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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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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玉袖 -【縣主請自重 卷二】《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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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27 08:01:32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章

  這樣的取捨,她知道他比她更難。
  陸時卿心頭一震,順勢將她拉進懷裡,低頭把下巴抵在她的肩窩,沉默許久後道:「元賜嫻,陸時卿只有一個,也只夠操心你一個。」
  元賜嫻點點頭沒有說話,眨眼卻落下滾燙的淚來。
  紫宸殿裡,細居正向徽寧帝拋出他的誘餌:「第一,南詔將恢復向大周的定期朝貢,並不再經由滇南王之手,而直接將貢品送入長安。」
  以往南詔上貢,多先將貢品呈給元易直,再輾轉送至徽寧帝手中,實則是表明看重滇南王而輕視他。如此一改,老皇帝心裡自然通透舒爽起來。
  這開門見山的一條,是先解了彼此的心結。
  細居繼續道:「第二,南詔將與大周恢復斷絕三年的互市商貿,並承諾單方面減免四成商稅,且允許來自驃國等鄰國的商人經我南詔關門流入大周境內,開放其與大周的交易。」
  徽寧帝微微一滯。
  這互市之舉不單是銀錢和物資的事,更叫大周不費吹灰之力打通了南詔以南的商貿乃至政交,著實是難得的機會。
  但細居卻還有更出人意料的話在後頭:「第三,我願承諾,登基之日必將遣送膝下嫡長子來長安研習漢學,三年為期,不學成則不得返。」
  這話看似含蓄,實則根本是說,只要他順利登基,就會送嫡長子來給大周做三年質子。如此便等同於給老皇帝吃了定心丸子,說明至少在細居上位的頭三年,南詔不可能翻出浪來,甚至如果大周有心制約,還能在這三年中獲益無數。除此外,這事本身具有的政治意義也是不可估量。
  「以上三條,一換韶和公主嫁我,二換大周在互市商貿中提供南詔稀缺的藥材物資,三換陛下承諾斷絕與我二弟的聯繫,轉而支持我上位。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徽寧帝心中震動,面上卻很快淡然答:「太子誠意,朕已明白,但此事關係重大,還須容朕考慮考慮。」
  細居點點頭:「那是自然。不過若是陛下顧忌韶和公主的心意,我倒有個妙招。」
  徽寧帝略一挑眉,示意他講。
  細居扯了扯嘴角:「聽聞貴主曾傾心朝中陸侍郎,倘使陸侍郎早日完婚,貴主豈不也能徹底斷了念想?」
  徽寧帝雖未當即宣布考慮的結果,太子細居求娶韶和公主一事卻很快傳遍了長安城的街頭巷尾。
  翌日一早,元賜嫻剛吃完早食,就聽說陸霜妤登門拜訪。她心裡奇怪陸時卿如今還有什麼拉不下臉的事得由妹妹替做,到正堂見了人,卻看陸霜妤一副很著急的樣子,見她來就猛然站起,毫不繞彎地正色道:「縣主,您就大發慈悲,幫幫韶和公主吧!」
  似乎是因有求於人,陸霜妤滿嘴都是敬稱。元賜嫻卻是一噎,默了半晌才問:「你阿兄知道你來找我嗎?」
  陸霜妤埋著頭暗暗絞手指,搖搖頭:「阿兄不肯幫,所以我想請縣主勸勸他。」她說完,像是怕元賜嫻對韶和心有芥蒂,忙解釋道,「貴主從前雖然喜歡阿兄,卻並沒有做過什麼出格的事,我之前跟您說他們兩情相悅,也是扯謊的……您就別跟她計較了好不好?」
  這丫頭,大概以為陸時卿不肯幫,是因為怕元賜嫻不高興。
  元賜嫻嘆口氣:「都什麼時候了,還縣主縣主您啊您的,你叫句嫂嫂不成?」說罷拉了她在一旁坐下。
  陸霜妤撇撇嘴,把敬稱去了:「我叫聲‘嫂嫂’你就幫嗎?」見元賜嫻不答,她又打起同情牌,「嫂嫂,貴主實在太可憐了,五年前下嫁侯府不久就喪夫不說,守了三年寡,好不容易有了二嫁的機會,卻被阿兄拒絕,還因此性情大變……」
  她話沒說完就被元賜嫻打斷:「什麼性情大變,我怎麼沒聽說過這事?」
  陸霜妤的神色有點為難。她本來不該在背後嚼人舌根的,但眼下別無他法,只好說:「嫂嫂還記得當初在漉橋救我的事嗎?那一次,貴主邀我出遊,向我打聽阿兄的心意,我說了實話後,她便沒什麼遊玩的興致了,提出回城,不料經過漉橋時發生了你瞧見的那樁意外。貴主落水後染了風寒,很久才好,我再見她的時候,就覺得她好像變了個人。」
  元賜嫻皺皺眉:「怎麼說?」
  她沉吟一晌,斟酌了下道:「貴主原先雖經歷過喪夫,卻似乎並未多受打擊,性子不算特別活潑,卻也說得上開朗。但那次以後,她內斂沉悶許多,整個人就好像……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幾歲似的,眼神不一樣了,說話的語氣也不一樣了,瞧著特別古怪。」
  元賜嫻的眉頭蹙得更深,突然想起樁事:「我聽說貴主落水以後,曾因太醫囑咐,常與京中貴胄打馬出遊,借此強身健體。這事你可清楚?」
  陸霜妤嘆口氣:「哪是什麼太醫囑咐啊,是貴主自己想跟大家打馬出遊的,但你不知道,京中小娘子暗地裡都不太喜歡她,覺得跟她玩不到一塊,和她相處特別累,特別彆扭。」
  「既然你說她性情內斂不少,又為何突然想跟大家打馬出遊了?」元賜嫻追問。
  「因為貴主說,也許阿兄喜歡這樣的。」她說罷瞅了元賜嫻一眼,「我當初還不信,覺得阿兄肯定喜歡文文氣氣的小娘子,可現在看來,貴主還真沒說錯。」
  元賜嫻一噎,突然起身道:「我有點事,你先回去。」
  陸霜妤也跟著起身:「你去哪裡?」
  「公主府。」
  元賜嫻到安興坊公主府的時候,韶和正在府內佛堂上香,聽聞她來,不徐不疾去到正堂,朝她淡淡一笑:「縣主怎麼來了。」語氣毫無平仄,問也不似在問。
  元賜嫻記得,昨日在自雨亭,她分明是瞧見韶和有了情緒波動的,但現在卻又再不見絲毫。
  她斟酌了一路,該如何開口道出心中無法抑制的疑問,到了眼下卻是心力交瘁,只覺繞不動彎子了,直言道:「貴主兩年前初春在漉橋意外落水,之後可曾做過奇怪的夢?」
  韶和像是滯了一滯,搖頭道:「縣主覺得,我該做什麼奇怪的夢?」
  元賜嫻皺了皺眉頭,似在分辨她這話是真是假,卻見她突然笑了笑,否定了前一個答案:「或許也能算是夢吧。」
  元賜嫻緊接著遲疑問:「那麼在您的夢裡,細居向您求親了嗎?」
  韶和笑笑,搖頭。
  她一瞬如鯁在喉。正是沉默之時,忽聽僕役來報,說聖旨到了。
  韶和似乎顯得很平靜,說句「知道了」便繼續跟元賜嫻說:「去年中元,我曾問縣主是否相信輪迴,縣主當時沒有答我,現在呢?」
  元賜嫻默了默,抬眼將韶和當初說過的話重複了一遍:「我信輪迴,也信因果。」
  韶和卻笑了笑:「但你跟我不一樣。你相信的因果是種因得果,是有報必償,有感必應,而我相信的因果……是命。」她說罷轉身,看樣子是準備去接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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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27 08:01:45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一章

  元賜嫻突然無法克制地喊住了她:「貴主。」等她停步,她才躊躇道,「信命者只有認命,不信命者才能逆天改命,您為什麼不再試一試?如果您不想遠嫁,也許我能幫您。和親之路必經滇南,我可以試著請阿爹……」
  「不必了。」韶和轉過頭來笑了笑,「縣主何苦替我冒險?對我來說,不嫁給他,嫁給誰都一樣。我說的‘命’,不是我必須嫁給細居,而是我終歸不能嫁給他。」
  重活一世,守他兩輩子,不敵她洶洶來勢,一朝攻城略池。
  這就是命。
  韶和說完,一步步朝府門走去。
  晨曦照在她輓起的發上,隱隱見出一根刺眼的白。
  注意到那根銀絲,元賜嫻心中五味雜陳。
  昨日聽完陸時卿所言,她本已選擇了不作為,所以陸霜妤來求她的時候,她才沒做正面回應。但當得知韶和上輩子不曾被細居求娶後,她實在很難自私地袖手旁觀。
  今生的政局因她插手發生了種種變數,細居此行求娶,說不定就是由她間接惹來的。她在改變自己命運的同時,也連帶改變了韶和的命運,在這種情況下,她若再一味自保,就著實太不道義了。
  只是韶和連她的計劃都沒聽就提出了放棄,她一個巴掌也難拍響,便只有尊重她的選擇。
  韶和走出三丈遠,重新回了一次頭,淡淡道:「經此一別,可能不會再與縣主相見。陸侍郎身上的傷怕會落病根,還望縣主有心,好好料理。」說完就拐出了府門。
  元賜嫻在原地怔愣了一瞬,一連眨了三次眼。
  陸時卿身上有什麼傷?
  她蹙眉上了回府的馬車,一面思考著這個問題,一面在腦袋裡一遍遍回想這一整年來,關乎韶和的種種奇怪之處。
  今早初初聽完陸霜妤所言,她第一反應是,韶和或許也跟她一樣夢見過上輩子的零碎之事,但經過剛才一番問答,她卻否定了這個想法——韶和不是夢見了前世,而是帶著記憶重活了一輩子。契機便是當初漉橋的落水事件。
  前世當日,韶和一樣邀約了陸霜妤出遊,只是彼時,元賜嫻沒做過怪夢,自然也就不曾去到漉橋救下陸霜妤。因落水之機重活一世的韶和在醒來一刻就發覺了事態與上輩子有所不同,可元賜嫻救人未留名,故而她一時並不清楚,究竟是誰改變了這件事。
  直到一年後,陸霜妤找到救命恩人,韶和聽說了才隱隱感到惶恐,懷疑橫空插了一腳的元賜嫻跟她一樣重活了一世。
  她起先按兵未動,當元賜嫻愛慕陸時卿的事傳遍了長安後才終於忍不住。畢竟前世根本沒有這一出。
  元賜嫻清楚記得,韶和來元府的那日,有意叫一個眼下有痣的婢女坐在正堂上首,然後提醒她行禮行錯了對象。她當時沒弄明白她此舉緣由,現在想來,韶和根本就是來試探她的——試探她是否認得她的臉。
  但元賜嫻的夢非常零碎,且是一片漆黑,當真認不得韶和,所以表現得相當自然。包括後來,韶和領她在宮裡轉悠,一邊出言探尋,她一樣因為夢境訊息不全,一點破綻沒露。
  所以,韶和又推翻了懷疑,只道或許是自己一年來的細小作為改變了今生的走向。
  實則那個時候,她對陸時卿仍是抱有些微希望的,所以看上去並沒有後來那樣沉悶壓抑。是隨著元賜嫻和陸時卿越捱越近,她才漸漸感到了無力,選擇了認命。
  後來,她就不再爭了。
  她不爭,卻因知道一些前世的事,能夠在必要時示警陸時卿,並未放棄守著他。所以才有了那封提醒他南下歸途小心的密信。也就是說,前世,陸時卿確實在回京路上遇了刺。但今生,或者是由於韶和的提醒,或者是由於元賜嫻的參與,這件事才被避免了。
  再後來的玉戒也是一樣。韶和知道元賜嫻會去取玉戒,是因前世曾發生過一模一樣的事。這枚玉戒涉及到陸時卿的性命,信命的韶和決定不貿然作出改變,而叫一切順從上輩子的軌跡,所以她不將它親手交給他,而照舊等元賜嫻來做這件事。
  元賜嫻想通了這些,卻對前世的自己愈發疑惑起來。
  她這輩子追求陸時卿是由夢起始,既然如此,前世理當不曾與他有所交集。但為何,她竟還是為他去向韶和討了玉戒?當初的她作為鄭濯的未婚妻,究竟對陸時卿是怎樣的情誼?
  而韶和重活一世後為了改變命運,選擇模仿她,是不是說明陸時卿上輩子就喜歡她?沒有她的主動出擊,這個悶葫蘆到底是怎麼會對她動了心?而他對她的感情,究竟是在她婚約在身時,還是婚約取消後?
  前世的問題想不明白,韶和口中所謂陸時卿身上的傷也叫元賜嫻毫無頭緒,她的腦袋著實快炸了,偏偏一回府,又見陸霜妤並未離去,似還在等她的消息。
  其實她大致明白這個小姑子的想法。陸霜妤性子單純,不懂政事,只覺自己的阿兄像是無所不能的神,只要她這做嫂嫂的願意幫韶和,勸她阿兄一勸,這事就能被解決。
  而她對韶和的同情,元賜嫻也能理解。畢竟當初,明明是倆人一道出遊,結果她被救了,韶和卻落了水大病一場,雖非她過錯,但她心裡總歸有點疙瘩。
  所以後來,眼見韶和變得如此沉默寡言,陸霜妤迫切地想撮合她和阿兄,想她開心起來。也是因此,她明明覺得元賜嫻也不錯,卻仍屢次因她接近阿兄而鬧彆扭。
  元賜嫻正想跟陸霜妤解釋韶和和親之事已是板上釘釘,卻見她忽然上前,絞著手指道:「嫂嫂,貴主的事我已經聽說了。剛才曹暗替阿兄來過一趟,告訴我這事不是你不肯幫,而是你與阿兄誰都幫不了。剛才是我太心急魯莽,你別跟我計較……」她說完小心瞅了元賜嫻一眼,可憐兮兮道,「畢竟阿兄已經生我的氣了。」
  敢情這丫頭留下來是因為礙於兄長威名,來與她道歉的。
  元賜嫻又不是什麼小肚雞腸的人,當即作出長輩姿態,上去拍拍她的肩道:「他要是在你回府後罵你,你就報上我的名號。」
  陸霜妤嘴一癟,看了眼她攬在她肩上的手道:「嫂嫂,你不要這麼男子漢,你這樣,我又得記起當初的傷心事了……」
  「……」
  元賜嫻一噎,抽抽嘴角縮回了手,正要叫她趕緊回府,卻忽見坊口遠遠馳來一匹快馬,是曹暗再度來了,到她跟前急急勒了韁繩,幾乎是連滾帶爬地下來,道:「縣主!」
  曹暗向來還算穩重,元賜嫻給他這模樣一嚇,又記起韶和說的陸時卿的傷,心頭一緊道:「陸時卿怎麼了?」
  這話倒把曹暗問得一愣:「郎君沒有怎麼,是陸府剛剛接到聖旨——聖人說,韶和公主將在五日後隨太子細居和親南詔,為圖雙喜臨門,叫您與郎君也在當日一起完婚。」
  元賜嫻被這突如其來的消息震得扶了把一旁陸霜妤:「等等,我有點暈。」然後又抬頭問曹暗,「五日後?那聘禮和嫁妝怎麼辦,還有婚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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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曹暗一笑:「聖人既然賜旨,便一定會替您與郎君辦妥,不過其實,郎君原也悄悄準備得差不多了。」
  「……」
  元賜嫻先前被韶和說得怪怕的,本就打算趕緊問問陸時卿身上究竟哪裡有傷,也好對症下藥,得了這消息就乾脆和陸霜妤一道去了陸府,一路順道先向她打探打探。
  但陸霜妤確實不知情,直言沒這回事。
  陸時卿倘使受傷,她這做妹妹的與他同在一個屋檐下,實在沒道理不曉得,元賜嫻看她不像說謊,心裡更納悶。只是剛才韶和趕著去接聖旨,她沒能多問,如今這種情況,更不好再上門擾她,便想不如還是直接問陸時卿。
  陸時卿接完聖旨就一頭栽進了府中庫房清點聘禮,聽說她來,才從滿山亮閃閃的物件裡鑽出來走到外頭,見了她似笑非笑道:「元賜嫻,再五天就成親了,你也矜持點,還跑來做什麼。」
  他倒是接受這個消息接受得挺快的,也不知在心裡醞釀了多少遍,是如何的「時刻準備著」,卻不料她開口就嚴肅地問:「陸時卿,你最近受了什麼傷嗎?」
  他登時一噎,卻很快下意識否認:「受傷?沒有。」又道,「好端端的,怎麼問這個?」
  元賜嫻不答,狐疑看他:「你之前膝蓋的傷好了嗎?」
  見他點頭,她又皺了皺眉頭。
  那種跌傷不可能落下什麼病根吧,難道還能叫他患上老寒腿?
  她沒了耐性,直接上去就是一副要扯他腰帶的模樣,道:「你,給我檢查檢查。」
  陸時卿往後一躲,避開了她的手:「你聽誰說我受傷了?」
  「是上天給我的啟示。」元賜嫻一本正經道,「你臊什麼,我不早都看過了嗎?」
  「不是……」陸時卿心跳得猛快猛快的,腦袋也轉得滋遛滋遛的,突然作出難以啟齒的模樣道,「這個得脫光了才能看到,你真沒瞧過。」
  元賜嫻停了扯他腰帶的動作,眨了眨眼:「‘這個’是……哪個?」
  陸時卿猶豫道:「那個……」
  他相信以她的智慧,一定能明白的。片刻後,果見她震驚道:「陸時卿,你傷‘那兒’了?」
  陸時卿暗暗咬牙,為了不叫她生疑,硬著頭皮道:「對……」
  元賜嫻的臉色霎時跟打翻了的硯台一樣精彩。
  她抓著腦袋深思了一下。難怪他這樣支支吾吾的啊,難怪連陸霜妤也不知情啊,原來是傷到了「那兒」?
  等等。她猛然抬頭,盯住了陸時卿。
  那韶和是怎麼知道的?還有,落病根是怎麼一回事?
  她不可思議道:「陸時卿,你現在不會是準備告訴我,其實你不能人道了吧?」
  元賜嫻陷入了沉思。
  以陸時卿與韶和淡如水的交情,實在沒道理叫她知道這種私密的事,如此說來,難道是上輩子,他不能人道的事傳遍了大江南北?
  元賜嫻的眼前仿佛浮現出長安城男女老少譏笑的臉,他們一個個對陸時卿指指點點,在背後暗暗嚼他的舌根。也不知前世他那位守活寡的妻是何方人物,但不論如何,今生這個人是她。
  想到這裡,她一下子捂住了嘴,面上神色變幻:憐憫,哀慟,充滿了對未來的迷茫與恐懼。
  陸時卿的臉色已經陰沉了下來。
  不能人……不能人道個鬼!他能,他能得很,氣吞湖海勢如破竹雷霆萬鈞地動山搖的那種能!
  他背在身後的左手奮力按住了右手,克制著想要上前去敲元賜嫻板慄的衝動,盡可能平靜而不動怒地講:「那還不至於,只是一點小傷,不礙事。」
  怎會不礙事,「小忍則亂大謀」啊!聽韶和意思,陸時卿怕就是因為掉以輕心才落下了病根,最終斷了陸家香火的。
  她神色肅穆道:「你別不當回事!快說說,究竟是怎麼傷著了的,現在傷勢如何?我……」她真誠地望著他,「我能替你做點什麼嗎?」
  「……」她能做的,倒是挺多的。
  陸時卿滾了滾喉結,深吸一口氣,把著她的肩,將她扳過去往外推:「五天后再做,這幾天規矩點,別來找我了。」
  別來找他叫他暴露了。
  這成婚的期日實在太趕,陸元兩家五日來忙得暈頭轉向。陸家多在準備納徵禮及布置府邸,以便親迎當日一切順利。至於元家,主要著眼於三件事——怎麼給元賜嫻撐場子,撐場子以及撐場子。
  滇南王夫婦不在長安,插翅也趕不及親迎,又不得違背皇命,只好將一切交由元鈺代-辦。
  元鈺一聽五天后自己就要變成獨居的孤家寡人,頹得往座椅上癱了一整日才振作精神,之後就開始玩兒命似的給元賜嫻添嫁妝。一夜過後,幾乎把整座元府都給搬了個空,就差將小黑也一道捎上,最後還是被元賜嫻給攔下了,說怕他孤零零的沒人照應。
  元鈺哀嘆一聲。有了小黑不也還是沒人照應嗎?
  臨到了親迎前日,元鈺又照大周「鋪母童」的婚俗,請了以一張嘴皮子馳名京城的陳家婦前往陸府鋪房,顯擺元家的嫁妝,免得叫妹妹嫁去後受了陸家人欺負。
  元賜嫻知道以後哭笑不得。
  自打陸時卿對她上心,不但是她,連阿兄都有恃無恐,翻天覆地撒潑起來了,也不怕惹了這座大靠山生氣。
  她倒覺得撐場子這種事一點必要也沒。畢竟她身份品級本來就高,陸家也門戶簡單,宣氏這阿姑又是將兒媳當女兒看的,欺負陸時卿都不會欺負她。
  元賜嫻五日以來忙著被各路人馬當木偶似的擺布,又是背親迎儀程,又是記婚俗忌諱,又是穿試婚服的。
  不過這婚服倒真一點不合身的邊角都沒。
  她想到這裡就有些頹喪。這是陸時卿正月裡就悄悄派人制起來的,其間根本沒問過她一字半句,卻將尺寸量裁得如此妥帖,可不都把她給掌握透了?
  她的美色,一點神秘感也沒有了。
  元賜嫻接連幾天打仗似的腳不點地,夜裡沾枕就睡沉,跟一般的待嫁小娘子全然不同,幾乎沒什麼時辰傷春悲秋,直到親迎當日,在家中行完祭祖禮,被一屋子的婢女服侍著穿戴好婚服,點好妝容,才頭一次有了些出嫁的真實之感。
  雖說嫁給陸時卿是心之所向,但想到阿爹阿娘都沒能送她親迎,她到底後知後覺地悵然起來,覺得這趕鴨子上架的婚事實在太倉促了點。
  屋裡頭有好幾個婢女都是被徽寧帝派來幫襯的,嘴甜會說話,見她望著銅鏡愣神,忙上前寬慰,誇她妝容好看,又悄悄說她這身衣裳精緻得將韶和公主的婚服也給比了下去。
  韶和的婚服是宮裡人拿舊裳拼湊趕制的,雖規制比她高,卻的確難免粗糙一些,是打算先將就,到了南詔以後再拿新做的替。
  而元賜嫻這身婚服卻著實下了苦功夫。青綠色的大袖鈿釵禮衣一針一腳都相當綿密,連內裡也瞧不出一點冒頭的絲線,穿著相當舒適服帖。禮衣上頭繡樣繁複精巧,添了許多滇南獨有的紋飾,偏又相較旁的婚服輕便不少,不至於累得她直不起腰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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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她初初穿戴上時,當真驚訝於陸時卿的用心。要說有什麼不滿,唯獨是她下邊裳裙和履的顏色。大周規定,夫有官者,新婦的下裳和履須從其夫品服。陸時卿品服為緋色,元賜嫻就只好穿了一身的紅紅綠綠。
  不過這些婢女說了,縣主天生麗質,便是往身上潑墨也是驚艷的。
  元賜嫻不信她們的邪,聽她們說起韶和,倒是轉移了點注意力,問她近來如何。婢女們說眼瞧著挺好的,倒似也沒什麼舍不得的意思。
  她聞言嘆口氣。涼薄最是帝王家,做帝王家的有情人著實太苦了,倘使真能冷情點毫無不捨,才是好事。
  元賜嫻這一口氣嘆下去,剛起了點傷感的勢頭,就見拾翠和揀枝匆匆奔入屋內,說親迎的隊伍就快到了。
  她又沒了東想西忖的時辰,忙交代她二人叫阿兄不要太刁難陸時卿,意思意思討點彩錢和催妝詩就好了,千萬別學旁人家玩竹杖的把戲。元鈺這個看熱鬧不嫌事大的,今天把長安城裡跟元家能沾上一點親故的都給喊上了給她撐腰,她真怕陸時卿被欺負得受不住,一生氣就掉頭說不娶了。
  約莫半個時辰後,元賜嫻重新添了一層妝容,聽外邊鬧哄哄的聲音越來越近,終於松了口氣,想是陸時卿好歹過關斬將地來了。
  她聽見外頭有儐相在替他吆喝,催她別躲了,趕緊出去,似乎好幾個都是朝中的三品官員。拾翠和她悄悄咬耳朵,說陸侍郎這手筆真是厲害,這麼大的官也請得動。
  元賜嫻心道那有什麼,他以後還要做中書令呢,這些人都是給他打下手的。
  婢女們耳聽得外頭儐相們嗓子都快喊啞了,才給元賜嫻蒙上蓋頭,攙她出門。
  元賜嫻迫切地想看看陸時卿有沒有被打慘,剛一邁出就在人群裡找他,透過朦朦朧朧的蓋頭一眼瞅見個人影,正負手站在當中,像是在望著她笑。
  元賜嫻自己也感到奇怪,明明只能瞧見個影子,但她就是直覺他一定在笑。
  陸時卿確實沒辦法不笑。誰叫她連點羞怯含蓄都無,一出門就急吼吼地尋他呢。
  前頭儐相們個個能說會道,嘴能當車轆使,見新婦千呼萬喚之下終於出來,忙是天花亂墜地誇了她一頓,這邊女方的親朋好友就也嘴裡抹了油似的誇回去,一來一去越說越高,最後直將倆人比作了天上的神仙眷侶。
  等他們誇夠了,倆人才得以一前一後去到廳堂行坐鞍禮和奠雁禮,待一系列繁複累人的儀式結束,元鈺代父叮囑了元賜嫻幾句,便送她出了府,上到外頭帷幔蔽身的幰車中。
  元鈺明明都連著嘮叨五日了,卻還像沒夠似的,見她上了幰車,總覺有什麼沒說,遠遠又衝她背影喊了一句:「別忘了經常回家,要是陸子澍不給,就等阿兄打上門來!」
  元賜嫻不知何故,一聽這話就是鼻頭一酸,險些啪嗒一下落下淚來,剛忍不住扒著車欄回頭看阿兄,卻見陸時卿已高踞馬上,行起了繞車三周之禮,一面趁離她近,低低問:「他要是再拿鞭子抽我,你擋是不擋?」
  元賜嫻知道他是想轉移她的注意力,不想她哭哭啼啼的,聞言冷哼了一聲,隔著蓋頭道:「不擋,但我會請阿兄賜你兩鞭對稱的。」
  陸時卿笑了笑沒說話,等繞完三周便去了前頭,準備出發。
  風吹之下,幰車上懸掛的金銀珠玉琳琅作響,親迎隊伍在黃昏暮色裡蜿蜒著緩緩向永興坊駛去。
  鼓樂歌聲響遏行雲,元賜嫻端坐車內,透過蓋頭隱隱看見前路。
  這條路她走過很多次,但這一次,卻不會再有返程了。
  從今天起,她當真把她的福與禍,完完全全交給了那個人。
  他說世上只有一個陸時卿,只夠操心一個元賜嫻。她信。
  親迎隊伍浩浩蕩蕩入了永興坊,到了陸府門前,元賜嫻被婢女攙扶著下了車,踏著事先鋪在地上氈席一路入裡,到了臨時搭建的青廬。
  青廬又名百子帳,也是胡俗,倆人在裡頭照禮制交拜完才轉而到了臥房。隨後,元賜嫻卸下了蓋頭,改執一面扇子遮面。
  這臥房便是陸時卿原先住的地方,只是幾日裡趕著翻新布置了一番,換了新床來。喜艷的屋子裡此刻擠滿了人,元賜嫻和陸時卿被一眾賓客簇擁著床邊一左一右坐下,一旁的主事人便開始說頌祝詞,接著又有人往床上撒花果。
  撒帳人為圖喜慶撒得沒完沒了,直快將倆人淹沒了才停。完了便有人提出請陸時卿做卻扇詩,誇誇新婦的相貌,好叫她摘了扇子,叫大家飽飽眼福。
  對探花郎來說,做個卻扇詩當然不在話下,畢竟他剛才在元府的三首催妝詩都博了滿堂彩,但問題是,他不想叫大家飽眼福。
  眾人滿心期待地瞧著他,卻只見他淡淡一笑,啟脣道:「恐怕要叫諸位掃興了,陸某已是江郎才盡,再做不出詩來。」
  元賜嫻一噎,拿著扇面悄悄覷他。他怕是覺得她美到不能給人瞧吧。
  眾人一陣哄鬧,再三催促之下就是催不開陸時卿的金口,只好退散,一邊議論他小氣。
  等人走乾淨了,陸時卿才伸手去取元賜嫻的扇子,卻見她躲著不給他得手,邊道:「不行,我要聽卻扇詩,你不誇我,我就不跟你喝合酒。」
  她不就是想聽他誇她長得好看嗎?陸時卿道:「我不用詩,拿別的法子誇你。」
  「什麼法子?」
  「你把扇子拿下來。」
  元賜嫻將信將疑取了扇子,還沒來得及做個準備,就見陸時卿貼了過來,低頭吻住了她的脣。
  她早該想到是這種耍流氓的法子!
  元賜嫻一惱,伸手掐了把他的腰,把他搡開,道:「你把我口脂都吃完了,我還怎麼美!」
  陸時卿正想開口,忽聽外頭傳來敲門聲,婢女問他與新婦是否準備換衣裳了,提醒他盡快去招呼賓客。
  倆人只好暫且不鬧了,飛快喝完了合酒,然後請人到裡頭來給他們易服,再照大周婚俗,各自剪下一綹頭髮,綰結在一塊存好以作信物。
  陸時卿被催得沒工夫多逗留,做完這些就急急走了。元賜嫻氣還沒消,忿忿囑咐他快點打發了那些人回來,然後接著算剛才的賬。
  他笑著嘆口氣,算是應下了,臨出門卻頓住了腳步,突然回頭叫了她一聲:「元賜嫻。」
  元賜嫻坐在床沿抬起頭來,奇怪地看著他,然後看見他淡淡眨了眨眼,叮囑道:「坐著別動,等我回來。」
  她心道等他回來是肯定的啊,但怎麼還坐著不能動了?那多累啊。
  元賜嫻應個好,擺擺手催他趕緊走,一動不動等了足足半個時辰也沒見他回來,終於懷疑起他臨走那句話是故意整她的了,忍不住站起來活動筋骨,在屋裡來回踱步。
  陸時卿叫下人都撤走了,所以也沒人攔她這番走動。
  她一踱便踱到了外間,閒來無事,又不好命人去催陸時卿,叫他在賓客前頭落了面子,便翻起他桌案上的書卷,一邊把玩他的幾支筆,無意一抬眼,忽見燈燭映照的墻面上,有一處形狀奇怪的鏤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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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她皺皺眉頭,好奇地起身去看,覺得這個形狀有點眼熟,回頭看了眼桌案上用以架筆的玉筆枕,不由一愣。
  這個玉筆枕,似乎剛好能被嵌進墻裡的鏤空。
  對機關暗道的敏銳直覺叫她突然有點興奮。
  她這是發現陸時卿臥房裡的密室了啊,也不知裡頭都藏了什麼,如今身為女主人的她,看一看應該不算犯規吧?
  她跑到門邊,透過門縫悄悄看了眼外邊,見四下無人,趕緊回頭把玉筆枕塞進了墻內凹槽。
  「嘎吱」一陣輕響,她的腳底緩緩移開了一扇暗門,往下望去,赫然是幾級潮濕的石階,再朝裡,似乎有一條深不見頭的密道。
  元賜嫻脣瓣微張,趴在地上探著腦袋怔愣了一晌。她原道這機關或許連通了一個藏要緊物什的密室,卻沒想到底下竟是一條如此深的暗道。
  天子腳下打洞,她怕是嫁了只膽兒肥的老鼠吧。
  她懸出半個身子往裡望,只見窄小簡陋的密道裡四下無物,只有臨門有一個拉環,以及一側泥石壁上掛著幾盞壁燈。壁燈裡的火燭被籠在罩子裡,往外透出昏黃的光暈,遠遠瞧著有些陰森可怖。
  元賜嫻打了個寒噤,爬起來撣撣衣裳,雖心底好奇這密道究竟通往何處,卻默默忍下了沒往裡走,心道大半夜還是不亂闖亂跑了,不如一會兒試探試探陸時卿,還能瞧瞧他對她誠不誠實。
  她拿定了主意就準備將玉筆枕取下,叫一切恢復原狀,手伸出去卻突然一滯,停在了離墻壁一寸之遙的地方。
  等等。密道裡的壁燈為何是亮著的?
  壁燈使的是短燭,不出一個時辰就會燃盡,而陸時卿兩個時辰前就已出發親迎,絕不可能是臨走下過密道而忘了熄燭。那麼,是誰點亮了壁燈?如此私密的臥房,如此隱蔽的暗道,誰會在這大婚之夜進到裡頭?
  元賜嫻猶豫了一下,重新回頭,踩著石階一步步往下走去,到了最近一盞壁燈邊,取下燈罩子,察看了下短燭的長度,愈發感到奇怪。
  這短燭燃了不多,看起來是兩炷香前剛點著的。而兩炷香前,她就孤身坐在這間臥房裡,能夠肯定絕沒有人開啟過這扇門。如此說來,便是誰通過密道另一頭來了這裡。
  她戰慄了下,渾身都起了層雞皮疙瘩,下意識感到危險,想要回身退出。然而當她直直地盯著密道盡處看的時候,卻又改變了想法。
  不對。陸時卿是行事謹慎之人,絕不可能放這樣一個隱患在身邊,這個密道一定是無害的。畢竟他連她的臉都不肯給賓客瞧一瞧,又怎會容許誰擁有從外頭進到這間臥房的可能。
  她站在原地重新思索了一下整件事,發覺幾個疑點。
  第一,在坊內打地道是觸犯律法的事,陸時卿怎會這般疏忽對待,叫墻上的機關如此輕易地暴露在外頭?就算不是防備她,也該防備其他人才是。
  第二,他招呼賓客的時辰實在有點久了,即便是因賓客糾纏脫不開身,卻怎會絲毫不想到她,還撤走了新房裡的下人,令她孤零零一個,叫天不應叫地不靈?他就不怕她餓壞肚子啊。
  第三,既然屋裡沒安排下人,就表明陸時卿並沒有要拘束她的意思,那麼他臨走又為何要特意強調一句「坐著別動」?他明明知道她喜歡跟他唱反調的。
  元賜嫻愣愣眨了眨眼,再次望向昏黃一片的密道深處。
  這些問題都能用「巧合」來勉強解釋,但徐善說過:巧合太多就不叫巧合了。
  除卻巧合以外,唯一一個適用於解答所有疑點的答案便是:這個密道,是陸時卿有意叫她發現的。
  元賜嫻一瞬心如鼓擂,不知何故,緊張得掌心都沁出汗來。
  她在原地默然半晌,最終取下短燭攥在手裡,一步步緩緩朝深處走去。
  這陰濕的密道並不是特別長,其間只拐了一次彎。元賜嫻起先小心翼翼地走著,到了後來卻被一種強烈而莫名的直覺引導著越走越疾,直至來到盡頭,看見一個與來處一模一樣的,連著根細線的拉環。
  她的眼緊緊盯住頭頂斜上方的這扇暗門,伸手觸碰到拉環後,猶豫著將它往下扯。
  又是「嘎吱」一聲響,暗門自後往前開啟,她一手舉燭,一手扶著石壁踏上三級石階,站定後慢慢抬起頭來。
  入眼是一間與陸府布置相似的喜艷新房。四面一片亮堂,一名黑袍大袖,木簪束髮,銀色面具覆臉的男子正站在對頭望著她。他手邊的木施上,掛了一身緋色的圓領長袍,正是陸時卿方才易服後穿了去招呼賓客的。
  她神色僵硬,一動不動地與他對望,直到看見他緩緩抬手,捏住了面具的一角,然後將它輕輕移了開來。
  在看見他面具背後臉容的一瞬,元賜嫻渾身一顫,手中短燭因此灑下一滴燭油。火燙的燭油滴在她虎口處,疼得她下意識丟掉了蠟燭,皺起眉「嘶」了一聲。
  陸時卿一驚,搶步上前來奪她的手,似是想察看她的傷勢。元賜嫻卻已回過了神,將手從他掌心用勁抽出,往後退了一步,微微仰頭盯著他看。
  陸時卿便沒再動,蹙著眉頭,似是有點艱難地吞咽了一下。
  元賜嫻將目光從他的臉緩緩下移,轉而落在他衣襟處,然後伸手扒開他的領子,將他的外袍連同裡衣一起往兩側撥。因雙手發顫,她試了好幾次都難以撥開,終於沒了耐性,乾脆咬著牙狠狠一扯。
  「刺啦」一聲,他玉色的胸膛全然袒露在她眼前,靠近心臟的地方,赫然是一道猙獰的傷疤,新肉還未全然長平整,凹凹凸凸,是鮮亮的淡紅色。
  陸時卿自始至終都沒阻止,只是站直了身板任她動作著,直到她的指尖觸碰上他的傷疤,才忍不住微微一顫。
  元賜嫻拿指尖在他傷疤處來回摩挲,突然苦笑了一下。
  雖然他的寬袍大袖遮沒了身形,面具掩藏了容貌乃至原本最易辨認的眼角輪廓,聲音偽造得天衣無縫,身份編造得無懈可擊,但她其實仍舊數度離真相很近。
  她記起當初長安荒郊,陸時卿被阿兄打了一鞭子,在手背留了道猙獰的傷疤。後來她去到陸府替他裹傷,發現他的傷勢根本沒好好處理,反而有了惡化的跡象。她只當他是馬虎,卻沒想到,是他前一日曾作為「徐善」來過元府,為了不暴露而拿脂粉掩蓋了痕跡,才導致傷口潰爛破膿。
  她記起當初他來元府赴宴,她成功掀了他的面具,不過只叫他露了下頜一角的容貌。她只當是自己酒後昏沉乏力,不慎撞歪,卻沒想到,那從頭到尾都是陸時卿的算計。他早就知道她要出手,所以及時偏過了頭;也早就料到她在懷疑他面具背後的臉,所以企圖用這樣的方法博取她的同情,好一勞永逸。
  她記起當初南下時,她在朱縣令府邸接到許三娘的消息,準備趕回到長安,卻被陸時卿以奇怪的理由留了下來。她只當他是對她動了情,卻沒想到,他的阻攔還有另一層意思,就是為了避免她去找根本不在京城的「徐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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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27 08:02:35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五章

  除此種種外,更諷刺的是,前段日子,她曾懷疑「徐善」擁有雙重身份,很可能是朝中某位官員,因此四處尋找機會查證,甚至向陸時卿打聽消息,卻忘了這世上所謂的「燈下黑」,而放棄了近在咫尺的懷疑對象,自發地將他排除在了外頭。
  她有那麼多接近真相的機會,卻一次次地與它失之交臂。
  直到今天,在她和他的大婚之夜,看他以這般近乎慘烈的方式揭露了一切。
  她將手按在他心上,抬起頭來瞧了眼屋裡的喜燭,說了來到這裡後的第一句話:「為什麼呢,陸時卿?」
  既然都騙了她這麼久,又為何選擇這種關頭殘忍地告訴她真相?
  他不是沒有辦法繼續瞞她。洞房夜不能熄燭,他不會蒙她眼睛,不給她看他傷疤嗎?
  她不想在這個時候知道。甚至如果陸時卿就是徐善,她寧願永遠都不知道。
  她嘴脣打著顫,出口嗓音沙啞,眼眶通紅。陸時卿垂眼看著她,木了一下後把她抱進懷中。
  因為他不能再繼續瞞她了。
  自打平王離京,他就打算好了一定要找機會把這事說出來,卻是一次次話到嘴邊就住了口。有時是見她演技超群,從不將元家和鄭濯的關係和盤托出,所以心裡有點彆扭。有時是看她沒什麼心事的樣子,樂呵呵地撩撥他,所以心裡有點害怕。
  他害怕說了以後,就再也看不到那樣的她了。
  她這麼灑脫自在的一個人,怎麼可能為一紙婚約所束縛?只要她想離開他,十紙也留不住。
  於是他就一直拖,直到五天前,他知道該是時候了。
  他一定要娶到她,把她牢牢留在身邊,這是他的自私。但他卻不能在有所隱瞞和保留的情況下,徹底要了她,這是他的底線。
  他的索取應該是全心坦誠的,她的交付也是。
  至於在徐宅布置了一間一模一樣的新房,是因為他希望她在今夜,能夠真真正正把心裡的陸時卿和徐善合二為一。
  他抱著元賜嫻,將她緊緊錮在懷裡,然後說:「對不起。」說完以後,又低低重複了一遍,「對不起……」
  元賜嫻被他抱得幾近窒息,骨頭都像快碎了,皺著眉頭去掙卻脫不了身,不悅道:「陸時卿,我疼。」
  陸時卿霎時松了手,她便順勢後撤一步,紅著眼圈看了他一晌,見他似乎想開口問什麼,搶先一步打斷了道:「別問我能不能原諒你,我現在不知道,等我想通了再答你。」說完轉身就要下石階。
  陸時卿心道等她想通,他很可能就死在她心裡了,一急之下伸手拽住了她的手腕:「賜嫻……」
  他從來沒去了姓氏這樣叫過她,頭一次出口卻竟是一股哀求的味道。
  元賜嫻微微一震,頓了一頓後就想抽手,卻到底比不過他的力氣,反叫他連拖帶拽了回去,被他反身圈在懷裡。
  她心裡一惱就拿手肘去捅他,狠狠往後一杵後,聽他悶哼一聲,便趁他鬆手之機急急跑下了石階,剛準備疾步離開,卻又聽他在她身後咳嗽起來。
  元賜嫻住了腳步回頭看他,就見他一手扶著墻沿,一手捂著心口,看起來像是被她捅得舊傷復發,很痛苦的樣子。
  她下意識往前一步,回想了一下剛才發力的角度,卻覺不對勁。
  她剛才是往斜下使力的,怎麼可能戳到他心口?
  他又在騙她!
  她恨恨一咬牙,重新轉身疾步向前。
  陸時卿眼見招數不管用,趕緊追上去道:「元賜嫻,你等等我。」
  元賜嫻頭也不回,一邊疾走一邊惡狠狠道:「等你做什麼,等你洞房?你這麼厲害,自己跟自己洞去吧!」
  元賜嫻大概是氣昏了頭,說完這句,左右腳突然打著結一絆,差點來了個平地摔。
  後邊陸時卿臉色一變,伸出手正要去攙,不料她自己扶墻穩住了,只好悻悻收回,繼續跟上,卻不敢再緊追,走兩步便小心翼翼停半步。
  一直到了密道那頭的陸府,元賜嫻一上去就掰機關,他才冒著被腰斬的風險一個箭步衝上。結果還是慢了一步,眼看袍角被夾在了門縫裡,他扯又扯不脫,張嘴想喊她幫忙,卻見她頭也不回地去找人備水沐浴了,只好解了外裳,來了個金蟬脫殼。
  等他折騰完再次追上,她已經「啪」一下闔上了淨房的門。
  他停在外頭,聽裡邊很快傳來嘩啦啦的水聲,到底沒再進去。
  元賜嫻解了衣衫,揮退了幾個婢女,一腳跨入浴桶,將整張臉埋入水中,閉上眼不斷回想這整整一年來與徐善的種種過往。
  如果把記憶裡所有的徐善都變成陸時卿的話……
  她跟他吵架的時候,他換了個身份裝模作樣來勸和。
  哦,好樣的!
  她見他遲遲不來提親,著急了的時候,他換了個身份教她如何撩撥他,教她如何「投其所好」。
  哇,厲害極了!
  她安排他跟許三娘見面的時候……
  等等。
  元賜嫻從浴桶中驀然抬頭,垂眼盯著水面晃動的波紋,腦海中忽然浮現出當初她安排陸時卿跟許三娘相會,坐在漉水河畔瞧見的一幕——河心的烏篷船激烈地晃著,漾開一圈一圈旖旎的漣漪,叫人看得面紅耳赤。
  她坐在岸上挨凍的時候,他在船裡頭跟人做什麼?
  她霎時被氣笑,氣血上涌之下一腳跨出浴桶,隨便裹了件衣袍就衝了出去:「陸時卿……!」
  陸時卿正坐在桌案邊思考人生,聞聲一頓不頓站起,面向她端正站直:「在。」
  他答完,看見她衣衫凌亂,未合嚴實的領口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膚,一滴水珠子順她下巴落下,淌了一路後緩緩流入一道極深的溝渠。
  他登時躁得鼻端一熱,好像自己成了那滴水珠子似的。
  元賜嫻卻沒注意這些,胸脯一起一伏地質問道:「你跟許三娘是什麼關係?你從前與她有段露水情緣就罷,後來竟還當著我的面跟她……跟她七搖八晃?陸時卿,你真是臉比城墻厚!你昨天負了許如清,是不是明天就要負我?」
  她分明罵得中氣十足,罵完卻是眼眶一紅。
  什麼陸時卿只有一個,都是騙人的鬼話,她看他搖身一變就能變出倆,一個水裡游一個地上跑,一個跟許如清親熱,一個跟她溫存。
  陸時卿雖被罵得狗血淋頭,卻著實松了口氣。他就怕她藏著掖著不問,暗暗執著此事,只有她罵出來,他才有解釋的機會。
  他趕緊答:「跟她有露水情緣的人是我的老師徐從賢,不是我。」
  元賜嫻聞言微微一愣,被他氣得遲滯的腦袋這才重新開始轉動。
  在徐宅看見陸時卿的一瞬,她的確以為他與徐善從頭到尾都是同一個人,畢竟有些故事並非瞎編胡造就能夠圓順,如果他只是偶爾經歷過幾次角色扮演,沒道理做到如此滴水不漏。現在聽他一講,才發現這事不對勁。
  在許如清與她敘述的那段露水情緣裡,徐善長她六歲。而據世人所傳,此人也確是十三年前聲名鵲起了。可彼時陸時卿只有十歲,年紀著實對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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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27 23:52:04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六章

  如此說來,他並非真是徐善。
  陸時卿看她皺眉思索的冷靜模樣,似乎覺得危機快要解除了,忙上前去,走到一半卻聽她再次大吼一聲:「陸時卿……!」
  他倏爾止步,停住站直,繼續道:「在。」
  元賜嫻一張嘴張得棗兒大:「徐從賢既是你的老師,你怎能跟自己的師母做那等事?那個時候我跟你的確尚未定下婚約,但你將你的師長置於何地?」
  陸時卿頭疼得扶了一下額。他當初就說過,許如清這招是要把他往火坑裡推。
  他忙抬頭道:「元賜嫻,我沒有做對不起你和老師的事,當真沒有。」
  連他自己都覺得這解釋非常無力蒼白,元賜嫻自然更不相信:「你沒有?那你跟你師母在船裡頭打架?」
  「我……」
  見他解釋不上來,元賜嫻咬咬牙轉身爬上了床,拉上被褥蒙頭蓋臉一捂,顯然是不想跟他再說。
  陸時卿嘆口氣,猶豫了一下,解了腰帶,褪下衣袍也跟著爬上去,心道床上可能比較好說話點,卻是爬到一半就被她喝住:「你下去,我不想跟你睡。」
  他一腳停在床沿:「那我睡哪裡……」
  「你家這麼大,用得著問我?」
  這一句「你家」就跟他劃清界限了。
  陸時卿為難道:「阿娘知道我們大婚當晚分房睡,怕是要擔心。」
  元賜嫻微微一滯,這下有點心軟,默了一晌,探出腦袋撇撇嘴道:「那你就在這房裡找個地方睡。」說完,爬起來把床尾另一床被褥抱起來砸給他。
  他手一抖接住,朝四面環顧了一圈。
  這間臥房的角角落落他都很熟悉。但他從沒想過,自己有一天需要從那些角落裡挑選一個能夠安身的地方。
  他左看右看,最終低頭瞧了眼:「我睡下邊腳榻,可以吧?」眼瞅著就這方寸之地離她最近。
  元賜嫻說了句「隨便你」就再次蒙上了被褥。
  因大婚夜不熄燭,陸時卿在腳榻鋪好了床褥就躺了下去,也沒再說話。
  四下靜得能聽見彼此的呼吸,他估計這時候連喘口氣都能煩擾到她,便盡量放輕了來。如此默默煎熬了大半個時辰,也不知她睡著了沒,因腳塌太窄太擠,他渾身都縮得難受,就以極小的幅度翻了個身,緩一緩僵硬的背脊。
  如此一個翻身過後,卻聽上邊突然傳來元賜嫻悶悶的聲音:「陸時卿,你睡著了沒?」這一問就跟當初南下途中,頭一次跟他在馬車裡邊過夜時如出一轍。
  但他這次不敢說笑,只道:「沒有。」
  只是接下來卻久久未曾聽見她的下文。
  他等了片刻,正想問她想說什麼,便聽她再次開口了:「我已經相信你跟許三娘沒什麼了。」
  她先前是被突如其來的真相沖擊得太過震驚,加之回想過程中驚濤駭浪一波一波,氣昏了頭才口不擇言。
  陸時卿聞言心底一震。
  她繼續平躺著,望著頭頂的承塵道:「我剛剛冷靜下來想了想,覺得自己分得清什麼是真的,什麼是假的。」
  哪怕他跟她說了無數的假話,但他胸口那一刀卻是真的。那個為了她方寸大亂,落入敵手的人,的的確確是他。既然如此,他就不可能做那種事。
  「對於許三娘,我跟她交往不深,不敢自詡了解,但我想,女孩家都是一樣的。就像我從前喜歡在韶和面前跟你親近,她也是這樣。那天在船上,她大概是故意演戲給我看的吧。她想讓我知難而退,讓我對你的老師死心。」
  陸時卿嘆了口氣。
  他剛才不跟她解釋許如清真正的用意,就是不希望兩人間最後一層窗戶紙被捅破。
  他不想她記起曾經的掙扎與動搖。他騙她整整一年,叫她因此喜歡上那個似是而非的徐善,這是他的錯。她沒必要自責。
  但哪怕他不說,她還是想明白了,並且坦率地直面了它。
  他不得不承認,她有時候真的比他勇敢。
  元賜嫻深吸了口氣,像是下了什麼決心:「陸時卿,你欺騙戲耍我一年,我也三心二意了一年;你沒跟我坦誠你的政治站隊,我也沒和你說明元家的風向;雖然回想起那些我上躥下跳地演著,而你看笑話似的看著的日子,還是有點傷心,但我的確沒資格過分苛責你,所以……我們扯平吧。」
  陸時卿艱難地吞咽了一下,默了默道:「元賜嫻,我不想跟你扯平。」
  元賜嫻木然地眨了眨眼,然後聽見他道:「你不差我什麼,是我還欠著你。你要是現在跟我扯平,我上哪去償還你?」
  她的三心二意是他害的,她在政治上對他這站隊不明,捉摸不透的門下侍郎有所保留也是該的。他當初雖私心裡希望她能對他坦誠,卻實則知道她那樣做並沒有錯。
  元賜嫻這下好像有點懂他的意思了。他大概誤以為所謂扯平是兩不相欠,是從此一個獨木橋一個陽關道,所以拼命往自己身上攬罪,堅持要她給他償還的機會。
  她好笑道:「你是不是覺得我這人挺沒心沒肺的,今天跟你成婚,明天就能要你和離?」
  陸時卿一噎。他就是這麼想的。畢竟她到現在連個同床共枕的意思都沒有,或許是當真不願交託完璧之身,也好有條退路。
  她嘆口氣:「你上來。」
  陸時卿這下有點回過味來了,一骨碌爬起,目光閃爍地看著她。
  元賜嫻揉揉疲乏的眼:「別這麼看著我,今天太累了,先給你抱著睡,明天再說吧。」
  陸時卿「哦」了一聲,語氣淡淡的,人卻一眨眼就到了她的被褥裡,腦袋裡飛快開始思考得寸進尺的計謀。
  陸時卿一聽可以「抱著睡」,還可以「明天再說」,便已想到了將來孩兒出世該取什麼名好。但他很快就收斂了遐思,還是決定穩紮穩打,先把她抱好再說,畢竟腳踏實地才能步步高升。
  於是他伸臂將她卷進了懷裡,因這回不再怕傷口露餡,便與她面對面著。
  元賜嫻著實累了,一整天下來身心俱疲,活像挨了人一頓揍似的,既然心軟答應了他同眠,也就不再費力折騰,就這樣貼著他閉上了眼。
  但她的心神卻沒真正安歇下來,仍舊滿腦子跳躥著陸時卿和徐善倆人的影子。
  實則她本不是這樣好脾氣的人。她願意原諒,是因為冷靜下來想了想:倘使換作是她,將會如何選擇。
  其實一直以來,陸時卿都沒給她真正讀懂他的機會。直到今夜,被他生生割裂成兩半的這雙人影慢慢重合,她才終於能夠明白他究竟是怎樣一個人,明白在這風雲變幻的長安城,他活得有多艱難。
  政局動盪,群敵環伺,他在走一條荊棘滿布的路,走一條無數人畏而不敢的路。他活在夾縫裡,前有君如虎,後有眾皇子懷抱狼子野心,左有政敵明槍暗箭咄咄相逼,右有不明真相的百姓給他冠上「走狗」的罵名。
  在這種情形下,他沒法不步步為營,沒法不謹言慎行。他披斬下的每一截荊棘都拉扯著大周未來的光明,一著不慎,粉骨碎身的不止是衝鋒在前的他,更將可能是他身後的整個王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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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27 23:52:17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七章

  這世間並非只情愛最重要可貴,既然放眼天下,就不該活得太狹隘了。所以,如果她是陸時卿,最初心動之時,一樣不會輕易透露自己的雙重身份及政治站隊。
  在這一點上,她沒道理責怪他。何況過去一年當中,沒有誰真正對誰坦誠。她不能寬容了自己的隱瞞,卻去苛責他的欺騙。這樣不對等。
  至於待到後來彼此深交,他依然不說,她也並非不能夠理解。有些話一開始不講,憋久了就愈發不知如何開口,否則他又何苦給自己添累,殫精竭慮地拿一百個謊去圓起始的那一個。
  而在這個圓謊的過程中,痛苦的也並非只她一人。
  陸時卿怎會察覺不到她對「徐善」的動情?她想,他有過的掙扎和傷心絕不比她少。
  想通了這些,她已然有了幾分心軟,再聽陸時卿那麼驕傲的一個人,說出那樣卑微到泥地裡的話,便更沒辦法硬著心腸冷眼旁觀。
  所以,她原諒他。
  只是原諒是情理上的一回事,接受卻是情感上的一回事,她眼下尚未能夠完全接受釋然,把心底的他和徐善徹底融合在一起,因此找了個藉口,想將圓房的事往後拖拖,好有點時辰緩上一緩。
  她腦袋發沉地想著這些,漸漸有了一絲困意,卻不意攬在她腰上的那隻手掌越來越燙,燙得她都要沁出汗來。
  她不舒服地睜眼抬頭,才見陸時卿根本沒閤眼,一直垂頭看著她,也不知看她這頭頂心看了多久。
  她對上他的目光嘆息一聲:「你不睡覺,看什麼玩意兒?」
  陸時卿解釋道:「我在看,你有兩個發旋。」
  「……」哦,那倒難怪他看得津津有味了。
  陸時卿卻是認真的,心道她果真處處合他心意,連發旋也比別人多長了一個,長成了對稱的模樣。
  他心中滿意,卻見她嘴角微抽,一副覺得他很無聊,不願搭理的模樣,背過了身去想安穩睡覺。
  這一背身,他攬著她的手便被迫滑到了她另一側腰上,隔著層薄薄的裡衣,直接觸到了一塊猙獰的凸起。
  元賜嫻幾乎一下便打了個顫,往床裡側縮去,似乎希冀他並未注意到。
  陸時卿卻是早在商州驛站,給她剝濕衣裳時就已摸過這塊傷疤,根本不覺有什麼妨礙,倒是對她的反應感到奇怪,見狀挪了挪身板追過去:「我早就知道了,你躲什麼?」
  元賜嫻聞言記起當初喝多了酒,的確為寬慰「徐善」講過這道傷疤的事,頓生悔意。
  見她背著身不說話,陸時卿想她或許生氣了,便歉意道:「當初騙你是我的錯,但現在我也添了傷疤,算是咎由自取了。」
  元賜嫻卻搖搖頭,示意她沒在想這個,繼而離他更遠一點,連腦袋都懸出了枕子,解釋道:「我只有一條疤,沒配對稱的。」
  「……」
  陸時卿霎時又好氣又好笑,著實不知她這腦袋裡都裝了什麼,但細細想來,就覺她如此想法也不奇怪。畢竟他曾以一顆痣作藉口拒絕了韶和,她因此誤會擔心他嫌她實屬正常。說到底,沒有哪個女孩家會不介意留疤這種事,更何況,她碰上的還是他這種挑剔至極的人。
  但事實上,她不說,他根本沒想起這疤的不對稱。甚至如今得了她的提醒,依舊不覺得如此有礙觀瞻。
  叫她添一條對稱的疤?那也太荒唐了吧。他心不疼的啊?
  退一萬步講,若真是抗拒,他寧願自戳雙目。
  他跟她講道理:「元賜嫻,照你這意思,我是不是還得再自捅一刀?」他胸前那傷口也不對稱啊。
  元賜嫻低哼一聲:「我哪知道你,說不定你就是這麼盤算的。」
  陸時卿一噎,再往裡挪了一寸,靠過去道:「我不介意這個。」似是怕她不信,緊接著又強調了一次,「真的。」
  他說完又道:「你要是不信,給我瞧瞧。」
  元賜嫻回頭詫異地看了眼他:「這有什麼好瞧的?」
  陸時卿上次給她剝衣裳時縛了眼,確實沒辨認出這傷疤是被何物所傷,又怕直截了當詢問會叫她記起不好的往事,便想一看究竟。
  他藉口道:「我瞧給你看,以表誠心,你可以注意觀察我的表情。」
  「……」他怕不是腦子不好吧,她抽抽嘴角,「算了,相信你了,不用看了,睡覺。」
  陸時卿卻不肯放棄:「我就看一看,又不會吃了你,你怕什麼。」
  元賜嫻不理。
  看她堅決不吃這激將之法,他便只好先按捺下來,掀開被褥無奈看了眼早已繃得生疼的帳篷,等過了一炷香,見她像是睡著了,才小心翼翼探手過去撩她衣擺,準備偷摸著瞧。卻不料手剛捏著一層衣擺,就被明明該已入眠的人「啪」一下拍開了去。
  他的手背一下就紅了,痛得「嘶」了一聲,然後聽她道:「陸時卿,你煩不煩,還給不給睡了?」
  不「給睡」的人不是她嗎?他默默退回,仰天長嘆一聲,睜眼望頭頂帳子。
  有只會趁人睡著掀人衣裳的虎狼在側,元賜嫻哪裡還能安心睡覺,看他眼都不閉,怕是打算伺機再動,只好道:「看完就肯睡?」
  陸時卿一聽有戲,忙肯定答:「是。」
  她咬咬牙:「就一眼。」
  「就一眼。」
  元賜嫻想坐起了方便些,掀開被褥卻被陸時卿一把按住:「不用麻煩,你躺著就行。」
  他說完挪了個身,掉轉了方向,往床尾靠了幾分,伸手便去揭她裡衣,動作很快,幅度卻很小,只叫她露了一截腰肢。
  元賜嫻腰腹一涼,一連眨了三次眼,覺得如此情狀好像哪裡怪怪的,但不及想明白,陸時卿的手便已觸碰到了她的傷疤,叫她細細一顫。
  她忙垂眼看他,見一眼已到,就想把衣擺遮好,手伸出去卻聽他問:「是槍傷?」
  陸時卿眉頭擰出個「川」字,拿拇指在她凸起的疤痕上摩挲了兩下。看這傷口形狀,像是長-槍捅的,且接近腰後,該是遭了偷襲。所幸傷得不深,像被及時制止了,否則如此凶猛的一招真可能危及性命。
  他喉嚨發乾,突然生出一股後怕來。
  元賜嫻卻被這話轉移了注意力,看他神情憐惜,確無絲毫嫌惡之色,有點緊張地點了點頭,故作輕鬆道:「沒什麼,就是個混在軍中的叛賊。」
  陸時卿嘆了口氣,認真道:「元賜嫻,你上回送來的信我看了,沒裝模作樣給你回覆,是怕欠下的債越積越多,便乾脆省了。但我現在必須好好答你一次。」
  她遲疑問:「答我什麼?」
  「我的志願是我的,跟你無關。什麼天南海北,九垓八埏,但凡我在,四域疆土就不會有你用武之地,你別痴心妄想替大周赴湯蹈火。」他笑了笑,「這個名垂青史,流芳百世的機會是我的,除非我先死了,才輪得到你。」
  她皺了下眉頭:「你說什麼呢……」
  「只是告訴你,以後別上戰場了。」陸時卿說完又蹙眉低頭看了眼她的傷疤。
  她這才反應過來衣裳還未合攏,壯著聲勢卻難掩侷促地道:「看完了吧,睡覺。」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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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27 23:52:30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八章

  元賜嫻說罷就去撥他捏著她衣擺的手,卻被他反扣了手腕,見他毫無徵兆地俯下身來,將脣落在了她的傷疤上,輕輕舔舐了一口。
  她渾身一麻,險些驚至跳起,瞠目道:「你……」
  她已經知道他不嫌棄了,他這是做什麼啊!
  陸時卿一手阻她起身,一手防她踹人,生生將她壓製在了床板上。聽她聲氣急促了幾分,他抬起頭來,目光灼灼地道:「元賜嫻,你聽更漏。」
  她顫著聲問:「……什麼?」
  陸時卿脣角微彎,眼色晦暗地答:「是說好的明天到了。」
  一炷香後,元賜嫻咬著牙想,難怪陸時卿能當上大官,這種分寸必爭,毫釐不讓的奸人就該是能成大事的!
  但她也不差,她憋死他!
  陸時卿把頭埋在她肩窩,苦不堪言:「元賜嫻,我進不去,你松一松……」
  她死守不肯。來吧賊子,玉石俱焚吧!要痛苦就一起痛苦,蒼天繞過誰不成!
  他眉頭深蹙,在她耳際切齒道:「那我動粗了……」
  元賜嫻執拗不答,等他下狠心來了記破釜沉舟,就一口咬死了他的肩膀,叫他跟她一道哼出痛呼。
  陸時卿這下算是明白了「咬定卿卿不放鬆」的真諦,卻是征伐未至盡處,前路尚且艱辛,正猶豫是否緩一緩,忽聽她聲嘶道:「長痛不如短痛,你是個男人就一鼓作氣乾脆點!」
  他被刺激得狠命往前,不料甫一鞠躬盡瘁便是死而後已,尊嚴頓掃一地。
  他腦袋一空,看向一樣不知所以的元賜嫻。
  倆人在尷尬的對望裡木訥地眨了眨眼,最終還是元賜嫻先反應過來,抬膝撞開他:「折騰完了吧?沒戲唱了吧?給我睡腳榻去!」
  以後都睡腳榻去!
  元賜嫻著實惱他為圓房故意拖延時辰的心機招數,本想著瞧他一副游刃有餘的模樣,說不定熬過一陣就好了,哪知他就是個花拳繡腿的,前邊架勢擺得挺足,到了正頭上「當」一下就繳械投降,害她現在只記得痛,什麼濃情蜜意都不剩了。
  她恨恨喊了陪嫁過來的拾翠和揀枝收拾殘局。陸時卿想說話卻插不上嘴,掩著個袍衫從頭到尾被冷落在旁,等她整理妥帖才得以去到騰出的淨房洗浴,完了出來一瞧,就看她已平躺在了床的正中央,手臂往兩側伸展開來,像是準備一人霸占整張床鋪的意思。
  似是聽見他出來的動靜,知道他正看她,她眼皮都沒張,揚臂朝下邊腳榻一指。
  陸時卿低咳一聲,抱著被褥回到了這個本該屬於他的地方。
  他現在非常希望剛才的一切只是他睡到一半起的臆想,但上回在商州做的那個春光無限的夢卻又分明不是這樣。
  他擰著眉頭,躺下後開始認真回想對比夢境與現實,看到底是哪一步出了差錯。
  翌日一早,陸時卿從腳榻上醒來,心想元賜嫻的氣估計該消了吧,正準備爬起來瞧她醒了沒,就先見一雙俏生生的腳丫子直衝他面門蕩來,眼看就要踩榻他的鼻子。
  電光石火間,他忽然想到當初卜卦算出來的那個「凶」字。
  他臉色一變,下意識抬手,一把捏住她一雙腳踝,瞧著距他面門一寸之遙的,白嫩無比的腳底板,後怕地吞咽了一口口水。這個新婚翌日的驚喜,真是相當驚人了。
  元賜嫻也是「哎呀」了一聲,像嚇了一跳,趕忙縮回了腳,然後反過來驚恐地低頭看他。
  她睡糊塗了。這大婚本就是趕鴨子上架,叫她幾日來一直有點心神恍惚,昨夜一夕間得知的訊息又太多,著實沒能緩過勁來,困頓間還當是身在元府,哪會記得陸時卿睡在腳榻。
  但她想起昨夜的他那番一分不讓的算計,又覺他是活該,真恨剛才沒踩快點。她斂了色,一聲不吭換了個空地落腳,然後往外頭喊拾翠和揀枝服侍穿戴。
  陸時卿穩了穩心神,清清嗓淡然起身,拿腔作勢地問她:「被褥夠暖和?」
  元賜嫻心裡「嗤」一聲,想他就沒話找話吧,請原諒、求圓房的時候態度挺端正,眼看該得的都得了,又開始擺出那副雲淡風輕的死人樣。
  她瞥瞥他,發衝道:「大夏天的,你問我被褥暖不暖和?你要是嫌冷,今晚就把我的被褥全拿去,好好蓋嚴實了!」
  陸時卿一噎,心道她近在咫尺,他本就熱得受不了,再蓋兩床被褥還得了,看她窩火,便將語氣放和緩了點:「你昨晚沒吃東西,可要……」
  「誰說沒吃?一肚子氣,飽得很!」元賜嫻直接打斷了他,說罷轉身就要移門去淨房。
  陸時卿這下不敢再擺譜,一把圈住她的手腕,從背後將她攬入懷中,貼著她的耳廓輕聲道:「上邊兩句當我沒問,你說說,還疼不疼?」
  他不提還好,這一提,元賜嫻又記起了,回頭恨鐵不成鋼般怨道:「你不問之前,本來不疼了的!」
  「……」怪他。
  陸時卿皺著個眉頭,苦思冥想怎麼補救才好免了晚上再睡腳榻的命運,卻忽然聽見敲門聲,想是拾翠和揀枝拿她的衣裳首飾來了,便只好不自在地鬆開了她。
  他著實不習慣外人出入他的臥房。尤其昨夜那種情形,他寧願親手拾掇床褥。但誰叫如今是危機時期,他的挑剔都得擱一邊,就沒出口嫌東嫌西,自顧自走遠了穿戴,說在外邊等她。
  元賜嫻作為陸家新婦給宣氏敬茶作禮,又隨她去了府上祠堂拜過陸時卿過世四年的父親以及旁的幾位祖輩。
  陸時卿聽她嘴裡抹了蜜似的一口一個「阿娘」,心中微微愜意,只道她發脾氣也懂分寸,在他面前是小祖宗,到了外頭便及時收斂,真真合他心意。這樣一想,他竟也不覺她私下橫一點有什麼不好了。
  到了吃午膳的時辰,宣氏趁元賜嫻去淨手的片刻功夫拉過兒子小聲交代,說看夫妻倆精神頭都不好,別是他夜裡太胡鬧了,這初初成婚,可得收斂著來。
  陸時卿心想他倒是想胡鬧,可情況不允許啊,就昨夜那樣,他若敢說再試一次,怕是元賜嫻都能氣得掏出大砍刀來。
  分明沒得逞卻被誤以為沉迷於床笫之事,他有苦說不出,只好默默認下,稱這幾日一定注意。
  宣氏滿意地點點頭,感慨道:「阿娘都盼了這麼多年孫孩了,也不急這一月倆月的。你要把握分寸,別叫賜嫻累著,才好放長線釣大魚。」她說罷比了個手勢,「最好一次釣出一雙來。」
  陸時卿心中嘆口氣。他還什麼都沒享受到,阿娘就已在催大魚了,這大魚要真來了,他豈不得生生孤寡大半個年頭?

  【卷二完】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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