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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九月流火] 我給前夫當繼母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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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最後由 官不聊生 於 2019-7-5 02:02 編輯

我給前夫當繼母[穿書+重生]》作者:九月流火

文案:

林未晞死了一次才知,自己只是一本庶女文中的女配,一個用來反襯女主如何溫柔體貼、如何會做妻子的炮灰原配。

男主是她的前夫,堂堂燕王世子,家世優越、光芒萬丈,而女主卻不是她。
女主是她的庶妹,那才是丈夫的白月光,硃砂痣,求不得。直到林未晞死了,丈夫終於如願娶了庶妹。

她冷眼看著這兩人蜜裡調油,琴瑟和鳴,所有人都在用庶妹的成功來反襯她這個元妻的不妥當。
林未晞冷笑,好啊,既然你們的愛情感動天地,那我這個姐姐回來給你們做繼母吧!

於是,她負氣嫁給了前夫的父親,前世未曾謀面的公公——
大齊的守護戰神,喪妻後一直沒有續娶,擁兵一方、威名赫赫的燕王。

後來,正值壯年、殺伐果決的燕王看著比自己小了一輪還多的嬌妻,頗為頭疼。
罷了,她還小,他得寵著她,縱著她,教著她。

#我給女主當婆婆#
#被三後我嫁給了前夫的父親#

註:
1.背景架空明
2.成婚時林未晞十七,燕王三十四,男女主年齡相差較大,介意者慎入
3.女主前一世死得透透的,因婚姻而產生的倫理關係也不再成立,她和燕王不再存在倫理關係
4.開心追文,請勿在評論區發表諸如辱罵、人生攻擊等惡評,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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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7-4 21:49:48 |只看該作者
第1章 重生

    寒風朔朔,冬日天亮的晚,低矮的屋子裡還昏昏沉沉的。林未晞躺在床上,細眉緊緊皺著,一看就知睡夢裡並不安穩。

    村裡漸漸響起做飯的聲音,莊稼人沒消閒福,即使這麼冷的天,也有不少人家起來燒柴做飯。院子裡最亮堂的那件正房也傳來響動,似乎是林大娘起了,林未晞模模糊糊有思緒,但是卻四肢無力,禁錮在夢境中無法掙脫。

    夢一樣的朱紅大院裡,一個侍女梳著雙丫髻,面料是挺括鮮亮的潞綢,她低著頭,似乎不敢面對眼前這個人,聲音細若蚊蠅:「世子妃,方才前院過來傳話,說世子今日忙,不過來了。夫人若是不舒服,那就喚太醫過來再看看。」

    對面那個女子似乎停了許久,半晌,帶著些瘖啞的聲音才幽幽響起:「忙?我竟不知,什麼事這樣重要,竟然比我這個即將病死的正妻還要緊。」

    「夫人……」

    「別說了,我不想聽。」女子咳了兩聲,她似乎極力壓抑著咳嗽,不肯在旁人面前落了下風。站在外面的丫鬟也曉得這位主的規矩,屏氣低著頭,不去看對方病弱的模樣。過了一會,咳嗽終於緩了一些,那個女子顧不得用茶潤嗓子,而是強撐著精神問:「是誰過來傳話的?」

    丫鬟面露不忍:「世子妃……」

    「說!」

    丫鬟歎了口氣,說:「是雲慧姑娘。」

    「雲慧……」女子輕輕笑了起來,說不清是譏諷還是自嘲,「竟然是她,爭不過,果然還是爭不過。她伺候世子多年,還是沈王妃賜下來的,這種多年情分,豈是我一個外人能比擬的。」

    明明是世子妃,卻說自己是外人,這放在別的人家一定會被笑話,可是在燕王府裡,丫鬟卻知道世子妃沒有說差。

    世子和世子妃成婚才一年而已,竟然已連陌路人都不如。世子妃病重成這樣,她們這些下人瞞著世子妃去前院三請四請,但是結果卻一次比一次心寒。丫鬟知道,世子妃雖然嘴上強硬,不許她們去和世子說情,但是卻對她們的小動作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可見世子妃也是想見世子的。可是,沒有,世子一次都沒有來過。

    林未晞依然還閉眼躺在簡陋的木床上,但是眼角卻不斷淌下淚水,將枕頭都洇濕了。林未晞知道自己這是被魘住了,即使在夢中,過去的記憶都不肯放過自己,又將她帶回燕王府,帶回她那場失敗的婚姻。

    其實她本來不叫林未晞,也不是這個小村子的女子。她前世的娘家非常顯赫,她原來叫高熙,是英國公府的嫡長孫女,生父是公府唯一的嫡子,生母是壽康大長公主的獨女。她投胎在這種家庭,出身相當不俗。

    因為身份高,高熙自小就十分要強,後來嫁人也沒有讓她跌了面子,她仰仗著外祖母的顏面,竟然和燕王的獨子顧呈曜定了親。這樁婚事公佈後全城皆驚,壽康大長公主竟然能給高熙定了燕王的獨子,大長公主的臉面委實了不得。

    說起燕王,放眼天下無論男女老少,便是黃口小兒也聽說過他的赫赫威名。先帝建昭末年很是動亂,步貴妃跋扈,權宦把持朝堂,要不是燕王及時入京勤王,撥亂反正,誅殺閹黨,恐怕後面的天就要大變了。燕王一力保皇平亂,等先帝駕崩後,又扶持著年僅八歲的新帝繼位。大周朝藩屬國欺新帝年幼,第二年邊關不少地方蠢蠢欲動,燕王主動請戰,帶著軍隊出京平亂,在高熙病重臥床的那幾天,前線剛剛傳來燕王大勝的消息。捷報傳來後舉朝歡呼,說得不客氣些,小皇帝年幼,錢太后懦弱,朝中官僚更是一團亂,如今整個大周的江山,全靠燕王一人守著。

    燕王僅顧呈曜一個兒子,高熙作為顧呈曜的嫡妻,公爹屢立戰功,她該感到與有榮焉才是。可惜,燕王府的榮耀是燕王府的,和她這個世子妃沒有任何關係。

    高熙有時候也在想,她剛剛嫁給顧呈曜時,明明也有過濃情蜜意的時候,為什麼後面他一下子就冷淡下來了呢?

    猶記得初嫁當夜,顧呈曜挑開蓋頭時,特意避開眾人,笑著對她說:「你看,我還是找到你了吧。」

    高熙一頭霧水,這是什麼意思?但是新婚夫婦本就臉皮薄,顧呈曜把她的沉默當成嬌羞,淡淡一笑就不再提這一茬。哪個少女不懷春,高熙自小聽著燕王的功績長大,現在能嫁給燕王獨子,對方還是這等天人之姿,高熙一顆芳心立刻被擊中,忐忑又歡喜地成為顧呈曜的妻子。之後一個月,他們二人暱狎情濃,幾乎是形影不離,高熙幸福的像跌入蜜罐,她自小見母親受著妾室的氣長大,她從來沒想過,自己的婚姻竟然能這樣美滿。

    可是她還是錯估了上天的好意,鮮花會凋謝,紅顏會老去,太美滿的東西總是留不長。僅僅一個月,顧呈曜態度急轉直下。那一天,他冷冷看著她,質問道:「你為什麼要撒謊?為什麼要冒名頂替?」

    什麼?

    她那時正在給顧呈曜縫衣服,她不太擅長女紅,因為比不過高然,所以越來越不喜歡做。可是現在,她想親手給顧呈曜做一套衣服,將手指扎得全是針眼都不顧。聽到顧呈曜的話,高熙莫名其妙,什麼撒謊?什麼頂替?

    自那之後,高熙和顧呈曜的夫妻情分就冷淡下來,說是一落千丈都不為過。高熙是公府的嫡長孫女,還有一個身為大長公主的外祖母嬌慣,脾氣可謂極強,既然顧呈曜不來那就再也別來,可別指望著她向那些妾室一樣,做爭寵輓留之態。

    後來,他們夫妻越來越生疏,簡直反目成仇。等到最後,高熙鬱鬱病倒,纏綿在病榻上再也起不來的時候,顧呈曜甚至都不肯來看她一眼。

    高熙是個極驕傲的人,可是這場失敗的婚姻,徹底摧毀了她所有的驕傲。

    高熙臨死時都是不甘心的,她哪裡做的不好?顧呈曜為什麼不喜歡她?即便不喜愛,怎麼會連妻子最後的體面都不給她呢?

    許是因為余怨未了,她的魂魄沒有被牛頭馬面勾走,渾渾噩噩地漂浮了一陣,竟然再一次回到人間。

    這一次,高熙終於知道,顧呈曜為什麼會問她那兩句話,自己又是為什麼突然失寵。

    高熙在一片白茫茫中看到了一本書,她疑惑不解,試探著翻了翻,隨後就被裡面的內容震驚到渾身僵硬,顫慄不已。

    書裡有高熙的一生,可惜,主角卻不是她,而是高熙的庶妹,她從小的眼中釘,高然。

    書中說高然是穿越的,高熙不懂什麼是穿越,可是這在書中不過是一點而過,並不重要,真正讓高熙在意的,是後面的故事。

    按書裡的描述,高然穿越後成為英國公府一個不受寵的庶女,年僅六歲,剛剛生了一場大病,差點死了。或許是已經死了,這樣才能被高然取而代之。

    高然借屍還魂後,殼子是個六歲的小姑娘,但靈魂卻是一個二十六歲的成人,她藉助現代的知識和成人的閱歷,裝癡賣傻,扮豬吃老虎,非但幫著自己的生母韓氏成為英國公世子的寵妾,甚至還教導好自己的親生弟弟,日後以庶子之身被立為國公府的世子。而高然自己在十三歲時在佛寺救了一個蒙面人,她不想暴露身份,但是對方扣住她的手,不肯放她走,高然沒辦法,就從身上取下一個玉珮,讓他有能耐就自己去找。

    高熙看到這裡淒聲大笑,笑著笑著落下淚來。怪不得,她小時候總是被長輩指責不如高然懂事貼心,無論學什麼都不如高然上手快,高熙原本以為高然或許真的是天生聰慧,現在想來,高然根本不是小孩子,她的年齡甚至都能比得上高熙的母親,一個寄居在小孩軀殼的老妖精,難怪做事周全。

    怪不得洞房花燭那天顧呈曜對高熙說:「你看,我還是找到你了吧」,怪不得後來顧呈曜說她撒謊。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高熙氣得眼角發紅,她的母親衛氏是壽康大長公主的嫡女,大長公主就這麼一個孩子,可想而知性格慣得嬌貴。所以衛氏素來端著貴女架子,神態冷淡,不肯放軟身段哄夫婿,也不肯做溫柔小意的姿態。從小高熙就親眼看著母親獨守一盞燈,從傍晚枯等到天明,也等不到夫婿的到來,而這種時候,高熙的父親英國公世子多半在韓氏的院子裡。

    高熙心疼母親,也氣西院那個狐媚小妾。可是她是嫡小姐,不可能自降身份和一個妾室過不去,所以她拚命讀書學習,想把西院那位的女兒高然比下去。然而奇怪的是,無論高熙私底下花多少功夫,做事總是不如高然妥帖周全。高然會彈新奇的小調,讓教琴夫子都大吃一驚,她發明了五子棋、跳棋,引得族裡兄弟姐妹都爭相結交,有時,高然還會脫口而出一些極其精妙的詩句,可是再問時,高然就淡淡一笑,說自己只想出這一句,剩下的忘了。

    這樣精微的詩句,沒人相信高然是真的忘了,只覺得她是在藏拙,為此府中眾人愈發看重她。高熙在這樣一個庶妹的擠壓下,壓力不可謂不大。好在高熙身份甩出高然一條街,在壽康大長公主的主持下,高熙和燕王府的顧呈曜定親,高熙曾一度在心裡暗想,她總算是贏了高然一局,放眼京城,再不會有人比顧呈曜身份更高。高然即使再蹦躂,日後夫家也必然低於自己。

    可惜世事就是這樣好笑,高然曾經在佛寺了救了一個男子,好巧不巧,這個人就是顧呈曜。那時高然為了脫身,曾從身上拽了一個玉珮下來。那個玉珮是呈雙魚型,本來是一對,這是外面人做好送給高熙的,高熙覺得雕刻還算精巧,便隨手指了半個給高然。

    那本來就是高熙的玉珮,高然自己怕惹上麻煩,所以就拿高熙的東西出去消災。高熙給東西在私底下,萬一日後有人找上門來,那落人把柄的也是高熙。

    顧呈曜在那個月夜對救了自己的神秘女子一見傾心,雖然沒見著臉,但是已經決意非她不娶。陰差陽錯,顧呈曜用這半枚玉珮找到了高熙,並和高熙定親。他滿心以為高熙就是救命恩人,婚後第一個月兩人蜜裡調油,可是第二個月時,高熙回娘家,顧呈曜陪著她一起回去,並在英國公府見到了自己的妻妹,高然。

    高熙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被報恩,被撒謊,又被拋棄。

    欺騙感情、頂替恩情的惡毒嫡姐被拆穿,此後婚姻不幸,高熙又性格剛烈,顧呈曜越不理她,她越要證明給所有人看。高熙親力親為管理燕王府,大刀闊斧地整改燕王府的田產和商舖,對內又打壓顧呈曜身邊的人,和伺候了顧呈曜十年的貼身丫頭雲慧打擂台,高熙滿心以為只要自己做得足夠優秀,顧呈曜就能看到她的好,回心轉意。

    可是她活活把自己熬倒,熬死,也沒能等來顧呈曜的回心轉意。

    若說故事只到這裡,高熙除了歎息一句自己沒福運,和顧呈曜緣分不夠,便也罷了。可是偏偏書裡的故事才進行了一小半,真正的高.潮才剛剛到來。高熙這個失敗的長姐嫡妻死後,英國公府也覺得高熙不合格,簡直就是為妻為婦的反例集大成者。英國公府對顧呈曜心懷愧疚,便提議讓高然嫁過去做填房,顧呈曜當然同意,於是高熙死去沒多久,高然就作為續絃嫁過去了。

    高然嫁入燕王府後,她溫柔小意,處處順著顧呈曜,顧呈曜也對失而復得之人十分珍重,兩人心心相印,相知相許。顧呈曜後面對高然動了真心,甚至還為了她遣散妾室,獨寵她一人。之後又過了許多年,顧呈曜接過燕王的衣缽,成為朝中新的中流砥柱,可是即使這樣,他也再沒納妾。

    整本書的後半部分都是顧呈曜和高然的甜蜜日常,字裡行間都在表述顧呈曜多麼寵愛高然,高然多麼聰慧能幹,她是一個婉約貼心的妻子,也是燕王府中人人敬重的世子妃。京城中人稱讚高然時,總會拉高熙出來,用高熙徹頭徹尾的失敗來反襯高然的高情商,最後還要總結一句:「果然娶婦不能只看家世,人品和性情才是最重要的,英國公府的大小姐和燕王世子妃就是最好的例子。」

    看看,高熙這個原配嫡妻,竟然連世子妃這個稱謂都沒資格當了。

    高熙看到這裡,再也不想繼續看下去,她合上書,任由眼淚留滿臉頰。

    佛說人間有七苦,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

    顧呈曜就是高熙的求不得,她從小就不太會討父親和男性長輩的喜歡,嫁給喜歡的人後,她見他不理自己,只好用強硬和不在乎掩飾,然後花盡一切力氣吸引他回來。直到她耗盡自己,鬱鬱而亡,也沒守來夫婿的回頭。

    其實高熙死的時候就知道,顧呈曜正值年輕,家世又出眾,日後必然還會續娶,以燕王的權勢,京城有的是家世不差於她的貴族女子搶著嫁給顧呈曜做繼室,但是那個人,唯獨不能是高然。高熙草草掃過書的後半部分,她才知道原來顧呈曜也會輾轉反側求而不得,他也會放下身段討好女子,他甚至情深不悔,能為了一個女子守身如玉,再不碰其他女人。

    高熙在書裡看到一個詞,渣男。高熙即便沒聽過,靠著字面也能猜到這個詞的意思。顧呈曜是渣男嗎?似乎也說不上,他也會一往情深,弱水三千隻取一瓢飲,可是這份深情,終究沒有賦予高熙。

    高熙心神大慟,眼前竟然又漸漸模糊起來,喪失意識前,高熙看到一個纖弱精緻的姑娘對著她靦腆一笑:「恩人姐姐,我要去找我爹爹啦。六年前你救了我,我無以為報,只好勞煩你替我活下去了。」

    高熙迷迷糊糊不知睡了多久,再醒來時,她看到半舊的床帳,灰暗的木櫃,以及一雙纖細白淨的手。

    外面似乎很喧嘩,許多人吵吵嚷嚷,高熙隱約聽到「殉國」「燕王請旨」「封侯」之類的字眼。高熙撐著虛弱的身體走到梳妝鏡前,長長久久地注視著鏡中的臉。

    是啊,英國公府的嫡長孫女、燕王世子妃高熙已經死了。從今天起,她是林未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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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逼嫁

    林未晞終於從夢魘中醒來,她忽的掙脫夢境,睜開眼看向半舊的帳頂,四肢僵硬,心跳如擂。

    她又夢到了前世的事情。自己失敗的婚姻,死時的絕望自棄,夢中那本詭異的天書,以及剛剛在林未晞的身體中醒來時,心中鋪天蓋地的驚駭和感激。

    高熙已經徹底過去了,此後世間再無高熙,英國公的嫡長孫女已經隨著燕王世子妃的下葬而成為一個冰冷的牌位。高熙已死,屬於高熙的身份和地位,恩怨和責難,也都和她無關了。

    死而復生已經是天大的恩德,她是林未晞,她再也不要被前世那群賤人困住,她應當開始自己新的人生才是。

    這樣想著,林未晞慢慢從夢魘的驚駭中緩過來,她坐起身,輕輕活動手腕,然後輕手輕腳地走到地上。

    林未晞來到這裡已經有一個月了,這一個月說長不長說短不短,但也足夠她摸清林未晞的處境。說起來她和原主還有些淵源,在她還是高熙的時候,十一歲那年她從公主府回來,在英國公門口遇到了一對父女。這種事輪不到她的眼前,趕車的車伕怕她生氣,趕緊呵斥那對父女走遠。高熙隨手掀開簾子,看到一個落拓的漢子站在門房前,因為被下人羞辱而一臉激憤,可是他回頭看了看自己怯弱的女兒,還是忍了氣,好聲好氣地懇求鼻孔朝天的門房給他一個機會,他力氣大,可以做護院,實在不行做粗活、力氣活也行。

    漢子低聲下氣,那個瘦弱的小姑娘時不時低咳一聲,小手始終緊緊攥著漢子的衣擺。高熙的心突然就被打動了,她自小和父親不太親近,無論她做出什麼,英國公世子也不過不輕不重地「哦」一聲,然後轉臉滿面笑意地去逗庶房那兩姐弟。英國公世子怨她是養不熟的白眼狼,總是和母親和壽康大長公主親近,可是誰能知道,眼高於頂的大小姐高熙也曾渴求過父愛。

    高熙放下簾子,和自己的貼身丫鬟吩咐了兩句,丫鬟驚訝地看了高熙一眼,但還是順從地跳下車,給那對父女二十兩救急錢。高熙猜測這個漢子是為了給女兒籌醫藥費,這才如此著急,甚至不惜低聲下氣。一文錢難倒英雄漢,誰活著都不容易,二十兩對高熙來說不算什麼,如果能幫他們一把,便算是高熙全了自己兒時對父愛的渴望。

    後面的事情高熙就不清楚了,她沒有露面,沒有問那對父女的名諱,也沒有告訴他們自己是誰。如果這是高然,必然要不經意地顯露一下,尤其要讓人知道是高然幫了忙行了善,可是高熙就不會。這就是她的做事風格,她想做什麼是自己的事,沒必要用別人的艱辛成全自己的名聲。

    這只是萍水一相逢,隨後她就徹底忘了這件事,後來步貴妃之亂起,京中人人自危,她更沒心情想這樁事。然而誰能知道,她當年救下的那對父女,竟然還有另外的造化。那個漢子叫林勇,看病的小姑娘叫林未晞,林勇用那二十兩給女兒治好了急症,好容易保下女兒一命。正好那段時間燕王進京勤王,林勇天生神力,他投到燕王麾下,隨後把女兒送回老家,自己則一心跟著燕王給女兒博起嫁妝來。

    建昭十三年穆宗駕崩,臨終前立燕王為三位輔政大臣之一。燕王只能留在京城,扶立年幼的皇長子為帝,一年過後邊陲又起風雲,燕王於二月帶著人手出京,遠赴邊關平亂。

    平定叛亂,扶持新帝,以及去邊關剿敵,這些都免不了要用到大量人手,林勇趁此機會在燕王麾下站穩跟腳,漸漸闖蕩出一些名堂,並有幸引起燕王注意。燕王見林勇確實是個可造之材,便點了他隨自己出征。這次西北邊陲的朵豁剌惕部藉機滋事,那個地方地形複雜,氣候苦寒,燕王頗周轉了些功夫,才漸漸站了上風。

    在一次小規模圍攻戰時,燕王受了埋伏,林勇為救燕王而死。林勇是個鐵骨錚錚的漢子,即使背上中了三箭,依然拚命護送燕王突圍,只是可惜林勇傷勢過重,力有不逮,沒能衝出去。朵豁剌惕部傾力一擊未能獲勝,惱羞成怒,便在出力最多的林勇身上撒氣,即便人死了都不放過。兩三天後,林勇的頭顱被割下,吊在城門上向燕王示威。

    燕王用了一年的功夫,幾乎將朵豁剌惕部落滅了種,青壯和男嬰全部被殺盡,只留下老人和婦孺。之後一年燕王扶持了一個新的政權,接手朵豁剌惕部落的女人和財產,並和北方另外兩部落形成制衡。將西北情理乾淨後,燕王才帶著林勇的屍骨,班師回朝。

    燕王大勝的消息傳回京城,京師一片歡欣,小皇帝按照大保和張先生的授意,故作老成地寫信問燕王要什麼封賞。燕王爵已至萬戶親王,權亦是攝政大臣,普天之下他再無所缺,如果非要說,他的王妃死去十年,或許缺一個新的妻子。

    但是燕王索要的封賞出乎所有人預料,他沒有要財也沒有給自己的獨子要官位,而是請旨讓皇帝冊封殉國烈士林勇為侯。一個名譽侯爺罷了,這比給燕王府封賞要輕鬆的多,而且這樣做對朝廷的名譽也有益處,所以首輔張大人毫不猶豫同意了燕王的要求,大肆宣傳過後,冊封為國戰亡的林勇為忠勇侯。

    林勇髮妻病逝多年,膝下只有一女,忠勇侯這個爵位已經到頭了,林未晞能受用的,無非就是父親用命換來的賞賜和名聲罷了。

    林勇慘死殉國的消息在元嘉二年,由燕王派人送到林家。直到元嘉四年十月,朝廷才冊封林勇為忠勇侯,這時候,林未晞三年父孝都要守完了,原身本就身體弱,她剛出生母親就難產死了,多年來和爹爹相依為命,原身能撐到現在,完全是在等燕王派人將林勇的骸骨送回鄉土罷了。

    林未晞想起一個月前,原身那個怯弱的小姑娘突然笑盈盈地出現在她的夢裡,並說自己要去找爹爹了,想必那時,林勇的遺骨便已經踏上大周的土地了吧。

    在原身看來,忠勇侯孤女的美名,朝廷冊封的大筆田產,都不如自己爹爹的骸骨重要。所以,原身等到了她的爹爹,放心而走,而和林家結過善緣的高熙也因此能重生一世。

    現在已經是元嘉五年正月,去年十二月高熙病逝,原主追隨林勇而去,到現在已經一個月了。

    這就是林未晞的身世,高熙,或者說林未晞唏噓了一會,然後就打水,磕磕絆絆地收拾起自己的儀容來。

    這在林未晞的前一世幾乎是不可想像的,國公府即便是二等丫鬟都不必做灑掃等粗活,林未晞自出生以來,即便是洗手都是攤開了手指,由丫鬟擦拭。現在她要學著自己洗臉,自己梳頭,甚至還要自己打水洗衣服。

    其實林勇已經被朝堂冊封為忠勇侯,即使不敢和京城裡那些有底蘊的世家大族比,但是在一個小小的鄉下,也足夠讓林未晞過上衣食無憂、飯來張口的日子。林未晞如今做什麼都需要自己親力親為,其實還得從封賞當天說起。

    京城裡的皇帝八歲登基,今年才十二虛歲。一個半大的孩子,哪能指望他治國。如今說是幼帝當政,其實舉國政令都出自首輔張孝濂一人之手。

    首輔這個階層和如今的林未晞還扯不上關係,張孝濂在京城裡運作了一圈,滿意地給自己運作了一個愛才惜才的名聲後,就將金書鐵券的事交給下面人。忠勇侯雖是侯爵,空有忠烈之名,但是沒有兄弟沒有兒子也沒有宗族,身後只有一個孤弱的女兒,日後連個出頭的人都找不到,可想而知,等朝廷的封賞經歷一重重官府的手送到林未晞這裡時,已經被掏空多少。

    林未晞想到這裡還氣憤,她來得晚,不知道朝廷欽差到來當天是什麼情形,只知道欽差讀了聖旨之後,按理應該由林未晞接旨,但後面不知發生了什麼,聖旨轉到縣城父母官手中,連朝廷的封賞也一概抬到了府衙。林未晞又氣又急,這顯然是當天打點的錢沒給夠,被人動黑手了。也是林大娘一家人短視,要銀子幹嘛,把聖旨和金書鐵券拿上啊!

    朝廷封賞的大頭被縣城和村官扣押,而這些所謂「父母官」漏下來的邊邊角角又被林大娘一家把持。到最後,真正落到林未晞這個獨女手中的東西,竟然只有一個「忠烈之女」的名號。

    想要拿回林勇的東西,林未晞少不得要花錢找門路,如果是從前,林未晞隨便說句話就成了,但是現在她不再是燕王府世子妃,她想拿回林勇的東西,就只能自己想辦法。

    林未晞心裡想著拿回聖旨和鐵券的事,手上還磕磕絆絆地擰毛巾,好容易把自己收拾到能見人的程度。說起來林未晞這副皮囊當真絕色,她前一世見了那麼多官宦小姐、貴族美人,單論五官,沒一個能比得過林未晞。那是一種極端的精緻,極端的漂亮,更甚者因為漂亮過了頭,會讓人升起輕視之心。

    林未晞只是洗臉和擦拭胳膊,竟然把大半個地都弄濕了,林未晞赧然,趕緊想出門找東西擦地。

    她的手剛剛放到房門上,突然聽到外面的說話聲。

    林大娘許是以為林未晞還未醒來,或者即便醒了也不怕她聽到,林大娘一輩子和土地討生活,猛不丁來了一群官差,送來聖旨還送來許多賞賜,林大娘心裡什麼都不想才怪了。

    「我那弟弟命短,女兒一出生媳婦就沒了,後面還為了救人死在戰場上,我這個做姐姐的心疼他啊!他六年前將孤女送到我們家,我們家還有許多吃飯的嘴呢,突然多了一個藥罐子,這麼大的負擔,我說什麼了沒有?」

    林未晞推門的手突然就停了下來,她隔著一扇門,靜靜聽外面毫不掩飾的談話聲。

    「林大嫂子,我知道你心善,給弟弟養了六年女兒,只是現在你弟弟爭出了功名,晞姐兒可不再是拖累,人家現在是侯爺的女兒!可惜她不是個男兒,你弟弟的侯位只能可惜了。不過爵位留不住,但是錢財總不會騙人,晞姐兒有這麼多嫁妝,以後嫁人有福的很呢。」

    林大娘聽了這話不太高興:「我是他唯一的姐姐,他現在人也沒了,他掙下的錢財,還能越過我,全留給晞姐兒?女兒都是別人家的,我才是他骨肉相連的親姐姐。何況,晞姐兒一個女兒家不能承爵,我們家李達是個男孩兒啊!」

    李達是林大娘的兒子,現在十九歲,尚未成親。他整日遊手好閒,現在又不知哪裡去了。

    王婆是十里八鄉有名的媒婆,聽了這話她只能嘿嘿地笑。雖然表面上和氣,王婆心裡免不了嘀咕,聽說把家產留給兄弟、留給女兒的,但還從沒聽過讓外甥過來繼承爵位的呢,這是哪門子的道理。

    但是她是過來說親的,沒必要和林大娘鬧僵,王婆繼續笑呵呵地說:「林大嫂子說得對,你是晞姐兒的姑姑,她父母死了,婚姻大事自然要你來做主。大嫂子,劉員外家的這個兒子可是個搶手餑餑,晞姐兒嫁過去就是當少奶奶的命,不用下地也不用操持家務,甚至還有一個小丫鬟伺候呢!大嫂子,不是我這個媒人向著主家,而是劉員外家確實好,十里八鄉多少大姑娘想嫁進他們家呢,現在劉員外願意讓晞姐兒當正房,這可是天大的好事啊!」

    可不是天大的好事麼,林未晞名下有巨額遺產,自己又沒有兄弟叔伯撐腰,誰家娶了她,那豈不是平白得了筆天價嫁妝。更甚者還能利用林勇的忠勇侯之名給自家子孫鍍金,日後出仕、經商、考功名,好處多得很。

    林未晞的手指不知不覺攥緊,她父孝未過,這些人便來逼她出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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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燕王

    如果是三個月以前,有人願意娶林未晞,林大嫂早就樂不顛把人送過去了,可是現在……

    林大娘猶豫,她不敢拂劉員外的面子,可是又實在不捨得弟弟的財產。她是外嫁的姐姐,算不得正經林家長輩,即使能從林勇的田產裡扒拉一些也終究是少數,可是如果讓林未晞嫁給她兒子,那林勇的封賞全是他們家的不說,說不定還能去官府活動活動,把忠勇侯這個帽子傳給兒子李達呢。這可是侯爵啊,比隔壁家的秀才厲害多了,林大娘眼紅得不行。

    林大娘和王媒婆各懷鬼胎,兩人拉扯個沒完,渾然把林未晞當擺設。林未晞站在屋裡聽了個齊全,她冷冷笑了一聲,突然肅下臉,用力把門推開。

    木門光噹一聲撞到牆上,把院子裡的兩人嚇了個正著。林大娘驚恐地回頭,發現竟然是林未晞,驚嚇立刻就變成怒氣:「你大清早發什麼瘋,把門摔壞了你賠得起?」

    「怎麼賠不起。」林未晞脊背挺直,清凌凌的眼珠緊緊逼著林大娘,她的眼睛黑白分明,清極亮極,彷彿天底下所有骯髒都不配進入這雙眼睛中,讓一切齷齪和險惡無所遁形,「林……爹爹為國捐軀,朝廷追封他為忠勇侯。姑姑已經扣押了爹爹那麼多東西,還捨不得這一扇小小木門嗎?」

    王婆看到屋裡的人,狠狠倒抽一口涼氣。她先前只知道林大娘家寄住著一個孤女,聽說病懨懨的,不怎麼到外面見人,所以王婆從沒見過林未晞。直到後面朝廷送來封賞,王婆才想起林未晞這一號人。現在十里八鄉都盯著林未晞這只肥羊,王婆收了李員外的錢,急急忙忙就過來說親。

    在王婆的預想裡,林未晞就是一個身懷巨額遺產、病歪歪隨時能去世的藥罐子,這種人肯定被病氣耗乾了,外面的人家給她說親,沖的肯定也不是她這個人。可是王婆現在見到林未晞本尊,這才知天底下竟然真有仙女一樣的樣貌,戲文裡吹噓的翩若驚鴻、天人之資,竟然還真有。

    王婆震驚於林未晞的美貌,心裡想把這樁婚事說成的願望就更急切了。有萬千家財,有烈士獨女之名,還有姮娥之貌,這種女子不趕緊搶回去才是傻。

    林大娘也被鎮住了,她早就知道林未晞長得好,可是以前林未晞總把自己關在屋子裡,不和人說話也不和人交流,一臉病弱,看著就晦氣。林大娘嫌棄林未晞畏畏縮縮,兒子提出想娶林未晞為妻,林大娘死活不同意,之後對林未晞的厭惡更甚。她一心覺得這就是個狐媚子,還是個活不長的命,進了家門只會惹來晦氣。不過林大娘畢竟養了林未晞好幾年,這麼多年的米糧不能虧了,林大娘早就打量好了,以後把林未晞賣給富人家做個妾室,剛剛好。

    不過知道林未晞有林勇的遺產後,林大娘就改變了主意,現在只是越不過從前的偏見,這才很是糾結。即便如此,林大娘都沒把林未晞放在眼裡,可是現在看到林未晞推門質問她,林大娘不知為何生出一種敬畏來,連膝蓋都隱隱發軟,這種感覺彷彿是見到了縣城裡的縣令夫人。

    林大娘狠狠搖頭,暗笑自己真是想多了,竟然會畏懼眼前這一個病丫頭。林大娘斜著眼睛瞥林未晞,聲音尖刻:「什麼叫扣押?那本就是林勇留給我的。過年添置的東西多,我這些年養你不知虧損了多少家底,現在弟弟有了功名,我拿些東西補貼些家用怎麼了?」

    「我雖在姑姑家寄住,但花用並不是李家的錢。爹爹這些年在燕王麾下效力,每年他都有寄銀錢回來,我一次都沒見到,都是姑姑在收著吧。不說這些,只說朝廷送來追封時,姑姑偷偷藏起來的那匣子銀錠,僅這個就足夠把你們家這小院子再買幾百次了吧?」

    王婆震驚,一匣子銀錠?林大娘的私房被人揭穿,氣急敗壞,眼珠子咕嚕嚕亂轉:「你一個小孩子什麼都不懂,瞎說什麼。哪有什麼銀錠,不過是幾塊碎錁子,我是林勇的姐姐,他被朝廷封賞,我拿幾塊銀錁子都不行?」

    不過幾塊碎錁子……林未晞心裡輕嗤,莊戶人家勞作一年省吃儉用,能攢下的銀錢也不過二三兩,這還是人丁興旺的人家,依李家的收成,一年哪能掙一兩銀子回來,在侵吞林勇和林未晞的財產之前,恐怕林大娘他們連銀錁子都沒摸過幾次。到了現在,林大娘竟然也能理直氣壯地說出不過幾塊碎銀子罷了。

    林未晞不是摳門、不通是非的人,她從小受嫡長孫女教養長大,時不時還要被壽康大長公主接過去教導,之後還當過燕王府的當家主母,她不是個扣扣索索之人,相反,她對自己人非常大方。如果林大娘對林未晞好一些,現在稍微為林未晞考慮一些,林未晞不可能自己得了林勇的天文遺產,一個子都不給林大娘留。

    但是這一個月來,林未晞冷眼旁觀,林大娘的表現太讓人失望了。她從沒真心為林未晞這個侄女考慮過,從前嫌棄林未晞是個拖油瓶藥罐子,等後來林勇被朝廷追封,留下大筆遺產,林大娘這時候想起姐弟情深了。

    名正言順侵吞弟弟財產的最好方式是什麼?當然是讓林未晞「自願」嫁給李達,這樣一來,林勇的東西都是林大娘和李達的。林未晞身體還不太好,如果過門後林未晞死了,那簡直是美滋滋。

    林未晞看得分明,心裡越來越窩火。這是群什麼玩意,一個個說著仁義禮信,心裡想著謀財害命,林未晞算是知道原主是怎麼死的了。原主生性怯弱,但是她林未晞可不是。

    不過林未晞想起母親對自己的教導,覺得罵人不好,所以她維持著曾經的涵養,客氣地說:「姑姑,我亦感激您的養育之恩,可是我父孝未過,現在不該說親。王婆婆,謝謝您走這一趟,不過您回去後轉告他人,我林未晞感激父親的恩德,決意為父誦經祈福,日後不再嫁人。以後再有說親的事,您不必替我應承了。」

    一聽林未晞說以後不嫁人,林大娘比王婆還急:「這怎麼行?你一個小姑娘家不懂,我這個長輩卻不能看著你犯錯。我們鄉下沒有這麼多規矩,守孝守幾個月就夠了,你趁著你現在年紀小,還有人願意娶你,趕緊嫁了才好。」

    林未晞忍著氣,說道:「我不想嫁人。」說完,她不想再聽,轉身就往屋裡走去。

    林大娘氣得跳腳,用手指著林未晞,言語也越發尖酸:「你現在假清高,拿捏架子說不願意嫁人,等以後年紀大了,沒有人再娶你,我看你怎麼辦!」

    林未晞的背影突然頓住,灰暗的農屋裡,林未晞的眼睛幾乎亮的發光。

    林大娘的話可謂捅到了林未晞痛腳,林未晞前一世貴為公府嫡女,大長公主的外孫女,可是嫁人後夫妻生活卻過得很不好,後來她又知道,自己只是一個刁蠻的前妻,一個失敗的原配,一個抹平高然的庶女身份,讓高然能名正言順嫁進王府的墊腳石。這簡直成了林未晞心底的一根刺,現在林大娘當著外人說林未晞假清高,以後沒人娶,這可真是捅了馬蜂窩了。

    林未晞霍然轉身,眼中燒著熊熊烈焰:「我能不能嫁的出去關你什麼事?你以為你是我什麼人?再說,我要是嫁不出去,被你早早磋磨死,你不是應該高興才是嗎。我死了,林家的名聲,林家的封賞,就都是你的了。」

    林大娘像是被踩到尾巴一樣,頓時跳腳:「哎,你說什麼呢!」

    「我話說得這麼明白你都聽不懂,原來你聾啊?你真以為我不知道你打著什麼鬼主意不成,我明明白白告訴你,我以後不會嫁人,我林未晞生是林家的人,死是林家的鬼,忠勇侯的田產爵位,和你、和你兒子不會有任何關係!」

    林未晞語速極快,辟裡啪啦讓人插不進話來,偏偏她沒一個髒字卻字字犀利,像無數把小刀子一樣戳得人體無完膚。林大娘被頂得肺葉子疼,哆嗦著「你你我我」了半天,卻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

    王婆也驚訝地合不攏嘴,這個小姑娘看著纖纖弱弱,罵起人來這麼這樣凶悍呢?看這嘴皮子利索的很,不像是林大娘說的終日不見外人,反像是……經常這樣訓人一樣。

    王婆也不知道自己哪兒來的這種詭異既視感,她甩了甩頭,拋開這種奇異的想法,滿臉堆笑地對林未晞說:「晞姐兒自己心裡明白再好不過,我們這些外人看著你心疼,想拉你一把卻又怕讓你們姑侄離了心,現在晞姐兒你能自己想明白就再好不過了。晞姐兒,你留在你姑姑家不是良配,李達雖然忠厚,但是李家畢竟是務農人家,哪像李員外家,詩書傳家,世代簪纓,你嫁過去就是當少奶奶的命,還有一個丫鬟專門伺候你呢!晞姐兒,錯過這村就沒這店了,你可不能放過啊!」

    林未晞氣得都笑了:「你在我面前,說詩書傳家,世代簪纓?難為您了,背這兩個詞花了不少功夫吧。你和我姑姑不過是五十步笑百步罷了,李家是豺狼,李員外家就是虎窩,心裡面那些齷齪主意打量誰看不出來呢?我明明白白告訴你們,想都別想。」

    李員外是這一帶的土皇帝,能給李員外家的公子說親,王婆很是自豪。現在林未晞把李員外的面子扔在地上踩,王婆立刻惱了,拉下臉說道:「你別給臉不要臉,你現在不過是一個無父無兄的孤女罷了,我們給你面子叫你一句『忠烈之女』,你就真把自己當侯府的小姐了?我告訴你,李員外看上你,這就是你的福氣,你識趣還好,要不然,你不嫁也得嫁!要是再拿喬鬧騰,小心惹惱了李員外,把你降為妾室。別介好好的少奶奶不做,非要當小婦,到時候你哭都沒處哭去。」

    「你不過一個不入流的媒婆,竟敢放這種大話,還想逼良籍女子做妾?」林未晞玉珠子一樣的眼睛落在王婆身上,輕輕笑了一聲,譏諷之意甚重,「真是好大的口氣,一個捐出來的員外罷了,還真把自己當土皇帝了?知道的說他是鄉紳富戶,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兒子是什麼王爺皇子,現在這是選妃呢。」

    王婆一聽這話嚇得半死:「你不要命了,這種砍頭的話也敢亂說!」

    「你們既然敢做,為什麼不敢讓人說啊。跟我玩威逼利誘這一招,簡直蠢得可笑,姑奶奶我歷練的時候,你們還不知道在做什麼呢。」林未晞眉梢輕抬,濃密的睫毛微微垂著,聲音如冰擊玉,明明這些話居高臨下,稍顯刻薄,可是她的聲音又清又冷,語調轉彎時還有些嬌氣,配上林未晞快順溜的語速,罵人竟然也能聽出些許享受來。

    林未晞並不知道自己訓人被其他人評價為享受,要是她知道了非得氣個半死。她現在還在指著王婆罵:「我告訴你們,姑奶奶我不想嫁人,我不願意做的事情天底下沒人能逼我。今日是什麼李員外的兒子,明天是不是還有王員外的孫子啊?日後你們若再動這種齷齪心思,我就去縣衙正樑上垂一條白綾吊死,反正爹爹的金書鐵券還被壓著,我死了正好讓眾人看看,你們是怎麼逼迫烈士遺女的!到時候事情鬧大,讓京城和燕王知道這樁事,你們一個個誰也別想好過!」

    「晞姐兒……」

    「滾開,你們再叨叨一句我現在就去投湖!」

    院門外,陪行的縣官冷汗涔涔,一個男子輕輕摩挲著玉扳指,喜怒莫辨地問了一句話:「林勇的金書鐵券被扣住了?」

    「沒有,小的不過是……額,不過是給忠勇侯暫為保管。您也知道,鄉下民智未開,不通教化,偷竊等事總是屢禁不止,下官擔心忠勇侯的金書鐵券被鄉下賊人偷走,這才代為保管在縣衙裡。」

    很低劣的官樣文章,來人沒有說信還是不信,他又朝格外熱鬧的農家小院掃了一眼,說道:「忠勇侯生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自己的獨女,雖然只是一個小姑娘,但她才是林勇正經的傳人。東西送回來後,直接交給她吧。」

    「遵命。」

    男子口吻平淡卻不容置疑,可見是積年的上位者,習慣發號施令。縣官滿臉冷汗應下後,發現這位大人沒有動,縣官驚訝了一下,隨即了悟,趕緊弓著腰朝林大娘的院子走去。

    院子裡,林大娘和王婆都憋了一肚子氣,她們也和鄰裡鄉親吵過架,但是大家你來我往,各有勝負,不像是現在,說說不過,插話又插不進去,耳邊只能聽到林未晞辟裡啪啦的聲音,真是氣死個人。

    林大娘幾乎氣不過要動手了,她剛剛起了這個念頭,突然感覺氣氛不對。她趕緊回頭,看見來人腿幾乎都軟了。

    「縣令老爺……」

    縣令氣急敗壞地揮手,外面那尊大佛還看著呢,什麼老爺不老爺,可別壞了他的考績仕途。暗暗警告完這兩個村婦後,縣令轉身看向林未晞,臉色立馬變得和藹:「林姑娘,聽說你前幾日又病了,現在身體可好些了?」

    林未晞可不是普通村女,她認出這是縣令最正式的官服,而這個縣令還對她這樣討好。林未晞心裡越發警惕,她防備地看著對方,先行了個萬福,然後緊繃著問:「縣令大駕光臨,所為何事?」

    縣令臉上的賠笑越發明顯,等聽完縣令的話後,林未晞越發驚訝了。

    縣令竟然要將金書鐵券歸還自己,更甚者朝廷抬來的封賞也會原封不動地轉到林未晞名下。這怎麼可能,反常既是妖,他想做什麼?

    縣令見林未晞不肯搭腔,真是急的汗都要下來了。他實在沒辦法,只能側過身往外面指了一下,然後用眼神示意林未晞:「京城裡的大人物來了,他要給你,你收下就是。」

    林未晞跟著往外看去,她看到路對面的歪脖子樹上栓了許多馬,那裡站了那麼多人,但是俱都靜默無聲,敬畏地站在一個人身後。

    林未晞長這麼大,出入過多少大場面,竟然也被對方的氣場所攝。林未晞眼神惘然,問:「那是誰?」

    「燕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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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帶走

    燕王?

    許是林未晞表情太過愣怔,縣令以為她不知道燕王是誰,只能補充了一句:「那位便是燕王殿下,他入京勤王,匡扶新帝,先帝臨終前被立為三位輔政大臣之一。現在他剛剛平定邊亂回來,特意來順德府送忠勇侯骸骨歸鄉。」

    林未晞當然知道燕王是什麼人,她看著外面那個男子,幾乎心生恍惚。這就是名震天下、功蓋一方的燕王,她前世未曾謀面的公公。

    林未晞前世因為嫁給燕王的獨子,為此被京城眾多貴女牙酸了整整兩年,後來她和顧呈曜鬧掰了,外面的酸話才好了一些。但即使如此,沒人能否認林未晞前世嫁的極好,她是公府嫡女,大長公主的外孫女,這樣顯赫的身份,嫁給燕王的兒子依然是高嫁。

    林未晞的外祖母是皇室公主,她每年大半的時間都在公主府度過,所以林未晞很小的時候就聽說過燕王的事跡。據聞燕王十五歲就帶兵上戰場,建昭元年老燕王病逝,年僅十七的顧徽彥成為新的燕王。這十年來他南征北戰,極得穆宗重用,後來宮闈生亂,穆宗在病危中第一道密詔便是發給燕王。燕王不負眾望平定京城大亂,肅清朝局,後來被穆宗託孤,輔佐才八歲的皇長子,現在的小皇帝。

    林未晞聽著燕王的事跡長大,當初能嫁給顧呈曜,她不知有多開心。可是她和燕王府終究是沒福,林未晞在元嘉四年正月和顧呈曜成婚,而元嘉二年的時候燕王就出京平定朵豁剌惕部叛亂,即便兒子大婚都沒回來,再然後,她就死了。

    林未晞沒有想到,她嫁入燕王府都無緣和燕王見面,卻在重生之後,在一個小村子見到了這位傳奇戰神。

    林未晞內心很是複雜,她和顧呈曜鬧成那樣,按林未晞的性子本該恨屋及烏,對整個燕王府都再無好感。可是這一刻林未晞看到燕王本尊,竟然發現自己根本生不出遷怒之心,燕王僅是站在那裡,無形的威壓便籠罩全場,讓人連心生輕視都不敢,更怎麼敢埋怨。

    原來這便是燕王……林未晞心中的震撼簡直無法表述,燕王竟然這樣年輕,長相也極為出挑。只不過在他這個位置上,已經沒有人能注意到他的長相了。位高權重,生人勿進,在這種殺伐威懾下,還有誰敢評價燕王的長相。

    可能是林未晞盯了太久,久到習慣被人注目的顧徽彥都輕輕動了動眉。顧徽彥在軍中是主帥,在王府中是家主,身上永遠不會缺乏視線,可是像林未晞這個年齡的小姑娘卻少有。他徵戰多年,身上殺伐之氣凜然,便是錢太后見了他都有些拘束,更別說其他女子。在京城裡時,年輕些的女子見了他都低頭屏氣,未出閣的閨秀更是嚇得頭都不敢抬,像林未晞這種主動看他的人是少數,能毫不避諱注視這麼長時間的,那就只有她一人了。而且,這個小姑娘的眼神也很有意思。

    顧徽彥微微帶了些笑意回視,眼中的探究之意被藏在深處,幾乎不可察覺。林未晞猛不防撞到顧徽彥的視線,對視了僅短短一瞬,林未晞就趕緊低頭,避開燕王的目光。

    顧徽彥見林未晞低頭,便不再逼迫一個小女孩。若不是林未晞看的時間太長,眼神也非常奇怪,顧徽彥並不會和一個小姑娘回視,和他對視的壓力顧徽彥當然清楚。一個小孩子罷了,他裝作不知道就過去了。

    林未晞低頭,胸腔裡心臟砰砰直跳。太可怕了,她前世的公爹原來這樣可怕,她原以為父子之間差不到哪裡,但是今日見了真人才知,她對燕王的想像還是太淺薄了。

    眾人知道燕王降臨後,現場的氣氛立刻不一樣了。縣官和裡正如臨大敵,王婆和林大娘早就退到牆角,瑟瑟發抖,林未晞也垂著頭,像兔子一樣垂下耳朵,哪裡還有剛才舌戰群儒的威風。

    顧徽彥特意繞遠路來可不是為了聽林未晞和她姑姑吵架的,他敲打完縣官後,就問:「林勇的衣塚在哪裡?」

    他此行來順德府是送林勇的骸骨入土,順道看一看林勇的獨女,林勇去世前唯一的牽掛。現在看來林勇對他女兒的描述很不準確,顧徽彥了卻了林未晞的事,自然就要去給林勇開棺埋骨了。

    開棺不是小事,裡正和村長引著顧徽彥往林勇衣塚走,村子裡的男人也呼啦啦跟去了一半。在這種時候林未晞就很是不服自己女兒的身份,就因為她是個女子,所以連生父遷骨這種大事都不能親自參與。

    因為這件事攪局,林大娘精神恍惚,早就沒了給林未晞安排親事的心思,林未晞也心事重重地回到自己屋子。她本來是出去取布擦拭地上的水,這麼長的時間,地上的水都乾了。林未晞怔怔地盯著水漬看了好一會,眼中迷茫之色散去,眼神漸漸堅定起來。

    她不能留在這個愚昧不化的小村子,這裡一村人都是一個姓,她逃得了李達、李員外,但是逃不了李二李三。她身懷巨富卻沒有自保之力,繼續待著村子裡,只會給自己惹來殺身之禍。

    林未晞重活一生,最珍惜的就是自己的命。

    然而她一個孤身弱女子,沒有父母庇護,沒有家族威懾,還長了張很是拖累的臉,她即便把所有田產財富都折算成銀票,使計逃出這個村子,在路上也跑不長久。

    唯一的辦法,就是燕王。雖然林未晞不太情願繼續和燕王這一家人打交道,可是為今之計,只有燕王能毫髮無損地帶著她離開,並且給她找一個安身立命之地。

    至於如何說服燕王……從沒和男子撒過嬌求過情的林未晞為難了,這,她盡力而為吧……

    開棺動墓不是件輕省事,等折騰完,天已經大黑。村長十分上道,立刻邀請燕王去寒舍將就,縣令也力請燕王去縣城,他早已安排好接風酒。

    顧徽彥不欲折騰太多,他行軍多年,早就不挑剔環境,所以就沒有再興師動眾地去縣城,而是去帶著人去村長家暫住一晚。

    顧徽彥這次帶著大軍班師回朝,走到半路時,他帶著親信脫離大部隊,先行來順德府送林勇屍骨入土,明日便直接啟程去追趕軍隊。畢竟還是行軍期間,他這個主帥脫離大軍太久不好。

    顧徽彥不肯去縣城下榻,縣令雖然遺憾,但內心深處也悄悄鬆了口氣。伴君如伴虎,這位雖然不是君,但影響力只大不小,他還是不要拿自己的前程仕途前程作賭了。

    村長得知燕王殿下竟然當真要住在自己家,他受寵若驚,立刻派人回去收拾屋子,並且去通知其他有閒置屋子的鄉紳。燕王此行還帶來許多親信,鄉下即使地方大、空屋子多,一下子安置這麼多人也不是小事。

    村長急忙忙走了,顧徽彥不急著回去,便下了馬,遣散隨從,慢慢走在月夜鄉道上。他很少有這樣輕鬆的時候,沒有戰事,沒有朝政,沒有應酬,頭頂是浩渺無際的星空,腳下是猶帶著冰霜的土地,漫無目的,無人打攪。

    鄉間一旦入夜極黑,天上的星光隱約勾出兩邊樹木的輪廓。顧徽彥突然耳朵一動,腳步也停下了。

    天上陰雲遮住了月亮,樹叢中影影綽綽,看不清楚,只能看到一個模糊的影子:「……爹爹,不孝女對不住你。我從小身子骨不爭氣,一出生就害死了娘親不說,還連累你為我四處奔波。六年前你說要給我攢嫁妝,讓我安心回家等著你的好消息,可是沒想到我們父女一別,竟然就是永訣。爹爹你為國捐軀,是全朝的大英雄,女兒理應為你驕傲……可是,女兒寧願爹爹從來沒有去過京城。女兒也不想要什麼嫁妝,我們父女倆相依為命,這樣好好的過下去該多好。如今您英魂歸來,骸骨歸鄉,我甚至都不能親眼送您入土為安……」

    顧徽彥停在原地,臉色隱沒在夜色中,看不清楚。後面遠遠綴著的人見燕王良久未動,想上前詢問,卻被顧徽彥一個手勢釘在原地。

    這裡天色暗,顧徽彥清清靜靜一個人走來,也沒發出太大的動靜。林未晞不知路外面的事,她沉浸在悲痛中,蹲在兒時玩耍的樹下追悼父親:「爹,女兒敬您是英雄,您一路走好。我一出生娘親便難產去世,是您又當爹又當娘的把我養大,女兒不想嫁人,真的不想嫁人,我只想待在爹爹身邊當你的小丫頭。您今日回鄉,女兒遙送您一路走好,若您泉下有知,再不必為不孝女掛懷。」

    「你若是真的一輩子不嫁人,他才不能瞑目呢。」

    林未晞驚訝,蹭的從地上站起來,臉上還掛著微乾的淚珠。她朝來人方向看去,盯了好一會,才在昏暗的夜色中認出說話的人:「燕王殿下?」

    「是我。」顧徽彥慢慢從陰影中走出來,他停在林未晞三步遠的地方,看著眼前這個纖弱蒼白、腰還沒他胳膊粗的少女,不由歎氣,「你年紀輕輕,正值大好年華,何必說這樣的喪氣話?」

    「並不是喪氣話。」林未晞不習慣被人看到自己哭泣的樣子,想抬手擦淚又覺得這樣太過明顯,於是別過臉,用力地看向側方,「今日讓燕王見笑了。既然小女已經出了大醜,那也不必顧忌家事,不妨和燕王直說了吧。您看我如今的境況,即便您幫著我要回爹爹的金書鐵券,您覺得我守得住嗎?我親生姑姑尚且如此,更別說村子裡的其他人,他們都姓李,而我姓林,要是以後發生什麼事,我連跑都跑不出去。」

    顧徽彥很快便聽出癥結:「你不願意嫁人?」

    「天底下那麼多女子,各人有各人的活法,為什麼非要嫁人!」林未晞忍不住提高聲音,隨後她意識到自己情緒太過激動,她深吸一口氣,垂下頭,低聲道,「對不起,小女失禮了。」

    現在的小孩子怎麼都不愛成親,顧徽彥也不好對著一個未出閣的小姑娘細說,只能擱置這個話題,不再逼她,而是輕聲問:「那你打算如何?」

    「燕王殿下。」林未晞突然鄭重地對燕王行了一個晚輩禮,抬起眸子,專注又堅定地看著顧徽彥,「小女自小便敬佩燕王功績,此番能見到您本人,已經是小女前世今生兩輩子的福氣。今日多謝您解圍,小女情知這樣得寸進尺,但還是想冒昧求您,帶我離開李家村。等離開這裡後,燕王隨便把我放到一個沒人認識的小城裡,小女也不想要忠勇侯遺女的名聲,此後守著爹爹的封侯聖旨,每日誦經禮佛,平平靜靜了此一生,就已經滿足了。」

    顧徽彥目光放在她身上,聲音不辨喜怒:「你就這麼想離開?想清楚,這是你的故土,你世上唯一的親人所在之地。」

    「小女想清楚了。這裡也說不上是故土,爹爹和姑姑是因為饑荒逃到這裡來的,姑姑嫁人後融入這個村子,但是爹爹因為我不得安穩,四處奔波。對我而言,這裡就更說不上是故鄉了,有我爹爹在的地方,才是我的故土。」

    顧徽彥看了林未晞一會,然後就抬起眼睛,望向背後遼闊的星空。林未晞心中緊張不已,手心幾乎滲出汗來。她今日行為非常冒險,可是燕王明日就會離開,她今夜不行動,那就再也沒有機會了。

    顧徽彥目光從漫天星辰中收回,輕輕看了林未晞一眼,轉身便走。林未晞心臟幾乎蹦出嗓子眼,燕王這是什麼意思?她特意模仿高然的手段,「不經意」哭泣而被人聽到,竟然還是失敗了嗎?

    林未晞忍不住追了兩步:「燕王殿下……」

    「天色不早了,外面越來越冷,你先回去吧。」

    「您還沒說到底要不要帶著我走呢!」

    顧徽彥心底歎了口氣,他掌權多年,這樣被人追問還是第一次。幸好身後的親隨站的遠,要不然讓他們聽到這句話,明天他的私事就傳遍了。這些人跟了燕王許多年,出生入死,性命相托,顧徽彥對這些人視為手足,可是這些糙老爺們唯有一樣不好,那就是太關心他的私事了。

    王妃並不是必需品,燕王府現在這樣就很好,而他也不缺繼承人。這樣一來,就更沒必要續娶新王妃了。

    何況面前還是一個青蔥一樣的小姑娘,看她面相不過十五六歲,比他兒子都小。顧徽彥知道林未晞喊這句話只是著急,並沒有其他意思,而顧徽彥也一把年紀了,他並不想自己一世威名毀在這種地方,於是他停住身體,破天荒地給人解釋自己的打算:「我會給你找一個安穩之地,好生安置你。你不必著急,林勇對我有救命之恩,你是他的獨女,我不會丟下你不管的。」

    林未晞終於鬆了口氣,得了燕王這句準話就好。顧徽彥自十七歲成為燕王,或者再早一些,自十五歲參軍接觸戰事開始,就再也沒被人這樣不客氣地喊過了。顧徽彥不至於和一個小姑娘計較,他繼續往前走,沒走兩步身後就傳來腳步聲,那個小姑娘又追上來了:「燕王殿下,我明日跟著你一起走的話,今晚要收拾東西嗎?明日在什麼時辰會合?」

    又是這種模稜兩可但被別人聽到一定會懷疑他品行的話,顧徽彥只能站住,對林未晞說:「你不必費心,我自會派人打點。林姑娘,時候不早了,你先回去。」

    不用林未晞收拾行李她可以理解,但是連個時辰也不說嗎?林未晞很是懷疑,忍不住說:「燕王殿下,你該不是誆我吧?」

    顧徽彥沒有想到,有朝一日,竟然能從旁人口中聽到這種話。他輕輕笑著,問:「你說什麼?」

    林未晞閉嘴,在顧徽彥的目光下默默低了頭。顧徽彥見此收回視線,繼續無喜無怒地朝自己的戰馬走去。

    等顧徽彥走出一截後,林未晞許是覺得他聽不到,用極小的聲音,低低嘟囔了一句:「都不是好人。」

    顧徽彥腳步停住,眸光微沉,他頭一次被人屢屢挑釁涵養。他沒有回頭,輕飄飄對後面說:「夜風寒涼,林姑娘還是趕緊回去吧。你下次再想和我說什麼,直接來找我就是,不必跑這麼遠在樹下吹冷風。」

    林未晞話說完之後就後悔了,她剛才情緒上頭,不知怎麼想起顧呈曜,心裡覺得顧家都沒好人,誰想竟然真的說了出來。她一脫口就後悔了,顧呈曜對不起她不假,可是燕王卻沒有做過任何對不住她的事,他是這個王朝的守護神,更甚者還幫了自己,她怎麼能說這樣忘恩負義的話。等聽到燕王后面那一句,林未晞臉色爆紅,幾乎連話都說不出來:「您知道?」

    怎麼能不知道,她的掩飾和技巧也太拙劣了。顧徽彥這一次沒有再停留,逕直走向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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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霸王

    林未晞乘著夜色回家,她剛剛推開院門,漆黑的院子裡冷不丁響起一個聲音:「你去哪兒了?」

    林未晞被嚇了一跳,她撫住心口,定了定神,看清說話的人後,她暗暗翻了個白眼,連話都不想說,靠著牆朝自己的屋子走去。

    李達見林未晞視他於無物,心裡老大不痛快。他快步上前堵到林未晞面前,聲音不由加重:「我問你話呢!」

    林未晞皺著眉想從旁邊繞過,但是她走幾步李達就跟著走幾步,始終擋在她面前。這樣三四次後,李達和林未晞的距離越來越近,他漸漸覺出興味來,而林未晞則是煩透了。

    林未晞拉下臉,冷聲道:「讓開。」

    李達難得和林未晞這樣靠近,他看見林未晞沉下臉色,自己也覺得悻悻。可是看著林未晞的臉,哪個男人能對著這樣一張臉生氣,他的語氣不由放軟:「我這不是擔心你麼 !你一個沒嫁人的姑娘家,這麼黑的天獨自去外面,這成什麼樣子?我已經等了你很久,你現在才回來,你說說你這事對嗎?你就算想出去散心,也該和我娘、和我說一聲,我陪著你出去啊。」

    林未晞短促地笑了一聲,冰冷之意十足:「用不著,我要回去了。」她說完就往前走,被李達快走兩步堵住,林未晞又嘗試了兩次,俱被他牢牢堵住。林未晞眉梢皺了皺,輕佻起一邊眉看向李達:「你什麼意思?」

    美人就是美人,即便是這種橫眉冷對的表情一樣好看的驚人。李達賠笑,說:「表妹,我什麼意思,你還不明白嗎?我們是姑表兄妹,年歲相當,自古就是親上加親的最佳配偶。我知道舅舅沒了,你這段時間很傷心,你放心,以後我來代替舅舅照顧你。」

    林未晞輕輕笑了一下,她笑的時候眼睛也微微彎起,簡直比天上的星辰還奪目,李達看得都有些癡了。可是下一瞬間,美人就收了笑,朱紅檀口裡吐出尖銳的冰刺:「順便還能代為照顧我爹爹留下的田產現銀,是不是?」

    李達臉色的表情瑟縮了一下,面露尷尬:「表妹,你說什麼……」

    「怎麼,男子漢大丈夫,敢做不敢當?你和你娘肚子裡打得什麼鬼主意,你自己不知道嗎?你還把自己當善人呢,以為自己在行善積德,收留孤苦無依的小表妹?快收回你那假惺惺的偽善吧,沒有你和你娘,我自己指不定能活多好呢。」

    林未晞說完,冷冷瞪了李達一眼,就頭也不回地繞過他朝後走去。這次李達沒有過來攔她,李達自己站了一會,在林未晞即將進門的時候,突然對她說:「表妹,我娘她就是那種性子,我也沒辦法。我知道她這些年對你冷淡,讓你受委屈了,你放心,我這就去和她說,以後絕不會繼續委屈你。我是真心想娶你,早在舅舅的封賞傳回來之前,我便和娘說過要娶你為妻了。」

    「所以呢?」林未晞並沒有回頭,依舊是冰冰冷冷的模樣,「她說不同意,所以你就什麼都沒說。而且,若不是我爹爹被追封為侯爺,你也不會說出以後不會委屈我這種話吧。真是可笑,你是不是內心裡還覺得自己是個癡情種,把自己感動的不可自拔?呵,其實你只是不肯承認,你就是一個沒有主見、不敢違抗你娘的孬種。」

    說完之後,林未晞都懶得去看李達的表情,推開房門朝裡走去。她一隻腳剛剛邁入門檻,就聽到李達說:「表妹,你真是刻薄。要不是你那張臉長得好看,憑你的性子,根本不會有男人願意娶你。」

    林未晞一股火氣直衝頭頂,李達和林大娘還真不愧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自己沒什麼本事偏偏視甚高不說,還動不動就看不起女人。莫非女人就該溫柔婉約奉承著他們?李達和林大娘是不是以為自己家裡有王位啊?

    林未晞心裡憋著氣,她前世失敗的婚姻就是她心頭的刺,這輩子最忌諱被人說她嫁不出去、不討夫婿喜歡之類的話。這個逆鱗,誰碰誰死。

    林未晞蹭的一聲轉過身,甚至還對李達笑了笑。她容貌漂亮的不像話,這樣一笑簡直像仙女,可是隨後的話卻嗖嗖嗖和刀子一樣:「沒有男人願意娶我又怎麼樣,我爹被朝廷封為忠勇侯,我自己名下有千頃良田,即便沒有男人,我靠著我爹爹留下的庇護,靠著我自己,這輩子也能過得比你好千倍萬倍。」

    李達從小被林大娘捧的厲害,聽到這種話,他氣得胸膛起伏,用手指著林未晞:「你……」

    林未晞眉梢微挑:「你什麼你,把手放下,誰準你用手指著我的?」

    林未晞前世還是高熙的時候,因為她這脾氣,被英國公世子夫人說過許多次。世子夫人常常說,她是公主嫡女,自小嬌慣,也沒養出林未晞這種得理不饒人、能把人活活罵哭的脾性。壽康大長公主聽後哈哈一笑,自家人看自己的孩子怎麼看怎麼好,大長公主就說,熙姐兒身為公府嫡長孫女,大長公主的外孫女,脾氣大一點怎麼了,別人做錯了,就該受著熙姐兒的罵。

    從前林未晞嫁到燕王府當世子妃,給皇家做兒媳婦總是要溫馴一些,她也不敢在燕王府裡放肆,於是訓斥下人、打理家業都收斂了許多,即使這樣,還是被王府的老人記恨,傳到顧呈曜耳朵裡,自然又生厭惡。

    林未晞重生後消極過好一段時間,她也想過是不是真的因為自己脾氣太糟糕了,這才把一手好牌打壞,落了個抑鬱而終的下場。或許,高然那種性格,才是真正討男人喜歡的類型吧。

    林未晞消極了一個月後也想開了,反正她這輩子也不打算再嫁人了,重生一次本就是天賜,她沒必要為了別人的看法委屈自己。她就是這種不討人喜歡的性格,她認了,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再嫁人,不去禍害另一戶人家。至於剩下的人生,就讓她隨心過下去吧。

    然而林未晞忽略了一件事,從前別人被她訓得無地自容也不敢抬頭,很大部分是出於她的身份,現在她沒了英國公府、壽康大長公主,乃至燕王府的保護,被罵的人回不上嘴,氣急眼後很容易做出一些偏激的舉動。

    李達就是如此,林未晞的每一句話都像一把尖刀插入他的心臟,可是他偏偏回不了嘴,李達氣急,當時就朝林未晞衝來,想讓林未晞見識見識她到底要不要男人。

    林未晞一見李達的勢頭嚇了一跳,她反射性地去看上房,發現上房已經熄了燈,呈現出一種刻意的寂靜。林未晞便明白了,合著這家人早就打算好霸王強上弓呢。

    林未晞有些害怕,她這個身體不太康健,快走兩步都會咳,怎麼能抵得過李達一個青壯男子的力氣。她知道自己不能被堵在屋內,要不然就真是求救無門,她不知從手邊撈起什麼,看也不看直接抄李達臉上扔去。李達被迎面而來的糠面迷了眼,不由停下來揉眼睛,林未晞趁這個機會跑出門,拚命往院門衝去。李達眼睛看不清東西,一時不察就讓林未晞從身邊跑了過去,等眼睛終於好受一點後,李達獰笑一聲,拔步朝林未晞追去。

    林未晞剛剛打開門栓,發現李達竟然已經追上來了,她慌了神,用力把門摔到李達臉上,自己跌跌撞撞地往外面跑。

    可是林未晞那個小身板能有什麼力氣,她很快就被李達追住。李達一隻手就能拽住林未晞,林未晞又是踢又是打,竟然一點都掙脫不了。這個村子的人都姓李,村民凶狠又排外,即使聽到林未晞這裡不同尋常的聲響,恐怕也不會出來幫她。林未晞暗恨自己力氣小,眼看她就要被拖回林大娘的院子,林未晞情急之中突然想到,她也當過國公府的小姐,這些大戶人家最重視安全,每日入夜總會安排人守著院牆。承平年代的大戶人家都這樣,那燕王呢?

    林未晞實在沒辦法了,橫下心決意賭一把,她顧不得多年來的貴女風範,扯開嗓子大喊:「燕王殿下,你答應了要好好安置我,你就任我被人欺負嗎?燕王殿……」

    林未晞還沒喊完,就感覺脖後劈過一道勁風,隨後胳膊上的力道一鬆。李達被劈暈了。

    林未晞愣了片刻,趕緊抽回自己的手,用力擦拭被李達碰過的地方。出手的人沉默的像一座鐵塔,黑洞洞地杵在身後,要不是他剛剛救了林未晞,她非得被嚇個半死。

    「謝謝……」林未晞看著眼前的人,不由吞了吞唾沫,她盡量露出溫善無害的笑容,簡直和剛才判若兩人,「請問這位英雄如何稱呼?」

    「周茂成。」這位熊一樣的漢子看著林未晞的目光非常奇怪,他忍了又忍,實在沒忍住,「你剛才在喊我們王爺?」

    「對啊。」林未晞溫良地笑著,盡力給恩人展示自己文靜的一面,「周恩人,你能送我去燕王那裡嗎?你也看到了,這個地方……我大概是不能住了。」

    周茂成看林未晞的眼神簡直無法用語言描述,林未晞被這樣的眼神看得笑容都僵了。這是什麼意思?她方才罵人的架勢太潑婦,給人留下不好的印象了?

    周茂成是被燕王安排過來守著林勇女兒的,周茂成接到這個任務的時候還很奇怪,王爺怎麼會關注一個小姑娘?隨即他想到,林勇和他們是戰友,鐵一樣的兄弟,他的女兒就是周茂成的女兒,為小丫頭守一晚上合情合理。習武之人耳目清明,周茂成蹲在外面聽林未晞罵人的時候,他就覺得林勇對自己閨女的描述不太穩啊,他這個當爹的美化也太嚴重了。不過不得不說,聽這個小丫頭罵人,還挺得勁。

    後面李達手腳不安分的時候,周茂成心裡罵了句粗話,立刻就要過來解救林未晞。不過,他怎麼也沒想到,他不過晚了片刻,竟然從林未晞口中聽到這麼有料的話。

    林未晞喊了誰?燕王?

    周茂成臉色黑的像熊,但是心裡的戲一出接著一出。林未晞一路上感覺到身邊這位武人瞥了她一眼又一眼,她心裡不由打起鼓來,她說錯什麼了嗎?

    村長的院子裡,顧徽彥還在燈下查看京城的書信,軍中和京城裡的事一刻也離不了人,何況他明日恐怕不能按計劃追趕大部隊,那這些事情越發要安排妥當了。

    過了不知多久,門扉被人敲了三下。這是他軍中的規矩,顧徽彥頭也不抬,說道:「進來。」

    周茂成進門,繃著臉說道:「王爺,林勇家閨女想見您。」

    顧徽彥頓了一下才把林勇閨女和林未晞掛上鉤,顧徽彥想到這個小姑娘不由按眉心:「她怎麼了?」

    「她說明日要跟著您一起走,今日就不回去了,要在您這裡住下。」

    周茂成臉色繃得緊緊的,但是眼神卻在偷偷梭顧徽彥。他眼睜睜看著素來不近人情的王爺按了按眉心,輕輕歎了口氣:「都說了不會丟下她……罷了,竟然她這樣安心,那就讓她住下吧。明達,你把我的那間屋子收拾出來,讓給林未晞住。晚上在那間屋子多安排幾個人巡邏,替換得勤些。」

    顧徽彥說完後停了停,補充了一句:「你去和李家村村長要幾床全新的被褥,記到我的賬上,明日一起付。」說完之後,顧徽彥自己都有點拿不準:「養這種小姑娘還需要什麼?梳妝螺黛要一起置辦嗎?」

    這個問題可難倒他們這幫漢子了,行軍打仗他們都能說得頭頭是道,可是林未晞那種纖纖弱弱的小姑娘……

    顧徽彥一看屋裡這幾人的表情就知道他們指望不上,他努力回想燕王府裡的佈置,說道:「讓村長的夫人過去安排吧,現在許多東西一時半會置辦不了,等明日去了縣城再說。」

    顧徽彥吩咐完之後,發現周茂成竟然杵在原地沒動。顧徽彥輕輕動了動眉,聲音不疾不徐,似乎只是普通一問:「怎麼了?」

    周茂成如夢初醒,立刻站直給顧徽彥行軍禮,規整地退下:「屬下遵命。」

    林未晞在院外等了一會,然後就被村長媳婦領到一間寬敞的屋子裡。她雖然覺得自己進屋時周圍的人眼神有些奇怪,但並沒有放在心上。她默默感歎村長家果然富庶,臨時給她加了間房間,竟然都這樣寬敞暖和。

    林未晞在路上和周茂成說好,林大娘家發生的事沒必要和燕王說。這種事情到底不光彩,林未晞倒不是在意自己的名聲,她只是覺得,燕王多少算是她童年偶像,她這種不太好看的私事,還是不要告訴燕王了。

    林未晞坐在軟綿綿的被褥裡,回想今天一天,終於生出一種劫後餘生的真實感來,這時她想到方纔的事才覺出些許後怕。林未晞朝後倒在被褥裡,鼻尖充盈著被褥曬過之後獨有的陽光味道,她盯著床頂看了一會,突然扯出一個大大的笑來。

    噩夢一樣的寄居生活終於結束了,此後林大娘一家是死是活,林未晞都不想再管。等明天她早早就起來,專門盯著燕王,反正無論如何,她都要賴著燕王讓他帶她走。等找到一個安靜又淳樸的小城後,燕王就不必再受她糾纏了。往後餘生,林未晞給林勇、母親抄經祈福時,一定會順道給燕王燒長生香。他兒子害她這麼慘,林未晞只是拜託燕王幫她脫困,也不算過分吧?

    林未晞有一糟沒一遭地想著心事,就這樣沉沉睡去。這是她重生以來難得的安穩覺,林未晞一覺睡到天明,等睜眼看到外面明晃晃的陽光時,林未晞遲鈍了片刻,硬生生嚇醒。

    糟了!林未晞匆匆籠了把頭髮,披上衣服就朝外跑去。一推開門,她看到院子中的那個人後,自己愣了愣。

    顧徽彥聽到聲音回頭,陽光照在他身上,彷彿鍍了層金邊出來:「醒了?」

    林未晞愣愣地看了片刻,默默關上門。

    顧徽彥回過頭繼續梳理照雪的鬃毛,脣邊卻微微帶上些笑意。周茂成看著這一出摸不著頭腦:「林家閨女這是怎麼了?為什麼又回去了?」

    顧徽彥輕笑搖搖頭,並未言語。

    過了一會,林未晞再一次推門出來。這一次她臉頰白淨,頭髮整齊,雖然未施粉黛,但是生來出眾的五官幾乎比陽光還耀眼。顧徽彥不知從哪裡給她找來一輛馬車,林未晞微微揚著下巴,姿態文雅地登上馬車,貴女架子十足。顧徽彥看到後,萬年不動的眼中也染上幾絲笑意。他見眾人已經準備好,就率先跨上照雪,聲音清朗而威嚴:「啟程。」

    「是。」應答聲洪亮而充滿陽剛之氣,齊如一人,聲振雲霄,接下來就是齊刷刷的上馬聲。周茂成直到坐到馬上都在奇怪,王爺笑什麼呢?他怎麼沒看出來哪裡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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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親事

    林未晞再一次坐上久違的馬車,不知顛簸了多久,車簾外的聲音喧鬧密集起來,林未晞便猜測,大概進城了。

    果然,守城之人看到燕王的令牌,連查都不敢查,微低著頭便讓燕王的車架進城了。城裡縣令聽到昨日明明說要離開的燕王竟然親臨縣城,他嚇了一跳,趕緊帶著縣丞前來迎接。

    「恭迎燕王殿下。王爺親臨,下官有失遠迎,還請王爺恕罪。」

    「無事,起來吧。」顧徽彥手中鬆鬆握著韁繩,端坐在馬上居高臨下,連著聲音都帶著一些淡漠,「附近可有清靜的院子?」

    院子?燕王竟然打算長住幾日?縣令有些懵,他朝燕王身後的馬車掃了一眼,隱約猜到燕王尋清靜的院子是為了這一位,聽聞燕王喪妻近十年……縣令腦子裡僅是起了個頭,就不敢再想下去,他的姿態越發恭敬:「王爺,您大駕光臨已讓小縣蓬蓽生輝,下官怎麼敢讓您去外面租賃住處?下官的官宅還算入的了眼,若王爺不嫌棄,可以到小官府邸下榻。」

    顧徽彥朝這個縣令掃了一眼,這個縣令實幹一般,官話倒是一套一套的。顧徽彥手上勒緊韁繩,安撫住有些躁動的照雪,說道:「不必,另尋一個宅子吧。」

    顧徽彥的話平平淡淡,但是縣令立即從中聽出一股危險來。縣令背上滲出冷汗,他不敢再自作主張,低身應道:「下官遵命,王爺稍等片刻。」

    林未晞感覺到馬車停下,雖然馬車裡只有她一個人,但是她仍安安穩穩坐著,並沒有好奇地掀簾子。沒過多久,馬車就繼續行走起來,林未晞估摸著拐過幾個彎後,車廂下傳來卡塔一聲,隨後周茂成的聲音從外面響起:「林閨女,下車吧。」

    其實按林未晞多年的教養,她的身形面貌不能被父兄之外的男子看見,馬車也必須要停在二門,在街上下車十分失禮。不過現在這只是一個小城鎮,而林未晞也不復原來的身份,既然如此,那也沒什麼講究的必要了。

    林未晞自己拎著裙角下了車,她抬頭看,發現他們竟然停在一個二進的宅子前。林未晞有些摸不準燕王的心思了,燕王這是什麼意思?

    林未晞瞅了燕王一樣,顧徽彥如往常一樣,站在眾人之前。他正在聽下屬稟報什麼事情,察覺到林未晞的視線,他抬了下手,止住下屬的話,然後對著林未晞輕輕點頭:「進去吧。」

    林未晞左右看了看,驚訝地指了下自己。顧徽彥點頭,林未晞受寵若驚地率先往裡走,顧徽彥跟在她身後,之後才是剩下的眾人。

    他們在這裡只是暫住,所以顧徽彥只是買了一座二進的宅子。其中第二進是獨獨留給林未晞的,顧徽彥帶著親信住在前面,有什麼事情必然會驚動他們,林未晞的安全毋庸置疑。

    林未晞今早出門時基本沒有行李。她在林大娘家住了六年,但是行李卻少之又少,唯一的牽絆便是林勇寄給她的一些書信。林未晞早就把這些打包起來了,隨時準備著離開,她一眼都不想再見林大娘那一家人,所以她沒有回去,而是托周茂成去林大娘家,把她的包袱取過來。

    林大娘畢竟是林未晞的姑姑,而且收養了原主六年,林未晞嘴上罵的凶,其實也不知道該拿他們怎麼樣,又能拿他們怎麼樣。林大娘剋扣的那些銀兩林未晞不打算追究,就當打發叫花子行善了,可是昨日李達的做法,卻著實噁心到林未晞了。

    林未晞長這麼大,無論身為高熙還是身為林未晞,都不曾受過這種屈辱。她氣得不行,可是自己現在沒了身份,不能把李達怎麼樣,而她也不知道能找誰求助。林未晞想了一路,最後竟然只能和自己生悶氣。

    林未晞往內院走,進門時,周茂成趁周圍人不注意,悄悄對林未晞說:「林閨女,你別怕,叔我昨天夜裡把那個小子狠狠揍了一頓,今天我去取東西時,他們一家嚇得跟鵪鶉似的,連屁都不敢放。」

    明明是很粗俗的話,林未晞卻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她收了笑,認真道:「謝謝周叔叔。」

    周茂成被這一句「周叔叔」叫得飄飄然,他暗暗感歎果然還是生閨女好,聽聽這嬌俏的聲音,禮貌的談吐,比他家那幾個小子強多了。

    周茂成看著林未晞,突發奇想,問道:「林閨女,不是叔佔你便宜,周叔是真的挺喜歡你這個丫頭,正好我家裡有幾個不成器的小子,和你年歲差不多大,都未娶親。你看要不要嫁到周叔家做兒媳婦,只要你願意,你看上哪個周叔就讓哪個小子娶你!」

    林未晞本來笑著,聽到這話笑容漸漸僵硬下來:「周叔,謝您好意,不用……」

    「你別客氣,你要是願意,我們家那幾個小兔崽子還巴不得呢。」

    「真不用……」

    辭別一臉遺憾的周茂成後,林未晞轉身往屋裡走,進屋後,她長長歎了口氣。

    她看起來就這樣愁嫁嗎?為什麼所有人都想給她說親,周茂成竟然還打算威逼自己兒子。

    林未晞慢慢坐到繡墩邊,她看著梨木圓桌上細微的裂縫,微微有些出神。

    燕王急著趕回京城,想必是為了顧呈曜吧。是啊,她從前被家世矇蔽,真的以為自己琴棋書畫樣樣精通,管家也是一把好手,所以別人說她好就是真的喜歡她。可是一旦脫離家世的光環,她就原形畢露了。

    林未晞想到這裡苦笑一聲,想來也是,如果她是男人,她也不會喜歡自己這種仗著家世和外祖母橫行霸道的女子。所以啊,她要是真的感激周茂成,就不能嫁過去禍害人家。

    周茂成一臉遺憾地目送林未晞進屋,之後長吁短歎地回到前面。顧徽彥正在臨時收拾出來的書房裡處理加急件,聽到周茂成歎氣,他抬頭看了一眼,手中筆墨不停,隨意地問了一句:「你這是何故?」

    「我看林家那閨女人長得伶俐,嘴皮子也利索,日後娶進門必然是個興家的料。我厚著臉皮給我那幾個兒子做媒,她拒絕了。唉,雖然本來就料到了,但還是有些可惜……」

    顧徽彥輕輕笑了一聲,那個丫頭可不是一般的伶俐,膽子大心氣高,若不是有些本事的男子,恐怕還降服不了她。所以周茂成吃閉門羹,顧徽彥實在不意外,因為就在昨天,他不過略提了兩句,還被這個丫頭頂撞了一通呢。

    不過說起林未晞興家,倒讓顧徽彥想起另一樁事。他親自寫信和壽康大長公主求娶來的兒媳,去年歲末竟然病逝了。

    顧徽彥還記得,這個兒媳名喚高熙,平心而論,顧徽彥還挺滿意的這個兒媳的。只是可惜緣分不到,終究不能強求。

    沈氏已經死去十年,老王妃也病故許久,燕王府裡只剩顧徽彥和顧呈曜兩個男子。家裡沒有女主人張羅,父子二人的婚姻之事就一年年耽擱下來。顧徽彥自己不想續娶,當然也懶得操心顧呈曜的婚事,所以顧呈曜突然給他寄過來一個半魚玉珮,托他尋找這個玉珮的主人時,顧徽彥還很是驚訝了一下。

    顧呈曜才十六歲,就已經懂得給自己找妻子了?顧徽彥沒什麼門第之見,反正無論女方是什麼門第,放在他們家面前都差不多,既然顧呈曜喜歡,那他這個做父親的也沒必要潑冷水。不過那時顧徽彥還在平定朵豁剌惕部叛亂,他沒空查一個女子的玉珮,便手書一封信件,連著玉珮一起寄回京城,托壽康大長公主尋找這個女子。

    壽康大長公主是顧徽彥的姑姑,當年老燕王未就藩時很受壽康公主照拂,所以老燕王和老燕王妃一直顧念著壽康公主的情誼。後來等顧徽彥異軍突起,權勢大大超過壽康大長公主府後,顧徽彥也沒有斷絕和大長公主府的來往,兩家人走動還算親密,顧徽彥對這位姑姑也非常禮遇。

    顧徽彥自己沒空,便順理成章地把尋人的事情託付到壽康大長公主那裡。壽康大長公主一直住在京城,平日裡接觸到的女眷也多,讓大長公主尋人要比顧徽彥親自來更合適。不過顧徽彥也沒想到,他剛剛把信送走,幾乎沒耽誤工夫,壽康大長公主就寄了回信過來,與信件一同來的,還有另外半個魚形玉珮。

    喲,天底下竟然有這麼巧的事情,顧呈曜要尋找的那個女子,竟然正好是壽康大長公主的外孫女。顧徽彥收到回信後二話不說,立刻取出自己燕王的印章,誠意十足地代兒子求娶大長公主的外孫女,高熙。

    後面的事情便是京城人人皆知的英國公府和燕王府聯姻,兩家人強強聯合,喜上加喜。顧徽彥了卻一樁心事,此後便專心處理西北戰事,沒有再注意王府的事情了。

    顧徽彥對壽康大長公主府的情況瞭若指掌,壽康公主未下降前便受寵,她的夫婿是成武年間的探花。駙馬一旦尚了公主後便不得再入仕,而壽康駙馬還是個沒什麼根基的讀書人,娶了公主誠然榮耀,但是公主與探花郎的前途不可兼得,駙馬仕途無望,日後免不了要仰仗公主的臉色,而壽康公主呢,性格又稍微有一些強。

    後來壽康大長公主的獨女衛氏受了父母相處模式的影響,嫁入英國公府後不肯放軟身段,吃了許多妾室的虧。衛氏的女兒高熙替母親不服,從小便爭強好勝,做什麼都要成為姐妹甚至兄弟中的最好。在顧徽彥看來,女子好強並不是什麼減分項,相反,如果顧呈曜真的看上那種文文弱弱的女子,顧徽彥反倒要擔心起燕王府偌大的家業。而且高熙這個晚輩一年大半的時間都在壽康公主府住著,有壽康大長公主親自教導,顧徽彥很是放心。

    可是沒有想到,顧徽彥不過一段時間沒有關注王府的事,再一次接到信時,竟然便是高熙的死訊。

    雖然這樣說對死者很是不敬,可是……也未免太快了吧?尤其讓顧徽彥皺眉的,是顧呈曜隨著死者訃告一同遞過來的話音,英國公府有意讓高熙的庶妹高然嫁過來做續絃。他已經同意了。

    顧徽彥當時什麼都沒說,但是在場的人都知道,燕王對世子續娶這件事很不高興。

    顧徽彥也不知自己為什麼會因為林未晞而聯想到前兒媳身上去。周茂成看到顧徽彥的臉色略有些陰沉,未出口的牢騷突然就打了個轉,嚥下去了。他看著顧徽彥的神色,小心地說:「王爺,是世子來信了嗎?」

    顧徽彥微不可察歎了口氣:「京城剛送來書信,他和英國公府三小姐的婚事定在下個月。」

    林未晞專程來給燕王道謝,她走過窗戶時,剛好聽到這一句。

    顧呈曜和高然的婚事,就在下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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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抗婚

    林未晞經過窗戶,剛巧聽到燕王說,顧呈曜和高然的婚事定在下個月。

    林未晞本來以為自己已經不在乎了,可是聽到這句話,她臉上的笑還是僵硬了一下。

    她十二月鬱鬱而亡,這才過了幾天,顧呈曜便要娶新人了?

    她好歹是英國公府的嫡長孫女,顧呈曜不喜歡她,林未晞認了,可是英國公府呢?她的父親和祖母呢?竟然也由著顧呈曜這樣做。或許他們巴不得讓高然早日進門,萬萬不能因為高熙一個失敗品,壞了燕王府和英國公府來之不易的聯姻。

    林未晞沒來由感到眼角一酸,她的母親衛氏在她十歲那年就去世了,此後林未晞一年大半的時間都住在外祖母的公主府。她以為她對自己曾經的親人以及很淡然了,親人之間也需要眼緣,既然英國公世子不喜歡她這個嫡女,那她也不靠近他不孝敬他,兩邊扯平,這便罷了。可是他們怎麼能這樣踐踏她的尊嚴呢?僅僅是因為她已經死了,不會再知道這些事,家裡也沒母親給她出頭,所以就這樣肆無忌憚嗎?

    那還真是讓他們失望了,她沒有死透,竟然又回到人間。

    書房外面的守衛已經看到林未晞,書房裡的談話聲也頓時停住。

    林未晞用力調整了一下表情,笑著走上去:「燕王殿下在嗎?」

    守衛還沒有稟報,屋裡已經傳來顧徽彥低沉清越的聲音:「讓她進來。」

    林未晞進屋,看到周茂成站在一邊,微微垂著頭,神色看著不大自然。

    也是,談起顧家的世子,即便是周茂成這些親信,也不好說太多。

    周茂成低頭不語,燕王對待他們寬厚,但並不代表他們真的能臉大地指點燕王的家事。世子有燕王這樣一個父親,自小便過著天之驕子的生活,現在不過是娶一個新的世子妃而已,並不是什麼大事,燕王可以不滿,他們卻不行。

    林未晞心裡存了點說不清道不明的壞心,故意問:「燕王殿下,周叔,你們方才在說什麼?誰要成親了?」

    周茂成朝顧徽彥瞥了一眼,發現燕王沒有阻止的意思,便對林未晞解釋:「是王爺的獨子,我們燕王府的世子,要娶世子妃了。」

    「哦,是原配世子妃嗎?少年夫妻,真是恭喜。」

    周茂成臉上有些尷尬:「是繼房。」

    周茂成帶著些尷尬和林未晞解釋,林未晞也裝模作樣聽。他們兩人都沒有注意到,顧徽彥眸光淡淡地朝林未晞看了一眼,那一眼一掃而過,轉瞬即逝,可是其中卻帶著令人心悸的探究和洞察。一般人聽到成親,並不會想到是不是原配身上去,而林未晞這樣問,簡直像本來就知道不是原配。

    顧徽彥只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面容上依舊波瀾不興。另一邊林未晞終於「聽明白」燕王府的情況,歎道:「原來貴府公子已經在娶繼妃了,這實在是出乎意料,貴府公子已經很大了嗎?燕王這樣年輕,我以為世子也並不大呢。」

    顧徽彥本來在想方纔的事,聽到這裡,他忍不住輕輕一笑,含笑看向林未晞:「你這恭維太明顯了,好好修煉一下再拿出來吧。」

    林未晞存著一顆挑事的心,現在被前夫父親逮了個正著,臉上難免有些過不去。她眸光流轉,不服氣地瞪了顧徽彥一眼:「我說的是真的!周叔,你說呢?」

    周茂成莫名其妙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他苦著臉,強逼著自己點頭:「是的,王爺年輕力勝,世子也風華正茂。」

    顧徽彥輕輕笑了一聲,屋子裡的氣氛頓時輕鬆許多。

    顧徽彥心情好了許多,周茂成心裡長鬆一口氣,這才敢說話:「王爺,世子特意寫信來,便是想讓你回去參加婚禮。上一次我們在西北平亂,實在趕不回去,世子雖然不說,但必然也是期盼著您的。這一次好不容易有機會……王爺,屬下知道您不太滿意這樁婚事,可是木已成舟,畢竟世子喜歡……」

    林未晞聽了這話忍不住懟:「看來還是我見識少,燕王出征不過是這一兩年的事吧,錯過了世子的第一場婚禮,竟然還能趕上第二場。」

    周茂成被林未晞這一句頂得說不出話來,周茂成臉色漲紅,顧徽彥倒一點都不惱,反而笑著看向林未晞:「你似乎對顧呈曜很是敵視,連著對他的這樁婚事也沒好氣。你應當還不認識他吧?」

    林未晞心裡悚然一驚,她心中直呼大意,她怎麼就忘了,眼前這位是權傾一方的燕王。她不過在話中洩露了一些情緒,竟然就被他抓住了。

    林未晞好歹也是當過當家主母的人,她臉色不變,故意露出蠻橫之態:「我當然敵視他,您明明說好要先安置我,然後再回京城,可是現在他一封信就要把您叫走了!我要怎麼辦啊?」

    這個理由合情合理,顧徽彥接受了,他輕輕一笑便帶過不表。周茂成一顆心大起大落,這麼片刻的功夫已經被嚇了好幾遭,他現在看向林未晞的目光已經殊為不同。到底是無知者無畏呢還是這個丫頭單純運氣好,竟然敢這樣和燕王說話,要命的是燕王竟然也沒惱?

    周茂成感慨了一會,然後收回視線,還是想再嘗試一下:「王爺,世子的事……」

    「不必說了,我不會回去。」顧徽彥把筆放在書桌上,明明他神情未變,屋裡突然就生出一股冷氣來,「元妻才病逝不到一個月,他便提出續娶,婚事竟然還定在今年二月。他這樣做可曾考慮過壽康大長公主的想法?這麼大的人了,竟然還這樣天真莽撞。」

    周茂成試圖給顧呈曜說話:「世子還年輕,哪能顧及到人情往來……」

    「年輕?今年他都已經十七了。我十七那年,已經受封燕王,接手整個燕王府了。你再看看他,都做了些什麼。」

    周茂成果然無話可說。其實無論放在誰家,十七歲都是半大小子的年齡,更遑論京城裡的貴公子,正是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的風流年華呢。可是誰讓世子的父親,燕王顧徽彥成名太早,光芒太盛。顧徽彥十五歲上戰場,十六歲打出了一場漂亮的成名戰,自此名聲鵲起,響徹大江南北,之後十七歲成為大周最年輕的親王,二十五歲已經軍功赫赫,成為先帝最倚重的臣子兼侄兒。等二十七歲時立下勤王擁立之功,二十九歲成為攝政大臣。到如今,燕王不過三十三歲而已,已經名震天下,無人不知了。

    在父親的光環下,顧呈曜確實顯得太單薄。顧呈曜這些年的表現亦可圈可點,放眼京城年輕一代,也是其中翹楚,但是和他的父親一比,那就著實不夠看了。

    顧徽彥因此對顧呈曜不滿,周茂成無話可說。林未晞聽到燕王竟然不回去參加顧呈曜和高然的婚禮,她險些沒繃住笑出來。

    明明就在路上卻避而不去,這和因為打仗而趕不回來可是兩碼事,林未晞趕緊低頭掩飾自己的幸災樂禍。而周茂成一顆忠臣之心,實在沒忍住,逾越多勸了幾句:「王爺,屬下知道您對世子寄予厚望,可是世子畢竟年輕,他不像我們,在戰火中跌打滾爬,早練得一身鋼筋鐵骨。世子一直仰慕您,可惜因為戰事而總是聚少離多,這次回京您難得能長時間和世子相處,您即便有不滿,也要慢慢和世子說。」

    顧徽彥聽完後沒有表態,不說話也沒露出怒色。然而這種表現往往比生氣還可怕,周茂成不敢再說,求助地看向林未晞:「林閨女,要不你來說說?」

    林未晞心裡冷笑一聲,讓她來做說客?前夫和她的庶妹要成婚了,指望她這個姐姐祝福他們的真愛嗎?簡直做夢。現在顧呈曜的父親、高然的未來公爹就在眼前,林未晞不趁著這個天賜良機給他們上眼藥,她就白活這一世了!

    「燕王殿下,您做得對,孩子做錯了事就得罰,不能慣著他!他都那麼大的人了,什麼受得了受不了的,離開了您的庇佑,他什麼難聽話不得忍著啊?」

    周茂成愕然地看著林未晞,而顧徽彥忍了忍,還是沒忍住笑了:「你還真是記恨他。罷了,就聽你的,這次絕不姑息。不過你一個小孩子家家怎麼這樣老成,你比顧呈曜還小一歲呢,訓人的口吻就和他的長輩一樣。」

    林未晞被叫成「小孩子家家」,她本來很不高興,可是看到周圍人如釋重負的神色,大概猜到燕王笑還是很難得的,至少證明接下來不會有大事。林未晞陰差陽錯給顧呈曜解了圍,她心裡老大不願意,可是做人不能太過,燕王對她有恩,她再挑撥就太沒意思了。

    顧徽彥看著林未晞不太情願的神色,越發覺得這個小姑娘真是鮮活,和他這樣已經固化的人幾乎像是兩個世界的。顧徽彥不願意太為難她,便問道:「剛才還沒問,你過來做什麼?」

    林未晞幾乎都要忘記這回事了,她連忙道:「我是特意來向燕王殿下道謝的!謝您替我主持公道,謝您帶我離開那個狼窩。」

    不過是一句話的事罷了,顧徽彥並不放在心上。他對周茂成示意了一眼,周茂成領命退下。等書房裡沒有外人後,顧徽彥和林未晞說起她的個人大事:「你那姑姑貪心太過,不是良配,李員外我派人去查了,他的兒子優柔寡斷,難堪大用,你不願意嫁到這兩家是對的。這個縣城雖然規模甚小,但是勝在離你的家鄉近,你在這裡成家,既能安穩度日,也能避開李家村的騷擾,我讓縣令拿了份名冊過來,其中有幾個兒郎……」

    林未晞聽著簡直幻滅:「燕王殿下,您在做什麼?」

    顧徽彥微微歎了口氣,看著林未晞的目光很是無奈:「你昨日在氣頭上,我便由著你。可是你年紀輕輕,正當妙齡,總不至於真的青燈古佛,孑然一身罷?」

    「怎麼就不行呢。」林未晞看著顧徽彥,眼睛不知為何就濕潤了,「我原以為您不會這樣。我發自內心敬重您,可是為什麼你也要逼我?」

    林未晞說完之後,不敢再看顧徽彥的神情,扭頭便快步衝出去了。周茂成守在門外,看到林未晞紅著眼睛衝出來,很是嚇了一跳:「林閨女,你怎麼了?」

    林未晞不說話,逕直跑遠。周茂成楞了一下,朝書房內看去,就見到顧徽彥頭疼地按著眉心。

    周茂成看著這兩人的神情,腦子裡補充出來的戲碼簡直要嚇死他自己了。他站在門口,小心問道:「王爺,林閨女她怎麼了?」

    顧徽彥這一天歎氣的次數比過去一年都多:「怨我逼她嫁人。」

    原來是這個,哎呦,嚇死他了。周茂成不著聲色地鬆了口氣,他想到昨天的事,糾結了短短一瞬,還是決意告訴燕王。

    等周茂成把李達的事說完之後,顧徽彥的臉色已經徹底不能看了。他臉上覆著寒冰,聲音隱怒:「為什麼昨日不說?」

    「她一個小姑娘臉皮薄,哪願意讓人知道這種事。」

    顧徽彥想了想,心裡突然就生出些許憐惜來。他只道她鬧脾氣,這才吵著說不嫁人,原來私下裡還鬧過這種事。她一個孤弱女子,遇到這種事求助無門,難怪對成親這樣排斥。顧徽彥在心裡歎了口氣,然而說出來的話語卻是全然不同的冰冷:「叫顧明達進來。」

    顧明達是燕王的左膀右臂,周茂成一聽就知道燕王這回是真的發怒了。燕王這些年位高權重,情緒也越來越內斂,鮮少有這樣情緒外放的時候,林大娘一家能做到如此,也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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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京城

    林未晞和燕王喊了那句話後,之後就推開人朝後院跑來。等回到自己的屋子後,她的情緒才慢慢冷靜下來。

    林未晞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突然爆發,可能這段時間前世和那本天書一直牢牢壓著她,昨夜經過李達的事後,林未晞積壓的情緒突然爆發了,也可能只是因為說這話的是燕王。別人說她盡可以據理力爭,可是偏偏是燕王。

    林未晞沒有點燈,就這樣自己坐在屋子裡發了會呆,漸漸天色大暗,連床櫃也看不清楚了。林未晞正在發怔,忽然門被敲響:「林姑娘,你在裡面嗎?」

    林未晞回神,這個聲音從未聽過,為何會在她的門外?不過林未晞即便賭氣,也深信燕王必會保證她的安全,所以她沒有多想,站起身去開門。

    門外站著一個梳著雙丫的女子,年紀十七八上下,看衣著打扮像是侍女。來人看到林未晞明顯驚訝了一下,隨後她意識到自己的失禮,趕緊低頭行禮:「林姑娘,奴婢是宛月,奉王爺之命前來照顧姑娘。」

    林未晞看著來人,眼神微微一動:「是燕王讓你來的?」

    「是。」

    林未晞抿緊嘴脣,不知道燕王這是什麼意思。剛剛那場不愉快其實是林未晞不對,燕王出於世俗的角度,這樣做都是為了她好,是林未晞自己不識抬舉。可是林未晞自己還在糾結要不要過去賠禮道歉,而燕王轉瞬就打發了人過來,彷彿根本沒把才纔的事放在眼中。燕王不計較,林未晞本該鬆一口氣,但是事實上她心裡卻很是複雜。這讓林未晞覺得她在燕王眼中完全無關緊要,彷彿只是一個不懂事的、需要安置的拖油瓶。

    林未晞隨即自嘲一笑,她本來也不是燕王什麼人,燕王能帶她出來已經仁至義盡,等到了下一個城鎮,林未晞就該自覺請辭了。燕王在京城裡還有大事,何況顧呈曜的婚禮在即,燕王嘴上說說便罷了,怎麼可能真的不回去參加呢。林未晞如果知趣,就不該再拖累著燕王。

    於是林未晞什麼也沒說,只是點了點頭,讓開身體:「進來吧。你是哪裡人?」

    「奴婢是順德人,本在縣令府衙上伺候小姐,燕王從府衙裡將奴婢買下,派奴婢來伺候林姑娘。」

    林未晞腦門上幾乎要落下汗來:「你本是縣令千金的貼身丫鬟?」

    「算不得貼身,不過做些粗苯活罷了。」

    林未晞管家多年,一看宛月的談吐行事就知道這必是主家很受重用的大丫鬟,考慮到這種小城鎮和京城的差距,培養宛月這種的大丫鬟指不定要花多少力氣,這多半是縣令夫人給自己親閨女準備的壓軸武器,沒想到燕王竟然直接要了過來。這在豪門大院裡其實是很失禮的,畢竟小姐身邊的大丫鬟基本等於主家的臉面,燕王的行事……也太霸道了。

    不過林未晞想一想便罷了,並不會將人退回去。手邊有一個伶俐的丫鬟非常重要,反正是燕王出面,林未晞坐享其成,何樂而不為?

    林未晞又問了宛月幾個問題,心裡有數後,便壓下不表。

    雖然林未晞承了燕王的情,但她心底還是別彆扭扭的。燕王不和她一般計較,還給她送了得力丫鬟過來,這樣一來,林未晞也該順著台階主動認錯?畢竟燕王雖然看著好說話,但他同時是權傾天下的親王,是戰功赫赫的三軍主帥,不說遠的,只說前年的西北朵豁剌惕部叛亂,朵豁剌惕部妄圖挑釁燕王,戰敗後全部落男子、男嬰絕種,便是燕王親自下的命令。

    隨和好說話只是他的表象,這種人,林未晞不太敢得罪。

    第二天上午,林未晞磨磨蹭蹭到前院去找燕王,周茂成正忙進忙出,看到林未晞,老遠就打招呼:「林閨女,你這麼早就起了?」

    林未晞赧然,她昨天只是因為受到驚嚇,安心下來之後難得睡了一個好覺,這才睡到日上三竿才醒,但是平時她教養甚嚴,並不會做出這種沒體統的事。林未晞唯一一次睡過頭就被燕王撞到,勞煩眾人等了她許久不說,還蓬頭垢面地出現在燕王面前。林未晞光想到那天的場景就覺得尷尬,而周茂成當著這麼多人,竟然還喊了出來。

    林未晞笑容僵硬:「周叔,你誤會了,我早就起身了。」林未晞生怕周茂成再問,趕緊轉移話題:「周叔,你這是要做什麼?」

    周茂成果然被轉移了話題,說道:「我奉王爺之命,出去添置些東西。你要是嫌他們吵,自己回後面待著就好了。」

    林未晞猜測燕王大概是趁現在有時間,這是在添置路上要用的東西。這是燕王隊伍的正經事,林未晞很明白自己的身份,見此並不多問。她偷偷朝書房的方向掃了一眼,發現那裡一片寂靜。

    周茂成察覺到林未晞的動作,目露瞭然,問:「你是不是想找王爺?」

    既然被發現了,林未晞不再遮掩,順勢承認:「關於我爹爹的一些事,我想問一問燕王殿下。」

    周茂成一聽是林勇的事,頓時歎息,看著林未晞的眼神也越發憐惜:「王爺今日清早出去了,你若是有話和他說,不如再等等。」

    林未晞應下,她很有自知之明,見此笑道:「我明白的,謝周叔。」

    周茂成看著林未晞的神色,差一點就告訴她燕王今日出去到底是去做什麼了,但是他顧念到女子臉皮薄,這種事終究有損她的名節,還是作罷。

    林未晞得知燕王不在,心底隱蔽地鬆了口氣,然後就回後院待著,並不打攪周茂成辦事。然而她彷彿天生就是操心的命,她十歲上被接到公主府,十二時就跟著外祖母一起打理公主府的內務和外頭產業。壽康大長公主見林未晞實在喜歡操持這些,便給她準備了許多田產和鋪面做陪嫁,等她十四歲和顧呈曜訂了親,大長公主便將這些產業早早交到她手中,讓她自己打理嫁妝。

    後來她嫁到燕王府,雖為世子妃,但是上頭沒有婆婆也沒有太婆婆,整個燕王府的衣食住行都由她打理,林未晞早已習慣發號施令,管人管事。後來她成了林未晞,耳邊突然清淨下來,她還頗有些不習慣。從前住在林大娘家沒有條件便不說了,現在一旦聽到外面的動靜,讓林未晞老實坐著,還真有些難。

    林未晞實在沒忍住,帶著宛月去前院看熱鬧,看著看著便指揮起燕王的下屬來。周茂成帶著人買東西回來,他也不清楚好壞,便湊活著買,林未晞看不過去,少不得要指揮一二,漸漸地,竟然成了林未晞說,剩下這些漢子聽,然後出力氣搬東西。

    這些多是軍旅中人,沉默寡言,多做事少說話,比內宅那些奸滑嘴碎的婆子不知強了多少,林未晞指揮起來極為順暢。而周茂成也覺得只用做力氣活實在太輕鬆了,他和另外幾個親隨心底默默鬆了口氣。周茂成看著林未晞指揮自若的架勢,心裡再一次唏噓,林未晞這個丫頭嘴皮子利索,安排起家事來也有條有理,一看就是旺家之象,可想而知,無論誰娶了她,以後家業只有越滾越大的道理。可惜了,他的那幾個兒子沒有這個福氣。

    顧徽彥在黃昏時分帶著人回來,早在半路便有親信向他稟報今日院子裡的動向。顧徽彥聽到林未晞指點江山,大展身手,輕輕笑了笑。

    這樣也好,腦子聰慧,脾氣剛直,以後她無論嫁給誰,顧徽彥都不必擔心她被人謀財害命。林勇畢竟為救顧徽彥而死,只要力所能及,顧徽彥也想讓林勇的唯一血脈一輩子無災無憂,一生和美。

    林未晞聽說燕王回來了,她糾結了半天,還是帶著宛月去向顧徽彥請安。

    無論從前世的角度還是林勇的角度,顧徽彥都是林未晞不折不扣的長輩。她身為晚輩理應去向燕王請安,順勢檢討昨日的錯處,燕王看在長輩的面子上,應該不會為難她一個無知小輩。

    這次林未晞剛剛走進書房,門口的守衛見了,沒有通報便放她進去。顧徽彥對林未晞的到來並不意外,他似乎在忙公務,隨手指向一個梨木圈椅,說道:「你先坐著等一會。」

    林未晞乖巧坐下,她即便在英國公面前也是不服氣的性子,別指望她能順從地聽訓,可是面對顧徽彥,林未晞不知怎麼了,一點脾氣都沒有。

    顧徽彥微垂著眼看信,林未晞見顧徽彥看的認真,她心生好奇,等顧徽彥合上信件時,她忍不住問:「燕王殿下,這是誰的信件,您看的這樣認真?」

    顧徽彥手上的動作停住,看了林未晞一眼,心中生出些許興味:「你怎麼知道我看的認真?」

    「這還不簡單,我上次來時,您看信動作很快,可是這封信花費時間幾乎是上次的兩倍。」

    顧徽彥輕輕露出一個笑,眼中帶上讚許之色:「你觀察倒敏銳。」僅是來了第二次,就能發現這種細微的差別。顧明達這些老臣當然也能摸索出來,可是對比林未晞的年齡、閱歷,這就難能可貴了。

    突然被燕王誇讚,林未晞受寵若驚。顧徽彥也很隨和地回答了林未晞剛才的問題:「是張江陵。」

    林未晞想了一下,愕然:「是張首輔?」

    張孝濂祖籍江陵,所以又稱張江陵,這在官場中不是秘密,可是,對於林未晞呢?

    顧徽彥臉色一點異色都沒有,他把東西放在一邊,彷彿一個再隨和不過的叔伯長輩,在哄一個不懂事的子侄:「是他。」

    林未晞被嚇住了,她瞪大眼睛掃了眼被顧徽彥隨意折起來的信,都有些誠惶誠恐:「燕王殿下,我只是隨口一說,不敢打擾您忙正事,您還是先回首輔的信吧。」

    「急什麼。」顧徽彥神態隨意,聞名天下的首輔,在他口中彷彿也不過是一個普通的讀書人。

    林未晞發現自己竟然耽誤了首輔的親筆書信,頓時連坐都坐不穩了。她也是這時才驚覺,顧徽彥身為三位輔政大臣之一,還有擁有兵權、最受信任的那一位,從前只是覺得這些頭銜聽著響亮,現在她才直觀感受到這究竟意味著什麼。

    在林未晞眼裡遙遠的如同佈景板一樣的人物,對顧徽彥而已,不過一個時常來往書信的同僚罷了。

    林未晞震驚地說不出話來,顧徽彥見她有點被嚇住了,於是轉移了話題,主動說起:「聽說今日周茂成採辦,你立功不小?」

    「不敢當,不過逞些口舌之能罷了。」談起這種話題,林未晞果然放鬆許多,「燕王殿下,您要動身啟程了嗎?」

    「差不多。本來這個宅子是給你買的,打算等安置好你的終身大事後,我再回京城。不過既然你不願意,那也沒必要等了。」

    林未晞輕輕哦了一聲,她略有些心虛,低下頭對顧徽彥說:「謝王爺。」

    「沒什麼,本就是我思慮不全。即便我給你留下再多防身之物,但是這裡離京城太遠,我終究有鞭長莫及的時候,此地縣令能安分一時,時間長了,以後恐怕還會為難你。你一個孤弱女子沒法和官府抗衡,與其讓你始終擔心受怕,不如將你放到我看得著的地方。」

    林未晞本來一心感激,燕王真是個好人啊。可是聽到後面她漸漸覺得不對味:「燕王,您這是什麼意思?」

    「周茂成沒有將那些螺黛轉交給你嗎?路上顛簸,趁現在準備周全,路上才能安心。」

    林未晞已經吃驚地瞪大了眼,檀口也微微張開:「您莫非打算帶我一起上京?」

    顧徽彥很是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語氣理所應當:「這是自然。你現在身有父孝,不想嫁人便不必急,你盡可以放心在燕王府住下,想住多久住多久,燕王府還不至於吝嗇這點花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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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歸來

    你盡可以放心在燕王府住下,想住多久住多久。

    這句話彷彿還在林未晞耳邊縈繞,她愣怔當場,等回過神後,矢口道:「不行。」

    顧徽彥神情不變,眼神深處卻隱藏著莫可名狀的探究:「為什麼?」

    這讓林未晞怎麼說,她難道說你的兒子其實是我前世的丈夫,而你的即將入門的兒媳是她的庶妹?林未晞已經被那兩個人整得夠嗆了,現在她還換一個身份重新回去?

    林未晞想都不想就要拒絕:「燕王,這不合適。我和燕王府無親無故,我白白住在王府,這成什麼樣子?而且您的新兒媳很快就要入門,我一個外人住過去,豈不是讓她介懷?」

    顧徽彥看著林未晞,眼神平靜,淡淡一笑:「你安心住下就是。我說可以就是可以,若有人多嘴,不拘是誰,你來告訴我便是。」

    這個「不拘是誰」聽到林未晞背後徒生寒意,燕王這是暗指高然吧?也對,一個無父無母的孤女寄住別府確實平添許多麻煩,女主人不痛快情有可原,林未晞也做過兒媳,她明白其中的門道。可是如果說話的人是燕王,那他說可以就是可以,有麻煩也得忍著。

    林未晞突然生出感慨,彷彿前幾天她還在辛苦操持燕王府家務,人前風光人後辛苦,打碎銀牙和血吞,可是才是一轉眼的功夫,她竟然便從操心的人,變成那個有特權的人了。

    世事真是奇妙,而這一切的根源,不過是眼前這個人的一句話罷了。

    林未晞感歎了一會,最終還是搖頭:「燕王殿下,您的好心我心領了。可是我只想過平靜的生活,無病無災度過這一生便罷了,燕王府門第太高,我去不合。」

    「你去不合?我怎麼覺得你是不想去呢?」

    林未晞猛不丁感到難言的壓力,這就是燕王,和他說話時絲毫不見燕王的架子,淺笑晏晏,彷彿踩在淺水灘上,讓人如沐春風心曠神怡,可是等你驚覺的時候便發現早已被深海包裹,表面平靜如昔,但是蓄勢待發,時刻能掀起萬丈驚濤。林未晞如今就是那個被水淹沒的人,而且是又一次。

    林未晞暗暗罵自己是豬腦子,昨天才栽了一次,今天怎麼又被抓住破綻。她擺出一種鄉下小姑娘抗拒去高門大戶寄住的情態,故意蠻橫道:「我十歲生病時去過京城,京城裡車多人也多,街上隨便一個人穿的比村長家還有體面,可是那時我病得都要死了,路上那麼多人,沒一個停下來詢問,甚至還趕我和我爹爹走。我不喜歡那個地方。而且,您是燕王,別看您現在和我好聲好氣說話,可是一回到您的王府肯定不是這樣。我連在我姑姑家都住不好,更別說去王府。」

    顧徽彥倒忽略了小姑娘纖弱敏感的情緒,他收斂了氣勢,盡量溫和地說:「別怕,我帶你回去,你十歲時的事情不會再發生了。而且王府裡人少,我只有一子,他雖然不懂事,但是還不至於為難你。到京城後你只管住下,如果你不喜歡別人打擾,那我給你在王府裡找一個單獨的院子,人手安排都你自己說了算。至於衣食花銷更不必擔憂,你的花用一概走我的私賬,想用什麼隨便吩咐,不會有人來指點你。」

    「其實找一個淳樸安靜的小城,讓我在那裡平靜度日就好……」

    「利益面前沒有真正淳樸的地方。你身懷巨富,年紀輕輕,若是孤身一人住在外面,無論在哪裡都不安全。但是只要你來到京城,無論日後你想嫁人還是想獨居,只有燕王府在一日,就不會有人來打擾你。」

    「我……」林未晞張了張嘴,發現顧徽彥把話都說到了,她竟然再也找不出反對的理由來。她說不想寄人籬下,顧徽彥就給她單獨找院子,她擔心自己和新的女主人起衝突,那顧徽彥就讓她走自己的私賬,這樣一來,沒人能管得著她。林未晞憋了半天,只憋出來一句:「這樣太麻煩您了……」

    「不麻煩。」

    林未晞徹底無話可說,她看著從容鎮定的燕王,突然生出一種奇怪的感覺來。

    她怎麼覺得,燕王本就是故意引她說出不願意,然後一條一條堵死她的路呢?燕王看著隨和,但是他想做的事情,根本沒有迴旋的餘地。他實際上,其實是一個很獨攬專斷的人吧。

    顧徽彥察覺到林未晞隱藏的打量,他微微一笑,不以為意,而是問:「怎麼了?你總不至於是不捨得離開故土,這才不想走吧?」

    其實林未晞還真的想用這個藉口,可惜前幾天為了賴著燕王,她自己親手把思鄉這個最有力的退路斬斷了。林未晞從心底湧上一股無力,她歎了口氣,整個人都耷拉下來:「好吧,就依燕王所言。」

    林未晞也說不清自己對京城的感情是什麼樣的,她在那裡長大,她所有的親人都住在那座恢弘的城市,而她所有的噩夢也在那裡。如果可以,林未晞並不想重回京城,說她逃避也好,說她自欺欺人也罷,她重活一輩子不容易,她不想再見顧呈曜和高然。只要不見到他們,林未晞就可以繼續欺騙自己,你沒有那麼失敗,你還可以找一個小城市過安穩富足的小戶生活,你只是見不到曾經的親人、朋友、丈夫,並不是他們放棄了你,將你棄如敝履。

    可是當「回燕王府」這四個字從顧徽彥口中說出,林未晞經過最開始的強烈排斥,發現再沒有轉圜餘地後,她的心裡突然坦然下來。其實,她也是不甘心的吧。

    不說別人,只說壽康大長公主,林未晞就想回去再見外祖母一面。她是母親唯一的孩子,母親衛氏又是壽康公主的獨女,衛氏早早去世,現在林未晞就是壽康公主唯一的血脈了,而外祖母和駙馬的感情也不是很好。林未晞一想到外祖母身邊連個侍奉的小輩都沒有就心痛不已,即便為了外祖母,她都得回去。

    林未晞心緒漸漸平定下來。顧徽彥看林未晞想通了,他滿意地看了她一眼,便繼續翻看信件,隨口和林未晞說:「林勇的冊封聖旨、金書鐵券,還有朝廷分封的田產地契都在我這裡,你這兩天沒事幹的話,就對著禮單冊子清點禮器吧。禮單冊子會看嗎?」

    「會。」林未晞從小就跟著壽康公主安排宴席、準備年禮,林未晞心想,去年你們燕王府遞給宮裡的節禮還是她親手準備的呢。早知道今日,當初何必費心費力打理家業,就該讓燕王府的產業全部虧空才是。

    「那你先去清點著玩吧。等去京城後,我把地契換成京城周邊的,日後做你的嫁妝。」

    林勇的追封被剋扣的厲害,封侯那一套專門的禮器目標明顯,沒人敢動,可是除此之外,田產地契、生絹現銀被截走許多。顧徽彥知道官場貪腐嚴重,但是沒有想到已經嚴重到這個地步,若不是他臨時繞道來順德府,恐怕這件事就要這樣不了了之。縣令今日一直小心給自己開脫,生怕他降罪,可是顧徽彥是什麼地位的人,怎麼會對幾個低品官發怒。他直接寫信給張孝濂,張首輔如何發落手下他管不著,只要最終從張孝濂手中拿到結果就夠了。

    不過這些不光彩的事他操縱就好,林未晞沒必要知道。朝廷分封給林勇的地契有許多水分,許多地不過掛個名,根本拿不到林未晞手上。顧徽彥替林未晞把這些死契換到京城周邊,這些事林未晞做不到,但是換到他的名下,那就沒什麼了。

    林未晞腦子裡換算了一下,突然生出興趣來:「燕王殿下,這要如何折算?一畝折京城多少地?」

    顧徽彥忍俊不禁,他眼中盛滿笑意,無奈又好笑地看著她:「放心,我還不至於佔你的便宜,自然是一畝換一畝,對等地折過去。」

    這可不是對等折算,林勇的封地在順德,順德的田產哪能和京師的比?林未晞一聽,趕緊給燕王行謝禮,生怕他反悔:「謝燕王殿下。」

    顧徽彥一手搭在木桌上,含笑看著林未晞:「你那樣抗拒嫁人,我以為你不願意聽人提起嫁妝。」

    「這怎麼能一樣。」林未晞自小管家,她太明白私產的好處了。她誠然不願意再嫁人,但是若給她準備嫁妝,這沒問題,完全不必顧忌她的自尊心。

    顧徽彥被逗笑,這次他甚至輕輕笑出聲來。如果站在這裡的是周茂成或者其他老人,見此情景一定驚得嘴都合不攏,然而林未晞還並不明白能讓燕王輕笑出聲是多麼難得的事情,她現在急著找機會告退。終於能拿到林勇的追封,她現在手掌都在發癢。

    顧徽彥看出來林未晞的急切,他沒有多為難,對林未晞指了一下手邊的盒子,道:「這是你父親的地契和那個丫鬟的賣身契,你一併拿走吧。路上不方便帶太多丫鬟,我只給你找了一個,剩下的去京城再補。」

    林未晞沒有客氣,利索地上前,繞到顧徽彥手邊取東西。林未晞抱著木匣給顧徽彥行禮,正要退出,突然聽到顧徽彥十分無意般說了句話:「以後你若是有委屈,過來找我便是,沒必要委曲求全。」

    林未晞怔了一下,心裡浮起一個驚人的猜測。她瞳孔不自覺放大,顯然很是吃驚:「您知道了?」

    顧徽彥沒有說話,他鋪開宣紙,從筆格上執起筆,似乎打算給張孝濂回信。林未晞什麼也沒說,靜悄悄給顧徽彥研好墨,就安靜地退下了。

    等從書房出來後,清冷的空氣撲面而來,手中的木匣也沉甸甸地彰顯著自己的存在,林未晞這時才終於生出一絲真實感。

    長這麼大,頭一次有人和她說「你不必委曲求全」,從前父親、祖母,乃至英國公府的夫子、下人,都在一遍遍和林未晞說,你是嫡長孫女,你要拿出長姐的體統,讓著下面的妹妹。

    林未晞眼睛不知為何有些濕潤,原來,燕王今日出門是為了她的事,不止處理了林大娘和李達一家,還替她從縣令那裡拿回了林勇的封賞。

    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被人呵護的感覺,從前高然什麼都不做就能得到英國公世子、族裡兄弟,甚至表兄表弟的慇勤,那時林未晞不屑一顧,她又不是沒有手,這些東西她自己也能爭來,何必用他們做好人?可是現在林未晞終於知道,不一樣的。

    光是這份用心,便不是自己費力爭取能比得上的,即便是一樣的東西。

    燕王在縣城沒有停留許久,等路上的東西準備的差不多後,燕王便下令啟程,朝京城趕去。燕王本來只是打算來順德府走一趟,送林勇的骸骨入土後,便快馬去追趕班師回朝的大部隊,可是隊伍中臨時加了一個林未晞,追趕軍隊的計劃自然擱淺,燕王脫離部隊的事也遮掩不住。既然如此,顧徽彥索性給京城寫了書信,說明去向後,便帶著林未晞慢慢往京城走。

    在顧徽彥看來這是刻意放慢的行程,可是對從未出過遠門、身體還不太好的林未晞來說,這樣的行程還是太趕了。

    林未晞前幾天還能撐著,後來在一個驛站落腳時,林未晞再也撐不住,當夜高燒,一病不起。

    因為林未晞路上生病,燕王的腳步被大大耽擱,等他們終於回到京城,已經是三月天了。

    顧呈曜和高然的婚禮,已經過去了一個月。

    林未晞病懨懨靠在車廂上,外面傳來下人的問好聲:「林姑娘,燕王府到了。」

    林未晞在丫鬟的攙扶下,小心翼翼走下馬車,再一次站在這座恢弘華麗的府邸面前。

    燕王府,她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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