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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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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紫微流年] 一枕山河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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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11 08:24:50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九章 師徒會

  左卿辭爾雅的舉盞,打破了寂靜,「大好吉日,何必讓小事擾了良宴,我先敬世伯一杯。」

  時奕爆發的悍氣突然沉寂下來,宛如熾炭浸入了冰水,他睃了一眼堂下的管事,沉沉道,「到底是左天狼的兒子,很好。」

  管事悄然退下,左卿辭宛如不覺,「世伯謬贊了。」

  時奕下意識撫著腰際的寶石刀柄,重新審視左卿辭身邊的美人,「此姬就是六扇門畫影捉拿的飛盜?」

  滿堂泛起漣漪般的低議,驚訝的目光紛紛投注在胡姬身上。

  不等左卿辭回答,時奕皮笑肉不笑道,「既然她有些本事,不如與我手下人比試一番,為宴會添些興頭,勝了自然有賞。」

  左卿辭一口謝絕,「她是我鍾愛之人,一髮一膚皆不忍傷,怎捨得令其拼殺,還請世伯恕過。」

  「不過一姬,算得了什麼,大不了我重金相賠。」時奕不容回避的打了個響指,一個青年應聲而入,只見他深目高鼻,短髯連腮,桀驁而立,彷彿一隻高飛的胡鷹。

  武衛伯指派的居然也是個胡人,堂中的賓客禁不住交頭結耳,連左卿辭也打量了兩眼。

  青年見對手是個美麗的胡姬,一怔之下嘴角撇起,譏誚而不快。「爵爺是在耍弄我?」

  時奕沉著臉,拔出金碗擲去,青年接過一看,眼神一變,忽然對胡姬說了幾句胡語,似在詢問。

  胡姬一搖頭,顯然聽不懂。

  青年有些失望,目光灼灼的拔出了腰間的彎刀,「我叫薩木爾,讓我看看你的本事。」

  誰也沒想到會在武衛伯府的華宴上見到一場胡人的競鬥。

  一男一女在堂上翻騰互博,方寸之地回轉自如,几案絲毫無觸,看得賓客眼花繚亂,舌橋不下。

  左卿辭面上淡然,心底實有些驚異,薩木爾刀勢精厲,動如霹靂,算得上是相當厲害的高手,不知怎會在中原武林無名。

  薩木爾其實更為驚詫,胡姬的身法異常高明,顯然得過高人的傳授,空手對敵毫不遜弱。這讓他越發好奇,彎刀接連追斬,交手的場地過狹,不利騰挪,眼看一記絞刀旋斬而下,胡姬抬腕橫架,眾人驚呼,都道她手腕不保,連薩木爾也吃了一驚,撤手已是不及,不料一聲金鐵交擊,胡姬衣袖裂開,現出掌中一柄銀色的短棍,刀光映亮了她的瞳眸,睫下的小痣殷紅如血。

  薩木爾望入眼中,猛然收刀,「蠢丫頭,是你?」

  胡姬怔了一怔,一時不明所以。

  薩木爾踏前一步,天光映入他的眼,現出最深處的一抹墨藍,相似的深眸凝視著彼此,不覺都垂下了武器。

  薩木爾方要開口,一旁的左卿辭立起來,「阿落,回來。」

  薩木爾冷了眼眸,指尖摩了摩刀背,「他叫你阿落?是你的主人?」

  胡姬搖了搖頭,沒有解釋,轉身向左卿辭行去。

  才邁了兩步,一枚玉壺咣啷砸在堂上,碎屑四濺,滿堂為之一寒。

  上首的時奕戾氣滿面,「勝負未分,何以罷手?」

  場中寂靜了一剎,薩木爾直承,「我不想與她動手,算我輸了。」

  時奕豈容他退卻,冰冷道,「連個胡姬都拿不下,還有臉退?要麼殺了她,要麼滾回你來的地方。」

  薩木爾僵了身形,神色異常難看。

  胡姬回望著他,第一次開口,「他是你的主人?」

  薩木爾不語,濃飛的眉蹙起來,似被縛了雙翅的蒼鷹,終是再度揚起了刀。

  放肆的刀意縱橫八方,再無收斂,震得几案俱毀,酒肴紛亂,賓客們惶惶後退,卻不敢離開華堂,畢竟武衛伯還在上方陰寒的踞坐。

  左卿辭微冷的掠了一眼時奕,繼續觀戰。

  薩木爾原想讓對方受些輕傷,交待過去作罷,然而胡姬的短棍極為奇特,竟飛出了一根輕嫋的銀鏈,飛縱靈巧,細韌鋒銳,連彎刀也不能損斷分毫。薩木爾不知不覺拼出了全力,烈揚的刀意如火,激昂的燃起來,縱橫吞吐,追斬纖細的身影。

  刀勢大盛,銀鏈不易壓制,胡姬改了戰法避走周旋,尋隙搜索對手的破綻,然而彎刀勢如長虹,變幻極快,短時間之內難以細察。

  突然一個清朗的男子聲音響起,「靈墟、曲骨、梁丘。」

  這三處正是薩木爾未及封堵之處,他聞聲一驚,鋒利的銀鏈已然襲來,唯有立時變招。

  男子的聲音再度響起,「肩井,心俞。」

  薩木爾不意有人眼力如此之強,險險避過銀鏈的攻襲,冷汗已然滲出來,他剛切換刀勢,又聽男子道,「陽關、昆侖。」

  薩木爾哪裡還打得下去,他忍無可忍縱退數丈,脫了戰局抬眼望去,堂前有一名男子英挺軒昂,雙眸湛然如風,顯然正是指點之人。

  胡姬已經傻了,她循著聲音本能的攻擊,待對戰停了才回過神,這一把聲音異常熟悉,彷彿無數次夢中聽聞,展眼一瞧,駭得武器都險些掉下來。

  方才還一無畏懼的胡姬突然變得惶悚不安,彷彿被大人撞見偷竊的孩童,緊張又畏縮。

  男子緩步走近,喚了一聲,「阿落。」

  胡姬幾乎在發抖,險些要拔腿落荒而逃,突然左卿辭重重的一咳,宛如一聲提醒,她張皇失措了一陣,一溜身躲去了侯府公子身後。

  眾人大奇,左卿辭擋在胡姬身面,望著行近的男子神色不動,「久仰蘇大俠英名,今日得見,不勝榮幸。」

  胡姬已經縮成了一團,要是有個地洞,必定給她鑽了下去,哪還有對戰時的冷定。

  連薩木爾都看不下去,質問道,「你是什麼人?她的債主?」

  男子沒有理會二人,他凝視著左卿辭身後的人,一聲輕風般的歎息,溫和而憐惜的低語。「好孩子,苦了你。」

  溫熱的淚忽然湧進了胡姬的眼眶,鹹得發苦,卻也又燙又暖,她半晌出不了聲,努力了幾度才低微的喚出兩個字。

  「——師父——」

  堂外驟然傳來急密的腳步,逾百精銳的士卒湧入庭中,賓客們大驚失色。

  時奕拂案而起,怒容滿面,「當這裡是什麼地方,竟敢來鬧場,將這幾人通通拿下!」

  士兵蜂擁而上,陣列般的槍尖雪光森寒,然而男子道了一句,一觸即發的場面倏然一定。

  「在下受靖安侯之托,前來通報武衛伯。」

  一語落地,滿堂震訝,軍士的腳步頓時為之一緩,時奕神色一厲,「一介來歷不明的庶民,竟然詐傳靖安侯之訊!」

  左卿辭神色一肅,「蘇大俠見過家父?敢問他是否安好,現在何處?」

  男子望了他一眼,這一次倒是答了,「左公子不必擔憂,靖安侯雖有遇險,被我與殷師侄碰上,目前並無大礙,且得綿州與梓州兵馬相濟,目前率八百軍士駐於益州城外三十里,邀武衛伯前去相見。」

  時奕案上的玉杯鏘然一響,洞穿了一個窟窿,酒水潑瀉而出,留下杯底一枚水淋淋的銅符,及一句清淡的話語。

  「信物在此,但請驗看。」

  時奕喉頭乾啞,滯了足足一刻才沙聲道,「靖安侯來西南巡視,豈有擁兵而至的道理,爾等與慣盜一夥,分明是竊出令符,意圖施詐,立即給我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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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11 08:25:09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章 尊與卑

  八百人的營地處於兩山之間的一塊空地,軍帳林立,鹿砦相連,拉拉雜雜占了一大塊。

  蘇璇一行歸來之時,一些無事的軍卒正在摔角嬉鬧,校官也不拘管,營地內氣氛散漫,各處都極隨意。

  左卿辭一路看過來,眼眸沉沉,到了主帳附近,一個熟人迎上來,正是殷長歌。

  他一眼望見蘇璇身後的幾人,大感意外,「師妹和左公子?你們怎麼也到了益州?師叔去見武衛伯可還順利?」

  蘇璇躍下鞍,將韁繩交給來牽馬的士兵,「左公子在武衛伯府等侯爺,我去時恰好碰上。武衛伯態度專橫,不僅拒絕受令,還譴兵捉拿我們,就一起闖了出來。」

  親衛通報過後,左卿辭準備入帳去見靖安侯,他方看向蘇雲落,正在敘話的蘇璇彷彿背後長了眼睛,「左公子不妨自去,我還有許多事要詢問阿落。」

  蘇雲落偷瞧了左卿辭一下,一個字也不敢說。

  左卿辭望了她一眼,獨自邁入了主帳,他心事重重,還挾著鬱惱的意氣,隨著帳簾一墜,光影轉暗,紛雜的心思沉落下來,他抬起眼,靜靜的打量書案後的人。

  曾經把孩子舉起的昂藏將軍早已淡去,只餘一個沉默寡言的王侯,與金陵時相較,左侯眼角的細紋更深了,他正在書寫信箋,看到兒子進來就擱了筆。

  不等詢問,左卿辭先開了口,「不要管什麼御令,儘快遠離西南。」

  左侯的眉宇沉斂了一下。

  左卿辭簡短的述完武衛伯府所見,道,「時奕倡狂無狀,必是知道你在路上就會受到襲殺,根本到不了益州。就算目前逃過一劫,待不死泉這個誘餌攪亂西南,時奕就會擁兵而反,殺盡益州的朝廷大員,你羈留在此處就是自尋死路。」

  左侯沉吟片刻,反是笑了。

  左卿辭越加凝重,「別以為這是危言聳聽,六王要借西南做局,益州不過是個開端,中原必然還有策應。朝中能統兵打仗的重臣有幾人?此番欽點你巡視,一定是有人暗中推動,想在路上將你除去,避免將來掣肘。」

  左侯問的毫不相關,「你是為此而趕來益州?」

  左卿辭滿腹說辭給問得一滯,頓生惱意,「我只是不想有人稀裡糊塗做了枉死鬼。」

  左侯重新打量兒子,生出了幾分感慨,「我以為唯有我死了,你才更為稱心。」

  左卿辭默了一瞬,側過了頭。

  左侯的神情溫和下來,有些欣然,「你變了一些,是因為那個胡姬?」

  左卿辭沒好氣道,「與她無關,畢竟父子一場,提醒幾句罷了。」

  他語氣不佳,左侯不甚在意,又道,「這次遇上蘇俠士與琅琊郡主,聽說了一些事,那個姑娘確是不同尋常,你打算如何待她?」

  左卿辭正是煩亂,聞言冷下臉道,「我自有分曉,不勞他人過問。」

  左侯知他任性不羈,勸多了適得其反,沒有再談下去,「我派人送你回中原,要是將來時局大亂,你就在方外谷避一避。」

  左卿辭聽了他的言語,心火頓起,「你還念著那些忠君的鬼話?當年無端葬送了母親的性命,仍不夠讓你清醒?」

  左侯一喟,「禍亂一起,殃及的是黎民百姓。」

  左卿辭毫不掩飾譏誚,「那是應德帝的天下,你披肝瀝血打出邊境安寧,他轉手去了你的兵權,毀了你的妻兒,到如今你還要護他的子民,山河萬里,與你何關?」

  這話已近叛逆,左侯擰眉不語。

  左卿辭冷笑,「我就知道讓你到西南必定有詐,卻沒料到他們這般急切,要不是巧遇正陽宮的人,你此刻還能有命在?時奕聽聞你在城外擁兵而待,立刻要將我扣為人質,如此蠹蟲也能食祿享恩,竊踞高位,究竟是誰之過?」

  左侯也不爭駁,只道,「一個武衛伯還奈何不了我。」

  左卿辭索性說得更直接,「六王難道只有這點手段?他以不死泉為餌,加上武衛伯的助力,被引到西南的青壯一個都走不掉,樓船沿水路直逼金陵,朝廷唯有倉促出兵,等軍隊啟行,金陵空虛,六王趁勢發作,屆時舊帝暴斃,新帝登基,大軍掉頭也救之不及。」

  案上的銅虎鎮紙泛著冷光,左侯長久的靜默。

  左卿辭嘲道,「在想化解之策?六王聖眷正隆,手段又極縝密,根本拿不到實據。刺客是來自威寧侯身邊又如何,誰都知道他已經癱了,能謀劃什麼?稍加辯白都不會有人信,反顯得你別有用心,更別談用此事牽出六王,應德帝只怕還要治你個誣告皇親之罪。你什麼都不能說,只有推稱傷病不能成行,袖手事外,讓六王與天子去爭,管他誰勝誰負,若是金陵遭逢兵災,我自會設法將晴衣與姑母帶出來。」

  營帳外有都尉來報,打斷了父子的對談。

  左侯沒有再說,道,「我讓人收拾一間軍帳,你先休息。」

  左卿辭煩亂之際,蘇雲落同樣不安。

  這次給師父撞了個正著,左卿辭又不在身側,縱然有師娘在營帳中陪伴,她依然惶恐,說完近些年的經歷,什麼勇氣都沒了。

  蘇璇在慢慢的打量,他的小徒弟已經長大,成了亭亭玉立的女郎,依然與當年一樣乖巧。他從沒想到,這個一直讓他疼憐的孩子會有如此驚人的意志,拼盡一切將他從黃泉拖回人世,也不知曆過多少苦難磨折,受過多少欺淩摔打。

  過了好一會,蘇璇才道,「怎麼連劍也棄了,你改修了軟兵?」

  蘇雲落被問得無地自容,腦袋幾乎垂到地上,囁嚅道,「——劍——不好隱藏,我怕被人看出來歷,我對不起師父,明日就改回來。」

  對面的人沉默了半晌,道出了一句話,「阿落確實做了許多錯事。」

  蘇雲落腿一軟,已經從椅子跪到了地上,見一雙靴子走近,她幾乎戰慄起來,忽然頭頂被輕撫了一下,耳畔響起世上最親近的聲音,「可師父犯了更多的錯。」

  一股力量將她扶起來,抻平肩背,扶正頭頸,蘇雲落怔怔的看著面前的人,聽著他一字字的話語。「你靠自己站得比任何人都直,對誰都不必彎腰,我此生做過最好的事,就是收你為徒。」

  蘇雲落呆住了,無數的苦痛與心酸,一瞬間化成了快慰的滿足,她的眼淚不可抑制的湧出來,啪然墜落在衣襟,情不自禁的牽住了蘇璇的袖子,「師父——師父——」

  她像一個孩童般喚了一聲又一聲,寂寞彷徨了多少日夜,這一次終於有人一聲聲應。

  蘇璇望著她歷盡艱辛依然純摯的臉,微啞了聲音,「不用劍也無妨,我教你的太少,你卻比誰都學得多,是師父不好,誤了你。」

  蘇雲落情緒激動,說話都有些亂了。「師父沒有誤我,旁人都嫌棄我,只有師父一直對我好,肯養我教我,從來不嫌棄我笨傻。」

  一旁的阮靜妍早已熱淚盈盈,上前擁住了她。「阿落,你師父很驕傲,有你這樣好的徒弟,是他一生之幸。他很後悔當年沒有多陪你,還牽累你良多,全是因你的拼命努力,你師父才得以重生,你是世上最值得疼惜的孩子,讓我代他好好抱一抱你。」

  溫軟的懷抱有無盡的理解,殷殷的話語融化了不安,蘇雲落眼淚長流,阮靜妍亦是哽咽不已,「都是我不好,不然你師父也不至於中毒,是我害得——」

  蘇雲落急急打斷,不讓她說下去,「那是惡人做的,不怪師娘,現在師父好了,師娘也很好,只要師父師娘以後每一天都快活,我就很歡喜。」

  幾句話說得帳內的都有了淚,帳外的殷長歌也聽得眼眶發潮,忽見左卿辭向營帳而來,他立時收住心神迎上去道,「左兄見諒,裡面師叔正與雲落敘話,還請稍待片刻。」

  左卿辭笑了笑,「久別重逢,自當如此,我在此暫候便是。」

  蘇璇聽見帳外的對答,想起久懸的憂慮,正好二女的情緒略為平靜,遂問道,「阿落,你與左公子是彼此鍾情?」

  蘇雲落方將師娘扶回椅上,她心情激蕩,並未留意外間動靜,聞言臉頰一紅,點了點頭。

  蘇璇略略放下心,又問,「你與左公子同行,究竟是以何種身份在他身邊?」

  這一問蘇雲落卻是答不出,猶豫片刻才道,「他待我很好,我也不在意這些。」

  這正是蘇璇最擔心的一點,頓時蹙起了眉,「左公子到底視你為妻還是妾?」

  蘇雲落聽出師父有所不滿,惶然道,「他沒有視我為妾,阿卿幫了我許多,為我冒險入血翼神教,即使我身中蛇毒,遍體潰爛時也不曾扔下我。他不會武功,卻傾盡全力的助我護我,除了師父師娘,再沒有人對我更好了。」

  蘇璇一直擔心她心地純善,嘗盡冷眼,略得溫情就陷落下去,未必能辨對方真心。此時一問她又急又慌,顯然與對方糾葛已深,說多又怕傷了她,不禁躊躇。

  阮靜妍柔聲安撫,「你師父沒有別的意思,左公子肯為你冒生死之險,心意絕對不假,只是你們情投意合,你卻身份不明,難免受旁人所輕,不是長久之道,你師父不希望你受委屈。」

  蘇雲落局促道,「不管是何種身份,世人始終瞧不起胡姬,我已經習慣了,只要他不看低我,其餘的都不算什麼。」

  阮靜妍聽得不妥,執住她的手正色道,「阿落,世人有所歧見,難道你也如此看自己?即使左公子瀟灑不拘,並非世俗之人,也該清楚名份對你意味著什麼。我與你師父同樣未經媒妁之言,我尊他為夫,他敬我為妻,坦蕩可告天地;你與左公子難捨難分,外人看來卻一尊一卑,敬他而輕你,怎麼能算妥當,左公子既然有情,也該為你想一想。」


  蘇雲落羞慚交加,心亂成一團,良久才道,「我沒想過太多,只要他喜歡,我就隨著他;要是他的心變了——我自會離開——我一人也能過下去,師父和師娘不必擔心。」

  她面色泛白,聲音都澀了,阮靜妍不好再多說,與蘇璇對望一眼,俱是憂慮。

  營帳外的左卿辭心不在焉的聽著殷長歌的閑敘,長眸幽沉,晦暗得看不出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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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11 08:25:42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一章 共白首

  蘇璇本待尋左卿辭私下一談,不料這位貴公子由侍從伴著去了營地外,久久未歸,唯有暫時作罷。他有心再勸導徒弟,又顧慮男女有別,一些話不好說,遂讓阿落與阮靜妍一道歇息,自己去了殷長歌的營帳。

  夜幕低沉,星垂天隅,營地寂靜無聲,營火暗淡,一切都陷入了沉睡。

  突然一聲尖利的警哨響起,馬聲長嘶,刀劍振響,不知多少兵馬在黑暗中衝營而來。

  蘇雲落與師娘敘到極晚,方歇不久,她聞聲披衣出帳,營地四周已不斷有慘叫聲響起。

  左卿辭從另一間宿帳行出,火把的光閃動,照見他衣衫齊整,束髮未亂,薄唇漠然一抿,這樣的神色通常是心情不大好,「不妨事,你師父和師兄已經去應戰,你只管陪伴郡主,過一陣自會平息。」

  左卿辭不單沒有半點驚詫,話語中更是沒將夜襲的敵軍放在眼裡,蘇雲落來不及細想,回帳安撫了幾句師娘,忽而有嘹亮的角號四起,傳徹山野,激越的衝殺聲隨之而起,一浪浪越來越近。

  蘇雲落再度奔出查看,見營地邊角十餘處似隨意堆置的草垛同時燃起,映得營地內外通亮,衝營的敵人一覽無餘,營外的兩山上殺出無數伏兵,向敵人圍抄而來,馬蹄聲與叱喝聲交雜,宛如悶雷滾滾。

  左卿辭毫不意外,冷道,「武衛伯真是蠢透了。」

  蘇雲落驚訝,「來襲的是武衛伯的兵馬?阿卿怎麼知道他們會夜襲,是侯爺私下知會你?」

  燃亮的火堆映得俊顏忽明忽暗,左卿辭平平道,「兵書道平陸處易,右背高,前死後生。紮營必是依託高處,前低後高,這個營地的選位明顯犯了大忌,我父親就算多年未上戰場,也不可能如此疏失,唯一的可能是為了設陷。時奕既然想除去我父親,一聽說此處僅有八百兵卒,必會譴人打探,等窺見全軍疏怠,散漫無狀,當然不會放過機會,他一定沒想到我父親所借的士卒遠不止此,大部分都暗伏在兩山之上,只等他來。」

  四周長角聲聲,長矛與槍戟穿插疾掠,箭雨如飛蝗穿梭,遍地是喊殺與嘶吼,敵人受到內外夾擊,已經陷入慌亂,開始有了潰相,縱然武官縱馬高呼也約束不住。

  蘇雲落放眼一掠,由衷的佩服,「你父親好厲害。」

  左卿辭的眸中透出一分冷嘲,並不愉悅。

  攻守逆轉,士氣大漲,武衛伯的兵馬徹底潰敗撤逃,數千士卒激昂的追逐而去,營地僅餘了數百人收拾殘局,當此之時,一群森暗的影子在黑夜的遮掩下無聲的侵近了營地。

  士兵們正在清理屍體,將傷兵抬到軍醫帳外,猝然一聲淒厲的慘號劃空,幾乎不似人聲,一個在營地外圍的士兵倒下去,火光映出身畔一個詭異的敵人,血淋淋的手上捏著一顆跳動的人心。

  人們悚然而恐,發覺敵人膚色慘白,眼框裂開,鼻竅中有血絲滲出,明明是人的模樣,卻如一具活屍,攻擊也十分可怖,力量大得驚人,撕人胸膛猶如綿紙,轉眼又有兩名士卒被殺。

  人們驚恐的執長槍戳,活屍絲毫不懼,擘手折斷了一柄長槍,空手抓裂了一個倒黴士兵的腦骨。

  更多影子從黑暗浮現,宛如地府傾出的幢幢惡鬼,足有近百之多。

  這些怪物在火光的映照下越發悚人,無覺無痛,猶如不死之身,士兵無不駭極,膽小的已經手足發軟,控制不住簌抖,踉蹌跌逃。

  蘇雲落卻是見過這種東西,見狀失聲道,「血翼神教的藥人!怎麼會在益州出現?」

  左卿辭到這一時才真正沉了神色。

  一聲聲哀號劃空,場面異常慘烈,幾個勇猛的都尉與將官不顧兇險,當先衝上去相搏,鼓動了一些膽大的士卒跟隨。一名副將一刀劈在行屍的肩骨,行屍毫無所覺,一爪橫來,眼看要捏碎副將的喉嚨,忽然一記飛矛穿過行屍的身軀,帶得它退了兩步,接著又是一矛,三四支長矛接連洞穿,將行屍生生釘在了地上。

  擲矛者是殷長歌,以他貫注的力道,哪怕是隻大象也給殺死了,行屍卻依然長臂亂抓,兇殘的要撲人,饒是殷長歌也不禁悚然,「這莫不是師叔在西南所見的怪物?」

  一線靈動的銀絲絞住一具撲襲的行屍頸項,倏然一收,烏青的頭顱滾落下來,屍身終於不動了。

  這一次動手的是蘇雲落,殷長歌見她一擊奏效,反手一個劍花斬向身畔行屍的頭頸,疾聲而呼,「大夥休懼,怪物是能殺死的,斷其頸項即可!」

  兩人的得手極大的鼓舞了周圍,既然怪物並非惡鬼,士卒們頓時振奮起來,只是行屍撲襲極快,力大無窮,要制住斬頭相當不易,殷蘇二人轉戰搏殺,依然難擋行屍之勢。

  四周嘈雜紛亂,撲攻不休,蘇璇卻奇異的靜止了,他雙眸闔起,神思寂定,突然身形一展,天矯神龍般長掠而起,足尖在一具行屍肩膀借力一點,生生將行屍踩得陷入土內,憑空矮了一截,猶如種了一棵張牙舞爪的人樁。

  兩三下起縱,蘇璇已脫出營地,融入了無邊黑暗,俄頃之間,西南方利嘯陡起,宛如尖針刺耳,一群群行屍忽然棄了攻營,成群結隊朝西南而去,未及二十丈,動作不知怎的緩了,變成了漫無方向的打轉,宛如失了操控的傀儡,雖然人近了仍會攻擊,已比之前弱了許多,士卒趁勢亂刀紛紛,將怪物的頭顱一一剁下。

  半空身影一現,是蘇璇去而復返,他隨手拋下一個人,連同一隻古怪的竹笙。「此人在外圍操控,周圍有幾具行屍護衛,被我制住後自盡了。」

  跌落地面的屍體被殷長歌挑翻過來,見是個黑巾包頭,面目粗蠻,鼻子平闊的男子。

  蘇雲落一眼認出,「這人我在血翼神教見過,是長老之一。」

  殷長歌悚然動容,「武衛伯勾結了血翼神教?他要做什麼?這些鬼東西究竟是怎麼回事?」

  一場紛亂終於平息,餘下兩三個還能動的行屍被捆在營地一角,靖安侯親自檢視,與部屬低聲交談,或許王侯皆是喜怒不形於色,他的神情冷寂而平靜。

  左卿辭一直在旁觀,獨自靜佇良久,手邊被人輕輕一觸,他回頭見是蘇雲落,夜風吹得她衣袂輕揚,髮絲微亂,深楚的瞳眸疑惑又關切。

  左卿辭握住她微涼的指尖,忽然道,「阿落想吃什麼?聽說益州城南的閬記牛肉不錯。」

  天空漆黑,邊場火光未息,營地一片淩亂,追逐敗兵的隊伍仍未回轉,這樣的時候,他卻問出了這樣莫名其妙的一句。

  蘇雲落怔住了。

  直到第二日,蘇雲落再度踏入益州武衛伯府的朱漆大門,才算明白過來。

  誰能想到一夜之間,益州城已然易主。

  昨夜攻營的是武衛伯的親弟時鳴,他敗逃至二十里外,再度撞上了靖安侯的伏兵,時鳴被生擒,敵軍無一人逃脫。

  大獲全勝的靖安侯從時鳴口中掏出益州城防的詳情,令軍卒短暫休整後趁夜開拔,在黎明前喬裝為時鳴的隊伍騙開了城門,武衛伯驕狂自大,全未戒備,被數千兵馬直攻而入,倉皇在街巷纏戰了一陣,終是不敵,敗退離城出逃。

  廝殺後的益州長街染血,兵甲滿城,時氏黨羽被逐一掀出,當街斬除,城官與百姓無不恐極,到了午後,靖安侯的通令曉喻全城,道武衛伯身犯重罪,擁兵頑抗,現已遁逃,城中一應事務由靖安侯全盤接掌。

  及至夜色降臨,武衛伯府已經再度擺開了一場盛宴。

  同一座府邸,同一方華堂,前一日還是時奕大宴賓朋,這一時已換成了靖安侯。

  不過相較於武衛伯的奢靡,這場宴席極是隨意,沒有金盞玉杯,沒有美人獻舞,府邸內外遍佈席地而坐的士卒,坐不下的甚至漫到了街上,大塊的牛羊架上鐵枝,在火焰的熏烤下散出肉香,滋滋直滴熱油,武官與士卒鬥嘴劃拳,搶肉奪酒,氣氛粗糙而熱烈。

  坐在軒闊的華堂內的,依然是益州城的大小官吏與士紳,只少了被誅卻的武衛伯黨羽,人們驚魂未定,勉強擠出笑容,席案上置著切好的牛羊肉與軟餅,與外廂的飲食一式一樣。

  酒過三巡,氣氛漸漸鬆動了些,人們發覺靖安侯儘管同是武將出身,遠比時奕寬容平和,他既未勒要金錢,也不擅改吏治,不似想像中的可怕,漸漸開始敢於談笑,稍減了拘謹。

  比起昨日,蘇雲落自在了許多,左侯與將領及城官交談,一旁有師父與師娘,對坐是殷長歌,誰也不在意胡姬的入席,更不會為此發怒責斥。

  左卿辭撥過來兩塊牛肉,「剛使人去買的,還算有幾分滋味,尚可一嘗。」

  親近的舉動驅散了陰霾,蘇雲落頓時開心起來,「阿卿累不累,一日一夜都沒怎麼睡。」

  左卿辭撕了一點軟餅入口,「還好。」

  蘇雲落想起之前跋扈兇狠的主人,「給武衛伯逃了,要不要緊?」

  左卿辭斜睨她一眼,不答反問,「護著武衛伯逃走的胡人薩木爾,昨日管你叫蠢丫頭,他是誰?」

  蘇雲落哪裡知道,被問得一片茫然。

  左卿辭大是不以為然,不過沒再說什麼。

  「左兄不合胃口?軍中的廚子自然不及師妹的手藝。」殷長歌見他對食物興致不高,隨口搭了一句,又對蘇璇解釋,「師叔或許不知,師妹烹烤之術極精,嘗過的無不稱讚。」

  蘇璇想到舊事,禁不住笑起來,「那是跟你師父學的,阿落雖然怕他,卻很喜歡他烤的東西,心眼又靈,看幾次就會了,可比我厲害得多。」

  殷長歌從未想到端謹持重的師父還會烤肉,這一驚著實不小。

  左卿辭聞言微動,「阿落怕金虛真人?他對你很凶?」

  蘇雲落赧然,一時也不知該怎麼答,只搖了搖頭。

  蘇璇看她的目光極溫和,「阿落小時候避人,師兄也不贊成我隨意收弟子,不過也全仗他斡旋,才讓阿落在山上安頓下來。」

  阮靜妍微笑著接口,「你的師兄?我記得那位真人似乎確有些不易近。」

  蘇璇失笑,勾起了牽念,一想道,「益州事了,侯爺無恙,明日我就與長歌繼續去追師兄,這次耽得久了些,必須急行,你且留在此地,我定會儘快歸來。」

  阮靜妍極是不捨,但親見了行屍的可怖,知西南的情形非同小可,順從的點了點頭。

  蘇雲落見師父要往險地,本能的要同去,話未及出口,左卿辭的長眸詭光一閃,輕描淡寫道,「阿落正好多陪伴郡主,免得你師娘在益州寂寞。」

  蘇雲落給他一截,想到師娘也確是需要有人相伴,遂靜默了。

  蘇璇未察覺兩人之間的細微,反而頗感安慰,趁席起身向靖安侯辭行。

  左侯此次於公於私都得了蘇璇力助,聽聞他要走,沉吟片刻道,「我還有一樁事務,想勞煩蘇俠士。」

  蘇璇為護靖安侯,耽擱到如今連拓城都未至,實在有些焦慮,聽得還有事相托,不禁躊躇。

  左侯沒有多談,他望向左卿辭身畔的胡姬,「如今你可想與他長久?」

  蘇雲落一怔,左侯在金陵曾詢過她同樣的話語,那時她從未想過能與左卿辭情濃至此,乍逢一問,滿堂賓客齊齊看來,師父師娘也在關切,她頓時有些慌了,訥訥道,「只要他喜歡,去哪裡我都陪著。」

  左侯不置可否,轉而詢問左卿辭,「你視她又如何?」

  左卿辭靜了一瞬,回視左侯,答了八個字,「既得同心,唯願白首。」

  蘇雲落的腦中嗡的一響,整個人都呆住了。

  左卿辭輕笑,握住她滲汗的手,「傻子,我在血翼神教就說過你是我妻子,忘了?」

  亮煌的燭光映著他俊逸的臉,蘇雲落驀然澀了眼眸。

  滿堂賓客面面相覷,無不駭訝,這位侯府公子縱性不羈,居然對一介胡姬視為正妻,許以白首,而左侯在堂上聽聞,竟然不曾發怒。

  阮靜妍又驚又喜,蘇璇卻眉端一挑,氣勢迫人而來,「左公子此言當真?」

  左卿辭毫不退避的迎視,方要開口卻被一聲歎息打斷。

  「既得同心,唯願白首。」

  左侯低低一念,似想到久遠的往事,隨後起身。

  王侯起身,滿堂賓客誰還敢坐,無不紛紛站起,從華堂到庭院、廊邊、亭下,所有人屏息靜氣的等著他發話。

  左侯看著下方的二人,默了一剎,語聲沉朗分明,「本侯心懷大慰,請在座各位舉杯一飲,賀犬子與蘇姑娘白首。」

  左侯的部屬當先舉杯,隨後是眼光紛雜的賓客,儘管心思各異,祝聲一般無二。一陣陣聲浪從華堂傳至庭院,又散及整座府邸,在夜空一層層揚開,為一個胡姬與王侯之子恭賀。

  「賀左公子與蘇姑娘,白首同心!百年好合!」

  賓客祝罷就歇了,然而軍士全是粗豪的壯漢,對左侯祟敬愛戴,加上好事愛鬧,一撥比一撥嗓門高,由庭至府,由府至街,乃至坊巷里弄,幾千兵卒吼得益州全城驚動,不知多少人詫然尋問,議論紛紛。

  蘇雲落在左卿辭身畔,神思昏昏然發懵,聽著外邊震天的叫響,看師父、師娘與殷長歌俱在微笑,恍惚的接過愛人遞來的酒盞。

  一滴淚落入杯中,飲下去無限甘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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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11 08:25:54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二章 不死泉

  西南深處有一座群山環繞的城寨,濕熱無冬,榕樹如蓋,河灘鱷魚橫行,簷梢常有蝮蛇,整個城寨老幼加起來不過數千,幾乎不聞外界消息。然而傳言不死泉就在附近,引得眾多武林人不顧山重路遠,輾轉跋涉而至。

  小小的城寨湧入了無數粗豪的江湖客,一些先抵的幫派由五詔堂引路,探進了不死泉所在的深山,留守的則在城寨等待,當地空屋被搶賃一空,居民發了一筆橫財,來得晚的江湖客甚至只能在野地裡露宿。

  靈鷲宮一行人就遇上了這一難題,寧芙領著幾個弟子將城寨內問了個遍,無奈的轉回來稟報。

  溫白羽如今已是成熟婦人,仍然盛氣如昔,聞言極是不快,「幾間院舍都尋不到,五詔堂是怎麼安排的?」

  寧芙也是忿氣,「五詔堂這等邊蠻小幫,一點能耐也沒有,推說各派都是自行安置,什麼也不理。城寨裡齊整的屋舍本就不多,還是有一部分人先去了不死泉,不然更擠。」

  溫白羽向來養尊處優,入西南的一路已經各種不慣,哪受得了到了寨中還露宿,氣道,「不行就出重金,務必尋一處乾淨的居舍!」

  寧芙腦筋活絡,另有盤算,「如今不說棚屋,連牛欄都塞滿了人,確是無法可想,不過聽說正陽宮賃了此地最好的院子,二宮主與金虛真人是舊識,不妨去照個面,說不定就有著落了。」

  溫白羽一聽有理,當即吩咐隨行弟子整理儀容,除去風塵僕僕之態,這才尋去。

  正陽宮所賃的院子看上去頗為乾淨,一溜石牆爬滿藤花,圈著幾棟方闊的竹樓,溫白羽很是合意,不料等行到近處,卻見院內外人聲雜鬧,求見金虛真人的已經排了一長隊,蜿蜒極遠。

  溫白羽臉色一黑,一想也明白過來。正陽宮畢竟是正道之首,金虛真人自任掌教後從未出山,此番親至,留駐城寨的各派少不得來拜會寒喧,無怪吵鬧不堪。

  寧芙客氣的向一個年輕道人遞了名帖,道明幫派,稱靈鷲宮與金虛真人有故誼,祈望一見。

  青年道人收了名帖入內,片刻後返回,稽首道,「掌教真人正在會客,請溫二宮主見諒。」

  溫白羽方要生惱,道人又道,「真人請二宮主至偏堂用茶,稍後即至。」

  溫白羽轉嗔為喜,頓覺有了面子,在眾多江湖客的注視下施然而入,耐心在偏堂等了一陣,聽得主屋有人行出,似是送客,沒多久屋門一暗,一個人踏進來。

  來者穿一襲玄色鑲雲邊的道衣,儀態端然,修偉飄逸,氣質莊重靜穆,與昔年行走江湖時判若兩人,溫白羽險些沒認出。

  葉庭其實也才到,好在讓西南的道觀先過來賃了院子,比其他幫派從容許多。他一落腳就不斷有人來訪,不得半刻空閒,實在煩不勝煩。不過他任掌教數年,練得萬事不形於色,哪怕泰山在眼前崩了,也能端正平穩,八風不動,外人絕瞧不出一絲一毫。

  這一次門人通報靈鷲宮的二宮主求見,葉庭思了一瞬才想起,溫輕絨已繼任了靈鷲宮主之位,溫白羽嫁入方家,幾年後和離,回娘家做了二宮主,沒想到此次居然帶門人遠來西南,也不知溫輕絨怎麼放心。

  幾句客套話說過,葉庭見溫白羽還是從前的脾性,對她的來意自能猜到,「二宮主既是初至,想必還沒有落腳之處,此地豪客眾多,不免嘈雜,不如我讓門下勻兩間屋舍,供二宮主暫歇?」

  蘇璇之所以收胡姬為徒,正是受溫白羽所激,葉庭念在這一點,加上與溫輕絨的交情,索性不等對方提,主動給了方便,至於夠不夠靈鷲宮的人使用,就與他無關了。

  葉庭一言正中溫白羽下懷,她頓時面如春風,客氣了兩句就應下來,又忍不住抱怨,「我看這裡混亂不堪,五詔堂只管將人帶去不死泉,別的什麼也不理,行事毫無章法,還誇說什麼黃金寶藏,恐怕都是吹出來的。」

  許多江湖豪客都有同樣的抱怨,至今不見去不死泉的人回返,留守的等得心焦,五詔堂辯說那一帶地勢險峻異常,往返需時良久,又拿出了幾件上古金器為證,才算勉強將眾人安撫下來。

  葉庭亦有所疑,只不好對她言說,方要敷衍過去,一聲恬淡的佛號響起,一個披袈裟的老僧出現在門口,「凡有所相,皆是虛妄,真人以為如何?」

  葉庭本就在等少林的人來,一見大喜,起身致禮,「澄心大師也到了,一路可還順利?」

  來者正是少林的澄心大師,他年歲已長,好在黝黑枯皺,老態不算明顯,話語也是中氣十足。

  葉庭已成了一教之尊,態度仍是謙敬如昔,澄心大師頗為欣慰,越發親和,「托真人之福,一路稍有曲折,總算平安至此,貿然闖入,實是有事商議,還請真人與溫二宮主勿怪。」

  少林與正陽宮兩派急議,必是有什麼訊息,溫白羽本當回避,然而她知機會難得,哪裡肯走,笑逐顏開道,「大師所言與不死泉有關?若不嫌打擾,我也極想一聽。」

  她這般一說,兩人均不好拒,正好道人進來奉茶,冷場了一瞬。

  還是澄心大師飲了一口茶,提起話頭,「老衲在路上遇到了一件蹊蹺事,一個農戶丟了幾隻羊,尋覓時遇上了兩個活屍般的怪物攻擊。」

  溫白羽聽得離奇,「哪有這等怪物,該不是什麼山魈野獸。」

  澄心大師一攢長眉,「要不是為此折了三名少林弟子,老衲必也是這般以為。」

  葉庭知此事定然不小,斂了神情靜聽。

  澄心大師繼續道,「那幾個弟子本是探路,為了救人將怪物制住,不料來了一個刺面男子以竹笙相控,令活屍武力大增,幾名弟子反遭了毒手。老衲聽得佛哨趕去,制住敵人也頗費了一番手腳。農戶雖被救下,已嚇得神智失常,反復說見了神奴必定要死,自行跳崖而亡。」

  溫白羽有些不以為然,「鄉民愚昧,居然如此膽小,那刺面者可有被擒下?」

  澄心大師當時未及阻止,心實有憾,歎道,「老衲雖然制住了刺面者的穴道,他依然用秘法自盡了,留下的兩具活屍儘管面目潰爛,仍看得出是人無疑,其中之一老衲恰好識得,竟是海鯊堂的三堂主。」

  這一驚非同小可,葉庭動容道,「大師不曾看錯?」

  澄心大師極之肯定,「三堂主生相特殊,頷下有一顆肉珠,老衲確認無疑,不知他怎會脈息古怪,瞳眸散大,見了活物就撲擊。老衲實在無法,唯有將他們深埋了。」

  葉庭的神情異常凝重,「聽說海鯊堂對不死泉極有興趣,數月前就派人來了西南。」

  溫白羽不可置信道,「就算是三堂主,怎麼會變成受人操控的怪物?」

  氣氛滯了一剎,葉庭終於道出,「西南一地信仰黑神,鄉民既然稱之為神奴,又如此畏懼,必是與血翼神教相關。」

  澄心大師肅然合什,「真人所慮與老衲相同。」

  溫白羽疑惑叢生,更覺不可解,「血翼神教是在瀾滄江一帶的昭越,距此尚遠,何況五詔堂說血翼神教正逢內亂,自顧不暇,怎麼可能來此。」

  葉庭略一沉吟,「大師是在何處見到活屍?」

  澄心大師回道,「距此處約二百里。」

  葉庭霍然而起,凝重非常,「不對,我們中計了!不死泉是個陷阱!」

  溫白羽一驚,疑他反應過了。「真人為何如此說?」

  葉庭停了片刻整理思緒,「有件事我一直奇怪,越是深入西南,所見的青壯越少,所見幾乎都是老弱婦孺,我曾試著探問,當地人語焉不詳,如今看來,神教大概早已逾出昭越,在西南征走大量男丁,留了嚴厲的規誡,是以鄉民都知曉神奴的存在,對之極為恐懼,既然如此,血翼神教怎麼可能對泉水與異寶不聞不問,放任中原人聚集?」

  澄心大師念了一句佛號。

  葉庭越說越是清晰,接著道,「五詔堂將人帶去不死泉,至今見去不見歸,我就疑其中有詐,只是五詔堂絕沒有這般實力,換成血翼神教才說得通。此處四面深山,形如孤鎖一隅,神奴出現在附近,極可能是要封鎖山路,讓中原人能進不能出。」

  溫白羽聽得心慌肉跳,又不願失態低了身份,強作鎮定道,「真人會不會過憂,就算是血翼神教設陷,去不死泉的武林人也有千餘,個個身懷武功,怎麼可能全栽了,害死這些人有什麼好處?」

  葉庭壓根不信不死泉,亦無意赴五詔堂之邀,無奈幾派交好的掌門親上天都峰約請,門派內的長老也頗為熱切,到此時疑點呈露,真相呼之欲出,唯獨想不透最關鍵的一點。

  五詔堂撒下彌天大謊,引數千中原武林人入彀,究竟是為何?

  屋內一片靜寂,外間喧雜隱隱傳來,葉庭下意識道,「大師與三堂主交手有何感覺?」

  澄心大師垂目回想,不禁喟然,「三堂主形神俱毀,功力卻異常強橫,折肢斷足不覺疼痛,破腹貫胸兇悍不減,猶如不死之身。」

  一個模糊的念頭倏然浮現,葉庭也驚住了,忽道,「假如與三堂主相同的有千百人,大師以為如何?」

  澄心大師一凜,半晌後長長的歎息,「若得數百,滅幫屠派如同反掌;若得數千,就成了一支可怕的屍軍,無堅不摧,勝過千軍萬馬。」

  溫白羽聽出話意,激靈靈打了個冷顫,「他們想將各派的人做成活屍?怎麼可能!血翼神教難道都是瘋子?」

  葉庭與澄心大師都沒有接話,俱在沉默。

  氣氛幾乎凝滯了,半晌後葉庭開口,「已赴不死泉的有無極門、十二塢、玄陵谷、水月宮、風煙樓、神龍幫、天龍門、雪山派、崆峒派、松風堡、嵩山堂等幫派;留守的弟子近八百,加上昆侖、峨嵋、四象閣、點蒼、驚神山莊、衡山、赤陽門等未及進山的大派,目前城寨還有近三千人。」

  除了剛來還在休整的門派,先到者一多半都進山了,畢竟不死泉誰不心動,都怕晚了被旁人搶先,然而葉庭心有疑慮,啟行本來就晚,同行的幾派礙於情面又不好搶行,姍姍來遲反倒避過了一劫。

  澄心大師面色沉重,「依真人看來,入了陷阱的千餘人眼下如何,可還有相救之法?」

  葉庭幾經思索,緩緩道,「換了我是血翼神教,定會設法將他們引進一處絕地,在水中落毒,煙中弄蠱,加上斷食斷水熬上幾日,到時候鐵打的英雄也脫了形,唯有任人擺佈,如今怕是已凶多吉少。」

  溫白羽起了一身寒慄,厲聲道,「我去將五詔堂的人捉起來嚴拷!不信問不出詳情!」

  葉庭踱了兩步,回身道,「問是要問,不可打草驚蛇,而且要在各派掌門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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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11 08:26:06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三章 青蚨警

  堂門深閉,地上躺著五詔堂的一名堂主,他被柳哲暗裡擒來,又被分筋錯骨手弄得死去活來,汗流遍體,終於道出了所知的內情。

  屋內的數十餘個幫派的掌門無一出言,怒極亦愕極,這也不足為怪,換成誰一心探寶而來,卻發覺落入了一個陰毒可怕的陷阱,臉色都不會太好看。

  五詔堂的人招供的與葉庭所料分毫不差,確是將人誘入了一處絕谷,之後便由血翼神教施為,至於人在絕谷如何,是否有解救的餘地,則是一概不知。

  場面沉寂良久,澄心大師出言,「老衲與真人邀各位掌門前來,想就此商議一番,失陷的千餘人當如何解救,血翼神教又該如何應對。」

  一時人人沉思,俱是默然。

  人,道義上不能不救,然而確也不易救。

  屍傀之詭異,雖未親見,聽描述已令人心驚,這些人落入血翼神教之手必不會好,誰知惡教究竟在絕谷裡布了什麼埋伏,聽拷問出的內容,通往絕谷的路狹窄蜿長,行去就要兩三日,浩浩前往極易為敵所乘。

  凝滯良久,四象閣掌門姚宗敬終於開口,「千餘同道受陷,我等尚有三千之眾,棄之不理如何說得過去。」

  驚神山莊的莊主沈約道,「血翼神教陰毒異常,萬一絕谷裡已然無望,我們盲目而去,反成了送肉入鍋,自蹈虎口,白將大夥都折進去,不如先離了險地,再從長計議。」

  整個西南都是險地,沈約顯是要直接撤出,昆侖派的掌門嚴陵不忿,「難道就平白被血翼神教坑一場?等回了中原,別派的弟子追問起來自家掌門怎麼沒了,當時各派做了什麼,沈莊主要如何回?」

  峨眉派掌門冼秋水是位女冠,接話道,「嚴掌門說得有理,要不是金虛真人與澄心大師窺破陰謀,我等同樣陷身其中,豈可坐視不救。」

  半月軒的掌門徐謂在一旁圓場:「嚴掌門休要激動,救自然是要救,只是當有萬全之策,應當設法弄清谷內的情勢,不宜妄動。」

  幾大派爭執不下,小幫派又不便多言,場面陷入了膠著,直到一名青年上前。

  這人是雪山派留守的弟子,代門派而聆,神情堅毅道,「稟各位掌門,在下是雪山派弟子韓振,精於潛藏之術,如今掌門陷於絕谷,情願冒死一探,將訊息回傳。」

  場中一時俱望著這名弟子,徐謂歎道,「難得你如此義勇,然而谷中兇險難測,血翼神教埋伏重重,恐怕全身而退都是奢望,何談傳出消息。」

  這也是實情,崆峒派是攜了信鴿進去的,如今皆如石沉大海。

  韓振取出一對青郁的古錢,錢身篆紋繁複,大小如龍眼,「弟子有一家族秘傳的青蚨雙錢,哪怕相隔千里,一方振響,另一方定有所驗。」

  青蚨本是一種蟲,傳說母子之間互有感應,以青蚨母子之血各塗在錢上,銅錢遂自動飛來,此時聽韓振如此一說,眾人無不稱奇。

  韓振取出一枚古錢讓人持去屋外,另一枚懸於指間,未經任何碰觸,青蚨錢驀然振響,宛如有人相擊,韓振隨之道,「弟子願持之以往,如師尊可救,弟子將擊幣三下,如谷中人均已無救,弟子會折幣以示,各位掌門自有決斷。」

  眾多掌門低議起來,葉庭沉聲道,「你可知此去十九難回,幾乎是必死之行。」

  韓振單膝而跪,神情極堅,「弟子自幼蒙師尊收容教導,厚恩重德,無以還報,如今師尊和眾多同門陷於絕境,弟子豈能坐視,甘願捨命相赴,若是能得萬一的機會,也算不枉此身。」

  他能留下來代師行事,統領其他弟子,必是門中菁英,年紀也不過二十餘歲,明知此去無回,依然慷慨絕決,勇氣非常,聞者無不動容。

  葉庭不知想到什麼,胸中一陣潮熱,上前扶起他,「有你這樣的弟子是門派大幸,也是中原武林之幸,你放心,只要青蚨示音,正陽宮必去救援。」

  他一開口,別派掌門也不好再爭,紛紛隨之而諾。

  韓振求的正是這一言,他再拜謝過,留下一枚青蚨古錢,一個時辰後押著五詔堂的堂主,帶著兩名師弟動身。

  兩日後,懸在室中的青蚨古錢無風自動,當著數派掌門的面,生生斷為兩截。

  青色的幣身彷彿被無形之物所染,透出了猩烈的暗紅。

  青蚨示血,一張漫天巨網徹底顯現,人們從不死泉的狂熱中驚醒過來,以驚人的速度向拓州撤回,恨不能一步飛到這個最近的中原城池。

  然而來時容易,去時卻是萬山橫阻,時時兇險莫測,血翼神教的侵擾無孔不入。

  赤陽門的弟子打來野鹿烤食,一刀剖開爬出腥黑的線蟲,蠕淌了一地,心志稍弱的人當場嘔吐起來,各派都不敢再隨意獵取林中野物,被迫以野果和乾糧充饑。

  衡山派一半人腹脹如鼓,嘔出大灘紫黑的血塊,人們探出是泉水有毒,只有改以樹梢的露水解渴。

  驚神山莊的宿地竄來千百條長蛇、昆侖派遇上劇毒的蜂群、十二塢撞上了吸血的飛蠓、金錢幫陷入了蝕骨的瘴氣,然而真正的對頭始終隱而不露。

  中原人長久以來對血翼神教雖有戒惕,然對夷民異教少有瞭解,直至如今才覺出了厲害。更糟的是沿途的村寨戶戶無人,居民避之一空,通往中原的道路悉數被毀斷,人們唯有憑日月與星辰指向,艱難的翻山而行,最強毅的漢子也感到了焦燥,幸虧是江湖精英雲集,又有大派挑頭,不然只怕已陷入了潰亂。

  短短十來日,經歷的一切彷彿一場層出不窮的惡夢,好容易將近拓州,卻碰上了一場暴雨,無數行屍突然趁雨攻來,將中原人的隊伍衝亂了。

  天邊一道驚虹般的閃電,哧啦一聲劃裂了蒼穹。

  大雨鋪天蓋地的傾落,無邊林海枝葉亂響,滿耳雜聲,震之欲聾。

  中原人第一次見識到如此狂暴的豪雨,狂肆的隔絕一切,人們的感知都變得遲鈍,視野昏黑難辨,地面軟塌如沼,唯有漫山遍野的屍傀完全不受影響。

  原本正陽宮與少林、驚神山莊、點蒼、昆侖等派為前鋒;泰山派的掌門領衡山、華山、鐵劍門、黑虎堂等居中翼護;峨嵋、四象閣、赤陽門、金光壇等率弟子助其他門派殿後,三方隨時策應。

  此時驟然遇襲,加上天降大雨,視野難辨,音訊斷絕,尾翼的一眾失去了方向,被洶湧的屍傀迫入一方崎嶇的山谷,軟爛的地面嵌滿了毒水煮過的尖利竹針。

  屍傀不知疼痛,不懼毒針,人卻是血肉之軀,劍靴擋不住長刺,許多人足底受創,毒力侵入血脈,不多時已骨軟筋麻,一個接一個倒下去。

  峨眉派掌門冼秋水給大雨澆得透濕,一劍斬卻一具行屍,救下一名弟子,轉眼見數丈外的姚宗敬,放聲喊道,「姚掌門可知金虛真人與嚴掌門在何處?」

  姚宗敬髮髻散亂,一身泥濘,縱至近前道,「雨太大,響哨和煙火都傳不出去,徹底與其他兩隊失散了。」

  冼秋水轉頭四望,閃電映出的山谷中,千百個影子錯雜相搏,地上的軀體縱橫,不知倒了多少中原人,不禁胸中一涼。

  姚宗敬怒吼一聲,狠狠劈斷一具行屍的肩臂,在一團混亂中已然絕望,「這鬼教惡計百出,天亡我等,罷了,就拼到底吧!」

  求救無門,逃撤無路,冼秋水一咬牙,振起精神,「姚掌門莫要如此說,只要撐到雨停,放出訊號,各派來援仍有生機,絕不可放棄。」

  說罷她提起劍,貫注了真力喝道,「各派弟子聽令!撕下襟袖護住足履,危境當前,各派齊心合力,守望相助,雨停必有強援!」

  言畢冼秋水也不管掌門儀態,刷刷撕開衣擺縛緊足底,使竹簽不能輕易穿透,大步去助受困的弟子。女子尚且如此堅韌勇毅,姚宗敬不由生慚,心志一盛,也有了對策。他將一名昏迷的江湖人拖起,置在一處被踩平的草坡上,高喊數次,「眾人依此成圈,無傷者在前,力竭者居內,等待別派來援!」

  兩位掌門幾番高喝,山谷亂勢頓減,江湖人依言而動,聚合為一個圈,聯臂相抗,既免了腹背受敵,又振起了士氣,遠勝過先前毫無章法的亂戰,局面從被動轉成了相持。

  戰況有了改善,冼秋水反而心頭更沉,尾翼原有千人,而今能戰的僅餘六成,行屍如無窮密匝的黑蟻,一層層圍繞不絕。

  無邊的雨幕滂沱澆落,要持續到何時?

  前鋒和中翼如今到了何處?

  究竟還能不能來援?

  究竟,還會不會來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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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章 孤軍陷

  統領隊伍前鋒的葉庭同樣陷在了大雨中。

  後翼失蹤,中翼衝斷,幢幢行屍洶洶來襲,幸好前鋒是戰力最強的一支,加上號令得當,支撐住了不曾混亂,且戰且走,順著地勢到了一處林坡,借地勢居高臨下的搏殺。

  戰局膠著,葉庭既懸心其他兩翼的情形,又擔心後續有更難纏的陷阱,此時天色晦暗,十餘丈外模糊難辨,樹林在雨中嘩響搖晃,地面的細石滾動,相互碰撞得咯哢咯哢細響,葉庭眼皮一跳,覺出不詳,立即呼喝眾人向高處轉移。

  旁人還在纏鬥,靈鷲宮與正陽宮同是山間門派,溫白羽已經警覺,驚得厲聲呼喝弟子向山上攀爬。眾人一邊上行一邊拼殺,方近了山頭,地面嘎然轟響,地動山搖,大樹接連而倒,下半截的坡地塌滑而瀉,稀軟的泥流混著巨石,摧枯拉朽的沖下溪穀,將落在下方的行屍吞覆一空,整個山體彷彿被剜了一大塊,裸露出破碎的岩層。

  眾人多來自平原,少有見過山體傾塌的可怖,目瞪口呆之餘均是一身冷汗。

  不過這一來算是上天幫忙,歪打正著除去了大半行屍,不多時就結束了戰局。

  人們驚魂甫定之際,葉庭身畔的一名弟子忽然軟倒,葉庭扶住正待察看,剎那間一枚烏色的物件從弟子後頸飛出,直撲葉庭面門。

  兩下距離太近,葉庭一手還扶著人,猝不及防之下一個後仰避過,烏光轉折再襲,地上同時躥起了六道烏芒,他來不及拔劍,以指風打滅了大半,最後一枚已逼近肩頸,眼看再躲不過,突然一隻漆黑蒼老的手乍現,在生死交關的一瞬掐熄了烏光。

  人們這才看清烏芒是一種短如尾指的烏蛇,蛇頭生滿狼牙般的毒刺,異常猙獰。

  出手的是少林的澄心大師,幸而他一手拈花指精妙非常,截下了奇詭的一襲,饒是如此,他的指尖也受毒刺所傷,迅速腫脹起來。

  葉庭立即吩咐,「請朱鶴堂的高掌門過來!」

  澄心大師撕下衣帶縛住手腕,就地行功逼毒,柳哲與幾名羅漢在一旁護法。

  朱鶴堂擅毒藥暗器,在中原一向不大被瞧得起,這一遭卻極受重視,如果不是有他們甄別毒物,一路不知有多少人倒在血翼神教層出不窮的毒物下。掌門高定趕過來看了烏蛇,也是搖頭,「南疆異蛇從未見過,此毒極是兇險,非比尋常,我也沒有解法。」

  中毒的弟子服了幾粒朱鶴堂的解毒丸,依然面色烏青,一陣陣冷痙抽搐,葉庭明知無用,還是行功為他護住心脈,希望能多延一陣。

  驚神山莊的沈約仔細端詳異蛇,「烏蛇極小,飛彈如電,乘著大雨和混戰潛近,縱是高手也難防,這些蛇特意針對金虛真人,定是見我們全仗真人指引調控,想讓我們群龍無首。」

  人們聞言俱有同感,無不起了惕意,雨勢漸漸小了,山林逐漸靜下來,氣氛絲毫不見輕鬆,彷彿一雙蘊滿殺意的眼在暗中窺視,葉庭一邊行功,不忘提醒幾派掌門道,「發警嘯,探一探中翼和尾翼在何處,是否需要救援?」

  貫注了真力的嘯聲在細雨中傳開,迅速有了回應,及至辨出方位,眾人皆知不好。中翼距離尚近,受到的攻襲不多,僅是迷途走散,收到訊息便動身來匯合;尾翼卻陷得甚遠,情勢危急,已然折損不小。

  半月軒的掌門徐謂擰了一把衣袖的水,歎息道,「血翼神教是要將我們分而襲之,特地挑了尾翼下手。」

  昆侖派的掌門嚴陵與統領尾翼的姚宗敬素來交好,立即道,「救人如救火,須得速去!」

  沈約另有看法,「如今山坡滑塌,趕去要繞行甚遠,說不定途中還有伏擊。」

  點蒼派的掌門顧淮也有些顧慮,「不妨等中翼趕來會合,再行商討。」

  嚴陵本來就看不順眼沈約,聞言氣性上湧,「救人如救火,等中翼趕至要到何時,沈莊主和顧掌門是怕了,根本無意救援?」

  徐謂從旁勸道,「嚴掌門休急,沈莊主是擔心地形不熟,溝崖迂回錯雜,反為敵人所趁。」

  沈約到了此刻也不託辭,索性把話挑明,「嚴掌門莫怪我實言,我們好容易趕到此地,拓州已經在望,再走一程就能抵達安全之地,回頭去救反而陷入敵人的奸計,何況就算去救,誰知道有多少敵人,會不會是另一個陷阱,姚掌門他們甚至可能根本撐不到援兵到來。」

  各方掌門其實都有類似的顧慮,不由暗裡點頭。

  嚴陵的烈脾氣當場發作出來,「陷在不死泉的千餘人就罷了,如今尾翼明明可救,沈掌門仍是一心想逃?說好的共同進退,臨到關頭貪生怕死,要是驚神山莊的人陷落,沈莊主難道也說一句救之不及,不妨自絕?一群沒卵蛋的慫貨!」

  這一句把在場的都罵了進去,不免個個神情尷尬,不過昆侖派的門風素來強悍剛烈,極不好惹,誰也不願輕易得罪,場中沉默下來。

  嚴陵也懶得再罵,厲喚一聲,「本門的都站出來,隨我去救人!哪怕昆侖派眾人埋骨西南,也勝過寒了江湖人心,給血翼神教恥笑。」

  昆侖派數十名弟子應聲而動,無一人猶疑。

  嚴陵正要率弟子起行,葉庭開了口,「嚴掌門,且慢。」

  昆侖也是修劍的,嚴陵一向與金虛真人不大對眼,聞聲斜側,挑頷待他發話。

  葉庭收了行功,將中毒的弟子托給朱鶴堂的掌門,而後才道,「受陷的武林同道必須要救,不可讓昆侖獨行。」

  沈約當先道,「真人怎知不是陷阱,血翼神教行屍無數,萬一我等也栽進去,到時候又指望誰來救援?不如趕到拓州,稟明城守,請駐軍共討。」

  嚴陵雙臂環胸的諷道,「等朝廷發兵來替受困的同道收屍?沈莊主不如一路哭上金陵得好。」

  葉庭的話語平靜沉穩,「尾翼儘管危急,仍有數百之眾,只要眾志未潰,定能支撐下來,絕無捨棄的道理;拓州雖有駐軍,遠水難救近火,還是要靠江湖同道相扶自濟。」

  沈約不想得罪葉庭,緩下言語道,「並非我見死不救,一來不知那裡情形如何,是否能救;二來屍傀無窮無盡,不知疼痛,我等卻是血肉之軀,如今大半已疲,再加勁急趕而去,到時候還能有幾分戰力?」

  一句話說得眾人深有同感,俱是緘默。

  葉庭當然清楚人心所想,不急不燥道,「所以唯有分兵,我願帶正陽弟子與嚴掌門前去救援,有意的門派可同往;餘者由澄心大師帶領,與中翼會合前往拓州,如此可得兩全。」

  嚴陵一向覺得葉庭道貌岸然,瞧不上他的圓滑,沒想到關鍵時竟然肯站出來擔當,頗為意外。

  徐謂期期艾艾道,「真人統領全域,就算分兵也不該是正陽宮前往,不如改譴其他門派前去相救。」

  葉庭也不多言,對澄心大師道,「大師覺得如何?」

  澄心大師睜開眼眸,少林的洗髓經可驅除百毒,指上的腫脹消了許多,行功的同時也將周圍的一切聽在耳中,當下合什道,「最難的事讓真人與嚴掌門擔了,老衲又豈能退避,四羅漢與二十名少林弟子與真人同往。」

  澄心大師多次相助,葉庭極為感念,然而此時不是致謝之機,唯有深揖一禮,轉而道,「還有哪些門派願一同前往,救援受困的江湖同道?」

  人群一時寂下來,各派都在猶豫,畢竟拓州才是安全之地,千難萬險好容易到此,誰能輕鬆允諾回頭救援。然而正陽宮與昆侖都站了出來,一味裹足不前,又怕將來受人恥笑。

  葉庭也知取捨不易,耐心勸道,「此時回援,必在敵人意料之外,只要籌劃得當,可殺血翼神教一個措手不及——」

  嚴陵突兀的大笑起來,打斷了葉庭的話語。

  眾人不免錯愕,只聽嚴陵笑完道,「天下英雄,天下英雄?嘿!」

  廖廖一句,譏諷極濃,各派掌門給刺得慚意頓生,澄心大師無聲一歎。

  忽然一個脆亮嬌怒的女聲叱道,「笑什麼,天下英雄難道只有正陽宮與昆侖?靈鷲宮願往!」

  說話的正是溫白羽,她一路率弟子緊隨正陽宮,幸而無恙,本已又累又倦,聽了爭論卻生出意氣,脫口就嚷出來,引得眾人側目而視。

  嚴陵給斥得一怔,瞧了一眼,見她倚樹兜著一件濕淋淋的披風,頗是不以為然,「女人?罷了,還是隨著沈莊主吧。」

  溫白羽一怒甩開披風,指戟喝道,「女的如何?昆侖去得,靈鷲宮去不得?」

  昆侖也是一方大派,雖不如正陽宮聲勢之強,也是江湖數一數二,嚴陵被女人指鼻斥喝還是首次,本該發怒,然而見對方濕衣沾體,成熟嫵媚,玉頰氣勢淩人,不知怎麼啞了,扭頭只當沒聽見。

  溫白羽脾氣上來,哪管罵的是誰,她環視四周,依樣畫葫蘆的冷笑一聲,「男兒,男兒?嘿!」

  她神情倨傲,輕蔑分明,比嚴陵還刺人,登時有人掛不住,點蒼派的掌門顧淮咳了一聲,「點蒼派願往。」

  接著華山派掌門接道,「華山願遣一半弟子隨真人同往。」

  有了開頭,各幫派隨之出言,最後連驚神山莊也撥出了一些人,足有近半之眾,比葉庭期望的還略多,正陽宮的金虛真人抻了抻濕透的衣袖,嘴角抑下弧度。

  這位美而嬌縱的溫大小姐,不論何時,總能出人意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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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章 譎雲重

  馳援尾翼要翻越數道山梁,為了盡速,一行人必須提氣急行,初時還好,時辰一長腳力不同,隊伍漸漸拉長。

  嚴陵與葉庭並肩而行,始終不分軒輊,不禁暗生佩服。他自己也是掌門,清楚打理一派何其煩難,正陽宮上下數千之眾,遠勝於昆侖,葉庭掌管之餘仍能練功不綴,可謂難得。

  他對葉庭雖有改觀,嘴上仍是不饒,「我只當正陽宮好說道理,沒想到金虛真人也有幾分骨氣。」

  葉庭略淡又不失禮節道,「多謝嚴掌門,都是江湖同道,援手自是份內之事。」

  嚴陵言語直率,「我就討厭你這假模假樣,口不對心,什麼事都彎彎繞繞,擺一番表面功夫,怎麼這一次肯來了。」

  葉庭歎了一口氣,見其他人都綴在後方,才道,「與嚴掌門明說也無妨,我所慮者有二,一是敵人深不可測,有道是逼則反兵,走則減勢,緊隨勿迫,累其氣力,消其鬥志,散而後擒,兵不血刃。這一路的遭遇,正是敵人欲擒故縱之計,而今三分之一的人受困,棄之不顧既寒了同道之心,又正合敵意,助長對手氣焰,絕不可取。大丈夫生於世,該逃時要逃,該戰時一定要戰。」

  嚴陵大合脾性,頓生激賞,「說得好,其二?」

  葉庭略一沉吟,壓低聲道,「二是我一直在想,血翼神教業已獨霸西南,還要吞幾千中原高手做什麼?拓州是不是安全之地,目前還難以確定,假如拓州有變,扔下千餘同道仍然擺脫不了追襲,人心徹底崩散,那就全完了。」

  大雨初歇,林間起了一層冥冥薄霧,望去無盡深遠,嚴陵正在打望,聽得一寒,面色一變,「拓州是中原城池,有王廷駐軍,不可能受惡教控制。」

  葉庭也不爭辨,「或許是我想多了,還是先應對眼前這一戰。」

  嚴陵疑竇叢生,見他不肯多言,越發覺得難測,然而兩人不算親近,他不好捨了面子追問,改道,「血翼神教太過倡狂,光逃有什麼用,不如狠狠打一場,讓他們痛得收手,那些蠢貨怎麼就想不通?」

  葉庭通透人心,不以為意,「惡虎撲羊,羊群不會上前相搏,只會慶倖自身得安,人亦如此。眾人給血翼神教的手段嚇住了,一時怯退也不足為怪。」

  嚴陵嗤之以鼻,隨口諷道,「要是蘇璇還在,振臂一呼,他們大概就膽子大了。」

  一瞬間葉庭足下一滯,靜了一瞬方道,「嚴掌門與蘇師弟有交情?」

  嚴陵長年在昆侖修劍,少有出山,說話也不避諱,「從未謀面,不過他在試劍大會上獨挑朝暮閣,很對我的胃口。可惜瘋了,天下少了一條好漢,如果還在,武林也不至這般無趣。」

  假如蘇璇在——

  葉庭真正的沉默下來,凝視著虛空,心不在焉的掠過生滿長草的坡林。嚴陵也不再發話,兩人疾行良久,忽然一個瞬間,同時止了步伐,遠方的溪谷下迸出一聲激雷般的斷吼。

  四象閣的掌門姚宗敬身旁倒了十餘具屍傀,更多的又攻上來,他身上數處染血,依然在前排屹立不退,其他的掌門亦是如此,激得各派弟子無不奮勇。

  然而敵人宛如殺不絕一般,艱難的支撐了許久,圈子越縮越小,援兵遲遲未至,姚宗敬腹中暗罵,幾乎疑是被嘯哨給誑了,谷外突然腳步聲紛雜,湧入了一大群人,他精神一振,定晴一看來的全是異服的西南人,剎時如墜冰窟。

  這些人應當是血翼神教的教眾,並不上前攻擊,而是逐一檢視山谷裡倒下的中原人,其中有不少是受制於竹針的藥力癱軟,傷勢並不算重,神智也還清醒,此刻被敵人拖出帶走,都知道結果比死還糟,忍不住嘶聲叫駡起來。

  隔著重重行屍的阻隔,受困的中原人只能看著,一個個眼睛都紅了,赤陽門的幾名弟子見同門給敵人拖走,氣極攻心,悲憤的衝出了守圈。赤陽門的掌門趙銳未能呼住,眼見行屍群攻而來,幾個人闖不出數丈已重傷倒地,圈子也破了一個口,行屍衝擊而入。

  冼秋水搶步而上,她煞氣凝面,劍光密如織棱,沒有一個行屍能越過,瞬間阻住了敵勢。混戰中她眼尖窺見一名光頭的馭奴者,喚過弟子守住防線,自己躍身而出。

  峨眉劍法精妙,冼秋水全力施為,刷刷幾劍逼得對手大亂,一擊刺中了敵人的委中穴,光頭慘叫一聲,赤手握住利劍,衣中飛出一蓬毒蟲直撲而來。這一下猝不及防,冼秋水抽劍一掃,擊飛大半,不料一抹銀環悄然襲近腹部,她匆忙側身,銀環擦過腰際,儘管卸了一半力道仍擊得肋骨斷折,冼秋水強忍劇痛,勉強躍回圈內,馭奴者已經氣絕,碩大的身形一倒,方見一個穿黑色襟衫的青年。

  青年臉相方闊,眉骨甚突,刺花臂上戴數十枚銀環,邪氣的撫著下巴,打量冼秋水道,「中原的女人這樣厲害?做成神奴一定好用。」

  眾人大怒,趙銳衝前持槍疾刺,黑衣青年躲去行屍後方,輕飄飄的聲音笑道,「讓神奴陪你們玩,其他的中原人都逃去拓州了,不會有人來救你們。」

  他偷襲得手就不再靠近,故意說一些刺激的言語,這些話如幽靈鑽入受困者心底,絕望的情緒漸漸彌散開來,意志較弱的心神皆潰。所幸被冼秋水擊傷的馭奴者似乎相當重要,足有百餘具行屍緩了動作,加上趙銳奮力回防,場面才算稍好。

  冼秋水提劍要加入防守,忽覺不對,低頭一看,肋際的衣衫滲出了黑血。原來銀環十分歹毒,鑲有牛毛細刺,傷者受撞時難以細察,毒發才知著了道。冼秋水不多時已臉如金紙,痛苦難當,唯有給弟子扶在樹下休息。

  黑衣青年十分狡儈,忽隱忽現的伏擊,詭秘難防,不多時金光壇的掌門也遭了毒手,姚宗敬勃然大怒,四象掌的勁力如洪濤怒湧,震開了數具行屍,撲近對準青年直擊而下。

  黑衣青年滾身避過,花臂一振,兩枚銀環脫手襲來,姚宗敬方待震開,銀環突然活了,化為兩條銀蛇躥近欲噬,姚宗敬雖然空手,指掌功夫卻極強橫,一把捏得蛇身靡碎,誰想蛇口大張,猝然噴出毒液,直襲面門而來,黑衣青年同時趁機侵近,執銳器直襲姚宗敬胸腹。

  連環詭招防不勝防,眼看就要中襲,姚宗敬暴喝出聲,氣勁舌綻而湧,鼓蕩而出。

  這一聲震得眾人如聞滾雷,震得行屍僵木不動,震得毒液倒濺而散。

  此招本是姚宗敬得少林獅子吼的啟發,將四象功化入聲嘯,揣摩十餘年始成的秘功,從未在人前現過,出奇不意之下,青年給震得血氣倒湧,一擊落偏,僅在姚宗敬的衣擺紮出了一個窟窿。

  青年的武器也很怪,是一個如亂蛇盤繞的鐵笛,笛尾呈尖刺之形,他一擊不中立刻後退,姚宗敬決意將之斃於掌下,哪肯放過,騰身直追而去。

  黑衣青年吹了一聲鐵笛,控制兩旁行屍交錯而襲,姚宗敬一雙袖袍鼓勁風鼓蕩,宛如重錘而落,震得行屍胸骨齊折,後方又有傀儡撲至。姚宗敬悍勇非常,連劈開數具行屍,捉住一處破綻,一掌掃中青年的鐵笛,笛子應聲而裂,青年疾退,姚宗敬乘勢追擊,足下突然一痛,一低頭渾身一冷。

  中原人所以折損如此之重,正是因此處的地面插滿了淬毒的長簽,混戰良久,大多竹簽已被踏平,這一枚孤戳於外,竟被敵人誘得他踏上。

  行屍密密的圍上來,黑衣青年已經躲遠,只餘笑聲回蕩,「好料子,教主一定喜歡。」

  姚宗敬想壓制藥力,然而身陷紛亂的圍攻,根本無法運功。他已經衝離太遠,與趙銳等人隔著數重屍傀隔阻,誰都難以救援,唯有拼足勁力在屍陣中大殺。待擊死一名青布裹頭的馭奴者,緩滯了一批行屍的動靜,足底的麻癢已然蔓延至腰,連舉步都滯礙難行。

  四周行屍圍如鐵桶,他真力已將不繼,姚宗敬的心越來越灰,自知一旦落於敵手,就要被製成噁心的屍傀,作為四象閣的掌門,如何肯受此之辱,他一咬牙將凝勁於掌,竟是要自斃當堂。

  守圈的眾人儘管瞥見,卻是受阻而無法相救,俱是愕怒又不忍。

  「老姚!」

  一聲斷喝猶如醍醐灌頂,讓姚宗敬渾身一震。

  一隊隊中原人衝入谷內,喊殺聲沸騰震天,衝在最前的正是老友嚴陵,他神情急切,礙於行屍一時不能到近前,心急火燎的高喊。「你要是敢死,我叫昆侖上下臊死你的徒子徒孫!堂堂四象閣掌門,不敢殺敵,倒把自己拍死了!」

  姚宗敬見援兵到來,絕處逢生,本是喜極,硬給他說得七竅生煙,不知從哪湧出了無窮之力,雙掌一吐猶如狂濤,逼退了數具行屍,「放屁!老子殺的行屍足夠從昆侖山頂排到山腳,只怪你這孫子來得太慢才沒瞧見!」

  谷中的場面異常慘烈,可想堅守得何等不易,來援的眾人無不凜然,然而見兩派掌門平時被弟子前呼後擁,何等體面,此時全扔到九宵雲外,粗魯不堪的對罵,眾人一邊殺敵,一邊著實忍不住發笑。

  激揚的士氣宛如長虹,人們一氣拼殺,協助受困的各派突圍,順利撤出了山谷,方待一鼓作氣的殲敵,血翼神教的行屍卻突然退了,山林重歸清靜,唯留遍地屍骸。

  姚宗敬還好,僅是中了麻藥,不消一時辰即緩過來;冼秋水所中的毒卻無人能解,戰事結束時已經肢體燙熱,人事不省;這一役峨嵋掌門中毒,金光壇與伏劍門的掌門身亡,更有許多傷者被敵人俘走,群山茫茫,林海森森,連救援都無從著手。

  不過到底是勝了,葉庭令眾人將死者就地掩埋,簡單的休整後,向拓州的方向撤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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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章 關河鎖

  群雄自撤出西南以來處處挨打,這次馳援得當,挫退敵人,難得的勝了一場,心情都快意了不少。葉庭率領眾人一路留神,時時警惕,直至太平無事的踏上了至拓州的官道,順利得簡直令人驚詫。

  官道離城不足三十里,越走下去葉庭越是凝重,沿途屋舍不見人跡,官道宛如荒郊,與西南所見竟是一般無二。

  探路的昆侖派驀然傳警,通告路上發現了屍骸。

  起初是屍傀的殘骸,被砍得肢體不全,頭顱斷落,鮮血滿地,夾雜斷刀殘劍,漸漸有了中原人的屍體,一路向拓州城的方向蔓延。

  「少林、衡山、百焰樓、鐵劍門、半月軒、……」姚宗敬逐一辨認出屍體的服色,心頭沉重,「我說血翼神教怎麼收手了,原來是想吞掉更大的。」

  葉庭無聲一歎,只道,「地上大多是行屍,中原人太少。」

  他話說了一半,嚴陵已經明白過來,面上浮出譏誚,「拓州近在眼前,沈約那幫人絕不肯硬戰,必是邊打邊逃,唯恐落在後頭,血翼神教算準了這一點,趕狗般追著攆,將受傷的全俘走了。」

  姚宗敬不覺摸了一下傷處,「看情形他們應當逃入了拓州,不知前方是否還有敵人。」

  葉庭隱約有種預感,不好明言,沉默了。

  溫白羽相當疲憊,不耐躊躇,聞言嗆道,「管他有沒有敵人,我們終要入城,刀山火海也得闖過去,總不能這麼多人耗在野林,磨也給磨死了。」

  這確也是實話,姚宗敬唯有苦笑。

  直至踏出官道,眾人在林坡上望見了拓州,才發覺局面比預料的更糟。

  拓州的城牆以黃土夯壓而築,高約九丈,渾樸堅實,如今城門前卻是一片血褐,滿地殘肢碎骨。

  多得驚人的屍傀在圍攻城門前的一小簇人,陷在屍山血海中掙扎的,正是澄心大師所率的前峰與中翼,合當有一千六百人之眾,而今不到五成。

  拓州城上軍列森嚴,士卒嚴陣以待,長槍在手,屏息凝神的望著城下的搏殺。

  參與救援的各派弟子見先行的同門陷在死地掙扎,情勢危如累卵,無不失色。

  「拓州閉了城門?!血翼神教瘋了?這是要攻奪中原城池?」縱是嚴陵也被城下的場面震住了,駭然看了一眼葉庭。

  葉庭凝視著廝殺,極慢的搖了搖頭,「這次的目標是江湖人,等下次帶著屍軍再來,才是真正拿下拓州之時。」

  溫白羽怒極而叫,「守軍就看著他們死?明明是中原人,為什麼不開城門!」

  誰也沒有回答,心底俱是分明。

  血翼神教驅著怪物,毫不避諱的追襲城下,洶然宛如大軍,無論哪一城守都不敢開城。然而如此一來,江湖人的生路也斷了,被圍的固然無望,馳援而歸的這一批縱是暫安,出不了西南還是枉然,遲早被血翼神教吞沒。

  姚宗敬歎息,「都怪我信了不死泉的鬼話,自作自受,命該如此。老嚴,是我累了你。」

  嚴陵確是受姚宗敬力邀而成行,見好友懊悔自責,他哼了一聲,「怎麼,你怕了?」

  姚宗敬知他沒好話,一邊運息一邊回道,「怕什麼,總不過一死,一起走就是。」

  嚴陵這才滿意,長劍出鞘,淨亮的劍峰豎於眉心,宛如一線,映著他冷悍的臉龐。「強敵當道,唯勇者勝,昆侖弟子隨我一戰!」

  昆侖派的人隨之而去,姚宗敬帶著四象閣的弟子也跟了上去。

  餘下的眾人望著金虛真人,一雙雙眼睛恐懼又焦灼。

  穩重多謀的正陽宮掌教開了口,一句話斷絕了所有僥倖。

  「血翼神教不退,拓州絕不會開城。」

  葉庭清楚,以屍傀數量之多,就算與城下的隊伍會合,依然無力回天;

  葉庭也清楚,如今孤困西南,別無來援,已不可能再有奇跡;

  葉庭更清楚,哪怕一戰僥倖得勝,血翼神教終將以屍傀之術聚成大軍,侵奪中原,拓州就如一道紙糊的屏障,不可能擋得住,眼前的一戰僅是開始。

  是轉身逃避,能躲一時算一時,還是踏上去,以血戰迎接傾覆?

  葉庭氣息森冷,從未有過的凜肅,「殲敵才有生機,行屍洶湧無盡,列位敢以熱血相搏?」

  這一句是質問,震入中原武林各派耳中。

  每個人的眼神都變了,一張張臉龐銳意森然,一瞬間宛如春雷怒綻,迸出同一個字。

  「敢!」

  葉庭錚的一聲拔劍,厲聲迸喝,「走!死戰!」

  百丈外的土崖上,也有一批人。

  一個黑袍戴銀面具的修長身影似在看拓州城下,又似在看更遠處,遙不可及的天穹下,廣袤而豐饒的中原。

  他身後立著一個穿黑色襟衫的青年,腰間插著一把簇新的鐵笛,「教主妙計,拓州果然閉城,那些中原人簡直要哭了,逃到城下還是躲不過。」

  僅僅是動用百餘神奴稍加侵擾,就驚得拓州如臨大敵,守將下令鎖城戒備,哪想到神教不過是要趕狗入窮巷。拓州城門正是封死的巷尾,等江湖人在城下徹底崩潰,放棄抵抗,才是這場長遠逐戰的收梢。

  戴銀面具的男子沒有回應,眼洞中的睫微閉,彷彿在感受中原拂來的長風。

  黑襟青年心情極好,「還有一半中原人在林中晃蕩,等收了煉成神奴,足夠橫蕩中原了。」

  銀面具後終於有了話語,聲音冰冷,「穆冉,你太小瞧了對手,中原人有千萬軍馬,高峻的城池,縱然神奴無敵,也未必能輕易征服。」

  穆冉轉過頭,耳際碩大的銀環輕晃,狡黠道,「不是還有那個親王和侯爺?異神蠱可不好煉,總該派上些用場。」

  戴面具的男子不置可否。

  穆冉盯著他,話語多了三分詭疑,「教主在一年內平了乃蠻,花喇,井佤各部,大夥見識了神奴的威力,又被許了中原的黃金寶玉,這才死心塌地的跟隨,難道教主其實也沒有把握?」

  黑袍飄拂,男子抬手當空一劃,蒼白的指尖宛如分裂河山,「只要攻破益州,一切自會落入神教掌中。」

  穆冉笑起來,露出一口大白牙,「就算只得益州以南也不錯。」

  半空影子一閃,落下了一個女郎。她的雙靨刺著奇怪的黑漆咒紋,唇色烏紫,有一種逼人的詭豔,襟裙繡著鮮麗的織紋,緊裹豐美的腰臀,一隻藍如寶石的蠍子伏在她頸畔。

  穆冉隨意看了一眼,發覺女郎的唇上顯出深深的豎紋,神氣萎靡,不禁意外,「嬰瑤,有人傷了你的靈蠱?」

  女郎目現陰霾,停了一刻才道,「我放出七隻烏螣,沒想到都給弄死了。」

  靈蠱以鮮血豢養,與主人心靈合一,控之噬人極為難防。不過一旦死去,主人也會大受損傷。穆冉聽說她一損七隻,不禁動容,「難怪你到得比我還遲,那人是誰?」

  嬰瑤寒著臉,眼下的刺紋兇狠而詭麗,「就是一群臭道士的頭領,中原提過的什麼真人,一路指手劃腳的礙事,沒有他中原人早亂了。」

  這一提,穆冉倒有幾分印象,「你急什麼,他們又跑不了,那位侯爺極恨道士,特別是那個真人,吩咐了一定要將他煉成神奴,你可別壞了事,大不了捉到手讓你玩幾天消氣。」

  又一個身影縱掠而至,是一個岩石般的壯漢,數不清面上有多少疤痕,一對凶炯炯的眼看得人打顫,「中原人到了。」

  穆冉半點不怕,揶揄道,「塔吒,中原人早就給神奴圈在城下,是你來晚了。」

  塔吒的聲音宛如粗糙的山岩相撞,「從你和嬰瑤手上逃出來的人,到了。」

  穆冉驚訝的抬眼,遠處的山坡忽然蜿下了一條細線,接著又是一道,線越來越多,漸漸匯成了一片,朝拓州城疾速而近,轉眼看出是成千上百的人,殺氣沖天的撲入了汪洋般的屍陣。

  穆冉一咧嘴,有幾分不可思議,「他們居然沒逃?這麼急著找死?」

  嬰瑤盯住了人群中的某一處,俏顏驀然一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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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章 悲聲徹

  鮮血與屍液浸軟了乾燥的黃土,融成了血泥,又被雜踏的腳踩得稀爛。

  行屍滔滔,最難應付的還是如海鯊堂的三堂主一般,以中原武林人製成的屍傀。

  這些人在不死泉的傳聞方起時就趕到西南,千想萬想也沒想到最終成了敵人的傀儡,就如歲寒三君。

  三君是長鶴門的供奉,號松君、竹客、梅友,在中原武林聲名甚響,而今全成了為虎作倀的行屍。三人面目潰白,僵木無情,一徑瘋狂的撲襲,他們本已功力高深,受了操控越發兇悍異常,連傷十數人後找上了沈約。

  沈約陷入纏戰,給迫得一腦門汗,他的武器是一根淬毒的長刺,輕巧詭利,素來為江湖一絕,然而行屍無知無痛,不懼奇毒,哪怕給紮成千孔百竅的太湖石,依然生猛的撲躥。長刺又不比長刀,壓根不可能斬下行屍的腦袋,反而處處受制,尤其一擊之下長刺不巧嵌入一屍的骨縫,倉促間拔不出,另外兩屍掌力襲來,眼看就要重傷。

  澄心大師立掌一拂,宛如分柳,將強盛的掌風裁為幾段,威力頓時溢散於無形。這一式喚作千手如來掌,正是少林最精微的絕學之一。

  沈約逃過一劫,遍身冷汗,澄心知他武器受制,大袖一展擋下三君。

  十餘丈外傳來一聲嘶叫,鐵劍門的掌門陷身群屍,一個未防住,被屍傀抓碎了肩骨,儘管最後一擊震裂了兩具行屍的頭顱,卻也被屍爪穿透胸腹,頹然而亡。

  鐵劍門的弟子大亂,有的拼命護著掌門的屍身不讓屍傀踩踏,也有的悲憤至極,不顧身的亂砍。

  厚重的城門如一道絕望的天塹,劃開了黃泉的邊界,至死難逾。

  沈約轉頭四顧,滿目絕望,棄了長刺捏斷一具行屍的頸骨,失態的激吼,「開城啊!」

  驚神山莊的弟子隨之泣喊,最後數百江湖人齊聲高呼,三個字宛如從心腔迸出,聲嘶力竭,字字淌血,震得城上人人變色。

  拓州的城守魯戟俯視城下,一語不發。

  一名年輕的尉官忍不住道,「將軍——」

  魯戟面沉如水,聽而不聞。

  年輕尉官一滯,被叫喊悸得不忍,「城下的也是中原人,將軍——」

  魯戟厲聲截斷,「我等在此是為護拓州一城!這些法外之徒擅往西南,如今又惹來怪物圍城,一旦開城,屍怪隨之湧入,城中百姓又當如何?」

  城上一片死寂,年輕尉官的喉頭動了一下,不再言語。

  城下一聲又一聲椎心泣血的吶喊,城門被擂得咚咚作響,隨著血腥的風捲揚而上,刺人胸臆。

  堅牢的城門巋然不動,濺滿了無數鮮血,任一個個鮮活的生命倒下。

  極度的絕望降臨,有人開始哭號,陷入了歇斯底里的潰亂,有人已放棄了抵抗,心神大亂。人們步步退縮,屍傀越圍越緊,忽然遠處響起一聲貫注真力的長嘯,接著又有數聲長嘯相應。嘯聲激昂不絕,越來越近,行屍如被海浪紛擾而動。

  沈約驚極望去,瞧見一個熟悉的冷悍面孔,昆侖掌門嚴陵從屍陣中殺出,激聲中帶著嘲諷,「你們這些孫子,喊破天有什麼用,殺啊!」

  隨後是四象閣的掌門姚宗敬,他雙掌勁力狂飆,隨之喊道,「都是刀頭舔血的漢子,死也是死在中原的城池下,怕什麼!」

  源源不絕的江湖人隨著他們殺來,近千人成了一股激浪,沖得行屍四散而開,城下精疲力竭的江湖人得了喘息,精神為之一振。

  沈約怎麼也想不到竟然還有援兵,半月軒的掌門徐謂同是目瞪口呆。

  金虛真人縱劍而起,大袖隨劍勢飄揚,少有的激凜飛越,他淩空掠過兩位掌門,斬下了一具行屍的頭顱,對兩人淡然一哂,「不用想逃了,殺!」

  柳哲在他身邊提劍而吼,「殺!」

  正陽宮數十名弟子齊聲而喊,「殺!」

  點蒼派掌門顧淮在十丈外厲叫,「殺!」

  峨嵋、昆侖、少林、點蒼、四象閣、靈鷲宮等大小幫派弟子激聲而應,「殺!」

  千餘人激揚如沸,震得城旗翻湧而動,再無別聲,唯有一個殺字。

  這是武林人最激昂的血性,拋卻了崩沮絕望,拋卻了計較與退路,餘下純粹的搏殺。

  刀劍如雪,屍橫遍地,人們殺紅了眼,有的失了左臂仍奮力將刀劍戳進屍口,有的被砍斷雙腿依然抱住行屍不放,慘叫接連,殺喊不斷,人人拼盡了全力。

  溫白羽氣血激燃,揮著碧色的長劍縱性砍殺。

  她的人生向來順遂,縱然和離也不減驕傲的意氣,曾以為自己將在靈鷲宮終老,誰知竟絕命於拓州城下。到了這一刻,她什麼也不想了,恨不能化身羅剎護住靈鷲宮的弟子,誅盡滔滔不絕的行屍。

  上一次這般拼命,似乎還是在九華山護兄長。溫白羽恍惚想起一個人,隨即又拋開,那個英俠的男子早已故去,世上再不會有奇跡。她更緊的握住長劍,戳穿一具行屍的心肺,一轉頭,兩張腐白的臉近在咫尺,她一肘擊得屍臉鼻骨一折,行屍反而張大嘴咬來,她旋劍斬下屍頭,又被數屍襲近,猙獰的屍爪已然及腰,驀然一劍橫來而斬,擊退行屍,讓她逃過了一劫。

  溫白羽驚魂甫定,側頭一看原來是昆侖掌門嚴陵,這大漢神氣粗悍,半身染血,對她齜牙一笑,不知是嘲是贊,「二宮主凶得很哪。」

  溫白羽鬢髮散亂,汗流披面,手臂也因脫力而輕顫,當他在諷刺,怒道,「凶又怎麼樣!」

  嚴陵大笑出來,一腳踢得一具行屍肋骨折斷,「凶得好!凶得好!」

  澄心大師被歲寒三君纏鬥不休,竹客掌勁如綿,沾上就是折骨毀形;梅友宛如一隻毒幅,倏忽莫測;松君赤手如鐵爪,力可穿石,澄心大師抓住一隙,持掌平削,劈裂了松君的腰骨,只聽咯拉一聲,松君半身跪折,然而另外兩屍再度襲來,澄心大師對戰了數十回合,驀然腿上一痛,原來松君儘管半身已癱,在地上依然窮抓不休,澄心大師被他扣住腿足,背上瞬間中了一掌,幸而一人闖來,長劍分掠,逼得兩具行屍暫退。

  來者正是葉庭,他當先斬下松君的雙臂,救下澄心大師。年邁的高僧小腿鮮血淋淋,內傷更是不輕,葉庭將他換下,自己迎戰兩屍,劍如明雪縱橫,淩厲非常,幾度往來,他以一記天心無常砍下了一屍頭顱,正要除去另一個,驀然面前爆開一蓬煙霧,彈出了七八隻毒蟲。

  葉庭立刻閉住呼吸,大袖勁力一卷,將毒蟲與霧氣掃開,十根尖長的指甲已經到了眼前,他立即疾退,尖指疾追不放,更有幢幢屍爪襲來。他以劍格開行屍,背後卻是一名別派弟子,再退勢必定傷及無辜,葉庭唯有以左臂硬受了敵人刺戳,同時一式天下為籠挑出,這一劍險些將來襲者腰腹斬開,不料給一隻鐵笛一阻,僅劃下了一道輕傷。

  葉庭的手臂指傷不淺,糟的是絲毫不覺疼痛,他知道不妙,抬手封閉了穴道,抬眼見一個臉靨刺紋的詭豔女郎恨極的瞪視,另一個黑襟衫的青年持鐵笛護在一旁,上下打量道,「嬰瑤,你的心也太急,隨便出點氣算了,他的命還有用,可不能弄死了。」

  正陽宮的弟子見葉庭受傷,揮劍來援,與兩人纏鬥起來。

  然而這對男女身法詭異,毒物層出不窮,防不勝防,沒多時已經給放倒了數個。葉庭見對方身手,知是血翼神教中的重要人物,儘管半邊肩臂已然僵木,卻不能看著弟子受戮,他咬牙斥開門人,自己持劍再戰。

  周旋了一陣,葉庭雖然斬傷了黑襟青年的臂,處境反而更糟。他所中的異毒非同小可,封了血脈仍然逆行而上,心房越來越異樣,擂鼓般忽緊忽緩,唇色漸漸青紫,視野模糊難辨。

  穆冉暗裡咋舌,這人劍法精妙,要不是嬰瑤猝不及防下毒傷了他,一時絕拿不下,如今分明已經毒發,卻還能支撐著劍勢,著實不能小看。周圍的人要衝近援救,全給穆冉擋下,嬰瑤復仇心切,嘬唇喚行屍協攻,趁著葉庭招架之際,她欺身而近,尖長的指甲倏出,誓要生生將對方一雙眼珠子挖出來。

  柳哲被數具行屍纏住,欲救不及,急得目眥欲裂。

  一剎那之間,一道異聲驟起,宛如撕裂九天的長嘯,所有人耳鼓刺痛,神智皆空,連行屍亦為之一滯。

  嬰瑤內息翻騰,險些一跌,她駭然循聲望去,屍陣外有兩人飛騎而來,其中一人瞬間騰起,如長風飛度,神龍躡空,重重屍陣竟不能稍阻,轉眼已到了十丈外。

  一道淩厲無雙的氣勁破空而來,接連洞穿了兩具行屍,擊中了嬰瑤的手。

  咯拉一聲,嬰瑤雙腕齊折,她做夢也沒想到一個照面已受重創,劇痛之下痛聲尖叫,一旁的穆冉也驚呆了。

  來人英矯如神,雙眸宛如冷電,如天人不可匹敵,穆冉的本能一向極靈,當下拖著嬰瑤疾退。不出數步,身後有物飛濺而落,他定睛一看,竟是數具行屍的殘肢碎腔,不禁冷汗迭出,加勁狂奔逃遠。

  「師兄!」

  葉庭拄劍而立,面色青灰,整個人搖搖欲倒,眼前似蒙了一層霧,昏眩中彷彿有人呼喚,聲音熟悉而關切,宛如至親的師弟近在咫尺,這種幻覺侵奪了最後的意志,他再站不住,仰天倒下去。

  有人扶住他,一股陽和的真力傳來,焦急萬狀的又一聲喚。

  「師兄!是我,蘇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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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章 破堅陣

  許多人離得遠,並未看清適才的一擊,喚聲卻是聽得分明。

  一個埋葬已久的名字讓城下的中原人都呆了,要不是行屍仍在洶洶攻擊,險些要擠過去圍觀,離得近的無不扭頭,眼睛恨不能分眺兩邊,一邊對敵一邊用餘光溜看。

  柳哲早已瞠目結舌,又望見殷長歌遠遠殺過來,越發傻了,夢遊般憑著本能對抗行屍。

  澄心大師同樣驚住了,他受傷頗重,不得不倚著城牆,忍下咳血一喚,「蘇施主?」

  蘇璇正心急如焚,聞聲望去,「澄心大師?」

  澄心不知他怎會死而復生,但見來勢,功力顯然比昔日更盛,當下也無暇多問,「你將金虛真人置過來,老衲以洗髓經為他壓制毒力,必不相誤,請蘇施主設法開啟城門,江湖同道多已力竭,再遲片刻都要斃命於此。」

  蘇璇望去,見眾人汗透頸背,招式遲緩,確是勢急如火,立時將葉庭交付過去,自己踏入場中抄起地上的棄劍,甩手一擲,兩把長劍如流星直上數丈,深嵌入土黃色的城牆。

  蘇璇側身一顧,正見溫白羽,也不管對方撞鬼般的神情,「溫小姐借劍一用,稍後奉還。」

  言畢他擘手取過長劍,長躍而起,在第一柄劍上借力一縱,躍至第二柄劍時又一踏足,竟如一隻飛鴻掠上了拓州城牆。此舉看似輕易,卻需要精妙的控勁與綿長的內力,世間少有人能兼二者,城上城下無不看得目瞪口呆。

  拓州的城守魯戟甲胄鮮明,蘇璇一見即知身份,折落在他面前,「請將軍開啟城門,放中原人入城!」

  眾軍士在城上親見來勢,又見他逾城而上,宛如神人,實在驚異已極,聽他所言本能的要動,魯戟厲聲喝道,「不可!怪物不退,拓州絕不開城!」

  蘇璇神情一斂,「城下逾千中原人,將軍要看著他們死?」

  魯戟也知此人非同小可,殺行屍如裂脆帛,殺自己更是易如反掌,依然厲聲道,「這些怪物逐人而來,一旦開城,百姓蒙殃,誰擔得起!眾將聽令!哪怕本將軍今日血濺城頭,也不許打開城門!」

  眾軍士悚然,又恐將軍受襲,瞬間無數箭矢指向了蘇璇。

  蘇璇吸了一口氣,抑下焦急,「魯將軍,這些怪物是西南惡教所出,並非殺盡城下人就會罷休。哪怕你永不開城,敵人終會再襲,拓州同樣不保,此事靖安侯已知曉,令鄭將軍率數千兵馬從益州趕來相濟,我先行一步來此救人,同時知會將軍,請休再多慮!」

  魯戟手按腰刀,越聽越驚異,盯著對方持出的銅符頓了一刻,仍道,「縱然靖安侯有令,大軍畢竟未至,萬一怪物入城,誰有回天之力,末將不能聽令!」

  蘇璇凝視著頑固的將軍,心火漸起,沉聲道,「今日有我蘇璇在此,敢保絕無行屍能踏入拓州半步!」

  魯戟當他在說大話,又覺得這名字似在何處聽過,本能的反唇而譏,「蘇璇?哪個蘇璇?」

  蘇璇忍無可忍,碧劍迎空一斬,堅石砌就的城樓被氣勁劃裂了深長一道印痕,驚得士卒紛退。

  魯戟也變了顏色,見對面的男子雙眉如劍,氣息如冰,一字字道。

  「永和十一年,戰貴霜國師的蘇璇。」

  吱嘎一聲沉響,堅牢厚重的城門終於被絞鏈牽動,緩緩向內而開。

  一個倚著城門喘息的江湖人險些栽倒,他回頭看了一眼,宛如做夢一般,半晌後面肌抽搐,似哭又似笑,語不成聲的喊出來。

  「——城開了——城——開——了!」

  陷在血泥中的中原人都怔住了,後方兩扇巨門真的一點點開啟,呈現出灰石砌就的甕城,城中軍士分列兩側,尉官揮臂示意眾人入內。

  精疲力盡的人們驀然爆出了歇斯底里的呼喊,不顧一切向城內疾衝而去。

  江湖人臉上有血有汗,混著潸然而出的熱淚,有人甩了武器飛奔,有人拖著傷腿跛行,有人扶著受傷的同門爭擠,哪怕重傷者的眼中也閃出了生的希望,向城內艱難的挪動。

  澄心大師也鬆了一口氣,望向護在一旁的柳哲與殷長歌,衰竭的面上綻出一抹笑意。「阿彌陀佛,當真是蘇施主。」

  柳哲百感交集,抹了一把汗和淚,長出了一口氣,揮劍擊退襲來的行屍,命令殷長歌,「我去搜一搜同門,你護著大師和掌教進去。」

  溫白羽也在搜尋靈鷲宮的人,她本是全身酸麻,疲然欲倒,此時突然有了力氣,隨便拾了把刀,協助弟子向城門撤入。

  江湖人紛紛湧入,外沿對敵的壓力劇增,溫白羽極力格擋,冷不防給歲寒三君中僅餘的一屍欺近,一掌向天靈蓋直襲而下。她情急持刀相格,不料行屍力大無窮,竟給對方一掌抓斷,加勁擊下。

  溫白羽神魂皆空,全當一命已消,倏然一抹碧光自身後裂空而來,擊得屍傀倒撞出七八丈,雙臂骨骼寸斷,軟爛得沒骨頭一般。

  一道英挺的身影落在溫白羽身前,蘇璇頭也未回,劍招一展,溫白羽只覺眼前華光大漲,一把碧劍如飛瀾漫捲,碧光萬傾,淩厲無匹,密圍的行屍驟然一減,生生空出了三丈。

  溫白羽怔怔的瞧著,連移步都忘了,不知怎的眼中發酸,彷彿有淚墜落。

  一隻大手在她肩上一按,驚回了溫白羽的神智。

  嚴陵比之前多了幾處傷,看得出疲憊,神氣依然粗悍,「快進城,不要發呆。」

  溫白羽還未開口,給他一掌拍在肩上衝出了數步,又氣又悶,罵又罵不出,唯有隨著人群前行。

  清透的碧光隔著滔滔人群力抗群屍,宛如天境初發,明奪萬里,勇傲而孤孓。

  嚴陵拎著劍也不入城,大踏步上前,與之並肩。「蘇璇?」

  蘇璇一劍揮過,逼退一批行屍,側頭一瞥,「正是。」

  嚴陵也不管自己渾身血泥,長劍一展,迎戰側翼而來的群屍,「好漢子,一起!」

  四象閣的掌門姚宗敬聽得老友的聲音,回頭呆了一呆。

  眾多江湖人紛紛簇擠,急急而逃,倉惶而忘形。

  姚宗敬看著城門外的兩人,一顆心突突的跳,血忽然燙熱難當,彷彿回到了初出江湖,無勇無畏的曾經。他長吸一口氣,提掌轉回,在老友身旁站定,勁力一吐,奮然迎擊而上。

  赤陽門的掌門趙銳聽得掌風回過頭,片刻後也提槍跟了上去。

  越來越多的人留意到身後,一個接一個停下來。

  點蒼派的掌門顧淮提劍返身走回,接著是少林的兩名羅漢,正陽宮的弟子、衡山派的長老、峨嵋派的護法、黑虎堂的堂主、甚至連驚神山莊也有人轉來,回到之前拼命逃離的城門,再度參與搏殺。

  無形的力量驅散了恐懼,人們不再慌亂,開始在掩護下救助受重傷而無法動彈的同道,不管是哪門哪派的傷者,只要還有一口氣,都給連拖帶背撤入了城內。

  人怯如羊,人皆懼死。

  可人也有一顆心,一腔血。

  一旦被引燃,可化作堅不可摧的城牆,無懼萬千厲鬼。

  土崖之上的人也覺察到了異變。

  穆冉方從驚魂中回復,喃喃道,「中原人,真不能小看。」

  嬰瑤面色慘白,她的雙腕剛被塔吒接上,疼痛也止了,依然能感覺到那種壓制般的恐怖。她是花喇一族的祭司,擅長煉毒,從來受盡尊祟,極少吃過大虧,「教主,那究竟是什麼人?」

  塔吒面上疤痕一動,雙拳一擰,指節爆響,「我去試試。」

  穆冉中肯道,「我看不必了,不說別的,單是城門已開,你衝過去人往城裡一退,城門一閉,你還要白受城上一堆飛箭。」

  嬰瑤氣急而怨怒,「他壞了我們的大事,難道就這樣算了?」

  戴銀面具的男子道了一個字,「退。」

  三個人靜了聲,嬰瑤容顏扭曲,異常不甘。

  銀面具後的聲音冰冷無波,「中原人均已入城內,不必再浪費神奴,這個人我見過,你們贏不了,將來我自有辦法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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