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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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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玉袖 -【縣主請自重 卷一】《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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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27 00:37:42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章

  陸時卿心道她不負氣難不成就不走了,換了敬稱淡漠道:「動怒傷身,縣主還是想開一點,為了陸某不值得。」
  她撇撇嘴:「好吧,那您先回房,我再去抱抱小黑看。」
  陸時卿略一頷首:「您請便。」說罷不再停留。
  元賜嫻又蹲回地上去抱小黑了,手上卻沒使力。
  她當然不是執著於小黑,也並非故意如此不善解人意,觸犯陸時卿的底線,更沒再為白日的事生氣,只是她明日就要回長安了,臨走想試探試探他。
  她不是木頭,瞧得出陸時卿近來對她的態度轉變,但他畢竟很少將情緒外露,她實在不能確信,他對她究竟有了幾分心動。倘使他能為了她的無理取鬧,連狗都抱上一抱,她就大概清楚了。
  元賜嫻裝出十分費勁的模樣,略有些忐忑地默默數數,決計數到一百再走,可等數到了一百,回頭不見他來,她又有些不甘心,打算再數一百。
  如此幾個循環往復,連她自己都忘了已數到第幾個一百,直至腿腳麻木才停下來。
  好吧,她放棄了。陸時卿的心腸還是挺硬的。
  元賜嫻撐著膝蓋艱難起身,愁眉苦臉地敲敲小腿肚,正欲打道回府,忽聽身後一聲嘆息。她心中一喜,猛然回頭,果見陸時卿站在不遠的地方蹙眉瞧著她。
  她面上的笑意掩也掩不住,朝他興衝衝道:「陸侍郎,您怎麼回來啦?」
  她就明知故問吧。
  陸時卿什麼話也沒講,上前幾步,一撩袍角蹲下,伸手去抱小黑。他的動作僵硬而緩慢,幾乎可以寸為計。
  當他的手距離小黑的皮毛只剩咫尺之遙時,元賜嫻不知何故心如鼓擂,慌忙伸手拽住了他的胳膊:「好了好了,算了。」
  陸時卿頓住,抬頭看她,露出略有些疑問的眼色。
  元賜嫻見他真上當了,心底不免有些歉疚,賠他個笑,將他拉起來:「我與您說笑的,您便是不抱,我也不會再生您的氣了,咱們回吧。」
  他便一言不發地跟她走了,等送她到月門才道:「明日一早我得去見幾個官員,到時你自行離去,不必再與我招呼。」
  元賜嫻點點頭:「接下來這一路,您多多保重,我在長安等您回。」
  陸時卿略一點頭,轉身走了,走出幾步復又回頭道:「對了,曹暗得了消息,稱刺客案有了進展。」
  元賜嫻上前幾步問:「如何?」
  「凶手真正想嫁禍的並非韶和公主,可能是二皇子。」
  他說完便當真回去了,元賜嫻將這話在腦袋裡濾了幾遍,一路咀嚼著進了房門,突然低低「啊」了一聲。
  候在屋裡的拾翠被她一嚇,忙詢問是何事。
  元賜嫻神情緊張,闔上了門窗道:「拾翠,咱們不能見徐先生了。」
  翌日,陸時卿果真一早便離了府,直至黃昏時分才回,跨進院門便見元賜嫻正在廊下踱步,看上去像在等他。
  他略微一愣,問她:「你怎麼還在這裡?」
  元賜嫻聞聲抬頭,瞧見他,三兩步下了石階,笑盈盈道:「陸侍郎,我不回長安了。」
  準確地說,不是她不回長安了,而是不再有必要回長安了。昨夜聽陸時卿講了刺客案的進展,她很快便想通了其中的環節。
  這樁事,看似是有人想陷害二皇子,最終目的卻是將元家與鄭濯推進火坑。眼下是非常時期,她絕不能與鄭濯,包括徐善有任何接觸,免得被起了疑心的聖人抓住把柄。不單許三娘的事得擱置一旁,阿兄那邊,也須派人去提醒。
  既然回了長安也無法見到徐善,她當然選擇留在陸時卿身邊繼續磨他。
  不過,她不會告訴他真相。
  所以她道:「我左思右想,還是舍不得您,我陪您去淮南,完了與您一道歸京好嗎?」
  陸時卿抿嘴一默,皺皺眉:「淮南一堆亂子等我處置,你去了耽誤事。」
  她撇撇嘴:「您都被我煩了一路了,難不成還未習慣?」
  他一噎,一把抽出身後曹暗手中一疊公文,留了句「隨你吧」,便一邊低頭翻閱,一邊往書房走了。
  曹暗一路跟在他身後進屋,回頭將房門闔上,才低聲問他:「郎君,您對縣主使計了吧?她突然決定不回長安,可是您將刺客案的消息透露了出去?」
  陸時卿一邊忙著提筆擬文,一邊淡淡道:「你前些日子也查到潯陽許家的動靜了,她此番必然是因許三娘才欲打道回府,既然‘徐善’不在京城,我理該拖住她的腳步,使個計又有何妨?」
  他這口吻聽來公事公辦,曹暗聞言頷首道:「郎君英明。」說完,咳了一聲。
  陸時卿聽見他這略有些曖昧的咳嗽,不大舒服,揮手示意他退下,然後仰靠住椅背,嘆出一口氣來。
  正如曹暗所想,他當然不是沒有私心的。昨夜元賜嫻蹲在灶房門口,埋頭數數的時候,他也幾乎煎熬了一路。
  他從一開始就看清了她的試探,所以起先動怒了,一如此前每一次感覺到她對自己不真誠的用心。
  他知道,一旦他回頭,就意味著中了她的計,意味著他的心思將暴露在她跟前。他不喜歡被人牽著鼻子走,卻無法控制自己往回的腳步。於是在那進進退退的一路,他仔仔細細考慮了個清楚。
  逃避不了的事,他選擇不逃避。但他也是自私的。既然他已然無法自拔,便也不會叫元賜嫻得以獨善其身,收放自如。
  昨夜是他的投降,也是他的反將。
  接下來這一路,她一刻也別想逃。
  後日一早,元賜嫻隨陸時卿離開了朱府,出唐州入淮南道,過申州、安州、黃州,在九月初入了蘄州地界。
  淮南當地的官員奉三皇子,也就是平王之命前來接待,一個縣一個縣幾乎無縫銜接,仿佛上頭一句話,下邊立刻千呼百應。
  且元賜嫻發現,在毗鄰京畿的山南東道見到的官員大多過分殷切,點頭哈腰,阿諛奉承不斷,甚至無人記得陸時卿此番是南下督辦賑災事宜的,對二人的招待極盡奢靡,但淮南各州縣的行事做派卻截然相反。
  一路所見,哪怕是小吏,對陸時卿也是不卑不亢的模樣,且言語間三句不離災情,又是詢問下一批賑災糧資何時能到,又是關切朝廷對防止災後瘟疫蔓延有何舉措。招待二人的吃食,雖說不得寡淡,卻也絕談不上如何精緻,一個個都講是為了「與民同素」,望他們多多海涵。
  元賜嫻著實對淮南官吏的齊心感到吃驚。陸時卿的態度卻始終淡漠疏離,多不過對他們點個頭,嘴邊從未掛過動聽的話。
  有一回,元賜嫻問他,這些人瞧上去也是憂國憂民之輩,多撫慰他們幾句,令上意下達,豈不利於安定民心,這般不給人家好臉色瞧,恐怕遭人詬病。陸時卿卻只答了她四個字:過極則罔。
  見她似乎一時未明白過來,他問:「倘使這場災禍生在你阿爹治下,滇南的官吏可能通通做到這般?」
  元賜嫻想了想道:「不能。」
  「滇南戰事頻繁,官官民民,身家性命皆系於你阿爹,尚且不能夠保證天災臨頭萬眾一心,素來安穩的淮南突逢大禍,又何以在短短月余內做得如此?」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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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27 00:37:55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一章

  被他這樣一問,元賜嫻就覺自己段數還是低了一些,再作一番回想便認清了,這一路的官吏與其說真心為民,倒不如講是出於什麼緣由,做戲給朝廷看的。只是到底物極必反,過猶不及,他們的演技太用力了。
  想到這裡,元賜嫻心裡不由咯一下。她怎麼覺得自己的演技也挺用力的,陸時卿如此火眼金睛看穿了那些官吏,豈不是也將她的招數洞悉得明明白白?
  元賜嫻陷入了反思,一連幾日都未做故意討好陸時卿的事,也沒跑去他馬車裡煩他,直至將出蘄州的一日傍晚,天降暴雨,舒州臨界一帶突發山洪,泥石阻路,車隊被迫離了官道繞行,卻因野路地勢惡劣,致使陸時卿的馬車深陷泥潭,待曹暗及隨行的幾名小吏齊心協力將它拱出,又不小心弄壞了榫頭,叫車轆直接脫車而飛,馬車亦隨之轟塌散架。
  陸時卿站在雨裡,臉色很不好看,在旁給他撐傘的趙述也嚇了一跳,後邊一輛馬車內的元賜嫻見狀便顧不得「反思」了,趕緊叫拾翠下去接他。
  拾翠深一腳淺一腳地踩著泥過來,提高了聲道:「陸侍郎,天涼雨疾,縣主請您先且去到她的馬車避風。」
  陸時卿瞥她一眼,略一頷首,與眾人交代幾句,回頭走去。他身後,曹暗悄悄搓了搓發紅的手。
  這馬車造得太好,榫頭塞得太牢,天曉得郎君雲淡風輕的一句「廢了它」險些叫他斷了指頭。但他痛並快樂著。
  瞧著郎君奔向幸福的背影,曹暗露出了欣慰而驕傲的笑容。
  陸時卿掀簾便帶入一股冷風,元賜嫻打了個哆嗦,將一塊乾淨的帕子遞給他,嘴脣冷得一顫,便沒來得及開口叫他擦擦。
  但他已然明白她的意思,將帕子接過去擱在一邊,一句話沒講就開始解腰帶,三兩下除去了外袍。
  元賜嫻傻愣了幾個數才記得該避諱,飛快地眨了眨眼,撇過頭去。
  她估摸著陸時卿是早被她看過,且因馬車散架,一時憤懣,便乾脆破罐破摔了,但她到底不習慣這樣,實在有點坐立難安,偏頭避著聽了一會兒雨聲,問道:「您擦好了嗎?」
  陸時卿卻根本沒繼續往下脫,只是將微微潤濕的外袍晾在馬車裡罷了,聞言反問:「早就好了,怎麼?」
  她一回頭,就見他果真端正坐好了,雖沒了外袍,卻一寸肌膚都沒外露。
  季秋時節的天比兩人初初離京冷上許多,太薄的衣裳已然穿不住,故而陸時卿外袍裡邊並非裡衣,而是添了個貼身的薄襯。他這一脫,既不至於衣衫不整,像上回在商州驛站那般狼狽失度,偏又露出了緊掐的腰封,一把勁腰,硬朗線條展露無遺。
  元賜嫻一眼之下呼吸一滯,咕咚一下咽了聲口水。這「猶抱琵琶半遮面」的模樣簡直比脫光了還惹人遐想,她腦袋裡又有他裸身的畫面了。
  但他如此穿著到底還算得體,再避就顯得太矯情了,元賜嫻只好直視著他,若無其事轉了話茬道:「沒什麼,只是催催您,此地距爆發山洪之處不遠,還是盡早離開的好。」
  她這是在虛張聲勢,暗示自己方才並未誤會他準備脫衣,更非因了緊張才撇開目光,而只是透過車簾觀察周遭罷了。
  陸時卿掠了一眼她微紅的耳根,氣定神閑道:「你就不必杞人憂天了,我方才已命人去前方探路,很快就能找到落腳處。」何況他在吩咐曹暗廢馬車前就瞧過四面,這裡不會遭山洪波及,且再過一刻,雨也該停了。
  元賜嫻點點頭「哦」了一聲,默了默突然反應過來什麼,問:「咦,拾翠呢,為何沒與您一道進來?」
  當然是被曹暗拖著一道去探路了。
  陸時卿心裡呵呵一笑,面上冷漠道:「不知道。」
  元賜嫻覺得這樣也好,此番獨處算是天意,並非她刻意製造,該不會叫陸時卿覺得她居心叵測。
  她靜了一晌,等心跳漸漸平穩下來,就準備抓緊時機「乾正事」,將這幾天落下的「近乎」一次「套」全了,笑道:「既然如此,左右眼下無事可做,咱們忙裡偷閒下盤棋吧。」
  陸時卿道了句「隨意」,等她從小幾底下拖出棋盤棋罐,一件件擺好,伸手拿了顆玉子就準備落下。
  元賜嫻「哎」了一聲,止住他:「您怎麼先下?」
  他眉梢一挑:「有何不可?」
  「您比我多吃了六年的飯食,不讓我幾子就罷了,哪有搶占先機的道理?」她語氣微微嬌嗔,聽得人骨頭都酥。
  這儼然是與他脫外袍一舉旗鼓相當的勾引了。
  他稍稍一默,剛欲說話,忽聽車壁被人敲響,緊接著傳來曹暗歉意的聲音:「郎君,情形不妙,方圓數裡都未見人煙,今夜恐怕得露宿在野了。」
  陸時卿的臉色隨之陰沉下來:「你是與趙述待久,做事沒譜了,毀了輛馬車不夠,連個落腳的地方也尋不著?」
  元賜嫻覺得曹暗瓢潑大雨跑了老遠也怪可憐的,替他向陸時卿說了句好話:「睡外頭也無妨,這馬車裡頭有床有榻,挺安逸的。」
  曹暗卻主動攬罪道:「縣主,此番確是小人不對,露宿本沒什麼,但郎君的馬車壞了,今夜再找不到住所,您二人就不得不在一處將就了……」
  被他一提醒,元賜嫻驀然醒神,張了張嘴,一時沒說上話來。
  曹暗的語氣非常沉痛,叫她不太忍心苛責。
  她想了想朝外問:「陸侍郎的馬車確實修不好了嗎?」
  「少了幾個要緊的榫頭,實在拼不回去了。」
  「咱們不是還有一輛馬車?」那輛馬車裡「住」了小黑。
  曹暗繼續沉痛道:「那輛著實狹小,也就夠您的愛犬睡睡,原本就待不了人,何況裡頭裝了您的隨行之物,如今因郎君馬車被毀,又安置了好幾疊厚計一尺的公文……這些東西相當要緊,搬出來不合適,萬一落雨淋濕就遭了……」
  陸時卿眉頭深蹙:「那就繼續趕路,到找見住處為止。」
  曹暗為難勸誡:「郎君,天色暗了,且這野路不比官道地基夯實,如此實在太危險了。」
  陸時卿聞言看了元賜嫻一眼,似乎在詢問她的意思。
  她揪著張臉踟躕道:「小命要緊,還是不走了吧……先找處安穩的地方落腳,大不了我將馬車讓給您,在外頭找塊石頭睡就是了,總歸是您比較要緊……」
  哦,這是在以退為進了。明知他不可能叫她睡石頭的。
  陸時卿微笑著指了下眼前的棋盤道:「公平起見,誰贏了誰睡馬車,一局定勝負。」
  元賜嫻想了想應下了,暗道陸時卿該是想將馬車讓給她的,只是不好意思說,才給自己尋個台階下,使了如此迂迴的法子。
  果不其然,他也不搶著先下了,讓了她三個子,以至接下來的局勢一直是她遙遙領先。
  元賜嫻暗暗覺得陸時卿面冷心軟,實則對她還是挺好的,且於她的確有切切實實的救命恩情,她一直擺著利用他的心態接近他,似乎不太妥當。如此神遊一番過後,卻忽聽對面人切齒道:「元賜嫻,你能不能專心點?」
  她神魂歸位,低頭看一眼棋局。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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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27 00:38:39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二章

  不好,她怎麼要輸了……
  難怪陸時卿生氣,他這樣讓她,她都贏不了,豈非枉費他一片苦心。
  她趕緊警醒著落子,不料卻迴天乏術,救棋無門,一路節節敗退,全憑陸時卿頻頻相讓,才將她必輸的結局扭轉回來,勉強送了她一個平手。
  她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問:「和棋了……該怎麼算呀?」
  照理說,對弈和棋是一件非常難得的事。但眼下,兩人的確陷入了一場永也無法區分勝負的死循環。
  元賜嫻只道她神遊壞事,卻不曉得,陸時卿本就是奔著平手來的。畢竟主導和棋,實則比叫她贏難上一些。
  他一推棋盤,皺眉道:「等入夜再說。」似乎未有再下第二盤的意思。
  元賜嫻想想也是。像陸時卿這般死鴨子嘴硬,連肚子餓了都要口是心非的人,將相讓之舉做得如此明顯,哪還會下次,故而也不好多作要求。
  這場暴雨持續的時辰果真不長,等兩人對弈結束已然止了,馬車便拐了個道,往事先挑揀好的,一塊可防山洪侵襲的平整高地駛去。
  等到了那處,一切布置完畢,拾翠給元賜嫻和陸時卿送來了及早準備的口糧,接著又與曹暗、趙述一道去安頓那幾名隨行的小吏。
  四面未有遮擋的地方,眾人皆只拿蓑衣勉強避雨,只盼夜裡天晴才好,卻不料待到將要入睡的時辰,復又淅淅瀝瀝下起了小雨。
  細雨最濕衣,如此情形雖不至惹來旁的危險,卻容易叫人受涼。
  元賜嫻一看外頭,便不好意思故伎重施,拿以退為進的策略趕陸時卿出去了。
  方才她已趁天晴做了許多嘗試,譬如想法子將另一輛馬車裡的物件搬到這裡來,叫他睡她的床鋪,她則去後邊擠,卻是丈量了一番,發覺那處實在不夠寬敞,叫她折著個身子躺一晚,還不如在外頭吃風舒爽。
  陸時卿一直未開口做決定,忙著在她馬車裡頭閱看幾封長安送來的要緊文書。元賜嫻是有分寸的,一般不擾他辦公,卻是困意來了,不得不主動問:「陸侍郎,您的‘再說’可有了結果?」
  他執紙的手一頓,抬眼看她,似乎想了一下才記起這回事,淡淡道:「你歇下吧,我看文書,順便等雨停。」
  言下之意,大概是準備等會兒去外頭將就。
  元賜嫻倒是點了燭也能睡著,卻到底不是鐵石心腸,回想起他讓棋的事,更過意不去,躊躇道:「我還是等您的睡處有著落了再歇吧。」
  她說完便繼續撐著眼皮捱坐在一旁,腦袋像小雞啄米一般,時不時往下一頓一頓地垂,待猛一撞空就醒了神,揉揉眼睛繼續陪他熬。
  陸時卿今日幾番舉措,無非是利用了天時地利人和,意圖喚醒這丫頭沉睡許久的「良心」,但見她真上了當,卻又突然生出幾分不忍,尤其看她這副強撐的模樣,心軟了,計也就沒了。
  半晌,他終於合攏了手中文書,抬頭蹙眉道:「你睡。」
  元賜嫻面上擺手拒絕,心中暗暗一喜。她困了是真,心裡感懷也是真,但這「小雞啄米」的表象卻是假的。
  她看了天上雲霧,預計這雨至少得下大半宿,故而思慮一番,已然做了決定,叫陸時卿睡在她馬車裡頭了。但在此之前,她必須叫他對自己生出足夠的憐意來,否則晚些時候,孤男寡女身處如此逼仄的地方,萬一他對她不軌怎麼辦。
  見她如此堅持,陸時卿嘆口氣,起身掀簾道:「我出去了。」
  來日方長,還是不急於今夜了吧。
  元賜嫻卻「哎」了一聲,一把扯住他袖子:「陸侍郎。」
  他回頭,垂眼看了看她攥在他袖紋處的蔥白玉指,呼吸一滯。她的確有扯他袖子的習慣,但這回卻與以往不一樣。
  陸時卿略抬起些眼皮看她。這般情形,如此動作意味著什麼,她究竟知不知道?
  她顯然是知道的,很快道:「您與我一道在馬車裡過夜吧。」
  陸時卿略一挑眉,沒說話。他覺得她還有下文,默了片刻果真聽她繼續說:「不過您也知道,我阿兄阿爹特別凶,眼下拾翠也在外邊,這事肯定要給他們曉得了,我怕您回京被打斷腿,所以請您稍微委屈一下……」
  嗯,他怕是會被元家人打斷腿的,而且是第三條。
  陸時卿作洗耳恭聽狀。
  元賜嫻躊躇了下道:「我拿根繩子綁了您,這樣回頭也好給家裡人有交代。」
  「……」這丫頭還挺會玩。
  陸時卿扯扯嘴角,似乎並不十分贊同:「不了,我睡外頭。」
  她撇撇嘴:「您若淋病了,我過意不去……為了補償您的損失,您睡床鋪,我睡腳榻,我保證,除了阿爹阿兄那處,絕不宣揚此事,叫您落面子。」
  她考慮得倒算通透,他回頭重新坐下,問道:「你確定?」
  元賜嫻點點頭。
  陸時卿便被一根布條捆了雙手,睡在了她的床鋪。當然,被褥換了他自己的。方才馬車被毀,曹暗及時搶救了那些物件。
  元賜嫻則將她原先的被褥鋪在了腳榻上,熄燭後和衣躺下。
  沒了燭光,馬車裡又是一片寂靜,外頭潺潺雨聲清晰可聞,細微的窸窣響動一遍遍拂過元賜嫻的耳朵,一直癢到她心裡去。
  她方才將陸時卿的手綁得相當完美,使的是阿爹教她的無解捆法,本道萬事妥帖,終於得眠,卻不料起先十足的困意眼下竟會消散無蹤。
  她心裡奇怪,明明上回在驛站面對他時尚且未有這樣那樣的顧慮,此番何故如此緊張。
  興許是曉得了他那點心意的原因吧。她想。
  元賜嫻久不成眠,無趣得翻來覆去,東想西忖,半晌,聽見陸時卿嘆了口氣,便如蒙大赦,問道:「陸侍郎,您睡著了嗎?」
  陸時卿淡淡的聲音響起來:「睡著了。」
  「……」
  「您怎麼睜眼說瞎話?」她碎他一句。
  「你又何必明知故問?你動個沒完,叫我如何睡著?」他回道。
  馬車裡不夠暖和,元賜嫻打個寒顫,擤了下鼻子,將自己裹得如同蠶蛹一般,只露了顆腦袋在外邊,笑嘻嘻道:「那咱們說會兒閒話。」
  說她個鬼。陸時卿其實也後悔一時心癢,留在此處過夜了。天曉得她一直窸窸窣窣亂動,於他是如何的煎熬。
  見他不答,元賜嫻自顧自道:「陸侍郎,您去過江州嗎?」
  這問題倒叫他轉移了注意力。兩人此刻所在的蘄州與江南西道的江州相鄰,她之所以問這個,怕是觸景生情,思及「徐善」了吧。
  哦,跟他睡在一個馬車,卻想著別的男人。陸時卿心裡「呵」了一聲,嘴上平靜道:「去過一回。」
  「何時去的?」她追問。
  「昨年春,你隨滇南王進京受封之時。」
  元賜嫻一愣:「我在宮中行冊禮的那日,您不在長安嗎?」
  「不在。」
  這就怪了。既然陸時卿當初未曾見過她,此前漉亭初遇,怎會一眼認出她來?她剛欲出言詢問,卻聽他搶先道:「你問這個做什麼?」
  元賜嫻到底有些心虛,稀裡糊塗答:「哦,聽說這時節,鄱陽湖的螃蟹特別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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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好吃就找「徐善」給她釣啊。
  陸時卿心內嗤笑,面上沉默。
  元賜嫻見他不再說話,換了話頭問:「對了,方才我瞧朝廷送來的文書談及修繕淮水河堤的事,說朝臣們對此各執己見,有幾名極力不贊成。淮南洪澇為災,與淮水河堤松垮脫不離干係,自然該吸取教訓,好好修繕,這些人何故反對?我不太明白。」
  反對修繕河堤的算六皇子一個,她繞來繞去,說白了還是關切徐善的心思。畢竟鄭濯的一言一行都是他在背後謀劃。
  陸時卿心裡不舒服,卻破天荒般答了她:「他們不是反對修繕,而是欲意延遲此舉。就近前而言,穩固河堤確是治水利民之策,卻絕非如今的大周有本事完成的。你可知眼下舉國上下有多少貪腐官吏?」
  「修繕淮水河堤少說得徵用數萬名壯丁,可上邊下撥的工錢卻將被地方官吏一路克扣,到了他們手中,恐怕連頓口糧也混不上。久而久之,河堤沒修好,反倒民怨沸騰。何況在此之前,如何徵用壯丁也是個麻煩。」
  「地方官吏為了交差,配合徭役,必然不管百姓意願,四處拉人,不肯聽的便以武力征服,這等事,便是朝廷派十個欽差也未必管得過來。千里之堤毀於蟻穴,到時淮水沿岸的百姓受苦不說,有心人亦可能利用這一點趁虛而入,打擊大周統治。你說,是暫緩修繕河堤,找尋他法補救賑災合適,還是令整個大周在不久的將來陷入戰火合適?」
  他最終結論道:「欲要治水,必先治貪。這些反對的聲音並沒有錯。」
  元賜嫻噎住了。一則感慨徐善與鄭濯的真知灼見,二則意外,看似對民生十分淡漠的陸時卿竟也作如此之想。
  見她一時說不上話來,陸時卿脣角微彎。
  元賜嫻對「徐善」生之莫名的心思,其實他大約有點理解。「徐善」的皮囊顯然並非什麼優勢,其身上最吸引她的,莫過於那份胸懷。而所謂「伴君如伴虎」,為避免聖人對他諸多舉措的真正用心起疑,作為陸時卿的時候,他卻不得不掩飾這一點,恐怕給她留了狹隘的印象。
  因此他今夜才耐著性子與她長篇大論了一番,預備沾一沾「徐善」的光,矯正她的想法。
  元賜嫻沉默半晌,低低「嗯」了一聲,眨眨眼道:「您說的對。」
  大周的未來能有如此一位帝師,應該是光明的吧。她第一次這樣真心地想。
  聽他說了半天國事,元賜嫻好歹有些困意了,卻是心底冒出個疑問,突然很想得到答案,便繼續纏著他道:「您既然心懷蒼生,當初是不是也與其餘朝臣一樣咒罵了我,南詔事起,他們說我元家為一己私利不識好歹,非要付諸武力,害得邊關將士百姓多添戰火折磨……您彼時也是支持我前往南詔和親的?」
  「不是。」陸時卿實話道,「是我私下勸說聖人接受你阿爹的軍令狀,出兵迎戰,拒絕和親的。」
  元賜嫻稍稍一滯,忽而抬起眼問:「為何?」
  他那時候都不認識她,肯定不是出於私心了。但她還是有些好奇。
  似乎是察覺到她揚起的目光,陸時卿微微偏頭,分明一片漆黑,卻好像瞧見了一雙流光溢彩的霧眸,正切切地注視著他。
  黑暗裡想象的感覺太強烈了,他緊了緊捆在手腕的布條,別回頭正經答:「所謂‘和親’,當是以止戰為最終目的,與異族捐棄仇怨,維持親睦的策略。譬如對進退有度,如今與大周交好的回鶻、吐蕃等,錦上添花未嘗不可。但於南詔就行不通了。此番南詔行跡惡劣,原就是以挑釁的心態興兵起戰,倘使和親,等同於屈辱妥協。」
  「其後,南詔必然得寸進尺,四面諸族亦可能紛紛效仿,屆時,國將不國,君將不君。若大周已到了需要一個女子犧牲自我,委曲求全才得以立國的地步,何不將疆土拱手讓人,給黎民蒼生謀求一個更好的統治?」
  這最後一句聽得元賜嫻膽戰卻又沸騰。
  陸時卿繼續道:「何況南詔的心思很明顯,便是離間滇南王與聖人。一旦你嫁了,聖人必將愈發對你阿爹心生芥蒂,唯恐他投靠南詔,甚至有朝一日,可能將刀子動在他頭上。」
  「滇南根基不穩,朝廷雖有善戰者,卻無人比你阿爹更熟悉南詔,更能勝任鎮守西南的要職。一旦聖人自斬臂膀,南詔鐵騎越過關門,便將如入無人之境,到時才是大周將士百姓災難的開始。你元家以戰止戰,何過之有?我又為何支持你和親?」
  如果說,修繕河堤的事叫元賜嫻頭一回感受到了陸時卿對大周百姓的善意,這些話,便令她對於求得他的庇佑,第一次真正有了信心。
  她沒多說什麼,攥著被角小聲道:「陸侍郎,謝謝您當初替我說話。」雖然不是為了她。
  她的語氣難得的誠摯,不同於往日的虛與委蛇,陸時卿笑了一下,沒出聲,心裡卻嘆口氣。
  方才的話是他心中所想不錯,可那是對明君講的,與徽寧帝如此言說便是徒勞無功。彼時他為了叫他放棄這場即將板上釘釘的和親,是以權術利弊假意勸說。
  那些不大磊落的說辭若叫元賜嫻聽見,恐怕她就謝不出來了。
  但於他這尷尬的身份而言,比手段更要緊的,永遠是目的。
  良久後,他聽見元賜嫻一聲聲淺而勻稱的呼吸,想是她終於肯睡了,便也跟著闔上了眼。
  翌日清早,元賜嫻卻是在床鋪上醒來的,醒來就見陸時卿坐在轆轆行進的馬車裡擬寫公文,她乍一眼沒覺得不對,待反應過來卻是一愣。
  她怎麼從腳榻到了床鋪的,陸時卿的雙手又是如何解放的?
  她瞠目問:「您叫拾翠來過了嗎?」
  陸時卿頭也沒抬,淡淡道:「沒有。」
  「那您這是?」
  他擱下筆,從袖中抽出一片薄刃來給她看。大概意思是,他自己割斷了布條。
  「……」
  哇,他好不要臉!
  元賜嫻氣得拍被而起,昨夜對他積累的好感霎時一掃為空,質問道:「你給我弄床上來的?」
  「不是弄。」陸時卿看她一眼,皺皺眉,「你一個女孩家,稍微注意一下用詞,說得文雅一點,以免惹人誤會。」
  弄字怎麼了?舞文弄墨也是弄,吟風弄月也是弄,不文雅嗎?他自己滿腦子稀奇古怪的東西,怪她。
  陸時卿可能也覺一不小心暴露了什麼,咳了一聲,解釋道:「腳榻涼,你半夜凍得發抖,抖得我睡不著。」
  所以他竟是半夜便擺脫了束縛,且與她換了被褥。他沒驚動她,肯定是悄悄抱她上榻的了。
  可他不是有潔癖嗎?怎麼肯睡她鑽過的被褥了。
  他南下這一路可真越來越隨便了啊。說好的潔癖呢,啊?
  元賜嫻心裡凄苦,偏偏如上回在驛站一般,聽完他非常正義的解釋,她的指責便少占了幾分理。
  如此情狀,實則她儼然已可義正辭嚴地叫他對她擔責,但她想叫他心甘情願庇佑元家,一味強扭必然行不通,現在急著較真,她就輸了。她得沉住氣,將這幾筆賬記好了,待時機成熟再拿來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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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於是她收斂了一下波動的心緒,平靜道:「那就多謝您照顧我了。」
  陸時卿執筆的手一頓,筆頭摁在紙上,暈出一團難看的墨跡。
  怎麼回事,這與他想象中的情境不太一樣。她為何不趁機逼他娶她?他都暗暗盤算好,打完腹稿了,她竟如此輕描淡寫放過了他?
  那他費盡心機設計這一場同宿做什麼。
  元賜嫻見他神色滯澀,仿佛受了什麼挫折打擊,瞅著他筆下墨跡問:「陸侍郎,您這是怎麼了呀?」
  陸時卿回神提筆,將廢了的公文揉成一團,重新鋪紙,微笑道:「沒事,想到民生疾苦,一時惆悵罷了。」
  元賜嫻也不知信是沒信,笑眯眯地道:「哦,大周有您,真是大周之幸。」
  過了蘄州,便是陸時卿此行的目的地舒州了。
  其實昨日那點雨水本不至爆發山洪,壞就壞在前些日子持續不斷的大雨令這一帶山體十分松垮,如此一遭便等於是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叫舒州原已被控制的災情再度蔓延,城中又添一撥流離失所的百姓。
  陸時卿和元賜嫻是黃昏時分到的舒州城,剛巧碰上附近一批災民涌入,將城門堵了個死。這些人大多是來討粥喝的,也有部分為了尋醫問藥,總歸都是要命的事,故而哪怕門吏不斷高聲吶喊,多數人也是置若罔聞。
  一個年輕的門吏見狀,將一名老人一把推搡在地,拿手中長刀指著他喝道:「一個個的,都是沒長耳朵?咱們陸欽差的車駕到了,你等還不速速避讓!」
  這一句高喝終於叫吵嚷的眾人安靜了。有人怒目圓睜,回頭看了眼後邊的欽差隊伍,扶起摔折了手腕,疼得嗷嗷直叫的老人,破口罵道:「這他娘的欽差是怎麼個玩意兒,能這樣欺負人?」
  他說完,啐出一口唾沫。幾個壯漢附和他罵起來,婦孺孩童則哆嗦著不敢吱聲。
  那門吏長刀一橫就要砍他腦袋,忽聽一聲輕斥:「住手。」
  這聲不高,卻聽來脆亮明晰,他手下動作一頓,偏頭就見欽差的馬車裡下來個人,一身天青色圓領棉袍,膚白脣朱,眸光艷麗,落在他身上的眼色卻是深濃的嫌惡。
  元賜嫻朝這向快走幾步,到了老人跟前,一手抬著他胳膊,一手摸向他的腕骨。
  她乾淨白皙的手搭在老人沾滿污泥的腕間,拇指輕輕摩挲了幾下,似在察看他的傷勢,突然抬眼笑問:「老丈,您家住哪裡?」
  老人疼得頭冒冷汗,見她穿著富貴,不敢得罪,勉強答:「李……李家村。」
  「您的家人呢?」
  「兒子兒媳今早已經進城了,我腳程慢……」
  元賜嫻露出些寬慰的笑意:「我一會兒就差人送您找他們去。」
  「謝……」
  老人正要道謝,話沒說完,忽聽手腕處傳來「嗒」一下骨頭碰撞聲。他一驚,張著嘴瞧著元賜嫻,連疼也沒反應過來。
  元賜嫻笑:「您脫臼了,我就是跟您說說話,叫您少疼些。但您放心,兒子兒媳還是會給您找的。」
  四面眾人都被她這手法驚呆了,一愣過後一涌而上。
  「欽差,欽差!我這手也給山石砸著了,疼得厲害,您給我瞧瞧!」
  「欽差菩薩,我家小兒跌了一跤,一直嘔著……」
  他們是錯認她了。
  元賜嫻被眾人圍得喘不過氣,混亂中,一隻手忽被什麼人給牽了過去。她一駭,心裡第一個念頭竟是:誰膽敢非禮本欽差!
  她慌忙就要使力掙脫,卻先一步被這人掩到了身後,抬眼一瞧才發現,原是真欽差來了。
  陸時卿面向眾人淡淡道:「我的小廝醫術不精,方才只是僥倖治了這位老丈的傷。再有一刻鐘,數十石口糧及一眾醫士就會到舒州城了,還請諸位在城中沿道臨時搭建的避雨棚耐心等候。」
  誰是他小廝啊。元賜嫻暗暗腹誹一句,卻見他轉而將目光投向了起先動手打人的那名門吏,認真思索了下,問道:「我不認得你,你是平王手底下做事的嗎?」
  這話一出,原本一聽糧食來了,欣喜低語的流民們齊刷刷扭過頭來。
  元賜嫻心裡暗叫一個爽字。
  眼下這場鬧劇看起來小,實則事關重大。她人在車裡,聽見門吏的話就覺不對勁了。陸時卿並未著急進城,本就是安排百姓先入的,此人顯然受了誰的指使,欲意挑唆朝廷與百姓的關係。
  在場的雖只是一小批災民,但所謂壞事傳千里,誰知往後情形將如何演變。天災臨頭,本就是人心惶惶,再被有心人一攪和,民眾揭竿而起,就成了大亂子。所以她當即下了馬車,阻止門吏殺人,不想叫陸時卿與朝廷吃啞巴虧。
  徽寧帝的確不是個明君,但有人趁世道正亂,使出如此下作法子,不得不說用心更加險惡。
  只是這事解釋起來並不簡單,一百句也未必摘得乾淨,元賜嫻未料陸時卿只用一問,便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了,心裡頭突然對他生出幾分崇拜來,一時也忘了,她的手還躺在他掌心。
  門吏顯然被問倒了,慌忙頷首道:「小人一介門吏,不曾見過平王。」
  「那你見過我?」陸時卿看似很好脾氣地笑問。
  他搖搖頭:「小人也未曾見過陸欽差。」
  「既是如此,你何來膽子以我名義濫用私刑?」
  這罪名扣得大了。門吏「噗通」一聲跪了下來,兩條腿抖個不停。
  原本罵陸時卿的壯漢「呸」了一口,朝他歉意道:「陸欽差,對不住啊,老子罵錯人了!」
  陸時卿竟然非常友善地對他一笑,指著就差尿褲襠的門吏道:「但他有一點說對了,朝廷不少你們口糧,你們推來擠去,是徒增亂子。」他說完,看向方才朝元賜嫻求醫的一名婦人,「您家小兒就是這樣跌跤的吧。」
  婦人搗蒜般點頭。
  陸時卿又看了眼地上的門吏:「你起吧,下不為例,好好安排他們進城去。」說完便不再停留,牽著元賜嫻往回走。
  身後一眾百姓的眼光在兩人身上滴溜溜地轉。
  他們村是不是太落後了,現在外邊欽差和小廝的關係,已經是這樣的了?
  元賜嫻走了兩步,被後頭灼灼的目光一提醒,低頭一瞧,方才意識到陸時卿還牽著自己,不由心肝一顫。
  了不得,她被未來帝師牽手了,這是走在一條通往人生巔峰的路啊。
  元賜嫻激動得心跳有點快,斜目瞅陸時卿側臉,卻見他一本正經得仿佛只是順手牽了只羊,忍不住想叫他也波動波動,感受了一下他略微有些粘膩潮濕的掌心,小聲道:「陸侍郎好像很緊張啊?」
  陸時卿心中的白浪已經掀起千丈高了,面上則目不斜視淡淡答:「嗯,第一次瞧見這麼多百姓,是有點緊張。」
  他就唬人吧。
  元賜嫻模稜兩可地道:「我也是第一次,心裡還有點小小的羞澀呢。」
  她語氣曖昧,他當然聽懂了,卻仍舊不動聲色作沉著狀:「哦,以後多見見就行了。」
  元賜嫻心道他想得美,繼續拿暗語撩撥他:「百姓這麼可愛,您心裡是個滋味,甜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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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她越說越過頭,陸時卿一噎,掌心溢出更多汗來,避重就輕答:「沒覺得可愛。」
  「可是我瞧著……」元賜嫻湊到他耳邊,眼波流轉,吐氣如蘭,「很可愛啊。」
  陸時卿渾身都是酥的,真不知自己是如何才回到馬車,只是一心想著鬆手他就輸了,便是任她東西南北風,他自巋然不動。
  實則他的表面功夫不差,就說先前在百姓跟前吧,平素十分淡漠的人,眨個眼就能演出相當親民的模樣,奈何碰上了元賜嫻這個攻城錘,一路猛攻強打,硬是捶得他耳膜鼓動,心膽俱顫。
  故而等流民散盡,馬車駛入舒州刺史安排的一處宅邸,他就一言不發回房冷靜去了。
  元賜嫻也心滿意足跑去沐浴,一面思考方才城門前的鬧劇。
  陸時卿饒恕門吏一舉可說做得漂亮。一則是在這人人自危的時刻,彰顯朝廷仁德,安撫民心。二則也是放長線釣大魚,借此順藤摸瓜揪出指使者。
  當然,由他當時質問門吏的那句話,元賜嫻推斷,這事恐怕跟淮南的地頭蛇平王脫不離干係,其實也不必大費周章地查了。
  興許是有了如此先入為主的想法,待幾日後,平王從東邊揚州趕來與陸時卿商議賑災後續事宜,她下意識就對此人有了幾分防備。
  尤其翌日,陸時卿出外視察水情晚歸,平王單獨找她弈棋,她便更是心生警惕。
  她記得徐善說過,他曾在入京替鄭濯效力的途中遭人暗殺,險些性命不保。彼時她出於禮貌未曾多問,後來不止一次思考過這樁事,一度以為,所謂刺客恐怕與朝中二皇子或三皇子,也就是平王有幹係。
  眼下平王突然與她對弈,是否別有用心,欲意試探什麼?
  她拿不準主意,卻也無法直言拒絕,便與他下了盤毫無水準的棋以作敷衍,然後藉口睏倦,打了幾個哈欠,回房去了。
  幸而這瞧上去頗是危險的人物並未久留,過了些天,待舒州災情穩定,平王也就回了揚州。
  陸時卿大半月來皆是早出晚歸,元賜嫻不好擾他公務,便爭取每日與他問個早晚好。
  閒暇在府時,她偶然聽說,原來他當初在商州附近不曾驚動當地官吏,是打算隱匿行蹤揪幾個貪官的,結果因她遇刺,不得不一路大張旗鼓,自然也就打草驚蛇了。故而後來,他才在山南東道與淮南道的交界處唐州逗留了三日,目的便是確保賑災物資的順利運送。
  元賜嫻覺得她給朝廷添了麻煩,心裡頗是過意不去,再見陸時卿日日忙得腳不沾地,儼然到了獻殷勤的好時機,接下來幾日就苦練起了廚藝。
  在剁裂第十塊砧板,叫曹暗、趙述、拾翠,乃至小黑都叫苦不迭,瞅見端著碗的她就扭頭逃奔以後,終於有了飛躍與突破,成功煲出一碗色香味俱全的青菜豆腐湯來。
  沒錯,為了與民同素,她選擇了如此含蓄的食材。
  然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陸時卿最終並未喝到這一碗經過群眾肯定的湯,原因是,元賜嫻在送湯路上截胡了一封信。
  一封從長安寄來的信,一封寫給陸時卿,落款「韶和」的信。
  元賜嫻半道折返,湯也不送了,倒給了小黑喝,然後偷揣了信回房。
  聽說夜宵喝青菜豆腐湯的陸侍郎在房裡等了半晌,最終等到了兩手空空的元賜嫻。她十分優雅地闖進他的書房,十分優雅地從袖子裡抽出一封信,丟在他的桌案上:「陸侍郎,有您的信。」
  她思來想去,做不出偷拆的缺德事,還是把它拿來了。
  陸時卿一瞥鯉魚紋信函上的落款,略微一愣,道:「你借韶和公主的名頭寫信給我做什麼?」
  哇,這反應真是堪稱完美,一句話就將自己撇得乾乾淨淨,否認了此前與鄭筠一切可能的信件往來。
  元賜嫻差點就要動容了,可看了眼信函上「子澍親啟」四字,還是覺得不可輕信了陸時卿。若他們是頭一次有這等往來,人家也喊得太親密了吧。她這樣沒臉沒皮,都沒喊過他「子澍」。
  她覷他一眼,不買賬道:「我這些天苦練廚藝,哪有空寫信給您?您睜眼好好瞧瞧,這可是韶和公主親筆。」
  元賜嫻此番確實誤會了陸時卿,他方才真是以為她與他鬧著玩的,畢竟鄭筠此前的確從未寫信給他。
  他「哦」了一聲,接過信來看,瞟了眼信函封口處完整的火漆圖樣。
  元賜嫻低哼一聲:「沒拆過,不用檢查了。」
  陸時卿瞥她一眼:「想看怎麼不拆?」
  哎呀,她是不是聽錯了,這語氣怎麼有種莫名的寵溺。元賜嫻心裡一喜,面上故作不服:「誰說我想看了?」
  陸時卿扯了下嘴角:「那幸好你不想,如果你拆了,我可能就報官抓你了。」
  「……」
  元賜嫻頭一次自作多情,氣得咬了咬後槽牙,深吸一口氣忍耐。
  好,這局算他贏,下局她還是條好漢。
  陸時卿說完就低頭拆信了,倒也未有叫元賜嫻迴避的意思,大大方方將信箋展在了她眼下。
  但她這種時候也是好面子的,哪裡會眼巴巴去瞅信的內容,反倒一個勁瞧著頭頂梁柱,作出不感興趣的避嫌模樣。
  信箋只一張,不過寥寥幾句問候,陸時卿掠了一眼,抬頭見她這般,突然起身就走。
  元賜嫻一愣:「您去哪,不看信了呀?」
  陸時卿淡淡道:「我去方便,你也管?」
  她一噎,飛他個眼刀子,等他去了淨房就貓了腰,輕手輕腳繞到他桌案前,將攤在上邊的信一字一句默讀了一遍,邊讀邊注意四面動靜,不想陸時卿仿佛掉進了茅坑一般,半天才回。
  這時辰儼然已夠她讀上三遍,她早就退到原位了,繼續杵在他桌案前望天。
  陸時卿回座後看她一眼,慢條斯理提筆蘸墨,在信箋上落了一個圈,圈出個字來。
  元賜嫻被這番動作吸引,也不死撐了,低頭看去,見他筆頭頓了頓,復又圈出個字,如此幾番過後,拼湊成了一句四字訊息:歸途小心。
  她微微一愣,繼而明白過來這是藏在信中的暗號,發指道:「您還裝得跟韶和沒通過信似的,這暗號都使得爐火純青了!」
  陸時卿覷她一眼:「我以為你會先問,她何故提醒我歸途小心,是否可能是有人要刺殺我。」
  元賜嫻一噎,咕噥道:「您還計較這些,左右我是與您一道回的,您有危險,我肯定奮不顧身替您擋刀子呀!」
  他嗤笑一聲,大概是沒信,解釋了她前頭那問:「不是我與她的暗號,是有一回陪十三皇子猜藏頭詩,她也在旁,大約聽去了罷。」
  元賜嫻「哦」了一聲:「真羡慕……」
  陸時卿覺得好笑:「你羡慕她?」他跟鄭筠一年說的話,也比跟她一日說的少好吧。
  「是呀。」元賜嫻卻認真而肯定地道,「我是真心羡慕十三皇子,小小年紀竟能學會藏頭詩。」
  「……」
  中計了。
  陸時卿眉頭一皺,繼續研究信上暗號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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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元賜嫻成功掰回一局,心情大好,便不再擺譜,湊到他身邊一道瞧起了信,看是否還有其餘訊息,卻是半晌也未發現下一個字。
  她蹙眉自語道:「究竟是要您小心什麼呢?也沒見說明白。」
  陸時卿心裡卻大致有數了,合攏了信,引著油燈燭火燃成灰燼,道:「想殺我的人很多,敢動手的卻不過幾個罷了。」
  元賜嫻見他似乎未當回事,便也不再憂心了,這一次真誠道:「您就放心吧,我跟您保證,您這回暫時是死不了的。」
  「……」
  元賜嫻是認真的,畢竟在她的夢裡,他還能活好多年呢。
  但陸時卿聽這話卻是怎麼聽怎麼不舒服,道:「這回死不了,下回死?」
  她自知用詞不合適,訕訕一笑:「下回也不死,一直不死。」
  那也不太好,都成妖怪了。
  陸時卿不知該氣該笑,揮揮手打發她:「不早了,我要睡了。」
  元賜嫻先前做湯做得累,眼下也有點乏了,點點頭打個哈欠,轉身帶門出去卻似乎想起什麼,停住了問他:「陸侍郎,韶和怎麼叫您‘子澍’呀?」
  陸時卿抬頭答:「稱呼我表字有何不可?大周上下,除去尊卑,不論男女,都可如此稱呼我。」
  言下之意,好像是暗示元賜嫻也這樣叫。
  但她豈會甘心於這樣一個千萬人都能叫的稱呼,露了齒狡黠一笑,道:「那叫您‘陸時卿’的,是不是就少了?」
  元賜嫻被黑著臉的陸時卿趕回了房,一路思忖著韶和的事。
  距離商州遇刺案已過了月余,當地的刺史與縣令自然是無能逮住那批殺手,而長安那邊也是個不了了之的結局。
  對此,徽寧帝給元家的交代是,韶和一時鬼迷心竅,鑄成此等大錯,故罰她去往罔極寺帶發清修,未經詔命允許,永不得再踏入宮門一步。
  只是這樁事傳出去有損皇室聲譽,對元賜嫻來說也不是什麼好聽事,徽寧帝與元鈺商量後,便隻手遮天瞞了下來。因此旁人只當鄭筠是哪天不小心觸怒了聖人,才被封了公主府。
  但這事瞞得了別人,卻瞞不了當事者。元賜嫻得到消息的當日就去問了陸時卿。畢竟他與她說過,韶和這一層只是迷惑人的假象,凶手真正要嫁禍的人是二皇子。
  陸時卿跟她解釋,原本是這樣不錯,劉少尹在栽贓給韶和後,被聖人召去詢問案情,其間不勝聖威,交代出來,說實則是二皇子請他陷害韶和的。
  相較韶和,聖人自然更相信這等手筆是二皇子所為,卻不料還未來得及深入探查,就得到了劉少尹暴斃身亡的消息。
  劉少尹前腳呈完供詞,後腳就被滅口,聖人因此疑心起了他所言是真是假,之後又未能找到確鑿證據來定二皇子的罪,雖心知韶和多半是無辜的,也只好將明面上的結果暫且交代給元家了。
  元賜嫻聽完這番經過,不得不再一次佩服徐善和鄭濯。劉少尹必然是他們派人殺的。這兩人著實擅長揣摩聖心,在最好的時機除掉了劉少尹,叫聖人暈頭轉向,疑慮難消,令原本很可能波及元家與鄭濯的一樁陰謀不攻自破。
  雖說元家危機解除了是個好事,但她也無法眼睜睜看韶和因此做了替罪羊。情敵不情敵的,是一碼事,真相卻是另一碼事。
  人在府中繡花,罪從天邊扣來,倘使她是韶和,恐怕都要氣得吐血。
  元賜嫻左思右想,還是決定回京後找個機會面聖,請他下詔饒了韶和。不論聖人作何想法,左右這事本就是給元家的交代,只要她不計較就行了。
  舒州的災情一日日穩定下來,險些大範圍爆發的災後瘟疫也被陸時卿控制得差不離。再過半月,約莫十月中旬,這趟公差便告結了。
  元賜嫻隨陸時卿一路北上,大致照原路回返,但她發現,相較來時,陸時卿安排的路子多是官道,而很少繞野。
  記起韶和的提醒,她便明白了此舉的含義,卻是行了二十來日,到了京畿附近,都未曾遇到任何威脅。也不知是陸時卿防備得當,叫對方知難而退了,還是韶和的消息出了偏差。
  因入了治安較好的京畿,徽寧帝也派了一隊金吾衛恭迎陸時卿回京,她便徹底放下了警惕。
  臨到長安的前一日黃昏,陸時卿吩咐金吾衛替一行人安排一家客棧落腳。
  元賜嫻心中疑惑,再趕幾個時辰路便能入城了,他怎突然放慢了腳步,因天氣太冷,懶得下馬車,便叫拾翠替她問問。
  拾翠就往前頭陸時卿的馬車去了,完了向元賜嫻回報:「小娘子,陸侍郎沒答婢子。曹大哥說,興許是他乏了,想歇息一晚再走,您若著急,可叫金吾衛先送您入城。」
  她搖搖頭:「都在外頭三個月了,也不急這一時,就明日再動身吧。」
  當初在舒州,陸時卿最忙的時候三天三夜都未闔眼,也沒聽他喊過一句「乏」,元賜嫻心裡很是奇怪了一陣,卻到底沒多在意。
  因這一路不是「風餐露宿」就是「與民同素」,加之用不慣淮南一帶的吃食,她著實想念京菜風味,眼見能在像模像樣的客棧落腳,便揮土如金般叫了一桌子晚膳,美其名曰「決定准備自掏腰包請陸侍郎吃一頓好的」。
  客棧酒保依言送菜到她房中,最後上了個分格的陶瓷鍋,每個格子各置豬鴨牛羊肉,與菜蔬一道烹煮,熱氣騰騰,沸出香氣的一下四溢開來。
  元賜嫻太久沒認真開葷了,餓得受不住,趕緊叫拾翠去隔壁請陸時卿,不料等了半天,卻聽說他根本不在客棧。
  方才落腳時,她明明瞧見陸時卿進了隔壁廂間的,眼下天都要黑了,外邊又是天寒地凍的,他跑出去做什麼。
  元賜嫻這下當真按捺不住了,拐出去正欲敲響隔壁的門,卻被走廊盡處的曹暗給攔了下來。
  這裡是二樓廂間,曹暗似乎是從一樓上來的,身後跟了個端了盆清水的酒保。
  元賜嫻皺皺眉。客棧已被金吾衛安排包下,此地沒有旁人,清水必然是給陸時卿準備的,可他不是不在客棧嗎?
  曹暗攔下她,神情自然地道:「縣主,郎君出去辦事了,請您先行用膳,不必等他。」
  她一指他身後酒保:「那這清水?」
  他「哦」了一聲:「是郎君事先吩咐酒保送去他房中的,等他回來淨面。」
  元賜嫻作恍然大悟狀,笑說:「不必麻煩酒保了,這水給我吧,剛好我想去他房中瞧瞧,看布置得是否安適。」說完就要上前接過面盆。
  曹暗這下似乎有點急了,伸手阻攔道:「這事怎能麻煩您。您早些用膳吧,等郎君回了,小人第一時間通報給您。」
  她笑了一下,收回手道:「好吧,不難為你。」說完轉身就走。
  曹暗悄悄吁出一口氣,等她回了,就從身後酒保手中接過面盆,急急入了陸時卿的廂間,瞧了眼躺在床榻上的人,走近道:「郎君,您可還好?」
  這事還得從昨日說起。昨日夜裡,郎君突感風寒,起始癥狀稍輕,他便也未多在意,不料今日,郎君卻是頭痛如劈,越燒越厲害,無奈才只得找了客棧落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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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因郎君不願對金吾衛與縣主透露病情,故而他只派趙述一人去請了大夫,眼下尚未見歸。
  陸時卿面色潮紅,咳了幾聲,蹙眉瞥他,不答反問:「打發走了?」
  曹暗自然曉得他在說誰,點頭道:「但縣主聰慧,恐怕已察覺了什麼……」
  他話音剛落,忽聽身後窗子「啪嗒」一聲,似是被人從外撬開了,繼而有個脆生生的女聲響了起來:「我當然……聰慧了……!」
  他猛然回頭,就見元賜嫻十分吃力地扒著窗沿,艱難道:「這二樓的窗子太難爬了……曹暗你……還不快來救我!」
  曹暗一慌,生怕她跌下去摔斷了腿,也來不及請示陸時卿,趕緊回頭將她拉扯進來。
  元賜嫻雙腳甫一沾地,便向陸時卿的床榻疾步走去,不舒服道:「陸時卿,你可真行,病成這樣還想瞞我。」
  自上回見了韶和的信,元賜嫻幡然悔悟,覺得「陸侍郎」這一稱呼著實太疏離了,非常不利於培養感情,卻偏又不想與旁人一樣叫他「陸子澍」,無外人在場時,便沒規沒矩直呼其名。
  陸時卿起始次次都要臉黑,後來聽慣了,也就懶得再糾正她。
  他嘆口氣,伸手將幔帳扯下來,冷冷道:「曹暗,送她回房。」
  元賜嫻被這層厚實的幔帳隔絕在外,瞧不清他臉色,只是聽他嗓音低啞,含混濃重的鼻音,便知情形不太好,想是感了風寒,就沒對他這不客氣的態度動氣,跟曹暗道:「他燒糊塗了,你別聽他吩咐。大夫呢,可派人去請了?」
  陸時卿忍耐著咳了幾聲,道:「曹暗。」示意他趕緊送客。
  曹暗左右腳打架,不知聽誰才好,跟元賜嫻說:「縣主,大夫就快到了,您就聽郎君的,先回吧,免得病氣過給了您。」
  元賜嫻不肯走,氣道:「我從小到大就沒染過風寒,誰有本事將病氣過給我?過給我也好,剛好試試是什麼滋味。」說完就要去掀陸時卿的幔帳。
  陸時卿燒得乏力,阻攔不及,虧得是曹暗眼疾手快,捏住了幔帳口子,苦著臉道:「縣主,實話與您說,郎君興許不是一般的風寒,您千萬莫逞一時之氣。」
  元賜嫻一愣,停下了手:「什麼意思?」
  見陸時卿未出言反對,他繼續解釋:「郎君在舒州時,曾意外接觸過一名疫患……」
  他話說一半,元賜嫻也就明白了,卻是懵了許久也未能反應過來,半晌駭道:「怎麼可能?不可能的……」
  舒州的疫情雖被控制在了極小的範圍內,但患上疫病的卻也無一痊愈,為免擴散,俱都落了個焚屍的下場。
  曹暗現在是在告訴她,陸時卿可能染了無法治愈的瘟疫?
  可是這怎麼可能。他在她夢裡活得好好的啊。
  元賜嫻愣在原地,許久後,突然想到一個致命的漏洞。
  上輩子,陸時卿的確活得好好的,但這輩子,她為了自保接近他,糾纏他,撩撥他……他南下的一路,也因她生出種種意外與變數,那麼,他的命格因此改換,有什麼不可能的?
  元賜嫻呆滯地眨了眨眼。
  她就是那個致命的漏洞啊……
  恰此刻,房門被人叩響,曹暗想是趙述請來了大夫,忙去開門。
  等那白鬍子青布衣的老頭到了近前,元賜嫻方才回神,趕緊讓去一邊,騰地方給他。
  「勞請先生替我家郎君瞧瞧。」曹暗緊張道。
  老頭上了年紀,行動略有些遲緩,慢慢掀開幔帳,一眼之下卻踉蹌大退,驚駭道:「是瘟疫,瘟疫啊!」
  元賜嫻一愣之下被氣笑:「先生,您可連脈都沒號!」
  老頭拼命擺手,不敢靠近:「號了這脈,老朽就沒命了!這惡疾是疫病無疑,非老朽見死不救,實是老朽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三歲小子,還請諸位行行好,高抬貴手,另請高明!」
  陸時卿費力撐起上半身,面露幾分無奈,看向曹暗:「曹暗……」
  卻是話到一半就被元賜嫻厲聲打斷:「你住嘴,一邊歇著去!」
  「……」她就是這樣對待病患的?
  元賜嫻罵完陸時卿就擼起了袖子,一把揪過老頭的衣襟,惡狠狠道:「你空口就能斷病,還怕這點瘟疾?」
  老頭哆哆嗦嗦,縮頭縮腦道:「小娘子,瞧您這面相也是講道理的……」
  「誰說我講道理?你見過哪個講道理的長得這麼標緻?」她打斷他,將他一把摜到陸時卿床前,「別廢話,就是瘟疫也得給我治好了!」
  曹暗見老頭一頭磕向床塌,嚇得「嘶」出一聲,趕緊上前將人扶起。
  陸時卿看著都疼,目不忍視,看向元賜嫻道:「你放他去,我沒……」
  「你住嘴,一邊歇著去!」
  「……」
  可憐陸時卿又一次被堵了話頭。
  老頭心中暗嘆出門忘看黃歷,竟遇上這麼個女惡霸,戰戰兢兢給陸時卿號了脈,抖著手寫了張也不知有用無用的藥方,完了就被請到樓下廂房「小住」了。
  女惡霸說了,診金三倍,食宿全包,但他若醫不好人,就別想直著身板出去了。
  病榻上的陸時卿見狀,數次欲開口解釋什麼,卻是嘴一張就被元賜嫻一個眼神殺住,幾番過後,乾脆徹底閉嘴了。
  當然,除了不許他拉攏帳子,不許他亂動說話,她已然很是往「賢妻良母」四字靠近,前前後後忙個沒完,又是擰帕子給他敷額擦面,又是給他端茶遞水的。
  曹暗看了眼被幸福燃燒著的郎君,默默退了出去。
  陸時卿體力不濟,原本很是睏倦,見趕不走她,只好闔眼睡覺,奈何元賜嫻每拿涼手探一次他的額頭,都叫他跟打了雞血似的睡意頓消。幾次過後,他心力交瘁,等她再度探身過來,便閉著眼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道:「別折騰了,你讓我睡一覺成不成。」
  「你睡就是了!」她莫名其妙道,說著捋下他的手,順帶探了探他掌心溫度,又去摸他額頭。
  這觸感熨帖而細膩,陸時卿嘆口氣:「你這樣我怎麼睡。」
  「我瞧從前阿爹生病的時候,阿娘都是這樣照顧他的呀……」
  她這尾音拖得十分委屈,陸時卿微微一滯,睜開眼來看她,這才見她癟著嘴,注視著他的一雙眼微微泛紅,像是當真很擔心他,且還有幾分他看不太懂的內疚在裡頭。
  方才閉著眼時聽她語氣強硬,他還道她沒多大在意,或者根本未信大夫的話。
  他目光閃爍,似乎有點愣住了,半晌回了神,蹙眉道:「你這樣看我做什麼?別聽曹暗胡扯,我沒接觸過疫患,是近來乏累,昨日又與金吾衛在外談事,吹多了冷風罷了。你回去歇著。」
  元賜嫻垂眼嘆息道:「果然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不過你不用安慰我了,是我害了你,對不起你,雖然眼下還沒能叫你心甘情願娶我回家,但你要是因為我死了,我一定會好好守寡的。只是你陸家可能就後繼無人了……」
  「這樣,我將來給霜妤找門合適的親事,一定叫她第一個兒子姓陸。至於你母親,我也會當親娘一般照顧。對了,你在洛陽老家還有什麼要緊的親人嗎?我把他們接到長安來,好吃好喝供著。」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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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27 00:40:14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八章

  「……」
  看著一臉「我已替你考慮周全,你還有什麼未了心願嗎」的元賜嫻,陸時卿緩慢而木訥地眨了三下眼。
  她在說什麼,他要死了?
  陸時卿還沒來得及發問,忽聽有人敲門,回頭見是曹暗送來了熬好的湯藥。
  元賜嫻起身接過瓷碗,叫他退下,然後將藥端到床前道:「起來,我喂你喝藥,怎麼著也死馬當活馬醫吧。」
  「死馬」陸時卿撐肘坐起,被燒得有些遲鈍的腦子飛快地轉了起來。
  他在舒州時,的確為控制疫情,數度奔波於鄉民間,但印象中卻並未與疫患有所接觸,今次風寒,也應當只是疲累吹風所致。
  最開始聽曹暗胡扯,他頭昏腦漲,一時未反應過來,就沒及時出口質疑。後來見大夫那般態度,自然當是曹暗將人買通了,元賜嫻著急的時候,他也是想解釋的,無奈被她一次次打斷。
  再然後,得了她無微不至的照顧,他一時心癢,想著晚些再說,直至睜眼見她眼圈發紅,才心生不忍,講明了真相。
  但她竟然沒信,且連他的身後事都揣摩好了,一副他當真命不久矣的模樣。
  這令陸時卿感到了顛覆。難道說,是他腦子燒壞想錯了,曹暗並不曾為了增進倆人感情欺騙元賜嫻,他當真在不自知的情況下接觸了疫患,此刻已經病入膏肓了?
  他就著元賜嫻遞來的匙子,喝了幾口藥,回憶了一遍她方才所言,後知後覺般震驚道:「元賜嫻,我當真染了瘟疫?你說是你害的……你給我下毒了?」
  難不成他誤會了,韶和叫他防備的不是政敵,而是元賜嫻?
  她一愣:「說什麼呢你?毒死了你,誰給我做靠山啊。」
  陸時卿微微一滯,這下反應倒快,抓住了重點道:「找我做靠山?」
  她自知失言,卻想到陸時卿能不能活著回長安還是個問題,因心內歉疚,就沒否認,低低「嗯」了一聲,改編了一下前因後果,解釋道:「我有天做了個夢,夢見自己死得很凄慘。夢裡頭,菩薩告訴我,長安城有個長得特別好看的郎君,我若能找到他做靠山,這個夢就不會成為血淋淋的現實。」
  「……」
  陸時卿嘴角微抽,心道她扯謊的本事真是越來越大了,但見她神情認真,卻又不由懷疑她所言是真。
  畢竟這個聽起來非常荒誕的故事,的確能夠解釋她這半年來的各種行徑。
  不過,他不是要死了嗎?
  他扯下了嘴角:「那我死了怎麼辦,長安城還有旁的郎君,你準備換下一座靠山?」
  元賜嫻心道她可沒山能靠了,歷史都給她改變了。她嘆口氣:「我不都說了要守寡了嘛,不找了,聽天由命吧。」
  陸時卿覺得她這自暴自棄的樣子挺好笑的,想了想道:「你把曹暗給我叫來,然後等在門口。」
  「怎麼,你要交代遺言嗎?」
  「……」
  怎麼會有這種拼命咒靠山死的人?
  他無奈道:「是的,交代遺言,人之將死,想來你會尊重我的意願,不做聽墻角的事。」
  元賜嫻一臉不捨地走了,安安分分在門口等了半晌,才見曹暗灰頭土臉地出來,看起來似乎被臭罵了一通。
  她來不及多問,趕忙一頭鑽進陸時卿房裡,守回他床榻前,認真問:「還需要我幫你叫誰嗎?」
  陸時卿一噎。
  他已問過曹暗,這事就是他搗的亂子,大夫也是被買通的。但眼下,元賜嫻這樣殷切地瞧著他,他根本沒法啟齒說她被騙了。
  他張張嘴,躊躇好幾回,最終擰眉道:「……沒有了,你回房睡去吧。」
  元賜嫻說什麼也不肯走。陸時卿本就疲累聲啞,又因心虛,說的話便毫無威懾力,愣是沒能趕走她,加之喝了治風寒的湯藥,眼皮也著實撐不住了,被她連拖帶拽按倒以後,沾枕就不省了人事。
  再醒來已是三更末,他睜眼便發現元賜嫻枕著他的被角,趴睡在床沿,指尖還探在他的手心。
  廂房裡炭火已燒乾淨了,燭火也將將就要燃盡,透過昏黃的光暈,他瞧見她黛眉微顰,蜷曲的長睫在眼下掃出一道濃密的陰影,瓊瑤一般的玉鼻微微發紅,似乎是被凍的。
  陸時卿揉揉眉心,嘆口氣。他怎麼就睡過去了。
  他輕手輕腳掀了被褥,下榻後彎身下去,一手抬了她一隻胳膊,一手穿扶過她的小腿肚,架勢都做好了卻驀地頓住,盯著她那對近在咫尺的飽滿脣瓣,滾了滾喉結。
  他突然想起她口中那個無稽的夢。實則相較他曾以為的,她接近自己是為了刺探政要機密,那番有關靠山的說辭更令人感到舒適。
  誠然,她接近他是為了利用他,但他有值得她利用的地方,好像也不算太糟糕。
  給她用了又如何?他就做她的靠山,然後討點他該得的回報。
  他緩緩低下頭去,臨要觸及她的脣瓣,卻再次停了下來。
  算了,下回吧,等他這「瘟疫」痊愈了再說。
  陸時卿緩慢而鄭重地將她抱起,送回了隔壁。
  翌日,元賜嫻在大亮的天光裡醒來,等意識到自己身在何處,一個激靈慌忙翻身下榻,跑出去剛欲敲陸時卿的門,卻被走廊裡的趙述喚住了。
  他神情猶豫,似乎有話跟她講。
  元賜嫻緊張地吞咽了一口口水,扶住了門框道:「你有話直說,我受得住。」
  趙述就鼓起勇氣直說了:「縣主,您長得這麼好看,小人著實不忍見郎君與曹暗繼續欺騙您,將您耍得團團轉。」
  她一愣,皺眉不解。
  他繼續道:「郎君只是染了風寒,今早燒便退了,什麼瘟疫不瘟疫的,都是假的。昨日我親眼瞧見曹暗拿金子買通了大夫,就在您杵在郎君床前發呆的時候。」
  元賜嫻神情一滯:「你再說一遍?」
  趙述揪著臉道:「小人不能再說了,這就向郎君領罰去。」
  他話音剛落,元賜嫻跟前的房門突然被移開,移門人衣飾體面,精神飽滿,瞧上去果真已經無事。
  陸時卿站在那裡,似乎松了口氣。趙述叫住元賜嫻的時候,實則他聽見了,卻沒出來阻止。總歸紙包不住火,不如叫他死個痛快吧。
  元賜嫻的確已經冒火了,睫毛微顫幾下,質問道:「陸時卿,你當真騙了我?」
  陸時卿點了下頭。雖說昨夜有許多次陰差陽錯,這騙局也非他本意,但他確實在弄清真相後,不曾第一時間與她解釋,他是該認的。
  元賜嫻一時怒至無言,難以置信似的笑了一聲,盯了他半晌,回頭朝樓下道:「拾翠,收拾行李,回家。」

  【卷一完】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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