噩夢,她甚至產生幻覺,一時彷彿回到了琅琊的家,看見了父親與祖母,下一時又回到絕望的現實,心神受盡煎熬。

  就在她近乎要瘋掉的時候,惡魔將她帶進了一個鎮子。

  小鎮落在山勢連綿之地,山泉與雲霧相濟,讓這裡避過了旱蝗和饑荒。因是來往的要道,鎮上客棧林立,酒旗飄飄,店家熱情又有眼色,哪怕一個男人攜著美麗少女同行,少女時時面露恐懼,怎麼看都異樣,店夥也絕不會問不該問的話。

  世事千奇百怪,有蹊蹺又如何,一旦天明宿客自去,何必多事探究,給自己惹一身騷。

  對於店夥殷勤的逢迎,花間檮相當受用。

  他平素縱情享樂,不出三日必會採花折柳,奈何小美人是用來討好老祖的,再饞也不能染指,路上憋了一肚子淫火,早就受不了。此刻抵了鎮上正好快活,他一張臉泛起邪笑,叫了最好的酒菜,又丟了塊銀子打賞,讓店夥從花樓喊來兩個標緻的粉頭作陪。

  不過花間檮到底是老江湖,深知獵物的重要,哪怕美酒在案,粉頭嬌笑著圍上來,他先將小美人點了穴道,扔去屋角的胡榻,確定人在眼皮底下萬一無失,這才開始縱情享用。

  燭光映著紅紗,影影綽綽的搖晃,屋內聲色不絕,幾人一邊飲樂一邊調笑,花間檮的酒意也有了七分,突然一個人撲進來,拳風襲面,驚得花間檮摔開粉頭縱出丈外,刷的亮出金鉤。

  襲擊者是個油光滿面的胖子,面上肥肉極多,擠得小眼成了一條線,一雙大耳迎風,有幾分似席上的豬頭。但見他笑嘻嘻開口,全不顧粉頭花容失色的尖叫,「老檮,你這可是樂得很哪。」

  見了來人,花間檮鬆了神色,悻悻然收起金鉤,「樂個屁,我一路啃灰吃土的奔過來,才剛喝了兩杯你就來鬧場。」

  胖子也不客氣,捉起一隻豬腳據案大嚼,咯吱咯吱咬得滿嘴流油,「我是好意來提醒你,老祖前次召集,你躲在荊州不理,老祖可是異常不快。」

  花間檮神色一緊,色心頓去,斥退了粉頭在案邊坐下,「老祖召喚,我也心急如焚,偏是荊州鎖城數月,動彈不得,幸好前些天洪水洪衝破了城牆,這不就立刻趕了過來。」

  胖子嗤笑一聲,陰陽怪氣道,「你的傳書是這樣寫,老祖好像不怎麼信吶。」

  兩人面和心不和,互相擠兌慣了,胖子一徑幸災樂禍,花間檮如何不惱,奈何情勢不妙,發作起來更容易落了把柄,唯有忍著氣道,「你在老祖身邊服侍得他處處安樂,我陷在異地身不由已,只有惦記著物色一份大禮,好不容易弄了個絕色美人,老祖見了必然稱心。」

  花間檮訴苦中不掩得意,胖子拎著一截豬骨嘖嘖道,「就剛才那幾個貨色?我看你還是緊一緊皮,好生想想怎麼求老祖息怒。」

  花間檮毫不在意嘲諷,舔了舔尖牙道,「那些庸脂俗粉算什麼,我挑的小美人嫩得能掐出水,無一處不精緻,又是世家貴女,萬金難求,豈是尋常貨色可比。」

  胖子頓時生出了三分興味,「吹得跟天仙一樣,人呢?我也瞧瞧。」

  花間檮傲然斜過眼示意屋角,眼風才晃過去,激靈靈一驚,打了個冷戰。

  幽暗的胡榻空空蕩蕩,別無人跡,惟有絲絲夜風悠涼穿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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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巧奪獵

  客棧二層東南角,兩扇半開的窗櫺猝然迸碎,流星般縱出兩個人。

  一個削長,一個肥碩,兩人在簷上起落搜尋,向四處張望,通身殺氣騰騰。

  客棧內燈火點點,人聲未息,削長的影子掠回去,內外很快傳出驚喊,十幾個人連滾帶爬的逃出,店夥恐懼的哆嗦,順從的燃亮一盞又一盞燈籠,將客棧裡外映得猶如白晝。

  花間檮暴跳如雷,怒聲咆哮,「哪個不長眼的敢在太歲頭上動土,想是嫌命長了,等找出來我要親手將他抽筋扒皮!」

  掌櫃和店夥親眼看見狼臉的瘦子一拳將桌案擊成了碎塊,更是大氣不敢出,嚇得在堂案後瑟瑟發抖,客棧裡外安靜得像墳場,只有隔樓的樂聲依然熱鬧。

  胖子見著同伴大動肝火,半是疑惑半是戲謔,「老檮,你別是故意設局,糊弄我替你在老祖面前開脫?」

  花間檮越發恨怒,「這能有假?你把方才的粉頭抓過來問,我親手將人扔在胡榻上。」

  胖子無謂的拔了一根鼻毛,「如今人呢,跑了?」

  「那小娘皮不會武功,被我點了穴道,一步都走不動,必是給人劫走了。」花間檮清楚自己又多了一重嫌疑,強忍惱怒賭咒發誓,「要是有假,我不得好死。」

  胖子似信非信,小眼珠轉來轉去,「這可奇了,能偷空從你我眼皮底下把人弄走,絕不是泛泛之輩,你前一陣做了什麼,招惹了誰?」

  花間檮逐一踢開客房檢視,獰著臉道,「弄一個女人算什麼事,我們在江湖從來橫著走,哪個孫子敢開罪?」

  一個房客抖抖索索的想爬走,被花間檮一掀,撞得頭破血流,褲子底下濕了一大片。

  胖子隨著花間檮走入庭院搜索,哼笑道,「還真巧了,你一路不見動靜,進了鎮子就被掐著點作妖,怕是教人盯上了,興許女的家中有高人,追過來了。」

  小鎮上的客棧格局不大,庭院圈了幾方山石一群綠竹,加上矮籬和石徑,勉強算個曲徑通幽,實則樹草雜生,意韻全無。花間檮正在搜視,聞言一怔,面色突的猙獰起來,「這麼說我倒想起一個小子,在荊州壞過我的事,要不是他,祈雨的時候我就把小娘皮弄到手了。」

  胖子原是隨口一說,不想還真有對頭,「什麼樣的小子?」

  花間檮煩燥道,「看起來十五六,不知是哪一派的人。」

  胖子一呆,登時大笑起來,「你居然奈何不了一個牙都沒長齊的小子?」

  新仇舊恨迭上心頭,花間檮暴怒一揮金鉤,劈斷了一叢綠竹,「那小子來得突然,溜的又快,我一時沒提防,讓他算計了,行徑和這次相似,一定是他!」

  斷裂的綠竹挾著枝葉譁然而倒,壓過了隔樓的歌樂,胖子咧了咧嘴無聲的諷笑,從腰後取下了一串泛著烏光的曲鉤,如成人巴掌大小,「你也不用動氣,他帶著女人跑不遠,將鎮子搜一圈也費不了多大功夫,待我將他制住,你慢慢炮製就是。」

  兩名凶神離開了,過了好一陣,客棧內有人伸頭探視,確定災劫已過,陸陸續續有了動靜。一些房客趕緊捲著包袱跑了,餘下的一些圍聚著掌櫃和店夥,爭吵要退錢。

  忽然半空暗影一掠,庭院中一個店夥瞥見,捂住嘴哆嗦著爬回屋內,吵鬧迅速消失了。胖子去而復還,在半空打個旋落在牆頭,對飛簷的方向道,「看來這小子有些能耐,不是個初出道的。」

  簷角立著花間檮,他隱沒在夜色中,恨恨的聲音傳來,「等我查出是哪門哪派的,定要將教他的老東西一起殺了。」

  確定目標不在此處,兩人再度消失了,靜寂的庭院草木無聲,唯有風掠過綠竹的沙響。

  竹影深迭的牆垣暗影一動,一個低跪的人藏在層層交錯的碧竹後,背對院落仔細傾聽。

  少女渾身發僵,抱著膝倚牆而縮,睜大眼瞪著身前的少年。

  他看起來比她大一點,眉目清朗,端正平和,雙臂支在她肩側翼護,離得雖近,仍然保留著適當的距離,低低的對她道。「他們走了,暫時安全了。」

  她一動不動,他再度安慰,「你出不了聲是因為他給你下了藥,找個大夫就能治好。」

  或許是驚悸過度,少女依然沒有反應,彷彿已經癡木了神智。

  他想了想,對她溫和一笑,「別怕,我會帶你回家。」

  回家?

  聽見這兩個字,她終於有了變化。

  失神的瞳眸有淚湧入,漸漸盈盈如兩汪泉,深得載不住,順著少女的下頷清漣般滾落下來,無法停止的奔湧,纖弱的身形控制不住的發抖。

  原來噩夢不會永無盡頭,現實不是那般冰冷可怕,原來她還有機會獲得拯救,即使在黑暗無底的深淵,也會有陌生人溫暖相助。

  她不知道這少年是誰,也不知道惡魔還會不會出現,更不知道還能否見到朝思暮想的家人,只是這一刻,在陌生人的臂護下忽然有了希望,不再被無邊的恐懼吞噬。

  鎮上鬧起來,兩名凶徒倏忽來去,在客棧與酒肆刮地般的搜尋,肆意闖入民宅,驚起得鎮民惶惶難安,接連關門閉戶,熄滅燈火,生恐落入了凶徒之眼。花間檮從鎮頭搜到鎮尾,依然不肯罷休,然而少女彷彿化作了一陣夜風,靜靜消失無蹤。

  女孩不知自己何時睡著了,似乎許久未有過的安眠。

  醒的時候,初曦的晨光映在她的睫上,濕涼的風從頰邊拂過,萬物籠著一層柔軟的輕霧。她以為自己變成了一隻鳥,輕盈的被風托起,路邊的景色飛快的移換,四野安然靜寂,甚至沒有一點腳步聲。

  女孩微張著唇,看了好一會,才發現自己伏在一個人的背上。

  原來在飛的不是她,是少年。

  少年的衣上帶著青草和露珠的氣息,耳廓薄而勻稱,頸項些微見汗,脊背瘦挺溫熱,烘得她很暖,他一刻不停的奔掠,像一隻輕捷的羚羊。

  猝然間她又害怕了,鮮血的顏色烙在她的記憶中,她不知道惡魔會不會追來,少年或許因救她而遭逢厄運,肢斷頸折,再也無法矯健的奔跑。

  恐懼的想像讓她微微戰慄,少年忽然側轉頭,緊了緊托住她的手,理解的安慰,「不要怕,惡人暫時不會追來。」

  她怔怔的看著他,不知他為何這樣篤定。

  他的頭轉回去,一邊縱掠一邊道,「他們認為我會送你回荊州,一定會監看陸路與碼頭,一旦朝那邊去,就等於自投羅網。」

  她聽得心悸,攬著他的細指都揪緊了。

  少年穿過一處野林,隨手摘下一枚野桃遞給她,「你知道惡人為什麼要擄你?他想將你獻給他的師父,那是一個更壞的惡人,此刻就在渝州。他們決計想不到,我們正在向渝州而去。」

  她惶然想開口,張嘴卻發出不出聲音,眉尖蹙成了結。

  他側頭看了一眼,趕緊解釋,像怕她哭出來一般。「惡人不會發現我們,我會帶你在渝州登船,只消兩日就能到荊州。」

  她知道自己還是能回家,略略安心了一點。過了好一會,想起還捏著一個毛茸茸的桃子,遲疑的嗅了一下,還沒聞到香氣,肚子已然咕響了一聲。

  清晨格外靜謐,他自然聽見了,剎時停下腳步,將她放在一棵殘斷的樹樁旁。

  蘇璇一回頭,眼睜睜看她臉頰紅了,墨瑩瑩的眸子泛起了水光,整個腦袋都恨不得垂進胸口。

  她本來已經憔悴了許多,噙著淚越發羸弱,彷彿一朵凜風拂過的花,再禁不起一絲摧折。

  蘇璇在門派中曾與師兄師姐混在一起習武練劍,從不覺得女孩子有什麼不同,這一次遇上了嬌嫩嫩的世家小姐,多說一句都怕驚嚇了她,此刻見她窘得無以復加,他不知怎的也尷尬起來。

  蘇璇從懷中掏出油紙包的麵餅,摘下水袋一併放在她手上。「是我不好,沒留意你許久不曾進食,身上只帶了這些,你暫且將就一下。」

  野林間空蕩無人,他似乎知道她不好意思進食,借著察探形勢的由頭避開了,這讓女孩稍稍放鬆,又為落單有些不安,躊躇了半晌才解開餅上的油紙。

  麵餅不知是什麼做的,有一種強烈的堿味,硬糙難咬,咽下去嗓子咯得生疼。她從未吃過這樣粗劣的食物,只是到底餓了,坐在樹樁上努力啃咬,不一會就忍不住要飲水,剛擰開水袋她又停住了。

  水袋是他的,自然被他飲過。

  她雖未及笄,也知這是極不合宜的。

  可他救了她,斷沒有嫌棄救命恩人的道理,但他確確實實是個陌生的男子,縱是年少也當有別。

  她又餓又渴,捧著水袋猶豫了許久,不知該怎麼辦才好,又想哭了。

  遠處人影一現,少年像一隻飛雁,兩三下起落就到了眼前。

  她驚愕的盯著,好像他生了兩隻看不見的翅膀。

  蘇璇被瞪得有些不好意思。「我會一點輕身術。」

  她不懂什麼叫輕身術,他也沒有解釋,打開攜回的荷葉包,露出幾個饅頭和兩枚醃蛋。「我在附近找到了一戶農家,這餅太硬,你大概不慣,吃這個吧。」

  饅頭是新蒸的,帶著麥麵的香甜,醃蛋的氣息也十分誘人,進食的聲音很細微。

  蘇璇聞著香氣揉了揉鼻子,倚著樹幹啃麵餅,餅上還殘留著她細小的牙印,他也不在意,幾口下去已經咬了一半。

  聽見水聲,他餘光一掠,見少女擰開水袋,將水倒入荷葉捧著啜飲,額線柔和優美,小小的指尖似玉琢一般,流離中依然難掩精緻。

  他收回目光,過一了會衣襟被扯了一下,少女捧著另一半饅頭和蛋,怯生生的看著他。

  他反而有點窘了,「我有吃的,那些是給你的。」

  她還是望著他,不懂他為何要去咽粗劣的麵餅。

  「今年饑荒鬧得厲害,這個雖然硬,吃下去頂饑,還能放十天半個月不壞,也很好了。」他微赧的一笑,將剩下的半個餅包起來收回懷中,忽而又想起,「如果你要如廁,可以去那邊。」

  她順著指引的方向一望,是一方一人高的石頭,她怔了一會,臉龐越來越紅,如一張雪宣暈上了胭脂,無措的看看他。

  對視片刻,他頓悟過來,翻了翻身上什麼也沒帶,默默的將衣袖撕下一截,遞了過去。

  她從石頭後回來的時候額頭到頸項都紅透了,頭也不敢抬。

  他什麼也沒說,背著她繼續前行,路上經過農家的時候停了一下,再休憩的時候不僅有了火紙,一捲軟氈,還有了一個乾淨的碗。

  每次喝水的時候,她總忍不住心虛,偷眼瞧他參差不齊的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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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入渝州

  同樣是和一個陌生人在一起,感覺完全不同。

  前一日如墮地獄,這一時是局促和尷尬,還有茫然的好奇。

  她有很多問題想問,可是發不出聲音,既不知道這少年叫什麼,也不懂他為何會救她,甚至清楚她的家人在荊州。

  他對她說話的時候很溫和,腰上繫著一把劍,身形清瘦,遠不如家中的護衛強健,卻有一種不慌不忙的鎮定,即使提起凶徒也無畏懼,無由的讓人信任。

  濃密的樹葉間投下一縷縷陽光,偶爾有低枝垂落,又隨他的步伐飛快的逝遠。她伏在他背上仰著頭看,忽然他掠起一躍,從樹間折了一枝遞過來,綠色的翠葉映著珊瑚珠般的紅果,有種嬌豔欲滴的美,猶如父親案上的玉石盆景。

  大約是怕她不安,路上見到別致的野花野果,他總會採一枚給她,這樣的野趣對於她來說很新鮮,漸漸放鬆下來,看著他穿山越嶺,不知不覺到了渝州。

  渝州為巴楚之地,秦分天下為三十六郡,此地即為巴郡,城中山勢起伏,崎嶇不平,浩浩揚揚的渝水與長江繞城而過,水路異常便給。

  蘇璇入城直奔碼頭而去,他計劃得當,誰知時機卻不對。

  原來近年水盜猖獗,劫掠累累,影響往來商船,渝州城吏為清剿此害,喻令封江十五日,大小舟楫一概不得通行,蘇璇問了七八個船家,無一個不搖頭。喻令方出,足足還有十餘日才解禁,船夫哪敢輕犯。

  這下蘇璇可犯了愁,只好先尋一家醫館,找一位老郎中替少女診脈,果然花間檮用的是尋常啞藥,按郎中所述,照方煎藥服上一旬即可恢復。

  入了城不可能再露宿,眼看天色漸暗,蘇璇尋了一間略偏的客棧,托客棧內的僕婦帶女孩去沐浴,自己拎著藥包去了伙房,一抬臂腕子露出來,突然省起女孩的衣裳惡人見過,不宜再穿。待藥放入煎爐,他又去買了兩身衣物,托人送進浴房。一應處理完瑣事,他一身是汗,衣衫也是漬了又漬,隨意吃了些東西,取了煎好的藥和餐盤回到客房,一抬目便知不妥。

  女孩生得太美,梳整後更是膚如雪玉,明秀嬌貴,縱然衣裳樸素,也看得出不是尋常家世,在外必定格外引人注目。

  蘇璇將餐盤置在案上,「這是藥和吃食,奔走了一天想必累了,用過飯就睡吧,這間屋子很安全。」

  見他要離開,女孩想說又說不出話,細指不安的糾著衣袖,惶急又害怕。

  蘇璇知她之前受驚過度,停下來解釋,「不用怕,我就在門外,你開門就能見著。」

  少女怯怯的看著他,欲言又止。

  蘇璇見她不再攔阻,踏出去將房門合上,在廊上盤膝坐下,將劍擱在腿畔打坐。

  過了一刻,背後的門扉輕響一聲,片刻後悄悄闔上。

  兩柱香後,門扉又動了。

  又過了半個時辰,門扉再響了一下,之後別無聲音。

  蘇璇知她放了心,這才閉上雙目,靜氣凝神的行功。

  兩人在客棧內藏了幾天,一切太平,蘇璇也放了心,只等江上解禁。

  這日午後,一個中年男子佝僂著背,順著牆根溜進客棧後院,在水房尋到了一個洗衣服的僕婦。

  「給點銀錢使使,我有急用。」

  婦人厭惡的睃了一眼,沒好聲氣的道,「家裡早叫你敗光了,哪來的銀錢。」

  中年男子涎著臉道,「你找掌櫃的支幾個錢,先與我用,等我手頭活了自然還你。」

  婦人根本不理,「支不著,掌櫃嚴得很,在這裡做一日得一口飯吃罷了。」

  中年男子哪肯放過,「那你找其他做活的支一點,等我發財了百十倍的還。」

  婦人聽如未聞,埋著頭捶衣服,咚咚捶得木盆中水花四濺。

  男子在一旁嘻皮笑臉,「一日夫妻百日恩,難道你忍心看我被放印子錢的逼死?那幫人凶得狠,不稍弄點錢緩一緩,我的胳膊腿就保不住了,到時候那群如狼似虎的傢伙說不得還要將你拖去抵債。」

  「李昆,我怎麼嫁了你這個糟汙貨!」婦人實在受磨不過,氣衝衝的將木棰一摔,從衣內摸了百來錢丟在他臉上。

  李昆也不顧臉痛,急急的低頭拾錢,一起身窺見二樓客房窗前的少女,頓時直了眼,半晌才回過神,「這美人從哪裡來,竟像個千金小姐,怎麼宿在這破地方,莫不是被人拐了?」

  婦人叉腰譏道,「還有臉皮說人,拐了又如何,和她一起的少年怎麼也強過你這個東西。」

  「她只有一個少年陪著?」李昆伸長了脖子,恨不能貼到窗邊。

  婦人恨恨的朝地上唾了一口。「瞧你那賤皮樣,她雖不能說話,身邊人卻細心得緊,出門前還托我照看,你要是敢近前,當心我大耳刮子抽你。」

  水嫩嫩的小美人竟是個啞巴,李昆色迷心竅,心思轉了又轉,直到少女離窗了才意猶未盡的咂了咂嘴,婦人早已抬了木盆轉去別處做活,他也不再去討沒趣,揣著錢溜出了客棧。

  半個時辰後,一家嘈雜的賭坊內,到手的錢又被李昆輸了個乾淨,他頹著臉要走,被三個人打橫攔了。領頭的是個二十餘歲的青年,濃眉上挑,大剌剌的披著外衫,袒露出雄健的肩臂,雙膀紋滿了青龍攪浪。

  一個照面李昆就軟了三截,他臉上勉強擠出笑,還沒開口就被青年身旁的一個麻臉漢子揍倒了。

  「爺!好漢爺輕點!」李昆呲牙咧嘴的討饒,「我再過幾天一定還錢!」

  青年一腳踩在他肩窩,慢慢加力,嘴邊一抹放蕩不羈的笑,「當你家爺爺是死的?還敢躲著我,信不信今天就廢了你這隻手!」

  劇痛讓李昆放聲慘叫,失聲乞饒,「爺!爺爺——饒命啊!我這就還,這就還!」

  青年絲毫不為所動,「我看你是不見棺材不掉淚,錢呢?」

  李昆指天劃地的發誓。「再給一個時辰,我去婆娘那裡討一討,哪怕賣兒賣女也把錢還上。」

  青年臉現鄙夷,直到他求了又求,眼淚鼻涕糊了一臉,才慢悠悠道,「上一個騙爺爺的人,什麼下場來著?」

  一旁的麻臉漢子兇悍的接口,「還拴著石頭,在渝江裡餵魚呢。」

  青年翻腕亮出一把刀,鋒利的薄刃在李昆臉上刮了刮,「總有人不把爺的話當話,再送一個去餵魚吧。」

  李昆徹底嚇尿了,叫得宛如殺豬,一迭聲的賭咒保證,好容易對方腳一鬆,翻身爬起來就跑。

  錢,李昆當然沒有,他也知道自家婆娘榨不出幾個子,早動了別的歪心。

  客棧的地形他熟得很,只要神不知鬼不覺的把小美人劫出來往窯子裡一賣,哪怕不是清倌,皮相也值不少銀錢,何況還是個偕人私逃的啞巴,申辯都不能。等少年回來發現人沒了又如何,本就是拐帶良家,難道還敢報官?

  李昆算盤打得好,運氣也順,客棧正是一天最閑的時候,雜役和廚子各去歇息了,店內沒幾個人。他輕而易舉摸到二樓,捏著嗓子裝作婆娘的聲音叩門,藉口送茶水,小美人果然將門開了,一見不對,小面孔刷的就白了,被他一個麻袋蓋下去,扛上肩就走。

  少女在袋中拼命掙扎,哪敵得過一個成年男人的力氣,李昆一著得手,一溜小跑從後門出了客棧,沿著小巷往渝州城最大的花樓奔去。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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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9 08:56:56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地頭蛇

  春風樓是渝州首屈一指的花樓,富豪闊少的銷金窟。

  像李昆這樣的窮措大雖然垂涎三尺,卻連門檻都過不去,但這次他滿口胡吹,號稱有好貨,居然破例進了後院,見到了春風樓專司調教的大管事風嬤嬤。

  風嬤嬤是樓中姑娘們最為畏怕的人。她年逾四旬,衣著華麗,插金戴玉如富家夫人,鼻側兩側生有細紋,顯出幾分嚴厲。此刻她將李昆送來的少女從頭到腳檢視了一遍,心底正猶疑不定。

  貨自然是上等的,即使風嬤嬤在花樓終年見慣,也沒幾個及得上這女孩的姿色。雖然她頭髮蓬亂,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依然看得出是絕好的美人胚子,稍加調教,將來必是日進斗金。然而少女口不能言,卻雙指纖纖勝玉,絲髮光澤可鑒,通身肌膚細嫩無比,絕不是寒門小戶養得出來。真要收下來,不為大財,必為大禍。

  風嬤嬤心底盤算,面上不動聲色,吩咐龜奴上茶,有一搭沒一搭的詢李昆的話,刻意顯出氣派,腕上的赤金鐲晃得李昆眼暈,三兩下已經交了底。

  聽完內情,風嬤嬤鬆了一口氣,她原擔心貨源是強人從世家綁人勒贖流出來,聽說是異地私逃倒放下了心,這種醜事極損家聲,家人多半不會細尋,時間久了就當人死了。

  顧慮一釋,風嬤嬤頓覺滿意,開始砍起價錢,她嫻於拿捏李昆這般的痞賴貨,幾句話連唬帶嚇,已將對方說虛了,叫價登時縮了一半。

  少女蜷在一角哭了好一會,趁兩人不備,突的爬起來向外跑。

  風嬤嬤自不擔心,室內與門外俱有護院,哪會讓她跑掉。不待吩咐,一個護院在門口截住,輕易扯住少女的長髮,硬生生將人拖回。

  風嬤嬤看得眉一皺,剛要吩咐護院下手輕些,莫要傷了寶貨的皮肉,突然眼前一花,不知怎的屋內多了一個少年。他抬臂將少女攬過去,當胸一腳踹上護院,粗壯的漢子被他踢得倒飛,咣啷一聲撞得屏風俱碎,滿屋震動。

  風嬤嬤駭了一跳,定晴一看,少年長相清正,雙目含怒,被他護住的少女有些眩暈的仰起頭,一見他就哭了,緊緊抱著手臂不放,生怕少年消失了一般。

  蘇璇的暫離實屬迫不得已,這一次在渝州留宿多日,還要賃舟而下,身上的銀錢已然不夠了。

  他從荊州來時追得急,僅帶了一把劍和少許散銀,自己一人無所謂,而今要照顧一個世家小姐,衣食住行樣樣花銷,很快就捉襟見肘。

  就如荊州的玄妙觀,天下道觀盡屬正陽宮所轄,蘇璇作為門下弟子,在各地道觀均可行宿。渝州也有道觀,只是遠在縉雲山,哪怕以他的腳力也得幾個時辰往返。如果帶著女孩同去,不僅路上耽擱,也怕不巧碰上對頭。長空老祖出名的心性偏狹,睚眥必報,弄不好還會牽累道觀。蘇璇思來想去,索性將女孩留下,隻身去借一點銀錢,哪知才離開半日已出了事。

  幸好李昆扛著個麻袋穿街走巷,一路頗為打眼,蘇璇回來略一打聽就尋到了方位,又逼問了春風樓的護院,一路風馳電摯的闖進來,他本就滿心急怒,撞見護院兇神惡煞的揪扯少女的頭髮,哪裡還忍得住。


  他這一腳聲勢驚人,風嬤嬤見慣風浪也震駭不小,板著臉色厲內荏道,「哪來的小子,竟敢在春風樓放肆!」

  蘇璇也不言語,將女孩負在背上,十來個護院衝進來,被他三腳兩腳踢得頭破血流,滿地亂滾。風嬤嬤呆如木雞,眼看他最後一腳踩在李昆腿上,只聽咯拉一聲脆響,李昆屎尿齊流,當場就暈了過去。

  直到少年背著女孩走了許久,風嬤嬤才醒過神,發現手止不住發顫,赤金鐲撞著茶蠱,細碎的響個不停。被驚動的人們聚過來察探,屋內外圍了一圈的粉頭與雜役,又叫郎中又喚嬤嬤,好不熱鬧。

  風嬤嬤在眾人環伺中僵了半晌,終於挫牙一喊,「給我叫謝老⼳!」

  原先的客店是不能再住了,蘇璇收拾東西換了另一家。

  少女雖然無恙,人難免受驚過度,痛哭了好一場。蘇璇愧疚又無奈,哪怕更換了宿處,又安慰良久,少女依然揪著他的衣袖,不肯放他出門。

  蘇璇只好拖了一張長凳,在距床榻最遠的一頭打坐。

  一整夜她睡得很不安穩,屢屢驚醒,必要看他在才安心。到了第二日,少女的情緒平復下來,她倚在床沿,漂亮又柔怯的眼眸望著他,儘管不能言語,也看得出在疑惑他為何不用睡覺。

  蘇璇被望久了,主動解釋道,「我是習武之人,這是一種練功的法子,可以用入定代替睡眠,精進修為,讓自己變強。」

  她不大明白,似懂非懂的問了一句。

  蘇璇看口形猜出來,「對,那個惡徒也會武,我與他都是江湖人。」

  她的眉尖輕擰起來,有些不安,想說什麼又停住了。

  明白她有所恐懼,蘇璇安撫道,「習武者有好有壞,有少數人恃武橫行,為非作歹,就會有如你一般的無辜者受累。」

  門外傳來店夥的叩喚,蘇璇去接了託盤,將藥碗遞給她,接著道,「待你回去了就好,不至於再遇上歹人,這些經歷就當做了一場夢,千萬不要和旁人提及。」

  女孩捧著碗將藥飲下去,哪知這次是店夥熬制,不曾細濾,底部還沉了些藥渣,沒等喝完就嗆住了,咳得眼淚盈盈。

  蘇璇趕緊遞了一杯茶水,思量得尋個妥貼的法子將人送回,不然引動風言風語,被好事者非議,救人反成了害人。

  女孩勉強將餘藥咽下去,以茶水漱了齒,為失儀而面頰微紅,偷眼見他全不在意,才算放下心來。她很想多聊些什麼,見對方陷入思索,無意交談,禁不住些微的失望。

  及至黃昏,蘇璇讓店夥尋了個懸紗的帷帽給女孩戴上,一同去街市買些耐久貯的乾糧。他心知昨日與春風樓生出衝突,挑釁了地頭蛇,惹來的麻煩不小,對方必有後手,就算換客棧也擺脫不了被人盯上。蘇璇不懼正面衝突,卻不能不防一些下三濫的把式,自要提前備一批食物,以便隨時騰挪。

  街市人潮湧動,蘇璇掮著買好的乾糧走在前方,女孩牽著他的袖子亦步亦趨。

  路過一間酒坊,一個男人踉蹌而出,被後方花枝招展的胖婦人追著打罵。胖婦人高大白碩,脂粉濃得熏人,氣咻咻的跳腳,嗔罵丈夫整日喝花酒,將銀錢敗給了陪酒的胡姬。

  男人大概十分懼內,完全不敢還手,被胖婦人連撕帶掐,弄得狼狽不堪,惹來人們連聲哄笑,如看一場好戲,瞬間圍了數匝,擠得水泄不通。

  男人被打得東跳西躥,氣急敗壞的破口大駡,胖婦人的肥臂與披帛齊揮,話語粗俚的潑天大鬧。看得人群轟嚷嬉笑,場面越加混亂,塞阻了兩人的去路

  蘇璇唯有止步,身畔的少女從未見過這等場面,瞧得目瞪口呆。

  那婦人使力過度,不知怎的扭住腳,一個不穩向兩人歪來,蘇璇抬手扶了一把。婦人跌出半步顫巍巍的一旋,肥白的身子反而壓得更近,蘇璇不得不避了一步,待他將擺蕩的披帛拂開,瞬時一驚,四周混亂嘈雜,街上人擠人湧,前一刻還在的少女卻不見了。

  蘇璇明白著了道,顧不得隱藏形跡,拔足而起,落在街畔的長杆上顧了一圈,尋不見半點蹤跡,落下來就要擒住胖婦人。不料婦人向後一縮,妖裡妖氣的叫嚷起來。

  「死小子不要臉!到處亂摸啊——」

  蘇璇連拿了三下,胖婦人滑不留手,毫無忌憚的以胸擋招,人群哪知道真相,盡在嘩笑,與婦人作戲的男子也沒了影蹤。蘇璇心一急,一鞘撞過去,婦人哎喲一聲扭腰拋個媚眼,將桃紅色的外衣解了扔過來。

  挾著熱汗和脂粉氣的衣裳被蘇璇一劍挑開,見婦人已輕敏無比的跳上數丈外的屋頂。

  蘇璇怒從心起,全力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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