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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玉袖 -【縣主請自重 卷一】《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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縣主請自重 卷一》作者:玉袖

被皇上封為瀾滄縣主的元賜嫻肯定是在滇南待太久,見了太多粗漢子,
才會在一進京見到這位斯文俊秀的陸侍郎就暈船,
她紆尊降貴的接近他,除了他的長相賞心悅目,更因他是皇上面前的寵臣,
由於她連連夢到元家滿門慘死,為了不讓惡夢成真,她得找個有力人士當靠山,
但要接近聰明絕頂、個性清冷、怪癖又多的陸時卿可不是件簡單事——
既然自家小黑狗咬壞他隨身配戴的玉玦,而他又見不得單一之物,
那她便送上一對玉玦,一對香囊,一對同心結當賠禮,順便表心意;
又趁他下朝回府時,騎馬隨侍在側,大庭廣眾下親手送上消暑酸梅湯;
甚至在皇上面前透露小女兒心思,讓皇上下令讓他陪她逛大街……
她不是沒見到他臉黑如鍋底,但她相信「烈郎怕纏女」,她會讓他改變心意的,
哪知他們運氣太好,逛個街也能發現胡商私藏兵器之事,
在探查線索時,孤男寡女加一狗,被迫躲在箱子中,
八風吹不動的侍郎大人竟然全身僵硬又臉紅……呵,其實他也情動了吧,
偏偏護妹心急的兄長找來,一鞭打上他,完蛋,這未來帝師的右手不會廢了吧?!
  
女主角:元賜嫻
男主角:陸時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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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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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27 00:16:41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正文開始】

  元賜嫻又做怪夢了。
  這是第三次。
  夢中照舊一片漆黑,什麼也瞧不見。她被困在一塊四壁潮濕的橋石裡,壓抑非常。
  百姓在橋上議論紛紛,說元氏父子舉兵造反,活該慘死,倒可惜了元家小娘子無辜受累,這樣的絕色美人,竟落了個遭人拋屍沉河的下場。
  有人說:「聽說是逃到了這橋上,然後被亂箭射死的。」
  「嘖,年紀輕輕的,才十八呢。」
  又有人接話調侃:「可美人終歸是美人,死了也吃香,就昨兒夜裡,我還瞧見一夥人在這兒偷摸打撈。」
  昨年孟春,元賜嫻頭一回做這夢時,只覺哭笑不得。
  她好好的一枝花,卻成了塊千人踩萬人踏的石頭,遭烈陽炙烤,雨雪覆凍,日日與髒臭的鞋底板子和車轆為伴,這叫個什麼事?
  且不說父兄怎麼就造反了,她倒是好奇,誰人竟稀罕她的屍首啊。
  可別瞎撈了吧。她在石頭裡,能幫幫忙將她鑿出來不?
  但頭回碰上如此荒誕的夢,她到底一笑置之了,直至今年孟春,再度被這夢桎梏折磨,方才察覺不對。
  這第二回,夢裡似乎過了很多年。
  她聽見有人在橋上感慨世事難料,說是當年,元氏父子慘遭皇六子手刃,不想如今,這樁謀逆案竟峰迴路轉,得了平反。
  有人悄悄附和,說可不是嘛,瞧瞧這大半年來瞬息萬變的,先是徽寧帝被逼禪位,做了空殼子太上皇,再是排行十三的幼皇子上位,由太上皇曾經最寵信的臣子輔佐登基……這樣諷刺的事,誰能料想得到?
  說到這裡,似有車馬駛近,兩人當下噤了聲。
  元賜嫻也醒了,睜眼回想一番,不由悚然一驚。
  這夢怎麼好像不單是夢。
  她生於國都長安,九歲那年隨受封「滇南王」的父親遷居姚州,直至昨年及笄才因聖人欽點,回了趟京,得封「瀾滄縣主」,而後很快復返西南。
  她既常年遠離朝堂,對那些個膩歪的政事所知甚少,何來道理憑空夢見這些?更令人險些驚掉下巴的是,她旁敲側擊地向父親打聽了一番,發現當今聖人還真有個四歲的幼子,排行恰好十三。
  細思之下,元賜嫻一陣寒顫。
  彼時她便已有些按捺不得,再過幾日,又從留京兄長來信中得知,他近來似與朝中皇六子走得頗近。想起夢中兩年後,兄長正是命喪此人之手的,她便徹底坐不住了,收拾了包袱遠赴長安,意欲弄個清楚。
  眼下,她正身在轆轆向北的馬車裡。車行兩月,已離國都很近了。
  ……
  清早,元賜嫻在一陣顛簸中醒來,心裡苦悶。
  這第三回夢境沒什麼新鮮的,多是頭兩次情形的重複,唯一的收穫是,這回她留了個心眼,從人們嘴裡分辨出了一二訊息,大致曉得了那橋在何處。
  車內,婢女拾翠見她形容疲倦,鬢發濕漉,連忙捻起一方素綢汗巾替她擦拭,邊道:「小娘子可是魘著了?」
  她回過神,搖搖頭,拿起一面銅鏡照臉,掌心壓壓面頰:「沒事,就是夢見有人誇我美。」說罷眨了兩下眼,「怎麼說的來著?哦,絕色。」
  拾翠噙笑看她。小娘子的樣貌當是生得無可挑剔。眼見得冰肌玉膚,吹彈可破,黛眉如遠山,俏鼻若瓊瑤,尤為驚艷的,是一雙形似桃瓣的眼,秋水橫波,瀲灩迎人。
  她附道:「那這人可是個有眼光的。」
  元賜嫻點點頭,深以為然,完了朝車簾外問:「揀枝,再多久能到長安?」
  「小娘子,就快了,大約午時。」
  她想了想吩咐:「改道走城東延興門,咱們去漉橋看看。」
  馬車拐了道彎,待巳時過半便繞行到了漉橋。
  此橋去延興門數十里,算得上溝通西東的衝要,素是城中人與東遊客折柳惜別之地,因橋上送行者莫不銷魂斷腸,亦稱「斷腸橋」。
  仲夏五月,艷陽當空。漉水河面波光粼粼,如生細皴,兩岸綠柳覆蔭,再遠些是數十棵花期將盡的槐樹,白槐花鋪落一地,遠望宛如積了層厚實的雪。
  揀枝將馬車停在橋邊,當先下去,掀簾向裡道:「郎君,漉橋到了。」說完見元賜嫻利落步出,心下不由猛地一跳。
  她隨侍小娘子多年,倒見慣了她艷麗姿容,只是此番遠赴長安,為圖行止便宜,小娘子一路皆作男裝扮相,眼下身穿月白圓領長袍,頭戴青黑軟角頭,足蹬烏皮靴,便似個翩然俏郎君。這一舉手一投足,險些將她的魂兒也勾了去。
  元賜嫻略一停頓,抬腳往橋上走去。
  她頭一回做那怪夢,恰是昨年進京受封途中,到長安後心生好奇,便走訪了附近包括漉橋在內的幾座石拱橋,卻不敢肯定究竟是哪處。如今好歹能夠確信了。
  青磚壘砌的石拱橋巍峨古樸,長不見盡頭。
  元賜嫻在橋上站了些時辰,細細環顧一圈,忽然問身後婢女:「拾翠,你說,若城中要犯意欲出逃,選擇此橋是否明智?」
  「漉橋通往東都洛陽一帶,婢子以為,要犯經此混入繁華地界不失為良策。郎君何出此言?」
  她蔥根般纖白的食指點在橋欄上,輕敲了幾下。話雖如此,但逃到這橋上被亂箭射死也太窩囊了,想想就很失風度。
  她嘆口氣,不答只笑:「餓了,進城吧。」
  「揀枝牽馬喂食未歸,郎君莫不如在漉亭稍候。」
  元賜嫻點點頭。
  漉亭是設於此橋的驛站。漸近午時,橋上來往者絡繹不絕,倒是這座朱瓦長亭隔絕熙攘,十分陰涼。
  卻不料元賜嫻剛在曲欄邊的美人靠坐下,便有一陣急促步聲自長亭兩頭齊齊傳來。
  一群家丁打扮的男子來勢洶洶,她立時戒備起身,隨即聽見個甜糯的女聲:「不得無禮,這位可是我救命恩公!」
  一副包抄架勢的家丁們稍稍散開一些。一名身著鵝黃色羅衫的少女提了裙擺匆匆奔至,正是說話人。
  元賜嫻奇怪地瞥瞥她:「小娘子是否認錯了人?」
  她剛到長安,鞋底都還沒踩髒,哪裡救過什麼人。
  這黃衫少女一頭烏發梳作鬟形,看來尚未成年,個頭也比元賜嫻矮幾分,倒是五官生得十分精巧,說話間,一雙晶亮的鹿目顧盼神飛。
  她似乎看元賜嫻看呆了,還魂後忙答:「恩公不記得了?昨年初春在這漉橋,恩公曾救奴性命,奴也曾自報家門。」說罷也不管元賜嫻是否存了印象,上前幾步,眼底微露羞怯之色,「奴尋覓恩公整整一年,一心只盼以身相許。如恩公尚無妻室,奴願以此報當日之恩!」
  拾翠會些功夫把式,見她莽撞湊近,下意識將手中未出鞘的障刀一提,橫在她與元賜嫻之間。周圍家丁一駭,亦紛紛擺拳防備。
  好端端的,四下霎時劍拔弩張起來。
  元賜嫻聽她一口一個「恩公」,著實懵了懵,待仔細瞧過她臉容才依稀想起,昨年走訪這座漉橋時,的確生過樁意外。
  彼時橋上人潮洶涌,一男子御馬不當,驚慌失措地連人帶馬衝進人群。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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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她躲過馬蹄後,見一旁並肩的兩名娘子被衝撞得連連逼退,將將就要後仰翻出橋欄,情急之下便伸手去拽。雖未能將兩人一道救了,卻好歹扯著了一個,免於落水的,似乎就是跟前這名少女。
  但她著實不記得人家姓甚名誰了。眼下只根據對方說辭猜得,許是她當日一心深藏功與名,匆匆離場,卻因一副男裝扮相惹了誤會,勾了女兒家的情思。
  元賜嫻斟酌了一下。
  看這小娘子的打扮,估摸著非富即貴,今後在這長安城,說不準還有往來,此事得盡早說明白才好。何況她這身男裝是為免去長途跋涉一路不必要的麻煩,如今到了安定的國都,已無隱瞞的意義。
  她打了個手勢示意拾翠擱下障刀,剛想恢複本聲與對方解釋,卻眼前一晃,見迎面又來了個人。
  是個身穿深緋色官袍的男子,看起來二十出頭的模樣,肩寬腰窄,身量頎秀,乍見倒是丰神俊朗好姿儀,只是一雙斜挑的鳳目微露寒芒,叫人深感來者不善。
  這一波一波的,倒是有完沒完了?
  四面家丁見了來人,忙散開一道口子。一旁少女也回過頭去,微訝之下上前笑道:「我剛派人去請阿兄,不想阿兄來得這般快。」說罷伸手一引,看了眼元賜嫻,「這位便是我與阿娘提過的救命恩公,也就是阿兄的未來妹婿了。」
  這自說自話的,真叫元賜嫻想掩面扶額。只是還未及動作,便先感到對面男子的目光在她身上巡起來,先在她腰身一落,再往上看她露在外邊的一截頸項,緊接著,瞳孔驟然一縮。
  這目光如有實質,叫她忽覺被盯住的那片肌膚發熱,生癢。
  男子卻很快打消了審視,撇過頭剜了妹妹一眼,朝四面吩咐:「都退下,送小娘子回府。」
  少女不肯走,急道:「阿兄!我已向恩公承諾以身相許,如何能出爾反爾?女大當嫁,你與阿娘是留不住我的!再說恩公有什麼不好?你瞧瞧他,可是像我先前說的,儀表堂堂,風度翩翩?」
  男子因生了對鳳目,本就是不怒自威的長相,聞言臉色更陰沉幾分。
  少女這下似乎有些怕他了,縮起了腦袋。
  也是,聽聽這沒良心又欠收拾的說辭,元賜嫻都幫著捏把汗。
  她張嘴想將先前沒能出口的解釋說完,好打發了這對兄妹,不料卻被男子占了先機,見他微露無奈之色,不鹹不淡「嗯」了一聲:「的確是儀表堂堂,風度翩翩的一位……」
  他說到這裡一頓,盯著元賜嫻的臉道:「小娘子。」
  男子面無笑意,眼光漠然,好端端一句「小娘子」,到了他嘴裡,呵出的氣都是冷的。
  大周朝崇尚兼收並蓄,民風自由開化,對女子少有拘束,像元賜嫻這樣男裝出行的,倒算不上標新立異,被人戳穿原也沒什麼大不了。
  只是這火眼金睛的男子看來並非古來為人稱道的謙謙君子,相反,他渾身上下都透了股莫名的挑剔與倨傲,叫人覺得不大舒服。
  元賜嫻還不曉得,陸家這位名「時卿」的郎君,就是長安城出了名的臉比鞋底板子臭。
  一旁的陸家小女陸霜妤震驚難言。
  元賜嫻見狀,不再粗著嗓門說話,以本聲與她道:「小娘子好意,我自當心領,但正如令兄所言,我並非男子。」
  聽這一把纖細的脆嗓,哪能不是女兒家?
  陸霜妤目瞪口呆,眼光在她面上巡了幾遍,才終於回過了味來,心內一剎百轉千回,臉蛋也漲得通紅,卻繼續嘴硬:「我不信,你與阿兄合夥騙我!」
  元賜嫻和陸時卿互瞥一眼。
  這不大友善的一眼過後,元賜嫻有點奇怪了。她大熱天被人圍堵在此,不舒爽是該的,可這男子倒怎麼也一副被人欠了八百兩黃金的模樣?
  哪有這麼對待「救妹恩人」的。生了張男女通吃的臉也非她之過啊。
  她沒了耐性,道:「我與令兄此前素未謀面,談何合夥?至於欺騙一說便更無稽,你若不信,改日等我恢復女兒身,再來尋我就是。」說罷皮笑肉不笑道,「天熱,告辭。」
  陸霜妤快哭了。
  約莫是自欺欺人,她還不死心,張臂擋在元賜嫻前頭,不給她走,咬咬脣道:「你不留名,我去何處尋你?你這是心虛了!」
  元賜嫻覷了眼陸時卿:「我姓甚名誰,家在何方,叫令兄回頭查查便是。」
  這身官服是朝中四品官員的規制。年紀輕輕就坐到這位子的人,怎會是簡單角色?查個人嘛,再容易不過了。
  陸時卿淡淡回看她一眼,冷聲與妹妹道:「霜妤,回來。」
  陸霜妤癟著嘴退回去。
  元賜嫻向她略一頷首便不再停留。
  只是她到底沒能如願,才走幾步,就聽身後傳來一陣疑似獸犬蹬地的異響,與此同時,響起一聲短促尖利的驚叫。
  她步子一頓,回過頭去,見一隻碩大的黑皮狗不知從哪躥了出來,箭一般朝陸時卿衝了過去,到他跟前一個猛撲,一口叼走了他腰間的一塊玉玦。
  「」一聲,狗將玉玦乾脆地咬成了兩半,在他腳邊目眥欲裂地盯著他,喉嚨底一陣低吼翻滾。
  驚叫完的陸霜妤見這一幕,一時也忘了執著元賜嫻的離去,慌忙擋在陸時卿身前,高聲道:「阿兄莫怕!」說罷揚手吩咐家丁,「都愣著做什麼,還不快將這野犬拿下!」
  元賜嫻正扭身過來,聽這一句「阿兄莫怕」,險些一崴,左腳踩了右腳。
  再細瞧,只見方才神情倨傲的男子此刻脊背僵直,面白如紙,雙目大睜,嘴脣發顫,哪還有半分威嚴氣度可言。
  風吹過,一顆豆大的汗珠順他齊整的鬢角滑下,淌在他緊繃的下頜懸而不落。
  他一動不動保持著負手站姿,拳頭卻緊攥起來,掐得指骨微泛青白。
  幾個家丁慌手慌腳將狗逮了起來。氣氛一度非常凝固。
  元賜嫻呆了下,一個沒忍住,「嗤」一聲笑了出來。
  狗一得到控制,陸時卿便飛快恢復原樣,目不斜視緩緩吸了口氣,然後僵硬地側過身來,冷冷看了陸霜妤一眼。
  陸霜妤短促地「啊」一聲,立時明白她乾了什麼蠢事。
  狗是阿兄的軟肋,原本這該是家族秘辛,阿兄也極力對外掩飾,可她卻三番幾次叫他在外人跟前露餡,以至如今朝中看不慣阿兄的人,總拿這等凶犬來調侃他。譬如滇南王留在京中的獨子,元鈺。
  她小心翼翼覷著陸時卿,捂緊嘴巴,示意以後絕不再這般嘴快。
  滿京城都傳遍了,哪還有什麼以後?
  陸時卿咬緊牙關,強忍怒意,看向朝長亭大步流星而來的人。
  相較這邊的陸時卿,來人身量更健碩魁梧一些,膚色亦深上幾分,行止間一派利落瀟灑的武人姿態。還真就是滇南王的獨子,元鈺。
  等他走近,陸時卿薄脣一翹,一字一頓,切齒地問:「元將軍可是來尋令犬的?」
  這等訓練有素的獵犬哪會無故出現,必是經人授意的。眼下狗主人來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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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元鈺先掠了眼元賜嫻,見妹妹一副看戲模樣,當未受欺凌,才將目光落回近前:「陸侍郎真乃元某知音也。」說罷從家丁手中接過愛犬,垂眼作心疼狀,「哎喲,我的小黑黑,可算找著你了!」
  方才還凶神惡煞的黑皮狗立時伏低,兩眼一泡淚,活像剛挨了頓揍。
  元鈺將狗放去地上,完了恍然大悟般一拍腦袋:「元某忘了,陸侍郎與犬類素不投機,家犬叫您受驚了吧?」
  陸時卿微笑著扯下了腰間另一塊玉玦,遞上前,避而不答:「令犬既是瞧上了陸某的玉玦,不如兩塊都拿去吧。」
  元鈺道聲謝,抬手接了,低頭道:「還不快謝過陸侍郎。」
  「汪汪!」
  陸時卿一張俊臉僵了僵,額間的汗復又鋪了密密一層。
  元賜嫻忍笑。
  元鈺似乎這才注意到她,有意不暴露她身份,驚喜道:「啊呀,嫻兄,你竟也在!說好今日府上一敘,我久等不見你來,這才攜家犬出門尋覓……如今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說罷一副要與她勾肩搭背的模樣。
  浮誇,太浮誇了。
  元賜嫻嘴角微抽,眼看陸家兄妹像看傻子一樣盯著他們,恨鐵不成鋼地道:「阿兄,莫演了,人家知道我是女兒身。」
  元鈺笑容一滯,快要勾著她肩的手倏爾拐彎,轉而合了掌重重一拍,對搓一番,尷尬地咳一聲,向目光森冷的陸時卿道:「這個……既然如此,時候不早,咱們也散了吧。陸侍郎先請?」
  陸時卿瞥了眼前邊的攔路犬,保持微笑,聲色清淡:「論身份品級,元將軍在陸某之上,當是您先請。」
  元鈺擺擺手:「哎,不成不成,品級都是虛的,您也曉得,我就是個閒散將軍,能跟您這聖人跟前的大紅人搭上話,都是我的榮幸。還是您先請,您先請!」
  兩相僵持,陸霜妤躊躇片刻,咬咬脣下了決心道:「阿兄,要不我‘先請’吧,你跟在我後邊!」
  陸時卿的微笑保持不牢了,狠狠剜她一眼,甩了手就要開路。
  「汪!」
  一步邁出,忽聞一聲犬吠。他驀地一頓,一個急轉身,臉色鐵青地朝長亭另一頭繞路去了。
  陸霜妤揪著顆心跟了上去。
  元賜嫻再忍不住,抱著肚子笑倒在了美人靠。
  元鈺還嫌不夠,繼續添火,朝一行人背影喊道:「陸侍郎腿軟慢走,當心跌跤啊!」
  等人走了,他才在旁坐下,雙手撐膝,向元賜嫻橫眉道:「怎麼回事啊你,剛到長安就惹上這種人。」
  這種人是哪種人?
  她收起笑,神色無辜:「這可怪不得我,不信問拾翠。」
  拾翠將事情原原本本講了一遍,完了道:「郎君,小娘子初來乍到,不想給您惹麻煩,已是極力忍耐了。」
  元鈺聽完一拍腦袋:「都是阿兄的錯。如此說來,這姓陸的興許第一眼便認出了你,才刻意擺臉,將與阿兄的恩怨牽連給你。」
  元賜嫻奇怪地眨了下眼:「他怎會認得我?我不過昨年……哦,我隨阿爹進宮受賞那日恰逢朔朝,倒是百官齊聚的……」
  她就說嘛,她束平了胸,畫粗了眉,也涂濃了膚色,他怎還如此一針見血識破她的女兒身,原是見過她這張臉。
  她睨了元鈺一眼:「那我倒要問問,阿兄是如何惹上‘這種人’的了。」
  元鈺張了嘴難以啟齒,見她好整以暇望著自個兒,只好撇撇嘴道:「還不是這人怪癖太多,一見不對稱、不齊整的物件擺設就渾身難受。你方才也瞧見了,他腰間一左一右垂了兩副一模一樣的玉玦,尋常人哪有這樣的?」
  她一愣,回想一番點點頭:「奇人也。」
  難怪被狗叼去一塊玉玦,就乾脆連另一塊也不要了。
  「可不是!你不曉得,有回上朝,我不過從百官隊伍往外凸了小半臂距離,他竟就渾身不舒坦了,愣是叫官員們一個個往我這頭傳話,叫我端正點站整齊。聖人正講著話呢,見底下窸窸窣窣,交頭接耳的,不高興了,叱問咱們在做什麼,他就面不改色地出列,將我站沒站相的糗事講給了滿朝文武聽!」
  「你說說,他是正四品上的供奉官,每逢朝會必要列席,我呢,我就是個不幹實事的,一月也就初一、十五兩日能去宣政殿見見世面,難得一回,他眼不見為淨不就得了,偏要這樣欺負人?」
  元賜嫻笑得腰也直不起,半晌抹了眼淚道:「後來呢,聖人怎麼罰你們的?」
  元鈺更來氣:「明明是他不分場合挑三揀四,聖人卻只教訓了我!」說罷嘆一聲,「甭提了,誰叫人家得聖人愛重,有恃寵而驕的本事呢。」
  元賜嫻原還想再笑,聽到最後臉色稍變:「你的意思是,這個陸侍郎是聖人的寵臣?」
  見她突然一本正經起來,元鈺不明所以答:「不錯。」
  聖人理該不只一名寵臣,原本也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但元賜嫻心底正裝了事,一聽這話便聯想到了夢中情形。
  此番進京,除卻六皇子、十三皇子及徽寧帝這三名關鍵人物,她還得摸摸那個所謂寵臣的底細才是。
  她長長「哦」了一聲,試探道:「什麼角色,年紀輕輕竟能坐上高位,還如此受寵?」
  「你好奇這個做什麼?」
  元鈺此前得了消息出城迎她,匆忙之下未用午膳,到了漉橋,見陸家人不知何故堵著她,便來替她出氣,眼下著實餓極,不等她答就道:「走,回府再說,今日你阿嫂下廚,給你做了好吃的。」
  兄妹倆離了漉亭進城去。元賜嫻一路問東問西。
  元鈺被纏得沒法,只好道:「此人名‘時卿’,表字‘子澍’,十五歲高中探花,得聖人器重,一路青雲直上,入仕七年,如今任門下侍郎,能耐得很。」
  元賜嫻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先前聽兄長稱此人為侍郎,她道他或是六部哪處的第二把手,如今聽是門下省裡邊的人物,便知了這一句「陸侍郎」的分量。在大周,這可是個極有分量的官。
  她繼續試探:「我早年離京前,對長安的簪纓世族多少留了印象,不記得有什麼書香傳世的陸家。」
  「陸子澍並非長安人士,出身算不得高。這陸家是東都的望族,雖在地方上也夠排得上號,與京中權貴卻到底比不得。」
  「東都洛陽的地方望族?」元賜嫻重複一遍,「如此說來,陸家祖上或有入京為官者,攢了什麼功績?」
  這不過一面之緣,三言兩語,怎麼還扯去人家祖上了啊。
  元鈺狐疑看她:「元賜嫻,你給我老實講,打聽這些做什麼?莫不是方才一番來往,叫你對這姓陸的生了什么兒女情長的心思?」
  她一愣之下嗤笑一聲:「且不說這人脾性古怪,就你那隻黑皮狗,我都敢將指頭伸進它嘴裡,這老大不小的卻嚇得那樣,我豈會心存好感?再說了,」她算了算,「他如今二十二,早該有妻室了吧。」
  「你別說,還真沒有。」元鈺冷哼一聲,「諒你也瞧不上這等文弱書生。你不上心最好,萬莫跟京中小娘子一樣見色起意,一個個對這姓陸的打算盤。阿兄我與他是結了深仇大恨的,你可記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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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元賜嫻見他誤會去了天南海北遠,只得暫緩此事,撇撇嘴道了句「小心眼」,不問了。
  ……
  長安元府位於城東北的勝業坊。這一片靠近皇城,周邊多達官顯貴的宅邸,都是雕梁畫棟的富麗人家。
  當初元家在勝業坊建府時,元賜嫻的父親尚未建功封王,等封了王便遠遷姚州鎮守西南,留獨子在京。而元鈺只因門蔭得了個從三品的武散官,並無實職,自然也無建樹。故而元府始終未作擴建,宅廣約二十一畝,在這權貴雲集的一帶不算太大。
  進了府門,元鈺吩咐後邊僕役:「將小黑帶去偏門進。」
  元賜嫻聞言停下,猜到他此舉之意,遲疑問:「阿嫂的身子還是不好?」
  元賜嫻的嫂嫂因兒時一場雪難,落了病根,患上咳喘,多年來始終未痊愈,是萬不可受這等獸犬毛髮刺激的。
  元鈺隔著頭摸摸她腦袋:「就那樣,從前的事,你不必掛懷。」
  她點點頭,很快不想了:「我想吃葫蘆雞了,姚州的廚子總做不地道。」
  「想吃幾隻都有。」
  ……
  元賜嫻胃口大開,與兄嫂一道用膳時,永興坊陸府的情形就不大樂觀了。
  陸霜妤回房後再繃不住,一頭栽進被褥,放聲哭喊。
  實則她原還抱了些希望的,可等元鈺來了,瞧見那雙幾乎與元賜嫻一模一樣的桃花眼,再記起滇南王膝下籠統一子一女,便當真死了心。方才在漉亭,她因顧及兄長顏面才隱忍不發,這下卻是傷心上了,飯也不肯吃。
  陸時卿也沒好到哪去,先前下了朝就聽人回報,說妹妹又跑去漉橋「守株待兔」了,氣得母親大發雷霆,便府也沒回,親手去逮人。陸霜妤派人請他相看所謂妹婿時,他已快趕到了漉橋。
  一早上來回折騰,又被元鈺惹得心內郁結,他哪有工夫再管不叫人省心的妹妹,進門便命僕役將前因後果稟給母親,隨即冷著臉回了房。
  陸時卿沒顧得上用膳,火急火燎沐浴了一場,咬著牙足足洗了快一個時辰,才覺身上沒了那牲畜的氣息,完了又處置了一下午公文,黃昏時分才歇。
  他揉揉眉心揮退左右侍從,等房門將闔,忽然道:「叫趙述來一趟。」
  趙述是陸府管家趙伯的兒子,平日多替陸時卿料理雜事。
  很快有個不到二十的少年來了,在桌案前畢恭畢敬站好:「郎君有何吩咐?」
  陸時卿手中執了卷書,頭也不抬,漫不經心道:「去查查那個元氏女。」
  趙述頷首,從寬袖裡抽出一本藏藍封皮的小冊子來,雙手奉上:「郎君。」
  他抬頭一瞥:「什麼東西?」
  「此冊記錄了瀾滄縣主迄今為止大小生平事跡。」
  他一噎,先責:「誰叫你擅作主張查了的?」
  「郎君近來對元家看得緊,今早小娘子又與瀾滄縣主生了牽扯,小人心知您當有此需求,便花了幾個時辰整理成冊。雖尚不完善,您亦可先過目。」
  陸時卿沒接,蹙眉看了眼不薄的冊子:「尚不完善?你是嫌府上墨水太多,用不光了是吧。一個異姓郡王女,就這點年紀,該是如何豐富多彩的經歷,才能叫你寫本冊子?」
  他怕是連芝麻點大的事也給寫了,替人撰了本傳記!
  趙述有點無辜:「這位瀾滄縣主確實大有可書……」見他不悅,忙改口,「當然,說白了,也就是點無關緊要的。郎君公務繁忙,小人可揀些重點,與您從簡了說。」
  陸時卿冷著臉「嗯」了聲,示意他講,骨節分明的手緩緩翻過一頁紙,繼續垂眼看書。
  趙述把著冊脊振了一振,清清嗓講:「要問瀾滄縣主的名號從何來,還得自兩年前一樁舉世震驚的艷聞講起。說是彼年,尚無封號的元小娘子踏春於野,偶逢一行域外客,打頭人恰是微服的南詔國儲君。」
  「經此一面,南詔太子對元小娘子心生戀慕,後密信與滇南王,言明求娶之心。滇南王以周律通婚禁令為由,嚴詞拒絕,南詔太子不甘,數月後,領兵一舉攻入西南!」
  陸時卿的目光始終落在書卷,也不知是否聽進去了,很快又翻過一頁。
  趙述卻愈發起勁,高亢道:「南詔舉兵入侵,邊關戰事膠著,我大周守備不敵,頻頻退守。恰此時,南詔太子發聲,稱若周皇令滇南王獨女前往和親,便願就此退兵,放棄唾手可得的城池,與我大周締結秦晉之好!」
  「敵強我弱,如不應,恐危及劍南。而元小娘子雖非皇家鄭姓,其外祖母卻是與先皇同輩的公主,令她以宗室女之名和親南詔不失為良策。正當朝臣紛紛奏請聖人忍辱求和之際,滇南王傳急報回京,懇請聖人許他十四日之期,稱必將擊潰敵軍,若不能,則以死謝罪。」
  他說到這裡情緒高漲,面色通紅,激越之際,順手抓起桌案上的鎮尺,道:「結果您猜怎麼著?」說罷將鎮尺往案上一拍,清脆響亮的「啪」一聲。
  陸時卿被震得抬起頭來,一雙眼眯成一道縫,幾欲冒火。
  趙述心裡咯一下,連忙抖著手將閻王的鎮尺物歸原處。
  陸時卿盯著他道:「結果滇南王大敗南詔,翌年春,奉旨進京受賞。聖人見元氏女大喜,將因和親之故意欲賜封的公主名號降了幾等,冊封她為‘瀾滄縣主’……」
  他說到這裡放慢了些,一字一頓地問:「趙述,你吃飽了撐的,講這滿朝皆知的事給我聽?」
  他方才一聽開頭就知是廢話,因專注於手中書卷也懶得打斷,只當他不一會兒便可講完,哪知這小子竟說書一般嘮了半晌。
  趙述斂色道:「郎君說得不錯。但縣主進京當日,您便因公差南下,數月方歸,後邊這一段,您興許就不清楚了。」
  陸時卿瞥他一眼:「三句說不到重點就出去。」
  趙述一凜,道:「據說冊禮當日,朝中九皇子亦對縣主一見傾心,過後曾幾次三番懇請聖人賜婚,聖人非但不應,還將這事悄悄壓了下去。」
  陸時卿薄脣一勾,冷笑了聲,也不知想到什麼。
  趙述怪道:「郎君,小人好奇,瀾滄縣主真如傳言這般貌美嗎?外邊都說,這個小娘子是禍國的來頭……」
  他問完感覺氣氛不對,想是自己又多嘴越矩了,緊張得吞了口口水。
  陸時卿警告般看他一眼:「九皇子年紀尚幼,心性不定,今日瞧上這個,明日瞧上那個,圖新鮮也不稀奇。至於南詔太子……你當他是心智不全,還是真沒見過美人?或者你以為,南詔王是吃乾飯的,任由兒子胡來?再說,你出門踏個青試試,能偶遇別國儲君?」
  趙述心道就他這平平相貌,出門也不管用,誰會來設計他啊。面上則斂了色,拍起馬屁:「郎君眼光犀利,小人須向您學習。」
  陸時卿擱下書卷,抿了口茶,「嗯」一聲,臉色好看了點。
  「話說回來,郎君最關切的,當是縣主忽然進京一事。小人現下查探到,自姚州起始,滇南王本是派了隊親信一路護送縣主的,只是不知何故,這些人都被縣主半道遣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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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陸時卿微眯了眼,將食指關節抵在脣下,不曉得在想什麼。
  「至於縣主進京是事出偶然,還是另有緣由,小人尚在查探……」
  「不必。」陸時卿打斷他,「萬莫打草驚蛇,此事我親手來辦。」
  長安的仲夏熱得惱人,與滇南大相徑庭。
  元賜嫻被日頭毒怕了,一連幾日都未出門,有一回收到了陸府老夫人送來的謝禮,說是感激她昨年施以援手,並為前幾日陸霜妤的莽撞行徑致了歉。
  這茬也就翻篇了。她沒大在意,一心念著正事,吩咐了揀枝去外頭打探京中情勢,一面關切府上動靜。
  幾日下來,她覺得家裡邊不大對頭。
  她與兄長分離多年,雖一直保持書信往來,卻到底不能憑紙上寥寥數言,清楚他的境況。印象裡,兄長自幼不喜做功課,練把式,對政事漠不關心,更無意爭名。但這些天,她卻發現府上幾個下人行事古怪,似乎常與他在書房談事,且一談就是大半晌。
  這些人不像僕役,倒像豢養在府上的門客。
  可兄長連個職事也沒,要門客做什麼?元賜嫻問過兩回,元鈺總是避而不談。
  既然直接問不成,就套話吧。
  這日午後,她找了兄長弈棋,等殺過幾盤,便敲著玉子試探道:「阿兄上回來信說,六皇子贈了你一隻品種難得的畫眉鳥,怎麼這下也不拿來給我瞧瞧?」
  元鈺執子的手頓了頓:「你如今喜歡賞鳥了?我明兒就叫人買隻討巧的給你玩。」
  「我不要,貴人送的才稀奇。」
  「有什麼稀奇的。」元鈺覷她,「沒養幾天就死了。」
  元賜嫻狀似不經意地瞅他眼色,撐腮道:「那叫他再送一隻來。」
  「人可是皇子,能聽你阿兄使喚?」
  她「哦」一聲,失望道:「我道阿兄與他都有贈鳥之交了,理當相熟才是……」
  元鈺奇怪地「嘶」了一聲。妹妹似乎不是執著於玩物的人啊。她既是不該對六皇子的鳥感興趣,就是對六皇子感興趣了?
  他幹脆也不落子了,肅著臉道:「阿爹來信說,你是想我了才大老遠跑來長安,可我瞧著不像啊……你莫不是矇騙了阿爹,實則此番是來偷偷相看如意郎君的吧?」
  元賜嫻一哽。
  她當然是對阿爹阿娘連哄帶騙的,否則哪能來這一趟。但兄長往這個方向誤會,卻也不算壞事。畢竟眼下她還無法道出實情。
  莫說訊息尚少,不能斷定夢境真假,便算準了此夢就是將來光景,她也不可輕易講給父兄聽。父兄都是不信神鬼邪說的人,想叫他們相信,就算拿不出真憑實據,起碼也不是這般空口白話。
  更要緊的是,父親是個老頑固,碧血丹心,耿直得近乎愚忠,而兄長呢,性子略浮,耳根也軟,這事該如何辦才可避免起反作用,她得好好思量過。
  她想了想,主意已定,笑盈盈道:「是呀。」
  元鈺瞠目半晌,指著她道:「好哇!是阿爹阿娘不疼你,還是阿兄冷落了你,竟叫你急著將自己潑出去?」他氣得撐案站起,「上回與我打聽陸子澍,這次又問起六皇子,好你個元賜嫻,口氣倒不小!」
  竟將以貌冠絕長安的兩個美男子都瞧上了!是他元鈺不夠好看不夠俊,這才叫妹妹給人勾了去?
  元賜嫻起身拉他坐下,哄道:「這不是姚州的郎君不夠我瞧的嘛!我也沒著急嫁,就是及早物色物色。阿兄也曉得南詔那樁事,前頭是給我躲了過去,可倘使再來一次呢?」她面露憧憬,「上回那個陸侍郎,我已知阿兄不喜他,這個六皇子呢?」
  元鈺瞥她一眼,支支吾吾猶豫一會兒,沒好氣道:「不妥。」
  元賜嫻纏問緣由,套了半天話,才得他一點模糊解釋:「六皇子為人尚可,但朝中形勢複雜,皇家的門豈能隨便進?你趁早打消這念頭。」
  「自先太子被廢處死,儲君之位空懸日久,所謂朝中形勢,不就是幾個皇子爭個位子嘛?這樣說來,難不成六皇子也是覬覦皇位的?」
  元鈺給她一驚:「你真是膽比天大,什麼話都敢講!」
  元賜嫻瞧他這反應,心裡一緊。
  如今的大周無一皇子是真正的嫡系。她聽揀枝說,明面上有意爭做儲君的,是兩名年紀稍長的皇子。而這老六稍幼,母家勢力單薄,其人亦不得聖寵,始終境遇平平,並非眾望所歸的太子候選,也當無此野心。
  可看兄長的態度,卻分明不是這麼回事。
  只是就算六皇子胸懷大志吧,既非放在明面上的事,她這閒散兄長又是如何知道的?
  元賜嫻彎身湊到他耳邊:「瞧你急的,莫不是瞞著阿爹……」她拖長了尾音,道,「參與了朝中站隊?」
  元鈺給嚇得險些跳起來,堪堪穩住才道:「我哪有!你莫多想,也莫與阿爹胡說!」說罷也無心弈棋了,「天色不早,阿兄晚些時候有位貴客得招待,你先與阿嫂一道用膳去。」
  元賜嫻點點頭,沒事人似的走了,回頭與拾翠悄悄道:「今夜府上有客,替我盯著點。」
  ……
  晚膳後,元賜嫻剛沐浴完,就聽拾翠說客人到了,正被僕役領著往兄長書房去。
  兄長顯然有事瞞了她,甚至很可能也瞞了父親,倘使這所謂「貴客」進了書房,她恐怕就再難見著了。
  她吩咐替她穿戴的婢女手腳麻利點,一番匆忙拾掇後,急急跑出了院子,一頭尚有些濕漉的烏發松松垮垮輓在腦後,也來不及梳理。
  晚風燥熱,元賜嫻跑得沁出了汗,揀了小道,一路到了兄長書房前的迴廊停下,手扶著廊柱喘氣。
  她四顧幾眼,正哀嘆難不成來晚了一步,忽聽窸窣步聲從拐角另一頭傳來。
  元賜嫻抬頭,不及站直,就見人繞過了拐角。不期然一個四目相對。
  是個寬袍大袖的黑衣男子,木簪束髮,臉上罩了個銀色面具,容貌遮沒得徹底,連口鼻目都只將將露出,絲毫無法分辨嘴角及眼角輪廓。
  他似乎也沒料到這頭有人,微微一滯,停了腳步。
  天色尚未大黑,有餘暉自頭頂廊縫漏下來。整個長安城都被籠罩在這黃暈的光裡。眼前的女子也是。
  他的目光先落向元賜嫻的手,見她掌心撐著廊柱,玉筍般的手指被深朱色的柱面襯得分外白淨。
  眼光微動,再見她瓊鼻柳眉,玉膚櫻脣,面頰染了層紅暈,幾縷濕發貼在頰邊,一雙眼如蒙濕霧,雙脣因訝異微張,隱隱露兩顆瑩白小齒。
  男子一頓過後,向她揖了一禮。
  元賜嫻回了神,直起腰背,點點頭非常自然地受了,假意問他身後僕役,拖長了聲道:「這位是——?」
  僕役答:「小娘子,這位先生是郎君的貴客。」
  果然打聽不出什麼來。跑了半天,連人家白臉黃臉都不知道。
  見他頷首示意告辭,元賜嫻有些不甘心,搶步上前,先他一步叩響了元鈺的房門。
  她這一動作,身上花間裙晃晃蕩蕩,皂莢與花露的香氣霎時鑽進男子鼻子,叫他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
  元賜嫻笑眯眯地,不看他也不解釋,朝裡道:「阿兄,我有東西落你書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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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27 00:18:54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元鈺道一句「進來」。
  她這才看向身後男子,照僕役對他的稱呼道:「先生也請進。」
  他似乎十分守禮,又向她頷了一次首。
  元鈺聞聲忙迎出來,面露敬意:「先生來了。」再朝快步向裡的元賜嫻低聲道,「落了什麼與我說,回頭我叫人給你送去。」
  她擺擺手,語氣隨意:「我自己找找就成。」
  元鈺一噎,只好先給客人請座,一面道:「舍妹魯莽,如有得罪,還請先生擔待。」
  元賜嫻一邊滿屋子翻找,一邊豎起了耳朵,聽見男子道:「將軍客氣了。」
  是一個十分低沉渾厚的聲音,聽來似乎比弱冠年紀的兄長年長許多。
  元鈺與他在桌幾旁坐下,見元賜嫻無頭蒼蠅似的亂轉,等了半晌催促道:「賜嫻,你倒是落了什麼?我這正要談事呢。」
  她從桌案底下站起,自顧自撥了撥額前碎發,毫無愧色地道:「阿兄談就是了,管我做什麼,我找到了就會回去的,不耽擱你正事。」
  元鈺只好向對面人乾笑了一聲。
  男子目不斜視,臉被面具遮擋,看不出情緒。
  元賜嫻裝模作樣半天,再不見倆人開口,看兄長打定了主意不給她聽,只好作罷,借屏風遮擋,彎腰將繡在鞋上的一顆珍珠死命一拽,拽了下來,驚喜起身:「哎!」
  她將珍珠捻在指尖晃了晃:「阿兄,我找著了!」
  元鈺頭疼地看她一眼:「那就趕緊回房去。」
  他這妹妹的演技,估計是師承他的,一樣的拙劣浮誇。
  她含笑走來:「是,阿兄忙。」完了指指小幾上的荔枝,示意對頭男子吃,「先生,這荔枝很甜的。」
  男子再度頷首還禮,目光順勢在她裙裾一掠,看了眼那隻露了一角的杏色叢頭履,很快移開。
  等元賜嫻走了,元鈺才尷尬道:「叫先生見笑了。」
  他搖頭:「令妹率真純正,何來見笑一說。」
  元鈺都覺得這是反語了。
  當初阿娘給妹妹取名「賜嫻」,眼瞧著多好的寓意啊,不想叫她半道跑偏了,沒文雅起來,反倒是打馬球,踢蹴鞠,還生了一肚子壞水。尤其這些年身在廣闊自由的西南地界,又有阿爹阿娘寵慣,簡直是橫著走的。
  他兀自嘆氣,隨後問起正事:「先生此番主動相約,所為何事?」
  男子道:「將軍可曾替縣主考慮婚嫁事宜?」
  元鈺一愣:「先生何出此言?」
  「在下此番是替六皇子來送定心丸子的。殿下見將軍躊躇難擇,稱願納縣主為妃,以表誠意,並承諾,若事成,餘生必將與縣主榮華共享,相敬如賓,若事敗,亦將力保縣主及元家上下性命無虞。」
  元鈺神色一緊。
  男子薄脣微抿,問:「將軍試想,倘使有了縣主與殿下這層關係,說服令尊……是否可說輕而易舉?」
  幾日後,元賜嫻收到一封金粉洋灑的帖子,是邀她去芙蓉園賞花的,署名鄭沛。
  她曉得這人,是朝中病懨懨的九皇子,冊禮當日,曾與她在大明宮有過一面之緣。彼時父親被聖人留下議事,她與兄長一道回府,半途碰上了他的轎攆。
  這人看她的眼睛都直了,硬是攔著不給她走,滿嘴調笑。兄長見他胡攪蠻纏,來了氣,凶了他一句。
  結果鄭沛兩眼一翻,氣暈了。聽說後來犯了頭風病,在床上咿咿呀呀躺了個把月才好。
  她是眼下才知,打她進京,鄭沛已幾次三番意欲登門拜訪,都被宮人攔下了,這才只好輾轉託人送來帖子。
  不過,素來不喜他的兄長竟收下了。她覺得裡頭有鬼。
  元鈺將帖子交到她手裡時,神色不大自然:「你若懶得應付就算了,阿兄替你回絕,不怕他。」
  她當然懶。這個九皇子在夢裡不曾留名,大約並非要緊角色,且上回留給她的印象著實太差。這等為人輕浮的好色之徒,若非礙於身份,她一定要找人擰斷他的胳膊。
  她乾脆道:「我不去。」
  元鈺沉吟一下:「……倘使六皇子也一道去呢?」
  她一愣之下亮了眼睛:「當真?」
  元鈺將她前後神情變幻瞧得一清二楚,心裡頭說不好是什麼滋味,嘴上道:「阿兄騙你做什麼!若單只是那登徒子,自然一早回絕,哪還來過問你的意思。」說罷試探道,「你上回不是與阿兄說……」
  好歹有機會見見夢中仇人的廬山真面目了。
  元賜嫻不等他說完就道:「好,我去。」
  ……
  翌日,元賜嫻的嫂嫂姜璧柔陪她一道去了芙蓉園。
  芙蓉園地處城南,臨曲江池畔,綠水青山,亭台樓閣,風光無限。眼下正是賞水芙蓉的好時節,鄭沛邀約元賜嫻來此,想來頗費了一番心思。
  元賜嫻看上去興致不錯,與姜璧柔一路說笑。兩人被婢女領往一處依山傍水的竹樓,待漸漸入裡,曬不著日頭了才將帷帽摘去。
  到了最頂上,見小室閣門大敞,正中擺了張寬敞的長條案,案邊三名男子席地而坐,皆是珠袍錦帶,玉簪束髮,乍一看,很是風流名士的做派。
  元賜嫻一眼瞧見最靠外的一人,腳下步子不由一頓。
  怎麼陸時卿也在啊。還穿了身扎眼的銀朱色,生怕亮不瞎人似的。
  一旁姜璧柔見她頓住,也跟著一停。那頭三人注意到這邊動靜,止了談笑,齊齊望來。
  元賜嫻被這陣仗一震。
  模樣都生得不賴,這排排坐的,倒有幾分任她采擷的意思。
  她念頭一轉,目光越過陸時卿,看起居坐當中的一人。
  這人穿了鴨卵青的圓領袍衫,袍上繡暗銀雲紋,發間飾淺碧玉簪,當是六皇子鄭濯了。看姿態溫文爾雅,竟是貌如其名,熠熠濯濯,並非她想象中的暴戾模樣。
  鄭濯察覺到她的打量,朝她微微一笑,略有幾分不符他身份的謙遜。
  元賜嫻卻在想,倘使夢境是真,倒是人不可貌相了。當然,面上也回了他一笑。
  如此你來我往笑過,有人坐不住了。最靠裡的鄭沛驀然站起,朝這向迎來。
  他年紀小,面龐稚氣未脫,此刻兩眼發直,臉泛紅光,似是瞧見美人通體舒泰,連病痛也去了個乾淨,一路緊盯著元賜嫻不放。
  她穿了身水紅色襦裙,水綠色的裙帶束成雙蝶結,當中串一對精緻銀鈴,烏發輓三分落七分,發間綴一圈銀飾,在日頭下熠熠生輝。
  鄭沛讀過點風物志,曉得西南一帶不少人偏好銀飾,較之周京別有一番風韻,霎時便覺如姜璧柔這般一身素雅的婦人實在太黯淡了,到了兩人跟前,直接略過她,與元賜嫻招呼:「嫻表妹!」
  元賜嫻已故的外祖母是先皇的異母妹,說起來,徽寧帝算她表舅,鄭沛非要喚她一聲表妹的話,倒也沒錯。
  只是這叫法,真叫人結結實實起了層雞皮疙瘩。
  她按捺了一下心中不適,與嫂嫂一道給他行萬福禮,卻是剛起了個頭,就被他摁住了手背,聽他滿腔柔情地道:「嫻表妹不必多禮……」
  元賜嫻是有自知之明的。她在姚州能橫著走,可到了長安身份就不夠看了,尤其還有個慘絕人寰的夢境提醒她謹言慎行,便更不會在這吃人的地界隨意交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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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但她也非事事願忍。
  她將手一把抽回,朝鄭沛皮笑肉不笑道:「九殿下,實是抱歉,賜嫻有潔癖。」
  跟在後邊的拾翠適時遞上一方錦帕給她擦拭。
  姜璧柔悄悄拉了把她的袖子,示意她忍忍,點到為止。
  眼見鄭沛臉都白了一層,鄭濯忙起身來打圓場,笑道:「我頭回見識所謂潔癖,還是在陸侍郎這裡。與子澍比,縣主想來已是輕微的了。」
  元賜嫻看了眼低頭抿茶的陸時卿,心道這人的毛病可真多啊。她才沒什麼潔癖,裝的罷了。
  有了這台階,她也就順勢下了。畢竟鄭沛的母親位列四妃,算得上得寵,娘家也是個勢大的,真得罪了他,她怕也沒好果子吃,便給完巴掌忙送糖,朝他笑問:「九殿下,不知這位是——?」
  鄭沛見她認得自己,卻不認得鄭濯,馬上高興了,屁顛屁顛過來:「這是我六哥!」
  元賜嫻假作恍然大悟狀,給鄭濯行了個禮,繼而隨他往裡走去,一面問:「那照六殿下方才的意思,難不成換作陸侍郎,便要剁了自己的手不成。」
  陸時卿偏過頭來,狹長的鳳目一眯:「縣主真會說笑。」
  「倒的確常有人這麼誇我。」
  見元賜嫻和姜璧柔雙雙落座,鄭沛也跟了進去,搭話道:「那可曾有人誇過嫻表妹仙姿玉色,人間難覓?」
  元賜嫻好似聽不懂他的示好,點點頭:「有啊,也是陸侍郎。」
  陸時卿沒說話,眼底流露出的意思是:什麼時候?
  她笑著解釋:「不過陸侍郎當時的措辭是——儀表堂堂,風度翩翩。」
  鄭濯好像不大敢信,詫異問:「子澍還會誇人?」
  陸時卿面露不悅:「一時嘴滑。」說罷大概覺得牙根有點癢,低頭又抿了口茶。
  元賜嫻注意到,他手邊這隻白釉玉璧的茶甌與案幾上其餘幾隻樣式不同,約莫是自己帶來的,心道果真是潔癖不假。
  鄭沛暗暗好奇元賜嫻是如何結識陸時卿的,卻怕美人再生氣,不好當下揪著問,指了案上碗碟裡的時令瓜果道:「嫻表妹安心吃,這些瓜果乾淨得很。」
  鄭濯見他說話間略過了姜璧柔,替他補道:「元夫人也請。」
  姜璧柔原本就是作陪來的,自然也不在意,含笑垂眼:「多謝殿下。」
  這棟竹樓籠統八面,一面鏤門,七面臨窗,一窗一景各不相同。
  鄭沛比照窗景,從芙蓉園的春秋說到冬夏,紫雲樓說到蓬萊山,聽得元賜嫻都替他口渴,一連吃了好幾顆荔枝,嘴裡得閒便答應幾句。
  等他停頓間隙,她看了眼對面一點吃食未碰的鄭濯,問:「六殿下不吃荔枝嗎?很甜的。」
  她這一句有點反客為主的意思。鄭濯抬頭,笑看她一眼。
  元賜嫻吃相大方,不似尋常女子含蓄遮掩,卻偏雅致得很,這玲瓏透白的荔枝到了她飽滿艷麗的脣邊,不知何故,忽然叫人垂涎欲滴起來。
  他便順勢吃了一顆,完了道:「的確很甜。」又問一旁一直乾飲茶的陸時卿,「子澍不吃幾顆解澀?」
  陸時卿輕飄飄看了眼案幾上的荔枝,冷聲道:「您愛吃就多吃些。」
  鄭濯也不惱他這態度,朗聲一笑,照他的話又吃了一顆。
  元賜嫻贊道:「殿下是識貨的,這時節的荔枝汁多肉肥,再味美不過。」
  「縣主若喜歡,我回頭差人送幾筐新鮮的到元府。」
  她毫不客套:「那就多謝您了。」
  鄭沛見狀,臉色又白幾分。
  今日原是他邀約了元賜嫻的,哪知半道碰上六哥和陸時卿,這倆平常看起來很正經的傢伙不知吃錯了什麼藥,一聽他去向,竟一股腦粘了上來。
  這倆人都大他四歲,在他眼裡就是年老色衰的,故他本不放在心上。誰想這下元賜嫻與他倆千絲攜萬縷,獨獨對他極盡敷衍。
  難不成如今的小娘子都覺老一點有味道?
  鄭沛也不扯四時風光了,問道:「嫻表妹可有興致泛舟,去水對岸瞧瞧?」
  元賜嫻往竹樓下邊望一眼:「主意是好,只是家嫂體弱,不宜長時日曬。」
  鄭沛心道那敢情好啊,登時喜上眉梢:「如此,元夫人便在此地稍坐。」說罷吩咐四面婢女,「你們幾個好生招待,不許怠慢了。」
  姜璧柔頷首,悄悄給元賜嫻使了個眼色,示意她行事注意分寸。
  ……
  一眾人便下了竹樓。
  鄭沛叫人準備了兩隻小小的獨木舟,眼見得實無半點皇家氣派,除去艄公,每只約可容二至三人,再多怕就得擠翻了。
  元賜嫻一瞧便知他是想撇開鄭濯和陸時卿,與她共舟。
  她看了眼鄭濯,發覺他也恰好在看自己,如此一眼過後,便故作不經意地望向寬闊的水面,問:「四人兩舟,殿下預備如何安排?」
  也不知是在問哪個殿下。
  鄭沛剛想答,卻聽鄭濯搶先道:「莫不如投瓊吧。」
  鄭沛氣噎,狠狠瞪了鄭濯一眼,卻惱不得元賜嫻不給面子。畢竟人家的確喊了「殿下」,是他慢答一步。
  鄭濯眼底露出幾分無奈笑意。
  這個瀾滄縣主倒機靈,方才與他對了眼色,顯然是意欲與他共舟的意思,卻偏要他來做這惡人,好獨善其身。
  元賜嫻毫不心虛地點點頭:「這主意有趣。便令擲得奇數者一舟,偶數者一舟,如何?」
  如此一來,豈非得憑天意?鄭沛氣得都快犯病了,正要拒絕,卻見她說完這句,忽然偏頭對他笑了笑。
  這素齒丹脣,燦然一笑震得他沒說上話來,半晌才恍然驚覺,此笑非笑,那輕盈檀口分明是向他比了個嘴型:奇。
  原非美人不依,而是羞怯了,這才拐著彎來!
  他心中釋然,春風得意道:「好,就使這法子!」
  很快有婢女送上了四顆骰子,四人各執一顆,在一面木盤上依次拋擲。
  鄭沛當先擲了個奇數,喜滋滋地瞧著餘下幾人,見鄭濯緊接著擲出個偶數,渾身都暢快起來。
  元賜嫻倒沒這想擲什麼就擲什麼的本事,見狀,掂了掂手中骰子,看一眼鄭濯,一臉「就靠你了」的神情。
  鄭濯淡笑一下,示意她放心。
  她得了暗示,一把將骰子擲出,一瞧,果真是個偶數。
  鄭沛登時傻眼。
  難不成是他自作多情會錯了意,方才元賜嫻的一笑,單單只是一笑而已?
  陸時卿覷一眼捏著塊磁石,在木盤底下小動作不斷的鄭濯,隨手擲了個奇數,在鄭沛還摸不著頭腦時便往獨木舟走去,停在岸邊回頭道:「九殿下,您先請?」
  ……
  元賜嫻如願與鄭濯上了一條船,當先離岸而去。
  鄭沛愁白了臉,呆了半晌才踩上木舟。不知是因日頭曬人,或者心內氣惱,他坐下時身子一晃,險些一頭栽進水裡去。
  陸時卿往後退避幾分,像生怕他將病氣過給自己,坐在對頭不鹹不淡道:「殿下如有不適,下官可隨您一道回岸上去。」
  眼見元賜嫻和鄭濯的木舟漸漸行遠,他咬咬牙:「不必。」又吩咐艄公,「趕緊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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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27 00:19:25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湖面寬闊,水芙蓉裊裊亭亭,碧葉紅花鋪了大半池,木舟在其間須得緩行。好在撐篙的艄公功夫嫻熟,輕輕巧巧幾避幾繞,便叫船悠悠往前駛了去。
  只是對鄭沛而言,這幾番晃蕩就不大輕巧了。不一會兒,他便因接連彎繞腦袋發暈,胃腹翻騰,一股酸氣漸漸上涌到了喉嚨口。
  他竭力按捺,不料前頭又逢一大片水芙蓉。艄公的長篙一撐,木舟一晃,他便再憋不住,「哇」地一口,眼看就要吐出來。
  對頭陸時卿臉色大變,慌忙起身退開,因木舟狹窄,避無可避,情急之下,只得「噗通」一聲躍下了水。
  與此同時,鄭沛嘔出了一大灘髒污。恰逢風過,汁液飛濺一船。
  這一切發生得太快了。
  元賜嫻和鄭濯聞聲驀然回首,雙雙錯愕。
  見心上人望過來,滿身污穢的鄭沛恨不能昏死過去,偏吐完了一身舒暢,想暈還暈不了。
  艄公大驚,慌忙拋下長篙,向他請罪。
  陸時卿也不比鄭沛好幾分。他人在池中,渾身濕透,滿面泥漬,鬢角還往下淌著水珠子,一隻手如攥救命稻草般,緊緊攥著桿碧綠的蓮枝,周身團簇了一圈紅艷的水芙蓉。
  這場面,真當得起香艷二字。
  一片死寂裡,響起個脆生生的笑聲。
  他一聽便知是誰,回頭狠狠剜了元賜嫻一眼,不料這下剜在她帷帽垂落的白紗上,倒叫她不疼也不癢。
  岸上僕役已朝這向趕來。鄭濯也吩咐艄公往回撐去。
  等到了陸時卿跟前,元賜嫻撩起白紗,低頭望著他解釋:「陸侍郎莫怪,方才失笑,實是為您出淤泥而不染的風華所折。」
  陸時卿渾身一抖。
  他已是兩害相較取其輕,這丫頭何必提醒他,池子裡滿是淤泥,實則也不比鄭沛的穢物好上多少!
  鄭濯失笑,吩咐岸上人去照管鄭沛,隨即起身伸手向陸時卿道:「來。」
  元賜嫻見狀,趕緊叫拾翠走去船頭穩穩,以免兩人動靜太大叫這不靠譜的木舟翻了,卻見鄭濯一把拉起了陸時卿,而腳下的船依舊十分穩當,幾乎連晃都沒晃。
  她看了眼他發力的胳膊。
  能如此輕鬆拽起一名與自己身板差不離的男子,必是底子深厚的練家子。鄭濯此人,興許的確並非面上瞧來這般文氣。
  陸時卿抖得渾身上下每一處骨節都在打架,剛縮著手腳在船尾坐下,泥水便從頭到腳緩緩淋淌了下來。
  元賜嫻忍笑遞去一方錦帕:「陸侍郎,您擦擦?」見他面露嫌惡,她補充道,「想來這帕子比眼下的您乾淨一點。」說完,笑著拿指頭比了個「一點」的手勢。
  陸時卿咬牙,死盯著她不動。
  鄭濯朗聲大笑,吩咐了艄公回岸去,見元賜嫻還伸著手,便接過她的帕子塞進陸時卿手心,替他收了,道:「回頭我替你收拾九弟,你且回府好生沐浴歇息,今日就莫去教十三弟學問了。」
  陸時卿終於「嗯」了一聲。
  元賜嫻聞言笑意微滯,問:「陸侍郎平日都教十三殿下做學問嗎?」
  鄭濯見他約莫吐不出話來,替他答了句「是」。
  三人一道上了岸。
  鄭沛顏面盡失,早已落荒而逃。陸時卿這般模樣,自然也被僕役送回了府。岸上只剩了元賜嫻和鄭濯。
  兩人本是心照不宣,預備趁泛舟獨處說話的,這下倒得來全不費功夫了。
  鄭濯開門見山地問:「縣主方才何故與我共舟?」
  元賜嫻示意拾翠退遠一些,莫叫旁人靠近,完了答:「殿下,咱們明人不說暗話。您大費周章與家兄串通,輾轉來見我,應是有話與我說。而我欲與您共舟,自然是想聽聽您的話。」
  元鈺那個蹩腳的演技可謂漏洞百出,元賜嫻早便猜到了究竟。想來是鄭濯與兄長商量好了見她一面,然後蹭了個鄭沛的方便。
  她語出直接,鄭濯眼底微露訝異,道:「縣主直爽,我也不兜圈子。我此番前來,是想求娶縣主。」
  元賜嫻覺得,這一句求娶,就像在說「要不今兒個午膳吃餛飩」一樣。
  他面色無波無瀾,她便也聽得平靜,微微仰首注視他道:「殿下想娶我,何不與家兄、家父商議,或請聖人賜婚?拿這事問我,且不說是否有悖禮數,恐怕也是毫無意義。我若應了,您一樣還得回頭請長輩做主,我若不應,您便拋卻這念頭了?」
  鄭濯答:「縣主與旁家娘子不同。我若不先過問縣主心意,盲目請旨,因此惹惱了滇南王,恐將難以收場。我亦知此番失禮,故而借了九弟的名頭前來。當然,所謂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縣主應我,該走的禮數,必然補齊了一樣不少。」
  這話聽來勉強算得上誠懇。有南詔太子那樁事在前,估摸著鄭濯也清楚滇南王多疼愛女兒,想來詢問他老人家多半一場空,怎樣抉擇,還得聽元賜嫻的,不如直接點。
  元賜嫻點點頭:「那麼殿下為何想娶我?」
  鄭濯微微一滯。
  她笑了笑:「殿下不問我便罷,既說意欲聽我心意,至少也該給我個應了您的理由不是?若真叫我抉擇,想娶我的人不少,何必非得是您?」
  鄭濯起先並無窘迫之色,聽到後來卻目光微動,似乎被問住了。
  她繼續笑:「倘使此刻站在這裡的是九殿下,興許還能理直氣壯說一句,他想娶我是因我長得好看。您呢?」見他仍不開口,她牽了下嘴角,「殿下誠意,我已看得分明,告辭。」
  她轉身就走,鄭濯下意識腳步一移:「等等。」
  元賜嫻回頭,見他猶豫了一下說:「今日是我唐突,然此時此地不宜言事,如縣主不厭棄,三日後,我將派人登門與令兄詳議。」
  她靜靜望他半晌,道:「如此,三日後,我再決定是否考慮殿下的提議。」
  元賜嫻一路思量著回了府。
  方才在芙蓉園,她千方百計與鄭濯獨處,是想探探他究竟意欲何為。這下,她大概有些頭緒了。
  如她未猜錯,兄長必然與他建立了政治上的合作關係。然兄長清楚,父親一心忠君,別無他想,尤不喜玩弄權術,故而此事很可能無法得到滇南的支持。
  但倘使她這做妹妹的嫁給了鄭濯,一切就不一樣了。
  對鄭濯而言亦是如此——籠絡身無職事的兄長本無用處,其根本在於借此拉攏手握重兵的父親。
  而正當兄長無計可得父親支持之際,她恰好進京,給了這樁事一個突破口。
  說白了,鄭濯此番就是來擄她芳心的。只是他未曾料想,竟被她這初出茅廬的小丫頭當面質疑真心,故而方才一時語塞了。
  想通了這些環節,元賜嫻的心裡卻是愈發困惑:既然鄭濯與兄長是如此關係,為何元家最終死在了他的手裡?究竟是前者卸磨殺驢,還是後者臨陣變節?元家舉兵造反一說,又是從何而來?
  當夜,她滿腹疑問入了眠,不料竟再次回到了那個夢境。
  夢中小雨淅瀝,混雜了些許寒意,一點點滲進青石板裡。像是冬天。
  四面人聲寂寂,能聽見雨珠落在傘面,激起的微弱啪響動。大約是有人撐了傘站在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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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27 00:19:42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一個沙啞的男聲響起:「還是找不見嗎?」
  有人回:「主子,小人們已撈了整整一夜,您也在這兒枯等多時,這樣下去實在不是法子。」
  「繼續找……」這人的聲音有了幾分顫抖。
  「您不宜在此逗留太久,不如先回,一有消息,小人們立刻向您回報。」
  他沉默半晌,「嗯」了一聲,拖了步子緩緩離去。
  留在橋上的人嘆了口氣,低聲道:「主子既是主動請纓捉拿了元氏父子,如今又何苦執著於縣主生死?便縣主還活著,也不可能釋然這殺兄弒父之仇啊。」
  有人回:「元家上下已無人,畢竟也是主子曾經的未婚妻,總得收殮……」說罷亦是長嘆一聲。
  夢到這裡,元賜嫻驀然驚起,一身淋漓大汗。她看了眼窗外,日上三竿,草木蔥蘢,正是一片仲夏麗景,哪有什麼寒冬冷夜。
  但夢中人的聲音太熟悉,那所謂「主子」,分明便是昨日與她在芙蓉園分別的鄭濯。
  那些人說什麼來著?她曾經是他的未婚妻。曾經?
  她抓著頭髮冷靜了一下。難道說,鄭濯與元家反目成仇,是因這樁婚約的破裂?可她起先究竟為何成了他的未婚妻,後來又為何解除這樁婚約呢?
  她喚來拾翠,問:「阿兄可在府上?」
  「小娘子,郎君在呢,一早來過一趟,聽說您未起,便叫婢子們莫吵醒你。」
  「替我穿戴。」
  ……
  元鈺此刻正在書房來回踱步。
  一旁的姜璧柔見狀嗔他:「你莫瞎走了,瞧得我犯暈。」
  他這才停下來,面露歉意:「我這一急就忍不住。」又問,「照你意思,賜嫻真是中意六皇子?」
  姜璧柔昨日得元鈺囑託前往芙蓉園作陪,格外注意細枝末節,聞言答:「泛舟的前後經過都已與你講了,我在竹樓上瞧得一清二楚,若非郎情妾意,何來這般種種?」
  元鈺急得抓了腦袋:「那,那我是不是不該攔著賜嫻?」
  鄭濯派來的先生與他提議這樁姻親時,他本該想也不想就回絕。不論他是否答應助他奪嫡,都不會將妹妹的終身大事當作籌碼。
  他之所以替元賜嫻應下邀約,是因見她前次對鄭濯表露了不一般的態度,怕她真是中意此人,便不好一棍子打死,預備探探情形再說。
  姜璧柔覷他一眼:「難不成你這做阿兄的還想棒打鴛鴦?照我昨日所見,六皇子品貌俱佳,堪為良配。且我聽說,他府上幾名姬妾都是聖人硬塞去的,想來也絕不是貪色之徒,否則哪至於這個年紀了,還未納正室,未添子嗣?」
  元鈺搖搖頭:「我沒說六皇子不好,只是皇室裡邊情形複雜,你不明白。」
  他未將朝堂政事講給姜璧柔聽,婦人家約莫只當單純相看妹婿,不像他這樣瞻前顧後。
  姜璧柔悶聲道:「但賜嫻的性子你也曉得,她瞧上了什麼,哪是你攔得住的……」
  她剛說到這裡,就聽門外傳來一聲:「小娘子……」是僕役的聲音。
  元鈺當下迎出去:「賜嫻。」
  元賜嫻叫了句「阿兄」,往裡瞥了眼,朝姜璧柔笑了笑:「阿嫂也在呢。」
  元鈺一瞧她這古怪笑意,便曉得方才的話多半已給她聽了去,想了想回頭道:「璧柔,你先回房去。」
  姜璧柔點點頭,垂眼退了出去。
  等屋裡只剩了倆兄妹,元鈺問:「方才躲哪了?」
  元賜嫻指指後窗:「那兒。」
  他失笑:「好了,你阿嫂也走了,有什麼話就說。」
  她不請自坐了,先道:「阿兄莫誤會,我是猜你不願阿嫂摻和朝堂上彎彎繞繞的事,怕她多添憂思傷身,這才支走她的。」
  「你與阿兄生分什麼。我都曉得。」說著過來揉了下她腦袋,「怎得,你這丫頭竟要與我談政事?」
  元賜嫻沉吟一下:「是,也不是。我想問問阿兄,是否希望我嫁給六皇子。」
  「阿兄上回便與你講過,皇家的門不可隨意進。至於我方才與你阿嫂說的,你也該聽見了。」
  她點點頭:「阿嫂興許聽不明白,但我懂了。六皇子意欲娶我,是想你與阿爹站在他這邊,來日有需,可供他驅策。當然,這事對我元家一樣有好處。誰不想做從龍重臣,飛黃騰達?何況我嫁了六皇子,日後或許就是皇后了。」
  她語出直接,叫元鈺不由一噎。
  她繼續道:「阿兄就莫再瞞我了,我知這樁婚事是筆交易,也瞧得出來,你頗是讚賞看重六皇子,怕已與他有了不少私交。你興許也曾想過撮合我與六皇子,好說服阿爹支持站隊,可是?」
  被當面拆穿隱秘心事實是尷尬,元鈺苦著臉道:「賜嫻,你莫怪阿兄。」
  元賜嫻知他在京的難處,怎會怪他。要怪只怪夢境吊人胃口,沒能一次將消息吐全,否則她也不會叫元家如眼下這般,落得個賊船易上不易下的局面。
  她搖搖頭:「我不怪阿兄,只問一句,倘使我不願嫁給六皇子,阿兄可會逼迫我?」
  她心內雖仍諸多疑惑,卻篤定了不可再走夢中老路。不論前後經過如何,與鄭濯訂親,只會叫元家與他綁在一塊。可最後登基的人又不是他。
  元鈺有些訝異:「你不願嫁?你不願嫁是好事啊。阿兄本就舍不得將你牽扯進來,爭取阿爹支持有旁的法子,何至於犧牲你?」
  元賜嫻相信這話。但夢裡,她也的確做了鄭濯的未婚妻。這說明,這樁婚事在某個時候切合了徽寧帝的利益。
  她道:「可是阿兄,怕就怕這事由不得咱們。我瞧六皇子似乎萬事俱備,只欠我應,或許早已得了聖人首肯。如聖人有心撮合呢?」
  元鈺一噎。是了,若非過了聖人這關,鄭濯哪敢向他作出那般重諾?記起當日那位先生氣定神閑的模樣,他愈發覺得妹妹有理,急道:「這可如何是好?」
  元賜嫻起身,來回踱了幾趟步:「倒也不至於毫無回轉餘地。倘使聖人主意已定,賜婚便是,何必由得六皇子過問我意思?聖人是不會與咱們元家撕破臉皮的。」想起夢中境遇,她換了個說法,「至少眼下不會。聖人便真有意叫我做他兒媳,也必然希望我是心甘情願的,這樣,他老人家還能賣元家個面子,成人之美。」
  她緊蹙的眉頭漸漸松了,笑道:「我不願嫁,便只有一個法子——趁陷入被動前,先發制人。」
  「怎麼個先發制人法?」
  「倘使我先一步與旁人訂下親事,聖人總不好亂點鴛鴦譜了吧?」
  元鈺恨恨一拍大腿:「理是這個理,可怎麼說來說去,還得將你嫁出去啊!」
  元賜嫻心道嫁人有什麼的,左右早晚都得嫁,總比慘死好吧。
  元鈺卻越想越急:「終身大事如何能急得來,你隨便找個人嫁哪成?莫不如這樣,你趕緊打點行裝回姚州去,這邊阿兄給你頂著,天高皇帝遠的,也逮不著你。」說罷就來推她。
  「哎!」元賜嫻搡開他,「阿兄急傻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滇南又不真是咱們元家的!」她前世理當未來眼下這一趟,不還是被賜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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