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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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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蓬萊客] 表妹萬福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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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3-12 00:50:38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一十章

  朝廷禁海,一晃已經六七個年頭過去了,泉州這座因海繁榮的古城,如今也因海,徹底地沒落了下去。市舶司門口那兩扇緊閉的大門,油漆剝落,鐵鎖斑駁,港口停泊的舊船,經不住風吹雨打,日漸腐朽。

  從當年的翹首盼望到如今的不復希望,再無人提海禁重開的話題了。城中人口銳減,這些年間,除了代居住於此的老泉州人,其餘為了生計活路紛紛離開,街頭巷尾,再不復當年海市興旺之時的熙熙攘攘。

  春去秋來,惟刺桐花開,刺桐花落,年復一年,周而復始。

  伴著古城的沒落,曾興旺一時的甄家,亦沉寂了下去。

  從前提起甄家,都道是泉州巨富,家中女兒更是嫁得了天子殿前金龜婿,連老太太也得封誥命,滿門榮華,誰人不羨?至今泉州人還記當年從甄家船塢起出天降祥瑞,眾人敲鑼打鼓呈送上去的熱鬧一幕,那時風光,驚動全城,如今說起,老泉州人依舊記憶猶新。

  諷刺的是,當日那一幕,仿似也成了甄家榮華的頂點,自那之後,戛然而止。

  有一段時間,滿泉州的人都在傳言,說甄家女婿獲罪於天子,被發配到了關外。便是從那之後,甄家門庭冷落,門口再看不到官轎往來。雖然這兩年間,慢慢又有消息流傳開來,說那裴姓女婿又被朝廷起用了,只是官職,也遠不如從前在京城時來的風光了,在關外苦守邊城,抵禦北胡,甄家女兒也跟了過去。一番唏噓,也就過去,慢慢地,再無人提及了。

  倒是甄家人,這些年間,幾度榮辱,經歷過地方大員趨之若鶩登門結交的錦上添花,亦見識過門可羅雀,旁人路遇,唯恐避之不及的嘴臉,沉浮之間,竟也能守住本心方圓,將家中和船塢裡如今用不上的眾多下人和幫工遣散,大門一關,自成一統,數年未再開啟,家人進出,皆走角門。如今因老太太年老體衰,當家的那孟夫人,雖是個寡婦,性情本也柔弱,但卻也將家打理的甚是妥當。外面田莊,有張大照管,家中內事,有兒媳幫襯,兒子雖無大能,偶還犯渾,但卻極孝順,這幾年間,亦得了兒女雙全,更難得的是,當年船塢裡的那些孤兒寡母,至今仍受甄家照拂,提及此事,老泉州人無不豎起拇指,稱讚甄家厚道。

  這日午後,一騎快馬,從福建道的方向,沿著官道那條黃泥大路,朝著泉州城門疾馳而來。

  來人乃是福建道衙的信使,入了城門,一邊朝著州府方向疾馳而去,一邊高聲大呼:「朝廷有令,海禁解除!朝廷有令,海禁解除!」

  宛如死水被攪出了波瀾,路人紛紛停下了腳步,坐在櫃檯後昏昏欲睡的布店掌櫃跑了出來,幾個坐在門口曬太陽納鞋底的婦人站了起來,滾鐵環的小伢兒掉了鐵環,兩個正為趕著驢車起了擦碰口角,待要動手打架的車把式也停了下來。

  人人都盯著前頭那一騎絕塵的信使背影,睜大眼睛,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

  漸漸地,越來越多的人從家裡跑了出來,相互傳著那話,臉上無不交織著狂喜和不敢置信的表情,有人開始追那信使,一傳十,十傳百,沒多久,全城都轟動了,人們放下手裡的事情,紛紛朝著州府衙門趕去,聚在門口,翹首張望,議論紛紛,等著確切的消息。

  傍晚,蓋著鮮紅衙印的官府通告便連夜張在了州府衙門前的風雨亭上,衙役敲著鑼鼓,一邊巡街,一邊高聲宣著官府通告,市舶司那扇多年緊閉的大門,在戶樞經遭蟲蠹過後的吱呀聲中連夜開啟,天還沒黑,全城便已傳遍,朝廷不日將重開市舶司,恢復包括泉州在內的諸東南港口的海外交易。

  人們喜笑顏開,敲鑼打鼓,紛紛湧上街頭,城東南的夜空之上,忽啾的一聲,飛升起了一道煙火,煙火在半空爆裂,綻出了一朵絢爛煙花,也不知是哪家人,竟提早放了為過年而備的煙花,接著,越來越多的煙花升上夜空,照亮了城外那片已寂寞了多年的海港。

  是夜,整個泉州城都沸騰,陷入了一片歡樂的海洋裡,連城門也破例開啟,因許多的人,迫不及待,此刻已經打著燈籠趕往海邊要去檢看自家那些已經空停了多年的大小船隻,官府便也順應民情,開了一夜的城門。

  甄家亦燈火通明,孟夫人親自趕去老太太屋裡去報喜訊。

  老太太如今耳聾眼花,但腦子卻還是靈清,聽了消息,拄著拐杖,慢慢走到窗邊,望著遠處夜空裡的朵朵煙火,喃喃地道:「這是要變天了嗎?好事……好事……」

  甄耀庭叫張大喚了兩個僕從,拿出炮仗煙花,自己領了如今已經五歲的一雙雙胞胎兒女——兒子乳名平哥,女兒名喜姐兒,為遙祝遠方關外的姑父姑母平安喜樂之意,打開了那扇閉合了多年的大門,放著煙花爆竹,兩個孩子捂住耳朵,躲到爹的身後,一邊害怕,一邊卻又發出歡樂的格嘰笑聲,放完了一地的煙花爆竹,這才領了一雙兒女,歡歡喜喜入內。

  夜漸漸深了,聚在街頭巷尾的人群才慢慢散去,城中燈火,卻依舊不熄,許多的人家,父見子,兄喚弟,老夥計召老夥計,都在燈下開始合計起開港後的營生,甄家亦是如此,張大連夜喚回了那些如今還在城裡的老夥計,連同東家甄耀庭在內,十幾人圍坐在一張方桌前,點著油燈,商議著事,人人面上都帶著興奮之色。

  玉珠和廚娘做了些宵夜,拿到了屋外,叫廚娘送了進去,自己便回了屋,忽聽外頭傳來一陣叫聲:「太太!少爺!少奶奶!姑爺和姑娘回了!」

  孟太太連鞋都來不及穿好,領了兒子媳婦一路奔了出去,張大挑了燈籠跟出,行至二門,看見對面來了一雙人影,皆外出便服的裝扮,男子年近而立,頭戴一頂席笠,一襲元色外氅,帽檐下面容清瘦,眉宇溫質,雙目軒邃,身畔那婦人二十出頭,罩了件銀鼠貂毛的連帽昭君氅,正是多年未見的裴右安和嘉芙夫婦二人。

  嘉芙喚了聲娘,飛奔著到了近前。

  「阿芙!」

  孟太太猶在夢中一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闊別了多年的女兒,竟突然如此就回來了,奔到了自己的面前。

  她緊緊地抱住了女兒,眼淚掉落了下來,七分歡喜,亦三分心酸,母女倆抱淚之時,玉珠亦紅了眼眶,上去向裴右安見禮,甄耀庭在旁,低聲勸了幾句,孟太太方醒悟過來,見裴右安過來,知是要向自己見禮,急忙拭去淚珠,放開了嘉芙,迎了上去,歡喜道:「回了就好!回來就好!正好今日官府也來了消息,說朝廷重開海禁,你二人今夜又回來,實是雙喜臨門,都快進屋去吧!」

  裴右安和嘉芙入內,重新敘了一番話,又去見了老太太,當夜,嘉芙伴在孟氏身邊,如她出嫁前那夜,母女同床抵膝,說不完的話,道不完的情,哭哭笑笑,至下半夜,孟夫人才送女兒回屋。

  裴右安還坐於燈下,手握一卷,目光卻是凝然,書頁亦許久沒有翻動,聽到門外傳來腳步之聲,放下手裡的書,起身開門,將嘉芙接入屋內。

  夫婦並頭而眠,嘉芙閉目了片刻,手臂慢慢將他腰身抱緊,低低地道:「大表哥,我有些怕……」

  明日一早,他們便要去往金龍島了。當年的那位卓爾少年,因了心中一點不滅的明火,成了一隻被折翼的青鳶,失了自由,困在金龍島的那一方狹窄牢籠之間。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而今再次相見,那少年將會變成如何模樣?少年眼中那一抹曾令她一見難忘的的勃勃神采,又是否依舊?

  便是在這一刻,嘉芙的眼前,浮現了出了慈兒牙牙學語,用稚嫩之聲,開口喚出自己第一聲「娘親」之時的一幕,心底裡,忽然模模糊糊地生出了一絲猶如就要失去了什麼似的恐懼。

  她知她枕畔的丈夫,此刻必定深知她恐懼源於何處。

  他凝視著她的雙眸,良久,慢慢地,將她攬入了自己的懷中,吻了吻她微微泛紅的眼皮子。

  「睡吧。」

  他低低地哄她,聲音格外的溫柔。

  ……

  次日清早,晨光熹微,裴右安帶著嘉芙來到水師營港,董承昴、李元貴早早已經等在那裡。夫婦登上一艘大船,水手揚帆劃槳,朝著外海而去。

  大船駛近金龍島的那日,天近黃昏,夕陽下的海面金光泛鱗,嘉芙站在船頭之上,借著目鏡,眺望著前方那塊變的清晰可辨的黑色陸地,視線裡,漸漸地出現了一艘大船的輪廓,靠的再近些,終於看清楚了,就在海邊一塊平坦的沙灘之上,矗立著一艘嶄新的福船,通體黑漆,頭尖尾寬,兩端高昂上翹,船體長約九丈,前後各有一小風帆,中間一道主帆,遠遠望去,桅杆高聳,宛如觸雲,一個身影,正踩立於那道主桅的頂端之上。

  夕陽的金色光芒,照在那身影腳下的一片白色巨帆之上,猶如勾勒出了一幅金邊的底畫,而那道看的還並不十分真切的身影,便是畫中遊移的風景,偏他自己卻渾然不覺,一臂抱桅,一臂夠了出去,低頭似正專注於整理著桅頂的那一片纜索。

  嘉芙心跳微微加快,轉頭看向身旁的裴右安。他的雙眸一眨不眨,正凝視著風帆頂上那道忙忙碌碌的模糊身影。

  大船越靠越近,進入警戒距離,船頭慢慢升起令旗,旗幟迎風招展,瞭望臺上,按季輪換的守衛以目鏡察看,向著隱在礁島之後的炮臺發送了放行的旗號。

  大船一路無阻,靠到了岸邊。風帆頂上那道忙碌的身影,嘉芙透過目鏡已經看清,是個皮膚黧黑,身姿矯健的青年。

  甲板之上,盤膝坐了一個老船工模樣的老人,正在那裡抽著水煙休息,他看到了來自海面的那艘朝廷官船,起身,走到風帆之下,咚咚兩聲,敲了敲桅杆。

  帆頂之上的那道身影,終於覺察到了來自身後海面的異樣。

  他停下手中的事,慢慢地轉頭,迎著略微刺目的金色夕陽,眯了眯眼,望著海面之上那艘越行越近的船影。

  他的身影凝固住了,忽然,猛地鬆開了纏於臂膀上的那十數道尚未繫好的纜索,風帆失了牽引,宛如失了風的風箏,沿著桅杆猝然墜落,那身影亦隨之迅速下滑,很快滑到甲板之上,還未站穩腳,轉身便衝到了雕著栩栩龍頭的高翹船頭之上,縱身一個跟斗,人便如一頭矯健獵豹,翻身已是躍下了船頭,在沙灘地打了個人滾,隨即一躍而起,赤足朝著海邊狂奔而來。

  裴右安疾步下了甲板,登上沙灘,朝對面那個正向自己奔來的青年大步而去。

  他便是蕭彧了。

  漫長的囚禁,令他從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變成了今日的弱冠青年。

  偌大的金龍島,從多年前的那一場海戰過後,便成了困住了他的囚籠,海島之上,除了定期更替的守衛,便只有一個啞巴老船工陪伴著他。

  他被囚於此的時候,曾被問過,有何要求。那少年沉默了許久,最後說,他想打造一艘能夠遠洋航行的福船。

  他的要求得到了准許。這幾年間,造船所需的所有材料,根據他的要求,漂洋過海,被送到了這裡,隨了那些材料一道來的,還有那個被他喚作安叔的啞巴老船工。

  安叔是個老水手,也精於造船之術,曾為朝廷船廠造過無數艘的戰舟。這幾年間,便是在這啞巴安叔的指導之下,少年開始打造著屬於他自己的海船。他親手磨平每一塊木料,將它們打成需要的樣子。

  樑、枋壁、棧板、舵杆、櫓……

  漫長的囚禁日子,這般在指間如流水而過。

  福船慢慢地成形,變成了今日的模樣,當初那少年,也在日復一日的忙碌之中,長成了今日的青年男子。

  蕭彧奔到了裴右安的近前,還剩最後幾步,突然硬生生地剎住了腳步,凝視著裴右安,一動不動。

  裴右安大步走到了他的面前。

  「彧兒!」

  他伸出雙手,緊緊地握住了蕭彧的雙臂。

  「少傅!」

  蕭彧停了一停,撲到了他的肩上,熱淚瞬間盈眶。

  裴右安緊緊擁著這個如今已經和自己一般個頭的當年學生。

  「啊——」

  蕭彧忽然仰天,大聲長嘯,仿似在盡情發洩自己此刻的內心情緒,嘯聲和著海風,遠遠傳送。

  裴右安目中亦漸漸迸出隱隱淚光。輕輕拍他後背:「彧兒,少傅來遲了,叫你受了如此多的苦楚委屈……」

  蕭彧驀然停嘯,一把抹去面上淚痕,沖著裴右安嘻嘻一笑,露出一副潔白的整齊牙齒。

  「少傅!這不是苦楚委屈!當初一切是我心甘情願!我只是高興!我沒有想到,這一輩子,我竟還能再次見到少傅和師母……」

  他望向已從船上下來,走到近前,停在一旁,含笑望著自己的嘉芙,凝望了嘉芙片刻,朝她微微一笑,點了點頭,隨即拉著裴右安的手,帶著他往那艘福船大步走去。

  「少傅你看,這就是這些年我自己親手用木料一根根打造出來的福船!少傅你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但你就算知道的再多,我猜你也不會知道,何等木料用於船體何處!樑與枋檣,可用櫧木、樟木,但若用樟木,不可用春夏所伐,否則日久粉蛀,棧板不拘何木,倘用舵杆,則需榆木、榔木,槳櫓用杉木、檜木、楸木皆可,還有龍骨和主桅……」

  蕭彧帶著裴右安,快步登上了船艙甲板。

  「需以珍貴柚木打造!不懼日曬雨淋,不怕火襲,亦不被蟻蟲蛀食。少傅,我這福船的龍骨和主桅,極其牢固。便在數日之前,我剛打造完畢!他日,倘我這福船能夠入海,必不懼風浪,哪怕行經數十年頭,亦絕不腐朽!」

  蕭彧摸了摸那根粗壯的桅杆,轉頭看向裴右安,目光閃閃,面露驕傲之色。

  「小公子——」

  同行而來的董承昴亦疾步登上甲板,待要朝蕭彧下跪,已被他一把托起。

  蕭彧打量了下董承昴,爽朗大笑:「董將軍,你也來了?倭寇打的如何了?你可知道,我這幾年,唯一遺憾,便是不能和你們一道再去打倭寇了!」

  董承昴目含微微淚光:「承小公子的福,倭患已除,朝廷也重開了海禁之令,沿海民眾,無不歡欣鼓舞。」

  蕭彧大笑:「好!」說完,目光望向站在一旁始終一言不發的李元貴,面露微微疑惑之色。

  李元貴道:「小公子,萬歲有旨,當年萬歲曾對天下有諾,他日若尋回少帝,必迎奉歸京,萬歲命老奴隨二位大人前來,履當年之諾,請小公子即刻歸京,萬歲必親迎小公子於郊畿,擇日祭拜宗廟,昭告天下,登基復位,以正天道。」

  「小公子!」

  董承昴下跪,面露激動之色。

  蕭彧身影僵住,面上神色,漸漸轉為肅穆,忽然看向裴右安道:「少傅,我想和你說幾句話。」

  ……

  次日清晨,海面朝陽初升,那艘嶄新的福船,借著漲潮下海,蕭彧和老安叔揚起風帆,借著風力,在海面漸漸遠去。

  蕭彧高高立於船頭,沖著目送自己的裴右安和嘉芙,揮臂高聲道:「少傅,師母!他日待我行遍四海天下,有朝一日,我必會回來看望你們!」

  李元貴跪了下去,朝著蕭彧離去的方向,恭恭敬敬地行了一個大禮,隨即起身。

  嘉芙望著蕭彧漸漸變小的身影,腦海裡浮出了他對裴右安說的那句話。

  他說,少傅,這些年,我雖無法離開此地半步,我心卻從未被囚,我心更是從未如此安寧。

  少傅,我是個自私之人,當年我回京城,求的不過便是自己安心,如今我的心中,更是裝不下這天下萬民。

  少傅,世間事,縱不如意有七八,僅存之二三分好,亦足以叫人心嚮往之。求你成全於我,從今往後,長風破浪,雲帆滄海,則我此生,亦不空來一世!

  她又想起了遠在京城的慈兒,心中的那種忐忑之感,愈發強烈。

  便在此刻,慈兒身在何方,又做了何事?

  ……

  南國漸漸入春,萬里之外的京城,此刻卻還寒冬不去,白雪紛飛。

  皇帝月前曾以養病為由,罷朝了將近一個月,群臣無一人得見,焦心不已,終於月前復又露面,群臣這才放下了心。

  只是自那之後,皇帝的身體,便迅速地衰了下去,行走亦不大方便,須拄了拐杖,亦不再每日朝會,若有事,只於御書房裡召人議事。

  這日,蕭列議完了事,待大臣們離去,便喚出了靜靜坐於屏風之後的慈兒。

  慈兒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讀書寫字。皇帝批著奏摺。崔銀水往火爐裡小心地添加了幾塊銀炭,屋裡暖融融的,十分安靜。

  「皇爺爺,『古之善為天下者,計大而不計小,務德而不務刑,圖其安則思其危,謀其利則慮其害,然後能長享福祿。』這是什麼意思?」

  慈兒捧了本自己從御書房裡取的書,來到皇帝身邊,問道。

  蕭列看了一眼,微笑著解釋了一番。

  慈兒似懂非懂,點了點頭,想了下,又問:「皇爺爺,我也常聽到大臣們說天下,這個天下,到底是什麼?」

  蕭列想了下,放下了筆,命人取來外出的尋常衣物,被服侍著穿妥當後,親手為慈兒罩上一件披風,戴了頂毛茸茸的兔兒帽。

  「皇爺爺,是我爹爹和娘親回了,要出宮去接他們嗎?」慈兒露出歡喜之色。

  蕭列摸了摸他的腦袋:「皇爺爺帶你出宮,去看看何為天下。」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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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十一章

  天近傍晚,雪漸漸止住,皇宮東北角更鼓房側的一扇角門開啟,裡面出來了一頂暖轎。

  兩個身著便服的太監,抬著轎子,沿著宮牆下的步道南行,穿過保太坊,最後停在通往燈市的街坊口,壓轎。

  轎裡下來一對祖孫,祖父年近五旬,一手拄拐,一手牽了那四五歲大的男童,一大一小,兩道身影,沿著街道,朝前繼續慢慢走去。

  十數步後,數名同樣身著便服的侍衛,默默地跟隨同行。

  祖孫入了燈市。但見街道兩旁店鋪林立,酒肆鋪張,天還未黑,家家門前,便已燈籠高挑,門裡更是燈火輝煌,賓客如雲,笑聲陣陣,不絕於耳,更有龍馬香車,川流不息,整條街道,遠遠望去,猶如銀龍蜿蜒,匍匐向前。

  此處,便是京城皇宮之外最為繁麗的所在。富貴氣象,帝都繁華,大抵也就不過如此了。

  所謂燈市,最初原本只是太祖在上元之時,為與民同樂而在皇宮東側所設的一處燈場,那時每年到了上元前後,朝廷搭設錦繡彩樓,招徠南北富商,入夜張燈作樂,施放煙火,全城民眾,上從王侯公卿,下至蒼頭百姓,無論貴賤,無不至此,既為賞燈,也為遊樂,流連不去。當時前後十日,後來漸漸改成每月初五、十五,二十,一月三次,再後來,這一片地方,集齊了珠寶古玩、香綢瓷錦,南北奇貨,海外珍物,更兼酒肆店鋪,豪宅麗邸,一路迤邐往東,綿延長達幾十里地。至今,燈市雖名字依舊不改,但早就不再限於上元或是每月三次的集市了,一年到頭,若無特殊情況,人來人往,燈火往往通宵達旦。

  慈兒跟著祖父,穿行在到處都是身著輕裘華服路人的街道上,左看右看,走完燈市最為熱鬧的一條街後,懷中已抱了數樣玩物,都是方才路過街邊鋪子時,侍衛代他買的。雖腿腳有些乏了,卻很是興奮,隨祖父坐回到那頂等在街尾的軟轎裡,問東問西。

  蕭列一一應答,最後道:「慈兒,這地方好嗎?」

  慈兒點頭:「好。」

  他想了下,仰臉又問:「皇爺爺,你說帶我去看天下,這裡就是天下嗎?」

  蕭列道:「皇爺爺再帶你去個地方,等下你就知道了。」

  暖轎一直前行,走了一段彷彿很長的路,終於停了下來,轎子再次被壓了下去。

  慈兒跟著祖父,從轎子裡下去,抬眼四顧,微微一怔。

  面前的街道狹窄而陰暗,兩旁的房子低矮破舊,道路中間的積雪,被踐踏的成了汙黑的顏色。天氣寒冷,天亦快黑,街道兩旁的那些人家,家家戶戶,幾乎都是門窗緊閉,裡頭漆黑一片,偶只有幾戶,從縫隙裡透出些許昏黃的燈火。一眼望去,不遠處的前頭黑漆漆一片。道上行人稀稀落落,便是走在路上的,也無不縮頭縮手,面帶愁苦之色。

  和方才在燈市所見的景象相比,猶如一個在天,一個在地。

  這一對祖孫的出現,顯得有些反常。幾個迎頭撞見的路人,看了兩眼,便也無心多看,步履更是匆匆不停,想是急著要趕回家去,吃一口熱飯,喝一口熱湯,暖暖被凍的僵硬的手腳,消去在外奔波一天的辛勞。

  一個和慈兒差不多年紀的女孩兒,穿了件許是母親衣裳改做的藍底碎花夾襖——那夾襖很舊了,上頭的白色碎花都泛出了陳黴的舊黃,想必也不保暖。女孩兒卻不顧寒氣,站在開了半扇門的門檻裡,一邊往手掌心裡呵著氣,一邊朝外伸頭張望,仿似是在等人,瞧著已等了有些時候了。

  慈兒平日不大見得著和自己年齡相仿的孩子,便停下了腳步,睜大眼睛瞧著那女孩兒。女孩兒發現了他,再看一眼他身旁的蕭列和身後緊緊跟隨的那幾個侍衛,仿似害怕,立刻將門掩了。

  慈兒仰頭,看了眼含笑望著自己的祖父,撓了撓頭,只好邁步繼續朝前,這時,身後的雪地裡,傳來一陣咯吱咯吱疾步而來的步伐聲。

  慈兒轉頭,見身後上來了一個挑著貨擔的貨郎。大約是天氣不好的緣故,他的東西似乎並沒賣沒出去多少,擔子瞧著還很沉重。

  方才那扇才掩合了的破門,突然又「吱呀」一聲開了,那個還躲在門縫後朝外看著的女孩兒,再次露頭出來,歡快地叫了聲爹,跨出門檻,朝那貨郎飛奔迎了上去。

  貨郎原本面帶愁色,瞧見女孩兒奔出門外迎接自己,立刻露出笑容,從擔子裡拔出一根冰糖葫蘆,遞給了女孩兒。女孩兒歡喜地接過,一手拿著冰糖葫蘆,一手抓著擔繩,蹦蹦跳跳地進去,口裡呼道:「娘!爹回來了!」

  一個婦人聞聲從裡出來,看了眼還滿滿的貨擔,再看一眼女孩兒手裡的冰糖葫蘆,歎了口氣,埋怨道:「家裡就只剩幾日口糧了,你的胭脂水粉又賣不動,還花錢給丫頭買這個做什麼!」

  貨郎道:「不過一個銅子兒罷了。我明日再多跑幾個街坊,多賣些便是了。」

  「罷了,你每回都是如此。趕緊進來吧,暖暖身子,好吃飯了——」

  在婦人的嘮嘮叨叨聲中,那扇破舊的門被關上了,那家人的背影消失在了門後。

  周圍安靜了下來,空氣裡,從不知何處,彷彿飄來了一陣帶著煙火味的炊飯香氣。

  慈兒怔怔地望著那扇閉合了的門,小小身影,一動不動。

  蕭列拄著拐杖,默默立在一旁,起先並未打擾於他,等了片刻,方微微俯身下去,牽起他套了暖手的一隻小手,輕聲道:「再和皇爺爺往前走走?」

  慈兒慢慢地收回目光,點了點頭,跟著祖父,繼續朝前走去。

  越向前去,道路便越難行,兩旁的房屋也更是破舊,那些屋子,幾乎不能稱之為屋,不過就是四根柱子圍上一圈捆紮起來的茅草破布,上頭再覆一層草席,以石頭壓住四角,如此便成了居人之所。

  一堵坍塌了半拉的土牆角落裡,點燃了一堆火,邊上圍坐了幾個露天過夜的乞丐,附近的幾間茅棚裡,不斷有咳嗽的孩童哭鬧聲傳出,中間夾雜著婦人的長籲短歎。

  身後的幾名侍衛變得緊張了起來,緊緊地跟隨於後,不敢有半點的放鬆。

  慈兒的目光,變的凝重了起來,小嘴緊緊地抿著,不斷地回頭張望,卻還是被祖父牽著手,帶著,一步步地穿過了這片位於天下腳下,縱有陽春德澤亦無法布及的貧民居區。

  終於走出了這片漆黑的窄巷,街道兩旁,燈火漸漸零星復見。

  「快走快走!別擋了門!」

  一間透出昏黃燈火的小酒肆門旁,站了個借光的賣橘老翁。老翁身上衣衫單薄,站在寒風之中,抖抖索索,地上坐了個身上裹著祖父破棉襖的小女孩,但即便如此,小女孩的臉蛋還是被凍的烏青。

  酒肆夥計出來趕人了。

  「行行好,容我再站片刻,等賣完了橘,我便走。小孫女生了病,家中就我一人,只能帶她出來,等著這賣橘錢看病的……」

  老翁苦苦哀求,忽然看見一行人走過,急忙轉身。

  「客官,買幾隻橘吧。」

  「只剩十來隻了,都是好橘,原本要賣十文,客官若都要,算五文錢便可。」

  老翁說完,用渴盼的目光,望著這一行人。

  慈兒轉頭,看了片刻,慢慢地仰起臉,望向祖父。

  蕭列示意隨從過去。一個侍衛走了過去,給了二十文錢,將那一包橘子,包了過來。

  老翁喜出望外,朝蕭列和慈兒不住地鞠躬,小心翼翼地將銅錢放進錢袋,仔細地纏在腰間,忙收拾起東西,將小孫女放在一隻籮筐裡,另隻壓了塊石頭,挑起擔子,踩著積雪地面,蹣跚朝前而去。

  慈兒忽然掙脫了祖父的手,邁開兩腿,追了上去,將自己的暖手脫下,塞給了那小女孩兒,這才轉身跑了回來,跟著祖父,上了那頂來接的暖轎。

  轎裡安了個小銅爐,內中燃了炭火,十分暖和。

  路上,慈兒坐在祖父腿上,一語不發。

  暖轎循了原路,返回宮中,祖孫二人回到御書房裡。

  蕭列微笑道:「慈兒,你可知,何為天下了?」

  慈兒望著祖父。

  「《爾雅》有云,春為蒼天。所謂蒼天,乃萬物蒼蒼然生。而萬物之中,又以人為靈長。故所謂天下,實是萬民。皇爺爺是皇帝。慈兒可知,皇帝要做的事,又是什麼?」

  慈兒搖頭:「慈兒不知。」

  「皇帝要做的事,便是治天下。」

  慈兒眼睛微微閃亮:「皇爺爺,我懂了!所謂的治天下,便是治萬民。」

  蕭列笑了,頷首,目光無限欣慰。

  「慈兒說的極是。皇爺爺今日帶你出去走了一圈。京城之中,有膏腴之地,富貴之人,但畢竟少數,更多的,還是那些為了一家老小的一口飯食而辛勤勞作的百姓。慈兒也看到了,便是在皇爺爺的眼皮子底下,也有那麼多的人,吃不飽,穿不暖,雪天亦無片瓦遮身。京城尚且這般,天下之大,你想,又有多少如此之事?皇帝要做的事,就是治好天下,讓更多的百姓有飯吃,有衣穿,有屋住。你懂了嗎?」

  慈兒慢慢點頭。

  「慈兒,皇爺爺老了,不能一直做皇帝。等皇爺爺不能做了,皇爺爺想讓慈兒繼續做下去,讓天下得安寧,讓萬民歸其道。你願意嗎?」

  慈兒點頭,又搖頭:「皇爺爺,我要先問過爹娘。」

  蕭列道:「好。你爹娘應當也快歸京了。皇爺爺就先去問你爹娘。倘若他們答應了,慈兒也就答應,好不好?」

  「好。」

  蕭列凝視著他:「慈兒,做一個好皇帝,會非常辛苦,甚至還會叫你失去你所珍貴的東西。但人生而在世,便是如此,有所得,便有所失。你記住皇爺爺的話,日後等你長大了,你就會明白。」

  慈兒點頭:「慈兒記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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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十二章

  三月末,江南煙柳,陌上扶桑,正是一年當中最美時節,裴右安和嘉芙卻無心美景,出泉州後,立刻北上趕往京城。

  裴右安自是急於回京,卻又擔心嘉芙吃不消趕路的辛苦,起先也只照平常的行程安排上路。

  嘉芙已數月未見兒子的面了,牽掛之餘,又暗含隱憂,心中只恨不得插翅飛回去才好,何懼路上辛勞,一路只不停地催促,裴右安只得加快行程。

  終於這日,二人趕回了京城,徑直至皇宮求見,順利入宮,夫婦二人,被引至皇帝御書房所在的承光殿,於空無一人的軒陛之下等待了片刻,聽見殿內傳出一陣奔跑的急促腳步之聲,抬眼,見竟是慈兒從裡頭奔了出來。

  「爹爹!娘親!」

  慈兒跨出高高的門檻,面帶歡喜笑容,朝著二人飛快地衝了過來。

  嘉芙再也顧不得宮規禮儀,丟下一旁的裴右安,飛奔上去,將兒子一把接入懷中,緊緊地抱住,親吻便如雨點般地落到慈兒的額面之上。

  慈兒被嘉芙親了好幾口,心裡歡喜,卻偷偷看向一旁的父親,見他凝望著自己,又忍不住感到微微羞赧。見母親又要親來,躲了一躲,湊到她的耳畔,低聲道:「娘,爹爹在看著呢……」

  嘉芙壓下心中此刻的百感交集,轉頭,見丈夫朝著這邊慢慢走了過來,這才放下了兒子。

  慈兒走到裴右安的面前,像平常那樣,規規矩矩要向他行禮,身子還沒跪下去,裴右安便伸出雙臂,竟將他摟入了懷中,緊緊地抱住了。

  不止是慈兒,便是嘉芙,也感到了幾分意外。

  裴右安深愛這個兒子,嘉芙知這一點,但在慈兒的面前,他向來卻是內斂而隱忍的。

  像今日如此這般,表達他心中對兒子的情感,嘉芙還是頭回看到。

  慈兒被父親緊緊地抱在了懷中,起先彷彿有些吃驚,漸漸地,露出了歡喜的笑容,試探著,慢慢地伸出一雙小胳膊,摟住了父親的脖頸,小臉兒靠到他的耳畔,低聲道:「爹爹,你去打了這麼久的壞人,慈兒和娘親都很想你……」

  裴右安眼角微微泛紅,愈發緊地抱住了兒子,久久不肯鬆手。

  「裴大人,萬歲說,讓甄氏帶著小公子去西苑,裴大人請入內,萬歲有話要說……」

  崔銀水方才從裡頭跟了出來,一直站在一旁,覷著裴右安的臉色,小心翼翼地道。

  嘉芙心中咯噔一跳,看了眼丈夫。

  裴右安將兒子交還給了嘉芙,和她對望了一眼,低低地道了聲「你先帶慈兒去吧」。

  他慢慢吐出一口氣,邁步,朝裡而去。

  ……

  蕭列不復從前面對裴右安時的精神抖擻模樣了,此刻身上只鬆鬆地披了件外袍,靠坐在榻上,手裡拿了本奏摺,正在看著。

  裴右安下跪,向他行了君臣之禮。

  蕭列道平身,慢慢地下榻,坐回到平常的那張御座之上,雙目望著裴右安:「右安,最近朕收到的大臣奏摺裡,說的最多的,有兩件事。一是北方戰事大捷。你大破胡騎,俘虜了數位王室成員,如今匈奴王庭有意求和。此戰,你居功至偉,很好。」

  裴右安語氣平靜:「承皇帝陛下洪福齊天。臣不過盡了本分而已,不敢居功。」

  蕭列笑了笑,盯著面前的裴右安:「這第二件事,便是催問我大魏後繼之人。」

  他將手中的奏摺,連同放在桌角上的一疊,丟到了裴右安的面前,發出「啪」的一聲。

  「最近發生太多的事,朕從前的想法,也有所改變。朕本是想迎回蕭彧,履朕當年對天下之人的許諾。可惜,你也親眼見了,那孩子自己無心於此,不肯回來。朕看中了慈兒,好生栽培,他日,慈兒必會成為我大魏之一代聖君。」

  「朕明日便叫欽天監擇選吉日,朕帶慈兒,拜祭太廟,認祖歸宗,立他為我大魏之皇太孫。」

  「右安——」

  蕭列喚了一聲他的名字,雙眸凝視著裴右安:「你與朕當初離心,一切皆都源於蕭彧。如今朕於蕭彧,已做到了朕的極致,朕要你退讓一步,這不算過分吧?」

  他一字一字,說道。

  裴右安注視著蕭列,蕭列亦盯著他,絲毫未加退讓。

  四道目光,彼此相對。

  「萬歲,你早就料到彧兒不會回來了。他當年甘心回京引頸就戮之時,你便清楚了這一點。那時你未殺他,將他囚於金龍島,容臣妄言,恐怕並非出於萬歲不忍之心,乃是為了日後要挾於臣吧?」

  裴右安的神色,已不復從前之怒,眉目蕭索,語氣平靜。

  蕭列目光之中,露出一絲微微狼狽,但很快,這狼狽就消失了。

  他盯著裴右安:「朕確實料到了蕭彧不會回來。朕亦實話告訴你,朕早幾年前,便想過要立朕的親孫為大魏之後繼者。除非你夫婦二人於我有生之年,未能得子,否則,你夫婦之子,日後即便沒有成為聖君的資質,成為守成之君,必是綽綽有餘。當初朕留蕭彧,確實是為了你的考慮。但朕今日要立慈兒,卻再不是為了要挾於你!朕心意堅定,絕不會改!此子資質過人,為朕生平前所未見,倘若好生加以教導,他日成為一代聖君,亦未可知!」

  蕭列說著,目露微微的激動之色,閉了閉目,慢慢定下了情緒,方又睜開眼睛。

  「右安!」

  他再次喚他名字,深深地凝視。

  「你我今生做不成父子,乃是朕命中無福,朕不再強求。但有子如此,乃大魏之幸,更是天下百姓之幸,你為何不能捨下私情,與朕同心,為我大魏,也為了泱泱天下,協力扶出一代聖君,光耀千古,留名史冊?」

  裴右安身影凝然,一動不動。

  ……

  嘉芙帶了慈兒回到蕉園,和兒子說著話,又勉強按捺下心中不安,焦急地等著裴右安的歸來,有些魂不守舍。

  「娘,那日我問皇爺爺何為天下,皇爺爺帶我出宮,皇爺爺說,日後想要叫我幫他繼續做皇帝。娘,你和爹答應嗎?」慈兒終於說到了那日之事,說完,睜大眼睛,看著嘉芙。

  雖然早已有了心中的預備,但當真的聽到這話從兒子的口中說出,嘉芙渾身的血液,還是猶如驀然間凝固在了一起,胸口發悶,一時竟無法呼吸。

  慈兒倘若成為了大魏的儲君,這意味著什麼,她再清楚不過了。

  她定定地望著慈兒的面龐,一語不發。

  「娘?你不高興?」

  慈兒很快便覺察到了來自母親的異樣,擔心地望著她。

  「爹爹和娘親不要生氣,慈兒聽你們的話!」慈兒急忙又道,雙臂緊緊地摟住嘉芙的脖子。

  嘉芙凝視著兒子那雙還懵懵懂懂的純淨雙眸,壓下心中的不捨和心酸,搖頭:「慈兒莫擔心,娘沒有不高興……」

  話說一半,剩餘一半,終究還是哽在了喉頭。

  「爹爹!」

  慈兒忽喚了一聲。

  嘉芙驀然轉頭,看見裴右安不知何時竟已回了,立於門外,雙眸望著自己和慈兒,身影靜悄悄一動不動。

  聽到慈兒的呼喚之聲,他彷彿終於回過了神,跨入門檻,一步步地朝裡走來,停在了嘉芙和慈兒的面前。

  他凝視了慈兒許久,唇邊慢慢露出一絲微笑,伸手,輕輕撫摸了下他的腦袋,命崔銀水先將慈兒帶下去玩。

  慈兒被崔銀水牽著,一步三回頭地去了。

  終於,屋裡最後只剩下了嘉芙和他相對。

  他神色有些慘淡,凝視著嘉芙,一言不發。

  嘉芙和他相顧無言,良久,朝他慢慢地走去,顫聲道:「大表哥,萬歲那裡,再不能改了?」

  裴右安低低地道:「芙兒,我對不起你……」

  嘉芙將臉埋在他的肩膀之上,閉目,眼淚慢慢地流了出來。

  ……

  三個月後,這一年,昭平七年六月,令大臣們揣度了許久的皇嗣之慮,在沉寂了許久之後,終於水落石出,一錘定音。

  皇帝帶了當日那個曾隨他登上午門城樓的孩子,前去拜祭太廟。

  次日,朝廷頒佈聖意,皇帝立那孩子為皇太孫,待己歸天之後,繼承大統。

  與此同時,皇帝又頒佈了另一道詔書。

  裴右安在對胡戰事功高勞苦,對朝廷忠心不二,即日起官復原職,除恢復原有的所有爵銜,再加封皇太孫太傅一職,從今往後,擔輔教導皇太孫之重任,望克勤克勉,不負皇帝所期,亦不負天下之托。

  這一天,於數日前便已回了國公府的嘉芙,在這個消息迅速傳開之後,應酬著那些絡繹不絕地前來登門拜訪恭賀的朝廷命婦和夫人們。

  裴夫人正當女子的花信之年,恰美貌巔峰,容顏之中,絲毫不見多年塞外苦寒生活所留之印記,較之當年,反更增添了幾分雍容華貴,見者無人不嘖嘖稱讚,或百般奉承,或刻意結交,她面帶笑容,不卑不亢,接人待物,無不得體。

  深夜,裴右安歸府。

  數日之前,嘉芙以歸自塞外的名義回到衛國公府後,慈兒便也從住了一年半的蕉園中搬了出來。蕭列怕他一時不慣,親自帶他居於承光殿中,一應起居,自己親自過問。

  今夜,裴右安一直留於宮中,直到此刻,才終於出宮回府。

  屋裡還亮著燭火,裴右安推開那扇虛掩著的門,入內,便見嘉芙笑臉迎出,為他脫衣,催他入浴房沐浴。半句也未提到慈兒,若無其事。

  裴右安沐浴而出,嘉芙還未上床,取了件衣裳,親自替他穿上了,低頭為他繫好腰間繫帶,口中道:「大表哥,我見你最近又瘦了些,晚上我給你做了宵夜的,你等著,我叫人送來,你吃了再睡。」

  她說完,朝他微微一笑,轉身又忙忙地朝門口而去。

  裴右安望著她的背影,再也忍不住了,一步而上,從後緊緊地抱住了她的腰身,低頭吻她髮頂,啞聲說道:「芙兒,這些時日,我知你心中難過,你若想哭,只管哭便是,在我面前,莫要強忍。」

  他將她身子轉了過來,面朝著自己。

  嘉芙面上笑容消失,貝齒緊緊咬著唇瓣,眼眶慢慢地泛紅。

  「慈兒這幾日怎樣了?」

  裴右安凝視著她,腦海裡浮現出今夜,自己和兒子分別之時,他緊緊跟隨,死死拽著他的衣袖不肯鬆手,含著淚花問他,從今往後,倘若他人前不能叫他和娘親,無人之時,能否再叫他們爹爹和娘親的一幕,這個半生歷盡了坎坷,閱遍朝堂波詭雲譎,曾經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鋼鐵般堅強男子,此刻也是忍不住眼角泛紅。

  他將淚意逼了回去:「皇帝說,他望慈兒日後能成一代聖君。我並未如此期許。但慈兒長大之後,應能做一個天下人的稱職君王。倘如此,則你我今日之失,也未嘗不是沒有得報。」

  嘉芙無聲地抽泣,哭得兩隻肩膀微微顫抖,不可抑制。

  裴右安將她抱了起來,送到床上,一起和她躺下,抬手輕輕撫摸愛妻柔軟如雲的一片青絲:「你放心,慈兒雖小,卻極懂事。往後我自由出入宮中,你若想他,亦可隨時入宮。」

  「大表哥,慈兒長大之後,會不會怪怨你我如此便捨下了他?」

  嘉芙淚眼朦朧,哽咽發問。

  裴右安沉默了片刻,微微一笑:「攬青天以萬丈,論得失在方寸。待慈兒長大成人,自會有他所想。」

  嘉芙凝睇於他。

  裴右安的臉慢慢向她靠來,一顆一顆,唇輕輕吻去她面上的淚珠,愛憐無限,最後將她擁入懷中,緊緊抱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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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十三章

  斗轉星移,光陰荏苒,伴著又一年的積雪消融,昭平十年的春,如期而至。

  這三年裡,於內,天災大減,除去年山西蝗災,前年安徽水淹之外,其餘各地皆獲豐收,歲帑充足,國庫首次有盈;

  於外,胡人三年前一戰,一敗塗地,元氣大傷之後,至今聞裴右安之名而膽寒,按所訂之約書,北去五百里地,十年之內,決計不可能再有能力大規模挑釁邊境;

  而於宗族,就在去年年底,皇帝也平掉了最後一個被密告為有謀反異動的敬安王。過去三年之中,最後僅存的包括敬安王在內的另外七八個被認為有實力或是有可能效仿昌樂王的王爺,相繼以或確鑿,或莫須有的罪名,畏罪自盡,或是削爵淪為庶民,竟無一人能得善終。皇帝平藩心力之堅定,手腕之鐵血,可見一斑,其餘倖存藩王,無不戰戰兢兢,唯恐延禍上身,紛紛主動交讓兵力。朝廷徹底收回了在外所有藩王手中的精銳武裝,並嚴格限制了諸王權限,朝廷一品大員,見諸王,從此不必再伏而拜謁。至此,從蕭列登基之後就著手的限藩舉措,在艱難推進的第十個年頭,終於見到成效,取得了卓著勝果。

  新的一年,按說原本應當是個瑞兆之年,國泰民安。但就在全城民眾翹首盼望元宵樂時,朝廷裡的氣氛,陡然變的沉重了起來。

  除夕夜的爆竹聲猶在耳畔,才不過兩日,消息便傳開,說皇帝極有可能要支撐不住了,或許便是這些天裡的事了。

  皇帝的身體,從數年前廢太子作亂伏誅之後便每況愈下,這兩年更有油枯燈盡之相,但卻一直就這麼挺了下來,直到年底前些日,敬安王伏誅的消息傳來之後,或許是徹底鬆懈,據說當晚,皇帝便倒了下去。

  這一倒,任憑太醫如何竭盡全力,亦再也無力回春了。

  年初,朝臣本都還在春假之中,這消息傳開,何工朴、張時雍、陸項、劉九韶等大臣,日日來到內閣所在的東閣隨候待命。得知過去的這數日裡,大部分時間,皇帝都是昏沉而眠,粒米未進,全靠藥汁和參湯在續著,眾人臉色無不凝重,不約而同,紛紛看向了裴右安。

  這兩年,尋常的朝堂之事,皇帝皆已放手,交給了以裴右安為首的內閣處置,政務之餘,裴右安亦親輔皇太孫的學業,皇太孫對太傅,極其敬重,師徒之情,眷眷拳拳。

  皇太孫不但天資聰穎,小小年紀,舉手投足之間,隱然已有恪肅之風,滿朝文武,便是老資歷的何、張等人,也不敢在這七歲稚童面前有所肆誕。至於他被立為皇太孫之初時,朝廷裡隱然暗傳的有關他來歷不合體統的一些議論,如今也早銷聲匿跡,再無人提及半句了。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舊的朝代即將過去,那就要到來的,便是面前這隱然權傾朝野的皇太孫太傅與他那個因未成年而需輔教的幼帝學生的時代了。

  人人都知,皇帝倒下的當夜,裴右安便連夜入了皇宮,次日起罷春假,每日除探問皇帝病情之外,剩餘時間,人都在東閣,如常那般處置著閣事。而皇太孫和皇帝的祖孫感情極好,皇帝一病不起,皇太孫傷心焦慮,夜難入寐,考慮到皇太孫尚年幼,怕他傷心過度損及身體,宮中又無姑長引導,身為太傅的裴右安,這些日便將自己夫人接入宮中,暫時照料皇太孫,安撫於他。

  對於他的這個安排,何、張等人,自然沒有異議。

  東閣之內,在周圍數名閣僚的目光注視之下,裴右安沉默著,一語不發。

  和平常看起來,並無多大區別。

  ……

  「啾——」

  伴隨著尖銳的破空之聲,一道煙火升起在距離皇宮東外牆不遠的燈市夜空之上,爆出朵朵絢爛的煙花,前一朵尚未消失,後一朵便又迫不及待地爭相綻放,漸漸地,滿城煙花,爭奇鬥豔,競相照亮了這個上元節的京城夜空。

  皇帝自病倒後,便沒有出過承光殿半步。

  這座宮殿位於皇宮靠西苑的方向,距離東市,原本很遠,但今夜,滿城火樹銀花,在那遙遠夜空綻放出來的劈啪聲響,越過高高宮牆,隱隱竟也飄遊到了此處。

  李元貴在皇帝的病榻之前,已是接連守了半個月。睏極,便在地鋪胡亂合上一眼。

  太醫們剛剛出去不久。皇帝已經接連昏迷兩天兩夜了,就連續命的參湯,今日也難以餵進去了。

  太醫們退出的時候,望著龍榻上猶如已經睡去的皇帝,眼中的惶恐之色,呼之欲出。

  李元貴望著那碗還剩一半的藥汁,壓下心中湧出的悲戚,喚了宮人上前,正要一道再試著將藥汁餵入皇帝的喉嚨,忽然,病榻上的那人,一雙眼皮子微微抖了一下。

  「咻——」

  隱隱地,遠處的宮牆之外,仿似又飄來了一陣煙花之聲。

  皇帝的眼皮子,抖的愈發厲害了。

  李元貴看到了,撲了過去,急忙喚著「萬歲」。

  蕭列的眼睛,終於慢慢地睜開了。

  「咻——」

  遠處仿似又是一聲。

  蕭列似在側耳傾聽,片刻之後,目光漸漸變得清明了。

  「萬歲,你醒了?萬歲用藥!藥吃下了了,萬歲病也就好了!」

  李元貴眼含激動熱淚,聲音微微顫抖,急忙端起那碗藥汁,用調羹舀了一勺,餵到皇帝的唇邊。

  蕭列恍若未聞,一動不動,只繼續傾聽著遠處夜空之上的煙花爆裂聲,良久,用微弱的幾乎聽不清楚的嘶啞聲音,輕聲問道:「今夜可是上元?」

  「是。萬歲您已經睡了半了個月了……」李元貴聲音再度哽咽。

  「朕都已經睡了半個月了……」

  蕭列喃喃地重複了一遍。

  「真快啊……朕方才還夢見了朕十四歲那年的上元夜……醒來,她卻已經走了,一晃都三十多年了……好在朕也要走了,要去找她了……」

  他輕輕歎了一聲,辨不出是喜是悲。

  李元貴低頭拭淚。

  「你去,把朕那隻匣子裡的東西取來。」

  李元貴一怔,隨即明白了,匆匆奔到一隻戧金填漆龍紋櫃前,取鑰匙,打開了櫃門,從裡捧出一隻匣子,拿出匣中放置的那面玉佩,捧到病榻之前,小心地放到了皇帝的手中。

  溫涼的美玉,落到了蕭列攤開的手掌心中。他閉上了眼睛,慢慢地收緊五指,最後將那塊玉捏緊,捏在了自己的手心之中。

  在他片刻之前的夢境裡,那一年,他十四,她十三,也是如此一個火樹銀花的上元之夜,記得月上柳梢,他偷偷出宮,龍馬銀鞍,少年浪蕩,他縱著歡騰的馬,故意衝到了那個女孩子的面前,將她手裡提著的一盞兔兒燈給撞壞了。

  她自然認得他,小時起便時常碰到,知他仗著皇帝的寵愛,在宮中也一向橫衝直撞的,惱了,卻又礙於身份,不敢罵他,只生氣地轉身,要喚家人同行,他便追了上去,將那塊他很久以前自己親手一刀一刀雕出來,此刻貼身而藏,還帶著他體溫的玉佩,飛快地塞到了她的手心裡。

  她喜愛蘭花,他知道。

  「算我賠你的,拿去吧!」

  他揚起驕傲的下巴,渾不在意地道,心卻跳的厲害,臉也微微地紅了。

  她很是吃驚,又很害羞,將玉佩飛快地塞了回去,掉頭就走,彷彿它是什麼會咬人的東西。

  少年皇子便將玉佩懸在了柳條之上,沖著她的背影道:「我掛這裡了。你不要就算!」

  她不理會他,走了幾步,卻看見家人忽從對面走來,飛快地轉頭,見他還站在柳旁,目光被對面花橋上的煙花映的閃閃發亮,就這麼盯著自己,少年意氣飛揚的英俊面龐之上,帶著一臉惱人壞笑,禁不住心慌意亂,恐被家人看到,慌忙轉身,跑到那株柳樹旁,將那隻還晃蕩著的玉佩,一把摘了下來,飛快地藏在了手心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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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十四章

  皇帝慢慢地睜開了眼睛。

  「李元貴,甄氏何在?」

  片刻之後,他喃喃地問。

  「皇太孫伴萬歲於病榻之前,不肯離去。太傅便接了甄氏入宮,這幾日叫她照料殿下。」

  「去將甄氏喚來。」

  皇帝道。

  ……

  嘉芙入宮,陪伴慈兒已有數日。

  這個白天,慈兒一直在祖父的病榻之前守著,半步也不肯離開,入夜才被嘉芙帶了回來,此刻終於沉沉睡了過去,睡夢之中,一隻手還捉住嘉芙的手不放。

  這三年來,嘉芙做夢也想能再次這般摟著兒子伴他入睡,如今終於得償心願,卻未料是如此情境,又如何睡的著覺,握著兒子那隻勾著自己手指的軟軟小手,凝視著他的睡顏,直到深夜,模模糊糊,半睡半醒之間,忽聽帳外傳來崔銀水的輕聲呼喚,立刻醒來,輕輕翻身下榻,來到外間,得知皇帝方才甦醒,突召喚自己,換了件衣裳,便急忙往承光殿,入內,見昏睡了多日,中間不過數次短暫醒來的皇帝竟披衣而起,此刻靠坐在榻上,雖病容枯瘦,雙目卻極是清明,精神更是異常的好,竟似大病已然初癒。

  嘉芙心底掠過了一絲不祥般的預兆,上前,跪在榻前,以臣婦之禮,叩拜問安。片刻後,聽見上頭一個聲音說道:「甄氏,你也和右安一樣,如今也還不願喚朕一聲父皇?」

  嘉芙微微一驚,抬起頭,見皇帝雙目望著自己。

  嘉芙心下紛亂,遲疑之時,忽見皇帝微微一笑,笑容竟似帶了幾分自嘲:「你起來吧。罷了,朕也知,這一把皇位,天下也並非人人想要。因朕之故,你與慈兒天生母子,卻不能以母子相見,你不恨朕,朕便已然欣慰……」

  皇帝忽咳了起來,李元貴急忙上前拍背。

  皇帝漸漸止咳,呼吸卻急促異常。

  嘉芙從地上起身,端起近旁一杯溫著的藥汁,送了上去。

  皇帝搖了搖頭,推開了藥,待喘息漸平,雙目望著前方,出神了片刻。

  「甄氏,朕叫你來,並無別事,只是方才,朕做了一夢,朕夢見了些少年往事……想尋個人說說話而已……」

  「朕坐擁天下,富有四海,如今臨終,竟尋不到一個能說話之人。方才想起朕五十大壽之際,你為朕所呈的衣裳。衣裳朕雖一次也未著身,但你的心意,朕很是感激……」

  「萬歲若是有話,但請吩咐。」

  嘉芙壓下心中湧出的難過之情,低聲道。

  「甄氏,你可知,朕何以執意,定要立慈兒為帝?」

  片刻後,皇帝忽問。

  嘉芙注視著病榻上的皇帝。

  「朕少年時陰差陽錯,永失所愛,後鑄下大錯,再難彌補。不管右安如何看待,在朕看來,這帝位,便是朕所能給予的最大補償。」

  「朕出生於皇家,這一輩子,經歷過手足相殘,父子相逼,宗室異心。朕知他以身世為恥,但他身上流著皇室之血,這一點毋庸置疑,此更為一切罪愆之源頭。」

  「既不幸,如此生而為我蕭列之子,則今生今世,惟登頂一路而已。」

  「朕這一生,對不住很多的人。朕如此的安排,日後福禍到底如何,朕亦不敢斷言。」

  「世上少有兩全事。既生入皇家,叫六合八方,匍匐腳下!」

  「執鹿刀宰人,而非砧上待宰!」

  「於朕看來,如此方為一生長久之計!」

  皇帝一口氣不停頓地說完了話,再次喘息,整個人亦仿似失了所有精力,雙肩驟然垮榻,朝後仰倒,被李元貴一把扶住,放他慢慢躺了回去。

  「朕要說的,全在此了。你也回吧,好生照顧慈兒——」

  半晌,皇帝閉目,低聲說道。

  嘉芙慢慢下跪,叩首,起身退出,跨出殿檻,行了幾步,轉頭望了眼身後那座殿宇被夜色勾勒出的深沉輪廓,淚已潸然。

  ……

  是夜雖是上元佳節,但因了皇帝的病況,東閣裡依舊有閣臣值夜。

  今夜除了裴右安,張時雍和陸項亦在輪值。二人低聲議論著皇帝病情。

  「萬歲吉人天相,此次定能逢凶化吉……」

  「裴大人,你亦精通醫道,你可有法子?裴大人?」

  二人未聽裴右安回應,轉頭,見他身影步出東閣,消失在了門外。

  裴右安從東閣出來,在夜色裡,停住了腳步。

  高高一堵宮牆,將牆外和牆內分隔成了兩個世界。牆外上元燈火,火樹銀花,牆內深宮重苑,暗影疊疊。幾盞宮燈在夜風裡微微拂穗,地上投出一團晃動著的黯淡光影,更添了幾分幽闃和寂寥。

  裴右安微微仰頭,出神地眺望著遠處宮牆外的那片絢爛夜空,片刻後,朝前走去,最後停在了承光殿外的那扇閉合的宮門之前。

  他佇立於門外,站了許久,終還是轉身,慢慢離去。

  嘉芙回來,慈兒依舊沉沉而眠。和衣臥在床側,想著方才皇帝召見的經過。

  她心裡清楚,這是最後的一幕了。

  那些話,皇帝或許原本是想說給裴右安聽的,或許,也真的如他己言,只是想要尋個人,說幾句話而已。

  她閉目,冥想了片刻,終還是起身出來,開門正要喚崔銀水,叫他去往東閣將裴右安請來,卻見一道人影,正立於階陛之下。

  上元夜的明月,高高懸於如洗青空,那人身影淡淡,面如月華。

  裴右安來了。

  嘉芙快步迎了出去,握住他微涼的手,將他帶入。

  裴右安坐於床畔,看著熟睡中的慈兒,片刻後,輕輕起身而出,嘉芙跟了出去,送至門口,他抱了抱她,微笑道:「方才突然有些想你們,便過來了。我該回東閣了,你再睡吧。」

  嘉芙環抱著他的腰身,仰面望著他:「大表哥,方才萬歲召我過去,說了幾句話……」

  嘉芙複述了一遍,最後道:「萬歲並未叫我轉話於你,只是我想,他心中應還是希望你能知道的。」

  裴右安沉默了片刻,親了親她,低聲道:「我該走了,你再去睡吧。」

  ……

  「阿璟……朕這一輩子,都是個混帳東西……」

  「朕讓孫子做了皇帝,不知合你心意否,你若不喜,待見了朕,你只管罵朕……」

  「阿璟,倘光陰如舊,朕必早早便去向父皇提親,娶你為妻……」

  蕭列喃喃自言自語,握著玉佩的那隻手掌越收越緊,越收越緊,視線落在殿頂上方那片燭火照不到的昏冥之中,目光彷彿穿透了出去,看向那遙遠無邊的虛空之處。

  「咻——」

  一道燃燒的煙火光柱,從燈市的方向破空而上,沖至半空,綻放出一朵巨大的絢爛煙花,幾乎照亮了大半個皇城東的夜空。

  煙花漸漸熄滅,消散在了夜色之中。

  「太醫——太醫——救駕——」

  一道驟然而起的厲聲,打破了皇宮的死寂。

  隨伺在承光殿外的胡太醫一行人,聞聲匆忙入內。

  張時雍和陸項從東閣被緊急召至承光殿時,看見一道人影,已經候立在了殿外。

  那人背影挺直孤瘦,立在那裡,一動不動,正是皇太孫太傅裴右安。

  很快,何工朴,劉九韶等大臣接訊,亦陸續趕至殿外。

  「宣裴右安,張時雍,劉九韶覲見……」宮人匆匆出來,拖長語調,宣著聖旨。

  張、劉隨了裴右安入內,見內殿深處的龍床之上,皇帝仰面而臥,仿似已經不能說話,雙目半睜半閉,似睡非睡,旁邊地上,跪著一溜的太醫,李元貴手托聖旨,立於床尾,面含戚色。

  「裴右安、張時雍、劉九韶聽旨——」

  李元貴上前一步,宣道。

  張劉立刻跟著前頭的裴右安下跪,俯伏於地。

  皇帝自知彌留,道己去後,由皇太孫繼位,一概喪祭,從簡為宜,以日代月,天下臣民二十七日皆可釋服,嫁娶不限,所留後宮之嬪妃,免殉葬,妥加奉養。幼帝親政之前,以裴右安為顧命大臣,總攬內外國事,加封張、劉上柱國之榮銜,共輔朝事。

  張劉二人涕淚交加,隨裴右安之後,叩首應承。

  龍床上的皇帝,依舊那般閉目而臥,一動不動。

  「三位大人,聖意在此,接旨完畢,退下吧!」

  張劉二人雙手托著聖旨,一邊流淚,一邊躬身後退。

  裴右安亦離地起身,腳步異常凝重,緩緩退至殿口,他停住,慢慢地轉頭。

  龍床上的蕭列不知何時已睜開了眼睛,轉臉朝外。

  宮燭搖曳,皇帝那兩道視線,正跟落在他的背影之上,目光凝澀,一動不動。

  裴右安的身影凝了片刻,突然轉身,快步回到了那張龍床之前。

  在身後張劉二人的注視之下,他朝著蕭列,再次下跪,端端正正,行了一個稽首之禮。

  他額頭頓地,便如此俯伏著,良久,身影一動不動。

  就在那一刻,皇帝的雙目之中,透出了一種長久以來從未曾有過的得慰般的釋然之色。

  他定定地凝視著床前那個向著自己長跪不起的身影,唇邊露出一絲若有似無的微笑,長長地籲出了一口氣,慢慢閉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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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十五章

  三鼓過,京城還未從上元夜的漫天煙火炮仗中安靜下來,皇宮的東北角方向,突然傳出鐘鳴之聲,共鳴九道,四方寺院,隨之紛紛應和,鐘聲回蕩在京城的夜色之中,久久不絕。

  生活在京城中的民眾,對這樣的鐘聲,並不陌生。

  全城四門,早已戒嚴。家家戶戶,相繼除燈。

  天未明,全城便已縞素一片,哭聲四起。

  慈兒從睡夢中,也被這鐘鳴之聲驚醒了。

  他爬了起來,靠在嘉芙的懷裡,揉著眼睛,人還是半睡半醒的,嘴裡嘟囔著說,天亮了,要去看皇爺爺。

  嘉芙知道,就在此刻,群臣已至殿外,等待迎接皇太孫過去,以繼位為帝。

  崔銀水進來了,於旁垂手等候。

  鐘鳴聲歇,外頭隨風隱隱送來一陣宮女太監的哭聲,哭聲雖甚是遙遠,亦斷斷續續,但因這夜的寂靜,依然還是傳了進來。

  慈兒也聽到了,彷彿明白了什麼,頓時醒了過來,睜大眼睛,呆呆地望著嘉芙。

  皇爺爺已經病了很久,有一天會離他而去,到了那時候,皇爺爺不希望他難過,皇爺爺希望他能做大魏的好皇帝——皇爺爺先前曾不止一次地對他這麼講過。

  慈兒的眼睛裡,慢慢地溢出了淚花。

  嘉芙一時百感交集,抱住兒子那稚嫩的身子,為他擦去眼淚,親手一件一件地幫他穿好衣裳,抱他下床,最後再重重地抱了他一下,終於鬆開了手,將他交給了等在一旁的崔銀水。

  崔銀水走來,朝嘉芙下跪,叩了一個頭,這才起來,引慈兒走了出去,自己跟隨在他身後。

  嘉芙站在那裡,目送慈兒幾步一個回頭地望著自己,凝視著他,向他微微頷首。

  她和裴右安,從生下慈兒之後,至今七載,始終沒有再生養孩子了。

  早幾年,是裴右安對她當年生產一事心有餘悸,再不願讓她涉險。他通醫道,也不知是從哪個太醫那裡得來到經驗,竟叫他知曉她每月間哪些日子同房容易懷孕,哪些日子不易。後來,漸漸被她也摸到了些門道,但無論她怎麼想再生個孩子,在他不和她同房的那些日裡,使出各種手段,在他面前撒嬌、誘惑、威脅、強迫、抑或是佯惱,他要麼巋然不動,要麼即便同房了,也絕不讓她得逞,再生個孩子的心願,便一直落空。

  及至如今這幾年,不但裴右安,便是嘉芙,也再沒有起過再生個孩子的念頭了。

  夫妻兩人,雖從沒就此言明,但無論是裴右安還是嘉芙,從慈兒被立為皇太孫的第一天起,兩人便心照不宣。

  在慈兒沒有長大之前,他們是不會再要第二個孩子了。

  他們不願讓慈兒感到如被丟棄的孤獨,他們也沒有多餘的愛,能夠分給除了慈兒之外的另外一個孩子了。

  今夜過後,她的兒子,就將成為大魏的新一代皇帝了。

  慈兒剛來到人世的時候,她從未曾想過,原來上天竟給她的孩子安排了如此一條道路。

  今夜,從他走出這道殿門的第一步起,嘉芙知道,在他往後的成長路上,必少不了艱辛、波折、乃至各種各樣如今自己還無法預料的危機。

  但嘉芙相信,終有一日,她的兒子,定能步步前行,最終成為如先帝所盼那般的一代英主。

  嘉芙望著前方,直到那道小小的身影,終於完全消失在了殿外。

  ……

  遵大行皇帝遺詔,七歲的皇太孫登基為帝,從次年起,年號將改永頤。幼帝親政之前,以裴右安為顧命,行走御前,免跪拜之禮。

  和他同樣獲此待遇的,還有同時受先帝臨終召見的張時雍和劉九韶,二人一文一武,助裴右安共同輔弼幼帝。

  先帝駕崩三日後,北苑亦傳來喪報,被囚多年的廢周后亡故。照先帝先前所留的遺命,周氏以皇后之禮入葬皇陵,陵寢之中,日後亦將陪葬那些死去的太妃。但先帝並不與后妃同穴,而是獨自寢於陵東。地面築出的那座山坡,若逢陰雨天氣,遠遠望去,矗於天地之間,猶如一尊望像,朝向皇家慈恩寺的方向,煙雨濛濛,寂然無聲。

  先帝的喪葬,雖然留有從簡的遺命,但畢竟是天子,再如何從簡,這個葬禮亦持續了大半個月。待喪葬完畢,先帝遺詔所言之二十七日斬衰也過去了,天下皆除服,民間並未受到多少皇帝駕崩的影響,照舊嫁娶,行樂無礙,至於朝廷,這兩年間,先帝本就已經放手大部分的政務,如今有裴右安為首的內閣執掌,過渡順利,國事在國喪那段時日短暫停滯之後,恢復了原本的通暢。

  過往之事,該當過去,便由它過去。人生而在世,總歸是要朝前看的。

  嘉芙明白這個道理。她知裴右安必定比自己更是清楚。

  皇帝臨終之前,裴右安去而復返,來到他的面前,向他行了那個稽首之禮。

  在當時旁觀的大臣們看來,裴右安的這個舉動,或許應當只是出於感念帝恩。

  但嘉芙卻知道,於裴右安而言,在他的心裡,那一刻起,他是真正地放下了。

  嘉芙當時不在近旁,裴右安也沒有向她詳細描述當時的一幕,但嘉芙相信,皇帝當時,應當也是如此。

  他必明白裴右安這回身稽首的含義,那是只有他君臣父子之間,唯二人才能知曉的含義。

  有時候,大音希聲,無聲勝過有聲。

  皇帝在臨走前的一刻,心中必也是得了長久以來渴求的一絲慰藉,想是也能走的釋然。

  ……

  國喪過後,幼帝登基,裴右安終日忙碌,早出晚歸,有時甚至半夜,若逢外省急報入京,也須得匆匆入宮。

  這些時日,嘉芙也沒閑著,在檀香的助力下,打點東西,奔走於國公府和南薰坊位於皇城東南門旁的一處宅邸之間,擇日搬家,以方便裴右安日後出入皇宮,冬天也少受些路上的奔波之苦。

  檀香早幾年前便嫁了楊雲,生了個兒子,夫婦二人,這些年一直各自助力於裴右安和嘉芙,忠心耿耿。

  至於衛國公府的大房二房,這幾年間,又各自是另一番景象。

  三年前,裴修祉莫名失蹤了一段時日,直到大半年後,才被裴右安親自秘密地送了回來。辛夫人後來得知,兒子竟和謀逆的廢太子一黨有所牽連,雖極力辯白,稱是被迫,但若不是皇帝看在丈夫衛國公和裴右安的面上,怕最後也要以謀逆之罪論處的,驚恐不已,打那之後,又見兒子再不復從前的模樣,一蹶不振,終日買醉,空掛了個國公的頭銜,再看不到有半點前途的跡象,家中又妻妾不寧,自己終日不得省心。

  反觀二房,這幾年卻過的順風順水,裴荃自己官途雖無大前途,但裴修珞前年考中了進士,從前結親的曹家,老丈人如今也升為吏部侍郎,更叫辛夫人暗恨的是,裴右安如今以顧命大臣的身份,輔佐幼帝,勢如中天,時人背後稱為「裴相」,可謂萬人之上,權傾朝野,自己雖名為「親母」,和他夫婦的的關係卻始終尷尬,不冷不淡,這幾年,二房那邊卻逢迎拍馬,裴修珞對他夫婦畢恭畢敬,在外處處以裴相之弟而自居,長袖善舞,交遊廣達,人皆對他笑臉相迎。

  不但如此,漸漸地,那些平日有所往來的應酬人家的夫人們,彷彿個個都知道了,自己這個「親母」和長子夫婦疏遠,倒是二房的孟夫人,本就是裴右安夫人的姨母,如今關係又好,那些想走門路的,紛紛去尋孟二夫人經營關係,孟二夫人春風得意,笑容滿面,叫辛夫人心中又是暗恨,又是眼紅,整日患得患失,精神恍惚,脾性變得愈發古怪,夜不成寐,動輒暴怒,身體也漸漸壞了下去。

  裴家的國公爵位,早年既從裴右安這裡轉至裴修祉身上,有裴修祉撐立門面,則裴右安如今為輔政方便,從國公府裡搬遷而出,也是名正言順。

  到了選定的日子,嘉芙安排好了事情,便從住了多年的衛國公府,搬遷到了新的宅邸。

  遷居之事,她一直是悄悄進行的,並不想驚動外人,但以丈夫如今之地位,自己的一舉一動,也無不成為京城諸多命婦的關注焦點,才剛搬過去,拜帖和訪客便絡繹不絕,更有人借喬遷賀喜之名,送來各種貴重禮品,嘉芙一概推擋了回去,分文不取,如此忙於應酬,陀螺般地轉了大半個月,事情才漸漸地消停了下去。

  一轉眼,便是四月中了,逢先帝去世滿三月之大祭,這日,裴右安代幼帝,領了一干臣子去往位於京城數百里外的皇陵行告祭之禮,這一趟,要三四天後,才能回來。

  嘉芙一人在家,到了傍晚,孟二夫人不請自來,給嘉芙帶了些筍乾之類的土產,說親家從老家那裡不遠萬里帶來的,自己想到了,給嘉芙送了些過來,道:「嬸娘知你向來不收貴重之物,好在這些也不值錢,不過是個心意,吃慣了龍肝鳳髓,你和右安也嘗個新鮮,若合口,我那裡還有,下回再給你送過來。」

  嘉芙向她道謝,收下了,因是飯點,便留她一道用晚飯。飯畢,天已黑了,二夫人依舊談興不減,和嘉芙說東說西,最後說起裴右安這幾日不在家的事,喟歎了一聲:「右安如今位高權重,事情難免要多,只是總叫你如此一人,連嬸娘都看的心疼……」

  她握住了嘉芙的手,低聲道:「阿芙,我既是你嬸娘,也是你姨母,就是把你當自個兒女兒看,才跟你說這個的。你和右安夫妻多年,早年在關外生的那孩子不幸走失,如今也這麼多年過去,肚子怎還沒動靜?我瞧著極是心焦,一直在替你留意,前些時日,聽說了一個極靈的寺廟,婦人但凡誠心前去求告,回來的人,一年半載,便都生了兒子。不如嬸娘帶你過去,你也去試上一試,回來若真靈驗,豈不是好事?」

  嘉芙微笑道:「多謝嬸娘。下回我若得便,再去麻煩嬸娘不遲。」

  二夫人一心要替兒子在裴右安這裡再弄個前程,見他夫婦多年未再有孩子,以為是求而不得,遂到處打聽,最後打聽到了那寺廟,本想討好嘉芙,見她態度淡淡,有些不甘,正要再勸,只見自家一個下人竟匆匆闖入,面帶張皇,不禁惱怒,正要呵斥沒有規矩,卻見那下人噗通一聲跪地,磕頭道:「夫人,不好了,家中起火,三爺不見了人,二老爺不在家,三奶奶打發我來叫夫人快些回去!」

  裴荃此次也在祭陵之列,故這幾日也不在。

  二夫人大吃一驚,猛地站了起來。

  嘉芙雖不喜裴家如今的這些人,但老夫人和國公對裴右安的恩情,卻足以蓋過裴家這些人的不是,聽到裴家出事,又怎可能置身事外?急忙帶了幾個下人,隨二夫人一道,坐了馬車,匆匆趕往國公府,還隔了幾條街,就見到裴家的方向還有火光,街口被圍觀之人堵的水泄不通,馬車竟無法進入,有五軍都督府的人,知裴家失火,不敢怠慢,已趕了過來,以水龍撲火,又驅散圍觀之人,道路這才重新得以通行。

  嘉芙趕到裴家之時,大火已被隔斷,燒完起火的那些連屋,漸漸也就熄滅了。但接下來的所見,才叫她吃驚不已。

  大火是從後廂一間平日用作貯存細軟絲綢的庫房裡開始燒起的,而老三裴修珞,據說,竟是被人反鎖在裡頭,待下人聽到他的呼救之聲,奮力將他救出之後,他的臉已被燒壞,人也吸入煙氣,昏迷了過去。三奶奶趴在他的邊上,哭的肝腸寸斷,孟二夫人見到兒子這般模樣,兩眼一翻,人便一頭栽倒在了地上。

  嘉芙急忙打發人以自己的名義去急召擅長醫治火傷的太醫,太醫趕到,一番救治,往他身上被燒壞的地方抹滿傷藥,裴修珞終於甦醒了過來,躺在那裡,奄奄一息。

  二夫人咬牙切齒,追問他是被誰給關進庫房,裴修珞兩眼發直,喉嚨也被煙火嗆壞,只見他嘴唇翕動,卻說不出話來。

  三奶奶哭道:「聽下人說,傍晚仿似看到二嫂身邊的一個丫頭來尋過三爺,定和那邊脫不了干係!大嫂子,求你,要給我家三爺做主!」

  三奶奶沖著嘉芙哀聲哭泣,求告個不停。

  二夫人見自己原本玉樹臨風的兒子被燒成了這般模樣,就算活了,日後也如同廢人,絕不可能再出仕為官,多年養育,如此毀於一旦,想到兒子下半生的絕望,猶如心肝兒被摘了去,淚流滿面,咬牙切齒:「好啊,黑了心的人,自己兒子空占祖上爵祿,成了個扶不起的阿斗,如今就見不得我兒子的好。阿芙,你且替姨母做個見證,便是拼了這條命,我也要替我兒子討個公道!」

  二夫人抹去淚,叫媳婦看顧好兒子,帶了一幫子僕婦丫頭,怒氣衝衝往大房那邊趕去,半路,見裴修祉走來,滿面通紅,腳步踉蹌,一身的酒氣,大著舌頭道:「二嬸……三弟如何了……」話還未說完,被孟二夫人一口唾沫直直地吐到了臉上,一把就給推開了。

  裴修祉跌跌撞撞,一連後退了好幾步,一頭摔在地上,人便醉死過去,一動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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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十六章

  孟二夫人領了人,大步往辛夫人的院裡奔去。院中丫頭僕婦,見她雙目赤紅,咬牙切齒,宛若噬人之狀,無不心驚,竟無一人敢上前問話,最後還是辛夫人身邊那姓丁的婆子壯著膽攔道:「夫人病著,方才還被那火給嚇到了,這會兒躺著呢,二夫人有事,先和我說,待我去稟……」

  她話音未落,吃了一個響亮的耳光子,半邊臉頓時留下一個清晰的五指頭印。

  那婆子被打蒙了——須知兩邊平日雖早不怎麼往來了,但如此動手,卻還是頭回,捂住臉,眼睜睜看著孟夫人一幫子人擁了進去,一把推開了門。

  辛夫人腦門上包著塊頭帕,坐在床上,焦急萬分,正拍著床沿,催促人再出去找全哥——那全哥如今十四歲了,也不知何時起,被人給教唆了,小小年紀,染上賭博的惡習。從前只在家中偷偷呼小廝聚攏,投擲骰子賭著小錢玩樂,去年起,見父親終日醉酒,那個名叫雲娘的小妾生了個死胎,隨後自己也沒了,繼母周氏屋裡,還三天兩頭鬧個事兒,祖母身體也日漸壞了下去,管不住自己,便大了膽子偷溜出去,跑到那些私人開設的暗場裡賭錢。

  裡頭的人知道他是衛國公府的孫子,見他年紀小,是條肥魚,個個拿話捧著他,起先故意讓他贏些錢,待嘗到甜頭,全哥兒竟三天兩頭地溜出來,越賭越大,錢沒了,就開始偷家裡頭的古玩器具,還不拿顯眼之物,竟叫他偷到庫房鑰匙,自己暗配了一把,專從庫房裡神不知鬼不覺地往外拿,辛夫人也是去年年底要用到一些物什,發現不翼而飛,這才查到了此事,告訴了裴修祉,裴修祉將全哥痛打了一頓,關了起來,又叫人去端了那賭場。只是那種地方,三天換一個場,選的都還是阡陌縱橫的開闊場地,有人專門四角放風,還定下了只有自己人才知道的暗號,官兵還沒到,人早就已經四下哄逃。

  全哥年後起被關在了家中,手頭也沒半分錢,看著本老實了許多,辛夫人以為孫子已經收心了,卻沒有想到,前日竟又叫他偷溜了出去,至今未歸,想必又是去賭錢了,檢查過一遍,家中卻又未見財物損失,有些蹊蹺,辛夫人焦急萬分,打發闔府可用之人,出去尋遍了所有可能的地方,都不見他的人影。忽見孟氏帶了一群人,怒氣衝衝地闖入,吃了一驚,叫人扶著自己起來,冷冷道:「老二家的,你這是何意?我曉得公屋庫房那邊起了場火,修珞有些不好。只我方才也是叫人去撲了火的,你闖來我這裡,是要問我的罪不成?」

  二夫人怒目圓睜,再不見平日一團和氣的模樣,咬牙切齒地道:「你這惡婦!從前我是看在老祖宗的份上,這才處處忍讓於你!你是見我兒子出息了,你心下不滿,這才叫人把我兒子鎖進庫房,想一把火燒死他,是也不是?你如此歹毒,你就不怕報應在你兒孫身上?可憐我的珞兒,他這是招誰惹誰,何以竟遭如此殘害!

  母子連心,二夫人想到兒子那生不如死的恐怖,淚滾滾不絕。

  早有婆子匆匆跑到辛夫人耳畔,詳細說了方才那邊的經過,辛夫人聽聞裴修珞被徹底燒壞了臉,大半的身體也慘不忍睹,聽太醫的意思,性命攸關,這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大吃了一驚,此刻也顧不得孫子下落了,厲聲叫人去把周嬌娥和那丫頭叫來,卻不料門外傳來了一聲乾號:「夫人,不好了!二奶奶房門倒扣,叫也無人應答,方才打開,二奶奶她……吊死在房樑上了!」

  眾人大吃一驚,呼啦啦地掉頭而出,辛夫人被人扶著,一口氣跑到兒子那屋,見周嬌娥已經被人解下,直挺挺地躺在地上,面色烏青,舌尖外吐,兩個腳尖伸的筆直,脖子上一道深深的青紫瘀痕,看著早氣絕多時,邊上幾個丫頭僕婦,無頭蒼蠅似的跑來跑去,她那女兒撲在地上,瑟瑟發抖,哭個不停。

  辛夫人見狀,臉色發白,孟夫人卻瞪大眼睛,手指頭戳到了辛夫人的面門之前,神色愈發激動:「果然不出我的所料!你先害了我兒子,轉個頭又逼死兒媳婦,你當這樣,你便能把自己撇開了?阿芙!阿芙!」

  孟夫人轉頭,一邊流淚,一邊高聲喚著嘉芙:「阿芙,你都看到了!等右安回來,你可要主持公道,替姨母開口說話,我那可憐的珞兒……」

  她跌坐到了一張椅上,掩面哀哀痛哭,隨她同行而來的僕婦們紛紛勸解。

  嘉芙趕到,看了眼地上周嬌娥那直挺挺的模樣,嚇了一大跳,忙叫人先將那女孩兒帶走好生安撫,又急召太醫過來。

  太醫很快趕到,翻了翻眼皮,以指觸過周嬌娥的脖頸一側,搖了搖頭,便退下了。

  周嬌娥竟如此死了,嘉芙一時也是難以置信,見一個婆子拿了塊布,雖蓋住了地上周嬌娥的屍體,卻還鞥聞到屋裡一股子的惡臭,一時難以呼吸,轉身剛出去,卻見辛夫人身邊那丁婆子攥了個丫頭的胳膊,從地上拖了進來,推到了孟二夫人的腳邊。

  辛夫人跟了進來,喝令閒雜丫頭婆子全都下去,待人走的只剩幾個心腹,丁婆子便狠狠掐了地上那丫頭一把,那丫頭是周嬌娥身邊的人,便是傍晚被人看到去見了裴修珞的那個,一邊躲著,一邊哭道:「二奶奶和三爺早幾年前就相好了,三爺去年起就要斷,二奶奶傍晚叫我偷偷去給三爺送個口信,說晚上在庫房那裡見面,等他來,就把三爺從前送的東西還給他,把兩人事情了了,我就只傳了個信兒,至於後來,三爺如何被關進去,庫房裡又如何起的火,我就不知道了,大奶奶,大夫人,二夫人,求你們饒命……」

  丁婆子往那丫頭嘴裡塞了塊布,抽根繩子,將丫頭捆住了。

  辛夫人臉色還是慘白,但比起剛才,總算稍微泛回了點活氣兒,盯著還目瞪口呆的二夫人:「孟氏,你也聽到了,此事要怪,就怪你自己兒子,竟來勾引我的兒媳,如今想必一個是要脫身,一個不肯放手,狗咬起了狗,這才落得了如此下場!」

  她冷笑,「你若要把事情鬧大,我是光腳不怕穿鞋!若還要各自留點顏面,我這裡就自認倒黴,你回去也好生管好你那個兒子,吃相也太難看了。」

  孟夫人的臉色,紅了又白,白了又紅,變了數變。

  裴修珞表面正人君子,實則私下裡,打小好色,尤其偏好婦人。從前孟夫人手下有個管事,家中婆娘有幾分姿色,一來二去,裴修珞竟和那婦人勾搭上了,幸被孟夫人發覺,將那管事夫婦遠遠給打發走了,這才罷了。

  知子莫過於母。裴修珞有這惡習,孟夫人如何不知?只是她做夢也沒想到,兒子竟然會和周嬌娥搭在了一塊兒。

  孟夫人突然轉向嘉芙:「阿芙,你千萬不要信她!我們家修珞怎麼可能做的出這樣的事?這個瘋婆子,她血口噴人,想要污蔑珞兒!」

  她回頭,看向辛夫人,亦冷笑:「周嬌娥已經吊死了,隨你怎麼編排。一個丫頭的幾句空口白話而已,如何做得了數?你要害我兒子性命不算,竟還敗壞他的名聲,用心何其歹毒!我是看在右安和阿芙的面上,才把事情壓在家種。你要是再敢說他半句不好,我拼著撕破了臉皮,和你絕不善罷甘休!」

  辛夫人氣得臉色又登時慘白,手指頭戳著孟夫人,不住地顫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夫人,夫人,哥兒找回來了!」

  便在此時,外頭傳來一陣雜聲,辛夫人急忙出去,看見全哥兒果然回了,只卻是橫著被送回來的,兩個下人抬著他,腦袋被染血的布條裹紮著,面如金紙,又一臉的血污,渾身沾滿乾了的稀泥,彷彿在田渠裡打過滾回來,雙目緊閉,昏迷不醒。

  楊雲跟在後頭。

  辛夫人大吃一驚,衝上去「全哥兒」「全哥兒」地叫了幾聲,直著嗓子讓人再去請太醫過來。那太醫還在觀察裴修珞的燒傷病況,並未離開,聞訊又匆匆趕來,命人將全哥兒抬進屋裡放下,著手救治。

  太醫處置著全哥兒的傷情,神情異常凝重。

  太醫忙碌之時,楊雲來見嘉芙,說裴大人知京中暗賭日益猖獗,上從白髮老叟,下到無知少年,不少人傾家蕩產,還有權勳子弟參與其中,遺毒無窮。他對楊雲還提及了全哥兒,命五軍都督府全力清堵,叫他也一同參與,若見到全哥,將他捉了。昨日,楊雲和五軍都督府的人收到消息,趕到距離城西百里之外的山坳,打掉了一個暗設在那裡的已有些時日的規模極大的暗賭場所,抓捕了上百名賭客,在附近搜查逃跑之人時,在一道臭水溝裡,發現了被丟了進去的全哥兒。

  全哥腦袋被一塊大石給砸出了個洞,那人不但下手極重,而且還將他倒栽進了水溝裡,顯是要謀他性命的,幸而發現得及時,當時救治一番,這才勉強保住一條命,楊雲先連夜將他送了回來。

  太醫忙忙碌碌,重新包紮了全哥傷口,又往他鼻孔裡吹了些藥粉,片刻之後,全哥終於慢慢甦醒,卻口眼歪斜,嘴角流著涎水,眼睛斜盯著一旁的孟夫人,嘴巴張合個不停,似在努力說話。

  太醫道他頭受重傷,這般甦醒已是不易,此面相,也為頭顱嚴重受損的後遺之症,莫說日後能否痊癒,便是能否存活,也是要看天意,說完歎息一聲,搖頭退了出去。

  辛夫人肝腸寸斷,上前抱住了孫子,卻聽全哥兒費勁了氣力,含含糊糊地道:「三叔和繼母相好……從前被我瞧見了……我就管三叔要了點錢……三叔卻要害我性命……」

  全哥兒說完,眼睛一翻,人又昏死了過去。

  屋裡一下陷入了死寂,只剩辛夫人的哀哀痛哭之聲。

  嘉芙驚呆了。

  這一晚上,意外竟然一樁連著一樁,叫人應接不暇。

  至此,事情的脈絡,終於清晰了起來。

  看起來,應是裴修珞和周嬌娥多年前開始私通,被全哥發現了,他卻不說破,只向裴修珞勒索,裴修珞不勝煩擾,更怕萬一被說了出去,自己前途盡毀,於是安排人在城外賭場伺機對侄兒下手,以消除後患。

  同時,應也是他急著要和周嬌娥撇清關係,周嬌娥卻不肯,或許是條件不得滿足,或許是她真的愛上了這個三爺,被逼得急了,一時想不開,這才做出了如此兩敗俱傷的事。

  孟夫人記掛兒子的傷情,方才原本想先走了的,忽聽自己兒子被全哥提及,又停下腳步,仔細聽著,等聽清楚,勃然大怒,衝了上去,厲聲吼道:「你們大房,一個一個,是要輪流一起置於我兒於死地?我可告訴你們,我兒子堂堂進士出身,行得正,坐得端,任你們再怎麼咬,他就是清清白白,我拿我性命替他擔保!」

  辛夫人盯著又昏迷過去,翻著白眼,手腳不斷抽搐著的孫子,眼前陣陣發黑,一把攥住近旁的一個婆子,定了定神,慢慢地轉頭,惡狠狠地盯著孟夫人瞧了片刻,突然轉向嘉芙道:「老大媳婦兒!事到如今,我也沒什麼不能說的了!當年右安十六歲時出的那事,無論是老夫人還是你夫婦,心裡恐怕都認定了是我幹的,那妾的命,也是我害的!」

  「我冤啊!當時我還不知道,如今我才想明白了,我是稀裡糊塗圖,不但中了離間,我還被人利用,白白擔了個殺人害命的名頭!」

  二十年前的往事,一幕一幕地浮現在了腦海之中。

  那時候,辛夫人剛剛喪夫,但悲痛也無法叫她抑制下自己對於那個奪走兒子一切的嫡長子的仇恨之心。

  就在那種恨意不斷啃齧心底之時,一天半夜,她被身邊一個婆子叫醒,告訴她說,她方才出來時,竟然看到國公的那個小妾,吊死在了長公子的院子之前。

  辛夫人起初十分震驚,立刻要去通報老夫人,那婆子卻又說,必定是長公子見色起意,在孝期冒犯了亡父留下的姨娘,否則她好端端地,為什麼偏偏要吊死在長公子的院門之前?這事若是傳揚開來,只怕長公子往後身敗名裂,這個國公府,將再也沒有他的容身之地。

  辛夫人就是被這樣一句話,給打動了。

  她的潛意識裡,也是不信,那個十六歲的清孤少年,會做出這樣的事,小妾的死,以及懸屍在他門外,必定另有原因,但是心裡的另一個聲音卻不停地敦促她,讓她選擇相信了這個說話,於是她默認了,當做不知道,第二天,可怕的流言就遍及全府,裴老夫人甚至還來不及壓住下人的口,這消息就已經傳到了御史台的耳中。

  辛夫人轉向了一旁臉色微變的孟夫人,眼底泛出血色,惡狠狠地盯著她,朝她逼了過去。

  「你這個賤婦!那事不是我做的,這個裴家,除了你,還有誰?只是這麼多年,我一直想不明白,你們好端端的為何要逼死那個妾?我當時為確保萬無一失,還叫人去摸過那小妾的下體,衛國公分明沒碰過她,當時她卻是失了身的。如今我可算是想明白了!定是你那個殺千刀的兒子動了那個小妾,興許還是他掐死了她,你怕被人知道,毀你兒子前程,你便想出了如此一條毒計,既陷害了我,又陷害了右安,還令我和他母子反目,至今形同陌路!」

  辛夫人看向嘉芙,兩行懊悔眼淚,滾滾而下。

  「老大家的,我自知我對不住右安,如今我也沒臉求你夫婦諒解,我只恨自己當年太蠢,竟被人看出心思,設下這毒計,誆我鑽了進去。那婆子早就不在了,如今想來,當初便是她的了。她為了保住自己的兒子,不但害我,還害和她毫無瓜葛的右安!你的這個姨母,心腸之歹毒,如今你應當有數了。我方才那些話,字字句句,全是真話,若有半句虛假,叫我不得好死!」

  嘉芙徹底地震驚了。

  她原本一直以為,當年那個逼死了衛國公小妾,又設局陷害裴右安的人,就是辛夫人,卻沒有想到,中間竟還有如此一番曲折。

  她看著孟二夫人。

  在她的印象裡,小的時候,母親曾不止一次地在她面前提及,說自己那個嫁入了京城國公府的姐姐當年在閨閣中時,是何等的溫柔細緻,二人姐妹情深,後來想起,還很懷念。

  發生了什麼,叫一個能讓自己母親回憶了多年的閨中姐妹,變成如此一個利慾薰心,極端自私,罔顧旁人死活的婦人?

  孟二夫人突然怪叫一聲,朝著辛夫人惡狠狠地撲了過去,一邊廝打著她,一邊叱駡,面紅耳赤,披頭散髮,哪裡還有半點朝廷命婦的風範?

  「都給我住手!」

  嘉芙忍無可忍,厲聲叱道。

  孟二夫人打了個哆嗦,停了下來,慢慢地轉過臉,和嘉芙對望了片刻,臉色漸漸變的蒼白,不斷地搖手:「阿芙,你千萬不要聽她的!她滿口胡言亂語,她失了心瘋!她恨極了我,也恨極了你和右安,到了如今,還在挑撥離間!」

  嘉芙不加理會,後退一步,目光環顧了一圈在場那兩個夫人的心腹,見個個神色如喪考妣,冷冷地道:「今夜之事,僅限於此,待大爺回來,我自會和他說明,該當如何,一切由他定奪。倘若有半句話傳了出去,你們在場的,毋論對錯,全部打死!」

  僕婦們慌忙下跪,口稱不敢。

  孟二夫人癱坐到了地上,目光發直,一動不動。

  「二夫人,三爺不好了——」

  外頭忽然傳來一聲張皇呼叫。孟氏如被針刺,掙扎著從地上爬了起來,嘴裡喃喃念著「珞兒,娘來了,娘來了——」推開了擋在前頭的人,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嘉芙轉身出屋,經過那條道旁,看見裴修祉還醉醺醺地倒在地上,邊上一個小廝在他耳旁不停叫喚,他卻緊閉雙目,呼呼大睡,便停了腳步,叫人端來一盆冷水,朝著他迎頭蓋臉地潑了下去。

  裴修祉驚叫一聲,一下睜開眼睛,彈坐而起,抬頭看見嘉芙站在跟前,眉頭緊皺,俯視著自己,目光冰澄,七分厭惡,三分鄙視,不禁自慚形穢,竟不敢和她對望,慢慢地低下了頭。

  「裴修祉,你枉為國公之子!但凡你有半點你父的男子氣概,你也不會活成如此廢物,害人害己!我夫君所經歷的痛難,從小到大,只會比你更多!我勸你一句,與其整日怨天尤人,恨其不公,不如多想想你裴家先祖當年之烈,你身為子孫後裔,當如何效行,否則,你死不足惜,但問你有何顏面,去見你裴家地下的列祖列宗?」

  嘉芙說完,轉身離去。

  裴修祉呆呆地望著她的背影,渾身濕漉漉地滴著水,坐在那裡,一動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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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十七章

  這個晚上,嘉芙沒有回去。

  她和裴右安從前所居的那個院落還空著,檀香收拾了,鋪了鋪蓋,嘉芙便宿了下來。

  崔銀水後來也來了,傳了幼帝口諭,命太醫留在國公府全力救治,崔銀水則侍奉著嘉芙。

  「萬歲命奴婢傳話,請夫人定要多加保重身體,勿要傷悲。」崔銀水說道。

  嘉芙幾分欣慰,幾分驕傲,又有幾分酸楚。

  她的慈兒才這麼大,說的話,卻已帶了點老氣橫秋的意味。

  她也沒有睡意,坐在燈下,檀香陪在一旁,說著閒話,做著針線,忽聽外面傳來幾聲話音。檀香出去看了一眼,回來道:「是二爺家的那女孩兒,家裡頭亂,跑來了這裡。」

  那女孩兒名叫慧姐,嘉芙忙讓檀香將她帶進來。檀香應了,片刻後,檀香牽了慧姐進來,那小女孩兒停在一張憑几之後,頭髮蓬亂,面帶哭泣過後的汙淚痕印,怯怯地看著嘉芙,起先不敢靠近。

  嘉芙含笑走了過去,牽了她手,帶她坐到床邊。檀香去打了一盆溫水過來,幫她洗了臉和手,嘉芙將她蓬亂的髮辮拆了,拿了梳子,替她慢慢梳平,又給她紮了兩隻辮子,端詳了下,微笑道:「伯母沒有女兒,往後你若無事,記得常來伯母這裡玩。」

  周嬌娥生前對這個女兒,不算不好,只是她性子躁烈,婆媳不和,丈夫不愛,自己過的不順,動輒叱駡慧姐,拿這個女兒出氣,過後後悔,下回卻又如此,長年累月,加上祖母和父親對她也無多少關愛,故慧姐從小膽小。過去這三年,嘉芙居於國公府裡,周嬌娥因嫉,平日並不許女兒來找嘉芙,但慧姐心底裡,對這個看起來那麼和氣,笑起來又極其好看的年輕大伯母,卻懷了一種深深的孺慕之情。今晚母親突然沒了,跟前的乳母和丫頭擔心日後出路,人心惶惶,人也不知道跑去了哪裡,她心中害怕,不知不覺,就找到了這裡。

  慧姐睜大一雙眼睛,呆呆地望了嘉芙片刻,眼淚又湧了出來。

  嘉芙將她抱進懷裡,輕拍她的後背。

  漸漸地,小女孩兒在她懷裡閉上眼睛,沉沉睡了過去。

  這時,外頭又傳來一陣動靜。

  那乳母終於發現慧姐不見了,尋到了這裡。

  嘉芙將慧姐輕輕放躺在了床上,叫檀香出去傳話,慧姐睡著了,叫她在這裡過夜,明早再來接回去。

  乳母諾諾而應,躬身退了出去。

  嘉芙替女孩兒蓋了被子,叫檀香幾人都去歇了,自己也睡在了外側。

  二更,二房那邊傳來了消息,裴修珞傷勢過重,方才已經死去。

  嘉芙起身穿衣,趕了過去,人還沒進院,便聽到一陣哭聲,走了進去,見曹氏懷裡抱著一歲多的兒子,幾人圍在床邊,哀哀痛哭。

  太醫道:「三爺傷的太重,我亦無力回天……」

  他歎了口氣,向嘉芙躬身,退了出去。

  二夫人坐在床沿邊,雙目通紅,兩眼發直,定定地看向嘉芙,漸漸地,目光落到她身後門口的方向,彷彿看到了什麼似的,眼睛驀然睜大,死死地盯著,目露恐懼之色。

  嘉芙回頭,見身後空蕩蕩的,門外黑黢黢一片,並無任何異物。

  二夫人卻連坐也坐不穩了,滑跪在了地上,哭著磕頭:「求你了,放過我兒子吧……我不是故意的……你也不要來找我……我給你燒紙錢,我去給你做法事,你快回去,你不要來找我……」

  「二夫人!二夫人!」

  僕婦驚慌呼喚,上去要扶她,二夫人卻大叫一聲,跟瞧見了厲鬼似的,推開那幾隻手,從地上爬了起來,掉頭沒命般地跑,一頭撞到了牆上,「咕咚」一聲,雙目翻白,人便倒在了地上,昏迷了過去。

  僕婦們又驚又怕,紛紛看向嘉芙。

  嘉芙讓人將她抬回屋裡,命僕婦下人各司其職,大房那邊也來了消息,說辛夫人亦病倒了,發燒說起胡話,好在全哥傷情還算穩定,並無繼續惡化,嘉芙又請太醫前去診治了一番,過後安排休息。

  這亂糟糟的一夜,終於徹底過去了。

  第二天的深夜,裴右安趕了回來,聽嘉芙講述了一遍經過,沉默之時,下人來稟,說裴荃在外求見。

  嘉芙跟到了門口,見裴荃牽著孫子,兩人立於院中。他神色憔悴,雙目浮腫,整個人看起來陡然老了不少,看見裴右安,話未開口,先便泣不成聲,撩起袍角竟要下跪。

  裴右安上去一步,立刻將他托起,請裴荃先至家中祠屋稍候,說完話,見那孩子仰頭望著自己,純淨雙眸,懵懵懂懂,摸了摸他的腦袋,隨後叫人,去將裴修祉一併傳去,說道:「你告訴他,我有話說。」

  下人領話,轉身匆匆而去。

  裴右安待要出去,腳步卻又停了下來。

  他轉過頭,望向立於門裡正凝視著自己的嘉芙,朝她微微一笑,笑容溫暖無比。

  等嘉芙亦回他以笑。

  他點了點頭,隨即牽過那孩子的手,帶著朝外走去。

  嘉芙目送他的身影,漸漸出了院門。

  這個深夜,國公府的祠屋之中,燭火通明,長燃不熄,裴右安和裴荃、裴修祉在裡,停留了很久。除了裴家先祖,沒人知道他和他們說了什麼,候在祠屋外的下人,後來也只隱隱聽到裴修祉的哭聲從門裡傳了出來。

  裴右安離開之後,他還跪在先祖位前,久久不起,直至天明。

  裴右安回房時,已近四更。嘉芙一直在等著他,聽到那熟悉的沉穩的腳步之聲,心中歡喜,立刻飛奔到了門口迎他。

  這輩子,從相識至今,彈指之間,忽忽竟已有十數載了。她不復豆蔻青春,他也早過而立,開始步入中年。身邊的人,來的來,去的去,雲捲雲舒,是非難斷,但唯獨兩心,依然如故。

  在他的面前,她永遠還是那個當初在驛舍裡喚他大表哥,不顧一切朝他飛奔而去,一心只願纏依於他的嬌嬌少女。

  裴右安推門而入,見她面帶笑容,飛快地迎向自己,這一夜,尚殘留在心中的那些沉重和遺憾,頃刻間煙消雲散。

  他笑著,將她抱了起來,送到了床上,低聲責備她還不睡覺。

  嘉芙仰面於枕,手拽著他的衣袖:「你沒回,我不睡!」

  裴右安一笑,帶了幾分寵溺般的無奈,脫了外衣,隨她躺了下去,側身過來,一臂攬她入懷,輕輕拍了拍她的後心:「我回了,睡吧。」

  嘉芙胳膊習慣地抱住了他的腰身。

  「大表哥,有需要我做什麼的嗎?」

  片刻後,她輕聲問。

  裴右安沉默了片刻。

  「芙兒,明日家中舉喪,對外只說庫房失火,火勢蔓延,不幸波及了人命。外頭的事我會出面,其餘……」

  「我知道。」嘉芙立刻點頭,「我已吩咐過檀香,明早便將我東西收拾過來,我住些日子,料理事情。」

  「辛苦你了。」裴右安撫摸著她的長髮。

  嘉芙沖他一笑:「我不辛苦。你才是。」

  裴右安親吻她,最後將她緊緊地抱在懷中,歎息了一聲:「芙兒,叔父會好生教養那孩子,修祉也在先祖面前起誓,往後定要憤發向上,照料好他的母親和一雙兒女。方才回來之前,我也去看了辛氏。見她如今這個樣子,我想起十六歲那年,她在父親牌位前怨恨詛咒時的一幕。因我當年之出生,他們的一生也隨之改變,便如辛氏,幽怨一生,時至今日,方有所解脫。有時我忽發奇想,倘若這世上從沒有過我,他們的一生,是否應會比現世喜樂?」

  嘉芙搖頭。

  「大表哥,前些時日,我讀佛經,論及人生之苦。何謂八苦?生、老、病、死,恩愛別,所求不得,怨憎會,憂悲惱。人生而在世,苦痛便如影隨行,智者超脫,不靈者作繭自縛。即便沒有你,他們的一生,亦會有別的苦痛。根源不在你,而在於人心。」

  「我也不管他們如何,我只知道,大表哥,沒有你,我這一生,永無喜樂。倘若我說,上天安排你來人世,叫我兩世為人,就是為了成全於我,你信也不信?」

  裴右安目光略微驚奇,卻沒有開口打斷,等待著她的繼續。

  「大表哥,你可還記得,從前你說,你也不知自己上輩子做過了什麼,這輩子得我相伴,當時我是如何應的你的嗎?」

  不待他應,她接道:「當時我說,你上輩子救過我,這輩子我牢牢記得,所以雖然你忘記了我,但我卻賴上了你。」

  「我說的是真的。哪怕那些只是一個夢,惟有所經歷,我才知道,因為大表哥你,我變得如此幸運。」

  「這一輩子,縱也有不如意事,但我卻是個有福之人。」

  她的語氣,鄭重異常。

  裴右安凝視著她。

  嘉芙依偎了過去,雙臂緊緊摟住他的脖頸,唇貼在他的耳畔,低低地道:

  「大表哥,那時候,你也是我的大表哥,我也是你的表妹,我卻不知道你有多好,更不知道你所背負的苦痛,我渾渾噩噩地過著日子,你我彼此陌路,直到後來,餘生唯一一次再遇,在我最為絕望無助之時,你毫不猶豫地救了我,那時我才知道,這個世上,原來還有像你這般磊落清正的男子。好不容易有了這輩子,我記住了你,大表哥,你說,我怎可能再次錯過?」

  裴右安的眸底,有細細的微光閃動。

  「芙兒,我想聽你告訴我你的前世之夢,想知道,我在你的夢裡,是如何救過你的。」

  嘉芙眉目含笑,指尖愛憐地撫過他清瘦而英俊的面龐,最後湊過去,親了親他:「那你可要做好準備。畢竟,那可不是一個令人愉快的故事。」

  裴右安微微一怔,隨即失聲而笑,將嘉芙整個人抱了起來,帶著她在床上滾了一圈,最後讓她趴在了自己的胸膛之上。

  四目相望,兩人彼此看見了對方瞳仁裡映出的那個自己。

  「我們不是已經有了現世嗎,我與芙兒,這一輩子,永不分開。」

  他含笑,一分一分地收緊圈住她的臂膀,直到將她緊緊擁入懷中。

  二人中間,再無半分間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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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

  清晨,山色霽明,朝陽升舉,伴隨著一陣悠揚的晨間鐘聲,皇家慈恩寺的大門之外,來了一對特殊的香客。男子人到中年,青衫布鞋,高瘦英俊,尋常文士的打扮,婦人貌美至極,最難得的,眸光依舊如少女般清亮,唇角微微盈笑,周身也無任何多餘裝飾,但依著丈夫,二人並肩立於山門之外,卻顯真獨簡貴,非同俗流。

  僧人自然識得這中年夫妻,方丈聞訊,為表敬意,亦親自出來相迎,向門外夫婦合十為禮,二人向方丈還禮之後,入了山門,向裡而去。

  這男子是裴右安,女子便是嘉芙。

  這一年,已是永頤九年。

  兩年之前,被先帝指為顧命大臣的裴右安,在攝政多年之後,還政於十四歲的皇帝,少年皇帝開始親政。

  這兩年間,裴右安依舊身居廟堂,輔佐皇帝,但諸多朝事,逐一放手,俱由皇帝自己做主。

  三個月前,帝滿十六歲,在另一輔政張時雍因年邁體衰,遞呈告老折後,感其多年輔政辛勞,立其孫女為后,待帝年滿十八,再行大婚。

  隨後,恰平靜了多年的關外再起風聲,裴右安便向少年皇帝上了一道請命疏,稱自己當年蒙先祖帝錯愛,忝居高位多年,如履薄冰,不敢懈怠。所幸皇帝真龍天子,天資卓越,如今已然成人,親政兩年,赫斯之威,天下敬伏。自己也願再為皇帝負戈前驅,但心之所在,卻非朝堂,而是少年之時曾灑血戍衛過的關外之地。他願請命,再赴關外,為皇帝,為大魏百姓,亦是為自己之本心,戍邊守城,懇請皇帝予以准許。

  少帝不允,裴右安心志堅定,再上二疏。

  三疏之後,少帝含淚准奏,下了一道聖旨,保留太傅輔政這將近十年間的所有銜職,不再另封他人,加封晉王,淩駕宗親之上,位列親王第一,面君永不跪拜,王府傳承永世,與國同休。

  過去的這將近十年間,大魏可謂「道無不行,謀無不臧,君聖臣賢,運泰時康」,裴右安總攬國事,威望素著,而少年皇帝,隨著慢慢長大,這幾年亦嶄露頭角,不但沉穩睿智,隱隱也開始顯露出他君臨天下、祲威盛容的帝王之態。朝野暗傳,張時雍的告老,實為少帝不滿其近年有結黨之勢,遂暗迫所致,至於又立其孫女為后,而將婚期延至兩年之後,則為懷柔之策,既彰顯帝王成年,又能安撫人心,待到了兩年後,那時世事如何,誰又能說得清楚?

  早幾年前起,便有人私下議論,雖說這些年,君臣相和,但一個是權傾朝野的顧命權臣,一個是鋒芒畢露的少年皇帝,在裴右安掌政長達將近十年之後,要他日後還政於帝,過程恐怕少不了要起波折。

  萬萬沒有想到,三疏一旨,短短數月,風雲未起,朝事便已塵埃落定,

  裴右安不日即將離京,今早帶著嘉芙出城,二人同來皇家慈恩寺,留隨行於山下,入寺後,先去拜過裴家根本堂,再拜衛國公、祖母,最後行至姑母生前曾留居過的那所院落,夫婦二人入內,在院中向著居所和先帝陵墓的方向,跪地各行稽首之禮,遙空跪拜過後,出來,傳話僧人,往後再不必空留此院,可物盡其用,此亦應當為天禧元皇后之心願。

  兩人在寺中一直徜徉至傍晚方辭行,被僧人送出山門之外。

  裴右安攜著嘉芙的手,領她下山,行至半山腰間,兩人停住腳步,立於羊腸山道同觀落日,但見漫山遍野,層層染金,百鳥歸巢,林秀如畫。

  裴右安笑道:「李義山所作之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雖為千古佳句,但未免過於頹傷。誰說近黃昏便不好了?過了今夜,明朝便又是新的日舉。我不才,將它改為夕陽無限好,竟夜駕東曦,芙兒你看如何?」

  嘉芙笑著啐了他一口:「你好大的臉,竟敢批評義山之詩!你怎不說李義山此詩前頭兩句?向晚意不適,驅車登古原。如此心境之下,你要他如何作出你那竟夜駕東曦之言?」

  裴右安心情暢快,哈哈大笑,笑聲震越山林,驚的附近幾隻歸鳥撲棱棱振翅,飛上天空。

  落日歸隱,他繼續牽了她手下去,回到山腳,兩人同車而歸,嘉芙依在丈夫懷中,行至半路,忽聽耳畔傳來他的聲音:「芙兒,不日你便要隨我去往關外,苦了你了。」

  嘉芙坐直身子,見他凝視著自己,雙眸脈脈,無聲之處,勝過了千言萬語,便嫣然一笑:「大表哥,慈兒必能勝任他的位置,你我從今往後,別無牽掛,你之所在,便是我心所向。你若窗下讀書,我替你烹茶添香,你若著甲出戰,我便候你歸來。我們一起,何來之苦?」

  裴右安將她擁入懷中:「芙兒,難怪我心深處,總是對素葉城念念不忘。倘那裡真是我前世英年埋骨之所,則今生今世,我何其幸運,因了有你,前世埋骨之城,今生成我歸鄉。世人生平,以不如意居多,我也是如此,然又有幾人,能如我這般,因有你而心致圓滿?」

  他溫柔親吻於她,歎息之間,皆是滿足。

  馬車入城,歸府停在門口之時,已近三更。

  裴右安下了馬車,抱嘉芙下去,嘉芙站定,看到門口拴馬石旁停了一匹高頭大馬,那馬兒金鑣玉轡,昂揚健美,神駿非凡,看到她現身,仿似認出了她,前蹄輕輕頓地,歡快地甩著尾巴。

  嘉芙一眼就認了出來,這是踏雪,多年之前,裴右安將它送入御馬監,讓它伴著慈兒成長,待慈兒十歲之後,它便成了慈兒的坐騎,一直伴他至今。

  沒有想到,今夜此刻,卻突然會在這裡,再次看到踏雪現身。

  嘉芙心跳突然加快,急忙入內,還未等她開口,門房便已下跪,說皇帝陛下今夜微服到來,於書房候他二人,此刻仍未離去。

  嘉芙和丈夫對望了一眼,匆匆行至後堂裴右安的書房,看見崔銀水站在門口,見他二人入內,急忙迎了上來,躬身道:「大人,夫人,萬歲就在裡頭……」

  嘉芙撇下了丈夫,一把推開了那扇虛掩的書房之門,跨了進去,抬眼便看見書桌之後,靜靜地坐了一個英俊少年,他眉目若畫,風神秀異,眉宇之間,卻又隱含峻肅,身穿一襲青衿,手中執了裴右安的筆,微微低頭,似正聚精會神地在寫著什麼。

  他手邊的桌面上,是那疊裴右安至今還保留著的他小時的功課練筆,紙張如今已經泛黃了,卻一張張地裝訂了起來,整整齊齊,紙上一筆一劃,稚嫩若爬,卻也足以能見,當初書寫之時的認真。

  嘉芙猝然停下了腳步,定定地望著那少年的身影,一時竟不能動彈。

  少年被腳步之聲驚動,終於抬起頭,凝望著嘉芙,雙眼一眨不眨,慢慢地,他放下筆,突然一個起身,快步到了她的面前,這個如今站起來已經高過她的少年,就像小時那樣,伸手過來,緊緊地抓住了她的衣袖,喚了一聲「娘親」,雙膝矮下,跪到了她的面前。

  嘉芙頃刻間,潸然淚下,緊緊地抱住了兒子的腦袋,輕輕撫摸著他的頭髮。

  裴右安站在門外,靜靜地望著這一幕,並未入內,亦未出聲打擾。

  良久,那少年被嘉芙拉了起來。

  她已拭淚,少年雙眼也微微泛紅,面上卻帶了笑容,牽著嘉芙來到桌邊,指著上頭自己方才臨的貼,道:「娘,你來看,我如今的字,比小時候,可有進步?」

  嘉芙忍不住又是心酸,又是歡喜,強行忍住又要奪眶而出的淚花,一張張地看著,不斷地點頭誇讚。

  少年立於一旁,默默望著自己這個依舊年輕美麗的母親,雙眸含笑,目光裡滿是溫柔。

  他抬眼,看見立於門外的那道身影,便扶嘉芙坐了下去,自己朝著門口走去。

  少年面上方才對著嘉芙時的那種溫柔笑意已經消失,他神色肅穆,一步步地行到了近前,和那個偉岸如山的男子,對望了片刻,朝他慢慢地下跪。

  「父親,孩兒今夜到此,是想陪父親,下完當年那盤沒有下完的棋。」

  少年恭恭敬敬地叩首到地,說道。

  ……

  少年拿出了三歲之時,裴右安親手為他做的那一副棋盤。

  棋盤已經老舊了,棋子常被觸摸的地方,卻還光亮如新。

  裴右安乍看到的時候,有那麼一瞬間,恍恍惚惚,竟似回到了當年的舊日時光。

  那夜,一個父親陪了兒子下棋,下到一半,有事出去,回來之時,兒子已趴在棋盤上睡了過去,醒來之後,卻還記著沒有下完的棋,做父親的便說,他記住了那副棋,等日後有空,定再陪他下完。

  「父親,你大約不知道,這些年我在宮中,深夜難以入眠之時,便會拿出棋盤,一心分二,自己和自己對弈。我知父親你是棋道高手,兒子今日棋力如何,還請父親指點。」

  裴右安拿過一枚棋子,拇指輕輕觸摸著光潔的木頭紋理,長長地呼吸了一口氣,閉目,冥想了片刻,睜開眼睛,將手中那枚棋子,放在了棋盤的一個格位之上。

  一枚又一枚,很快,當年那盤未竟的棋局,便出現在了少年的面前。

  他朝對面那少年微微一笑:「可是這般?」

  少年慢慢抬起視線,眸底閃爍著微微閃亮的光芒,點頭。

  ……

  這一盤棋,一直下到了五更。

  雞鳴之時,方出勝負。

  裴右安以一子之誤,惜敗全域。

  他審看了一番棋局,拋下棋子,搖頭歎息:「我老了,算不如你。」

  少年微笑:「父親讓我而已,我豈會不知?便如父母大人,這些年來,為了叫我安心,再無弟弟妹妹……」

  他轉頭,凝視著熬不住睏,早蜷在一旁榻上自顧睡了過去,身上蓋著父親外衣的美麗母親,片刻後,壓低聲道:「爹爹,從前我不懂事,如今我已長大,早幾年前起,我便盼著娘能再為我生個弟妹,倘能得償所願,慈兒今生,便再無遺憾。」

  裴右安望向睡夢裡渾然不覺的愛妻,唇邊慢慢露出一絲笑意。

  少年將棋子一顆顆歸納回去,最後收起棋盤,如同珍寶,緊緊握於手中,最後起身,向著裴右安和嘉芙再次下跪,鄭重叩首完畢,說道:「爹爹,踏雪更適合關外寬廣天地,它喜歡盡情馳騁,皇宮對它而言,如同牢籠,我把它交給爹爹了。」

  「爹爹再代我,照顧好娘親。」

  他最後看了一眼還在睡夢中的那女子,說完,掉頭疾步而去。

  裴右安目送少年那一抹青色背影出了門,漸行漸遠,出神了片刻,抱起睡夢中的嘉芙,送她回房。

  嘉芙半夢半醒,臉靠在丈夫溫暖的胸膛上,舒服地蹭了蹭,突然間想了起來,猛地抓住丈夫的胳膊,睜開了眼睛:「慈兒呢?」

  裴右安道:「下完棋,走了。」

  嘉芙急忙從他身上下來,飛奔而出,到了院中,見東方晨光熹微,院門開著,樹梢枝頭,晨露晶瑩,四周已然空空蕩蕩,哪裡還有那英俊少年的身影?

  她在原地,定了片刻。

  裴右安上來,將方才從她身上掉落的那件外衣披回她的肩上,柔聲道:「怕你要哭,故方才未叫醒你。」

  嘉芙眼眶已經泛紅,撲入丈夫懷中,閉目哽咽:「慈兒可有說什麼?」

  裴右安低頭下去,附耳說了幾句不知道什麼,嘉芙破涕為笑,又面龐羞紅,一把推開了他,不再理他,轉身朝裡而去。

  人至中年,若有幸,能再得一個和她的孩子……

  很是不錯。

  裴右安望著嬌妻背影,微微一笑,雙手負後,不疾不徐地跟了進去。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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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3-12 00:52:47 |只看該作者
番外之夫婦日常(一)

  天高雲淡,北雁南飛,一望無際的起伏沙原之上,金色的胡楊林綿延不絕。

  塞外的秋,比之關內,自另有一番雄渾遼闊的景象。

  這日,甘州古道之上,由遠及近,行來了一列旅人。數十名的騎衛,雖都作尋常旅人的裝扮,卻個個精壯昂藏,前後護著幾輛頭尾相銜的馬車,朝著前方迤邐而去。

  這一行人馬,便是去往素葉城的晉王夫婦和同行的隨從。

  遠處地平線的盡頭,隱約已能看到城池築牆的一道黑色影子——那裡,便是過去的隴右節度使府,如今晉王王府的所在素葉城了。

  邊境已經安定了十幾年,隨著早年,裴右安將節度使府搬遷來此,這些年間,得天獨厚的地理位置和朝廷的大力扶持,令這座城池不斷吸引著四方之人遷徙而來,人口逐年增加,城池變得日益擁擠,城牆數次擴張。如今,素葉城猶如點綴在漠土黃沙裡的一顆明珠,成了塞外最為繁榮的一座城池,城中百業興旺,商旅雲集,倘若不出城門,不見黃沙,城中情景,和關內城池看起來也並無多大區別了。

  而在三個月前,當民眾聞訊,十幾年那位曾將節度使府遷來此處,又一手締造了這十數年平安的節度使裴大人如今就要再次歸來,不但如此,這回他是以晉王的身份,往後在此開府就藩,全城歡欣,城民無不翹首期盼。

  這一路行來,並不緊趕,裴右安護著嘉芙,白天行路,夜間早早休息,遇到景致別致之處,便停留徜徉個一兩日,待遊玩一番,再行上路,故從初夏出發,直到入秋,今日才終於抵達。

  嘉芙撩開馬車簾子,朝著前方眺望。

  他們離開,已經十幾年了,十幾年間,這裡也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前幾年起,除了常設的邊境貿易場所,一年一度的春集,也變成了春、秋兩集。

  如此趕巧,抵達的這日,便是秋集中最為熱鬧的那幾天,城中東西兩市容納不下,便將集市綿延拓到了城門之外。

  一行車馬,漸漸靠近城池,道路變的擁擠,不斷有牽著駝隊的商旅和各種膚色打扮的路人在道上往來行走,見到這一行顯然來自關內的人馬,紛紛駐足側目,目光無不好奇。

  或許因為裴右安的緣故,嘉芙對這座曾生活過數年的城池,從心底裡,一直懷了一種別樣的親近之感,往事一幕一幕浮現,心情不禁微微激動,行路之疲,全都不翼而飛。

  她叫了聲騎馬在旁的裴右安,說想下去走走。

  裴右安原本擔心她路上疲乏,想儘快入城讓她休息,此刻見她一臉期待地看著自己,想了下,便命車隊停在路旁,扶了嘉芙的胳膊,帶她從車廂裡下來。

  坐了大半天的馬車,兩腿都已酸脹了。嘉芙下了馬車,活動了下腿腳,往頭上戴了頂當地婦人慣戴的尖頂遮陽帽,便隨了裴右安,和他並肩,兩人朝著城門的方向,慢慢朝前走去。

  道路兩旁的平地之上,搭了一頂頂臨時而起的帳篷,婦人提了水壺,向官府停在道旁的水車取水做飯,小孩在旁嬉笑打鬧,在帳篷裡鑽進鑽出,笑聲隨風傳送,老遠就能聽到。集市向兩側延伸而去,一眼幾乎看不到頭,商人在自家攤子前吆喝叫賣,又和客人高聲討價還價,但見人頭攢動,熙熙攘攘,一派繁榮的興旺景象。

  前方是個雜耍攤子,一個漢子表演了吞火,又表演空中走繩,吸引了不少人前來圍觀。

  嘉芙停在道旁,看了一會兒,想起從前那年自己帶著慈兒去集市遊玩的一幕,和今日是如此相像。一晃十幾年都過去了,慈兒長大成人,但種種往事,想起來卻彷彿還是昨天,歷歷在目,心中不禁感慨萬分。

  「在想什麼?」

  裴右安問她。

  嘉芙回過神,搖了搖頭,沖他一笑。

  裴右安環顧一圈,看到前方不遠擠滿了人,呼喝聲四起,瞧著極是熱鬧,便牽了嘉芙的手,帶她過去,到了近前,原是個射箭擂臺。

  擂主是個胡人,在地上劃了一道線,又往數十步外的空地之上,用一根細繩,高高地懸了一隻玉韘(古代射箭戴在手指上的扳指)。那玉乃羊脂美玉,價值不菲,稱人人皆可上陣試射,以一箭為限,只要箭能從玉韘孔中穿過,將它釘在其後的靶子之上,那玉韘便歸他所有。

  胡人自己先立於線後,彎弓搭箭,瞄準之後,射了出去,箭術果然超群,一箭入孔,就將玉韘釘在了其後豎起的那面靶子之上。

  周圍人喝彩過後,見他射的輕鬆,有幾分箭術的,無不躍躍欲試,便是平日沒拿過弓的,貪圖玉韘環價錢不菲,也都蠢蠢欲動,紛紛上陣試射。

  卻不料此事,看著容易,實際極難,只有一次機會,尤其是那玉韘,中孔本就不過拇指大小,勘合箭頭,又被繩索懸吊半空,憑風晃動,加上如此距離,想要一箭穿孔,難上加上。

  這攤子擺出來已經三天了,三天之中,已有不下百人前來試過,但竟無一人能夠挨邊。裴右安領了嘉芙過來,兩人在旁圍觀之時,恰素葉都司府下的一群軍官今日逢假,聽聞胡人擺下擂臺,無人能破,那胡人得意洋洋,言辭之中,對魏人頗多藐視,心中不忿,便結伴而來,上陣試射,誰知到了最後,竟還是沒有一人能夠射中。

  內中那名平日箭術最為出眾者,發出之箭,許是受了風力影響,亦偏差了一點點,箭頭未能穿孔,誤將玉韘磕碎,韘裂成兩半,墜落在地。

  全場頓時鴉雀無聲。

  胡人道:「我聽聞魏國軍中,有專門的步弓軍,馬弓軍,號稱百步穿楊,戰無不勝,心中仰慕,便趁著秋集來此,擺下這個擂臺,本想親眼見識一番,沒想到……」

  他搖頭,命身旁一個奴僕過去,往空繩上再栓了一隻同樣的玉韘,哈哈大笑:「碎了便碎了,我們劄木一族,要什麼沒有?豈會捨不得區區一隻玉韘?也不用你們賠,只管去叫人再來,只要能如我那般將韘釘入靶子,我便立刻送韘,收攤回往劄木,此生再不踏入魏地一步!」

  十二年前,裴右安領軍大敗胡人,王庭被破,向魏俯首稱臣。先帝為了便於治理,在胡地依照族落,分封出了二十多個汗國,各冊封汗王,以允許和魏國貿易互通為條件,令彼此制約。

  這法子確實奏效,漠北如今汗國林立,彼此猜忌,再無哪個部族能像從前那樣統一漠北,建立一個大一統的汗國,但經過十幾年後,到了如今,慢慢也有部族開始坐大,這劄木部便是其中之一,新繼位的汗王,野心勃勃,做夢也想重新統一漠北,以恢復昔日的汗國榮光。

  三個月前,漠北諸多汗國,收到了來自大魏朝廷的旨意,晉王到素葉城開府建藩,命諸多汗國遣使覲見,從今往後,由晉王府代替朝廷納貢,行宣慰之職。如今諸多使者,早已齊聚城中,被安置在驛館之內,只待晉王抵達覲見。

  劄木部自然也來了。

  圍觀民眾見這胡人姿態倨傲,羞辱魏人,無不著惱,噓聲一片,那十來個軍官,更是面龐漲紅,性子急躁的,便要衝上前去,那胡人的隨從,立刻也圍了上來。

  「此人乃是劄木部的神箭手,百發百中,前些日隨劄木使者同行來此。」

  楊雲已打聽了過來,對裴右安說道。

  裴右安叫嘉芙稍等,自己朝前走去,拍了拍那幾個軍官的胳膊,示意後退,隨即到了那條線前,停住腳步,取了懸於一旁的弓,搭箭,發力,滿弓,瞄準前方那隻懸在空中的玉韘,倏地發箭。

  他一現身,全場便靜了下來,無數雙眼睛,緊緊地盯著他的一舉一動。

  嘉芙知他小時為了強身,隨名師習箭,箭法很是不俗。但如此場合,依舊還是緊張,睜大眼睛望著,見那箭射了出去,朝著前方筆直而去,還沒來得及眨眼,那箭已經釘入靶子。

  箭杆之上,赫然套了一物,恰便就是那枚玉韘。

  她頓時鬆了口氣,圍觀之人,短暫靜默之後,隨之亦爆發出了一陣歡呼之聲,個個喜笑顏開,比自己射中還要高興。

  那胡人起先見人群裡出來個看似文士的中年男子,根本沒放心上,卻沒想到,此人箭法竟如此精妙,愣了半晌,方勉強壓下心中懊惱,正要叫人去將那玉韘取下,見他竟再次搭弓,二箭過後,那根繫著玉韘的細繩,竟也從中斷開,在風中晃蕩個不停。

  全場再次爆發出了一陣歡呼,民眾紛紛看向那射箭之人,議論不停。

  胡人面紅耳赤,又暗自心驚,盯著那男子:「你何人?」

  裴右安不答,將手中弓箭搭了回去,對方才那射失手了的軍官說道:「箭術練到最後,最高境界,不在繼續苦練技巧,而在於心眼合一。以你的熟練和技巧,做到釘那玉韘上靶,原本不難,失就失在眾目之下,心浮氣躁。回去之後多多練心,勝這胡人,又有何難?」

  那軍官早被折服,此刻見他如此和自己說話,語氣如同上級,吃驚地望著裴右安,一時說不出話。

  「裴大人!你便是裴大人!」

  就在這時,另個軍官終於認出了裴右安,失聲嚷道,激動之下,仍以舊日稱呼稱他。

  裴右安含笑,微微頷首:「正是裴某。」

  軍官們跟著朝他下跪,近旁的民眾,陸續也有人認出裴右安,紛紛跟著下跪。

  裴右安請民眾起身,從那群目瞪口呆的胡人身邊走了過去,回到嘉芙身畔。

  嘉芙看了眼他的身後,低聲笑道:「都怪裴大人,一來就出風頭,人人認得你了。集市看不成了,還是快些進城吧。」

  裴右安一笑,帶她回了馬車,自己翻身上馬,一行人入了城門。

  很快,素葉城的都司聞訊,急匆匆地趕了過來迎接。

  在民眾一路的簇擁隨行之下,一行人終於到了如今已改為王府的原節度使府的大門之前。

  嘉芙下了馬車,仰頭望著油漆一新的門楣,腳步停了一停。

  裴右安從後跟了上來,輕輕握住了她衣袖下的一隻手,低聲道:「進去了。」

  嘉芙看向身邊這男子,見他微微低臉,含笑望著自己,慢慢地勾緊袖下他握住了自己手的五指,點了點頭,隨他邁步過門,朝裡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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