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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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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玉袖 -【縣主請自重 卷二】《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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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27 01:46:40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章

  她剛才已與阿娘敘過了話,得知他們是先回了家,聽說她去了陸府,便連馬車也沒下就匆匆往永興坊趕,根本就是來抓她包的。
  馮氏不免失笑,拿食指點了下她的額頭,輕聲細語道:「你阿爹又不是悍匪,幾時胡來過,你就這麼擔心那個陸侍郎?」
  元賜嫻把腦袋挨在她肩頭,咕噥道:「當然擔心了。」要是阿爹把他揍慘了,改天再來下一個姜家,誰幫她整啊。
  馮氏彎著嘴角,回想了下:「是長得相貌堂堂,難怪把我們窈窈迷得神魂顛倒。」
  元賜嫻露齒一笑:「我就知道阿娘是識貨的。既然如此,叫他給您做婿好不好?」
  「那就看他過不過得了你阿爹這關了。」
  元賜嫻回到元府,揣著顆心左等右等,終於等到元易直進門,瞧見他鐵青的臉色,她想問不敢問,最後只好叫阿兄給她探探口風。
  結果得到的答案是,陸時卿並沒有娶她的意思,已向阿爹表示承諾,今後不再與她來往。
  元賜嫻說什麼也不認。與其叫她相信陸時卿對她沒有絲毫男女之情,不如講,一定是阿爹以勢欺人,逼他就範的。
  可是她的美色竟然戰勝不了拳頭嗎?
  元賜嫻感到十分挫敗,想衝去找陸時卿問個明白,卻被元易直勒令不許,接連幾日,墻也爬了,窗也跳了,門縫也擠了,逃一次被抓回來一次。最後只能接受了殘酷的事實:陸時卿真的屈從在了阿爹的淫威之下。
  否則怎會這麼多天過去了,一點消息也不給她呢。
  元賜嫻的心在咆哮。她花了大半年才弄到手的人啊,竟然被她爹一嚇給嚇沒了。還是不是親爹了啊!還能不能好好做父女了啊!
  她一連哭喪了數日的臉,好不容易有一天,聽說聖人請阿爹入宮議事,才算活了過來,趕緊打起精神,準備再一次出逃,卻是剛一溜出偏門,就見一輛玄色馬車緩緩駛來,停在了她跟前。
  她下意識覺得這馬車有點眼熟,止住腳步,果見裡頭下來個不算熟人的熟人。
  正是永興坊一別再未見過的徐善。
  她微微一愣,四顧幾眼,為免被人盯梢,趕緊迎他入裡,緊張問:「先生怎麼來了?」印象中,徐善從未如此突然造訪,她怕他是有什麼急事。
  陸時卿注視她一會兒,暗暗嘆口氣。他也不想讓徐善來,奈何答應了元易直,短時間內不再與她來往,那麼陸時卿不能做的事,只好由徐善做了。只是若挑元易直在府的日子,必然風險重重,便是一聽說聖人召了他入宮,就急匆匆趕到了勝業坊。
  倒沒別的意思,就是想見她一面。
  元賜嫻不知道,其實先前倆人沒見的一月,他也常常會刻意繞經勝業坊,到了元府門前,就掀簾看看她和元鈺又塑了什麼樣的雪馬,然後隨筆畫下來。那些畫堆在他的書房,已有厚厚一摞。
  陸時卿收斂了遐思,偽了聲,找了個藉口答她的話:「是六殿下令徐某給縣主帶個話。」
  元賜嫻一聽他果真有要緊事,便顧不上自己的行程,忙將他請到了書房,與他面對面坐下後,示意他講。
  陸時卿這才緩緩道:「殿下說,感謝縣主上回在罔極寺提醒他注意姜家。」
  元賜嫻一愣之下才記起是有這麼一回事,見他不再往下說了,著急問:「然後呢?」
  然後?然後就沒有了啊。
  陸時卿搖搖頭:「就只是這句話。」
  「……」
  元賜嫻差點沒氣得冒煙。她錯失了找陸時卿的時機,就為聽徐善替鄭濯道一句感謝?誰要他謝了啊!
  她一張臉跟著心一起揪了起來,一副欲哭無淚的模樣。
  陸時卿一愣一慌,問:「縣主怎麼了?」
  元賜嫻癟著嘴委屈道:「沒怎麼,可能是天意吧,我本來想趁阿爹不在,去找陸侍郎的。」
  陸時卿一噎。敢情她跟他想到一塊去了,早知道他老老實實等在陸府就行了。
  他的心在滴血,面上則克制道:「是徐某來的不是時候,實在叨擾了,這就告辭。」
  這就快馬加鞭回府等她。
  元賜嫻卻歉疚起來,實在不忍心如此攆走徐善,忙攔住他:「先生哪裡的話,既然來了便坐一會兒,我絕對沒有責怪您的意思,只是感嘆與陸侍郎有緣無分罷了。」
  有緣無分?她能不能說點吉利話!
  陸時卿心內一陣氣噎,面上平靜試探問:「縣主此話怎講?」
  元賜嫻不是頭一次與徐善聊陸時卿了,倒也沒什麼不自然的,且這回是當真懷了心事,不似上次裝醉那般胡言。
  她認真道:「說來不怕您笑話,我覺得我被陸侍郎拋棄了。」
  「……」天地良心,他沒有啊。
  陸時卿像是想了一想,然後說:「據徐某所知,陸侍郎似乎不是那等見異思遷,朝三暮四之徒。」
  元賜嫻一臉不舒爽:「可我阿爹都進京了,他怎還不來上門提親?他肯定是怕了我阿爹,不敢來了。」
  「陸侍郎應該也不是那等膽小如鼠之輩吧。」
  元賜嫻神色古怪,瞥了瞥他:「先生好像很欣賞他?」
  欣賞,當然欣賞了,他都欣賞自己二十來年了。
  他一本正經道:「徐某只是實話實說。」
  「好吧。」元賜嫻嘆口氣,「其實也不能怪他。他連狗都怕呢,我阿爹肯定比狗凶吧。」
  陸時卿有苦說不出,忍耐道:「縣主切莫灰心,這裡頭興許有什麼誤會。聽您言辭,滇南王似乎並不十分贊同您與陸侍郎的婚事,既然如此,話裡話外難保不摻離間之意。」
  元賜嫻這下倒覺有理,被他的話鼓舞了些:「先生所言不錯,我不該聽信阿爹片面之詞,而得當面與陸侍郎問清楚才行。」說完自我寬慰道,「哪怕他當真不肯娶我,我再加把勁就是了……」
  陸時卿本想將她往真相慢慢引導過去,一聽這句「加把勁」卻改了主意。也就是說,倘使他裝作不想娶她的模樣,或許還能得她色-誘幾次?
  他便繼續不動聲色地鼓動道:「只要功夫深,鐵杵磨成針,縣主能這樣想就對了。」
  元賜嫻深想一番,嘆口氣:「話雖如此,我卻已無所不用其極,如今確實有點黔驢技窮了。」她撐著腦袋,沉默半晌問,「先生想必極擅揣摩人心,可有妙招支我,叫我再下一劑猛藥?」
  陸時卿似乎笑了一下:「世間得人心之法,皆是萬變不離其宗,歸根究底,不過‘投其所好’四字而已。」
  投其所好?元賜嫻把這四個字在心裡過了一遍。她好像還真沒從這處入手過。
  陸時卿一看自己把話說生澀了,怕她聽不懂,提點道:「縣主不妨想想,陸侍郎可曾在您跟前暴露過他的喜好。實則世間兒郎……」他說到這裡似乎有點難以啟齒,但仍舊尷尬地說了下去,「十之八九都有同一樣喜好。」
  元賜嫻一聽,結合他語氣回想思考一番,忽然靈光一現。
  哦,陸時卿的帳篷……
  她有點不好意思地問:「難道先生是指……那個?」
  對,那個那個,就是那個。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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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見她宛若醍醐灌頂,陸時卿松了口氣,與此同時卻也因毀壞了老師剛正的形象而感到心虛愧疚,不敢直視元賜嫻,便撇過了頭,隨意把目光落在她屋裡的書架子上,底氣不足地道:「正是。」
  元賜嫻見狀卻是一愣。徐善瞅她的書架子做什麼?
  她隨他目光望去,看他注目著一卷詩文,頓時羞臊起來。原來他口中所謂的「喜好」是詩文,她竟誤會去了天南海北遠,想到那樣沒羞沒臊的事。
  元賜嫻心虛地垂下了腦袋。
  陸時卿回頭見她活活燒成了一隻蝦,面具後的臉突然變得有點亢奮。
  她親他的時候都不臉紅的,現在卻是這副模樣,想來是預備走往更高的境界。
  他別過眼看了看窗外蕭條的寒冬臘月。春天恐怕要提早來臨了。
  陸時卿克制著快要飛起的腳步,與元賜嫻告辭,一刻都不想再多演徐善,到了永興坊私宅,正欲從密道回府,卻見曹暗神情凝重地來了,看見他松了口氣,道:「郎君,聖人急召您入宮,您再不來,小人就要去勝業坊找您了。」
  他收斂了喜色,摘下面具問:「什麼事?」
  曹暗搖頭:「小人不知,但不止是您,朝中重臣都被宣入了宮中。」
  陸時卿略一蹙眉:「在滇南王之後?」
  曹暗略一頷首:「您的意思是?」
  「滇南出事了。」他說完便疾步往密道走去,走到一半回頭叮囑,「你回府候著,如果元賜嫻來了,別說我被急召入宮,只交代我外出即可。」
  「是,郎君。」
  陸時卿趕到宣政殿時,裡頭已烏壓壓聚集了一片人,正中張治先與幾名朝臣爭得唾沫飛濺,面紅耳赤,元易直站在前頭默然不語,再往上,徽寧帝顯然消磨乾淨了耐性,一見他來,像是把著了主心骨,也來不及詢問他何故來遲,趕緊招手示意他上前,然後叫宦侍將一封八百里加急的軍報拿給他看。
  一群朝臣紛紛回頭。元易直微一側身,也看了他一眼。
  陸時卿疾步上前,接過軍報,一目十行默讀完,神色平靜地將它呈了回去。
  軍報上說,兩天前,南詔、吐蕃合兵十五萬,分三路攻劍南,一路破西境,一路破南境,一路巧避姚州北上,兵鋒直指益州。
  徽寧帝知他約莫在思量對策,便未先問他,而看向張治先:「張僕射等人可曾商議出對策?」
  張治先拱手上前:「陛下,臣等有一疑慮。」他看了眼元易直,「臣想請問滇南王,先且不提邊關守備達數萬之眾,姚州更是滇南軍事重地,歷來易守不易攻,何以竟會被區區一路急行軍‘巧妙’避繞而過?」
  元易直看他一眼,沉默不答。徽寧帝的臉色卻先難看起來,呵斥道:「張僕射,朕方才問的似乎是對策吧?」
  張治先惶恐頷首,不敢再說。
  陸時卿淡淡眨了眨眼。
  這個問題的答案很簡單。因為徽寧帝出於對元易直的忌憚,曾暗中派了幾員心腹將領去往姚州與他一道鎮守滇南,明面上為輔佐,實際上是監視。而現在,元易直照制進京,離開了姚州,那幾員留守將領見敵人來犯,自然搶著指手畫腳,結果呢,幾個蠢貨就把敵人給指畫進了劍南腹地。
  張治先自以為這是元易直布置疏漏的錯處,卻不知反而踩著了聖人的痛腳。
  他趕緊賠罪道:「陛下息怒,臣等方才已商議出一二對策。臣以為,滇南王北上奔波勞碌,筋骨疲乏,此行不宜南下迎戰,陛下或可另行指派朝中皇子或將員,聯合當地守軍阻敵。至於人選,方才兵部陳尚書推選了二皇子,臣則舉薦魏都督。」
  底下很快爭論開來。
  「臣贊成由二皇子領軍出征。二皇子素來驍勇善戰,早年便曾聯合回鶻大敗突厥,如今雖被幽禁在府半年,卻何不令其將功折罪?」
  「臣贊成魏都督南下迎戰。」
  「臣以為,對戰南詔,無人可比滇南王更合適。」
  徽寧帝聽得腦仁疼,打了個手勢止住他們,然後道:「陸侍郎。」示意他講。
  陸時卿上前一步,拱了拱手,面向朝臣問:「諸位何故非得迎戰?大周今夕前有天災,後有人禍,明日便是除夕佳節,值此時機興戰,兵戈擾攘之下,易致民心動盪,群情喧噪。到時,外有強敵入侵,內有憂患頻生,諸位打算派幾個二皇子,幾個魏都督前往鎮壓?」
  張治先被他說得一噎,隨即冷哼一聲:「看來陸侍郎的意思是,預備將整個劍南拱手讓人了。」
  陸時卿扯扯嘴角,看向徽寧帝:「臣的意思是,不戰而屈人之兵,是為上計。」
  整個宣政殿都是一靜,隨即有人哄笑:「南詔吐蕃合兵,誰也不是好說話的主,陸侍郎莫不是在與咱們說笑?」
  陸時卿淡淡一笑:「南詔不好說話,吐蕃也不好說話,但南詔與吐蕃合兵,就好說話了。」
  眾人一驚之下似有所悟,徽寧帝也直直盯住了他道:「你有妙計?」
  陸時卿一掀袍角屈膝跪下:「臣自請南下應敵,誓與南詔吐蕃達成和談之議。」
  徽寧帝一指他:「幾成把握?」
  他稍稍仰首,薄脣微彎:「十成。」
  陸時卿回府已是日暮時分,尚未知會宣氏翌日去往滇南的事,先問僕役元賜嫻是否來過,一聽沒有,說不上輕鬆失落,便疾步回了院子,不料甫一跨進院門,就見曹暗和趙述在一棵枯樹下拼命往上蹦,似是想摘掛在樹上的一隻紙鳶。
  陸時卿登時一噎。這倆人何時這般童心未泯了?天寒地凍的,拿西北風放紙鳶?
  他遠遠瞧見曹暗踩著趙述的肩取下了那隻湛藍色的紙鳶,仔細看了一晌後驚喜道:「這好像是瀾滄縣主的字跡啊。」
  陸時卿一愣,人未到聲先至:「拿來。」
  曹暗回頭一看,慌忙上前將紙鳶遞給他,解釋道:「郎君,不知哪裡飛來的紙鳶,好巧不巧掛您樹上了,小人瞧著,似乎是瀾滄縣主的字跡。」
  陸時卿低頭一看,果見是元賜嫻的手筆,在這紙鳶上擬了一首打油詩:咬定卿卿不放鬆,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西南北風。
  他霎時窒住,心間像被什麼巨物猛然一撞,撞在一塊非常柔軟的地方。
  他突然抬頭問趙述:「上回在府門前,滇南王妃叫她什麼?」
  趙述回想一番答:「小人聽著似乎是個乳名,叫‘窈窈’的。」
  陸時卿重新低頭,盯著那句「咬定卿卿不放鬆」勾脣一笑:「哦,咬咬。」
  陸時卿揣了紙鳶回房去,活像揣了個寶,嘴邊笑意怎麼也止不住。
  不遠處,不明究竟的陸霜妤目瞪口呆地瞧著這一幕,心情不免有些複雜。過了明天,阿兄就該二十三歲了,這怕不是傳說中的返老還童吧。
  陸時卿在晚膳時與宣氏說明了公差的事,省去了具體去向與緣由。一來,徽寧帝交代,為免民心動盪,暫且在京畿範圍內隱瞞戰事,凡今日在宣政殿內議事的朝臣一律禁止對外聲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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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二來,所謂和談,本該在敵我雙方皆有息戰之意的情況下進行,而如今卻是大周單方面意欲退敵,陸時卿便無異於是在往刀口上撞,及早暴露目的與行蹤,很可能惹來殺身之禍,故而知道此事的人越少越好。
  宣氏和陸霜妤曉得太多並無好處。
  只是倆人也不傻,聖人素來愛重陸時卿,若無必要,哪會趕在年關命他出公差,如此情狀,恐怕唯有一種可能,便是軍情緊急。但究竟是哪裡起了戰火,她們身在後宅,卻真無從得知。
  陸時卿用過晚膳就回了書房,挑燈整理完軍報後研究了此行南下的路線,近二更才沐浴歇下,臨睡記起元賜嫻,忍不住把她的紙鳶重新拿出來看。這一看之下,卻突然覺得不太對勁。
  等等。雖說這情詩算得上豪邁奔放,但如此迂迴之法似乎不像元賜嫻的行事作風。何況他記得,他今天已經把話暗示得非常明顯,而她也分明領會了其中奧義,既然都來了陸府,怎會掛個紙鳶便甘心離去了?
  陸時卿起先一面心系滇南,一面又被這詩中某幾個字眼惹得血脈僨張,這下才後知後覺地想到,好像哪一步出了差錯。
  他的臉色慢慢變得難看起來,待想通前因後果,不由一怒之下掀了被褥。
  他這雙多事的眼睛,不如自戳雙目得了!
  陸時卿心裡頭生生淤了口血,想吐又吐不出,躁得穿著中衣在床前來回踱步。此去滇南歸期未定,倘使叫元賜嫻這樣誤會下去,等他回到長安,豈不得收上厚厚一本詩集?
  不行。
  他看了眼漆黑的窗子,恨恨披衣而出。
  陸時卿大費周章避開宵禁巡衛已近三更,到了元府,掙扎半晌,終於下定決心仿照風月話本所述,做做夜探香閨的活計,卻是剛一靠近外墻,就被一名提了燈籠,匆匆步出偏門的僕役喚住:「來人可是陸侍郎?」對方在一片烏漆墨黑裡朝他探頭探腦張望,「滇南王交代,若您來了,請到中堂等他。」
  「……」話本裡都是騙人的。
  頭一次夜探香閨就被守株待兔的陸時卿霎時黑了臉,想掉頭就走,卻因清楚一旦放棄今夜的機會,再見元賜嫻或將遙遙無期,只好硬著頭皮,悻悻跟隨僕役到了中堂。
  元易直似乎根本沒睡,很快就來了,見他便冷斥一聲:「看來陸侍郎是不記得與我的承諾了。」
  偏門到中堂一路,陸時卿已然恢復了慣常的姿態,全然不見窘迫之色,含笑道:「陸某的確不是君子,對我來說,承諾之重,重不過生死。如我明日便要赴死,也就無心將承諾守過今夜了。」
  元易直眉梢一挑:「我記得,陸侍郎口口聲聲與聖人說,你有十成把握。」
  陸時卿淡淡一笑:「我若不說十成,聖人豈會答應我這番請求?您比我更清楚滇南的形勢,知道這事絕不可能有十成的把握,所以今夜才給我留了門,願意許我見她一面,做個道別。」
  元易直不說話似是默認,半晌盯住了他道:「小子,我知你非暴虎馮河之輩,必能說服南詔吐蕃退兵,但前提是,你得有命開口。」
  陸時卿點點頭。誠然,此去滇南,說服二字中「服」易而「說」難。
  元易直從寬袖中掏出一塊月牙形的純色帝黃玉來,遞給他道:「拿著,該怎麼用就不必我教你了。」
  陸時卿垂眼一瞧,微微一滯。
  在此之前,他始終不能確信元易直是否在滇南暗中培養了唯他獨尊的私軍,當初助鄭濯拉攏元鈺時也曾幾番迂迴打探,卻都未果。不料眼下,答案竟自己送上了門。
  這塊帝黃玉,想來便是足可號令那支私軍的信物。
  元易直將這樣東西交給他,無疑是叫元家的命脈都捏在了他手裡。倘使他有心,回頭就能將它交給聖人,置元家於死地。
  陸時卿不能不說有些意外。
  他默了默,伸手推拒道:「您應該知道,退敵之法不止一種,陸某非要躬身南下,就是為免南詔此戰陷元家於不利,叫聖人愈發忌憚您。倘使我為保命使了這塊玉,所有的努力便等同於白費,甚至可能叫事態變得更糟糕。如此,我何不幹脆放棄此行?」
  元易直朗聲一笑:「給你,是我的道義,用與不用,是你的選擇,和我無關。只是你得記住,活著才可能娶到我的女兒。」
  陸時卿笑著搖搖頭,伸手接了過來:「多謝滇南王成全。」
  他冷笑一聲,似乎是示意他別高興太早,然後道:「我讓下人叫她來中堂,給你兩炷香時辰。」
  陸時卿忙道:「不可。」
  元易直抖了抖眉毛:「如何?」
  「想來您自宣政殿回府後,並未將戰事告知與她,也不打算把我即將南下的消息講給她聽,令她憂心。既然如此,叫她來中堂,得知您安排了這場見面,她如何能不起疑?」
  元易直一噎。
  沒錯,他女兒就是這麼冰雪聰明,的確很可能察覺端倪。
  陸時卿已經趁他這一噎接了下去:「您若當真體恤陸某,不如就將這事交給我自己來吧。」
  元易直登時火冒三丈:「你是在跟我說,你準備去她閨房?」
  「是。但您大可放心,若陸某真不守規矩,早在您來長安前就已不規矩夠了。當然,如您不應,我也只好打道回府,是否能再活著見到她,就看天意吧。」
  真是有理有據,博得一手好同情!
  元易直窒了半天,竟覺實在無法拒絕一個「將死之人」的微末請求,只好當作什麼也不知道,甩袖離去,臨出門回頭補了一句:「一炷香!」
  三更天,元賜嫻睡得正熟,忽被後窗「」一聲響驚醒,醒來意識到似有賊物闖入,慌忙坐起,睡意朦朧間也算反應迅猛,料想如此動靜絕非阿貓阿狗,立刻一手抓了被褥裹身,一面張嘴就要喊話,卻先聽來人低低道:「是我。」
  她聽見這聲色一愣,惺忪之下再一眨眼,就見陸時卿繞過了她屋裡的屏風,站到了她的床榻前,生生卷進來一股寒氣。
  她打了個寒噤,稍稍回過些神,卻更是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揉了一揉才仰著頭呆滯道:「要命,我這是寫情詩寫得走火入魔了?」
  她都好久沒做過這種能瞅見人臉的夢了。
  陸時卿心道恐怕是他走火入魔了,才會來這一趟吧,嘴上卻說:「是,元賜嫻,恭喜你夢到我。」
  元賜嫻聞言將信將疑,狠狠掐了一下自己的胳膊,疼得「哎喲」一聲,然後「嘶」著冷氣道:「陸時卿,你睜眼說什麼瞎話,痛死我了。」
  她這下徹底清醒了,一面驚心府上守備的疏漏,一面疑心陸時卿來此的緣由,裹著被褥質問他:「三更半夜,你是怎麼進來的,偷摸到我閨房做什……」
  她話說一半,突然被俯身下來的陸時卿輕輕捏住了下巴,連帶一張一合的兩片脣瓣也被吞沒在了他的嘴裡。
  陸時卿故伎重施,趁她說話的時機叩開了她的齒關。只是與前次不同,他此番落下的吻一改盲目掃蕩之勢,細膩綿長,瀝瀝如雨,喉結滾動間,一點點極緩極慢地攫取她的芬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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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不似被慾望支配,意圖將她拆骨入腹,而更像一種無法排遣的痛苦悱惻。
  元賜嫻微有覺察,略略一震,不明所以之下想到,他這麼痛苦,莫不是又犯潔癖了?
  幾天不見人,一上來就吃她口水,邊吃還邊嫌棄,誰逼他吃了嗎?不提親,親什麼親!
  元賜嫻心裡惱怒,便不再放任他,這回學聰明了,一針見血,狠狠咬了一口他的舌頭。
  陸時卿吃痛之下蹙眉撤出,品見一股淡淡的腥甜,低頭瞧著她道:「你就是這麼咬我的?」
  對,咬斷卿卿好過冬。
  她抹抹嘴脣,一副很嫌棄他的樣子:「你耍流氓還有理了?」
  「你自己問我偷摸到你閨房做什麼的。」他不過是拿實際行動答了她而已。
  元賜嫻恨恨看他:「除了這個,難道你就沒別的事說?」
  「哦。還有,你那個詩我看了,格律尚可。」
  誰要聽他講這些啊。
  元賜嫻發指道:「陸時卿,你在商州扒我衣服一次,舒州睡我馬車一次,長安闖我閨房一次。牽我手一次,抱我少說四次,親我也有三次。都這樣了,你還不打算娶我?還敢說你不喜歡我?」
  終於說出來了。陸時卿等這一天著實等了很久。可她早不說,晚不說,竟偏偏在他沒把握給答案的時候說。
  見他噎住,元賜嫻愈發生氣:「我阿爹又不會真扒你皮抽你筋。你究竟什麼時候來提親?」
  元賜嫻早先確實不想拿那些瑣事逼迫他,可眼見阿爹來了長安,陸時卿卻仍無所動,若等到阿爹再回滇南,他豈不是又有理由拖她一年。
  說什麼也得趁這幾日把親事給定下來。
  然而陸時卿當真算不上日子,滇南戰事正興,此行險阻重重,他現在答應她,倘使有個萬一,就真要叫她守寡了。
  他踟躇半晌,說了個合適的答案:「下回。」
  這是什麼敷衍人的說法。元賜嫻惱得想抽他,卻聽他繼續補充道:「下回你再看見我的時候。」
  她微微一滯,眼睛一亮:「當真?」
  陸時卿點點頭,神情認真。
  元賜嫻的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拍拍床沿示意他坐,然後問:「那簡單,為免夜長夢多,我明天就去找你守歲。」
  陸時卿卻沒坐,心裡嘆口氣,拒絕道:「我明天沒空,你好好在家就是。時候不早,我該走了。」
  元賜嫻不給他走,一把拖住他的胳膊,硬是把他往床沿拽:「明天除夕,你還能不在府上?在你家提親也行,哪裡都沒關係,我會來的。」
  見他沉默不答,她又掐了下他的胳膊,皺眉道:「聽見沒啊?明天乖乖等我上門來被你提親。」
  這是哪門子提親法。陸時卿心裡失笑,見不答應便走不成,只好眨了眨眼道:「好。」
  元賜嫻得了滿意的答案,終於肯放陸時卿走,特意披衣起身,支走四面守夜的僕役,以助他一臂之力。
  陸時卿不能在離開長安前露了馬腳,免得她死活纏著他一道去,便也沒阻止她,看她做賊一樣護送自己出了府。
  翌日,元賜嫻布置了整天的戰術,與揀枝和拾翠商議了七條出逃路線,用過晚膳,快該到了一家人一道守歲的時辰,剛預備偷溜,卻被元易直硬是拉去了陪棋。
  她起先想敷衍一盤了事,卻不料這棋一陪就是一個時辰。阿爹的興致尤其高昂,連帶阿娘和阿兄也在旁熱烈觀棋。她拿了百來種藉口遁走,每每一開口就被他們轉移話茬,即便起身如廁,也被阿娘陪著一道,結果自然都以失敗告終。
  元賜嫻也不傻,自然瞧出了究竟,想是計劃敗露,去不成陸府了,只好給揀枝使了個眼色,示意她跑一趟永興坊,給陸時卿遞個消息,叫他別等。
  揀枝回來已近子時,一臉憂心忡忡,元賜嫻一看就覺不對勁,再次以如廁為藉口溜了出去,示意她跟來,到了外頭,問她發生了什麼事。
  揀枝氣都沒來得及喘勻,急聲答:「小娘子,婢子去給陸侍郎帶話,卻沒見著人。陸老夫人說,他今早天沒亮就離了長安城去辦公差了。」
  元賜嫻不由一愣,問道:「什麼要緊的公差,竟非得除夕夜辦?」
  「婢子也覺得奇怪,想您一定好奇,便替您多問了幾句。陸老夫人說,這公差是昨日就派下來了,但陸侍郎並未交代具體,很是諱莫如深。」
  「昨日就派下來了?」元賜嫻一耳朵抓著重點,蹙眉思索起來。
  既然如此,陸時卿昨夜怎麼沒跟她說,且還答應了她守歲的事。
  這不是擺明了扯謊嗎?
  她將腦袋轉得飛快,隨即記起了更多古怪的事。眼下回想一番,陸時卿昨夜的舉止的確很是異常。暫且不論夜闖閨房這等事如何不符他的行事作風,當晚,他看她的眼神,說話的態度,都和平日裡不太一樣。
  他似乎難得沒有與她「鬥法」的心情,多是沉默或者順從。話裡話外都好像……好像有些難言,有些掙扎。
  可她當時因接連幾日未能逮他,急於逼他提親,一點也沒多想。
  她將這兩天的種種古怪串連在一道反覆回想,心砰砰砰地跳了起來,突然扭頭奔回了阿爹的書房,一跨進門,就見原本頭碰頭窸窸窣窣說著什麼的一家子一下收住了話頭,都抬起眼來緊張地望著她。
  她把手扶在門框上,直直瞧著他們:「阿爹阿娘阿兄,你們瞞了我什麼?」
  元易直嘆息一聲,無奈看了馮氏一眼。
  他就知道瞞不了元賜嫻多久。但事實上,只要不叫她在昨夜知曉真相,捱到這個時辰也就夠了。她已經不可能追趕得上陸時卿。
  元賜嫻的指甲緊緊扣著門框,繼續追問:「陸侍郎去哪裡了?你們告訴我。」
  馮氏起身上前,把她的手拉扯下來,免她自傷,然後道:「滇南起了戰事,他與南詔及吐蕃去和談。」
  元賜嫻像是一時沒聽懂,半晌訝極反笑,難以置信道:「誰叫他去的,聖人?」
  「是他自己的意思。」元易直答。
  她將馮氏的手一點點撥開,略有些遲滯地上前,一字一頓道:「也是您的意思?」
  元易直沉默不答。
  元賜嫻突然笑了一聲:「那是什麼地方,有怎樣的虎狼,孤身前往會是何等下場,別人不知道,難道您也不清楚?」她說到這裡似有所悟,「還是說,根本就是您逼他去的?您不願叫他娶我,覺得他不值託付,就逼他證明給您看?」
  「南詔興戰的目的是咱們元家。這一戰,他細居太子要的是聖人對我元家更多忌憚,要的是大周終有一日自斷後路。他去了,為了元家去的,為了減輕聖人對您的顧慮去的,您卻這樣袖手旁觀?」
  元鈺見妹妹態度惡劣,皺皺眉道:「賜嫻,你冷靜點。」
  元易直面冷如霜,瞧著她道:「誰說他就是為了元家去的?滇南淪陷,多少百姓身處水深火熱之中,他既為人臣子,心系天下,就該義無反顧去救。」
  「即便如此,救他們的法子有很多,朝中能說善戰者也很多!」元賜嫻雙手撐案,緊攥著案沿,雙目赤紅地道,「為何非得是他?替大周出生入死,赴湯蹈火的為何非得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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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元易直一怒之下驀然起身:「為何不能是他?既如你所說,旁人都可替大周赴死,為何唯獨他不能?」
  「因為……」元賜嫻被問得噎住,突然眼眶一熱,眼淚跟決了堤似的,大顆大顆往外滾。
  元易直冷嗤一聲:「這些大逆不道的話,我就當沒聽過,你回頭好好想清楚,究竟該不該說。」說罷轉身走了。
  元賜嫻站在原地拿袖子去揩淚,卻到頭來越揩越多,怎麼也止不住。
  馮氏嘆了口氣,給元鈺使了個眼色示意他去瞅瞅元易直,然後攬過元賜嫻的肩,一下下輕輕拍打。
  元賜嫻便更是忍不住,自己都不知道怎麼回事,竟然哭也哭不停,憋了一晌,乾脆抱著馮氏邊哭邊喊:「阿娘,我就是不想,就是不想他去……我不是不懂阿爹說的道理,不是不憂心滇南的百姓,可是他去救他們了,誰去救他?」
  她越哭越不可遏制:「阿娘,我心疼……我心疼啊……如果,如果他死在滇南怎麼辦?阿娘,我怎麼辦……」
  馮氏一下下拍著她的背,輕聲道:「窈窈,滇南是很危險,可你為何不能相信他呢?你阿爹都信他,你不信嗎?」
  元賜嫻微微一滯,抽抽搭搭地抬起頭來。
  馮氏刮了下她的鼻尖:「你阿爹從前隔三差五便上戰場,你又何時見阿娘這般哭哭啼啼過?阿娘不是不擔心他,只是更相信他。」
  「滇南是個是非之地,但阿娘一直很喜歡那裡,因為那是你阿爹一次一次罔顧性命保護著的地方。現在滇南有難,你說,你阿爹怎可能對它袖手旁觀?可他卻撒手將它交給了陸侍郎,難道不是因為對他有十足的信心?既然如此,你為何就不能相信你阿爹,相信陸侍郎?」
  元賜嫻慢慢止住了哭勢,在一下下的抽噎聲裡冷靜了下來。
  「窈窈,阿娘知道你一時難以接受,想尋個口子發泄,但你也別傷了你阿爹的心。哭完了,就去與他道個歉,今天可是除夕。」
  元賜嫻點點頭:「阿娘,我知道錯了,我會跟阿爹好好道歉的。」她說完咬咬脣,「但是您今天能不能跟我一起睡?」
  馮氏不免失笑:「你倒是多大了?」
  她癟癟嘴:「我現在比三歲小孩還脆弱。」
  元賜嫻連夜跟元易直道了歉,完了理直氣壯搶走了馮氏,夜裡卻也未能歇息安穩,時睡時醒,一遍遍夢到陸時卿闖來她閨房的一幕。
  她說完逼婚的話,聽見他承諾下回再見就娶她。
  然後場景一換,漫天都是白色的紙錢,她看見陸霜妤站在送葬隊伍的前頭,手擎一根細長的竹枝哭得雙目紅腫。
  她想衝過去看看那棺槨裡頭究竟是誰,卻怎麼也追趕不上,耳聽著哀慟聲越來越遠。
  如此重複幾次,她回回睜眼都驚出一身冷汗,像是看見了不祥之兆一般,翌日一早醒來發現被褥都是濕的。
  大概是她在夢裡哭了。
  元賜嫻頹了整整一夜,待聽見鄰里坊裡的新年炮仗,卻是一下醒了神,被這歡喜的吵嚷聲激得振作起來。
  她趕不上陸時卿了,卻也不能這樣坐以待斃。
  她在房中思索了一晌,拿定了主意,突然跑出院子,叩響了元易直的房門,見他就問:「阿爹,我想起一樁事。早些年,大周尚未積弱到現如今的地步,南詔偶爾也向朝廷朝貢,有時由您代為呈上。」
  「有一回,我瞧見貢品裡頭有一塊拳頭大小的璞玉,可禮單裡卻未有這筆記錄,便想偷偷截胡了做玩物。您當時說,這塊璞玉堪比和氏之璧,價值連城,不可兒戲。禮單裡頭不曾記錄,是因它是南詔二皇子私下拿來討好聖人的。」
  父女倆不生隔夜仇,元易直的氣早就消了,聞言認真回想一番:「是有這麼一樁事。你問這個做什麼?」
  「您想,有權力的地方便有鬥爭,咱們大周被奪嫡之爭鬧得烏煙瘴氣,難道他們南詔便能僥倖避免?南詔二皇子拿了塊價值連城的璞玉,越過太子細居偷偷朝貢,豈不正是想討好咱們的聖人,有朝一日或將借此獲得大周的支持?」
  「這件事足可證明他的野心,也可證明細居身邊並不幹淨。當時咱們懶得摻和他們南詔的家務事,選擇了作壁上觀,現在卻何不利用這樁事提醒細居注意他後院的火勢?」
  「你的意思是,派人將這塊璞玉快馬加鞭送給細居,借此替陸侍郎爭取到他的微末好感。至少,南詔軍隊不至於一言不發就向陸侍郎開火?」
  元賜嫻點點頭:「但問題是,這塊璞玉進到宮中後流落去了何處。」
  「阿爹派人去查查。」
  元賜嫻回到院中,坐立不安地等待答覆,一個時辰後,聽見揀枝回報:「小娘子,有消息了,那塊璞玉被做成了獸雕置入皇陵,但當時有些邊角料剩餘,聖人就賜給了子女們。其中一小塊給韶和公主打了枚玉戒。」
  她驀然起身,抿了抿因一夜未得好眠而乾燥的脣,道:「去公主府。」
  鄭筠早在冬至就已得徽寧帝赦免,不再被囚罔極寺清修,重新回到公主府。元賜嫻便直奔安興坊而去,心中略有些忐忑。
  畢竟這正月初一的日子,鄭筠更可能身在大明宮,若是安興坊一趟撲了空,再要進宮去,耽擱時辰事小,卻怕會驚動諸如平王這樣對元家不懷好意的人,到時風聲走漏,難保不會橫生枝節。
  她憂心了一路,幸而遞上名帖時,聽公主府的僕役答覆說,鄭筠今日抱恙,並未出門,就在府中。
  元賜嫻松了口氣,跟隨僕役到了中堂。
  鄭筠很快就來,看上去氣色尚可,並未有所謂抱恙的姿態。她手裡拿了一個檀色的小木匣,一見元賜嫻就開門見山地淡淡道:「縣主要的玉戒。」
  元賜嫻著實愣了愣。她可還什麼都沒說。
  她伸手接過匣子,啟了盒蓋一瞧,見裡頭果真是枚通體玉白無瑕,成色、質地堪絕的環戒,疑惑之下抬頭問:「貴主怎知我今天來意?」她說完很快反應過來,再問,「您是有意稱病在府,在這裡等我的?」
  鄭筠扯出個笑來,沒有說話。
  元賜嫻知道時辰緊迫,見她不答,便先把匣子交給了身後揀枝,言簡意賅道:「八百里加急,密送到滇南。」
  這枚玉戒得在陸時卿到達滇南之前發揮作用,所以她沒法親自送。從長安到邊陲足有三千多里,靠一個人的腳程就太慢了。陸時卿已走了一日一夜,任她馬術如何超絕,也不可能後來居上。唯一的法子便是以驛站傳信,一路換人換馬,日夜兼程,一刻不怠。
  揀枝領命離去後,元賜嫻看了眼鄭筠,不免心生疑惑。
  鄭筠身為嫡公主,於宮中消息一面理當比她靈通,應該早就曉得了陸時卿南下的事,既然如此,為何如此被動,在這裡乾等她來?
  雖說這問題有些尷尬,但她不問也是難受,便直言道:「您既是早就知道這枚玉戒對他有用,為何不在他離京前就交給他?」
  鄭筠垂眼笑笑,輕聲道:「反正你會來的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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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元賜嫻皺皺眉頭。在她看來,鄭筠的做法實在不符常情。因為料定了情敵會上門來取玉戒,助心上人一臂之力,所以就把這個機會拱手讓人?這叫什麼因果啊。
  何況,哪怕將這一點勉強解釋為鄭筠的不爭與大度,這事還是沒法解釋得通。畢竟她想到那塊璞玉純粹偶然靈光一現,並非及早預謀,鄭筠又如何篤定了她會來?
  她突然聯想到上回那封被寄到舒州,提醒陸時卿歸途小心的密信。當時的鄭筠也像是通過某些渠道提早得知了什麼消息。雖說到頭來,歸途風平浪靜,但她並不覺得消息是假。或許正因對方發現計劃暴露,見陸時卿已然有所防備,才臨時放棄了刺殺。
  元賜嫻對鄭筠此人愈發好奇,只是非常顯然,她眼下無法從她口中套出話來,若再糾纏盤問,就顯得有些失禮且自討沒趣了。
  她只好笑道:「總之這次多謝貴主,我先告辭了。」
  鄭筠點點頭,著人送她出府。
  元賜嫻心中一顆大石落了一半,總算比昨夜輕鬆了些,一回府就去跟阿爹回報進展,待從元易直書房出來,碰見元鈺,聽他很詫異地問:「我的好妹妹,你剛才就是這副鬼樣子去公主府見情敵的?」
  鬼樣子?元賜嫻奇怪地捏了捏自己的臉蛋。
  元鈺目不忍視地道:「不是這裡,是眼睛腫得像核桃,髮髻亂得像草包……唉,罷了罷了,天生麗質,也不在乎這些了。」
  元賜嫻摸摸頭髮乾笑一聲,卻也不太介意這些瑣事,只要把事辦成了,怎樣都行。她轉而問他:「阿兄這是來找阿爹的?」
  元鈺神神秘秘拉了她到遠處,低聲道:「是阿爹叫我來的,估計又要問我,你和陸子澍的事。」
  作為剛和離不久的苦命娃,他這幾天只得了爹娘寥寥幾句寬慰,然後就一直被問元賜嫻和陸子澍的情況。可憐他為了妹妹的終身幸福,還得拼命講那傢伙的好話,說倆人是怎樣怎樣患難與共,情投意合。
  元賜嫻趕緊道:「那你可得瞞結實了,要是被問起我的心意,千萬別給套出話來,說我追求陸時卿是想找他做靠山。」好不容易走到這一步,倘使讓阿爹知道她的初衷是意欲拯救元家,這婚事八成得成為泡影。
  元鈺覷她一眼:「阿爹是找我打聽陸子澍的,問你心意做什麼?咱們元家上下,但凡不是瞎子,誰還能看不出你的心意?」
  元賜嫻一愣:「啊?」
  元鈺跟瞧傻子似的瞧著她,拍拍她的肩膀:「傻妹妹,當局者迷,你可長點心吧,別被人擄了還不自知啊。」
  元賜嫻瞅著他轉身而去的背影,訥訥眨了三下眼,一瞬心如鼓擂。
  十日後,滇南邊陲的南詔守軍營突然遭逢夜襲。
  這些日子以來,大周地方軍因缺失有力的主心骨而士氣低迷,南詔急行軍幾乎占據了絕對優勢,一路北上,往益州方向推移,攻下了大半個劍南道。而包括太子細居在內的這批守軍則留在後方,以確保先鋒兵的退路。
  可就在前天,自南詔運往這裡的糧草意外被截,軍營裡頭的幾名將領得到消息,以守軍營位置很可能已暴露為由提議轉移陣地,細居卻一直未應。
  他的意思很簡單:守軍營的位置沒有暴露。
  這批糧草不是運往前線的輜重,而只是守軍的供給糧,由於數目不多,的確少派了士兵護送,被人鑽了漏子並非不可能。
  但對方的目的顯然不在這一小批對南詔無關緊要的糧草,而是企圖叫他們誤以為軍營位置已經暴露,誘使他們緊急撤離,從而窺探到守軍的動向。
  這是對方的引蛇出洞之計。如若他們按兵不動,則興許一切風平浪靜,反之,才是真正暴露了自己。
  但問題是,細居看得清的計策,他手底下的將領卻看不清,與他爭論了大半宿,見他不應,當即將軍報發回至南詔都城,徵詢南詔王的意見。
  糧草被截的第二天,也就是昨日,南詔王下令守軍即刻轉移,細居不得不聽命。轉移完畢的這一夜,卻真如他所料,遭到了一支大周軍隊的襲擊。
  守軍營亂成一鍋粥,與這支夜襲軍緊急交鋒的時候,正中碩大的黃金帳裡,細居一身玄甲威立當中,下了一道軍令:停戰。
  外頭喊殺聲驟停,顯然是大周軍隊見他選擇停戰,也一樣放棄了攻打。
  他嘆口氣,沉默良久後提了佩刀出帳,遠遠就見營門外,一名鶴氅披身的男子高踞馬上,瞧見他似乎笑了笑,淡淡道:「商州驛站一別,多日不見,殿下可好?」
  正是前天截了南詔糧草的陸時卿。
  細居也沒否認,以一口並不十分流利的漢話答:「沒見到陸侍郎的時候,我總是很好。」
  「聽聞殿下此言,陸某深感遺憾。實則陸某也奇怪,何故回回一見殿下,便是這般打打殺殺的場面。」
  他笑笑,在夜色裡露出一口亮的白牙:「你們漢人有個詞叫‘孽緣’。」
  陸時卿似乎有點意外,低低「哦」了一聲:「不想殿下學識竟如此淵博。那麼想來,您也一定聽過咱們漢人有句叫‘化干戈為玉帛’的俗語了。」
  細居朗聲一笑:「太拗口,聽不懂。」
  陸時卿伸手往黃金帳一引:「如此,您不妨允許陸某入內,聽陸某好好給您講解講解。」
  細居聞言,瞥了眼他身後足有三千數眾的精騎隊。
  他自然明白了他的顧慮,含笑回頭吩咐:「退守百丈,不得我命令不可靠近。」
  這支騎兵隊是黔中充州的地方軍。陸時卿為免招搖,並未帶軍出京,而在途經守備戰力相對精銳的充州時,拿徽寧帝事前交給他的兵符調集了這支騎兵。
  早在戰事興起之初,毗鄰滇南的黔中和嶺南就曾派軍前來支援,卻因戰術失當,被細居頻頻阻於滇南之外,直至陸時卿領了這三千人一路繞行奇襲,攔截南詔軍報,才悶聲不響破了他的防線。
  也正因如此,細居在聽聞糧草突然被截時就知來人必是強敵,方才遭遇夜襲,也就乾脆放棄了交鋒,以免不必要的傷損。
  畢竟他猜到了,陸時卿的目的不在攻陷守軍營,而是意欲與他和談。因為他提前收到了一樣東西。
  幾天前,滇南邊陲的南詔將士輾轉將一枚玉戒交至營地,說是長安送來的。他一瞧便清楚了前因後果,知道送玉戒的人是在向他示好,借此提醒他自家後院的火勢。
  只是他當時並未理解對方示好的緣由,直到剛剛結合了陸時卿的夜襲,方才聯想到,這枚誠意十足的玉戒是在表明大周來使的友善之意,希望避免雙方的交鋒。
  既然人家沒想打,他又何必硬捱這一仗。
  陸時卿孤身隨細居入了黃金帳,以表和談的誠心,坐下後撣了撣衣襟處的髒泥,問道:「殿下可否先借陸某一塊乾淨的帕子?」
  細居叫人拿了塊錦帕給他,認真說:「不擦也無妨,您眼下的穿戴,已比在商州驛站得體許多。」
  陸時卿一噎,記起元賜嫻當初乾的好事,恨恨咬了咬後槽牙,面上卻睜眼說瞎話道:「哦,陸某的未婚妻確實比較頑劣,一不高興就燒乾淨了我的外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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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這回換細居噎了。
  雖說他當年逼婚單單只是出於政治目的,而非傾心元賜嫻,卻到底失敗了,連帶商州擄人一舉也沒乾成,所以陸時卿這話儼然是往他傷疤上撒了足夠的鹽巴。
  細居突然看了眼擱在桌案上的玉戒,恍然大悟道:「原來送我這枚玉戒的,是陸侍郎的未婚妻。」
  大周受域外影響,有將玉戒作為男女定情信物的習俗。陸時卿眼皮一抬,皺了下眉頭。這膚色深得在夜裡瞅不見臉的,說的什麼欠抽玩意兒?
  細居將玉戒往小指上套了套,似覺佩戴得宜,便不摘了,說道:「陸侍郎,請開始您的講解。」
  陸時卿心中冷笑,沒了跟他迂迴來去打官腔的耐性,直言道:「陸某想說的很簡單。如若殿下繼續北攻,弊處有二。第一是對您而言——您將接連失去軍心、民心與君心。不必我說您也清楚,您身邊的將領並不全然歸心於您,否則也不至教您中了我設下的圈套。」
  「而除卻他們外,您國中百姓及您的父親,一樣都不十分支持您發起的這場戰事。原因便是,南詔已擔負不起如此消耗的持久戰。」
  「您近年來與大周交鋒頻繁,戰亂與徵軍分別緻使您國中人口銳減,百姓無法正常耕種,與此同時,戰爭所需的糧草、武器、駿馬卻不斷激增,南詔的國庫因此日漸空虛。再這樣下去,您這個太子恐怕是民心所背,而您的父親也會選擇更合適的人取代您上位。」
  「第二是對南詔而言——您將給吐蕃做嫁裳,最終自損。您很清楚,這一戰的主力是您南詔的軍隊,而原本與大周交好的吐蕃之所以受您蠱惑,答應與您合作,目的便是意欲借您之手一路北攻,染指其貪圖已久的河西,分大周一杯羹。」
  「但您須記得,吐蕃不單和大周毗近,更與您相鄰。得到河西的吐蕃將日益繁盛,而吐蕃盛,則南詔衰。強大起來的吐蕃為了貯存足夠的實力與大周抗衡,遲早要先將兵鋒對準南詔。到時,大周非常樂見鷸蚌相爭,以坐收漁翁之利。」
  「說完了弊處,便談談您此戰的兩點收穫。第一,打擊滇南王。第二,占領劍南。但這微末利益,與陸某所言弊處相比,實在不值一提。且您不妨自問,您的臣民是否能夠理解您為了區區一個異姓郡王與區區彈丸之地所做的莫大犧牲。」
  「最後,我想告訴您退兵的好處。您只須令吐蕃先行放棄與您締結的盟約,就可在這場合作乃至來日與它的政交當中長久占據上風,借以爭取到源源不斷的利益——糧資、金銀、勞工,乃至土地。哪怕您戰敗,也可拿這些真正能夠被百姓瞧見、接受、理解的利益安撫國內上下。大周願意給您這個取利及休養生息的機會,陸某可在今夜過後,替您跑一趟吐蕃,誘其撤軍,只要您眼下答應這樁和談。」
  「當然,如若您聽了這些話,仍執意不肯退兵……」陸時卿淡淡一笑,「陸某倒是不懼做您刀下魂,但照您國內情勢看,恐怕您不久就將與我在陰曹地府相見,再續孽緣了。您也說了,沒見到我的時候,您總是很好。」
  他說完,瞥了眼細居小指上的玉戒:「殿下對陸某今夜這番講解,可還算滿意?」
  五日後,吐蕃毀約撤軍,大周得以喘息反攻,逼退南詔,一路驅敵出境。至此,這場持續了短短二十日的戰事便了結了。
  消息傳到長安,滿朝歡喜震驚。元賜嫻興奮得險些提了包袱南下去接應陸時卿,卻被元易直一斧頭給攔了下來。
  她便只好每天掰著手指頭等他,一步都不離府,早晚各問一遍是否得了南邊傳來的消息,結果陸時卿也真夠可以的,從頭到尾一個準信沒帶給她,氣得她等到後來失了耐性,就乾脆不再問了。
  正月漸近尾末,二月就是紅杏開花墻外艷的日子,他愛來不來吧。
  二月初八這日,元賜嫻拉了阿兄和阿娘去往芙蓉園,踏還沒全然冒出來的青,散散心,原本打算好了絕不念起陸時卿,不料逛了一圈園子,便不知不覺爬上了當初來過的那棟竹樓。
  彼時,她來這裡見鄭濯,到了頂上這層,卻先一眼看見一身扎眼銀朱色的陸時卿。
  她突然很好奇,她當日又是招呼鄭濯吃荔枝,又是與鄭濯共舟的,陸時卿如今若是記起這些個事,會是什麼想法啊。
  她暗暗坐在小室內的長條案邊,略有些竊喜地想象他的心情,一邊傻笑個不停,等回過神來,原本陪她上到竹樓的阿娘和阿兄竟齊齊不見了人影。
  她這個神出大了。
  元賜嫻一愣,忙起身張望,卻一眼瞧見小室閣門之外,長長的走道盡頭負手站了個人,似乎已經看了她很久。
  見她望來,那人扯了下嘴角,有些得意又有些倨傲地問:「元賜嫻,你一個人坐在這裡傻笑什麼?」
  陸時卿站在三丈遠的地方,脣角微彎,一雙斜挑的鳳目隱隱含笑。
  這丫頭長進得不錯,都學會故地重游思慕他了。南下一趟也算走得不虧。
  他心中暗暗自得,元賜嫻卻根本沒聽清他問了什麼,只是出神地望著他。
  雖說戰事結束一刻,她腦袋裡繃緊的弦就徹底松了,但想見陸時卿的念頭卻在心底扎了根,非但不減,反倒日復一日生長茂盛,哪怕因氣他不給音信,面上故作不在乎,假意心情很好地跑來踏青,也還是沒法自欺。
  否則她怎會在被問及想去哪的時候,脫口而出說了這裡?她不得不承認,她想見他的心意,已經迫切到急需重游故地來紓解。
  她是真的被他擄了。
  除夕夜,阿爹質問她,旁人都可替大周赴死,為何唯獨陸時卿不能。
  她彼時沒答上來,因她自己也想不通,她從小接受的教導怎會叫她說出那樣大逆不道的話。直到翌日,聽見阿兄口中一句「當局者迷」才驀然醒悟,原來那個答案是:因為她喜歡他。
  因為喜歡,所以自私,所以全天下最在乎他的生死。
  日升日落與她無關,物生物滅與她無關。山川浩渺,天地闊大,可她只看見他。
  陸時卿他,從一座靠山,變成了一個活生生的人。這個人現在就在她眼前,離她不到三丈,她想抱他。
  元賜嫻眼眶一熱,拔步衝出小室,奔到他跟前張臂圈住了他。
  陸時卿被這突如其來的一抱撞得心膽俱麻,一愣之下垂眼看她,卻突然聽見一陣低低的抽泣聲。她說哭就哭,埋首在他頸側,把淚流得酣暢淋漓,很快就打濕了他的衣襟,悶頭道:「你還知道回來!」
  陸時卿慌了。
  他此番南下,誠然是為救國而去,但如果不是因為元家,他未必選擇親手來辦此事。他始終覺得元賜嫻這丫頭看似面熱,實則心硬,既然自己替她做了靠山該做的事,未必不能趁機討點什麼,譬如叫她急一急他。
  因此回程一路,哪怕他心焦如焚,馬不停蹄,為能早日回到長安與她提親,不惜天天吹風吃土,卻也數次忍住了給她報信的衝動。
  但他現在後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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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陸時卿張了張嘴復又闔上,再張了張嘴,再闔上。大敵當前口角生風的人竟因為一個姑娘的眼淚,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長久的沉默後,元賜嫻淚都哭乾了。她從最初的激越裡回過神來,手臂微松,仰頭瞅著他憋屈道:「陸時卿,你太無情無義了,一聲不吭走人就罷了,歸途不給報信也算了,現在我都哭成了這樣,你連抱也不抱我一下嗎?」
  陸時卿這才意識到自己腦袋梗塞了,忙伸手回抱住她。這一抱,卻覺她裹在棉裳裡的腰身窄了一圈,原先便是盈盈一把,如今竟都有些不堪折的味道了。
  元賜嫻瞧見他這怔愣的神情,抬手抹了把淚,心中低哼一聲。她臉上瘦得不明顯,這下可叫他發現了吧。
  她抽噎了一下,抱怨道:「光抱就完了?這麼多眼淚,你都不給擦擦?」說著,揚揚下巴,垂眼示意她臉上的淚痕。
  確實哭得一個梨花帶雨,本就濕霧迷濛的一雙眼簡直成了一汪池水,陸時卿終於開口,看著她道:「我沒有帕子。」
  沒帕子就不擦了啊,沒帕子不會用手啊。他是不是又在嫌她髒了?
  元賜嫻心裡頭正咆哮,卻忽見陸時卿收攏了圈在她腰後的手臂,然後低頭湊到她下巴處,親了她一下。
  準確地說,是含了她一滴懸而不落的淚珠子。
  他接著上句道:「只能這樣擦。」
  元賜嫻睫毛微微一顫,卻沒有出言抗拒,順從地閉上了眼睛,仰起臉一副要他伺候的模樣。
  陸時卿頓了一頓,得了應允便移脣往上,繼續親吻她的淚痕,一點點緩緩推移,慢而細緻,從她的頰側到眼下,再到實則並無淚痕的鼻尖、眼瞼、眉心。
  每一下都是蜻蜓點水,每一下都似情深義重。
  元賜嫻在他一下復一下的吻裡想到,其實她當初是被許如清誤導了。自打聽了她的建議,她便將投懷送抱當作拿下陸時卿的一種手段,因此主動獻吻,或在被他親的時候半推半就。
  欲要征服他的意念太過深重,以至覆蓋了本該有的臉紅心跳,也叫她忘了至關重要的一點:倘使換作一開始,哪怕她再想討好他,也絕不可能願意如此。
  她願意,是因為潛意識裡根本沒將這樣的親密當成一種犧牲。
  在她眉心落下最後一吻後,陸時卿喉結翻滾,聲色喑啞地道:「擦完了。」
  元賜嫻皺皺眉頭,繼續閉著眼睛,催促他:「沒有呢。」說完,撅了撅嘴巴示意。
  陸時卿趁她看不見,忍不住無聲一笑,重新低頭貼住她的鼻尖,然後輕啄了下她的脣珠。
  這樣就完事了?元賜嫻睜開眼來,目光哀怨。
  他之前明明不是這樣親的啊,那種上天入地的,狼奔虎嘯的,排山倒海的呢?
  陸時卿瞥了眼竹樓底下,嘆口氣道:「等我先去剜了你阿兄的眼。」
  元賜嫻心裡「嘩」一下巨浪滔天,掙脫了他,猛然回頭趴在欄邊往下望,就見元鈺一手捂眼,一手朝上打手勢示意他們繼續,一路慢慢後撤。
  她揪起臉哀嘆一聲。她都忘了阿兄和阿娘也在芙蓉園了。
  元賜嫻回頭看看陸時卿,見他注視著自己,這下有點知羞了,抬頭望瞭望天,理了理鬢發,然後沒話找話道:「你怎麼找來了芙蓉園?」
  他無奈答:「因為上門提親,發現女方不在家。」
  「……」蒼天啊,她錯過了什麼。
  元賜嫻趕緊道:「在家在家,馬上就在家了,女方現在就回家。」說完拔腿就跑。
  陸時卿心裡哭笑不得,快走幾步扯過她胳膊:「你阿兄阿娘可能先回去了。」言下之意,她沒有馬車坐了。
  「好吧。」她苦了張臉,總覺這步驟哪裡怪怪的,「那我坐你的馬車,跟你一起去提親……」
  上到陸時卿的馬車,瞧見裡頭的陳設,元賜嫻才發現他似乎根本沒回過家。也就是說,他一路風塵僕僕趕到長安,半途就遙遙指揮陸府安排好了說親的媒人,然後直奔勝業坊而去。
  但她估計這個嘴硬的悶葫蘆大概不會主動提這些,便捱著他道:「其實你可以先回趟家,不用這麼著急的,我又不會跑。」
  陸時卿心道她都把玉戒送到滇南去了,還說不跑,都插翅膀撲稜撲稜飛了好不好,面上嗤笑一聲道:「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我只是履行承諾罷了。」
  胡說吧他。滇南和長安距離多遠,她再清楚不過,他這個腳程都已經急得踩了風了。
  想到這裡,她有恃無恐道:「說的是下回再見就提親,你也可以永遠不來見我啊。」
  陸時卿噎住不說話了。
  永遠不見?美得她。除非他死了才行。
  待到了勝業坊元府,元賜嫻一下去就見府門口停了輛闊綽的馬車,正有僕役從裡頭往下搬東西,眼瞧著一溜排的,便是一隻雁,一隻羔羊,再各一斛的酒黍稷稻米面。
  這是大周規定的,婚儀六禮之首,納采一環中的定親禮。自皇子王以下至於九品都是一樣的規制。
  但元賜嫻卻是一愣,回頭問陸時卿:「這太快了吧,我阿爹都沒說同意呢,你就先趕著送納采禮了?」
  他淡淡「哦」了一聲:「我公務繁忙,一次辦了。不同意就再說。」
  元賜嫻斜昵他一眼,當先跨入府門,忽聞一聲犬吠,抬眼一看,就見小黑躥了出來,像是嗅到了同類,哦不,非人類的氣息,一躍撲向了一名陸府來的僕役,直向他手中的大雁叼去。
  那名僕役不防這麼大一隻黑皮獵狗突然襲擊,手一抖,驚嚇間把雁高高拋起。
  活雁被縛了翅膀,飛倒是不會飛了,卻是到了半空中,眼看就要摔成一灘爛泥,變成一隻死雁。
  這是活活要把婚事攪黃啊。
  陸時卿牙一咬心一橫,疾步上前,雙手一伸。
  「噗」一聲響,大雁穩穩墜入他懷中後,天空悠悠落下幾根雁毛,恰好飄了縷在他頭頂。
  陸時卿的臉黑了。
  元賜嫻是他的魔咒,一生的魔咒。
  這一切都發生在瞬息之間,元賜嫻愣愣回頭,忍了忍沒忍住,撲哧一聲笑出來,與此同時腦袋裡飛快閃過他當初狼狽墜湖,與芙蓉花共景的場面。
  陸時卿恨恨剜她一眼,再一低頭,就見小黑不知何時拱到了他腳邊,正仰頭渴盼地盯著他手裡的活雁。
  狗跟雁,不至於產生情愫吧……
  他艱難地吞咽了一下,把雁抱得更緊一些,然後聽見一個聲音朗朗道:「不畏狗勢,不懼髒臭,很好,陸侍郎,勉強算您過了我這關,往裡請吧。」
  陸時卿抬頭看了眼遠處笑得非常欠收拾的元鈺,忍氣道:「多謝元將軍。」
  元鈺擺擺手:「不客氣,看在你這麼想喊我大舅子的份上,我當然該對你多加關照。」說話間,著重強調了一下「大」字。
  陸時卿真煩這個惱人的輩分,奈何今天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朝他略一頷首,步履僵硬地繞過了小黑,將活雁交回到僕役手中。
  元賜嫻正要上前幫他把頭頂的鳥毛取了,卻被元鈺喊住:「賜嫻,你可還姓元呢,給我過來。」
  她只好朝陸時卿訕訕一笑,然後隨阿兄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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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媒人已在中堂與元易直和馮氏天花亂墜地說親,說陸時卿是如何的一表非凡,是怎樣不可多得的青年才俊。
  元賜嫻照規矩不宜露臉,卻又實在好奇結果,便想去聽個墻角。可惜精明如爹,她那種偷摸功夫放在別處勉強好使,擱眼下就是一到後窗就被僕役架著胳膊送回房的命,便是一直等中堂人都散了,才得以詢問究竟。
  拾翠第一時間來與她回報:「小娘子,成了成了,您與陸侍郎的婚事成了!」
  這場面簡直跟中了狀元似的。
  元賜嫻問道:「阿爹阿娘怎麼說的?」
  「說是答應陸侍郎先定下親事,遣人去算算您與他的生辰八字,卜卜吉凶,但此行匆忙,暫且不論具體婚期,延後再議。」
  這卜凶吉實則是六禮中的第二環問名,原本該由陸時卿再度登門時再算,但元易直此番已在長安逗留月余,滇南又是戰後初定的情形,他恐怕沒那麼多時辰再耽擱了,便乾脆遂了陸時卿的意,兩禮一道來。
  元賜嫻「哦」了一聲,心道肯定是吉嘛,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又問:「陸時卿呢?」
  陸時卿已身在元府門外。元易直跟他到了馬車內,見他遞來了當初那塊月牙形的帝黃玉。
  剛才人多眼雜,陸時卿沒機會交給他,臨走給他使了個眼色示意,他便來了。
  「雖未派上用場,還是感謝您願意如此待陸某。」陸時卿遞完玉道。
  元易直沒什麼表情地說:「都是為了賜嫻罷了。你若真心感激,就對她,包括她的兄長和母親守口如瓶。他們都不知道這塊玉的事。」
  陸時卿垂眼一笑:「陸某明白。」
  元易直點點頭下了馬車。陸時卿也就識相些,不再回頭跟元賜嫻打招呼了,叫車夫往永興坊去,一到陸府便吩咐曹暗拿了倆人的生辰八字,先一步去卜卦問明凶吉。
  這卜卦之事原本該交給宣氏來辦,曹暗倒是不懂他何故如此心急,領命去後一直到黃昏時分方才歸來,一臉凝重地將一張字條交給他。
  陸時卿一看他表情就大概知道結果了,展開字條一瞧,果見上頭是個「凶」字。
  曹暗解釋道:「郎君,小人也算耍了賴皮,一連給您卜了四卦,卻不料卦卦皆凶,照這生辰八字瞧,瀾滄縣主真是克您不假。」
  陸時卿淡淡一笑,將字條擱到手邊油燈,湊著火燃盡,扯過一張紙,提筆蘸墨,一筆一劃:橫,豎,橫,豎,橫,豎,橫。
  片刻後,他將重新擬好的字條交給曹暗:「我和她命裡沒有撇點,只有橫豎,拿去給元家。」
  他交代完,又問:「玉戒的事有結果了嗎?」
  曹暗忙道:「查到了,郎君。那玉戒是由南詔上貢的一塊璞玉打成,並非縣主所有,而是她向韶和公主討要來的。」
  陸時卿聞言略微一愣。
  當初在南詔軍營看到那枚玉戒時,他自然猜到這是元賜嫻為了他的安危著想,送給細居的,否則當夜兩軍交戰不會如此輕易結束,他的和談之詞也不至於如此順利出口。
  但他並不曉得一枚玉戒何以令南詔選擇停戰,再聯想到元賜嫻曾說過的,她和細居在黃昏時分的春野溪畔,那種一看就很有故事的初遇,事後便不由在腦中勾勒出了十七、八種風月版本。最終得出結論:這玉戒或許是細居交給她的信物,見戒如見人,換他無條件答應她一個請求。
  幸好事實證明,是他想象力太豐富了。
  他略一思索,理清了貢品背後的淵源,彎脣笑起來,道:「知道了,下去辦吧,把一樣的卦辭再擬一份,拿給老夫人也看看。」
  翌日,元易直收到陸府送來的卦辭時,跟馮氏眼對眼嘆了口氣。
  這生辰八字合與不合,自然不是一家人說了算的。昨日雙方互換庚帖後,元家也已遣人算過,結果與陸時卿起先拿到的凶卦一樣:男方不衝女方,但女方卻是實打實地克牢了男方。
  得到凶卦的時候,夫妻倆都覺得這婚事恐怕不能成了。畢竟哪怕陸時卿再有心,陸家總還有旁的長輩在,素來篤信佛道的宣氏怎能容許這樣的兒媳進門?卻不料陸府送來的,明明白白是個和和美美的吉卦。
  這卜卦之事雖因天時諸由偶有細微偏差,但生辰八字是不變的死物,哪至於如此黑白顛倒?唯一的解釋就是,陸時卿擅自改卦,矇騙了宣氏。
  這下,夫妻倆便陷入了躊躇。陸時卿的意思已經很明顯,便是表明了他不在乎命理與定數,但他們作為知情人,又怎能如此心安理得地將女兒嫁過去?
  元易直問:「這事還沒告訴賜嫻吧?」
  馮氏搖搖頭。那孩子昨天高興壞了,她哪捨得打擊她。
  「的確是不說為好。」元易直點點頭道,「既然子澍這孩子鐵了心,咱們眼下戳穿便實在是棒打鴛鴦,左右他二人尚未成婚,就照我原先的打算,暫緩婚期,先且看看再說。」
  元易直昨日之所以要求將婚期延後再議,自然不是出於所謂「匆忙」的緣由。而是如今的大周朝形勢實在太複雜了,陸時卿作為聖人最寵信的臣子,卻實則不動聲色地操控著朝局,暗地裡悄悄扶持著鄭濯,這般刀尖舔血的日子一天不結束,元易直總歸不能夠徹底放心將女兒交給他。只是又實在為他誠心與付出所動,便先答應了定親。
  馮氏問道:「你昨日並不知這卦是吉是凶,便已提出暫緩婚期,可是另有顧慮?陸家那孩子有何不妥?」
  元易直稍稍一默。
  他向來不願與馮氏及子女談論朝堂陰私,一怕他們知道越多便越危險,二怕他們跟著瞎操心,多慮傷身,故而一直表現得像個碧血丹心的耿直老頑固,甚至看起來有些愚忠。但其實,聖人玩弄的權術也好,朝中林立的黨派也好,他都清楚。他忠誠於大周,卻並非全然不懂變通。
  元易直一默之下仍舊選擇了隱瞞,扯謊道:「不是不妥,只是的確太過匆忙。咱們常年不在京城,也不了解那孩子的底細,多看看是為了賜嫻好。」
  他說完,在心裡嘆出口氣。
  實則是不必再看了。陸時卿待元賜嫻如何,他已瞧得相當明白。既然如此,他也絕不會虧薄了那孩子。聖人忌憚他至此,逼他不得不擇明主而棲,而鄭濯又確是皇室裡難得心懷蒼生的一個,那麼,他就助陸時卿一臂之力,全力支持他所支持的。
  他想到這裡,突然聽見三下叩門聲,一問才知,是兄妹倆來了。
  元賜嫻和元鈺進門後推推攘攘,似是想說什麼卻沒法開口,都在逼迫對方先講。最終還是妹妹狠狠掐了一把兄長的腰,硬是把他戳了上去。
  元鈺一個踉蹌跌上前,被推了出來,只好朝元易直和馮氏腆著臉「呵呵」一笑,道:「阿爹阿娘,我和賜嫻有話想跟您二老講。」
  這一月多來,兄妹倆幾次三番想跟元易直談談朝局,論論元家未來的走勢,看是否能將荒誕的夢境換一種能夠令他接受、相信的說法,好提醒他心中有個防備,別再如此愚昧耿直,卻奈何回回一開口,就被勒令不許妄論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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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27 01:48:34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九章

  眼看爹娘明天就要回滇南了,今後書信往來又得被聖人監視,再不講就沒了機會,倆人這才鼓起勇氣,準備最後嘗試一次。
  元易直瞥他一眼道:「有話就說,吞吞吐吐像什麼樣子。」
  元鈺心道他吐了又吞還不是怕說出來挨揍,看了眼元賜嫻,照事前商議好的,「迂迴救家」的法子,委婉道:「阿爹,是這樣的,您有所不知,早在賜嫻初來長安時,朝中六皇子與九皇子都曾紛紛向她示好。但彼時聖人的態度很奇怪,似乎是不肯九皇子與賜嫻過多牽扯,卻有意叫六皇子娶她。」
  元易直眉梢一挑。
  元賜嫻接上道:「我和阿兄起始沒想明白,後來卻有了答案。這是因為,聖人疼愛九皇子,而不疼愛六皇子。以咱們元家的威望,不論哪個皇子與我有所牽扯,都將遭到其餘眾皇子的忌憚。從情感上講,九皇子本就體弱多病,聖人不忍他摻和到那些暗流中去。從朝局上講,他的母親位列四妃,外戚勢大,也該杜絕與咱們元家來往過密。」
  元易直的臉色越來越難看。
  元鈺笑笑攔住了他:「阿爹,您先別生氣,叫賜嫻把話說完。」
  元賜嫻硬著頭皮繼續講:「但六皇子卻不一樣。先太子被廢後,朝中二皇子與平王各頂了半邊天,聖人憂心再出第二個意圖及早拉他下龍座的威脅,便想做做表面功夫,假意扶植一位兒子,以平衡這兩股勢力。畢竟歷來,只有三角才是最穩固的。所以他選擇叫六皇子來當這枚棋子,這個擋箭牌。」
  「原因很簡單。一則六皇子的母家是落魄商戶,勢單力薄,背無靠山。二則他不慕名利,素無張揚之舉,亦不得朝臣人心。」她說到這裡頓了頓,「至少表面看來是這樣。」
  「只要我與六皇子定下親事,朝臣們,包括二皇子和平王自然會注意到他,黨派也自然會有所分流。而一旦六皇子當真起了不好的心思,或者到了無法被掌控的地步,聖人也可使手段,破壞這樁婚事。」
  譬如上輩子,她相信姜家的詭計裡頭也有聖人的意思。否則光靠姜氏姐妹裡應外合,恐怕還不至於叫鄭濯中招。應該是他在轉暗為明後,叫聖人感到了威脅,因此借姜家之手離間了他和元家。
  元易直皺皺眉頭:「你兄妹二人繞了這麼多彎子,究竟想說什麼,直說吧。」
  元賜嫻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想說,阿爹您看,聖人對二皇子和平王是懼怕與忌憚,對六皇子是掌控和利用,對九皇子是保護及疼愛。這幾個皇子,其實誰也不是他心目中真正的儲君人選。那麼,朝中還剩了誰?不就是十三皇子嗎?」
  元賜嫻說完松了口氣。直接說她夢見十三皇子登基著實太不靠譜,眼下總算是有理有據把話給圓好了。
  元易直沉默許久道:「是我這當爹的無用,還得叫你一個女娃娃成天思慮這些。」
  她聞言寬慰道:「阿爹,我這麼聰明,思慮這些不費神的!」
  「你說的,阿爹都明白了。既然你當真操心這些,阿爹也就不再瞞你了。」他說完嘆了口氣。他原想避免子女參與這些勾心鬥角的東西,但元賜嫻分析得如此頭頭是道,儼然涉事已深,再一味瞞她,怕是反將她置於危險之中,走錯了路子。
  他猶豫一晌,終於似下了決心,看了眼一直默在一旁的馮氏,而後道:「誠然,聖人或許有意叫十三皇子繼位,但朝局卻未必就會照這方向走,便是尊為聖人,也有他無法掌控的東西,那就是人心。得人心者得天下,照如今形勢,阿爹相信,能得人心的,絕非聖人,也不是年紀尚幼的十三皇子,而是你口中被當作棋子與擋箭牌隨意拋擲的六皇子。」
  元易直的話已經非常直截了當,便是表明了他心向鄭濯。
  元賜嫻卻是一下子哽在了原地,跟一樣震驚無比的元鈺對了個眼色,一陣無語凝噎。
  這輩子的鄭濯明明跟她已無瓜葛,為何元家卻還是走上了這條路?
  翌日,滇南王夫婦啟程離京,元賜嫻因已與陸時卿定下了親事,便沒道理再回滇南了,故而留了下來。
  兄妹倆送爹娘出城後便回了勝業坊,剛到元府,就見曹暗等在門前,看到元賜嫻,忙上前來道:「瀾滄縣主,郎君請小人給您捎樣東西來。」
  她一愣,低頭看了眼他手中金粉洋灑的請帖:「這是?」
  曹暗笑道:「四天后二月十四是六皇子生辰,邀了郎君與您前去吃酒宴。您看,您可打算去?」
  又能見陸時卿,又能一探皇子府,元賜嫻當然去,但她有點好奇:「六皇子辦流觴宴,怎麼是你家郎君給我請帖?」
  「皇子府的僕役先到了永興坊,郎君就把您的這份請帖截了,請小人代為送來。」他說到這裡清清嗓子,「郎君的意思是,今時不同往日,以後這種陌生人的邀約,理該到他手裡過一過,再由他出面給您……」
  誰給他規定的理?這個未婚夫怕是越權了吧。
  元賜嫻罵了一句「小氣」,嘴角卻一點點往上揚了起來。
  元鈺看得受不了,朝曹暗怒道:「我的請帖呢,啊?也被你家郎君截了?」
  「不是的,是被郎君收了。」曹暗不好意思地笑笑,解釋道,「郎君說,元將軍公務繁忙,且也不是喜好詩文之人,何必拿這等無趣的事叨擾您。他會陪縣主赴宴的,您請放心。」
  元鈺差點沒給氣煙,偏偏元賜嫻也並未有替他做主的意思,沉吟了一下道:「是哦,阿兄每天都要陪小黑散步,未免太辛苦了些,就留在家中好好歇息吧。」
  「……」
  她拍拍兄長的肩膀以示安慰,揣了請帖跟曹暗交代道:「叫你家郎君早點來接我啊。」
  二月十四那天,陸時卿卻是來得太早了。元賜嫻睡得尚熟,就被拾翠硬是喊了起來,聽說他已等在了府門口。
  她在床上呆坐了一晌,看了眼濛濛亮的天,才算緩過勁來。
  她剛才又做夢了。
  這回的夢境跳躍到了她死後多年,十三皇子登基前夕。她聽見百姓議論說:「聽說了嗎?昨夜大明宮宮變,屍橫遍地,血流成河……陸中書可真夠狠的。」
  又有人神神秘秘道:「他狠也不是一天兩天了。這些年,朝中皇子一個個死的死,殘的殘,現在回頭看看,可不都是他的手筆?依我瞧,當初六皇子突然暴斃,恐怕也與他脫不了干係。」
  前頭那個繼續感慨:「可不是嘛,等明天十三皇子登基,幼帝便是個傀儡,他這宰輔更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說不定再過不久,大周的江山都要改姓了……」
  「噓!」有個聲音打斷了倆人,「噤聲噤聲,莫論國事。」
  元賜嫻聽到這裡就被喊醒了。
  拾翠見她兩眼發直,像是傻了,再提醒了她一次:「小娘子,陸侍郎已在外頭等您了。」
  她「哦」了一聲,緩緩掀開被褥。
  現在是陸侍郎,以後就是陸中書了吧。
  她一遍遍回想夢裡的話,游魂似的梳妝完,出了院子碰上元鈺,大概是瞧她精神不濟,便問她怎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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