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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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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玉袖 -【縣主請自重 卷一】《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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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27 00:29:28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章

  「……」
  陸時卿低頭一看,霎時臉黑如泥,問道:「縣主不曾聽聞反本溯源的道理嗎?」
  元賜嫻一懵,點點頭,又搖搖頭。不是,她聽過這個詞啊,可這詞是這麼個意思嗎?
  「您該不是想說,反著拿本,便能溯源?」
  「對。」陸時卿面不改色,堅決不將書卷拿正,道,「正是此意。」
  大周的百姓知道徽寧十一年出的,學識淵博的探花郎私下竟這樣一本正經誤人子弟嗎?元賜嫻心情複雜地望望天,卻終歸未戳穿他,陪他看了足足大半個時辰的「反本」,直到他上到高閣,去查看鄭泓的課業,方才離了含涼殿。
  她出園時恰好碰上鄭濯,聽說他準備去教鄭泓習武。
  元賜嫻有些奇怪,小皇子這年紀確實該拉拉筋骨了,但據她所知,先前聖人都是叫二皇子照管此事的,如今卻怎麼輪到了他。
  四面都是宮人,她便未多問,與鄭濯簡單打個照面就過去了,回府後叫兄長留意近來朝中形勢變動,又與他商議起徐善的事:「我已叫揀枝去了潯陽,但一來一回不免費時,少說也得月余,且未必就有結果,我思忖著,還得雙管齊下,找機會瞧瞧他的真容。」
  「咱們既是不能與六皇子撕破臉,便也不可直接扯了徐先生的面具,這真容哪是那麼容易瞧的?」
  元賜嫻笑笑:「他二人不笨,怎會察覺不到,我元家至今仍未全盤託付信任?說白了,這就是層窗戶紙。我們可以捅,只是法子得妙,得給彼此留足明面上的餘地與情面。即便他們瞧出端倪,也只當我們是對這樁合作心有顧慮,而非懷抱敵意,這樣就足夠了。」
  「如此說來,你已有對策?」
  她點點頭:「三日後,徐先生將來赴宴,到時咱們就在小院設席,四面不置僕役,待酒過三巡,阿兄假意起身方便,剩下的交給我。」
  ……
  三日後黃昏時分,陸時卿再度以徐善的身份來了元府,應的是元賜嫻上回耍無賴迫他接受的邀。
  他被僕役領到一間露天小院,一眼瞧見一大桌子玉盤珍饈,正中一隻姿態妖嬈的烤全羊,再看桌對頭元家兄妹異常熱情的笑容,不免心生奔赴鴻門之感,一時望而卻步。
  元鈺只當他含蓄,笑著招呼他:「徐先生,快快請坐。」
  陸時卿趕場子趕得身心俱疲,不知兄妹倆今夜布置了什麼陷阱給他跳,朝兩人各一頷首,入了座席,坐在長條案對頭。
  元賜嫻輓起薄袖,親手給他斟酒。
  呵呵,她對「徐善」還真是一如既往的熱情,恐怕已不記得前幾日含涼殿裡,他給她插簪子的恩情了吧。
  他心內冷笑,面上不動聲色點頭致謝,道:「徐某不善飲酒,還是以茶為代吧。」
  元賜嫻當然不勉強他,又給他斟茶,完了道:「先生動筷吧,沒有旁人了,家嫂這些天回娘家探親,不在府上。」
  元鈺跟著介紹案上吃食,一件件地說:「這奶汁燉雞十分鮮嫩,先生嘗嘗。還有這通化軟牛腸,丁子香淋膾,水晶龍鳳糕……」
  陸時卿點點頭執了銀筷,夾了幾根羊肉絲到碗中。元賜嫻以為他愛吃這個,手疾眼快地將這一盤換到他跟前。
  四面未設僕役,整個小院就只三人,兄妹倆飲酒,陸時卿吃茶。起始席間多隻聊菜色,等天色漸暗,元鈺的話卻越來越多了,從幼年踢蹴鞠被砸滿頭包,說到洞房夜在新房門檻絆了一腳,然後關切起元賜嫻的親事。
  他面露醉色,拍案道:「賜嫻,你說你,什麼時候能將陸侍郎捉來給咱家當上門女婿?」
  陸時卿臉一僵。
  元賜嫻忙去捂他嘴,一面向對頭歉意道:「我阿兄醉了。」
  他默默吸口氣,平靜道:「無妨。」
  元鈺卻是真醉了,不高興地揮開她的手,道:「阿兄連欲擒故縱的寶典都教你了,你怎麼還……」他說到一半,再次被捂住嘴。
  陸時卿面具後邊的臉色越發難看。
  元賜嫻哭笑不得。她的確交代元鈺多喝些酒,如此便可順理成章起身去方便,哪知他會喝過頭。
  她趕緊朝對面人賠笑:「我阿兄酒後胡言呢,先生回頭可莫告訴旁人,免得這話傳到陸侍郎耳裡。」
  不好意思,已經傳到了。
  陸時卿覺得這戲沒法演了,有那麼一瞬很想拍案而起,但他最終仍以強大的克制力平復了心境,然後吐出一個「好」字。
  不料元鈺還鬧,這回乾脆站起,一腳踩在了凳面上:「不過賜嫻啊,你說要扮成小廝混進陸府……」
  元賜嫻心裡急,慌忙伸手再攔,一邊拖他胳膊一邊道:「我先將阿兄送回房,先生在此稍候。」
  她說完就拽了元鈺走,留下陸時卿舉頭望月,內心憤然。
  哦,虧他熟讀兵法,竟險些敗在一招欲擒故縱上。難怪他這些日子莫名感到魂不守舍,原來並非對元賜嫻暗生情愫,而是被算計了。
  呵呵,這丫頭還準備扮成小廝混進他的府邸?當他陸府的家丁護衛都是吃乾飯的不成,簡直痴人說夢!
  他寧願與狗為伍,也絕不可能叫自己就此栽她手上!
  陸時卿心底一剎呼嘯過一萬匹脫韁的野馬,等馬奔完,元賜嫻回了,他也恢復了平靜,嘴掛微微冷笑,眼藏溫柔一刀。
  元賜嫻一回來就向他賠罪,說了一堆歉意的話,而後道:「叫先生見笑了,我自罰三盞。」
  沒聽說過給人見笑就要自罰飲酒的。作為徐善的陸時卿本該非常善解人意地攔下她,但他現在不想攔。罰,該罰,能不能再罰三盞?
  元賜嫻飲下三盞酒,坐回他對頭,心裡開始盤算接下來該怎麼辦。照先計劃,她是準備等元鈺離席,四下無人,裝醉耍酒瘋,逼得徐善不得不躬身送她去後院,然後途中找機會掀他面具的。
  她方才已在醞釀醉態,奈何阿兄掉了鏈子,叫她不得不清醒了一把,眼下雖狂飲三盞,若馬上醉倒,恐怕不能令人信服,還得多喝點才是。
  她想了想,計上心頭,忽而重重嘆了口氣。
  陸時卿這時候就不得不問一句:「縣主何故嘆氣?」
  她壓壓眼角,道:「阿兄是酒後胡言,有口無心,卻勾起了我的傷心事。」她說完,斟酒又飲一盞。
  陸時卿心裡冷笑一聲,面上道:「縣主有何心事,不妨說與徐某聽。」
  元賜嫻作傷秋悲春狀,再嘆一聲:「沒什麼可說的,不過是君心冷似鐵,一腔妾意隨水去——」說完舉盞再飲。
  陸時卿牙都酸倒了,咳了一聲:「既然如此,縣主何不拋卻此意?」
  元賜嫻抬手止住他:「先生,情之一字,豈可容人輕易拋卻?便他心冷似鐵,對我不過虛與委蛇,我亦無怨無悔,甘之如飴。」
  陸時卿嘴角微抽。這酸詞倒編得順溜,然而虛與委蛇的不是他,明明是她才對吧。
  元賜嫻一面念叨一面拼命灌酒,一副肝腸寸斷的模樣,等豪飲得差不多了,便水到渠成假作醉態,開始說顛來倒去的話,指著桌案咯咯地笑:「先生您瞧,這隻乳豬生得好壯!」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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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27 00:29:42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一章

  陸時卿瞥瞥那隻烤全羊,「嗯」了一聲,又見她低頭把玩杯盞,瞧著頭頂月輪在裡頭的倒影道:「咦,吳剛!先生,我瞧見伐桂的吳剛了!」
  「……」
  元賜嫻仰頭將酒液抿盡,再定睛往盞底細看,驚嘆道:「哎,他不見了!」說著踉踉蹌蹌往桌底下鑽,「跑哪兒去了?」見找不到,又跌跌撞撞往一旁一棵槐樹走,抱著粗大的樹幹,含著哭腔問,「你知道吳剛去哪兒了嗎?」
  陸時卿想扶額。他四顧幾眼,不見一名僕役,只好走到她身側道:「縣主,您醉酒了,徐某請人送您回房。您的婢女在哪裡?」
  元賜嫻回頭怔愣看他:「咦,陸侍郎?」
  「……」
  怎麼,她醉酒的時候眼能穿墻?
  陸時卿渾身流竄的血液都差點凝固了,卻見她下一瞬憨傻地笑起來,伸手拽他胳膊:「陸侍郎,您怎麼上我家來了?您來得正好,您能幫我找找吳剛嗎?」
  不能。她想得美。
  見她只是胡言,他鬆口氣,溫柔而不失風度地將她的手捋下來,正經道:「縣主,徐某不是陸侍郎,您能告訴徐某,您住的院子在哪裡嗎?」
  「院子?我不住院子,我住,」她打個酒氣十足的嗝,往上指指,「我住天上,我是仙女兒!」
  「……」
  她說著又來拽他胳膊,邊搖邊問:「陸侍郎,我長得不像仙女兒嗎?」
  陸時卿沉默,在她快要將他胳膊搖斷的時候無奈答:「像。」見她雙頰酡紅,笑如痴兒,只好繼續道,「您在這裡稍候,徐某去替您喚幾名僕役來。」
  他說完轉身就走,哪知後背卻突然貼上一副嬌軀,緊接著,一雙玉臂攀上了他的脖頸,那個女流氓幾乎掛在他了身上。
  他驀然一僵,就聽她在他耳邊咕噥道:「不行,陸侍郎,您不能丟下我……」
  她言語訥訥,聲細若蚊,清冽而灼燙的酒氣卻準確無誤地噴在他的耳廓,叫他不由一顫。隨後,他感到一捧火從頭燒到了腳,小腹如蟻爬過,其下「帳篷」義無反顧地支了起來。
  陸時卿一時驚至無言。這樣也能情動?她是不是在他吃食裡下了藥?
  他想甩開她,卻因身前尷尬情狀不敢胡來,四肢僵硬,屏息冷靜半晌,道:「縣主,您當真認錯人了。」
  他說完這話又覺彆扭。難道他眼下是陸時卿,便可由她放肆了?
  元賜嫻卻狀若未聞,趴在她背上繼續鬧,一面捶他一面道:「陸侍郎,您背我回房!」
  背,背她個鬼!
  他皺皺眉,怒上心頭,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要甩了她,不料剛將那一雙玉臂抓在手裡,欲回身推她,卻被她勾纏住了足踝。
  這一回身就是一絆,他一個重心不穩撞倒了她,眼看她的後腦勺就要磕到樹幹上,下意識便伸手將她往懷裡拽。
  元賜嫻低呼一聲,順勢朝他懷中倒去,與此同時,狀似不經意橫肘往上一撞,撞向了他的面具。
  時機、方向、位置,一切都算計得恰恰好。
  可元賜嫻飲下的酒是實實在在的,她是當真有些喝過頭了,才得以借微醺之意演得如此逼真,也因此百密一疏——這一撞出手綿軟,在力道上差了點。陸時卿的面具並未全然脫落,只是歪了一角。
  但她仍舊保持了起碼的神志,人尚在他懷中,便抓緊機會抬頭瞄。
  這一抬眼卻是一驚:他露出的小半邊臉頰,皮膚皺皺巴巴,密密麻麻堆疊著色澤淺黃、凹凸不平的條塊狀斑駁物,如爬滿蠅蛆一般,邊緣落了點點白屑。
  只一眼,元賜嫻就嚇得驚叫出聲,一下從他懷中掙脫,腦袋一空,下意識踉蹌退了一步。
  然後她看見對面人慢條斯理地將面具擺正,仿佛什麼也未發生,向她略一頷首道:「一時情急,請恕徐某冒犯,縣主可曾受傷?」
  他語聲低沉而平淡,反倒元賜嫻怔愣了幾個數才道:「我沒事。」
  「那就好。縣主的酒醒了嗎?」
  這一問著實令元賜嫻有些窘迫。她因潛藏在心底的敵意,只覺他戴面具是為掩飾真容,未曾善意地猜想,他或許真有難言之隱。而如今,他恐怕已知曉她這酒瘋是裝出來的了,卻還給留了情面。
  她只好硬著頭皮繼續演,點點頭:「醒了。」完了低垂了眼瞼道,「對不起,我……」
  陸時卿從未見過她這副吃癟模樣,可心裡竟也不覺如何爽利,反倒莫名焦躁起來。他沉默一晌,面上依舊不露分毫:「無妨。」
  這雲淡風輕的「無妨」二字,聽在元賜嫻的耳朵裡,便覺他是受傷了。她心裡愈發內疚,慌忙擺手解釋:「先生,我不是有意……」
  她說到一半頓住。應該說,她的試探是有意,驚叫卻是無心,絕非出於對他這異於常人的臉感到嫌惡的緣故。她只是被嚇了一跳。
  陸時卿淡淡道:「徐某知道。」
  她都沒來得及解釋,他知道個什麼?元賜嫻苦著臉瞅他,半晌直言:「冒昧請問先生,您的臉是怎麼一回事?」
  「縣主當真想知道?」
  她點點頭,目光忐忑而誠摯:「我無心揭您傷疤,只是在滇南認得不少醫術高明的能人異士,您說出來,或許我可幫您。」
  陸時卿似乎笑了一下,背過身,負手道:「三年前,徐某應殿下之邀,來此做他的謀士,不料進京途中遭遇了刺客。殿下派來護送我的隨從盡數犧牲,我也身負重傷,後來幸得山野醫者救治,保住了性命,但治傷期間所用藥草,卻叫徐某臉上留下如此痕跡,自此無法根除。」
  元賜嫻眉頭微蹙:「山野醫者治不好的頑疾,未必旁人不行,您可曾去到別處求醫?」
  他搖搖頭:「皮囊無謂,何況欲殺徐某之人,如今已道徐某身死,恢復容貌未必是福,縣主不必替我籌謀奔波。」
  她沉默一晌,道:「先生大義,令我欽佩。我為方才失態向您致歉,日後再不會如此了。」說完低下頭去。
  陸時卿目的達成了,卻真不習慣她如此低眉順眼,正奇怪她何故作這番姿態,突然聽她道:「其實先生心情,我有幾分感同身受。我身上也有無法根除的疤痕,起始很長一段時間都覺難以接受,日子久了方才釋然。」
  陸時卿微微一愣,皺了下眉頭。
  他知道元賜嫻近來在試探自己,也得到了揀枝南下的消息,故而早便對今夜這場「鴻門宴」有所預料,事前做足準備,想嚇她一嚇,叫她就此打消掀他面具的念頭,一勞永逸。卻未曾料想會是如此情狀。
  這看起來很是沒心沒肺的丫頭為了安慰他,竟揭了自己的短。
  倘使換作徐善,眼下必不會多問,但他終歸是陸時卿,所以他道:「疤痕?」
  元賜嫻狀若無事地點點頭,笑起來:「先生不知,我可是上過戰場的巾幗英雄!」
  哪有人自己誇自己英雄的。聽見這話,陸時卿嘴巴想笑,心裡卻是一陣堵得慌。
  他記起前次她與他講的,隨父從軍一事,問:「滇南戰事頻繁不錯,卻也不至令您千金之軀衝鋒陷陣,令尊何以叫您上戰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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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她斂色答:「前年南詔入侵,有一戰情況危急,阿爹被敵軍圍困山中,幾名留守後方的副將舉棋不定,我心裡擔心,然後……」她摸摸鼻子,「然後就帶軍衝過去了。」
  「……」她這輕描淡寫的,是當肚子餓了,下碗餛飩吃?
  「但我沒添亂,我救出阿爹了。」她神情驕傲地道。
  好好好,知道你是英雄了。
  陸時卿望著她,心內百感交集。世人皆道瀾滄縣主禍水紅顏,殊不知當年一舉,不過是南詔離間滇南王與朝廷的陰謀。而彼時被罵得狗血淋頭,加以無稽之罪的這個小姑娘,卻在人們瞧不見的地方,為了大周出生入死。
  那個時候,她才十四歲。
  他始料未及,一時竟覺如鯁在喉,突然後悔今夜出此下策,卻只能講徐善該講的話,淡淡道:「縣主豪情,令徐某心生敬意,只是刀劍無眼,不論情勢如何危急,您也該愛惜自己。」
  元賜嫻笑笑:「倘使先生身在滇南,目睹了彼時慘狀,也不會袖手旁觀的。」
  她說了這麼些話,酒勁緩緩上頭,被風一吹,腦袋愈發昏沉,整個人一晃,忍不住按了按酸疼的太陽穴。
  陸時卿腳步一移,險些要去扶她,手伸到一半才覺不妥,轉而拱手道:「縣主早些歇息,徐某告辭。」
  元賜嫻也的確沒氣力說客套話了,請人送他出府,回房一頭倒在床沿,嘆了口氣。
  阿兄實在太不靠譜,害她平白多喝了這些酒,以至醉熏之下一時動容,竟與徐善講了推心置腹的話。
  那可是鄭濯的人啊。她這是怎麼了。
  陸時卿一路沉默著回到陸府,一言不發乾坐在臥房,直至夜深,曹暗前來提醒:「郎君,您不去處理下臉嗎?」
  這臉是他給做的手腳,貼抹那些髒物時,郎君嫌得連銅鏡也不敢照,渾身足足起了三層雞皮疙瘩,如今一遭回府,卻竟不趕著擦洗了。
  他真怕郎君的臉留點什麼瑕疵啊。這對旁人而言興許無傷大雅,於郎君卻是致命的打擊。
  畢竟,瑕疵可能不對稱。
  陸時卿聞言神魂歸位,一下跳起來:「你怎麼不早說!」完了徑直衝向淨房,「備水!」
  曹暗著實無辜,怕他尚有旁事交代,便一直候在外間,待見他沐浴出來,收拾妥帖,才問:「郎君今夜可還順利?」
  陸時卿恢復了臉容,神情卻淡淡的,只「嗯」了一聲。
  他作出如此犧牲偽裝,自然該順利。元賜嫻耍酒瘋,他起先將信將疑,但當她跌進他懷裡,他便知一切是假了。
  她抬肘的一剎,他算計得當,微微偏了些頭。彼時天色大暗,唯借月光視物,哪怕面具徹底脫落,她也未必瞧出端倪,何況他只露了一小塊臉頰。
  但他卻並不如何高興。
  他問:「曹暗,你扯謊騙人的時候,心不心虛?」
  曹暗一句快到嘴邊的「恭喜郎君」頓時收了回去,頷首嚴肅道:「皇天在上,小人對郎君忠心耿耿,絕無半句虛言!」
  「……」陸時卿繞過他,揀了張椅凳坐下,「對牛彈琴。」
  曹暗不好意思地撓了一下頭,又聽他問:「那名叫揀枝的婢女,果真去了潯陽?」
  「回郎君,縣主手下婢女並非簡單角色,一路避開聖人耳目,連咱們的人都甩掉大半,眼下尚不能確定行蹤,只知是朝南去的。」
  陸時卿點點頭:「應該是潯陽不錯。既然她夠能耐,就不必跟了,叫他們撤吧。」
  他說完緩緩眨了兩下眼。
  其實元賜嫻的確夠聰明了,但人都是有盲點的。他將一張臉藏著掖著,她便自然而然將注意力放在他面具背後,而忽視了他的手。
  她來陸府給他裹傷的那天,他不是沒擔心過這一點,後來兩次拜訪元家,都將傷疤做了精細處理。幸而她到底只是懷疑「徐善」身份有假,卻如何也不曾將他二人聯想在一塊。否則,她一天到晚圍著他轉,遲早瞧出端倪,到時就不是面具與寬袍遮掩得住的了。
  所以,在不必要的情形下,陸時卿仍舊不想與她走得太近。
  想到這裡,他抬頭吩咐:「這幾日注意府上守備,多添些人手。」
  曹暗驚問:「郎君這是要防誰?」
  他嘆口氣:「那個丫頭說要扮成小廝混進來。」
  哪個丫頭?曹暗一愣之下明白過來,遲疑道:「郎君可是今夜從元府得來的消息?如此恐怕不妥,您若嚴防死守,豈不令縣主疑心,是‘徐先生’向您告了密?」
  陸時卿一噎。他今夜怕是無酒自醉了,還不如下人想得通透。
  他抬手虛虛點著自己的前襟道:「照你意思,我還得故意給她放行,以證清白?」
  曹暗咳了一聲,小聲道:「也不是不可以……」
  「她想得美!」
  當夜,曹暗被陸時卿轟了出去,翌日黃昏再來他書房,叩門道:「郎君,來了!」
  陸時卿剛巧人在門邊,便親手移門,往外道:「什麼來了?」
  他問完便兀自明白過來,皺皺眉:「怎麼這個時辰來?」他剛叫人備了水想去沐浴的。
  曹暗心說這是瀾滄縣主決定的,他哪裡知道,面上問:「郎君放是不放?」
  「不放。」
  陸時卿說完,徑直往淨房方向走,卻聽身後再次傳來曹暗的聲音:「郎君當真不放?」
  有完沒完了?他停下來回頭問:「你這麼想放?」
  曹暗低頭道句「不敢」,突然聽陸時卿「嗯」了一聲:「你跟隨我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不能全然忽視你的提議。我是不想放的,但既然你覺得有必要,那就放吧。」
  他好像也沒這樣說吧。
  見郎君面露質疑之色,曹暗慌忙道:「是,小人的確是這樣提議您的。那個……為免縣主四處查探,有所發現,小人故意給她一個送茶水的機會,乾脆放她來您書房吧?」
  這樣也好,終歸她意在他,若不給她指條明路,叫她無頭蒼蠅似的橫衝直撞,反倒摸到了府邸裡邊的密道,恐怕才更糟糕。
  陸時卿對他這點機靈勁很滿意,點點頭示意他去,回身將書房裡邊的要緊文書拾掇起來,完了遲遲不見人來,無所事事之下便在案上鋪了張宣紙,挑揀了支筆,隨手畫了幾株蘭草,落幾筆便朝房門方向望一眼。
  真是,送個茶水也磨磨唧唧。
  直等到一幅蘭草圖畫完,房門才終於被叩響。陸時卿清清嗓子,淡淡問:「誰。」
  門外人似乎也清了清嗓,然後粗著個嗓門道:「郎君,老夫人請小人給您送茶水。」
  一聽就是元賜嫻的聲音,偏陸時卿還得裝作不知道。他道個「進」字,垂眼思考自己該以怎樣的姿態面對扮成小廝的她——是驚訝還是憤怒,茫然還是冷漠?
  不料未等他思考出結果,元賜嫻就自曝原形了,一面走近一面笑道:「陸侍郎!」
  他迅速入戲,抬頭,眼底一剎閃過無數種情緒,三分驚訝三分茫然三分冷漠,然後以恰到好處的一分憤怒質問:「怎麼是你?」
  如此一番過後,他在心裡嘆口氣。自從給這丫頭纏上,他天天做不成正經事,演技倒是日益精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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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元賜嫻笑盈盈地瞧他:「是我,陸侍郎,您意不意外?驚不驚喜?」
  我驚喜你個芙蓉花!
  他一雙狹長的鳳目一眯,瞧了瞧她脣上貼的兩撇黑鬍子,及一身藏藍色的粗布短揭,靠著椅背道:「縣主,如陸某未瞧錯,您眼下是在私闖民宅。照大周律法,陸某可報官抓您。」
  元賜嫻理直氣壯搖搖頭:「不是的,您誤會了。」
  陸時卿好整以暇地等她解釋。
  「過幾日便是七月半,到時鬼門大開,陰氣甚重,我怕您這裡不安生,闖入些牛鬼蛇神的,因此趁日落昏黃,以身犯險,親自來試試您府上的守備如何。」她面不改色心不跳,說得跟真的似的。
  陸時卿笑了聲道:「恐怕世間並無牛鬼蛇神,有的只是縣主您吧。」
  被拿來與妖魔鬼怪作比的人一點沒動氣,神情嚴肅道:「陸侍郎,我是認真的。」她說完,四顧幾眼,隨手揀了他手邊一支筆,扯過一張宣紙,彎身涂涂畫畫起來,轉眼,一幅陸府的簡易地圖便躍然紙上。
  她指著上邊幾道口子道:「您這幾扇不臨街的側門守備太過疏漏,我動動手腳就進來了。」
  陸時卿心道他若不有所疏漏,她眼下如何能站在這裡指點江山,面上則作了悟狀:「哦,多謝縣主提點,陸某改日必然重新整頓這幾處。」
  元賜嫻直起腰身瞅他:「那不行,您得給我留個門呀。」
  「您放著大門不走,為何非得從偏門過?」
  「您的意思是,歡迎我走大門?」
  陸時卿一噎,從她手中抽出筆,擱回筆架子,道:「不歡迎。」說完看她臉容一眼,皺皺眉,「您的鬍子歪了。」
  「哦。」她應一聲,吃痛扯下幾撮毛,小心藏進袖中,然後端端正正站在一旁。
  陸時卿自顧自收起那幅蘭草圖,見她杵著不動,問:「您還有事?」
  元賜嫻捶捶腰背:「陸侍郎,我替您安危著想,奔波勞碌了這一趟,您都不請我坐下喝口茶嗎?」
  他嘆口氣:「您請自便吧。」見她跑去倒茶水,又補充,「桌上那套白瓷茶具不準碰。」
  元賜嫻回頭瞥瞥他,暗暗道句「小氣」,換了一套青瓷的茶具使,等喝夠了,就十分「自便」地在他對頭坐下來,東瞅西瞅看他的書房。
  與外邊一樣,他這書房也是布置得一板一眼,甚至連一旁博古架的框子都是上下左右對稱的,?子裡也沒擺什麼稀奇的古玩珍寶。畢竟許多有價值的物件,通常湊不齊兩副。
  元賜嫻撇撇嘴,嘆口氣。這還算什麼博古架,乾脆拆了好了。
  陸時卿將畫收起,縛好綢帶,見她唉聲嘆氣,也不知對他這書房有何不滿,冷冷道:「天色將晚,縣主如有不適,早些回府較好。」
  她趕緊收回目光,擺手示意未有不適,然後拼命找話茬:「其實我來,還有樁要緊事與您說。」
  「您說。」
  「是什麼來著……」她沉吟半晌,終於記起個能說的事,「哦,我前些天從含涼殿出來,碰上六殿下去教十三殿下學武,直覺不太對勁,朝中可是生了什麼事?」
  陸時卿微微一滯,抬眼道:「您一個女孩家,管這些做什麼?」
  「好奇,我是個極富好奇心的女孩家。」
  「……」
  陸時卿原本不想與她談這些,但記起昨夜她安慰他的話,再看她眼下一身灰撲撲的打扮,這態度便是如何也強硬不起來了,低低「嗯」了一聲:「是有些動靜。」
  元賜嫻好奇是真,卻未妄想從陸時卿嘴裡撬出消息來,不過沒話找話罷了,聞言詫異道:「您願意告訴我?」說著湊他近些,小聲道,「是什麼呀?」一副很期待他與她分享小秘密的樣子。
  他咳了一聲,先解釋:「也不是什麼秘密,過幾日就滿朝皆知了。」
  「我比朝臣先知道的,就是秘密。」她笑得自得,「不過您放心,我肯定守口如瓶。」
  她說得不錯,哪怕她比朝臣早知一刻,也是他走漏了消息。陸時卿真覺自己該離她遠點,如今竟連口風都把不牢了。
  他暗恨片刻,道:「二殿下犯了事,聖人預備將他幽禁在府,令他閉門思過,不止是十三殿下的武藝,包括原先由他掌管的金吾衛,都將一併移交給六殿下。」
  元賜嫻將這消息在肚腹裡消化了一番,突然問:「您口中的‘犯事’,該不會與咱們上回在長安郊野的發現有關吧?」
  陸時卿瞥她一眼,似乎略有意外,然後道:「是。」
  元賜嫻脣瓣微張,驚詫道:「了不得。」又問,「可我上回與您說,這興許是樁陷害,您可曾回頭求證?」
  「該作的求證,陸某都已作了,聖人也很清楚事情原委,不勞縣主費心。」
  她「哦」一聲,神情有些失落。
  陸時卿挑眉:「縣主似乎很擔心二殿下。」
  元賜嫻一噎。這人太狡猾了,竟平白給她丟個如此要命的簽條,若傳去聖人耳朵裡,豈不得誤會元家站了二皇子的隊。
  她解釋道:「我是見不得人無辜受冤,定罪容易脫罪難,理該謹慎處置。但既然您說聖人已查明真相,二皇子的確犯了事,我自然也無話可說,不過是眼見折了個儲君人選,憂心大周的將來罷了。」
  陸時卿意味不明地笑了笑:「縣主倒挺憂國憂民的。」
  元賜嫻心道那可不,剛要開口再說,忽聽房門被叩響,宣氏的聲音傳了進來:「兒啊,你在屋裡嗎?」
  兩人都是脖頸一僵。
  聽不見答應,宣氏繼續道:「兒啊,阿娘進來了?」
  陸時卿和元賜嫻對視一眼,齊齊跳起,險些倆腦袋撞在一塊。
  兩人一個是不想以這等偷摸姿態出現在未來婆婆眼前,一個是不願母親心生誤解,逼得他上元家提親。
  陸時卿趕緊出言阻止:「阿娘,您等等。」然後四顧幾眼,給慌手慌腳的元賜嫻指了個方向。
  元賜嫻心領神會,急忙奔去。他則疾步趕到門邊,平靜了一晌,理理衣襟,移門道:「阿娘,您找我有事?」
  宣氏的目光越過他的肩膀往裡掃:「你屋裡可有旁人?」
  陸時卿肯定搖頭:「沒有。」
  宣氏一腳跨進屋,一面憂心忡忡道:「阿娘聽說有名僕役得了我的吩咐,給你送茶水來,可阿娘卻不曾有過如此交代,可別是誰要害你啊……」她東張西望一番,問,「真沒人來過?」
  陸時卿默了默,堅決道:「沒誰來過,一直只有兒一人,阿娘放心。」
  宣氏「哦」了一聲,看看他身上舊袍衫,怪道:「早先你不就請人備水了,怎還未去沐浴,這水都要涼了。」說著往淨房方向瞅了眼。
  陸時卿不由繃緊了腰背。他平日愛乾淨,書房也連了個淨房,夜裡如有公務未完,便會在晚膳後先在此沐浴。方才元賜嫻就是被她攆去了裡邊。
  他忙道:「兒臨去前,記起點事未做完,便耽擱了。」
  宣氏的眼底已然染上幾分狐疑,嘴角卻仍掛著笑意,道:「成,你在外間忙,我去裡頭瞧瞧水涼了沒。入秋了,夜裡天冷,可馬虎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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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27 00:30:39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四章

  陸時卿一聽,慌忙伸手阻攔:「阿娘,我有分寸,不會凍著自己,您去歇著吧。」
  宣氏卻鐵了心要進去,一把搡開他的手,面上依舊笑得十分溫柔:「你與阿娘客套個什麼?阿娘試試水就回。」
  攔不住了。陸時卿也不好真與母親動粗,只得跟在她身後進到裡間,正要頭疼掩面,卻見淨房裡頭空盪蕩的,半個人影也無。
  他疑惑之下松了口氣。宣氏也是步子一頓,目光在裡頭來回掃了一遍。
  這淨房陳設簡單,一眼便能望盡,此刻屏風收攏,窗子也是從裡扣合的,看來確實沒什麼問題。宣氏眼中狐疑漸漸褪去,走到門前幾隻木桶邊,彎身摸了摸外圍桶壁,道:「還是溫的,趕緊倒水沐浴吧。」
  她說著往屋裡一隻浴桶努努下巴。這一努卻是一頓。
  等等,這浴桶好像挺大的啊。
  陸時卿顯然也意識到了什麼,見她似乎想上前,便搶先拎起木桶,道:「好,我這就沐浴了,阿娘回吧。」
  他邊說邊拎了水往浴桶走,待走到桶邊低頭一看,不由眉心蹙起。
  元賜嫻跟朵蘑菇似的抱臂蹲在裡邊,正仰著頭可憐巴巴地望著他。
  不是她不懂跳窗的道理,實是因窗子扣了鎖,她若選擇逃走,必將發出聲響,方才聽見外間動靜,一時情急,只好一腳跨進了他的浴桶。
  宣氏見他不往裡倒水,再次心生疑竇,問:「怎得了?」
  陸時卿回頭道:「沒,就是瞧見桶壁有些髒物,不過不礙事。」
  他說完便拎起了木桶,往裡傾斜,跟元賜嫻比了個口型:讓開。
  這桶籠統就這麼點大,她能讓去哪啊。元賜嫻不肯依,苦著臉拼命搖頭。
  陸時卿實在沒法,只好揀了塊空點的地,避開她將水澆了下去,完了再去拎另外幾桶,一桶桶往裡倒。
  宣氏這才信他,交代他幾句,出了門。
  等她徹底走遠,泡在水裡的元賜嫻「嘩啦」一下站起,胡亂抹了把面上水漬,衝屋裡佯裝準備解腰帶的人吼道:「陸時卿,你過分——!」
  陸時卿被她吼得一懵,連她喊他名諱都沒注意,見她狼狽不堪,尷尬地偏過頭去,咳了一聲:「我……」
  他說不上話,一眼瞧見巾架上的手巾,便摘下來目不斜視地遞給她:「你擦擦。」
  元賜嫻人在水中,氣得猛一揮拍,水花一下四濺開來。得虧她眼下穿了小廝的粗布衣裳,濕了也不過貼身一些,不至透出肌膚來,否則她可能會想剜了陸時卿的眼。
  她冷冷道:「我不擦。就你有潔癖?就你愛乾淨?我才不用你的手巾!」
  陸時卿皺皺眉,撇過頭來,十分君子地將視線維持在她脖頸以上,解釋:「是新的。」
  她一噎,仍舊賭氣道:「新的也不行,你碰過了就不行!」
  陸時卿深吸一口氣。他嫌棄了別人這麼些年,當真頭一回被別人嫌棄。
  他嘆了一聲,提醒道:「小祖宗,你人都在我浴桶裡。」還嫌棄什麼他的手巾。
  提起這茬,元賜嫻就氣不打一處來,偏偏騎虎難下,不好當著他面爬出,便又拍了次水花泄憤,直叫水濺得他滿臉都是,才道:「你出去。」然後接過了他的手巾。
  陸時卿能怎麼辦呢,見天色漸暗,給她點了個燭,便灰溜溜去了外間,半晌,聽見裡邊傳來噴嚏聲響。他眉頭一蹙,敲了敲?扇以示疑問,果不其然聽元賜嫻哭喪道:「我穿什麼呀……?」
  他低咳一聲:「木施上的衣裳……也是新的。」是新的,不過是他原本準備換的。
  元賜嫻看了眼,揉揉鼻子咕噥道:「不行,穿你衣裳回去,我阿兄會打斷我腿的,你得給我弄身女裝來。」
  陸時卿最終找了陸霜妤幫忙。
  元賜嫻在她險些掉了下巴的神色裡,接過了一身嶄新的秋衣,換上後憋屈地回了府。
  翌日,陸霜妤不情不願地到元府探望她,問她是否感了風寒。元賜嫻可沒這般嬌貴,卻因瞧出她是奉兄長之命前來,便故意擤擤鼻子,打了好幾個噴嚏給她聽。
  果不其然,當日傍晚,陸府就差人送來了一堆藥。
  接連幾天,元賜嫻都沒再往陸時卿跟前湊,預備裝個病,叫他好好歉疚一番。直至七月半,徽寧帝在罔極寺躬身主持盂蘭盆法會,欽點了元家兄妹到場,她才與他打了個照面。
  佛教傳言,盂蘭盆節是解除亡親苦厄之日。所謂「慎終追遠,民德歸厚矣」,在佛教興盛的大周,下至百姓,上至皇室,都會在這一天設齋供僧,去往寺廟超度、拜懺,也祝願在世的親人延年益壽。
  罔極寺是專供宮廷朝禮的皇家寺廟,位於長安城東北的大寧坊內。元賜嫻得了聖命,身著玄衣,與一眾皇室子弟一道隨駕,跟在帝王車輿後邊徒步而行,遠遠便見佛塔聳峙,日出的金光灑在塔尖,籠罩得整座寺院巍峨而肅穆。
  元賜嫻是宗室女,非正統皇室,因此挨在隊伍後方。當然,比陸時卿等一干文武官員靠前一些。
  到了罔極寺,聖人的車輿落了地,金吾衛開道,一路引眾人往廟內道場去,前方,七面寫有大周歷代帝王名號的巨幡獵獵翻卷。
  四下寂靜,甚至能聽見很遠的地方傳來的朗朗誦經聲。
  跨進門檻時,元賜嫻瞧見前邊徽寧帝的步子不知何故頓了一頓,等上前,才見地上躺了只奄奄一息的秋蟬,想來他方才約莫是在避開它。
  倒非聖人真有如此仁心,而是眼下這等場合,殺生是觸犯祖宗的大忌,將為大周招致禍患。這樣一隻小小的秋蟬,倘使是聖人不小心踩著,尚可隻手遮天,若換作旁人,或將換來殺頭的罪名。
  元賜嫻扯扯一旁元鈺的袖子,示意他腳下當心。
  這盂蘭盆法會的第一項儀式便是將祖宗們迎入道場。
  廟內道場布置開闊,正中一張數丈長的祭台上整整齊齊擺了供品,正前設一隻碩大的青銅祭鼎,裡邊盛滿香灰,旁側站了大周貴人圈裡最有名望的虛圓法師,及其名下幾個出色的僧人子弟。
  金鐘撞鳴,傳來三聲清音,宮人們高舉七面赤底玄字的巨幡入內,徽寧帝緊隨在後,從僧人手中接過三柱細香,照虛圓法師口中悼詞祭天禮拜,接著便輪到後方諸皇親,拜完一個,退出一個,再進一個。
  皇親數眾,如此一陣過後,元賜嫻已等得百無聊賴,只好盯著前邊貴人們的後腦勺發呆。倒是鄭濯上前的時候,遞香的僧人手一抖,不小心將香灰撒落在了他的手背,叫她神思一下歸了位。
  這新鮮的香灰該是滾燙的,僧人一驚,慌忙就要請罪。鄭濯卻打個手勢止住了他,大約是不願如此場合多生事端。
  元賜嫻覺得奇怪,為何其餘人都好端端的,輪著鄭濯就出岔子了。
  她心生疑竇,想找機會查探一下他的傷勢,等他自道場退出,經過她身側時,便從袖中取出一瓶藥膏,攔下了他。
  她之所以隨身攜帶藥膏,也是因怕被香灰燙傷,有備無患的緣故。
  鄭濯微微一愣,見元賜嫻指了指他的手背,朝他比出個口型:擦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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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27 00:30:52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五章

  他笑了笑,無聲回她一句「多謝」,繼而抬手接過藥膏,塗抹好了再遞回給她,朝她頷首示意別過。
  元賜嫻不動聲色瞧了眼他手背上的燙紅,也朝他略一頷首,回頭目送他離去,卻突然對上一道寒芒。
  文官隊伍裡,一身祭服的陸時卿正望著她,一雙斜挑的鳳目幾乎眯成了一道縫。
  實則元賜嫻的氣早就消了。陸時卿此人,她是不奢望他低聲下氣道歉的。他能拐著彎托陸霜妤上門慰問便已難得,何況當日那茬,說到底也算她的過錯,因此她晾他這些天,並非當真不願理他,而是走了個「戰術」。
  正如此刻,她瞧見他冒火的眼神,偏不給他好顏色瞧。玉指一伸,將碧綠的瓷瓶捻著轉了一圈,確信晃到他眼了,才緩緩收回袖中。
  陸時卿心中冷嗤一句「幼稚」,理了理衣襟,目視前方,神情倨傲。
  元賜嫻便也扭過了頭來,暗暗垂眼回想鄭濯的傷勢。
  方才湊近一瞧,她發現,僧人失手抖落的香灰大多撒在他袖口,手背處則十分輕微。如此一點燙紅,於武人而言不過像被蚊蟲叮了一口,真要說是誰刻意為之,似乎沒什麼道理。
  她想,大約是她過於關注鄭濯,杯弓蛇影了。可等了一晌,當她打消疑慮,上前去接僧人手中的細香,卻復又察覺到了一絲不對勁。
  這細香的味道,與鄭濯身上的香灰不一樣。
  她伸出的手一頓。給她遞香的僧人也是一愣,卻見她很快笑了下,仿佛什麼也未發生,接了香去到祭鼎禮拜,繼而退出了道場。
  元鈺先她一個作禮,出來後放慢了步子等她,見她跟上,偏頭小聲問:「方才何事?」他注意到她有一瞬停頓。
  此刻人多眼雜,元賜嫻搖頭示意無事,待去到舉行下一場儀式的大雄寶殿附近,才壓低了聲道:「阿兄,你聞聞這香灰。」說著抬起袖子來。
  剛剛作禮時,她趁僧人不注意,撣了撣細香,留了撮香灰在袖子上。
  元鈺低頭一嗅,不明所以道:「有何不對?」
  「阿兄拿到的細香,與我這袖子上香灰的氣味,及祭鼎裡邊的,想來是一樣的。」
  他點點頭。
  「可六皇子身上的卻有些不一樣。」
  元鈺知道她這妹妹五識素來靈敏,卻到底心存疑慮:「如此細微差別,你可會聞錯?」
  元賜嫻搖搖頭道:「當真不一樣,大抵都是佛香,卻混了些別的什麼。」她皺眉回想一番,「我好像在滇南哪處聞過這氣味。」
  說話間,兄妹倆已來到大雄寶殿,見殿外都是行完祭禮,駐足歇息的皇室子弟,便不好再多言。
  元賜嫻稍稍一掠,沒尋著鄭濯,倒一眼瞧見鄭筠孤身一人跪在殿內蒲團上,雙手合十對佛禮拜,看背影很是虔誠。在場的皇室子弟多是礙於聖命才來的,唯獨她,似乎是真心向佛。
  她打量了鄭筠一番,忽然明白當初何以覺得這位貴主不像愛好打馬出遊的人了。
  此人的舉手投足都透了股十分厚重的氣韻,她的聲色是淡的,眼神是淡的,倘使真要有個形容——她很像一名長齋禮佛的出塵者。
  這世上似乎沒多少能叫她打起精神的東西。當然,可能除了陸時卿吧。
  元賜嫻感覺得到,鄭筠對她的一切注意,都是源於陸時卿。
  鄭筠禮拜完,回身見她站在殿門口,含笑上前,先與元鈺打了個招呼,繼而問她:「縣主也來禮佛?」
  元賜嫻看了眼殿內金光閃閃的釋迦牟尼像,搖頭道:「不是,我不信佛。」說完似覺此地此言不妥,笑了笑補充道,「不是很信佛。」
  鄭筠淡淡眨了眨眼:「如此,縣主可信輪迴?」
  她似乎認真思索了一番,最終不答反問:「貴主呢,您以為這世間可有輪迴?」
  「世間種種,信則有,不信則無。」鄭筠微微一笑,「我信因果,也信輪迴。」
  她說完便與元賜嫻告辭,去候在一旁的婢女處取囊飲水了。
  元鈺見狀「嘖」了一聲,悄聲感慨:「你們女孩家真是堪比毒蛇猛獸,這明槍暗箭的,一個字能有八個意思,聽得我脊背都涼。」
  元賜嫻覷他一眼,剛欲回嘴,卻不知因這番話想到什麼,臉色一變。
  「怎得了?怪嚇人的。」元鈺問。
  「阿兄,我記起來了。」她扯了下他的袖子,拉他到無人處,然後道,「你知道的,滇南有各種各樣的毒蛇,我剛去到姚州,特別怕這東西。阿爹便尋來一種專門誘蛇的藥草,將咱家府邸附近的蛇都給滅了個乾淨。」
  元鈺斂色問:「你是說,六皇子身上有這藥草的氣味?」
  元賜嫻神情凝重地點點頭。
  元鈺一剎想通了其間環節,問:「那咱們?」
  她臉一揪,躊躇一晌道:「……也不好眼睜睜見人家著道吧,畢竟眼下,他也沒做對不起元家的事,咱們還在一條船上呢。」
  元鈺點點頭:「阿兄找他去。」
  她攔住他:「別。你的身份比我敏感,少在人前與他打交道,我去。」
  元賜嫻四顧一番,找了個僧人詢問,得知鄭濯似是被誰喊去了罔極寺的南寺門。
  她謝過後便匆匆往那處趕,到時果見鄭濯正與幾名侍衛說話,手中拿了一張羊皮圖紙,像在商議什麼,見她來,稍稍一頓,眼色疑問。
  這南寺門連了外墻,墻沿下便是一排濃密的矮叢,瞧上去著實是藏蛇的好地方,元賜嫻心驚膽戰地朝他腳邊掠了一眼,疾步上前:「殿下,可否借一步說話?」
  鄭濯點點頭,將手中羊皮圖紙交給侍衛,剛欲隨她走,卻聽腳邊矮叢一陣窸窸窣窣響動,不過一剎,一條赤身銀紋的細蛇一躍半丈高,直向他手腕襲來。
  他驀然抬眼,一手扯了元賜嫻往身後掩,一手一把抽出旁側侍衛腰刀,橫劍一拍,劍柄過掌,刀鋒倏爾落下,直接斬爛了蛇身七寸處的心脈。幾番起落,前後不過兩息,快得一旁幾名侍衛連個步子都來不及挪。
  元賜嫻臉色煞白,瞧著癱軟在地,血肉模糊的赤蛇,嚇得連驚叫都忘了,一陣急促喘息。
  天曉得,不怕狗的元賜嫻真的很噁心蛇,甚至幼年時候,曾被這玩意兒嚇暈過。
  她原是不曾預計到會與蛇正面交鋒的,緊趕慢趕來提醒鄭濯,哪知晚了一步,撞到了蛇口上。早知便由阿兄出面了。
  鄭濯還攥著她的手,因此感到她掌心潮濕而發涼,滿是細汗。他回頭看她:「你可還好?」
  元賜嫻不太好,甚至眼前都冒了星子,微微犯暈,她咬了下舌頭,感覺到一點腥甜,勉強支撐住了,回神後將手一把抽出,搖搖頭:「我沒事。」然後提醒道,「殿下,您殺生了……」
  鄭濯「嗯」了一聲:「我知道。」
  見他神色平靜,眼底毫無意外,元賜嫻略有不解,皺皺眉剛欲再問,無意一眼,卻見寺門前站了個人。
  陸時卿負手原地,不知望了這邊多久。
  鄭濯遠遠瞧他一眼,問元賜嫻:「縣主方才尋我何事?」
  一旁站了好幾名不知敵友的侍衛,她不好直言,低頭看了眼蛇屍,暗示道:「已經無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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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鄭濯便明白了她的來意,笑說:「我恐怕不得不向阿爹請罪去了。」然後扔了劍,朝陸時卿招招手,示意他來。
  陸時卿神情很淡,到他跟前,朝他頷首行禮,聽他道:「陸侍郎來得正好,縣主受了驚嚇,煩請您送她回殿。」
  見他點頭應下,鄭濯便大步流星地走了。一旁幾名侍衛緊隨其後。
  陸時卿瞥一眼僵在原地一動不動的元賜嫻,伸手一引:「縣主也請吧。」
  她點點頭,不欲露出怯色,豈料方才強撐著僵持了太久,一挪腿便是一陣軟倒之意,一個踉蹌險些跌跤。
  陸時卿下意識伸手去扶,等被她拽緊了胳膊,卻記起她素來能編擅演,冷聲問:「縣主方才不是與殿下說,您沒事嗎?」
  元賜嫻這回卻真沒裝。大抵是對陸時卿沒什麼敵意,在他跟前稍微放鬆一些,她被蛇噁心的後勁就上頭了,一時耳內嘶鳴,眼前也一點點發黑,胃腹翻騰之下幾欲作嘔,根本聽不清他說了什麼。
  她拽著他胳膊的手一點點垂了下來,身子一歪往後栽去。
  陸時卿一愣,這下不敢再疑,慌忙伸手扶穩她,見她暈厥,只好將她一把打橫抱起,挪去一旁,一面掐她人中位置,一面低聲喚她:「元賜嫻!」
  元賜嫻到底體格不算嬌弱,被他掐了幾下就醒轉了,醒來發現頭下枕了他的腿,而他靠在墻根處,似乎蹭了一身的灰。
  但她這時候照顧不了他的潔癖,只覺暈厥過後,口舌極度乾燥,抬眼張嘴,有氣無力道:「陸侍郎,我渴……」
  能認得他陸侍郎,那就是沒事了。
  陸時卿瞥瞥她,從腰間摘下隨身攜帶的水囊,替她擰了囊蓋卻突然一頓,提醒道:「這水囊我喝過了。」
  她不是很嫌棄他碰過的東西嗎?
  元賜嫻剛淋淋漓漓下了一層冷汗,實在口乾,一把搶過水囊就仰躺著往嘴裡灌,喝夠了才得以繼續說話:「……您真記仇,我收回那日嫌您的話成了吧。」說完手肘撐地,欲從他腿上起來。
  陸時卿看她行動困難,便幫了她一把,然後冷冷道:「哪日?我不記得了。」
  她覷他一眼,低哼一聲:「不記得拉倒。」完了似乎恢復了些血氣,拖著步子往寺門走。
  陸時卿眉頭緊蹙,不太爽利地瞧了眼衣角的灰泥,嘆口氣,將水囊別回腰間,跟了上去。
  元賜嫻腿軟走得慢,聽他跟上,回頭道:「陸侍郎,您可別將我被條蛇嚇暈的事講給旁人聽,都說虎父無犬女,這事會給我阿爹丟面子的。」
  陸時卿落她半個身位,聞言一瞥她,沒說話。
  她便自討沒趣地扭過了頭,剛走兩步,卻聽身後響起個淡淡的聲音:「陸某不是令兄,不會總捉著人短處不放。」
  元賜嫻一剎明白過來,陸時卿是在說阿兄揪著他軟肋,三番五次拿狗嚇他的事情。
  她訕然一笑:「這事的確是阿兄做得不對,我早便說過他了,您放心,有我元賜嫻在,這長安城沒人敢再欺……」
  她說這話時回頭瞅著陸時卿,話未完,恰好遇見台階,忽地腳下一空,一個踉蹌,虧得是站穩了。
  陸時卿知道她沒能說完的話是什麼,嘆口氣道:「您還是先顧好自己吧。」
  她撇撇嘴:「那您倒是別走我身後啊,也不提醒我一聲。」
  陸時卿方才也是出了個小神,才沒注意她腳下,聞言覷她一眼,到底走快了一步。
  元賜嫻得以與他並肩就高興了,一高興就神采奕奕了:「您不要小看我,我膽兒不小,只是獨獨畏蛇而已。都怪姚州那地界不安生,早些時候,王府尚未落成,城中到處都是亂民流寇,我只得跟阿爹阿娘暫且簡居在野。我運道不好,隔三岔五便踩著蛇,有一回,甚至碰上一條爬了我的床!」
  陸時卿微微一滯,脫口而出:「公蛇?」
  她一愣。是公是母有何要緊?他這重點似乎放錯了罷。
  她道:「我沒嚇昏就很好了,怎知是公是母?公蛇怎麼了?」
  陸時卿很快意識到自己似乎反應過度了,「哦」了一聲,道:「聽說公蛇更容易咬人一些。」
  「是嗎?」她將信將疑看他一眼,「如此說來,方才那條……」
  元賜嫻說到一半頓住,捂了捂胃腹。
  還是不作回想了。先前一時暈去,其實也不全因了蛇,是鄭濯的刀法實在駭人,眼見蛇身被砍成兩截,斷頭爛骨,搗得血肉模糊,她才略受不住。
  她換了個話茬:「陸侍郎,我怕蛇是有原因的,您怕狗呢?」
  也不知這一句揭了陸時卿什麼傷疤,難得比平日和善些的人一下便陰沉了臉,道:「沒有原因。」
  這個陸時卿當真陰晴不定,前腳日出後腳雨,道是有晴卻無晴的。
  元賜嫻也便不再追問了,一抬眼見大雄寶殿已在近前,卻是一幅相當凝重的場面,不由稍稍一愣。
  一干文武官員正神情尷尬地垂手候在殿外,殿內圍攏了一圈皇室子弟,當中跪著腰背筆挺的鄭濯,徽寧帝鐵色鐵青地站在他前頭,拿食指虛虛點著他,一副怒至無言的模樣。
  鄭濯微微頷首,道:「兒已知罪,聽憑阿爹處置。」
  徽寧帝似乎被氣笑,一副怒其不爭的模樣,拍拍掌道:「你說說,你罪在何處……罪在何處?」
  「兒奉阿爹之命,代二哥掌管金吾衛,負責今日罔極寺周邊巡視警戒,卻布置疏漏,未曾察覺暗伏於草叢的赤蛇,此為罪一。阿爹千叮嚀萬囑咐,三令五申道法會當日須忌殺生,兒卻一時失手,致蛇喪命,此為罪二。」
  「這好端端的,哪來如此凶猛的毒蛇?」徽寧帝深吸一口氣,抬眼瞧見杵在殿門前的元賜嫻與陸時卿,朝兩人招招手,「來。朕聽侍衛講,你二人當時在場,賜嫻,你說說,此事是否有可疑之處?」
  元賜嫻心裡「哦」了一聲,將整件事給捋了個明白。
  前些日子,二皇子犯了事,徽寧帝剝了他手底下許多權,令鄭濯暫代掌管金吾衛。鄭濯一朝得勢,惹人眼紅忌憚,是以有了今日遭人算計的事。
  算計他的人料準了他將背上兩條罪名,卻不知他其實早有防備,不過是將計就計。
  鄭濯很了解徽寧帝。他清楚兩點。
  第一,實則聖人並未多信佛,殺不殺生,不過是做給世人瞧的。他痛恨的根本不是盂蘭盆法會上死了條蛇,而是將這件事捅給天下看的人。
  鄭濯身邊的幾名金吾衛並非真正歸心於他,生了這等事,便急急忙忙回稟給聖人,巴不得滿朝皆知,殊不知,他們此舉才是真正觸犯了天子的大忌。
  第二,以聖人多疑的性子,凡事必要拐個彎思慮,一定猜得到其中陰謀。故而事發後,鄭濯非但不作爭辯,反倒一個勁往自己身上攬罪。如此,無疑便可博得聖人心疼與同情,亦可彰顯他並無爭奪儲君之位的心思。
  眼下,徽寧帝就是不願鄭濯如此低聲下氣,想給這個兒子討個公道,捉出事件的主謀。
  這一招將計就計著實厲害,元賜嫻只想到了陰謀這一層,未曾考慮通透,方才真是多此一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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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她與鄭濯暫且是一條船上的人,既想明白這些,自然不會當眾戳穿什麼,便訥訥道:「陛下,賜嫻方才給那赤蛇嚇得不輕,未曾留意別處……」她說罷瞧了眼陸時卿,「不如您問問陸侍郎。」
  女孩家嘛,徽寧帝倒也理解,便再問陸時卿,聽他答:「陛下,臣方才離殿下與縣主遠,亦未瞧明白究竟。只是那赤蛇果真凶猛,若是不除,恐怕殿下與縣主都將遭遇不測。臣以為,所謂‘事急從權’,殺生固然是大忌,卻怎能因此耽擱了人命?當然,殿下未能排查危機,令今日身在罔極寺的陛下您,皇族宗親及滿朝文武皆陷入了潛在的威脅中,實是失職。是以臣以為,陛下當對殿下罰一半,恕一半。」
  雖仍捉不著真凶,但這番話卻是一針見血,戳進了徽寧帝心坎,給了他一個中庸的解決之法。
  元賜嫻瞅了眼陸時卿,更覺此人不簡單了。自回鶻商隊一事後,她不是不曾試探過他對朝政的態度,卻總見他藏得滴水不漏,包括眼下。他始終就像一個一心只為聖人著想的忠心臣子,三言兩語替他化解尷尬,以委婉的法子勸誡他不宜當眾查案……
  至於誰才是陸時卿心目中的儲君之選,或者他究竟是否有支持的對象,實在令人無從分辨。
  如此僵持下去,自然不是個事。徽寧帝點點頭道:「陸侍郎說的有理,暫且就這麼辦。」
  這盂蘭盆法會便半道匆匆結了,徽寧帝一連下了好幾道旨,作了善後,完了便以疲乏為由先行回宮,叫上了元賜嫻和陸時卿陪駕。
  元賜嫻就知道老皇帝不可能輕易放過她這個見證人,等到了紫宸殿,被賜了座,聽他問起:「賜嫻,朕問你,你先前何以剛巧去到南寺門,何以忽然尋起朕的六郎?」
  這個問題,她早就盤算好了,且她相信,如聖人欲對口供,以鄭濯的思路,必將與她使同一套說辭。
  她猶豫了一下,從袖中取出一罐藥膏來,道:「陛下,賜嫻是給殿下送這個去的。道場祭禮時,我見殿下被香灰燙傷了手,便將這藥膏借他抹了一次。當時我欲將它贈與殿下,但殿下謝絕了,因四面人多,我便也未堅持,直至後來祭禮完畢,我思忖著,還是把它給殿下送去為好。」
  「但朕聽侍衛講,你與六郎講,欲借一步說話。既是送藥膏,何以躲躲藏藏?」
  元賜嫻心中不免幾分譏嘲。老皇帝分明什麼都盤查過了,和和氣氣把她請來這紫宸殿,卻將她當犯人一樣審問,顯然並不多信任她。
  她聞言再度作躊躇狀,看了一眼對面的陸時卿:「陛下,這您就得問陸侍郎了!」
  陸時卿瞥她一眼,大抵是表示:與我何干。
  她低哼一聲:「賜嫻半道察覺自己被陸侍郎尾隨了,哪還敢明著將藥膏給殿下?我與殿下只是表兄妹情誼,卻難保陸侍郎不會心生誤解,便只好與殿下請求借一步說話,然後偷偷將藥膏塞給他。」
  陸時卿一噎。什麼亂七八糟的?她根本就沒發現他尾隨她好吧!
  不對,他什麼時候尾隨她了!
  元賜嫻繼續道:「那個藥膏,我先前給陸侍郎也送過一份,他若瞧見我將一樣的東西給了殿下,一定是不高興的。陛下,您眼下害我穿幫了。」
  這招禍水東引著實奏效,竟聽得徽寧帝一時啞口無言,半晌看向陸時卿,問:「是了,朕還未問子澍,你倒說說,你又為何去到南寺門?當真是如賜嫻所言,尾隨她而至?」
  陸時卿的確是跟蹤元賜嫻去的,卻非出於什麼情情愛愛的緣由,是見她心急忙慌去尋鄭濯,怕她猜到什麼,壞了他們將計就計的策略。
  但他眼下卻不得實言,只好故意不大舒服地笑了一下:「陛下,‘尾隨’一詞恐怕不夠精準。是縣主鬼鬼祟祟在先,臣不過為了您的安危著想,去查探一下罷了。」
  這種情況,陸時卿越是不承認,越是找由頭,便越將引誘徽寧帝往小情小愛處想。
  聽了這話,原本心情十分不佳的老皇帝竟忍俊不禁起來,瞅瞅陸時卿,再瞅瞅元賜嫻,與一旁宦侍道:「這倆孩子,你瞧瞧這倆彆扭的孩子!」說罷嘆了口氣,道,「成了成了,你二人回吧,此事容朕好好考量考量。」
  元賜嫻就和陸時卿一道出了,一路到了丹鳳門外,該要分道揚鑣的地方。
  見四下侍衛站得遠,她笑眯眯地湊到陸時卿耳邊:「陸侍郎,是不是得謝謝我,方才在聖人面前替您遮掩?我知道您不是因為我去的南寺門。您說您究竟抱了什麼目的呢?」
  陸時卿冷冷瞥她一眼:「陸某也知縣主不是為送藥膏去的南寺門,您呢,您又抱了什麼目的?」
  元賜嫻一噎,隨即擺出副「氣死人不償命」的表情,道:「我就是不說,您奈我何?」
  陸時卿嗤笑一聲:「剛好,陸某也不想說。」
  他說完便向她頷首以示告辭,往候在不遠處的馬車走。走了一截,回想起元賜嫻方才那個態度,忽覺恨得牙根癢,便解了腰間水囊,仰頭喝了一口,卻還未能將這口水咽下,便被身後人給再次喚住。
  他停步回頭,就見元賜嫻的臉上一瞬間堆疊出無數種濃烈的表情,像是憐憫,像是同情,像是揪心。
  他微微一滯,忘了將水咽下,然後聽見她相當為難地道:「陸侍郎……您的水囊,我喝過了呀……」
  陸時卿臉色一變,猛地一咳,嗆出半口水來。
  說來也奇,這盂蘭盆法會上一殺生,不久,果真天降災禍於大周。沒過幾日,七月末旬,朝廷得到消息,淮南大雨為災,突發洪澇,衝垮無數農田房屋,尤以舒州災情最為嚴峻。
  徽寧帝原本拖延了對鄭濯的處罰,預備捉出陰謀的主使人,可洪澇消息一傳開,群臣百姓議論紛紛,都說如此無妄之災乃是六皇子觸怒上天所致,這形勢便無論如何也壓不住了,必須當即給出個交代。
  因此,老皇帝只好對外宣稱,盂蘭盆法會當日意外,確是六皇子布置失當,行事魯莽,現將他手中的金吾衛掌管權收回,並罰其接下來一整年,每月初一、十五皆要去到罔極寺閉門誦經,替大周祈福,以償殺生惡行。
  在朝臣們看來,如此責罰著實不小。
  誦經原本無妨,可規定的期日卻等於剝奪了鄭濯參與每月朔望大朝的機會,至於金吾衛就更不必說——這支親軍不單負責聖人出行安危,亦掌宮中及京城日夜巡查警戒,可說是衛戍京師最要緊的一環。鄭濯好不容易有些起色的政績因此復歸於空。
  長安城裡,不少人私下都傳,六皇子就是個笑話,這權到了手裡頭,還沒來得及焐熱就丟了。但元賜嫻知道不是。
  如此明顯的陷害算計,聖人如何能不心知肚明?不過事出無奈才作此抉擇。這一出,表面看來是罰,實則卻叫鄭濯得了最難得的聖心。如元賜嫻未猜錯,老皇帝給完天下人交代,接下來必將悄悄補償這個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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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此外,掌管金吾衛看似風光,聰明人卻曉得,這個差事幾乎百害而無一利。左右金吾衛各設上將軍一人,從前是直接向聖人負責的,直至數年前,徽寧帝以年事漸高,不再躬身處置軍務為由,令二皇子代為監察。
  但事實上,這許多年來,二皇子一直處在這支親軍的邊緣,從未能夠令金吾衛對他言聽計從。
  多疑的老皇帝豈會真將如此要緊的權力下放,當初之所以如此,是因先太子野心勃勃,甚至有了及早拉他下龍座的心思,故而欲叫二皇子做一顆用以制衡的棋子。
  既然二皇子努力了這麼些年,也未能擺脫棋子的命運,鄭濯又何必徒勞嘗試?他丟了這個掌管權,免去被聖人當成下一顆棋子,免去被其餘皇子嫉妒眼紅,實在是個好事。
  元賜嫻當真佩服鄭濯及徐善的籌謀。只是前者既不缺臥薪嘗膽之品性,又不缺高瞻遠矚之智慧,且擁有因母家無勢而令聖人較為安心的出身,為何最終卻沒能上位?十三皇子登基,他又得了個什麼終局?
  元賜嫻忍不住嘆口氣。眼下看來,對鄭濯此人,元家既不好惹,也幫不得。擺在眼前的這條路,實在太難走了。
  仲秋時節,秋老虎漸漸消停,天微微涼了下來。臨近八月半的一日,鄭濯去永興坊拜訪了陸時卿,說是中秋佳節快到了,送份餅禮來。
  兩人實則很少私下會面,多是逢年過節,合情合理的日子才有明面上的走動。這次鄭濯來,自然並非為了送禮,而是與陸時卿當面議事,順帶替他踐行的。
  淮南災情已得了初步紓解,但此次舒州受災尤為嚴重,為免當地生亂,朝廷預備派個官員前往勞問巡慰,督查賑災。這個擔子,落到了陸時卿的頭上。
  他這一走少說兩月,如舒州生點什麼意外,怕得更久,自然有些事須交代鄭濯。
  兩人在書房議完正經事,陸時卿不是特別情願地提到了元家:「別的沒什麼,但我南下了,也就意味著‘徐善’不在長安,若是元家給我遞消息,我必無法現身,到時還得由你想個法子矇混過關。」
  鄭濯覺他這懨懨的神情挺好笑的,問:「怎麼?縣主不單纏陸侍郎,還纏徐先生?」
  陸時卿瞥他一眼:「站著說話不腰疼。被她纏過,你就知道厲害了。」
  鄭濯朗聲大笑:「我可沒這福氣。」又道,「但說真的,我不像你天生奇嗓,擬不出徐先生的聲色,到時如果穿幫,面上很難看的。」
  「總之這事交給你了,辦不妥也是你該吃的果子,與我無關。」
  他說得沒心沒肺,鄭濯也不惱,點點頭道:「行吧,你安心南下,縣主那邊,我會替你顧好的。」
  陸時卿一噎,飛了個眼刀子去:「替我?省省吧你!」
  鄭濯似乎有些幸災樂禍:「你就別抱僥倖了。等你此次回到長安,也快歲末了,我看縣主短時間內不會死心,待滇南王進京,你就準備好去提親,吃吃他老人家的拳腳吧。」
  陸時卿臉已黑了,他卻樂此不疲:「這拳腳功夫不夠,恐怕過不了滇南王那關,你早些辦完事回來,到時我教你幾招,練練你。」
  「鄭濯。」陸時卿咬牙切齒道,「過幾日就是十五了,你還是先好好誦你的經吧,碰上認不得的字,我也能教你的。」
  鄭濯大笑不止,揍了他肩胛骨一拳,道:「得了,我走了,一路順風。」
  八月十三,陸時卿拾掇好了行裝,比徽寧帝吩咐的期日提早三天離了長安。臨走前,宣氏出言留他在家過了中秋再啟程,他卻以災情緊急為由,堅持當日就走。
  但其實災情早便和緩了,舒州也非缺他不可,他不在長安過節,是怕元賜嫻找上門來。這等良辰,她怎會不來擾他,到時若纏他不放,豈不麻煩。
  清早,陸時卿逃一般出了長安城,一連趕了兩日路,過了數個山道,在中秋當夜入了商州地界。
  他此行去往淮南,明面上是疏災,暗地裡卻奉了徽寧帝的命,身負更要緊的差事,為免招搖,便是一切從簡,乘了輛並不如何闊氣的馬車,就連隨從也只捎了趙述與曹暗兩名。
  因這兩日下過場雨,耽擱了些行程,當夜便沒來得及進城。陸時卿欲低調行事,並不打算與當地官員打交道,在宵禁後令人破格開城門,便決計忍耐一下,露宿在野。
  當然,以天為蓋的是趙述和曹暗,他不吃風,睡在乾淨整潔的馬車裡。
  兩人替他擇了處地勢平坦,靠近河川,無天災及野獸威脅的地方落腳,一個跑去揀柴生火,一個開始清理周遭。
  人在山野,泥巴和雜草就算了,但郎君絕不能忍受鳥獸的糞便。
  皓月當空,映照得河面波光粼粼,縱使未生火堆,四面也一片敞亮。偶有風過,遠處的群樹便是一陣簌簌沙響,聲色通透而清爽。
  陸時卿在馬車裡待得悶氣,預備等趙述清理完下去緩緩,朝外問:「趙述,你好了沒?」這一問卻遲遲不聽答應,他只得耐著性子再喚一聲,「趙述。」
  趙述的聲音緩緩響起:「郎君……我,我見著仙女兒了!」
  「……」這一刻似乎有些莫名的熟悉。
  陸時卿微微一愣,皺眉道:「荒郊野嶺的,你說什麼胡話?」
  「郎君,我沒扯謊,真是瀾滄縣主來了!」他說完,一把扯開了陸時卿的車簾。
  猝不及防地,陸時卿抬眼就瞧見了一身月白交領長袍,頭束髮,背著個包袱,站在水岸邊的元賜嫻。
  他手中拿來打發時辰的書卷一下從小幾上滑落下去,激起「啪」一聲清脆響動。
  然後,他聽見她笑著說:「陸侍郎,是我,您激越個什麼呢?」
  不是激越,是驚嚇。
  陸時卿下了馬車,人還未到她跟前,便已冷聲道:「你來商州做什麼?」
  他連敬稱都沒使,該是有些生氣,但元賜嫻依舊笑盈盈的,提了提肩上鼓鼓囊囊的包袱:「我來陪您過中秋佳節。」
  他站定在她跟前,嚴肅道:「你跟蹤我兩日,就為來陪我過個中秋?」
  「是啊。」她點點頭,「您不感動嗎?」
  陸時卿當真不喜被人刺探行蹤,何況的確公差在身,沒工夫與她嬉鬧。上回她在胡餅上動手腳的事,他已忍耐著未去追究,如今再來一回,自然氣惱。何況她心也太大了些,就這樣孤身跟了他兩日,也不知夜裡睡的是何處,都不怕遇見歹人。
  他蹙起眉,質問道:「元賜嫻,你如此糾纏我,究竟意欲何為?」
  元賜嫻猜到他會不高興,但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不論他如何訓斥,她一直笑就是了,她相信他一定不忍心氣她太久的。
  她答:「陸侍郎,我糾纏了您這麼久,您難道還瞧不出來嗎?我心悅您呀!」
  陸時卿果真噎住了。她的確糾纏他多時,卻是頭一次跟他表意。
  他因此怔愣在原地,感覺頭頂的月光好像嘩啦啦灑了他一頭一臉,叫他整個人突然變得光芒四射,輕飄飄得快要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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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他倏爾想到,當初長安郊野,也是如此月朗星稀的夜,她蹲在曠野蔓草叢中訓斥一隻蠢狗。映入他眼的,是艷麗的脣瓣,修長的頸項,雪白的肌膚,深邃的溝壑。
  他騙她說,穿回鶻人的裙裝將被金吾衛盤查,叫她蒙了面紗遮掩前襟。其實不過以為這香艷一幕不該給更多人瞧見罷了。
  陸時卿停止往下回想,覺得心內莫名無比煩躁。
  他為何總對月光下的元賜嫻氣不起來?
  他將眉頭擰成個「川」字,到底態度好了些,道:「陸某公差在身,耽擱不得,請人送縣主回長安。」
  元賜嫻曉得自己已成功了一半,繼續磨他:「不成不成。我追了您兩日,實在疲乏不堪,眼下再趕不動路了。何況您的隨從當中無一女子,您竟叫我深夜與別的男子同行同處嗎?」
  什麼叫「別的」男子……這話好像不太合適吧。
  陸時卿吸了口氣,問:「縣主當真孤身來的?」
  「當真!」她點完頭,突然擺手道,「不對,也不是孤身。我還帶了樣您不太喜歡的……」
  陸時卿心中陡然生出一種不好的預感,就在他驚疑不定時,忽見她身後,被月色照得白茫茫的空地,現出了一道姿態妖嬈的陰影。
  個頭很大,脖子仰扯得很風騷。是一隻狗。
  他被氣笑,手指著那個方向問:「元賜嫻,你竟帶了這東西來陪我過中秋?」
  這東西,他不是不太喜歡,而是太討厭了。
  陸時卿剛怒火中燒質問完這一句,遠處小黑就抬了狗蹄子朝前做了個撲躍的假動作。他心底一,伸出的食指彎了彎,下意識後撤一步。
  元賜嫻見狀一愣,道是小黑嚇唬他,回頭卻見它安安分分趴在地上,看起來十分老實。再瞅瞅跟前臉色慘白的陸時卿,她的神情茫然起來。
  陸時卿又好氣又好笑。是不是元鈺給這蠢狗喂多了核桃肉,叫它變聰明了?
  他發指道:「它剛才……!」他說到一半,沒好意思繼續往下。這話說出來,倒像是個被惡霸欺凌後,企圖叫夫君作主的怨婦。
  他平靜了一晌,臉漸漸恢復了血色,余光緊盯住小黑,故作漠然道:「深夜不便行路,縣主今晚就在此處歇腳,但煩請您管好……」他說到這裡,見小黑直起狗身,一副要衝上來的樣子,喉結一滾,顫聲道,「您的愛犬。」
  元賜嫻早就跟小黑打好招呼,叫它不許靠近陸時卿周身一丈距離了,聞言笑道:「您放心,它這次一定會乖的。我也不是故意將它帶來,實在是阿兄怕我沿途有險,才硬叫我捎上它,說一路好有個照應。」
  陸時卿心裡「呵呵」一笑。如今的世道又非人人懼狗,真遇了險,這隻蠢狗能護衛得了她什麼。元鈺分明是擔心他對他的寶貝妹妹圖謀不軌,這才派它來震懾他。
  圖謀不軌?他是那種人嗎?
  他不大舒服地走開了去,在馬車邊坐下,擰開水囊,仰頭飲水。
  元賜嫻瞥瞥他身下杌子,不免感慨他出行挑剔,然後從包袱裡抽出一張帕子,鋪在他身旁的泥地上,剛預備如此將就,彎身卻觸到了一張凳面。
  就在她屁股快要落地的一剎,似乎誰眼疾手快地將一張小杌子墊在了她下邊。
  她一愣,扭頭就見身後趙述流著滿嘴的哈喇子,正腆著臉對她笑。
  陸時卿回頭盯住他:「誰允許你把我馬車裡的杌子搬出來的?」
  「郎君,您這杌子閒著也是閒著,怎能叫瀾滄縣主千金之軀席地將就呢?」
  元賜嫻覺得這個小夥子很有前途,朝他一笑,掏出一塊以紅綾包裹得十分喜慶的月餅,遞給他道:「多謝趙大哥,這個給你吃。」
  趙述一舔哈喇子,剛伸出雙手準備去捧,就聽陸時卿冷冷問:「水燒完了?」
  他驀然停住,神情幽怨。
  陸時卿卻毫無同情地道:「去,我要淨手淨面。」
  趙述只好悻悻走了,悄悄與一旁默默生火的曹暗去吐苦水。
  元賜嫻一隻手還伸著,笑問陸時卿:「那您吃?」
  陸時卿瞅她一眼,撇過頭去,冷冷道:「不必了。」
  「陸侍郎,所謂‘千里送月餅,禮輕情意重’,您怎麼著也吃一口。」
  他不搭理。好男兒不為一隻原本要給別人的月餅折腰。
  她嘆口氣:「好吧,我給趙大哥他們送去。」說罷作勢起身。
  陸時卿卻比她更快一步,長手一伸就將她手裡的餅接了過去,然後咳了一聲,說:「給我就行,等他們幹完了活,我再拿給他們。」
  元賜嫻心裡覺得他故作一本正經的樣子好笑,面上不動聲色「哦」了一聲,將一大個油紙包都給了他:「那這些都給他們。」
  他接過,放在了一旁。
  她繼續認真叮囑:「一定要給他們的,您可別偷吃了。」
  陸時卿飛了個眼刀子過去,剛欲質問她究竟給誰過中秋,卻忽覺哪裡不對,摩挲了一下手裡微熱的月餅,道:「元賜嫻,你跟我扯謊?方圓三十里地都無人煙,這月餅卻是熱的,你從哪裡弄來的它?」
  元賜嫻一噎。百密一疏,將這茬給漏算了。
  她沉默一下,估摸著陸時卿一喊她名,就是生氣了,聲勢弱了一截,實言道:「是拾翠快馬加鞭給我送來的……」又伸手作發誓狀,「但她送完就回去了,我眼下真是孤身一人,無處可去,很可憐的。」
  陸時卿早知她滿嘴鬼話,也不想計較究竟哪句是真,笑了聲道:「您愛自討吃苦就隨您,只是陸某的馬車容不了您,此處天大地大,您請自便。」
  元賜嫻可不會妄想他能將馬車讓給她,見他沒趕人就已很滿足了,與他閒話幾句,等夜深了,便十分自覺地從包袱裡掏出一張碩大的細網,四顧一番,系去了一旁的兩棵矮樹。
  陸時卿淨了手與面就預備歇息了,回頭見她拉網的動作嫻熟,大抵早有準備,便懶得管她,吩咐趙述與曹暗守夜,隨即一頭鑽進馬車,和衣躺了下來。
  雖非深秋,但夜裡到底是有些涼了,此地又臨近河川,濕氣較重,他閉目躺了不多時,就被一陣灌入車內的風激得睜開了眼。大約默了幾個數,他起身撩起車簾一角,看了眼元賜嫻的方向。
  她蜷縮成一團,側臥在兩棵矮樹間的兜網裡,似乎睡熟了。底下守著小黑。
  他皺皺眉,猶豫是否要下去,套了靴子卻對上那雙虎視眈眈的狗眼,只得恨恨放下了簾子,重新回到車內床榻。卻是躺了好半晌也沒能入眠,直至第二陣風再次灌進來,他終於復又坐起,咬咬牙,朝兜網方向走去。
  這是陸時卿自七年前某個事件後,頭一次主動靠近一隻犬類。他為此幾乎走三步,退兩步,好歹到了跟前,卻聽它朝他狂吠起來。
  他四肢僵硬地停駐原地,預備隔著幾步距離喚元賜嫻,倒見她自己醒了,揉揉眼盯了他一晌,才似反應過來:「陸侍郎?」
  陸時卿嘴脣微顫,看了眼狂吠不止的小黑。
  元賜嫻立刻醒悟,叫它閉嘴,然後爬起來,坐在網中問:「您找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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