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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長洱] 天才基本法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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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5-31 00:09:06 |只看該作者
第210章 奔走

  「當然是生出來的。」老林的回答很有個人風格。

  「不是,我的意思是!」她說到這裡,突然頓住。

  這是她從懂事開始,就沒問過老林的問題。

  在別的孩子都好奇自己從哪裡來的時候,她好像就因為知道自己家庭殘缺,從來不觸碰老林的痛點。

  「你的意思是什麼?」老林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我和你媽媽之間的感情問題,我們是怎麼生的你?」

  「嗯……」林朝夕抿了抿唇,心跳得很快,既期待得到答案,又害怕傷害老林,「如果不方便說的話你也可以不說,反正我也不是很關心。」

  「哦。」老林很平靜地說。

  空氣中有一段時間的沉默,林朝夕已經跳到嗓子眼的心又回落下來。

  靜默是最好的回答。

  服務員端上了兩份黃燜雞米飯,她把飯碗移到自己面前,就在這時,她聽到老林說:「我們那個年代很有意思。」

  林朝夕舀飯的手頓了下,但她沒有抬頭。

  「因為各方面都還不發達,所以看上去很閉塞,大家都沒什麼娛樂活動。」

  「然後你只能每天就泡圖書館做題嗎?」

  「我可不是你這種書呆子。」老林很瞧不起地看了她一眼,說,「那時候,我們大學附近舞廳晚上會搞一點小綵燈,放點音樂,大家一起跳慢三慢四。」

  林朝夕震驚了:「你是說國立永川大學嗎?」

  「有什麼問題?」

  「沒……沒有。」她坐直身子,「所以你每天晚上都會去蹦迪,那是什麼樣的?」

  「咳。」老林正在喝可樂,嗆了下,「其實我去的不多,只有一次。」

  老林的聲音漸漸平和,林朝夕望著他的眼睛,忽然明白「只有一次」是什麼意思。

  「然後你認識了媽媽,你們在一起了?」

  「不,我們早就認識,我和你的媽媽,我們是同學。但我說了,我們沒有在一起。」

  林朝夕猛地抬頭,感到不可思議。

  她曾想,或許她的母親是個舞女,或許身份更加低微一些,這就是老林一直沒有提過這段往事的原因。

  但她卻是一個九十年代的女大學生,還是國立永川大學數學系的女大學生?

  「然後呢?」

  「然後在舞廳裡,我們喝了點酒,睡了一覺,現在的說法是一夜情。然後,你的母親有了你。」老林的聲音聽不出任何過多的情緒,只是很平靜地敘述一個事實,「她是一個很特別的姑娘,應該說是特立獨行。她想擁有自己獨立自主的人生,不想被孩子和家庭束縛。雖然我不贊同她的看法,但站在一個男人的立場上,我無法就這件事指責她。」

  老林一直保持一種超然的嚴肅和冷靜,這種態度,也讓林朝夕把那句「為什麼一定要生下我」強行咽進肚子裡。

  她用手背抹了下眼睛:「嗯,那還是要謝謝她,願意生下我。」

  「是的,謝謝她。」老林往她面前的杯子裡倒下可樂,又給自己倒了半杯,說,「你的出生就是這樣,是個很簡單的意外,源於一個女生的固執己見。」

  老林舉起杯子,和她碰了碰,笑道:「但這並不代表,你不重要。」

  ——

  train_data = np.arraytest_data = np.array屏幕上是一行行代碼,光標左移,代碼擦除,空行出現。

  按住擦除鍵的手指突然回縮,林朝夕忽然回神,意識到自己多刪了東西,趕緊又將那幾行添回去。

  和老林吃完飯,她一個人回到了網吧,在聽完關於她出生的那段過往後,她覺得自己更應該將全部精力投入拯救老林這件事上。

  她用力把和母親有關的事情全趕出腦海,因為如老林一直說的那樣,這是件從頭到尾都不重要的事情。

  她的出生是個簡單意外,她的母親並不打算要她,老林的人生規劃中不曾有她。

  她或許是老林年少輕狂的代價,但無論是哪個世界的老林,都已經為他的年少輕狂付出了沉重代價。

  現實世界的老林選擇放棄一切獨自撫養她22年,而平行時空的老林,甚至為了曾經失去她而自我放逐。

  甚至作為女兒,她都不清楚為什麼老林會對她有那麼深切的愛和責任感。

  而她能做的,好像只有傾注一切,回報在目前這件事上。

  林朝夕重重揉了把臉,拉開旁邊速溶咖啡拉環,一口氣喝完。

  ——

  星期二,林朝夕和老林一個時間起床,送他去三味大學。

  公交車上,老林同誌大概是昨天說多了往事,怕她心裡有想法,一早上態度很好,還問她需不需要戀愛指導。

  林朝夕拉著吊環,滿腦子都是等下去交管所的對策,對老林的幫助表示拒絕。

  冬季校園黃葉落盡,看上去光禿禿的。

  林朝夕目送老林走進三味大學校園,捏了捏背帶,轉身往公交站走。

  已經第二天了,她所求助的所有人裡,沒人給她回電。

  其實她對此沒抱太大希望,所有並不覺得多失望。

  反正在這種情況下,她只能告訴自己,要自力更生、艱苦奮鬥,一切都有解決辦法。

  一大早,包小萌已經等在交管所門口。

  林朝夕把買的早餐燒麥遞過去,說:「好孩子不要逃課,我一個人沒問題。」

  包小萌本來興高采烈,突然蔫了下:「可是之前你也抽時間陪我到處跑啊?」

  「正因為當時是我陪你跑了那麼多地方,現在你更不能浪費我的勞動成果。」林朝夕揉了揉她的腦袋,「再說一個人兩個人沒什麼區別。」

  「不啊,兩個女孩一起哭起來比較有殺傷力!」包小萌嚷嚷,「而且我已經請了病假。」

  女孩眼神堅定,林朝夕最終只能點了點頭。

  交管局大門打開,一夜沒打暖氣的大廳透著涼意。林朝夕打了個寒戰,包小萌熱乎乎的手牽上了她。

  昨天那位問詢台工作人員在和同事分食早餐。

  林朝夕和包小萌第一個站在她面前,工作人員臉上有很明顯錯愕。

  光這表情林朝夕就知道,雖然他答應會去問領導,但其實並沒有做這件事情。

  「叔叔,我們又來了。」心往下沉了沉,但林朝夕臉上還是扯開笑容,「您幫我問了嗎?」

  「問了,領導說不可能,你們學生還是好好讀書。」

  「那叔叔您能讓我們見見領導嗎,我……」

  她做了個求求你的姿勢,話還未說完,就被打斷。

  「你們知不知道大人工作有多忙,這是政府機關,你們在這裡鬧沒用!」

  林朝夕從小到大從未被陌生人這樣突然訓斥過,大概是這兩天累得很,她胸口有點悶。情感上覺得委屈,思想上她則在考慮用行政投訴一類的事情威脅下這位工作人員不知是否管用。

  就在這時,她忽然見包小萌眼眶泛紅,可憐巴巴地仰頭道:「叔叔,你幫幫我們好不好?」

  少女臉頰嫣紅,眼淚汪汪,看上去我見猶憐。正好到了交管局辦事時間,很多人趕著進來,見此情形,都紛紛向他們側目。

  工作人員尷尬地看著包小萌,手上下揮舞,很不知所措:「哎,你別哭,你別哭。行行行,我帶你們去,我帶你們去。」

  如果說他們在做一個闖關遊戲的話,包小萌的眼淚也只是敲開了守衛的大門,後面還有諸多boss。

  林朝夕鬥誌昂揚,覺得自己已經做好了全部戰鬥準備。

  但事實上,她骨子裡也只是個22歲的大學生,也是硬著頭皮才走進交管局大門,很多事情和她設想的完全不一樣。

  比如說,她想要戰鬥,但很可能對方完全不會給她戰鬥的機會。

  問詢處工作人員所謂的領導,也只是他的上級領導。對方坐在辦公室裡,聽他們的要求也蒙了:「你們兩個高中生哪個學校的,要什麼東西?」

  林朝夕又解釋了一遍。

  對方聽完,直接地道:「你這個問題不歸我們這裡管,我們是辦事大廳,屬於車輛管理處,你們這個事情要去科技管理處問。」

  「科研所?」

  「對,負責我們公安交通管理業務信息化、道路交通事故預防及鑑定、城市和公路交通管控、還有公安交通管理大數據。」領導態度很好,還給了他們一個地址,隨後開始忙碌地接電話。

  科研所在承安區,往那裡的公交車需要1個小時,她直接打了個車。

  兩旁街景倒退,一片冬季的蕭條景色。

  包小萌坐在她身邊嘰嘰喳喳,林朝夕看了看手機估計時間。到科研所要十一點,她肯定趕不上十一點半和裴之約的午飯。

  她握緊手機,通過花捲,給裴之留下信息,取消約定。

  按下發送鍵前,她又回去編輯了一遍短信,最後問:幫我問問裴之,改到下午四五點可以嗎?

  一路上,她都盯著手機屏幕,卻遲遲沒有收到消息。

  林朝夕不知道裴之在經歷什麼。

  或許是母親icu搶救,又或者是新一輪的病床前的折磨。她卻只能在這裡發一條短信,告訴他,中午去不了了。

  冬日刀刮似的冷風從窗口縫隙吹入,一種深深的無力感,從她心底翻湧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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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5-31 00:09:18 |只看該作者
第211章 進展

  林朝夕儘量讓自己保持亢奮狀態,只有這樣,才能摒棄負面情緒。

  交管局科研所是研究單位,大門比辦事大廳要難進許多,在門衛處,她們就被無情攔下。

  林朝夕把已經重複過很多遍的話再次重複給科研所保安,但保安先生從頭聽到尾,最後說還是拒絕。

  林朝夕焦慮地看了看手機,心裡原本燃起的希望又漸漸熄滅。他們並不準備放她進去,雖然這並不是他們的錯。

  11:30,這是她和裴之約定的午飯時間。

  林朝夕口乾舌燥,又覺得後悔。她現在幹什麼,為什麼要站在這裡,而不在裴之身邊。

  就在這時,她身後傳來一記尖銳的汽車喇叭聲,林朝夕被保安拉住往邊上去。一輛白色馬自達駛過她身邊,科研所電動門大門打開。

  林朝夕腦海中閃過那些攔車戲碼,大概是她心有所想,車在駛入電動門的剎那,忽然停下。車窗下拉,開車的中年人盯著他們,隨後問:「你們兩個女娃在這裡幹什麼?」

  林朝夕重重咳了兩聲,包小萌搶先開口:「叔叔我們想找領導!」

  「哦,你們想找領導幹什麼?」

  雖然說了不知多少遍,但林朝夕還是很平穩地開口:「我們在做一個課外的程序,需要永川市的一些交通數據。」

  中年人臉上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

  「現在的學生還挺有意思。」中年人說。

  林朝夕心中又燃起了一些希望地火苗,她祈盼似地看著車裡的人,卻見對方轉過頭目視前方。

  車窗緩緩升上,他踩了腳油門,就這麼把車開走了。

  汽車尾氣散開一條青灰色的煙霧帶,林朝夕再回頭時,見包小萌眼眶紅紅的,像很難接受這樣的情況。

  林朝夕揉了揉她的腦袋,看向那幾位抓著他們聊了很久的保安叔叔,說:「叔叔,如果沒有辦法的話,那我們先走了。」

  「你們去哪兒?」

  「再想想辦法吧。」

  「我想起來,我兒子他們學校的交通活動日,都是直接和交警大隊聯繫。」保安說,「你要不去那問問。」

  另一個保安湊過來,小聲地道:「或者去找什麼領導批個條子,比什麼都管用。」

  ——

  承安區工業發卻人煙稀少,林朝夕和包小萌站在路邊打車回市裡。

  她握著包小萌的手,因為不熟悉情況,而在各部門之間來回碰壁的情況確實怪不得其他人。

  包小萌吸了吸鼻子,很沮喪。

  林朝夕寬慰道:「沒事的,就是多跑跑其他地方。」

  「可是你感覺很急啊。」

  「沒有啊。」林朝夕笑著說。

  「可是我剛才偷偷看到你發短信了。」包小萌趕忙地道,「我不小心的,不過裴之也在永川嗎?」

  「他媽媽病危了,在這裡治療。」

  「天啊,怎麼會這樣!」包小萌震驚得不知所措,「那你為什麼不去陪他啊,不是,現在你這件事有這麼重要嗎?」

  包小萌的問題很尖銳也很直接,林朝夕無法回答。

  路上車很少,她身邊只有卡車呼嘯而過,好像連天邊的冷風都帶著灰霾。

  「對、對不起……」

  「和你……沒有關係,是我沒處理好這些。」

  在路邊枯等的時光,讓她莫名自我厭棄,明明時間緊迫,她卻毫無進展。

  差不多就在這個時候,她的手機震了震。

  她跳漏了一拍,緊張地拿出手機,來電是她不認識的號碼,永川區號。

  她趕緊接起電話。

  「您好,我們這裡是永川新湖樓盤,請問您……」

  原本繃緊的肌肉頓時鬆了下來,林朝夕放下手機,空氣裡霧霾濃重,她開始不停咳嗽。

  電話那頭還在敬業地念道「是否有置業需求,我們向您推薦……」

  她咳得上氣不接下氣,不由自主蹲在地上。包小萌焦急地蹲下給她拍背:「你怎麼了啊?」

  「沒事。」林朝夕擺了擺手。

  ——

  像有一隻蜇人的蟲子爬在心口,時間每一秒流逝,那隻蟲子就會輕輕抓你一下。你沒辦法把蟲子摘下來,只能任由它不斷鑽入心臟。

  林朝夕又坐車回永川市區,來到老城區交警大隊門前。

  四周人聲鼎沸,午飯後,很多學生、上班族紛紛離開餐館,街上是尚未消散的油煙味。陽光下,這些煙霧纖毫畢現,交警大隊白色招牌上的掉漆都非常清晰。

  林朝夕有一瞬間感到她所做的一切都很荒謬。

  一個高中生做了個想要預測父親即將發生車禍的程序,因為某些原因,這個高中生必須在短時間內修改預測程序,為了尋找數據,她在各大交通部門之間奔跑。

  陪在她身邊的只有她的初中同學,她們已經碰壁兩次,這是她一天之內跑的第三個地方。

  她們來這裡有用的可能性究竟就多大?

  「我們要進去嗎?」

  包小萌聲音清脆柔和,把林朝夕從荒謬感中拉回。

  這都是她第三次來到平行時空,一切荒謬在這件事面前,又都不算什麼了。

  林朝夕強行給自己提氣,說:「來都來了,不進去多虧。」

  抱著微薄希望盡全力的感覺大概就是這樣,提一口氣,這口氣絕不洩,否則連多走一步的力氣都不會有。

  很幸運的是,交警大隊會負責處理交通事故,這裡陸續有人進出,所以這裡的大門比科研所好進許多。

  門衛問了問他們的來意,直接地說:「宣教科在205,一點半上班。」

  林朝夕被太陽曬著,一瞬間發愣。

  差不多是這個時候,她感到一直緊握的手機震動了下。

  她第一反應拿出手機低頭去看,是條短信——

  花捲:我一直打不通特護病房電話,等下再給你試試。

  「怎麼?」門衛把登記冊放到他們面前,「你們不是要做課外活動?」

  所有欣喜一瞬間化為烏有,像被什麼突然的夢魘緊緊攥住,林朝夕盯著手機屏幕,直至它暗下。

  包小萌推了推她,門衛的筆還遞著。

  「謝謝您。」林朝夕拿起筆,鞠了個躬。

  ——

  病房電話無人接聽,給人太多不好的聯想。

  直到走向交警大隊辦公室前,林朝夕還是反應不過來。她早該想到,花捲那麼久沒有回應,肯定是裴之那邊出事。

  她很想知道裴之現在怎樣,卻沒有任何渠道打聽,甚至是她親手取消和裴之的約定。

  林朝夕沒法不感到後悔,更多像是心口有塊空蕩蕩的地方,有涼風吹過,讓她對現在裴之身邊正發生的一切感到恐慌。

  然而讓林朝夕更加無力的是,在此時此刻,她卻在機械似地抬手,敲響交管局辦公室的門。

  交警大隊有專門的秘書分管聯絡事宜,還沒到上班時間。門打開,辦公室裡的女警們正在開開心心分奶茶。

  她們說明來意了,被帶到一間辦公室,那裡坐著一位女士。

  林朝夕只是鞠了個躬,說:「您好。」

  女士聽完下屬的介紹,的目光巡睃,最後落在她臉上。

  「要做程序,怎麼想到來這裡?」

  「我們今天跑了好幾個地方,別的地方都說不行,我們……只有來這裡。」

  「好幾個地方?」辦公桌前的女警有些感興趣地抬起眼皮,「哪幾個?」

  「就交管局大廳然後他們讓我們去科研所……科研所的門衛不讓進,我們就來這裡。」林朝夕如實以告。

  「你們想要什麼樣的數據?」

  「我想要道路事故率、交通流量……」林朝夕說到這裡,從口袋裡拿出一張紙,上面是她整理的所有需要數據列表,「最好,還能有當日的事實交通情況。」

  她把紙鄭重地遞了過去,女士低頭,目光稍稍變了變。

  「做事很認真啊。」她淡淡地誇了一句。

  「謝……謝謝您。」林朝夕用手心搓了搓膝蓋。

  「實時交通情況有點困難,這樣吧,你們這個什麼項目小組有老師嗎?讓你們的老師過來一趟吧。」

  「真的、真的謝謝您。」林朝夕激動地站了起來。

  ——

  問題總是一個連一個。

  女警阿姨想找他們的老師,那麼林朝夕就必須找一個給她。

  她從辦公室離開,在走廊拿出手機。

  打電話給解然對方配合演出的可能性很大,但解然現在是永川大學的研究生,身份必然不夠。而在她認識的所有人裡,只有一個,在各方面都非常適合。

  林朝夕深深吸了口氣,硬著頭皮,按下了通話鍵。

  張叔平接起電話時態度很好,大概是沒有辦成她求的事,他還很認真給她解釋了一下他已盡力,是他找的人也沒給回覆。

  林朝夕只能不停地說「沒事沒事」「謝謝老師」「老師您真是太好了」。

  「我是也挺想能對你有所幫助。」老張破天荒用這句話作為結尾。

  在張叔平掛斷電話前一刻說,林朝夕說:「那張老師,能不能現在麻煩你來一趟交警大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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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5-31 00:09:30 |只看該作者
第212章 無助

  永川市交警大隊。

  林朝夕其實沒想過張叔平會答應。

  但當張叔平坐在宣教科辦公室裡,與女領導一起用看不出深淺的目光端詳她時,林朝夕有點後悔剛才打了那個電話。

  她訕笑著看著張叔平,表情僵硬。

  終於,中年人推了推眼鏡,看向辦公桌前的女領導,說:「您好,我是永川高中數學競賽組的老師,姓張,也負責省裡的奧數競賽工作。」

  聽到「奧數競賽」幾字時,女領導的反應同先前的門衛一樣,像突然有了興趣。或用更確切的詞來說,他們終於開始用正眼看她了。

  「今天請您來,是因為您的學生說,她們在做一個程序,需要我們提供一些幫助。」女領導很客氣地開口。

  林朝夕很怕張叔平突然說出什麼「真相」,緊張地看他,老張卻在靜默數秒後,說了兩個字:「是的。」

  辦公桌前的女領導頓了頓,隨後只能自己接下去道:「所以我想稍微瞭解一下,你們想做的這個程序的具體……性質?」她很客氣地說,「也就是你們究竟需要我們這裡,提供怎樣的幫助。」

  聞言,張叔平目光微移。

  林朝夕坐直身體。

  「孩子想做的東西,讓她自己來介紹吧。」

  張老師也在體製內稍許混過,很清楚大部分話術。林朝夕微微鬆了口氣,隨後又集中精神,開始整理思路。

  接下來的很多話她今天已經說過很多遍,但在這個辦公室內,她被迫慎重思考哪些是可以說,而哪些又不可以。她必須保持清晰條理,又不能留下破綻,以免被張叔平發現破綻。

  她說得謹慎細緻,到最後,辦公室裡兩位成年人都只是安靜地看著她。

  「大概就是這樣。」林朝夕身體微微前傾,看著辦公桌前的女士,「我想要的數據,都已經整理好,剛才寫在紙上給您了。」

  辦公室又靜了,門外女警們走路交談聲清晰可聞。

  林朝夕注視著辦公桌前的人,女士換了個坐姿。

  林朝夕聽到她說:「你說的我都瞭解了,現在我只有最後一個問題。」

  「您請問。」

  「你的學籍在安寧,為什麼想要永川的交通數據呢?」

  林朝夕怔住。女士坐在辦公椅裡,坐姿一絲不苟,讓林朝夕感到一絲凜然意味。

  「不用緊張,我稍微查了一下。」她指了指自己的電腦,「沒有懷疑你。」

  果然還是沒有這麼簡單的事。

  林朝夕低頭沉思片刻,抬頭答:「其實,我已經在安寧完成了一項交通預測。就各方面條件來說,永川的地理環境更大,數據更多更複雜,我覺得更利於程序的完善,所以選這裡。」

  「所以你的下一項預測想進行什麼?」女士問。

  「我暫時沒法回答您。」林朝夕說,「我保證不違法犯罪,不破壞社會安定秩序。」

  「為什麼?」

  「因為希望預測中所收到乾預的變量越少越好。比如我想預測張老師的行動,就不能現在告訴他,這會影響他的行為。」林朝夕頓了頓,選了個模棱兩可的解釋,「萬事萬物都是有聯繫的。」

  「恩,我大概明白了。」

  女士似乎對她想做的事情,也沒有太大的興趣,只是例行確認她的可靠性,「數據可以提供,問題不大。只要不涉及具體交通事故案例,那個要律師來函調取。」

  「不用具體的,我只要數據。」

  「但數據本身也不會非常詳細,比如道路交通車流量,我們自己也只有一個大概。而實時的東西,你需要提前和我說。」

  林朝夕眼睛都亮了:「『大概』就可以了,太謝謝您了。」

  「東西你們想什麼時候要?」

  「我希望能盡快,最好是明天早上?」林朝夕問。

  「怎麼這麼急?」

  林朝夕整個身體都繃緊了,「我希望能盡快完成,不要浪費時間。」

  「那我,儘量吧。」女士說。

  「我明天會過來的。」林朝夕站了起來,不由自主鞠了個躬:「非常感謝您。」

  ——

  市交警大隊外。

  冬天太陽落山偏早,林朝夕和張叔平走出大門,被橙色的夕陽照了滿身。

  從他們離開宣教科辦公室,張叔平就一言不發。其實確切地說,在整個過程中,老張就一直沉默地給她站台,任由她隨意表演。

  對張副校長這樣古板嚴謹的人來說,這大概他能做的全部。

  終於走到公交車站,林朝夕微仰頭看著他,好像不知不覺中,老張已經被他們氣到兩鬢微白。

  她想說些感謝的話,話到嘴邊,卻反而講不出來。

  於是張叔平就很冷漠地搶先道:「我不知道你到底在搞什麼鬼,下不為例。」

  他說完,就這麼逕自離開。

  也不知怎地,大概是沒吃午飯,又或是緊繃一天後取得階段性進展。張叔平走後,林朝夕渾身痠軟,半步也邁不動。

  她就地在公交站台坐下,她終於有機會拿到數據,這應該足以讓她欣喜。但她心中卻沒有任何輕鬆的感覺。

  從她走進交警大隊宣教科辦公室,她的手機就一直開著震動。

  她甚至已經做好了如果花捲或者裴之打電話來,她會馬上終止談話出門接電話的心理建設,可自始至終電話都沒有響起。

  她想到這裡,覺得自己不該再等待,她拿出手機,給花捲撥了個電話。

  電話那頭是漫長的等候音,街面車流急促,持續了一分鐘後,林朝夕的心又沉入水中。花捲很忙,或許正在拍戲,沒有第一時間接他電話,這很正常。

  她強行安慰自己,把手機放回口袋。車站邊有人再賣烤紅薯,她餓得胃裡反酸,站起來,走到攤前。

  像是感知到什麼似的,就在她把手放入袋口掏錢的霎那,電話鈴響了起來。

  她下意識的接起電話,放到耳邊用肩夾住夾住說:「喂,花捲。」

  電話那頭停頓半拍,隨後她聽到很清晰穩定的聲音:「是我。」

  街邊喧囂霎時靜止,她像被裹在一個透明氣泡中,整個世界只有手機那頭的聲音。

  「今天中午沒看到你,我想你應該出事了,下午一直沒空,現在才能給你打電話。」裴之說。

  裴之果然沒有收到她托花捲帶的話,想到裴之曾在門口等她,她就一瞬間難受得不行:「對不起,讓你等我。」

  林朝夕沒有提任何托花捲帶話的事情,只說:「我這裡的已經基本解決完了。你呢,你現在還好嗎?吃飯了嗎,我現在可以過去嗎,我給你帶點外賣,你想不想吃肯德基?」

  林朝夕只能想到一些俗套的話,不停不停地說。

  「我還好。」裴之的語氣甚至像在安慰她,「你不用內疚,我中午只等了一會兒,後來有事回去了。所以就算你來我們也吃不完那頓飯。」裴之非常誠懇地向她解釋,「你現在過來,我也沒法出來。」

  「是阿姨……阿姨還好嗎?」林朝夕小心翼翼地問道。

  「中午搶救了,現在在icu。」

  預感成真,林朝夕喉頭哽咽。

  她很不知道要說什麼,她也從沒有處理這樣問題的經驗,可她必須不停說話,好像這樣電話就不會被掛斷:「那這是你的電話嗎,我還可以打給你嗎?我有空會給你打電話的好嗎,你什麼時候有空。」

  「這是護士站的電話。」裴之說到這裡,有很明顯的沉思,隨後他說,「我給你打。」

  裴之來到永川後就沒有手機,他切斷了一切對外聯繫方式,他們必須通過花捲才能說上話。雖然裴之從沒說過為什麼,但林朝夕很清楚,這大概是裴之母親臨終前對兒子的某種控製。

  面對重病的母親,裴之無法反抗,只能順從。

  林朝夕不知道在那座醫院的特護病房內究竟還在發生什麼,她很希望裴之哪怕吐槽也好忍不住也罷隨便和她說說什麼。

  但自始至終,裴之都沒有講過任何關於他自己處境的事。

  「昨天,老林跟我講了我媽媽的事。」林朝夕想了想,緩緩開口,「我現在才知道,我媽媽是迫不得已才把我生下來,然後她又不想養我,大概因為這樣,她才把我送到福利院。」

  對話進行到這裡,電話那頭傳來一陣嘈雜聲音。那是應該是很大規模的訪客,帶來兵荒馬亂的動靜。

  似乎有人在叫裴之,裴之也在和人打招呼。他一直在和其他人說話,但始終沒有掛斷電話。

  林朝夕不清楚裴之的家族,但現在一定是諸多親戚匯聚的麻煩時間。

  她沉默地站在街邊寒風裡,等待裴之掛斷電話。

  「我知道,大人們不一定是對的。」裴之忽然開口,「但我比你幸運一些,她陪了我16年。」

  電話掛斷,空白音漫長渺遠。

  汽車司機突然按了一下喇叭,尖嘯聲響徹雲霄,林朝夕覺得有些耳鳴。

  她揉了揉耳朵,摀住口鼻,彎下腰,重重地咳嗽起來。

  「紅薯還要不要?」在她面前,小販露出等得不耐煩的目光。

  「要。」林朝夕勉強地道。

  「4兩,算你5塊錢。」

  掏錢,紅薯遞來。

  手心觸感滾燙,她輕輕剝開皮。

  再抬頭時,天邊的夕陽紅得徹底,讓林朝夕在老林辦公室內,她離開現實世界的那天。

  雖然明明沒過去多久,但又像半輩子那麼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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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5-31 00:09:41 |只看該作者
第213章 浩瀚

  和裴之通話結束,林朝夕發現自己忘了一件事。

  如果她拿到了交通數據,那她肯定要取消和裴之中午的見面,把所有精力投入修改程序中。

  但她沒有提前和裴之取消約定,裴之也並未提及這件事。她或許會遺忘,但裴之也沒有多問一句明天「明天中午」。電話掛斷後,他們無法聯繫。讓林朝夕甚至覺得,他是有意迴避。

  一想到這點,她心中有說不出的酸澀難過。

  週一的時間用來求助、整理思路,週二時間在東奔西跑中度過,週三一大早,她就來到交警大隊門外。天陰成鉛灰色,空氣濕重,像要下雪。

  政府單位大多八點半上班,在這個時間點之前,她已經在網吧電腦裡下完了所有編程需要的軟件,函數庫也已就位。她又花了一段整理好拿到數據後的工作流程,爭取一切能順利程序化推進。

  總的來說,用一夜未眠形容會更恰當。

  八點半不到,保安就上崗開門,林朝夕與許多趕早來處理交通事故的人們一起走進交警支隊大院。

  她敲開宣教科辦公室,在正整理著裝的女警們看著她怔愣。林朝夕微低頭,鞠了個躬,把臉縮在圍巾裡,站到科長辦公室門前,就不說話了。

  辦公室裡熙熙攘攘工作起來,永川沒有暖氣,起初辦公室裡涼如冰窖,後來逐漸暖和起來,她自始至終都保持進門時的姿勢和站位。

  一半小時後。

  科長辦公室門豁然洞開,林朝夕抬頭,女科長拿著一個u盤放在她面前。

  ——

  林朝夕跑出交警支隊大門,看了看時間,10點過5分。

  今天沒有陽光,陰風刺骨,街道上都是匆匆趕路的行人。她看了眼長街,握緊手中的u盤,衝入人流。

  回到網吧,林朝夕打開電腦,戴上耳機,插入u盤。

  週遭霎時靜下,電腦讀完數據,她點開文檔。

  一瞬間,數不清的綠色excel文檔如水流般洩下,右側滾動條還在不斷縮短。

  片刻後,滾動條停下。林朝夕眯起眼,握著鼠標拖動滾動條,開始審視u盤裡所有excel文檔。

  這些文檔名並不統一,命名格式各異。仔細看去,它們中有些是從程序中統一導出,另一些則是交通局標準統計文檔中導出的內容。

  看著這些文檔,林朝夕甚至無法估計出永川市究竟有多少條道路和四岔路口紅綠燈總量,而其中不同道路名、不同年份、月份,文檔數量之龐大令人咂舌。

  光文檔數量就是林朝夕所未預料到的,而當她打開文檔後,裡面不同的數據類型和陳列方式也令她再次震驚。

  她一個個文檔打開去,甚至還看到不少還是原始數據,需要她自行處理。

  她相信這並不是交警大隊在刁難她,畢竟永川面積5倍之於安寧。正因為她要的東西急而多,所以他們一股腦給她了。

  林朝夕有很長一段時間,都在機械地打開文檔,試圖整理思路。但處理思路又被新出現的問題打斷,如此循環往復。

  曾經安寧市的數據,有裴之在她身邊,陪伴她一起整理。雖然他們花了很多時間,但感覺上並不困難複雜。

  但永川的這些不一樣。

  有某一時刻,她彷彿身處於一片雪海,地面純白,黑色數字洋洋灑灑從天而降,每一個數字的形狀都非常清晰,它們浩瀚無垠,落在她的頭頂和腳背,從她的小腿到胸口漫延,直至將整個世界完全淹沒。

  最終,她勉強抬動手指,點擊紅叉,哢擦一聲,頁面盡數消失。

  屏幕靜止,網吧喧囂如寒風灌入,耳畔彷彿響起尖銳的嘯聲。

  林朝夕覺得一陣說不出的耳鳴,眼壓很高,酸澀腫脹,想大哭一場,但又完全哭不出來。

  她雙手捂臉,用力搓了搓。

  ——

  絕望情緒從她大腦中被壓緊的盒子裡不受控製蔓延。

  強行冷靜的過程,是林朝夕走到廁所沖了把臉,再走回座位,機械似地翻開筆記本,對照她所寫下每一條細則的過程。

  圓珠筆印有一些細小的反光,她手指點著每一個字。不管附近的遊戲少年們喊聲有多激越,她都保持同樣語速,把每個字念出聲來。

  開始時她心緒急而浮躁。她從安寧來永川,推翻原先準備程序的感覺已令人絕望。

  現在她好不容易翻過高山卻又見高山,花了那麼長時間東奔西跑拿到數據,她卻沒有那麼多時間來整理。

  這幾天她差不多就靠一點信念支撐,信念在前,她卻只看到自己的無能。

  現在是12月17日星期三 11:03。

  離老林車禍發生還有90個小時,這90個小時包括她所有吃飯睡覺時間,她很想一刻不停,但累積疲勞只會讓大腦遲鈍。

  比如現在,她只能把現在的沮喪歸結為連日睡眠缺乏。老實說可能是感冒了那麼多天,她現在很想躺下來,好好睡一覺。

  只是這麼想,她就不由自主趴了下來,腦子像漿糊,呼吸間空氣熾熱。

  剛才的文檔甚至讓她快相信宿命論了,彷彿無論她多努力,在老林這件事上,她始終會遇到一個又一個難題。

  她想到這裡,她趕忙爬起來,又念了幾句本子上的字,把悲觀的部分再次壓緊。

  其實數據多也有好處,林朝夕很冷靜地想。它能讓最後的預測能變得更加精確,大量切實數據可以支撐整個程序運轉。

  壞處是,今天已經週三了。她很清楚,面對如此數量龐大的數據,只有她一個人,90個小時根本來不及。

  ——

  11:05分。

  林朝夕保存數據,關閉電腦,背起書包,往網吧外走。

  她做這一系列動作時,並不非常理智。

  起因是她意識到和裴之相約午飯時間臨近。等她攔下出租,坐進車內,聽到司機師傅問「去哪裡」,她才意識道自己想做什麼。

  「小姑娘,你要去哪?」司機又重複一遍。

  林朝夕怔愣,前方道路是種陰暗的灰色,她只能說:「往前開吧。」

  司機在她耳邊說著一些話,大概是提醒車費一類的。林朝夕看著前方灰濛蒙的道路,無心應答。

  她很確定,在剛才短短幾分鐘時間內,她一門心思想出門尋找裴之的幫助。

  她見過那種龐大的、不費吹灰之力就可以解決大部分問題的能力,見過暴力破解大量難題的天賦。那是真正屬於天才的能力,也是她現在所需要的東西。

  電台裡放著午間經典老歌,空調溫度很高,林朝夕鬆開點圍巾,腦袋昏昏沉沉。

  就算這樣,脫離下意識反應後,她很清楚自己不能去找之求助。

  裴之的母親病危,在不透露老林車禍的前提下,她怎麼才能說服裴之用母親生命的最後時間,陪她去做一件無關緊要的工作?

  更何況。

  更何況林朝夕想,一邊是老林,一邊是自己的母親,她不能讓裴之做這樣的選擇。

  林朝夕看著前方,因自我無能而羞愧,但起碼她現在還知道,什麼能做,以及什麼不能做。

  痛苦的羞愧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

  直到出租司機調了個頻道,情歌聲變低,電台裡開始播放新聞。

  「失戀了?」司機問她,「看你年紀還小,以後的路還長。」

  林朝夕吸了吸鼻子:「沒有,我和……男朋友關係很好。」

  電台裡是中午的教育節目,主持人一開始在念一篇高中作文範本,聲音悠揚悅耳。隨後開始播報一些教育新聞。

  「小小年紀,談什麼男朋友,不好好讀書。」出租司機瞪她。

  「據悉,華羅庚杯少年數學邀請賽筆試初賽將於下週六開始……」新聞播報聲透著噪點,沙沙啞啞。

  林朝夕視線移向廣播:「這個比賽。」

  「這比賽怎麼了?」司機師傅問。

  我和我的男朋友下週六也要去參加。

  林朝夕本想開個玩笑,讓自己哪怕情緒緩和一些都好。但話到嘴邊,她忽然想起,裴之根本沒報名今年的華杯賽。而她呢,她注定要在週日回到屬於她的現實世界,也沒辦法參加了。

  雲層壓得很低,道路兩旁是永川市景觀帶,原先很美,此刻卻透著一種未明的青灰色。

  好像一切都即將到達終點,原先再美好的路途也會晦暗不明。

  「數學家學術年會將於本週日於永川大學召開,據悉,屆時將有800餘位國內數學界專家學者參會……」

  廣播聲漸低,林朝夕抬頭:「師傅,我要去慈恩療養院。」

  她這麼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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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5-31 00:09:53 |只看該作者
第214章 發燒

  林朝夕到達慈恩醫院的時間,比約定稍晚。

  從出租駛入醫院前小路時,她就一直注視大門前。

  遠處是大片寬闊清冷的湖水,路旁栽著筆直的冬青樹,男生清雋的身影從很小的直線變得立體而完整。

  林朝夕走下出租車,在看到裴之的瞬間,忘記一路上因時間緊迫而產生的不安情緒。

  裴之穿著藏青色厚衛衣,外面罩了一件白校服。很簡單,像完全不怕冷的樣子。

  林朝夕緩緩走到裴之面前,把脖子裡的圍巾解下來給他圍上,然後用力抱了抱他:「路上忘買肯德基了,我查到這邊的樂活小鎮有,半小時之內可以來回。」

  ——

  冬天湖邊景區服務遊客的小鎮顯然沒什麼太多人氣,但肯德基和麥當勞總有附近居民去吃。

  林朝夕和裴之走在仿古小路上,兩旁商舖歇業大半,卻有不少中老年人牽著自己的孫子孫女在街上走。

  今天天氣陰沉,但大概是孩子多了,總有種暖和輕快的感覺。

  他們一路並肩而行,林朝夕感覺不到裴之腳步有絲毫急促或遲滯。他看上去並不悲傷,讓林朝夕很難直接開口問他病房裡的具體情況。

  「昨天出什麼事了?」

  反而是裴之先開口。

  林朝夕想了想,還是說了:「就是當時我們在做那個交通預測軟件,我正好來永川,所以想要一些永川的數據,昨天在跑這個。」

  她不能告訴裴之事情的嚴重性,所以她聲音很輕,帶著一點刻意輕描淡寫。為這種事取消約定,她不清楚裴之會怎麼想。

  裴之沉默下來。

  「阿姨現在怎麼樣了?」林朝夕問。

  「醫生說,就這幾天了。」

  裴之依然平靜,林朝夕心中一緊,握住他的手。

  「你發燒了?」

  「什麼?」林朝夕茫然,就在這時,男生轉過來,下一刻,林朝夕感到冰涼的手掌,覆上了她額頭。

  她仰頭,能很清楚看到男生臉上的表情。裴之眉頭輕蹙,目光微斂。他們隔得很近,他一直注視著她,讓林朝夕耳根微紅。

  片刻後,裴之收回手,林朝夕退了半步。

  「高燒。」裴之說。

  大概之前全靠一口氣吊著,現在被裴之說破,林朝夕才意識到她為什麼看所有數據都像漿糊。

  她內心煩躁,不知道為什麼會在這樣時間緊迫的日子裡生病。但她還是沖裴之開玩笑,想讓男生放心:「一定是看到你激動的。」

  「今天還要去掛水嗎?」

  「我……」林朝夕頓了下,「我等下就去。」

  「其實發燒不用特地過來。」裴之說。

  「你這麼說就太客氣了。」心裡沉了沉,林朝夕眼簾低垂,輕聲道,「我本來還想問你,能不能陪你去病房看看阿姨。」

  裴之沒說話。

  這是林朝夕第一次那麼直白地談起這件事,反正在發燒,說些胡話也沒什麼:「我知道你現在很難,所以很想陪你。我不知道你在病房裡怎麼樣,但我想想,如果老林……」

  林朝夕說到這裡,頓住。

  裴之溫和地看著她:「自己『呸呸呸』。」

  「呸呸呸!」林朝夕索性放開了問,「我很擔心你,阿姨每天都在病床前,會不會逼你……再也不學數學」

  裴之看著她,最後說:「會。」

  「那你會答應她嗎?」

  「會。」

  林朝夕握緊裴之的手。

  「不要用緊張,我知道什麼承諾必須兌現,什麼不需要。」

  裴之用很清醒的語氣說,看上去沒什麼大不了的樣子。

  但林朝夕曾在22歲的時候,親口聽22歲的裴之講起這段6年前的往事。他也很平靜自若,與現在語氣相仿,但那種最後的釋然,和正經歷時是不同的。

  聊天進行到這裡,林朝夕也不能拽著他的領子說:你明明現在過不了這個檻。

  但就算裴之親口講述自己有多痛苦又怎樣呢?

  她再多的安慰,也不能改變什麼,裴之也很清楚這點。

  kfc近在咫尺,炸雞香氣縈繞在冬日寒冷街道上,上校本人在招牌上微笑。高燒讓她渾身寒冷,林朝夕感覺不到半分溫暖。

  裴之帶她站在收銀台前點餐,轉頭說:「給你點了土豆泥和蔬菜湯,不要吃太油膩。」

  林朝夕想讓氣氛緩和些,於是說:「我還想要個可樂,不加冰!」

  「你不是不喝百事?」

  「我哪那麼狹隘!」

  裴之無奈,只能依言點好。取餐的時候,林朝夕才發現盤子裡東西有點少,他只給自己點了個漢堡。

  「你怎麼點這麼少!」

  「怕你偷吃。」

  林朝夕:「……」

  他們並肩坐在靠窗的座位看,凳子稍高,能完全看到街道的景象。

  林朝夕打開芙蓉鮮蔬湯喝了兩口,放下勺子:「可是雞肉消化率高,有助於病人恢復體力。」

  裴之打開漢堡包裝紙,「辣堡。」

  林朝夕:「……」

  又打開土豆泥吃了兩口,然後就吃完了,林朝夕咬著勺舔了兩下:「可是裴之同學你是個數學生,為什麼對醫學方面的事情這麼上心?」

  「我是對你上心。」

  林朝夕:「……」

  低頭繼續喝湯,林朝夕滿臉通紅。

  對面是這片樂活小鎮的兒童遊樂區,空蕩蕩的巡場小電車還在開,車頭是劣質的灰太狼模樣。有兩個小朋友坐在旋轉木馬上晃悠,致愛麗絲的電音彷彿穿透玻璃,在她耳邊縈繞。

  「我小時有段時間經常發燒,那時我爸爸還沒有自殺。」裴之用輕緩的聲音說。

  林朝夕舀湯的手微停,但沒打斷他。

  「但他已經發病,沒法照顧我。我媽接手家裡公司的很多事情,每天忙得腳不著地。」裴之咬了口漢堡,用很平和的語氣說,「大概有那麼一個月時間,她每天晚上2點回家,我燒起來,她送我去醫院掛水,陪我4個小時,把我送回家,然後7點去公司上班,中午給我打電話,提醒我各種注意事項。我的經驗,大概是那時候來的。」

  「那老林比較幸福,我從小身體健壯!」林朝夕捲起袖口,比了個動作。隨後她意識到,在這個世界裡,老林從未陪伴她渡過幼年時,於是補了半句,「而且就算我偶爾感冒發燒,他也不知道。」

  「如果可以,他肯定想陪你長大。」裴之說。

  「恩。」

  「我媽她一直努力想做個好媽媽,沒錯過我任何一次家長會。她最大的願望就是我別出事,所以一心讓我按她的意願長大。後來我們分歧越來越大,我就經常騙她,想讓我們日子都好過一點,但她偶爾會發現,然後又是冷戰。」裴之邊吃著漢堡,邊敘述著,「冷戰的時候,她就不管我,讓我自生自滅。但過段時間又於心不忍,再回來。我仔細想想,其實我們一直在互相折磨。」

  「阿姨是愛你的,她只是努力錯了方向。」林朝夕說,「而這完全不是你的錯。」

  「我知道不是我的錯。」裴之吃完了最後一口漢堡,「我只是突然發現,這麼多年了,她也從沒幸福過。」

  林朝夕看著窗外,天是那麼陰,好像把對面的遊樂場都染成灰色。旋轉木馬緩緩停下,穿著草莓裙子小女孩從上面爬下來,撲入媽媽懷裡。

  林朝夕緩緩放下塑料勺,忽然覺得,有時候數學也不是最難的玩意兒。

  甚至和老林車禍或那些她短時間內無法處理的數據相比,裴之遇到的,才是人生最無解的難題。

  她側身靠在裴之肩頭,右手一把抓住了男生的手腕。

  大概是燒糊塗了,她只想拉著裴之逃開這一切,所以完全不計後果地說:「我現在有很重要地數據來不及整理,你能來幫我嗎,我們去網吧通宵,不回醫院了好嗎?」

  男生的手臂肌肉微微緊縮,皮膚下覆蓋的動脈血管一下又一下跳動。他很長時間沒有說話,整個店堂的聲音和香氣都被完全抽空。

  林朝夕忽然意識到什麼,她低頭,左手搭上,捲起裴之的袖口,裴之卻一把按住她。

  他抽回手,揉了揉她的腦袋,說:「回去好好休息,記得吃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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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6
發表於 2019-5-31 00:10:06 |只看該作者
第215章 放棄

  天氣陰冷,但雪還沒下。

  也就從醫院再回網吧的一路,氣溫彷彿又降了10度。

  林朝夕在網吧邊的藥店買了退燒藥,特地要了吃完不會昏睡的種類。

  藥店的藥劑師大概看她年紀小,拉著她多問了幾句,尤其囑咐她如果病情嚴重,要及時就醫,長期咳嗽很可能被拖成肺炎。

  反正flag立多了也沒什麼可怕,林朝夕吸吸鼻子,掀開網吧厚重棉簾,室內濕熱空氣撲面而來。

  她走回自己座位,拿起杯子,去飲水機接了杯水,按著裴哥的囑咐,先把退燒藥吃了。

  雖然情緒上很無助,離開時裴之的目光仍深深浮現在她眼前,但她覺得自己還有力氣把這些無助和絕望再壓緊。

  不去想裴之最後的表情,不去算時間究竟有多緊迫,林朝夕再次開機,觀察上午的數據。

  她首先要做的是把這些文檔按她所要的數據類別分開。想到這裡,她打開桌上的本子,上面有她早就整理過的流程,該如何分類整理數據也有。

  林朝夕讓自己心靜下來,大頭和重點是新的城市交通車流量。她把涉及到這部分的數據先歸類入一個新建文件夾,又下了一個文件名整理程序,重新命名排列。

  她曾在大腦中計算過這些步驟所需時間,當時她強行告訴自己一切安排妥當,但實際操作起來,過程往往又繁雜得令人焦慮。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她終於整理完第一遍文檔,把一些excel文檔轉換為csv格式。就是這樣簡單的操作,她在完成時,時間已經到了下午四點多。

  窗外暴雪壓城,陰雲濃鬱如墨。

  林朝夕頓時一凜,或許是退燒藥作用,她又看了眼電腦右下角。

  17:11,她已經比預計多花了三倍時間,因此非常確定,按照現有進度,她不可能完成程序改寫。

  電腦桌面上是她整理完城市交通車流量數據的文檔,屏幕亮得刺眼。而另一邊,未整理的文件夾滾動條扔細得像條單薄直線。

  執行計畫就是這樣,當進度遲緩並難於登天時,再堅定的信念都會被打磨得脆弱不堪。

  高燒令她渾身痠痛、頭疼欲裂,她像被包裹在一個灼熱的氣泡內,眼前總是浮現出很多扭曲又離奇劇情。或者說,她好像處於一個暗淡的空間碎片裡。

  她能看到自己坐在破舊的網吧一隅,正對著窗上貼著的巨大的橙紅色「網」字,因內外溫差,窗被蒙了層白霧。

  她也能看到自己正在拖動鼠標的手,屏幕上軟件交替,白色的底,大量纖細的黑色數據。

  她操作導入嚮導,定義一些附加選項,選擇目標表,把東西導入mysql數據庫。

  她發現自己動作很慢,起碼比平時慢很多。有時因為腦子反應不過來而突然遲滯,只能去翻看一下筆記本,隨手寫一兩個標註。

  窗外的天越來越暗,路燈漸次亮起。

  一小部分數據導入完成,她著手調整程序,但緊接著——

  unboundlocalerror: local variable \'road\‘ referenced before assignmentindexerror: list index outrange……

  不斷出現的錯誤提示讓她頭皮發麻,好像有什麼東西在不斷磋磨她大腦中被高燒折磨得生疼的神經。但還清醒的那部分意識告訴她,冷靜點,你在修改程序,出現報錯再正常不過。

  但錯誤還是不斷不斷出現,讓她疲於奔命似地查找修改,彷彿回到剛開始學習這件東西時最無助的時光。屏幕下方的時間不斷向後跳動,她甚至能聽到網吧掛鐘「嘀嗒」「嘀嗒」行走的聲音。

  如果再多點時間就好了,林朝夕不斷在想這件事。圓珠筆尖擦過薄本,她低頭看著自己無意識劃出的字符,淺而潦草的e=mc^2。

  林朝夕筆尖停頓,注視著薄本,網吧的燈光透著迷濛的煙霧散射而下,她忽然意識到,其實做不完也沒關係。

  是的。

  「做不完也沒關係」這樣的念頭突如其來。

  但它很可能早就深藏在她情緒深處,在那個陰暗敝塞的角落中,被她用很多情感壓製住,卻會在她不想面對現實時突然迸發。

  薄本上的字符卻讓她清醒意識到她現在所經歷的一切——無論是她聽到的聲音還是呼吸到的空氣,抑或是她昨日的奔走和現在焦慮點擊鼠標的每一下動作,甚至包括剛才握住裴之的手,都只是一段存於過去的時光。

  它表現為平行世界中故事劇情的另一種發展模式,並給予她可以改變一些什麼的錯覺。

  但事實上,過去就是過去。她現在所做的一切,不過想彌補曾經的遺憾。

  但對她來說,遺憾明明已經發生了。

  真正的現實世界中,裴之終究是她喜愛多年卻終究來不及表白的青年。他已經在機場登機,即將遠赴異國求學。

  老林是那個罹患阿爾茲海默的四十五歲中年人,他已經收拾完自己所有的草稿,做好了慢慢丟失記憶的全部準備。

  而她,只是一個不甘心一切就此結局,穿越時空來替父親「作弊」的女孩而已。

  現在,老林的論文已經基本完成了。

  她現在要做的,只是關掉網吧這台電腦,回到招待所,打開老林放在招待所電腦裡的文檔,開始背誦。

  然後回去。

  只要把老林的論文帶回去,她就已經完成了此行的全部任務。

  是啊,只要回去就可以了,而她注定將要回去。

  放鬆的感覺令人沉溺,網吧的空調吹著溫柔的風,林朝夕像浸泡在溫水裡,將目光散漫地移向窗外。

  她正對的窗子上貼著橙紅的「網」字,邊角捲起。樓下街道上行人來來往往,路邊小吃店放在街邊的爐子騰著白色熱氣。更遠一些的地方,整座城市沉浸在冬夜寧和的燈光裡。

  疲勞如潮水般湧來,她很想趴在桌上,睡一覺。

  林朝夕伏在桌上,漸漸閉上雙眼。

  「你的數據庫太大了。」

  像幻聽一樣,她耳畔出現了很清脆活潑的男孩聲音。

  她強迫自己睜開點眼睛,轉過頭,看到身邊站著個小學生模樣的男孩。男孩頭上戴著巨大的遊戲耳機,咬著草莓味的棒棒糖,眼睛很大。

  「這是python吧,我坐你後面,打了三天遊戲,看你改了三天程序。」男孩像個小話癆,很自來熟地湊過來,他用帶著草莓糖香味的語氣指著她的屏幕,說:「這裡,計數從0開始,字符最後一位長度要減1。」

  林朝夕強撐著起來,看了眼屏幕上的報錯,意識到確實是這個問題。

  「謝謝。」她說。

  「不用客氣。」小男孩說,「但這不解決你的問題。」

  林朝夕看向男孩:「我的問題?」

  「lookuperror,無效數據查詢的基類。」小男孩一邊看屏幕一邊自顧自說了起來,「數據庫過載,你之前數據庫比現在小很多吧。」

  剎那間,冷汗順著她脊背滑下。

  晦暗的空間裡,有人電腦突然熄滅高喊「網管」,也有人讓老闆送一碗老壇酸菜面到桌上。耳鳴再次發作,她覺得自己的嘴唇都有股血腥味。

  她驟然意識到,她遇上的問題幾乎是計算機領域最無解的問題之一。

  男孩還在不停地說:「你這個計算量是以指數級別增加,我建議你找個正常網遊的服務器跑一下程序,但也不一定會成功,鬼知道哪裡又有bug,不然拜下雍正爺試試?」

  「雍正爺……」

  「專治八阿哥(bug)啊!」

  笑話很冷,但林朝夕完全笑不出來。

  小男孩目光明亮,或許因為智力水平高於同齡人,所以他說話間也不自覺用上與年齡不符的大人口吻,急切地希望與更年長的人交流。

  不知道為什麼,林朝夕想起了裴之,雖然他們完全不同。

  「還有什麼辦法嗎?」她聽到自己發出這樣幹澀的聲音。

  男孩沉思片刻,打了個響指,突然興奮:「量子計算機!」

  突然生出的希望再次破滅,林朝夕覺得自己大概真的瘋了。

  剛才那瞬間,她近乎孤注一擲地把所有希望壓在這個破舊網吧偶遇的小男孩上。

  「額,我開玩笑啊,你別難過。」男孩趕忙地道,「如果解決不了硬件問題,就從數據下手,設計一個新的數學模型。」

  「設計新的數學模型。」林朝夕重複了一遍這句話。

  「如果你可以設計更好的模型,把這些數據用更合理的方式裝載起來;或者把你的原始數據通過處理簡化,也都行。不過計算機領域裡,數學模型才是最難的,一般程序員只會寫代碼,會做模型的百萬年薪起跳。」

  大概是她的臉色太難看,男孩小心翼翼起來:「你生氣了嗎,我老大說我話太多容易出門被人打,我話太多了嗎?」

  「沒有,很謝謝你。」林朝夕想伸手揉一揉男孩的腦袋,但卻沒有任何力氣。

  「我叫王朝,很高興認識你。」男孩做了個很紳士的告別動作告別,最後說:「像你這樣的凡人不會做模型不用自卑,畢竟連我目前都不會。」

  小男孩像大部分天才少年一樣驕傲而誠懇,他說完後,就此離開。

  其實在他說起最後的結論前,林朝夕就已經知道了答案——她做不到這件事。

  短短幾個呼吸間,她數次經歷希望燃起到再次破滅的瞬間,已經沒有先前的難過,更多是一些清晰的自我認知。

  她剛才的放鬆,所有「這些都已經過去」的想法,只是她不願意面對自我無能的開解。

  電腦屏幕上面點綴著斑駁的鮮紅字符,仿若從小到大試卷上老師的批改,對、錯、對錯。

  林朝夕閉上眼,滿腦子都是紅色的傷口,錯綜複雜的,像血管一樣密佈。那是剛才她在裴之手臂上看到的東西,很淺,有些已經結痂,但也有新翻開的皮肉。

  那些被壓住的畫面止不住冒出來——裴之收回的手腕,他說話的聲音,和最後看向她的目光。這些畫面不斷不斷剪輯、拚湊、循環出現。

  在某一瞬間而被她壓抑很久的某部分情緒,好像終於通過某種她無法察覺的方式徹底解放出來。

  她突然明白裴之最後的目光。

  那是對母親最深的不捨和依戀,他並不是被迫留在那裡,也並非因為被媽媽折磨而自殘,他只是沒辦法解決他們之間的矛盾。

  他也有辦法。

  林朝夕曾經以為,只要足夠努力,人總能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

  但其實她根本救不了老林,所有陪伴也從不曾減少裴之任何一絲痛苦。

  畢竟連老林都因為她的出生而被迫放棄數學,在真實人生中,成為天才並不是解決一切問題的答案。因為天才往往飽受命運磋磨。

  現在,她也只能被迫放棄了。

  她將光標移至程序關閉按鈕上,網吧裡響起少年們成片的輕聲驚呼,她看向窗外,才發現天上最終於飄下今冬以來的第一片雪花。

  路燈將雪花照得透亮。

  她緊緊握住鼠標,終於還是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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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5-31 00:10:17 |只看該作者
第216章 我去

  後來很多次,林朝夕想,自己那時的心情究竟是怎樣的。

  她是否真「想過」放棄,答案是肯定的;但她是否真「想放棄」,答案卻是否定的。

  越多拷問越能讓人從情緒中清醒,但清醒需要時間。對林朝夕來說,她那時沒有刪除文件,只是因為老林突然打電話來。

  她渾身燒得滾燙,撫摸諾基亞屏幕上老林的姓名,也有那麼一瞬間不想接電話。

  說不清為什麼,大約是想逃避時的本能反應。當她意識到這點後,就硬著頭皮接起電話,把手機貼近耳邊。

  「晚上有空嗎?」電話那邊鬧哄哄的,老林聲音有些乾啞。

  在聽到老林聲音的瞬間,林朝夕鼻子發酸,心情卻忽然柔軟下來。

  「剛才沒有,現在有了。」她說。

  「那出來吃個飯吧,老曾想見你。」

  林朝夕反應了一會兒,才知道老曾是誰,不由得結巴了:「老……曾、曾教授為什麼想見我?」

  「一定是你在三味大學集訓期間表現優異,讓曾教授印象深刻。」

  林朝夕喃喃:「曾教授怎麼會記得我,我們那時候都沒見過他啊。」

  「所以,他只是客氣下說『叫你女兒一起來吧』,我也是客氣下打電話徵求你的意見。」

  這才是老林,林朝夕感到很多鮮活真實的氣息,她擦了擦眼淚:「我去。」

  「女孩要溫柔一點,不要隨便爆粗口。」老林說。

  林朝夕又被噎了下,但她能聽出老林話語中笑意,她吐出一口濁氣,說:「我是講,我去吃飯 。」

  「飯店就在招待所附近,等會我來接你。」

  「恩。」

  ——

  林朝夕離開網吧時,連書包都沒拿,但還記得吃藥。

  她裹著圍巾坐在招待所門內等候老林,初雪給人跡罕至的小巷鋪上一層底色。

  她被暖氣吹得昏昏欲睡,在沙發裡眯著眼,恍惚間聽到「吱呀」「吱呀」的踩雪聲。她仰起頭,只見黑夜裡,有人披著路燈昏黃的光,踩著空巷的雪,向她走來。

  底色是漆黑的夜,門簾輕輕晃動,林朝夕揉了揉眼睛,覺得好像做夢似的。

  老林放下簾子,把手搭在門上,因連日修改而有些疲倦,但笑容依舊溫和狡黠。

  「這麼巧啊。」他笑問,「小林同學吃晚飯沒有?」

  林朝夕愣了下,隨即答:「好巧啊林師傅,你女兒呢,放學沒有啊?」

  「我找找。」老林左右看看,最後視線飄來,看著她笑,「我女兒不就在這。」

  看著老林笑盈盈的目光,林朝夕卻忽然想起她所無能為力的事。胸口像塞了沉重的棉花,她救不了這樣的老林。

  沉默持續一段時間。

  老林像察覺到什麼異常,趕在他開口前,林朝夕咕嚕一下從沙發裡起來,上去挽住老林的胳膊,吸了吸鼻涕:「我快餓死了。」

  「有多餓,想吃燒烤還是火鍋?要不要涮毛肚和肥牛,娃娃菜燙得軟軟的,沾點牛肉醬?」

  「……」林朝夕嚥了口口水,本來不餓,現在肚子開始叫了。

  ——

  為了不讓老林發現她生病,一路上,她故意裝得生龍活虎,費盡口舌和老林東拉西扯。

  以至於她被帶到羊湯店門口,隔著濛霧的玻璃窗,看到裡面坐著的小半桌人,才意識到這個聚會的規格。

  曾教授坐在最裡面,他身邊坐著三個中年人。他們看上去和老林差不多大,但其中一位林朝夕後來在三味大學數學系的牆上見過,是研究規範場數學結構的大牛,所以剩下兩位的身份也不言而喻。

  林朝夕一時間愣在門外,手腳都不知道怎麼放。不過老林卻像沒感到任何問題,徑直帶她進門。

  林朝夕覺得自己像木頭人似的站在桌前,聽老林依次介紹了在座幾人,只會跟著喊「教授好」。

  幾位教授也只會點頭說「好」,最後,還是曾教授客套了下:「兆生女兒都這麼大了啊。」

  「你不是見過了嗎?」老林反問。

  曾教授尷尬了下,破罐子破摔:「不假裝第一次見面的話,你讓我說什麼?」

  「不是你們說想見我女兒嗎?」老林領她入座,「現在一個個這麼社交障礙是怎麼回事?」

  林朝夕心想也不是誰都像你一樣見誰都沒障礙啊,不過當然不敢說出來。

  桌子正中的清湯羊肉鍋冒著汩汩熱氣,配菜看上去煮得正酥軟,驅散冬日的寒氣。

  她讓自己別再去想什麼程序或者車禍,自顧自拿碗舀湯。她先把舀好的羊湯遞給老林,又給他拿了筷子,最後再給自己舀了一碗。再抬頭時,桌上其他人都直愣愣看著她。

  林朝夕喝了兩口湯,不解地看著老林。

  「兩個生了兒子,兩個未婚。一把年紀,沒感受過女兒的貼心,不容易。」老林很直接。

  林朝夕差點被嗆到。

  「老林過分了啊。」

  「誅心了。」

  桌上的教授們終於嚷嚷起來,連曾教授都對著老林指指點點。

  林朝夕笑了下,裝作恍然大悟:「那難怪了。」

  「咳。」

  「咳、咳咳。」

  教授們都瞪著老林,最後有人說:「你說女兒找回來了我們還不信,現在一看,你閨女簡直和你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聞言,林朝夕有些高興。

  並不是因為他們說她和老林像,而是因為她能聽出來,這些教授本和老林是舊識。

  這樣的聚會是老林本該享受的,現在諸多年後,在這個世界裡,他終於沒再錯過。

  飯桌間因為老林的兩句吐槽,變得暖融融。大人們開始聊一些數學問題,很專業,林朝夕並不能聽懂。

  她不去思考這些,只是很簡單地享受和老林在這個世界相伴的最後時光。她喝著羊湯,好像連渾身因高燒引起的痠痛都消退了。

  窗外是紛紛揚揚的大雪,從落地窗透出去的燈光能照亮一小片路面,雪地看上去亮晶晶的。人間的萬家燈火,彷彿同樣完滿。

  林朝夕喝完了一碗湯,又吃了幾口飯,但因為高燒並沒什麼胃口。

  在她放下勺子的時,她忽然注意到飯桌上一位穿黑白格襯衣的教授。他頭到尾都沒有說話,但好像每句話他都聽得很認真。

  就在這時,那位中年人彷彿接收到她的目光,忽然開口:「你女兒出生時不是死了嗎,後來突然找回來,你怎麼能確定,她就是你的女兒?」

  週遭霎時靜下。

  這位穿黑白格襯衣的教授說話的語速很慢,但很認真。他的話沒頭沒尾,但像是思考很久沒想明白,所以不懂就問。

  桌上的其他幾位教授也沒有太大反應,只當是個尋常問題。

  「我們做了dna測試。」老林答。

  「哦,那就對了。」

  再沒有其他任何問題,對他們來說,科學的結果就代表一切,其中過程並不重要。

  「死了」啊。

  林朝夕心中默念了一遍這句話,想來她的母親大概也是用這個理由瞞過老林。只是不知道,現實世界的老林為什麼會發現這個謊言,而平行空間的老林卻沒有。

  「我們吃完了,先走了。」老林放下碗筷,站起來打了個招呼。

  林朝夕嚇了一跳,不知道為什麼老林突然就要走,放在尋常情況,這就是翻臉。但餐桌上幾位教授都不覺得吃完就走有什麼問題,老林臉上也沒有任何不悅。

  林朝夕有點懵,隨後收到老林的目光,她趕忙站起來。「再、再見。」她鞠了個躬,小跑跟上老林。

  走出羊湯店,明黃色的傘雪夜中撐開,大雪撲梭梭灑在傘面上。

  林朝夕仰頭,發現那是三味大學的文化傘,被路燈一照,有種不真實感:「爸爸,你幹嘛不開心?」

  她問。

  「你說呢?」老林少見地用上了反問句。

  「我覺得數學系的教授吧,說話都直來直去,你不用擔心我不開心,我不在乎這種事。」

  林朝夕自顧自說著,卻注意到老林忽然停下腳步,用探究的目光看著她。

  「怎,怎麼了?」

  老林用手摀住她的額頭,自言自語:「這是燒傻了?」

  林朝夕:「……」

  片刻後,老林收回手,繼續往前走。林朝夕只能繼續跟著,她原以為自己演得很好,哪知道老林早看出來了。老林提前離席並不是因為那些話,而是因為她發燒了。

  林朝夕只能小心翼翼:「爸。」

  「都是爸爸不好,沒好好照顧你。」老林嘆氣,「讓我的女兒發高燒,還要強撐著不告訴爸爸。」

  「對……對不起嘛。」想了半天解釋,她只能憋出這幾個字。

  林朝夕看著前方被大雪瀰漫街道,覺得現在也不是回招待所的路:「我們現在去哪?」

  「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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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5-31 00:10:35 |只看該作者
第217章 出生

  醫院離他們喝羊湯的店很近,步行五分鐘後,林朝夕跟著老林站在一圈灰白相間的水泥牆外。

  雪夜的晚上,醫院大廳冷冷清清、空空蕩蕩,牆上的衛生宣傳招貼畫因為沒關緊的窗而嘩嘩抖動。

  如果不是大廳收銀處「掛號」兩個紅字,林朝夕還以為誤入了什麼普通老樓。

  她下意識抓緊老林的手臂,老林帶她往長椅邊走,拖下外套鋪在冰涼的板凳上:「你先坐著,我去掛號。」

  林朝夕鬆開手,到了晚上,熱度又上來,她冷得微微發抖,於是把老林脫下的大衣蓋在膝蓋上一些。

  她左右四顧,發現醫院鋪著和他們所住招待所同樣年頭的水磨地磚,牆的下半部刷著陳舊綠漆,走廊上一盞盞吊燈套著綠皮燈罩,燈泡發出暗而昏黃的光。

  恍惚間,她好像回到十幾年前。

  雖然耳畔嘈雜尖銳的聲音,但這種感覺清晰明了。林朝夕按著耳朵,低頭間,不遠處出現了匆忙的腳步。

  有人衝過大廳,有醫生推著病床狂奔,還有扶著老人看病的年輕人,林朝夕只能看清晃過的醫生白袍一角。大廳暗極了,但窗外背景色分明又是白天。她捏了捏鼻樑,再抬頭時,林朝夕覺得自己看到了老林。

  「走吧。」老林的聲音響起。

  林朝夕猛地扭頭,老林並不在她的前方,而在她身邊。他手裡拿著掛號單和新買的病歷本,一手攙起她,另一手拿起木凳上的衣服。他體溫真實,年紀也是40餘歲的模樣,不像她剛才看到的老林。

  剛才……剛才的老林穿著灰色的夾克和米色羊毛衫,他正走進醫院,觀察樓層圖,然後走向問詢台,他年輕英俊的面容一閃而過。

  林朝夕轉頭看著前方醫院空無一人的大廳,覺得她大概是燒糊塗了。她迷迷瞪瞪地看著老林,下意識地問了一個愚蠢的問題:「我們真的在醫院嗎?」

  「怎麼不在醫院了,永川三甲醫院很多主任醫師退休了沒事幹,都來這兒發揮餘熱。」老林這樣解釋。

  他們直行右轉,前方鬧哄哄的人聲傳來。

  急診科走廊裡排著不少,連長椅都坐滿。不過仔細看去,很多病人都有人攙扶,雪天路滑,跌打損傷患者不少。

  「爸爸你還挺瞭解這裡。」林朝夕說。

  「我不是瞭解這。」沒有座位,所以老林讓她靠牆站著,「我是瞭解這個大雪天正常醫院有多少人。」

  林朝夕趕忙拍馬屁:「英明啊林師傅。」

  老林沒說話,只是站在她身邊,讓她可以借力靠著。走廊裡人來人往,聲音細碎,間或夾雜著痛苦的呻吟和無血色的面孔。林朝夕呆滯地看了一會兒,隨後扭頭望向老林,問:「爸爸,你是不是心情不好啊?」

  「沒有。」老林說。

  走廊裡明明也很吵鬧,林朝夕卻感到從未有過的寂靜。她靠著老林,忽然在想,其實過去發生了什麼也沒那麼重要,她過幾天就要回去了。老林帶她來的醫院,就是看病的地方,想那麼多乾什麼?

  只是當她這麼勸慰自己的時候,那種清晰又恍惚的感覺再次傳來。

  四周暗下,聲音消失,但前方窗外的天空又亮了起來。走廊另一端是大廳的分診台,窗外的天又亮得透明。年輕時的老林正站在台前,正問一個護士什麼問題。

  很遙遠又很親近,林朝夕幾乎可以看到他舊衣服磨損的袖口和聽到回答後突然焦急的表情,這讓她迫不及待想上去拉住他,問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林朝夕!」

  突然,一記莫名而響亮的聲音響起。

  林朝夕下意識看去,又回到嘈雜的急診室門口。

  「下一位病人,林朝夕。」醫生在叫號。

  老林站直身體,扶著她。

  林朝夕震驚地看著她的父親,轉頭看向分診台。那裡漆黑一片,沒有護士也沒有年輕時的老林。

  「怎麼?」老林皺眉,問。

  「沒……事。」林朝夕說。

  ——

  穩了穩心神,林朝夕走進診室。

  果然如老林所說,坐診的醫生都是退休老人。起碼現在給她看病的老太太鶴髮童顏,態度溫和端莊。

  老太太給她量了體溫,問了她幾個問題。在聽到她說已經咳了大半個月的時候,老太太皺了皺眉,站起來說:「我聽聽肺。」

  林朝夕拉起毛衣,躬著背。

  「聽肺倒是還好,不過咳了這麼久,還是去拍個片。」老醫生聽完開了個單子,連同病歷本一起遞迴來,說,「出門直行右轉,樓梯口再一直往裡走。」

  林朝夕只能又站起來往樓梯口走,她左右四顧,很怕再遇到剛才那種混沌未明的景象。但一直到她離開x光室,取回片子,又到診室,都沒有再見到年輕時的老林。

  去哪裡了?

  她莫名其妙在想這個問題。

  「還是要掛點水。」老太太放下片子,開始寫處方。

  林朝夕回過神:「掛水的話,我明天能好嗎?」

  「看你能不能退燒。」老太太說。

  再回到大廳時,一切如常。

  走過分診台,林朝夕特意往那裡靠了靠,她親手撫摸著檯面,只覺得觸感冰涼。但分診台裡確實空無一人,是正常下班後的景象。

  她微微鬆了口氣,雖然不知道為什麼會看到年輕時的老林。但作為一個屢次經歷時空旅行的青年人,無論她再看見什麼,也都應該不奇怪。

  她低頭,鬆開手。

  差不多這個時候,她忽然看到了一封信。

  信幾乎是憑空出現,出現在她眼角餘光的位置,她趕緊扭頭,正和什麼人擦肩而過,那種熟悉又清晰的感覺再度襲來。她知道,她正和年輕時的老林擦肩而過。

  是的,20多歲的老林正在她後方向樓梯處狂奔。與此同時,40多歲的老林正在她前方,往收費窗口走去。

  兩個時空一明一暗,相互交映。

  林朝夕心跳加速,砰砰跳動起來。

  「累了嗎?」40多歲的老林停下來,問他。

  「爸爸,我走不動了,想先去樓上掛水。」

  林朝夕望著另一個方向,20多歲的老林已經沖上樓梯。她知道,她得跟上去。

  沒等老林回應,她就開始往旋轉樓梯那走去。而老林在說什麼,她也已經完全聽不清了。她只知道,如果錯過現在,她可能永遠也追不上這段過去,所以她開始加快步伐。

  20級樓梯、半層、轉角、再上20層……

  她離年輕時的老林越來越近,幾乎能感受到他奔跑時帶起的微風。

  為什麼這麼急,你到底在找什麼?

  林朝夕邊想邊抬頭,當看到「婦產科」三個字,她心頭一顫,瞬間明白了。

  她加快步伐,緊跟在20多歲的老林身後。眼看他奔跑、在護士站前停下、詢問什麼,然後再度奔跑。他穿過產科病房,她跟在後面也氣喘籲籲。

  終於,在她差點喘不上氣的時候,年輕的老林在一間病房門口停下。

  他推門,她也跟著進門。

  房間裡停著十七八張病床,鬧哄哄的熱氣撲面而來,她突然身處於一個巨大的產科病房中。

  空間最內有二十餘張病床,有人在招呼親戚,有人在逗弄嬰,還有人正在削蘋果。

  一條紅色果皮順著刀口落下,她甚至能聞到初生嬰兒的奶香味。

  但這一切都只有氣息,沒有聲音。

  窗外天空純淨無暇,病房卻暗淡,像蒙著層淺色的霧氣,一切都只有朦朧影像。

  就在這時,林朝夕看到了靠窗的一張病床。

  那裡拉著藍色簾子,陽光下幾近透明。

  老林環顧病房一圈,向那裡走去。

  林朝夕很確定,在那張床上睡著的應該是她素未謀面的母親。

  她快走幾步,想過去看看她究竟長什麼樣子,想聽聽他們究竟在說什麼。

  老林掀開遮簾進入病床範圍,可時間流速並不以她的意誌為轉移,沒等她走到,老林已掀開簾子,又走出來了。

  天藍色簾子落下一角,林朝夕手幾乎要觸摸上去,也就在這瞬間,整個病房如同化開的糖塊般溶解開來。

  只有年輕的老林是唯一清晰而立體的,她甚至能看清楚老林的眼睛。

  很難用語言形容那樣的目光。

  好像暴雨來臨時的淤積在天空的雲,顯出沉重的濃墨顏色,彷彿即將有傾盆大雨襲來。

  但沒有雨,沒有淚光,什麼也沒有。

  無比空洞。

  病房門向外推開,老林離開,她來不及思考,下意識跟上去。

  他跟在她身後,感受著他遲緩的步伐,見他又回到護士台,用最後一絲理智,在強硬地交流什麼。隨後,護士叫來醫生,穿白大褂的男士站在老林面前。推了推眼鏡,說了幾句話。

  空間裡完全消音,她竭力分辨醫生在說什麼,卻什麼都聽不到。

  醫生轉頭離開,老林仍舊站在原地。

  像所有電影片段中類似的橋段一樣,老林最後的目光讓她心中酸澀不已。

  她想伸手拉住老林,告訴他一切都好,但手在空氣中撩過,影像化開,一切歸於虛無。

  整個走道的景象都如同蜂蜜入水,絲絲縷縷融開。在一切化成水前,她終於看清20多歲老林拿著的那封信。

  林朝夕有點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雖然她早該不相信了。

  白底紅字的印刷信封,上面有紅燙金的校徽、地址,收件人是永川大學林兆生的英文地址。

  那是是她曾見過的,老林chu錄取通知書。

  ——

  「怎麼站這裡?」

  聲音響起,林朝夕打了個激靈。

  老林手裡捧著一個籃子,站在她的面前。籃子裡是注射針劑,透明液體輕輕晃動。

  林朝夕怔愣地仰頭,他的樣子清晰立體,而走廊盡頭是雪夜景象。這是41歲的老林,是芝士世界的現實。

  她不知該怎麼回答老林的問題,避開他目光,一轉身,才發現自己站在一個小賣部前。

  護士站的輪廓還在,是原先的護士站被改成的。小賣部頂上吊著的燈泡燈絲輕顫,老闆正用一種疑惑不定的眼神看著她。

  雪夜、醫院,對著空氣滿臉焦急的少女,配一盞孤燈,老闆應該被嚇到。

  老林把手搭上她的額頭,粗礪而冰涼的手感讓她清醒不少。

  林朝夕看著小賣部,櫃檯裡擺著很少東西,大部分都是廉價的住院用品,還有泡麵、小面包一類。她一眼望去,最後指著櫃檯裡封口的紙杯說:「我想喝奶茶。」

  老林沒說「生病不能喝」,很乾脆掏錢。

  林朝夕捧著紙杯奶茶,輕輕搖了搖,和老林一起往前走。沒泡開的茶袋發出輕微的沙沙,讓她的情緒逐漸緩和。

  她剛才看到的信,是chu的錄取通知書。

  在草莓世界真正的現實中,老林收到的是paul gee教授詢問他為何沒去讀書的信件,所以她看剛才那段景象,應該是芝士世界的過去。

  林朝夕繼續回憶,信很寬大,信封並沒有拆開,他放不進口袋所以只能拿在手上。

  所以老林是剛拿到他的錄取通知書,帶著他的美好未來走進醫院,卻因為她媽媽的那段話,而放棄一切?

  像是有什麼極為沉重的東西壓在她心頭,讓她喘不過氣來。

  ——

  她和老林一起走過漫長走廊。

  熱鬧的產科變成一條冷清過道,走廊兩旁病房門一扇扇緊閉,只有盡頭有光亮透出。

  林朝夕走到輸液室門口,意識到那正是她剛才來過的產科病房。

  十幾年過去,產科病房被改成輸液室,擺著幾十張輸液椅,但都空著。

  老林把配好的藥水交給護士。

  林朝夕坐下來。

  針刺入血管,冰涼藥水滴入,皮圈解開,老林提起她的吊瓶,林朝夕看向曾經擺著病床的窗口位置,走過去在它對面坐下。

  窗外的大雪簌簌落下,她一直盯著對面曾擺著病床的位置,始終不明白老林的放棄。

  茶和奶混合的香味飄來,林朝夕低頭,看到老林因為做了很長一段時間公園管理而變得粗糙的雙手。

  她終於忍不住開口:「爸爸,剛才王教授說『死胎』,其實你當時以為我生下來就死了,所以你為什麼不繼續讀書呢?」

  老林對面的空位坐下,並未因她的問題而顯得動作遲滯,但也沒有回答。

  「數學難道不是你的夢想嗎?」她繼續問。

  「我想想。」老林聲音輕緩,像終於明白她在問什麼,「你是不能理解,為什麼我會因為失去你這件事,而放棄數學?」

  「是的。」

  「為什麼不理解?」

  「我覺得,像你這樣的天才,應該可以理智地衡量得失,做出正確的決定。」

  老林仍舊顯得很輕鬆,「什麼樣的決定才是正確的?」

  在內心深處,林朝夕不知如何回答。但她知道老林會這麼反問,所以她也說出了早就準備好的回答:「我認為對你來說,正確的選擇就是繼續攻讀數學,摒棄悲傷,尋找自然真理,為人類謀福祉。」

  窗外是紛紛揚揚的大雪。也就這會兒看病的功夫,原先還灰的水泥地面已經完全變成白色。

  過了一會兒,老林忽然動了。他在自己懷裡摸索什麼,片刻後,他從夾克裏層口袋裡掏出一封信,遞了過來。

  林朝夕低頭,僵住了。

  那是老門衛去世前留給老林的信。信封褶皺,老林像很長一時間都把它隨身帶著。

  這時,老林抖了抖信封,忽然笑了:「別怕。」

  ——

  信封薄而脆弱,林朝夕捧著它,仍不敢拆開。

  老林緩緩開口:「其實我沒去美國,是因為對我來說,一切發生的太巧合了。雖然聽上去很像在推卸責任,但我接到那個電話之前,我確實不知道你馬上要出生了。」

  「我那時候遇到了學術論文抄襲的指責,我太專注於證明自己的清白。同樣也因為論文抄襲的事情,我在校內的學習環境很惡劣,所以一直混在隔壁三味大學,並不知道你媽媽已經懷孕了。」

  「我之前說過,她是個非常特別的姑娘。她把個人獨立和意誌自由放在第一位,可能我們都無法理解,但我們必須尊重她的想法。所以直到你出生前,我才接到電話,電話是打到宿舍裡,你母親找我,讓我來這個醫院一趟。」

  老林敘述很有條理,語氣也非常平靜,但其實林朝夕能聽出來,他仍沒有完全從那件事裡走出來。

  「然後呢?」她問。

  「然後我沒有及時趕到。」

  林朝夕搖了搖頭,不理解他這句話的含義。老林的視線落在她手裡那封信上。

  在老林鼓勵下,她終於抽出信紙。

  字是很標準的小楷,在輸液室透亮的白熾燈下,林朝夕看到了稱呼之下的第一行字——兆生同學,這麼多年了,我一直在想,如果當時我沒有拉住你,你是不是會擁有非常幸福美滿的一生。

  「接到你媽媽的電話後,就往醫院趕。雖然不知道是為什麼,但像她這樣的姑娘,當她說讓我去一下醫院,肯定是她非常需要我的時候。」

  老林繼續說:「2月份還很冷,我從宿捨出來,穿過學校主幹道,經過傳達室,我發現,我的老師站在那。」

  「他在那裡幹什麼?」林朝夕悚然。

  「他看到了我的錄取通知書。」

  林朝夕心中默念了「馮德明」三個字。

  兩個世界的不同之處,一封錄取通知書,一封來自paul gee教授的詢問信。

  那瞬間,林朝夕覺得渾身泛起雞皮疙瘩,一個從未有過的猜測在她腦海中浮現。她甚至不敢聽老林再說下去,而是低頭看向手裡的信紙。

  ——早些年的我是不懂的。

  我自詡比你多吃幾袋鹽,又是大學門房,見識肯定長於你。所以對你當年的做法,我是全然不理解的。

  比方說我認為,既然馮教授叫住你,說要和你談談,你就該留下來,這是你難得的機會。

  林朝夕無法理解:「他要和你談什麼呢?」

  「我的老師不想讓我出國,我後來才意識到,我們最早的分歧來源,就是我告訴他,我申請了chu。」

  林朝夕無法理解,低頭繼續看信。

  ——後來得知你放棄留學機會,我非常痛心。

  在你出現在門口前,我見馮教授要拿走你的錄取通知書,已經留了他一會兒。我那時不知你們師徒間究竟出了什麼問題,如果知道你們有那麼深的學術糾紛,我一定不會讓他看到那封信。

  林朝夕心頭劇震,聲音都顫抖:「馮教授捏造你論文剽竊,還要拿走你的錄取通知書,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我為什麼要去思考『他為什麼要這麼做』呢?」老林身體微微前傾,有些認真,「小林同學你看,這件事其實是我的選擇問題,不是其他任何人的問題。」

  「這怎麼可能是你的選擇問題?!」

  林朝夕聽到自己激越的聲音在輸液室裡響起,在很遠處看電視的病人向他們這裡投來一瞥,隨後又沉浸在電視劇情中。

  「是,是張大爺拉住了我,讓我進傳達室和老師談談。但走進那間屋子的人是我,沒有人拿刀架在我脖子上。」

  老林的語音越平和,林朝夕就越無法接受他這麼說,她感到自己快哭了。

  「我進去後,看到我的錄取信就在桌上,我們就這封信談了談。我的老師希望我留下來繼續做他的學生,他會撤銷剽竊指控,給我很好的學術環境,甚至會在我未來的學術事業上幫助我。我拒絕了。」

  老林沒有說任何關於馮教授為什麼這麼做的原因,他只是敘述,不摻雜私人感情。

  「但就因為我選擇轉身進傳達室,我到醫院已經遲了。你媽媽告訴了我兩件事:第一、她已經懷孕8個月;第二、因為我剛才沒到,所以她做了引產手術,孩子是我的,不過現在已經沒了。」

  老林終於有些少年意氣:「我問她為什麼不等等我,她告訴我,她計算過我從宿舍衝到醫院要花多少時間,我到達的時間已經超過了最大區間值,她以為我不會來了。」

  一滴透明藥水從藥瓶落下,林朝夕心頭劇震。

  好像在某時某刻,老林也曾經那麼計算過裴之回家的時間,她卻從不知道,這「最大區間」背後意味著什麼。

  剛才20多歲老林在醫院狂奔的畫面再次浮現,她甚至感到整個空間再度變得灰而透明,在她對面並不存在病床的地方,淺藍色遮簾輕輕飄蕩。

  她很想說什麼,但喉頭哽咽,根本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8個月,如果生下來,完全可以存活。因為我一個微不足道的轉身,我的孩子失去了活下來的機會。」老林像陷入漫長的回憶,但目光卻非常清醒。

  「當時我非常痛苦,既不明白她為什麼這麼做,不肯給我一點機會。又很清楚知道,這件事不怪她,是我在人生最重要的選擇上,做錯了。」

  「但是你不知道啊。」

  「小林同學。」老林突然笑著看她,「大部分人在做人生的重要選擇前,都不會清楚知道它究竟有多重要,這對每個人都很公平。」

  ——你為什麼不等我?

  ——你來晚了。

  好像有很細碎的對話聲,在完全消音的空間裡響起。

  25歲的老林拿著他的錄取通知書,不知所措地離開病房,他衝到護士站,抓住醫生,卻得到了如出一轍的殘酷答案。

  ——是個女孩,引產的話,生下來就是死胎。

  ——產婦有生命危險,引產流程合法,你去哪裡投訴都沒用。

  ——是,孩子沒救了。

  「但我還活著。」林朝夕用力擦了把眼淚,像抓住救命稻草似地,終於想到了最關鍵處,「你沒有懷疑過嗎?」

  「我懷疑過。不過對那時候的我來講,我設想我的女兒還活著的可能性,只是為了讓自己好受一點。」

  老林繼續說了下去,「我首先去查了引產的具體過程,它很殘酷,會直接把利凡諾羊膜腔內注射,殺死胎兒。然後再用藥物引發產婦宮縮,過程和正常生產一樣。」

  林朝夕看到老林伸出手,輕輕點著她額頭的位置,令她一陣毛骨悚然。

  「其實媽媽是正常生下了我,然後把我送到了福利院?」

  「我不知道,那時候我是不知道的。」老林很冷靜地說,「我只是查到,正常產婦從注射利凡諾到通過藥物引發宮縮,需要一定時間。這段時間應該會比一席談話的時間更長一點,如果她特地去醫院引產,或許不會那麼快生下被注射死亡的嬰兒。」

  老林說:「我找她談過,她給我的理由和醫生安告訴我的理由如出一轍。那個年代的小醫院,幹慣了這些事,很擅長抹平所有證據。她很明確表示她想擁有獨立的人生,不想要丈夫和孩子拖累她的生活。但我卻想知道,她為什麼懷你到8個月,又突然在8個月的時候選擇引產。」

  雪越來越大,窗上蒙著厚重的水汽,寒冬至此終於顯示出威力。

  「為什麼?」

  「她的室友告訴我,那之前她父母從老家過來。還有另外一件我從不知道的事情,你媽媽第一次懷孕暈倒,是在馮教授的課上,他送她來的這家醫院。」

  林朝夕猛地抬頭:「媽媽懷孕被發現了,被強行帶去引產,馮教授知道?」

  她終於明白,為什麼當初他們相認時,老林會忍不住打電話給自己的老師。他忍受了那麼多年的孤獨,那麼多年了,他太想知道答案,從沒人告訴他答案。

  「我不知道。小林同學你看,我當年得到的線索就是這些。從醫療證據上來說,你因為我沒及時趕到診室,已經死了。但我對我來說……」老林看著她笑了,「這是我的題目,我不能接受別人做完給我的答案。萬一哪天,這些人良心發現或者說、我的女兒掉進兔子洞裡,突然知道自己爸爸是誰,我得等她過來抱著我的腿叫師父,對嗎?」

  林朝夕的眼淚一下子就掉下來。

  她很清楚,老林的玩笑只是對她的寬慰,他其實從來不知道,自己還有機會能等到她。

  但他還是沒有出國,他想等一個答案。

  這從頭到尾都不是一個狗血的、糾結複雜的、充斥著人性善惡的故事。它只是源於一個微不足道的選擇,和一個幾乎無望的堅持。

  她看著眼前的老林,突然想起在真正現實中的,那個老林。

  「在你來找我之前,我每天都在想,或許在某個世界裡,我毫不猶豫地衝過傳達室。然後帶著我的女兒,和她一起長大。生活或者會很苦,但一定很快樂。」

  那個世界的老林沒有錄取通知書,是因為從沒拿到過。

  他沒有轉身、沒有留下、沒有談談,他毫不猶豫衝向醫院,在時間和人性的賽跑中,趕在了前面。

  老門衛的信已經到了尾聲,林朝夕看到了最後的那行字。

  ——我已經老了,人老了以後,回憶當年的事情,才會意識到自己究竟錯在哪裡。

  在你的數學和你的良心之前,你想要的是後者。

  兆生,我欠你個道歉。

  張大民

  於家中

  奶茶已經涼了,只有很淡的香味飄來。

  窗外的雪又大了,紛紛揚揚,路燈下現出柔和鬆軟的光澤。底下的庭院的門被推開,吱呀一聲。

  林朝夕看向窗外,看到25歲的老林走入醫院後的小庭院。

  路燈下的鐵製長椅堆滿了白色的雪,只露出黑而細的長邊。

  年輕的老林就這麼坐在漫天大雪中,拆開了手裡的錄取通知書。他雙手蒙面,躬身痛哭起來。

  林朝夕緩緩抬頭,看向面前41歲的他,忽然明白了:「其實你永遠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

  「是啊,我知道。」老林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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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9
發表於 2019-5-31 00:10:47 |只看該作者
第218章 心燈

  鵝毛大雪下了一夜,清晨時雪停了。天空像被擦拭乾淨的瓷器,是最純淨的藍色。

  林朝夕從醫院出來時,就感覺燒退了。雖然她渾身乏力,眼冒金星,但精神卻前所未有的好。所以她趁老林去買早飯,她留了張紙條,打了個車,站在了東明湖邊慈恩醫院門前。

  昨夜一席談話,讓她明白她這樣的凡人和老林這樣天才的差距究竟在哪裡。

  她離開現實世界前曾問過那個已經罹患阿爾茲海默的老林,是否從未對人生中的選擇感到遺憾,老林的回答「當然」。

  她現在才知道,老林所說的「當然」兩個字,是何等的驕傲。

  在真正屬於她的世界中,老林毫不猶豫從那扇門前經過,他不曾拿到自己的錄取通知書,卻也沒有經歷12年的等待,他清楚自己要什麼,他想做個好父親,這件事高於他的數學。

  所以她開始問自己,你真正想要的是什麼?

  其實這個答案,並不是完全沒有的。

  她努力那麼久,就是想救下老林免於車禍,雖然這件事從某種角度毫無意義;她還想幫助裴之渡過這段痛苦,因為她深知現在的裴之究竟在遭受什麼,這件事同樣也從某種角度來看也同樣毫無意義。

  但當人開始考慮思考意義時,就會反覆思考得失,看到難以踰越的困難,然後哭泣。

  成為天才並不是解決一切困難的法寶,但真正的天才們永遠坦然無畏,他們洞悉本心,忠於理想,追尋所愛,始終不渝。

  人的內心,好像總要經過千萬次蕩滌才能水落石出,林朝夕不確定她之後是否還會迷茫,但在現在,起碼是此時此刻,她很清楚,她應該進去陪伴裴之,10分鐘過去,15分鐘過去……

  但她沒能進去。

  門衛放下電話,拉開小窗,讓她離開。

  湖風實在太大,具體理由林朝夕已經聽不清了,只覺得一眼望去,世界都陷入無邊無際的純白,唯有移門是深邃的鐵灰。

  她想起裴之手上的傷口、離開時的目光,想起他曾經說過的話,近處的湖水還有遠處高聳的山巒。

  她看到了南山。

  她想,那麼漫長的一段時間,裴之每天在醫院裡,每每抬頭,都能看到這座山。所以他才對它那麼熟悉,他去過那裡,知道山頂有點可以點長明燈的地方,許願可以打折,會有折好的下紙條,壓在燈下。

  林朝夕深深吸了口氣,凝望著遠處的山。

  ——

  南山不高不低的。

  山巔白雪皚皚,晨風吹過時,漫山雪海會泛起漣漪。鬆柏褪下一層棉絮般的外殼,露出森綠的樹冠。

  林朝夕站在山腳下,踏上被雪覆蓋的石階。

  空氣凜冽清爽,但山路難行。路上她遇到好幾個大學生,他們扛著攝影器材,裝備齊全,是特地來拍雪景的。

  一位女生見她一個人,很好心撿了一根枯枝給她:「小妹妹,你怎麼一個人來?」

  「有人跟我說山頂很美,我應該來看看。」她如實回答。

  同行的男學生們嘻嘻哈哈,反而是女生很敏銳地問,目光帶著點小心謹慎:「是家人嗎,山頂的南山寺祈願很靈。」

  現實中的裴之當然算不上是家人,林朝夕想了半天最後說:「是一位我很尊重的朋友,他挺健康的。」

  「你怎麼這麼可愛?」

  「啊?」

  「不用那麼認真的回答。」

  林朝夕無奈地笑了。

  越往上,南山的路就越難走。大學生們在半山的村落停下,準備拍一些古村雪景的素材,林朝夕則自己一個人繼續向上。

  山裡靜到了極點,她能很清楚聽見雪壓塌鬆枝的輕微哢擦聲。

  每一下呼吸,都有山風像刀子一樣刮過氣管。林朝夕摀住口鼻咳了幾聲,覺得腿軟,但沒有停下來。

  她山上時,晨鐘在空山響起,等她真正踏入山門,僧人已經開始從齋堂打板。篤、篤聲饒寺院一圈,午飯即將開始。

  南山寺和她曾在照片裡看到的一樣。

  走過天王殿是放生池,薄薄的冰層下有紅色的錦鯉遊動,石欄杆上堆滿白雪,地面被僧人掃出一條青磚小徑。

  青煙從香爐升起,悠遠綿長。

  林朝夕一直在走,記憶裡,裴之和她打電話從放生池開始。隨後他不停在走,他們一席對話八九分鐘,之後木門推開,吱呀聲響起。

  她同樣默想時間,順迴廊一直向前,最後停下腳步,伸手。

  同樣「吱呀」一聲,寒風灌入,眼前是滿室燈火如豆,隨風傾倒。

  一位正在挑燈芯的年邁僧人背對著她,他徐徐放下手中的竹籤,回轉身來,行禮。

  林朝夕先端詳僧人的面容,隨後鬆了口氣,雙手合十,躬身行禮。

  相對無言,一陣沉默。

  終於,老和尚開口:「施主所為何來?」

  「我想……供一盞長明燈。」

  老和尚點點頭,開始往偏殿一角走,那裡擺著一張案幾,他坐下,翻開桌上的簿冊,「油燈500一年,電子燈100一年,你想要哪種?」

  「還有電子燈啊。」

  「環保。」

  林朝夕笑著低頭,老和尚翻開的簿冊,用毛筆蘸了蘸凍僵的墨。枯黃宣紙,上面用小楷寫著每位供奉著的姓名和所捐錢款,某年某月,某某,供奉燈號xx。

  視線掃過名冊,林朝夕的心跳重重漏了一拍:「這盞燈在哪裡?」她手指點著簿冊上的編號,低聲問道。

  在真正走進這間偏殿前,她是沒有答案的。

  就像老林說的那樣,人在做生命中無數重要決定時,你只有一個朦朧的預感,沒有人能預先知道結果。

  但她知道,在她右側窗外是壁立千仞,長風會山穀呼嘯,因為她曾經聽裴之來過這裡。踏過長明燈與長明燈之間的小徑,林朝夕在無數搖曳燈火間蹲下。

  長明燈的編號是142857,供奉人是裴之。

  她舉目望去,在一片微黃的豆燈中,找到了那盞。她把它輕輕舉起,一張疊好的字條靜靜躺在那裡。

  放下燈盞,展開字條。

  林朝夕聽見燈芯劈啪輕跳了一聲,裴之的拒絕、離開、手腕上的傷、溫柔讓她記得吃藥的聲音、日日夜夜內心折磨,一切都有了答案。

  遠處陽光在山嶺上透出雲層,給滿山雪景鍍上金邊。她以為自己來時見過崇山越過雪海,但比山海更難撼動的,只能是天才的心。

  「我可以帶走它嗎?」林朝夕低聲問道。

  「為什麼?」

  「因為有人曾在這裡許願,我希望他得償所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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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0
發表於 2019-5-31 00:11:00 |只看該作者
第219章 字條

  夏末,永川機場。

  候機大廳滿是行色匆匆的旅人學生們托運行李,情侶們揮手再見,落地窗外航班起起落落。紅霞燒了滿天,仿佛一切都要結束那般燦爛。

  男生拖動行李箱,走過漫長的登機大廳。

  話已經說了很多,再深厚的情誼也會有分別的時刻。縱然有沒有等到的人,遺憾或許永遠只能是遺憾。

  右側登機門一扇扇緊閉,綿延到大廳盡頭,更遠的地方,天空像要被燒穿那樣紅。

  ——

  寒冬,慈恩醫院。

  林朝夕重新站在鐵門外,門衛的話已經重複了很多遍,再有耐心的人都會變得不再耐煩。

  她低頭裹緊圍巾,如果門不開,她還準備繼續站下去。

  鐵門拉開,一輛紅白救護車駛過她身側,燈光閃爍,震下遠處行道樹上的厚重積雪,揚起霧一樣的雪沫。

  雪沫落下,一切仿若靜止,路上始終沒有人。

  林朝夕看著前方,打開的鐵門紋絲不動,她遲滯了一會兒,不可思議地看向右側。

  門衛放下電話,極不耐煩地讓她進門。

  ——

  登機口前的座位上坐滿了即將離境的旅客。人們或閉目休息,或繼續工作,每個人在都安靜等待,巨大的空間裡鴉雀無聲。

  滾輪碾壓機場光滑如鏡的地面,發出平靜而規律的聲音。男生拖著拉杆箱,在靠窗落地窗的位置坐下。

  夕陽籠罩在他身上。

  ——

  慈恩醫院腫瘤科病房。

  雪後初晴,陽光靜好,一位女士獨自坐在窗前。

  靠輪椅旁的沙發堆滿了燦爛的鮮花,還有幾本新近小說家出版的故事,書被反扣上,似乎剛讀了一半。

  一切陳設溫馨柔和,但林朝夕卻覺得這裡格外空洞寒冷,生命檢測儀器發出規律冷靜的沙沙聲,任何謙卑恭順都改變不了窗前輪椅中的士。

  病房門關上,女士緩緩回過頭來。

  林朝夕向她走去。

  ——

  「你一個人去美國,你爸媽能捨得?」

  起飛時間臨近,登機口前逐漸人聲鼎沸。

  看管孩子的母親開始和獨自出行的男生說話,幾番對話來回,男生都很認真回答。

  她說完,男生有片刻沉默。

  檢票口跳綠,廣播登機聲響起:「請前往波士頓的旅客注意,您乘坐的CA134次航班現在開始辦理乘機手續。」

  「他們都去世了。」片刻後,男生很平靜地回答。

  「請您到17號櫃檯辦理……」

  「如果他們還在……我想,他們大概還是不會捨得。」

  ——

  林朝夕站在輪椅前。

  裴之的母親已經幾乎不能開口說話,她強撐著靠座,臉上保持著精緻的妝容,眼線細而上挑,但目光已渾濁暗淡。

  可就在她站在她面前的那瞬間,林朝夕能看到她眼中瞬間湧起的真實憤怒。所有憤怒都源於痛苦,一切痛苦都是不甘。

  遠處有一大片湖泊,碧藍如海,而更遠的地方,林朝夕在群山中辨認了一會兒,看到了遠處的那座山。

  林朝夕望著遠方的山峰,蹲下來,把手搭在裴之母親瘦骨嶙峋的手上。她握著她的手,指向山的頂峰,天的盡頭。

  在大片的白雪和山峰的頂端,那裡有明黃的廟宇,縹緲的青煙,還有滿室長明燈隨風飄搖。

  她或許能看見,也或許不能。

  林朝夕收回手。

  裴之母親手腕搭下,手指顫抖著打開。瘦削而幾近透明的手掌上,有一張被疊起的字條。

  ——

  掃碼機掃過票面,登機口前的旅客陸續通過。

  「歡迎登機。」工作人員露出甜美笑容。

  一架航班在遠方天際盤旋,男生遞出票面。

  ——

  字條打開,油蹟浸染。

  陽光下,筆跡熠熠生輝有如淚光。

  ——

  「嘀」。

  機票收回,男生抬起頭,望向遠方,若有所感。

  ——

  ——如果媽媽能好起來,我可以一輩子不碰數學。

  「他始終,深愛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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