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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官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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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天如玉] 衡門之下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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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7-29 08:59:47 |只看該作者
第50章

    天氣放晴,城中糧鋪的櫃上照常開門迎著客, 剛送走幾位客人, 忽見一群人護著一輛馬車到了門口。

    他仔細看了兩眼, 便打發夥計將閑人清了, 恭恭敬敬地立在門口等候著。

    須臾,常來傳話的秋霜走了進來。

    秋霜如往常般著圓領袍,做男裝打扮,進了門, 朝他遞個眼色,然後轉過頭,垂著手, 退開兩步。

    棲遲戴著帷帽走入,袖口微擡, 露了青玉。

    櫃上的連忙搭手:“東家。”

    棲遲點了個頭,在鋪中緩緩走了一圈, 看過了鋪中的前前後後,又走回來,說:“賬冊交給我看看。”

    櫃上的連忙去取了來,雙手呈到她跟前。

    棲遲拿了, 在手中大概翻了一遍,就有了數, 合起來交給他,忽而問:“你叫什麼?”

    櫃上的楞住了,詫異道:“東家這麼多年從未問過小的名字, 為何突然……”

    秋霜打斷他:“既然問你,說就是了。”

    櫃上的說一聲是,報上了名來:“小的名喚解九。”

    棲遲記了下來,說:“你當日在制茶坊裏做得很好,之前的事做的也不錯,以後我不在的時候,北地各處的買賣就由你幫我照看著。”

    解九不禁奇怪:“東家分明還在北地,何出此言?”

    “不必多問,”她說:“照我說的做就是了。”

    他忙道:“是,小的記住了。”

    棲遲這一路過來已經檢視過好幾家大鋪子,這一間,是最後來的地方。

    她眼掃過鋪中四周,順帶著,也理了一下頭緒,慢慢說:“北地民生剛興,百姓大多貧苦,此後若是涉及到農事用具、醫藥傷患的買賣,允許他們賒賬,特許額外讓利一成。”

    解九垂著頭:“皆聽東家吩咐。”

    “一切照舊,你們該做什麼做什麼,若有任何難決斷的,再傳信給我親自處理。”

    “是。”

    棲遲停在門口,一時想不到別的要交代了,走了出去。

    回到車上,秋霜跟了上來,忍不住問了句:“家主真決定了?”

    棲遲摘下帷帽,倚在車中,輕輕嗯了一聲。

    秋霜看了看她臉色,不好再說什麼。

    “他可是去了軍中?”棲遲忽然問。

    秋霜回:“是,大都護領著崔世子入了軍中。”

    她點一下頭:“那正好。”

    ……

    馬車駛回都護府。

    府中忙碌,仆從往來穿梭。

    棲遲走回主屋,裏面也正在忙著。

    新露捧著她的賬冊整理著,一本一本仔細疊放收攏好,再包裹起來。

    一旁坐著李硯,他穿著雪白的綢衣,正盯著新露忙碌的動作,見到棲遲進來,看她一眼,欲言又止。

    棲遲走過去,在他身旁坐下,笑了笑:“你這是有話說?”

    李硯看著她的笑臉,開口問:“姑姑可是真高興的?”

    她臉上那抹淡笑未退:“為何這麼問?”

    李硯伸出手來,牽住了她的衣袖:“姑姑這些年為了我從未顧過自己,如今好不容易才與姑父團聚,這件事……難道就沒法子了嗎?”

    身為宗室,卻暗中經商,他那晚見到姑姑的模樣,就知道這事嚴重,其實已經悄悄擔心了許久。

    棲遲拍拍他手背:“放心,至少你還有個有錢的姑姑,我早與你說過,錢是個好東西。”

    李硯臉皺了起來,不知該說什麼好。

    棲遲安撫他:“好了,去吧,你那邊事是最多的,快去準備,莫誤了事。”

    她說完朝秋霜看一眼。

    秋霜會意,過來請李硯:“世子,我去幫你收拾吧。”

    李硯只好站了起來,出了門,又回頭看一眼姑姑。

    棲遲坐在那裏,眼神落在房中一角,沒有動,也不知在想什麼。

    他摸了摸腰間別著的匕首。

    這是他姑父送給他的,教他做一個男人,遇事不要總縮在女人身後。

    他一路走一路想,在廊上,喚了聲秋霜:“我要去與老師說一聲,姑姑若問起,請她等一等我。”

    秋霜道一聲是:“那世子千萬要快些,不要誤了時辰。”

    李硯答應了,往前走去,卻沒往平日裏上課的學堂而去,反而腳下一轉,往外去了。

    風過軍營,日已將斜。

    伏廷行走在演武場外。

    羅小義跟在他後面,一只手揉了揉還沒好透的傷處,一只手擡起,朝身後的人做了個請。

    崔明度由幾個官員陪同著,跟在他們後面。

    演武場裏士兵們正在操練,卻沒多大氣勢。

    別人不知道,羅小義心知肚明,那不過就是士卒們在做做樣子罷了,普普通通的,並沒什麼看頭。

    他三哥交代了,這位世子就是打著幌子來北地的,何須給他看什麼真刀真槍。

    他們可犯不著將瀚海府的精銳拿出來,給一個素無往來的崔氏大族的人看。

    崔明度看了一圈下來,向伏廷答謝:“我在城中叨擾已經失禮,有勞伏大都護竟還容許我入軍中來一睹諸位將士的風采。”

    伏廷看他一眼:“我都護府中沈悶,想必崔世子無人說話,不如來軍中。”

    崔明度聞言臉上稍有變色,總覺得這話裏有些弦外之音,不禁看向他。

    伏廷沈黑的眼在他身上一掃,轉過頭去。

    都護府是他的,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能有什麼偏僻的地方。

    雨後樹下,崔明度和李棲遲站在那裏即使只有片刻功夫,也早被他發現了。

    他沒過去聽半個字,更沒揭穿,是知道那是李棲遲的往事,理應由她自己處置。

    不代表他不知道。

    崔明度朝演武場中看去,客氣地贊賞了一句:“難怪是能抵擋突厥的強兵。”

    是有意將這話題揭過了。

    伏廷沒接話。

    羅小義只好揉著腰後堆笑接了句:“崔世子過獎了。”

    他心想真不愧是那些酸縐縐的文人,連這都能誇。

    忽聞一聲馬嘶,伏廷轉身,眼睛遠遠掃過去。

    一人騎著馬似是剛剛飛奔而至,手上還在勒馬。

    他眼力好,一眼看出那是誰,不等近衛來報就大步走了過去。

    羅小義見他忽然走了,順帶著朝那頭看了一眼,瞇起眼一瞧,那穿著雪白細綢衣的貴氣小少年可不就是小世子,怎麼好端端地跑來軍營了。

    李硯上次來過一回,因而還認得路,只不過上次是他姑父帶著來的,這次獨自來,費了好大的勁。

    軍營守得嚴,他還沒接近就被附近巡邏的兵攔住盤問了一番,好不容易有他姑父身邊的近衛認出了他,才放他過來。

    他看見了遠遠走來的姑父,立即下了馬。

    伏廷走到他跟前,上下看他一眼:“來營中做什麼?”

    李硯馬騎得太快,喘口氣,乖巧地說:“我是特地來找姑父的。”

    “有事?”伏廷問。

    李硯猶豫了一下,看了看左右。

    伏廷轉身:“到我帳中來。”

    李硯快步跟上。

    入了帳門,伏廷一直走到地圖架前,回過頭站定:“說。”

    李硯手摸著腰裏他送的那把匕首,鼓起勇氣道:“我想問姑父,是不是嫌棄姑姑了。”

    伏廷皺眉:“什麼?”

    李硯垂了下頭,又擡起來,聲音低低的:“我知道商人自古輕賤,姑姑身份尊貴,卻做了這事,一定會被認為是自賤身份,我不知姑父是不是因此嫌棄她了。”

    他只想知道,他姑父是不是就因為這事,便容不下他姑姑了。

    若真是那樣,那後面的話就不用說了。

    伏廷說:“不是。”

    他答得幹脆,沒有半絲遲疑。

    李硯眼立即亮了:“真的?”

    他頷首。

    他一個一步一腳印走到今日的人,最不在意的就是身份。

    商人怎麼了,至少生活不愁,他最苦的時候連溫飽都難以解決,又豈會看不起商人。

    與李棲遲之間的事豈能與一個半大的小子說清,他只說:“若你來只是為了問這個,可以放心了,回去吧。”

    說完便要出帳。

    李硯趕緊道:“姑父留步,我還有事。”

    伏廷停了腳步,看著他。

    李硯握緊手心,心一橫,說了實話:“姑姑她,要走了。”

    叫新露清點從光州帶來的人,收拾了東西,去城中看了鋪子,前前後後的事宜都料理地差不多了。

    她是準備走了。

    ……

    羅小義正陪著崔明度從演練場裏出來,忽而遠遠瞧見大帳帳簾一掀,他三哥大步走了出來。

    他正奇怪,就見李硯跟著從帳中走了出來,有些局促不安似的在那兒站著。

    “那位可是光王世子?”崔明度問了句,他在臯蘭州裏見過,稍微有些印象,也是因為李硯五官與棲遲有些相似,尋思道:“來此找伏大都護,莫非是清流縣主有什麼事?”

    羅小義聽他提到嫂嫂,笑兩聲,心想三哥跟嫂嫂的事還沒過去呢,這位可別跟著摻合了,敷衍說:“豈會呢,世子在跟著我習武,應當是來找我的。”

    說著朝那邊走了過去。

    到了跟前,他拍一下李硯的肩:“怎麼了?”

    李硯左右看看,湊到他跟前小聲說了兩句。

    羅小義聞言大驚失色,連忙去找他三哥身影,只聽見一聲烈馬長嘶,人早已在馬上沖了出去,頃刻沒了蹤影。

    棲遲坐在妝奩前,理了理妝,站了起來。

    新露過來說:“家主,已經都準備妥當了,只是世子去與他的西席先生話別了,或許要等上片刻。”

    棲遲點了點頭:“催一催他,天色不早了,再晚城門該落了。”

    新露領命去了。

    棲遲走出門去。

    廊上靜悄悄的,該忙的都忙完了,仆從們已經退去。

    她走出後院,沿著回廊走著,就快至府門時,霍然停住了腳步。

    漸暗的天色裏,廊上站著男人的身影。

    她微微一怔,沒料到他竟忽然回來了。

    伏廷一身軍服收束,高大地站在前方,離她幾步之遙。

    他眼睛盯著她,從上到下地掃視著。

    棲遲鬢發綰地細致高峨,身上披著件月白的薄綢披風,顯而易見的裝束。

    剛才回來時他已看見了,外面車馬已經套好,她當初從光州帶來的隨從們都垂著手在等著。

    李硯說的是真的,她要走了。

    他聲壓得沈沈的:“你要不告而別?”

    棲遲眼珠輕動,猜他已經看見了,兩只手輕輕握在一起:“我只是不想叫你以為,我是拿離開在要挾你。”

    何況眼下崔明度還在,沒必要弄得人盡皆知。

    他盯著她:“所以你就要悄悄地走。”

    棲遲她眼睫輕垂,聲淡淡的:“若有一絲可能我也不願走,但走到這步皆是我強求所致,也許是你我夫妻緣薄,此後,我不再強求了。”

    伏廷眼神陡然一沈:“你再說一遍。”

    棲遲被他這一句撞入耳中,心裏似也被撞了一下,擡起頭:“你我夫妻緣薄,我不再強求了。”

    伏廷緊緊抿住唇,面容冷肅,黑眼定定地看在她臉上。

    她看著他臉,想了諸多可能,但心知都沒可能了,往前走向府門。

    擦身而過時,他一動不動。

    出了門,她提著衣擺緩步登車。

    手剛要去接車簾,左右隨從全都垂下了頭。

    身後忽來幾聲迅疾的腳步響,一只手抓住了她胳膊。

    她一回頭,對上男人的臉。

    腳下踩著墩子,她才得以與他平時。

    伏廷看著她,手一伸,挾住了她的腰。

    她吃了一驚,人被他扛在了肩頭。

    左右皆不敢多看,他直接扛著她往回走。

    棲遲何嘗遇到過這種架勢,身壓在他肩上,一只手抓著他軍服,想要掙紮,卻被他手臂死死扣著雙腿,就這麼一路被他扛到了房中。

    他重重摔上房門,將她一把按到椅中。

    仿若天旋地轉,她坐下時,微微急喘,對上他的臉。

    “夫妻緣薄?”這幾個字似是從他牙關裏擠出來的:“那你跟誰緣厚?”

    她說不出來話,起身想走。

    伏廷拽住她,冷笑一聲:“走?我欠你的債你不要了?”

    “不要了,我什麼都不要了。”她故意滿不在乎,轉身時披風不慎扯落,也不管了。

    伏廷抓她的手倏然用了力。

    他自後摟住了她的腰,扣入懷裏,聲音貼在她耳邊:“你真什麼都不要了?”

    她心中一跳,腰帶被他的手扯開。

    棲遲雙手扶住胡椅,背露了出來,有些涼。

    有一瞬,身猛然繃了起來。

    伏廷的唇落在了她背上。

    臉上、身上都轟然熱了起來,是他的手在遊移。

    她雙手撐住胡椅的扶手,咬住唇。

    身後軍服帶扣一響,下一刻,與他相貼。

    他的手,他的嘴,都在折磨她。

    身軟如水,任他揉搓。

    許久,她身一緊,承受了他的進入,手指用力抓住扶手。

    伏廷忽然伸手過來,撥過她的臉,低頭湊近,堵住了她的唇。

    棲遲怔一下,心急跳起來。

    他狠狠地親她,從她的唇角到整張唇都描摹了一遍,舌尖一頂,擠入她牙關。

    她輕哼一聲,思緒頓空。

    ……

    屋中沒有點燈,外面天色已暗。

    伏廷一直自後抱著她,狠而有力。

    棲遲身搖如柳,一遍又一遍地被他撥過臉去親住。

    她綿軟無力,忘了緣由。

    直到那刻,她快撐不住,險些軟倒,被他緊緊抱在懷裏。

    他將她轉過來,一只手緊摟著她,一只手擡起她下巴,聲低啞:“終有一日,我會叫你將瀚海府當成自己真正的家。”

    棲遲眼神慢慢在他臉上聚攏,撞入他漆黑的眼裏,似回了神,又似更出神了,語聲輕忽:“我等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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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7-30 16:06:39 |只看該作者
第51章

    身下是墊著的柔軟絲絨。

    棲遲的手摸了摸,睜開了眼, 瞬間被明亮的朝光晃了一下, 等適應了, 看見頭頂床帳, 才發現自己已在床上躺著。

    她想了想,不記得自己是什麼時候到的床上了。

    身側無人,她以為伏廷已經走了,緩緩翻過身, 一楞,看見坐在那裏的男人。

    就在那把胡椅上,伏廷坐著, 收著兩條腿,隨意地搭著兩條手臂, 臉朝著她。

    他身上換了身玄黑的胡服,利落齊整, 一絲不茍地束著發,下巴上刮得幹幹凈凈。

    四目相對,一時間,誰也沒開口。

    棲遲擁著綢被坐起身, 拿了床沿搭著的衣裳,往身上穿。

    伏廷看著半遮半掩雪白的身體, 她雙臂伸入衣袖,衣衫拉到青絲半掩的肩背上,領口輕掩, 遮住了飽滿的胸口。

    想起了昨晚。

    那日被她抱著時,他沒有接受,是不想夫妻之間只剩下這個。

    可昨晚,似乎也只剩下了這個。

    他自後面摟住她,一次又一次狠入。

    她的背傾下去,輕輕出了聲。

    到後來,手臂不自覺地反勾住了他的脖子。

    他看著她迷離的眼,似乎終於看出了點她那所謂的“不要”裏藏著的口是心非,才放過了她,將她抱去了床上。

    他在這裏等她醒來,已經快有兩個時辰。

    “你打算去哪裏?”

    棲遲正在系腰帶,手上停住,看著他,他毫無預兆地開了口。

    伏廷紋絲不動地坐著:“你不是要回光州。”

    棲遲微怔,掀了被,垂下腿坐在床沿,兩只手放在膝上:“你怎會知道?”

    “你沒有回去的理由。”他說。

    李硯說的也是她要走,而不是回光州。

    如果光州還能做她的依靠,她又何須千裏迢迢來北地。

    正因為心知肚明,他才回來得這麼快。

    棲遲沒想到會被他一眼看穿,輕點了下頭:“是,我不是要回光州,我只是想離開瀚海府罷了。”

    眼下,還沒有回光州的時機。

    她只是已經沒法叫他再相信自己的話,解釋無門,一再強求只會叫彼此更僵,不如離開,至少夫妻關系還在,她還是大都護夫人。

    或許將來能有轉機,或許永無轉機。

    她只會往前看,也只能往前看。

    “離開瀚海府。”伏廷重復一遍,咧了下嘴角。

    他知道,否則他就不會說出那句話來。

    她至今沒有將瀚海府當成是家,說走就能走。

    “我問你打算去哪裏。”

    棲遲看著他,“其實我哪裏都能去得。”她手指無意識地捏住膝上裙擺,淡淡地笑了笑:“你知道的,我腰纏萬貫,何處都能落腳。”

    只不過,可能無法再完成哥哥的囑托了。

    伏廷點頭,心中自嘲:沒錯,她如此富有,自然是什麼地方都能去得。他仿佛是多問了。

    他手在扶手上一按,坐到此刻,終於站了起來。

    棲遲立即看住他,知道他是要走了。

    伏廷走到門口,腳步停住,臉對著緊閉的房門,沒有轉頭看她。

    “該說的我已說了,”他沈著聲說:“你真要走,我不會攔你第二次。”

    已給了承諾,總不能捆住她的手腳。

    如果她堅持要走,他攔又有什麼意思。

    他側臉如削,沒有神情,拉開門走了出去。

    棲遲默默看著他的身影離開眼中,回想起他說過的:終有一日,我會叫你將瀚海府當成真正的家。

    她當時失了所有思緒,沒多想就回了一句“我等著”。

    “家主,家主?”

    接連兩聲喚,棲遲回了神,才發現新露已經到了跟前。

    房中多少有些淩亂,她也只能當別人看不見了。

    新露拿了她的外衫來伺候她穿,一面道:“下面的都還在等著家主吩咐,既然大都護回來了,家主可還是要走?”

    棲遲站起來,想起昨日已準備好的車馬行李,耳後一熱,問道:“他們還在等著?”

    新露給她系著衣帶,回:“昨晚就叫他們將車馬牽回了,只因崔世子忽然過來了一趟,看見了苗頭,奴婢記得家主的吩咐,不好叫外人看了笑話,便先行打發他們回府裏等吩咐了。”

    棲遲點頭:“嗯。”

    既然被崔明度看見了,多半又會覺得她是過得不好,節外生枝。

    她與伏廷如何,都是他們夫妻之間的事,與其他人無關。

    ……

    伏廷走出後院,看見立在廊前,錦衣玉帶的崔明度。

    未等他走近,崔明度已走過來,溫文爾雅地笑道:“昨日軍中一行還未盡興,伏大都護便沒了蹤影,今日只能來此等待伏大都護一同再入軍中了。”

    伏廷說:“有勞。”

    他這個人向來惜字如金,出於官場客套,對崔明度算是很客氣的了。

    一名仆從雙手捧著他的刀和馬鞭送過來。

    崔明度看著他將那柄一掌來寬的刀負在腰後,又拿了馬鞭,再看他的臉,剛毅冷肅,看不出其他表情。

    自當初在臯蘭州裏初見,他就覺得伏廷此人並不好接近,也許是因為身為軍人的緣故。

    他不知這位大都護對待已娶進門的妻子是不是也是如此。

    剛想到這裏,就見棲遲自他身後走了出來。

    伏廷感覺身後有人,回頭看了一眼。

    棲遲剛理完妝,莊重地綰著發,穿一襲輕綢襦裙,站在他身後。

    他想起剛不久在房中說過的話,抿緊唇。

    三人在一處是巧合,卻似狹路相逢。

    崔明度看了看二人,笑一下:“昨日見伏大都護匆匆離營,在下還以為是都護府裏出了什麼事,去下塌處前特來看了看,在府外見有隨從和車馬,也不知是不是府上有人要遠行。”

    伏廷嘴邊一笑,看他一眼,不是聽不出他話裏那點探尋的意味。

    還沒說話,棲遲忽而道:“也不是要遠行,只不過是我閑來無事又想去寺中小住,知道夫君在招待世子,未曾告知,哪知夫君不放心我一人前去,收到消息就匆忙趕回了。”

    她說著走到伏廷身旁,伸出手攀住他的胳膊,臉上露出笑來:“夫君臨走該跟世子說一聲的,倒叫別人誤會了。”

    伏廷看著胳膊上她那只手,又看了看她臉上的笑。

    心裏明白她想法,他沒看錯,她對崔明度,態度一如既往,沒有半分念頭。

    他換只手拿鞭,那只胳膊一動,手伸到她腰後,按住:“夫人以後要出門,最好還是說一聲。”

    他語氣如常,只更低沈,棲遲腰後被那只手掌按著,分明沒有多用力,卻還是被帶著往他身邊貼近了一步。

    當著外人的面,她不知臉上又紅了,也沒看崔明度,溫軟地點頭:“嗯,我記住了。”

    崔明度看著眼前這幕——

    伏廷身姿高大,一只手拿著鞭子,棲遲輕挨著他,仿若依偎,他低著頭,下巴快碰到她發上簪的玉釵。

    崔明度沒看到她身後那只手,但也知道這是男人輕攬女人的姿態。

    他守禮地側過身,移開眼去,笑了笑,客套一句:“原來如此。”

    看起來,卻是夫妻恩愛的模樣。

    有一會兒,伏廷才松開棲遲,走了過來,手在他面前客氣地擡了一下,走了出去。

    ……

    眼見伏廷和崔明度已經走了,棲遲才繼續往前,沒幾步,遇上了迎面而來的李硯。

    “姑姑,”看到她,李硯退兩步,垂著頭說:“我正要去向你告罪,昨日,是我去向姑父報的信。”

    棲遲看著他,沒作聲。

    其實已經猜到了,方才就是準備來找他的。

    李硯擡頭看了看她,道:“我知道姑姑也不想走的,只不過是因為那事與姑父弄得無解了,可我問過姑父了,他那般的英雄,一言九鼎,說了不會計較就絕對不會,姑姑大可以放心。”

    棲遲輕輕嘆口氣,不好與他解釋:“我知你心細貼心,但這事,你不明白的。”

    李硯聽她如此說了,也不知該如何安慰,小聲道:“從小到大,我只有這次忤逆了姑姑,也是不想姑姑後悔。倘若姑姑還是堅持要走,不管去何處,我一定都會跟著姑姑。”

    棲遲又何嘗想讓他走,待在都護府裏自然要比在外面好。

    昨日只是覺得侄子是她的責任,她若要走,理應是要帶上一並離開的。

    她說:“我不怪你,來找你也只是看一看,你放心就是了。”

    話音剛落,秋霜走了過來。

    “家主。”

    棲遲看了一眼她來的方向,問:“你出去過了?”

    秋霜是從府門過來的,她稱一聲是,近前,貼在她耳邊低語幾句。

    棲遲緩緩擰眉。

    秋霜道:“是那叫解九的櫃上找到我說的。”

    她想了想,低低呢喃:“這下,怕是不想走也得走了。”

    軍營裏,一群兵正在對著靶子射箭。

    羅小義領著崔明度走到此處時,時不時看一眼那頭站著的他三哥。

    伏廷站在那裏,看似看著場中,到現在沒怎麼說話。

    瞧著,倒是一切如常。

    他也不敢多問,但到現在沒聽到別的動靜,料想嫂嫂是沒走成,也不知他三哥在想什麼。

    崔明度忽而說:“請羅將軍跟我一張弓吧。”

    羅小義聽了,從一個兵手裏拿了張弓過來,遞給他:“崔世子也想試試身手?”

    崔明度拿在手裏,笑一下,走向前方的伏廷。

    “伏大都護,”他開口說:“不知能否與在下玩兒一場射靶?”

    伏廷看他一眼:“崔世子是想玩兒,還是想比。”

    崔明度一楞,笑道:“伏大都護何出此言?”

    男人看男人,總是無比透亮。

    伏廷心裏有數的很,從崔明度來的第一日,他就有數的很。

    他忍到今日,也著實忍了許久。

    眼下正不悅,對方自己撞上來,怨不得他。

    他將袖口上的束帶一收,說:“崔世子若與我比詩詞,我自當甘拜下風,但你若要與我比賽馬射靶這些軍中的東西,只會叫我覺得,你很想贏過我。”

    最後幾個字,擲地有聲。

    崔明度臉上笑容微僵,沒來由的,又想起先前都護府裏的那一幕。

    伏廷手一伸,自他手中拿過了弓,另一只手伸出去:“箭。”

    一個兵連忙跑來,送上箭袋,又退開。

    他連抽三支,搭弦引弓。

    羽箭離弦,呼嘯而去。

    一箭之後迅速接第二箭,第三箭,一氣呵成,快如閃電。

    三發三中。

    最後一箭過去時,力穿靶心,木頭制的靶子留了個肉眼可見的洞。

    是他下了狠勁。

    崔明度看到,心中震懾,因為任誰都看得出來,這三箭不是玩兒,是動真格的。

    他臉上有一會兒才露了笑:“伏大都護不愧是能力抗突厥的猛將。”

    伏廷收回手,目視前方:“不錯,我只是一介武人,說話不會拐彎抹角,這話我只說一次。”

    崔明度下意識問:“什麼話?”

    他眼看過來:“我不管李棲遲以往如何,她已嫁了我,就永是我伏廷的女人,誰也別想動。”

    手裏的弓在二人身前一點,他冷冷說:“請崔世子謹記。”

    崔明度無言,臉上再無一絲笑。

    伏廷扔了弓,轉身走出去,沒幾步,又回頭說:“靺鞨路途遙遠,崔世子不如盡早上路吧。”

    作者有話要說:  伏廷:你要去哪?

    棲遲:我在全國各地都有房產。

    伏廷:……當我沒問,下一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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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棲遲走入糧鋪。

    櫃上的早已等著,見到她立即擡了下手, 請她入耳房。

    她擺手遣退了他, 快步走進去, 合上門後, 摘下頭上的帷帽,見到房中站著的人。

    是曹玉林。

    “嫂嫂。”她依舊一身黑衣,出去了一趟,臉上又黑一層, 臉頰略微瘦了些,沖棲遲抱一下拳。

    棲遲上下看過她,問:“只有你一個人回來?”

    “是。”曹玉林說:“我是從近路趕回來的。”

    棲遲一臉凝重:“到底怎麼回事?”

    一從秋霜口中得知消息, 她便立即趕過來了。

    秋霜說是曹玉林返回送來的口訊,具體發生了什麼, 自然還是要來問本人。

    曹玉林有些不解:“這是商隊的事,嫂嫂為何會來問起?”

    棲遲暫時無法言明, 只說:“我從秋霜那裏聽說了一些,你且先告訴我詳情。”

    曹玉林還當她是好奇,請她入座,一邊開了口:“那支商隊出了些事, 暫時怕是回不來了……”

    此番她隨商隊行走,原本是一切順利的。

    出境後, 商隊先是將從北地攜帶過去的中原物產賣出,賺取了厚利,再將境外的物產買入。

    之後再要返回時, 卻被一家商號給拖住了。

    只因商隊先前接到了東家的傳訊,說是接了胡部買賣,要他們在境外物色一批好的牲畜幼崽,一並帶回來。

    商隊很快就辦好了,與境外一家商號談攏,將要交易時,卻發現數額不對。

    原定一頭價格如常的牲畜幼崽,忽而翻了百倍,一批幼崽有百頭,一通下來,瞬間近乎天價。

    商隊核實再三,卻發現那訂好的文書裏早被做了手腳,根本無處說理。

    這樣下來,便是尋當地的管事也說不清,便成了他們虧欠對方商號一筆巨財。

    那商號眼見他們是第一次出境的商隊,更是變本加厲,放話若要退掉買賣,便要翻倍補償。

    眼下告去了當地管事跟前,只給商隊兩個月時間,若是還不上錢便要拿商隊的貨來抵。

    當地管事便照規矩,通知商隊東家去處置。

    商隊已在返回之際,能用的錢財已然全都用了,這麼一大筆錢,必然也要經手東家親自批賬,這事無論如何也肯定會送來東家跟前。

    曹玉林是因為隨行才得以被放行,提前趕回通知這家商號。

    棲遲聽完,眉頭緊蹙:“可知那作對的商號底細?”

    曹玉林說:“出事時就已打聽過了,那家也是個大商號,素來沒有敵手,也許是見這商隊第一次出境便如此手筆,想要打壓。”

    棲遲臉色漸冷。

    她許久不曾親自走商了,這些商場上的爾虞我詐倒是不曾消停。

    商隊她一直關註著,貨物皆是她親自吩咐買入的。

    裏面有些境外物產是講究時令的,經不起久耗,牛羊幼崽更是胡部等著的。

    更何況還有她手底下那麼多人手也被扣了。

    她想了想,又問:“這事多久了?”

    曹玉林說:“快有大半月了,還是因我自近道日夜兼程趕回才縮短許多,否則要等他們管事的送消息到,兩個月早就過去,那批貨就真成他們的了。”

    棲遲心說還好有她,才能叫她知道的如此及時。

    “那裏管事的是哪一方?”她又問。

    “既不是北地也不是突厥,那地方名義上屬於靺鞨,但離靺鞨首府遠得很,因而由當地胡人管事自行管理,多虧商隊有都護府的憑證,能證明是正經行商的,否則只怕更糟。”

    棲遲明白了,有安北都護府的憑證在,至少人手暫時是安全的,只是要將那批貨帶回來,還得解決了眼下這事才行。

    她又問:“可知那家商號是做什麼買賣的?”

    曹玉林不明白她為何問得如此細致,卻還是說了下去。

    ……

    半個時辰後,棲遲戴著帷帽,從耳房裏出來。

    秋霜正在外面等著。

    她吩咐說:“安排人手,將能用的都叫上。”

    秋霜有數:“家主是要即刻過去?”

    “嗯。”

    “那大都護那邊……”

    棲遲聞言沈默一瞬,想起了伏廷的話。

    他說她若真要走,他不會攔第二次。

    她方才已經算過時間。

    曹玉林說知道近道,若是跟著她走近道,時間應該充裕。

    只不過不能耽擱了。

    她不是要走,但眼下的確是要出瀚海府一趟。

    不能這麼走,她既然決定不走了,豈能平白叫他添了誤會,那與火上澆油何異。

    她往外走:“回府。”

    秋霜立即去車前放墩子。

    她們走後,曹玉林從耳房裏走了出來。

    她正準備趕去城門口等著。

    方才棲遲走之前說這鋪子的櫃上說了,這商隊的東家今日就會隨她出發,需要她帶路,請她先去等待。

    曹玉林不知她嫂嫂一個宗室貴女如何會管起這事來,但這商隊幫了她的忙,她幫忙也是應該的,便答應了。

    都護府外,新露和秋霜已將人手點好,吩咐妥當。

    主屋裏,棲遲換上了一身男裝,將臉上的脂粉皆抹去。

    她將該準備的都準備好了,走到屋外,看了一眼日頭,又看了一眼空無一人的回廊。

    伏廷還未回來。

    她又看一眼日頭,再等下去,可能城門就要落了。

    她拿了披風,走出門去。

    新露已匆匆回來,看見她出門,忙問:“家主不等了?”

    “不等了,”她停下腳步,說:“去將阿硯叫來,我囑咐幾句。”

    新露剛要走,她又道:“你和秋霜留下,不必隨我同去。”

    ……

    都護府外恢復安靜時,天也暗下了。

    羅小義推開府門,轉頭先等他三哥進門,一邊問:“三哥,你為何不由分說就將那姓崔的送走了,莫非是看他礙眼了?”

    要不是因為這事,也不至於到現在才回來。

    伏廷進了門:“嗯。”

    羅小義一楞,沒想到他竟然就這麼承認了。

    伏廷已經越過他走去裏面了。

    他走得很快,一路直去主屋,進門前腳步一收,握緊了手裏馬鞭。

    在想進去後是不是裏面已經空無一人了。

    只一瞬,他又擡腳走入。

    房中一切如舊,案席上擺著她常靠的軟墊,案頭殘茶還留著余香,她的妝奩銅鏡還豎著,只是無燈,也無人。

    他掃了一圈,馬鞭握得更緊,轉身就要出門。

    門外,李硯匆忙趕來,一腳跨入,險些撞上他,趕緊站住:“姑父可算回來了,姑姑已經走了。”

    伏廷抿唇站著,一言不發。

    李硯忙道:“不是,是我沒說清楚,姑姑沒走,她只是暫時有事離開,特地留了話給我,叫我告訴姑父一聲。她真沒走,怕姑父不信,還特地把新露秋霜留下了,我也還好好待在府裏。”

    伏廷回味過來,握鞭的手松了些。

    確實,李硯還在,她不可能走。

    他問:“她去做什麼了?”

    李硯小聲說:“姑姑去處置買賣上的事了,她去經商了。”

    伏廷沈眉:“什麼?”

    她竟然就這麼出去經商了。

    李硯怕他生氣,不敢多看他臉色,垂著眼道:“是,姑姑說她決心不走了,就是去處置買賣了,若姑父仍不信她,她也確實是說了實話了。”

    他眼看過來:“她真這麼說?”

    李硯點頭:“原本姑姑是要自己告訴你的,一直沒等到姑父回來,她趕著上路,這才托我傳話的。”

    為了傳話,他特地將姑姑的話背了下來,一個字也不差。

    伏廷聽她上路如此急切,便知一定是事出突然,問:“帶人了沒有,去了何處,要去多久?”

    一連三個問題拋出來,李硯都呆了一下:“我、我忘了問了。”

    隨即又忙道:“人帶了不少,姑姑將從光州帶來的護衛全都帶上了,還說到了地方後會叫沿途鋪子送信回來報平安。”

    說到此處,李硯又想起什麼:“對了,姑姑是跟那位姓曹的女將軍一同去的。”

    伏廷聽說曹玉林也在,才算放心了一些,頷首:“知道了。”

    李硯看了看他,好似沒有生氣,心想姑姑的交代應當是完成了。

    剛打算走,伏廷叫住了他:“信送到後說一聲。”

    李硯楞一下才反應過來他說的是姑姑報平安的信,點點頭:“是,我記住了。”

    說完告退出去。

    伏廷朝窗外看一眼,果然看到了新露和秋霜那兩個侍女。

    他一邊解刀,一邊回想著李硯說的每一句話。

    她不是真的要走。

    他將刀按下,看著房中,她所有東西也都還在。

    沒多久,房門口傳出羅小義的聲音:“三哥?”

    他方才從李硯那兒打聽了,李硯只說他嫂嫂暫時出府一趟,沒說要走,他忍不住過來瞧瞧他三哥動靜。

    伏廷看他一眼:“傳令下去,夫人還在府上,未曾出府。”

    出去的是魚形商號的東家,若叫外人知道都護府與這麼大的商號有關聯,只會有害無利。

    羅小義看他臉色,比起先前可好看多了,放心說:“明白了。”

    伏廷又吩咐一句:“盯著各處的動靜。”

    羅小義心知肚明,這是為了他嫂嫂在外安全,訕訕一笑:“早知三哥就不要急著送那姓崔的走了,也不至於在路上耽誤那麼久,還能盡早回來與嫂嫂當面說上幾句不是。”

    他接著道:“對了,我看那姓崔的當時在路上與三哥說了好幾句話,都說什麼了?”

    伏廷說:“沒什麼。”

    羅小義不問了,再問怕又挨十軍棍,轉頭辦事去了。

    伏廷看過房中四周,想著羅小義方才問的話。

    崔明度臨走時,在路上問了他一句:大都護既然能因縣主對我放狠話,為何又讓她在佛堂獨自垂淚?

    他當時就想起了她那日泛紅的雙眼。

    他知道李棲遲不會為他垂淚,但不管她因何垂淚,都是他的事。

    他說:那是我的責任,不是你的。

    崔明度再無他言,向他搭手告辭。

    他低下頭,手上松著袖口。

    想起最早她來時,也曾給他松過袖口,寬過衣。

    這裏她毫無預兆地來了,如今到處都是她的痕跡。

    好在,沒有毫無預兆地走。

    他松了手,摸出酒袋,擰開喝了一口,塞上時咧了下嘴角。

    縱然她心裏沒他,也不夠信他,她既然願意留下,他就不會輕易放了她了。

    夜深人靜,一間荒廟外的院墻裏,落腳了一群護衛。

    荒廟裏面,燃著一叢火堆,曹玉林坐在火旁,看著對面的棲遲。

    她穿著一身圓領袍,外罩披風,束著男子的發髻,原本頭上還戴著一只深檐的鬥笠,進了這裏後才拿下來。

    看了許久,曹玉林終於忍不住問:“為何今日來與我碰面的不是那商號的東家,而是嫂嫂?”

    先前棲遲在城門口與她碰了頭,就上了路。

    這一路下來,走的全是僻靜的小道,這種路只有如她這般的探子走的來,可不是貴族們受得了的。

    可她也沒瞧見棲遲抱怨半句,甚至馬也騎得很快,她心中早已疑惑許久。

    棲遲笑了笑:“那商隊的事由我處置,待時候到了我自然會告訴你緣由。”

    曹玉林點頭:“嫂嫂既然如此說了,料想事出有因,便是沖著三哥,我也該信嫂嫂的安排。”

    棲遲聽她提起伏廷,不禁垂了眼。

    心說也不知阿硯將話帶到了沒有。

    更不知他聽了,會不會信。

    曹玉林見她坐著不動,問了句:“嫂嫂是在想三哥?”

    棲遲沒動,輕輕嗯了一聲。

    曹玉林語氣少有的暖融:“嫂嫂與三哥夫妻情深,那太好了。”

    剛說完,卻見棲遲臉上露了絲無奈的笑,她不禁奇怪:“難道我說錯了?”

    棲遲本不想說的,但也無法在她面前裝出夫妻情深的模樣來,低低道:“我們沒你想得那般好,我瞞了他一個秘密,寒了他的心,只怕,再也捂不熱了。”

    曹玉林一板一眼地坐著,看著她低垂的眼睫,被火光在臉上照出一層陰影。

    先前她與伏廷有事,也不曾這樣過。

    “嫂嫂為何會這麼認為,竟像是覺得毫無轉圜了一般。”

    棲遲又想起那一日,他每一句話她都記得很清楚。

    尤其是他那句:我伏廷是你能擺弄的人嗎?

    她說:“我從未見過他那樣,他從未如此動怒過。”

    “怒?”曹玉林搖頭,眼望著火光,似在回憶:“三哥何等人,他真怒時一人殺入突厥營中,斬敵數百,渾身浴血。他的怒只會對敵,不會對自己人。我想在嫂嫂面前,三哥應當從未動過真怒。”

    棲遲霍然擡眼,看她許久,輕輕笑了笑:“你這是在寬慰我?”

    曹玉林一臉認真:“嫂嫂擡舉我,我是最不會寬慰人的了。三哥的心是不是真寒了,嫂嫂不必看他說什麼,看他做什麼就知道了。”

    棲遲眼動了動,隨即又笑了。

    心說分明就很會寬慰人。

    至少,她已受到寬慰了。

    說了一番話,曹玉林將外衫在地上一鋪,先睡下了。

    棲遲睡不著,坐了許久後,起了身。

    荒廟正中一尊殘像,看不出是哪一尊神佛,前面橫著一張破敗的木香案。

    月光照入,從香案上拖到她腳下。

    她拉一下身上的披風,摸到袖中的魚形青玉。

    想起伏廷將這玉還給了她,想起他將她扛起就回了府。

    她心說:是了,她怎會忘了,他向來是個嘴硬的。

    眼前香案上積了一層灰,她手搭在上面,無意識地描畫著,回了神,看見上面被她寫了個伏字。

    是她想得出神,隨手就寫出來了。

    她抹掉,細細擦著手心,又憶起他那句:終有一日,我會叫你將瀚海府當成自己真正的家。

    心裏又說一遍:我等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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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二十多天後,北地境外百裏的一座小城裏。

    曹玉林黑衣颯颯, 穿過狹窄的街道, 拐入一間拱門圓頂的客舍。

    最裏面的客房門口守著兩個身著便服的護衛, 她走過去, 護衛便當即打開門讓她進去,又將門合上。

    “嫂嫂,”曹玉林從懷裏掏出一疊飛錢,遞給房中的人:“這是剩下的。”

    棲遲身上穿著月白的圓領袍, 站在拱形的花窗前,接在手裏點了點:“竟還有這麼多沒花完。”

    曹玉林不解:“嫂嫂到底有什麼用意?我們時間已然不多了,為何只每日叫我去那商號家的店裏花錢?”

    盡管她們一路上沒有半點耽擱, 也花了大半月才到達這裏,又待了數日, 眼看著這許多天就過去了,除了花錢疏通了一下當地管事, 暫且保著商隊的人和貨,其余便再無動作了。

    棲遲只是給了她一筆錢,讓她每日去作對的那家商號家去花銷,倒好似要叫他們多賺些錢似的。

    “我只是想探探這家商號的底罷了, ”棲遲擡眼看她:“你花銷時,可有見到他們家的鋪子有何不尋常之處?”

    曹玉林想了想:“沒有, 只是平常做生意罷了。”

    棲遲問:“對其他往來商戶如何?”

    曹玉林說:“也是如常。”

    棲遲心說:難道就只是奔著她這家來作對?

    她又問:“他們家在這城中有多少家鋪子?”

    “十來家。”

    棲遲看了一眼手裏的飛錢,不免好笑,原先聽曹玉林說這家也是家大商號, 還帶了些謹慎。

    可這數日下來,不過十來家店鋪,也並非是什麼銷金窟,可見財勢遠不及她想象的那般足。

    她故意問:“那你覺得是商隊家的商號大,還是這一家大?”

    曹玉林想了想:“料想是商隊家的吧,這一路下來,也看見了不少魚形商號家的鋪面了。”

    “聽你這麼說我便覺得好辦多了。”棲遲理一下衣袍,系上披風,拿了桌上的帷帽,說:“走一趟吧。”

    曹玉林見她終於有了動作,立即跟她出門。

    到了門外,棲遲停了一下,從袖中取出一封信遞給了門邊的護衛。

    護衛接了,匆匆出去遞送。

    “可是嫂嫂報平安的信?”

    她的臉隔著帽紗看不分明,語氣裏卻是有些淡淡的笑意:“是,晚了好幾日。”

    曹玉林跟著她的腳步,邊走邊道:“這一路下來,嫂嫂以往的神采好似又回來了。”

    棲遲隨口問一句:“是麼?”

    “是。”

    自那晚荒廟裏一宿之後,曹玉林便察覺了,以往那個嬌滴滴卻眉眼含笑的嫂嫂又回來了。

    出了客舍,門口一隊護衛守著一輛小頂馬車等候著。

    棲遲登上後,回頭朝曹玉林招一下手,示意她一並上來。

    曹玉林跟上去,發現車中堆著一只一只的匣子,多看了兩眼:“我還道嫂嫂是按兵不動,原來是早準備好了。”

    棲遲坐下後,取了一紙文書在手中,翻看了一遍,收起來,對她說:“我得感謝你,都虧有你相助,否則難以進展如此順利。”

    “嫂嫂何須如此客氣,便是除去三哥這一層,我與嫂嫂也不該如此生分。”

    曹玉林總是一板一眼的,可也因如此,說話便給人感覺分外真誠。

    棲遲撩開面紗,沖著她笑起來:“那我以後就喚你阿嬋如何?”

    曹玉林木訥地看過來:“嫂嫂為何會知道這個名字?”

    “你說我還能從何得知?”棲遲反問,眼神有些揶揄。

    羅小義說過曹玉林是由胡人養大的,有個胡名叫玉林嬋,只因這名字太過秀氣,與她本人英姿颯爽的模樣反差太大了,棲遲才會記得這般清楚。

    曹玉林會意,面無表情:“是了,定然是羅小義說的。”

    棲遲看了看她臉,怕戳到她不快,說:“我不過玩笑罷了,並非有意打聽什麼,你莫放在心上。”

    曹玉林端坐著,兩手交握:“嫂嫂不必如此顧忌,我與他的事也沒什麼不好說的,無非就是曾與他相好過一場罷了。”

    棲遲一怔:“什麼?”

    曹玉林看看她,說:“我與羅小義相好過,又分開了,就這麼回事。”

    棲遲著實沒有想到,看之前情形,她還以為是羅小義一廂情願,沒料到竟然還有過這樣的往事。

    “那為何要分開?”她問。

    曹玉林平靜地搖一下頭:“不是一路人罷了。”

    她掀簾朝外說了聲“上路”,又回頭對棲遲說:“嫂嫂以後就喚我阿嬋好了。”

    ……

    這座小城名叫古葉城。

    與北地不同,隨處可見拱門穹頂的房屋。

    石頭鋪成的街道又直又窄,梳著小辮的幼童歡笑著跑過,兩邊的胡人小販直接在地上鋪一塊氈毯就兜售各種東西。

    各色的人往來穿梭,穿著五顏六色的胡衣,說著各種話語。

    街道正中,一家兩層高的酒肆,門前挑著胡語寫就的招牌。

    馬車停下,曹玉林先下來,再掀了簾子。

    棲遲走出來,擡頭,隔著帽紗看了一眼酒肆大門:“就是這裏?”

    曹玉林點頭:“不錯。”

    那家與她作對的商號最大的店面就是這家,曹玉林早已打聽清楚,他們的東家就在這裏。

    棲遲走了進去。

    就算是白日,酒肆裏也鬧哄哄的。

    臨門一張橫櫃,站著酒肆裏的夥計,見到一群隨從簇擁著兩人進來,皆是中原面孔,忙上前笑臉迎客,說一口生硬的漢話。

    曹玉林說:“叫你們東家出來,便說還錢的來了。”

    夥計似是早等著的,一聽這話,麻溜地請他們上樓去。

    棲遲走上去,樓上是一間一間被分開的小隔間,招待貴客用的,算得上安靜。

    夥計挑開拱形的門上垂著的珠簾,請他們進去。

    裏面正中擺著一張方桌,桌後坐著個胡人漢子,布巾裹著卷曲的頭發,一臉絡腮胡,有一只眼睛翻白,似乎是天生獨眼,正在喝酒吃菜,身後站著好幾個五大三粗的隨從。

    夥計用胡語喚了他一句,這一句棲遲聽得懂,過往經商時與胡商打交道時聽過許多次,是東家的意思。

    她看一眼曹玉林,曹玉林沖她點頭。

    所以這就是那個與她作對的人了。

    那獨眼漢子看了一眼當先進來的棲遲,放下手裏的銀質酒杯,上下打量她,用漢話問:“怎麼貴號東家就是你這麼個女人?”

    棲遲雖然身著男裝,但只是為了行走方便,身段是遮掩不住的,任誰也能看出她是個女人。

    她隔著帽紗看對方兩眼,軟言軟語地道:“東家是我夫家,奈何出了這事,叫他急得臥病在榻,無法前來,只好由我代替了。”

    這一番說辭是早就在車上與曹玉林說好的,她故意將語氣擺的低軟可憐。

    獨眼笑一聲:“你們就是再可憐,我也不能不要我的錢,此事你們必然要給我一個交代,否則貨別想帶走。”

    棲遲嘆口氣:“既然如此,這樁買賣也做不成了,那便按照你說的,退掉買賣,翻倍補償吧。”

    獨眼跟左右隨從打了個眼色,看著她:“你這話是真的?”

    棲遲朝身後看一眼,幾個護衛捧著車裏備好的匣子走了進來,放在桌前空地上。

    曹玉林彎腰,打開一只,裏面不是飛錢,而是明晃晃的真金白銀。

    這樣的盒子放了快有一排,獨眼掃了一眼,笑得絡腮胡一抖:“早知你們如此爽快,我也犯不著告去管事那裏了。”

    他擺一下手,叫身後隨從過來拿錢。

    棲遲豎手阻止:“錢給了你,我的人和貨要如何是好,你我得立下文書,免得去管事處贖人時,空口無憑。”

    獨眼想了想,又看了一眼那排匣子,手拍一下桌:“好,立文書吧。”

    棲遲從袖中取出文書來:“我一介女流,不懂經商,心急如焚的,也不知寫得對不對,不如請你幫我看一看,不然回去後無法向夫家交代,我便難辭其咎了。”

    獨眼是想自己立文書的,見她立好了本還想推卻,卻見她是這麼一幅模樣,料想也就是個深閨宅院裏的女人,咧著嘴笑:“那我便瞧瞧好了。”

    曹玉林接了那文書,送到他跟前。

    獨眼拿在手裏看了一遍,又看一遍,這裏面明顯有個紕漏,他原先提出的是補償翻倍,這裏面竟然寫了兩個翻倍。

    這一個筆誤,卻又是要翻上一番了。

    他將那文書翻來覆去看了幾遍,沒看出其他問題,也故意不說這紕漏,在桌上一按:“可行。”

    棲遲說:“那便就此定下了。”

    獨眼叫人取了紅泥來,往文書上按了指印,便叫隨從去取匣子。

    曹玉林把文書拿過來,送到棲遲手中。

    隨即便聽到一聲怒喝:“你們敢耍老子!”

    那幾個五大三粗的隨從已經揭開了那一排匣子,除了那一只裏裝滿了金銀,其余皆是空的。

    獨眼一聲暴喝,頓時那幾個隨從就跟圍上來。

    外面的護衛也瞬間湧入,雙方對峙起來。

    棲遲不緊不慢地起身走到他跟前,一手將文書按在桌上,一手伸入他面前的酒杯,兩指沾了酒,在文書下一抹,說:“你何不先看看清楚自己按過手印的文書?”

    獨眼一看,那文書下面浮出半清半楚的字跡來:所得賠償款項多少,便按照一通寶一頭的價格,提供相應的牛羊幼崽。

    一通寶一頭,這簡直是賤賣得不能再賤賣,這天價的賠償折合下來,他需要提供成千上萬的牛羊幼崽不成。

    獨眼嘴裏罵出一句胡語,緊接著又用漢話罵:“你這女人裝模作樣騙老子!”

    明明檢查了好幾回,如何會沒看出來這點,只能說明這女人是個老手,這些歪門邪道懂得很。

    棲遲手指在文書上點了點,語氣竟還很溫和:“這不就是你們用的伎倆,如此下三濫的手段,早不知多久就已無人再用了,若我去管事的那裏揭發,也未嘗不可。”

    獨眼大喊了一句胡語,劈手就來奪文書。

    曹玉林眼疾手快地按著他手臂,一柄匕首狠狠一插,釘著他的衣袖紮進桌面。

    那幾個隨從聽了他的喊聲本要動手,見狀都不動了。

    桌上酒菜皆翻,獨眼扭著身子在那兒,翻白的那只眼翻的更厲害了,他看一眼自己的手,匕首釘入的是衣袖,可差寸許就要是刺入他手臂了,又看一眼曹玉林,臉色僵了:“你什麼人?”

    曹玉林說:“你管我什麼人。”

    獨眼到這會兒才意識到是小看這兩個女人了。

    棲遲將文書收好,攏著手站在桌前說:“我本可以直接去見管事,特地走這一遭,只想弄清楚緣由。我已摸清你的底,你也不過就是個普通商戶,既然如此,何不打開門好好做生意,為何要獨獨尋這商隊的事?”

    獨眼梗著脖子:“勸你不要多問的好。”

    棲遲說:“你既然如此說了,我便不得不問清楚了。莫要忘了,此地是靺鞨所屬,靺鞨是我朝臣邦,你敢對我朝正經行商的商隊下手,便不怕他日鬧大了,弄成靺鞨對我朝不敬?我聽聞我朝剛派遣了使臣前往靺鞨,你要在此時生事?”

    獨眼臉上一番變化,翻白的那只眼動來動去。

    “如何,你還是不肯說?”棲遲轉身:“走吧,去見管事。”

    “慢著!”獨眼忙喊一聲。

    她停住。

    獨眼看看左右:“我誰也得罪不起,只是有人發話,我照辦而已,我能說的就這麼多了。”

    棲遲蹙眉:“何人?”

    “勸你少問。”獨眼說:“你們要是現在走人,我就當你們沒來過,什麼商隊和貨也別要了。”

    曹玉林抓著匕首的那只手猛地一用力,刀鋒又入桌面幾寸,止了他的話,看向棲遲。

    等著她發話。

    無論是商隊還是牛羊幼畜,都是必須要帶回去的。

    棲遲看一眼獨眼,平靜道:“你去管事處撤了告訴,放了我的商隊和貨,原先的牛羊買賣按照正常的價格來,我方才給你的那一匣子金銀便是報酬。”

    獨眼以為她在說胡話:“話我已說了,你還敢要這批貨和牛羊?”

    她點頭:“便是一根羊毛,我也要帶回去。”

    獨眼說:“好,有種,夜間你到城外來,趕了羊交了錢就走,別說我沒提醒你。”

    臨晚,棲遲才走出酒肆。

    一路走一路思索著。

    上車前,她腳步一停,吩咐身旁護衛:“馬上去官署接應商隊出來,叫他們不要休息,即刻帶上貨去城外等著,夜間一旦交易完牛羊就上路,半點也不要耽擱。”

    護衛領命而去。

    曹玉林問:“嫂嫂這是怎麼了?”

    棲遲說:“思來想去覺得不對,那商號如此畏懼,指使他的恐怕不是小來頭,謹慎些好。”

    曹玉林想了一下,道:“那我去城外先行打探一下,免得交易出事。”

    說完不等她開口,轉身匆匆而去。

    棲遲登上車,吩咐趕回客舍。

    回去後,不管其他,先收拾了東西,便立即趕去城外。

    大約是往來商貿的緣故,這境外小城沒有宵禁,從早到晚都仍然有人進出。

    往來的車馬當中,商隊被放了出來,車馬有十幾輛,隨行護送和負責買賣的人有近百,如此龐大的一支隊伍,全在城門外等候著。

    棲遲到時,看到城門前懸著燈,許多人穿行而過,不免安心了些。

    她從那獨眼的話裏想到了些什麼,只是暫時還未坐實,也只能當做什麼也沒有。

    護衛牽著馬過來,她棄了車,坐到馬上,隨著人流出了城門,在僻靜的城墻下與商隊一同等待著。

    夜色一點一點降臨。

    一名護衛來報,對方用木欄車運著牲畜幼崽過來了。

    棲遲叮囑一句:“快辦,記住,無論如何,一定先將牲畜運回去。”

    護衛去傳了話,商隊的人馬上趕了過去,雙方在夜色裏交易。

    棲遲沒再見到那個獨眼,料想他本人沒敢來。

    正等著,忽而看見曹玉林自城中打馬過來,一到跟前就對她說:“嫂嫂快走!”

    她一驚:“怎麼?”

    “有人馬過來了,不知是什麼來路,但有兵器。”

    遠處,已經傳來馬蹄聲。

    好好的城門處,忽然沖來一群持刀的人馬,瞬間驚叫聲四起,到處都是逃竄的人。

    事出突然,無暇多想。

    棲遲立即策馬而出,順帶看了一眼商隊,牛羊牲畜已被趕去前方,有一部分人還落在後面。

    曹玉林打馬跟上她,想為她擋一下周圍,但前方又沖出了一群人馬來。

    頓時,從城門湧出來的人皆被包圍了。

    伏廷走入書房,解了刀後,先算了一下日子。

    今日離她離開已有一個多月了。

    這一個多月,他大半住在營中,也是今日需要議事才返回。

    他在盆中洗了下雙手,正準備更衣,羅小義忽然風風火火地闖了進來。

    “三哥,邊境送來了消息。”

    伏廷這才看見他手上拿著的奏報,在袖上蹭一下手,伸出去:“拿來。”

    羅小義送上。

    他翻開看了看,問:“什麼人做的?”

    “不知道,很古怪。”羅小義道。

    是斥候送來的消息,一群人劫持了一群平民百姓,其中有他們北地的商隊,做得很隱秘,是半夜動的手。

    若非伏廷早派人盯著,可能還不會發覺。

    伏廷又看一眼。

    商隊,北地的商隊目前只有一支。

    就算消息快馬送到,也至少發生好幾日了。

    他問:“這地方準確?”

    “是,在境外,出事的地方叫古葉城,那一帶就那幾個小城。”

    外面忽而傳出兩聲急促的腳步響。

    伏廷轉頭,看見李硯匆忙跑了進來。

    “小義叔方才說古葉城出事了?”

    羅小義見他一臉驚慌,莫名其妙:“你怎麼了這是?”

    李硯伸出手,手心裏是一封信,他白著臉說:“剛收到姑姑送回的信,她說……”

    伏廷已經大步過去,拿了過來。

    信是秋霜去鋪中取來的,西域快馬送回,沒有半點耽擱。李硯記得姑父的吩咐,拿到後就送了過來,本意是來替姑姑報平安,不想卻聽到這個消息。

    姑姑在信中就說,她眼下就在古葉城。

    伏廷看完了信,眉眼一凜。

    李棲遲,居然跑去那裏了!

    他二話不說就出了門。

    羅小義反應過來,連忙去追,眼前哪裏還有他的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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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7-30 16:07:57 |只看該作者
第54章

    風刮著,卷著飛沙, 拍打在拱形的窗戶上, 發出吧嗒吧嗒的聲響。

    半明半暗的屋子裏, 關了一群人, 全都擠在墻角。

    棲遲坐在靠門的角落裏,聽著外面的腳步聲。

    她被關在這地方已有好幾日。

    曹玉林就在她身旁,正貼身於窗下,仔細聽著外面的動靜。

    過了許久, 才聽到隱約幾句交談聲,並不分明,她卻聽出來了, 轉頭過來小聲說:“是突厥語。”

    棲遲環住膝,擰了眉, 心說果然。

    她當時聽了那獨眼的話時便猜到了一些,這一帶夾在北地和突厥中間, 他說他誰也得罪不起。

    那能讓他得罪北地商隊的,也就只有突厥了。

    她們來此數日也不曾有事,一旦商隊要走對方便現身了,可見那獨眼說的沒錯, 他們就是要留下商隊的貨。

    她低聲說:“也許是突厥軍。”

    曹玉林道:“我也懷疑,只是見他們用的不是突厥軍中慣用的彎刀, 也未著甲胄,因而未下論斷。”

    棲遲說:“單看他們如此人多勢眾,就絕非常人。”

    當夜太黑沒能看清, 但四處都是人馬,都能將城門都團團圍住,豈是普通的突厥人能做到的。

    曹玉林有經驗,低語一句:“若真如此,便事態麻煩了。”

    棲遲被圍住時頭上的帷帽就已遺落,如今束著的發髻已亂,臉上也沾了塵灰。

    她朝屋內掃視一圈。

    那群人沒把他們當人看待,不論男女肆意就關在一起。

    她沒與旁人擠在一起,身邊除了曹玉林,還有她商隊裏的不少人,以及幾個抵擋時受了傷的護衛。

    商隊已被這突發的事情拆散,當時有部分人趕著牲畜幼崽及早上了路,也不知有沒有能夠逃脫。

    剩余的護衛也不知所蹤,或許是被關在了別處,是那樣的話倒還算好的了。

    這間屋子也並不是什麼住人的地方,連著茅房,連日下來,一群人吃喝睡都在一處,充斥著一股難言的氣味。

    她聞了覺得很不舒服,胸口隱隱不適,幾欲作嘔,一只手按住胸口。

    曹玉林見到,往她身前擋了擋。

    想她如此嬌貴的貴族女子,應該半點不曾受過這樣的苦,如今卻被困在這種地方,不免自責:“是我沒保護好嫂嫂。”

    棲遲小聲說:“與你無關,真是軍隊來了,僅憑我們這些人是跑不掉的。”

    曹玉林還擔心她會害怕,不想她倒還鎮定地寬慰起自己來,低語一句:“放心嫂嫂,三哥向來關心邊境動向,一旦得知消息,必定會來救你。”

    棲遲一直刻意地沒去多想,被她勾動,就難以遏制地想起了伏廷。

    上一次被突厥女擄走時她還問過他,若有一日她出事,他會不會來救她。

    沒想到真有了這一日。

    他會來麼?

    她想他那樣一個有擔當的男人,自己的妻子出事應當會來的,可似乎,又不夠確定。

    他現在可還對她有氣?

    忽然想起,他們已有一個多月未見了。

    “恐怕很難,”她垂眼,捏住衣擺:“外面那些人若是刻意隱瞞,可能還無人知道我們被困在這裏。”

    說到此處,她捏衣擺的手指愈發用了力。

    她還有許多事沒完成,絕對不能被困在這裏。

    更不能死在這裏。

    “不行,”她低低地,仿若自言自語:“一定要逃出去才行。”

    曹玉林聞言,將藏在袖中的匕首捏在了手裏:“嫂嫂說得對。”

    外面傳出一連串的腳步聲,二人立即收斂,沒了聲音。

    棲遲沈默著等待那群人過去,又看了看屋中被困的人。

    天南海北的人都有,有許多是中原人。

    她看過去時,也有人朝著她這裏看,她看著他們,發現那些也不過就是尋常出來討生活的平民和商人罷了。

    這群突厥人,竟連普通百姓也不放過。

    莽莽荒原,塵沙飛揚。

    大隊人馬迅疾馳騁而過,如風過境,除去轟隆如雷的馬蹄響外,再無其他動靜。

    直至日暮,一馬勒停。

    後方眾人齊整停下。

    伏廷當先坐在馬上,極目遠眺。

    一條湍急河流橫擋在眼前,河對岸就是一條直通邊境外的近道。

    他對北地地形了如指掌,這一條是最近的路。

    羅小義打馬在旁,喘了兩口氣,又抹了把臉上的汗:“三哥,我們日夜未停,已是最快的速度了,應當是趕得及的。”

    這麼說是怕他太擔心嫂嫂了。

    “何況還有阿嬋在。”他又說一句。

    曹玉林身手不亞於他,若非離了軍中,軍銜也不會比他低的,羅小義雖也著急,但歷來是相信她的本事的。

    伏廷沒說話,只兩眼凝視前方。

    很快,一名斥候快馬加鞭地自遠處馳來,近前後顧不得下馬,一抱拳便開了口:“稟大都護,古葉城外有突厥戰馬行過痕跡,但未見突厥軍。”

    伏廷聽到突厥二字,手已按上腰後的刀,問:“古葉城有何動靜?”

    “暫無其他動靜,看似一切如常。”

    看似一切如常。

    有突厥行軍痕跡卻不見突厥軍,古葉城出了這樣的事卻一切如常。

    伏廷迅速做了判斷,當即下令:“所有人卸下戰甲,只著便服,不可泄露安北都護府將士身份。”

    所有人領命,下馬整裝。

    羅小義也躍下了馬,手上毫不遲疑地照辦,口中卻詫異地問了句:“三哥這是為何?”

    “此事與突厥脫不了幹系,”他說:“古葉城也許已被突厥控制了。”

    出了這種事,古葉城卻無人問津,只有這一個可能。

    如果是突厥軍所為,劫持了北地的商隊,最終還是為了對付北地。

    如今他們隱於暗處,他不能暴露在明。

    眾人迅速變換著裝,軟甲內著,外罩便服,所有兵器藏於馬腹之下。

    羅小義翻上馬背,看了眼那河水:“可要等水流緩些再過去?”

    “馬上走!”伏廷手中馬韁一振,一馬當先,破河而過。

    後方兵馬立時跟上,馬蹄奔踏,震裂長河,直奔出境。

    棲遲一直沒怎麼吃,也沒怎麼睡。

    在這種環境下,她只能盡量閉目休息,讓自己保持清醒。

    屋中,有不知何處而來的胡民被困久了,在人群裏低低地跪地祈禱,念著聽不懂的禱詞。

    今日的屋外,卻忽而多了些不尋常。

    她擡起頭,聽見好像不時有人被帶出帶進一般,偶爾還有一兩聲慘嚎傳來。

    身旁曹玉林低低說:“他們要對我們下手了。”

    她暗暗心驚,往窗外望,只看到有模糊的人影經過。

    門忽而被推開,一個生著鷹鉤鼻的突厥男人走了進來,手裏拖著柄長刀。

    外面一點暮光照進來,擠在一處的人不敢作聲,祈禱的胡人也不敢再開口。

    那鷹鉤鼻拖著刀在屋中走了一圈,停在棲遲這群人跟前,用不大流利的漢話問了句:“你們商隊的東家呢?”

    商隊裏的人都搖頭。

    “東家沒來。”

    “我們底下的人都沒見過東家,誰也不知東家在何處。”

    鷹鉤鼻不耐地冷哼一聲,朝外說了句突厥語。

    立即進來幾人,要拖走商隊裏的人。

    商隊裏有人連忙道:“且慢,我們只是普通百姓而已,貨已是你們的了,豈可再得寸進尺。”

    那鷹鉤鼻似是聽到了什麼笑話,笑了兩聲,擺擺手就要往外把人往外拖。

    忽而有什麼扔了過來,鷹鉤鼻伸手一兜,竟然是一沓飛錢,有的還掉在了地上,他彎腰撿起來,看過去,看到一個發髻微亂、罩著披風的人。

    “放了他們,這些錢是你的了。”

    開了口,才發現那是個女人,只不過束了男子發髻,做了男裝打扮。

    鷹鉤鼻只看到她雪白的臉,就陰惻惻地笑起來,嘴裏又說一句突厥語。

    聽他命令的人不再管其他人,轉而去拖棲遲。

    曹玉林聽出他話裏意思,胳膊一動,想擋,被棲遲一只手按住。

    她說:“我在古葉城中各處都有錢,放過我們,五日後我再說個地方,你可以去取一筆回報,絕對比你剛才得到的還多。”

    鷹鉤鼻掂了掂手裏的飛錢,好似有些被說動了,手擺一下,刀卻架在了她頸上,說了句漢話:“說地方。”

    他竟想現在就想去拿錢。

    棲遲不過是權宜之計,古葉城中雖存有錢,也需要她拿青玉去親自取,就是他手中這一沓飛錢,也未必能兌出現錢來。

    但能拖一刻是一刻。

    “現在殺了我你什麼也得不到,不過就是多留我們五日,我們也跑不掉,於你又有什麼損失,到時候真沒拿到,你再想怎樣也不遲。”

    鷹鉤鼻冷笑著拿開刀:“明日,只留你們到明日。”

    他無遮無攔地看一眼棲遲,又露出那陰惻惻的笑來,透著一絲淫邪:“你,今晚我再來。”

    說完掃一圈其他人,揣了飛錢出去。

    跟著他的人將門鎖上了。

    棲遲臉上白了一分,環緊膝頭。

    商隊的人都看了過來,小聲又驚慌地問:“這……如何是好啊?”

    任誰都看得出來那鷹鉤鼻的意思了。

    曹玉林在她耳側低聲說:“實在不行,我只能為嫂嫂殺出一條血路了。”

    護衛們已失去了武器,帶著傷,仍效忠地跪了下來。

    棲遲抱著膝,想著可能發生的情形,緊緊咬住唇。

    ……

    天色一分一分暗了下來。

    外面每響起一聲腳步,都讓曹玉林等人戒備萬分。

    棲遲被曹玉林要求吃了些東西,卻食不下咽,最後只勉強咽了些墊了腹。

    她強撐著精神,眼睛落在鞋面上,忽而感覺有人挪了過來,擡頭看了一眼。

    那是一個女子,穿著彩衣,只是已經沾滿灰塵,就快看不出來本色。

    她隔著商隊裏的幾個人,看著棲遲,小聲問:“能否與夫人說幾句話?”

    棲遲以為她有什麼事,擺一下手。

    身旁騰出空地來,那女子挪到了跟前,歪著臉細細地打量她的眉眼,忽而輕笑一聲:“原來還真是夫人,賤妾瞧了好幾次,險些要以為是認錯人了。”

    棲遲問:“你認識我?”

    女子抹一下臉:“夫人何不看看是否還認得賤妾?”

    屋內已經昏暗,棲遲不得不湊近細看,對方手抹過後,露出殘粉未消的臉,稍細的眉眼,略帶風情,很是眼熟。

    只兩眼,她便認了出來:“是你,杜心奴。”

    何曾想到,當初臯蘭州裏被她打發掉的箜篌女,竟還有再見的一日。

    “夫人竟還記得。”杜心奴倒有些驚喜了。

    她不過一介低微螻蟻,眼前的卻是高高在上的大都護夫人,久未見面,不想她還能記得自己,實在叫人意外。

    棲遲輕輕說:“我記得你彈得一手好箜篌。”

    杜心奴越發詫異,她以為這位夫人會記得她如何糾纏安北大都護,再不濟也是記得花銷了多大才打發了她,沒料到卻是這一句。

    這一句,倒好似只看見了她的技藝。

    她掩口笑起來:“賤妾以往沒說錯,夫人是賤妾生平見過最有意思的人了。”

    棲遲也跟著微微笑了一下:“這樣的光景裏重逢,委實不能再說什麼有意思了。若是太平時候,我倒希望坐著好好再聽你彈一彈箜篌。但眼下,相認不如不認。”

    說著她指了一下緊閉的門,提醒一句:“那些,是突厥人。”

    杜心奴聽了捂了一下嘴,左右看了看,被嚇到了,她原先還以為是哪裏來的劫匪,不想竟然是突厥人。

    再看一眼棲遲身邊緊挨著的曹玉林,又看一圈圍在周遭的這許多人,皆防範似的盯著她,明白了,連忙低語:“賤妾不過是與夫人一面之緣,連夫人從何而來都不知道,只是為夫人彈過幾支曲子罷了。”

    棲遲笑一下:“多謝。”

    杜心奴盯著她看,想不透她如此身份為何會在這裏,但看這情形也不好多問了。

    她嘆口氣道:“拜夫人所賜,賤妾這些時日下來才得以不用為生計奔波,還能走遍各地修習樂音,如今路過此地會與夫人再重逢,大概就是上天的安排了。”

    棲遲點頭,感覺眼前又暗了一層,想著即將到來的事,勉強淡笑:“能在這境地下遇到一個故人,於我也是安慰。”

    杜心奴看了她一會兒,忽而問:“夫人可否將身上的披風贈與賤妾?賤妾衣衫單薄,實在覺得有些冷了。”

    棲遲看她形單影只,被困在此處到現在才過來認她,料想也受了不少驚嚇,點了個頭,便將披風脫下來遞給了她。

    杜心奴披在了身上,系好了,兩手解開頭發,以手指做梳,梳理了一遍後,攏起來束發。

    她一邊束一邊道:“賤妾在這境外走動以來發現,好多胡人男子看我們中原女子,一眼兩眼是很難分個細致的。”

    棲遲看著她將頭發束成了個男子發髻,穿著她的披風,又說了這樣的話,隱隱覺得不對勁,問:“你這話何意?”

    杜心奴弄好了,拉一下披風,低聲道:“先前的事賤妾都看到了,那突厥人八成是要來了,賤妾的意思是,以色侍人並非夫人能做的,卻是賤妾拿手的,那何不由賤妾代勞呢?”

    之前商隊這邊的動靜全屋的人都看到了。

    誰都看得出來,那個鷹鉤鼻的男人說晚上再來是帶著什麼意圖。

    杜心奴就是那時候留心到了棲遲的臉,仔細辨認過後,才過來相認。

    她本也有些遲疑,但與棲遲說了幾句話後,還是下了決心。

    她能有如今的生活,都是這位夫人的慷慨賜予的,是給了她一條活路,還是一條體面的活路。倘若她對今日的事視而不見,那便是連為人的一點良知都沒了。

    如她所言,外面真就傳出了腳步聲來。

    棲遲身邊瞬間人人戒備,卻又被眼前這一幕弄得驚奇。

    曹玉林手裏匕首已經滑了出來,也忍不住看著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女子。

    棲遲卻只盯著杜心奴,壓低聲道:“此事與你無關,快將披風脫下來,我不可欠你如此大恩。”

    杜心奴拜道:“凡事必有因果,夫人不曾欠我什麼,是賤妾有心報恩罷了。倘若夫人當初不是寬容優待,而是將我打將了出去,那麼今日賤妾便不是報恩,而是報仇了,所以夫人要謝便謝自己吧。”

    話沒說完,她就起身出去。

    “等等!”棲遲反應過來去伸手去拉她已來不及,門已推開,她直接就迎出了門。

    鷹鉤鼻摸著黑走進來,陰笑著問:“等什麼?”

    杜心奴在他身旁柔柔道:“不必等什麼了,賤妾都已迎出門來了。”

    棲遲脫口說:“這是我朝宮廷中的樂師,以往只有聖人才配聽她彈的曲子,不能隨便走。”

    鷹鉤鼻聽了問:“當真?”

    杜心奴倒是聽明白棲遲的意思了,隔著一片昏暗看了她一眼,笑道:“正是,賤妾的確出身宮廷,倘若不棄,願叫諸位聽一聽我朝聖人才能聽的樂曲。”

    鷹鉤鼻說:“走。”

    一邊低聲吩咐了句突厥語。

    門鎖上了,他們一起走遠了。

    曹玉林在旁小聲問:“嫂嫂為何這麼說?”

    棲遲撫一下心口,她方才一急就直接扯了這個謊:“突厥歷來對我朝虎視眈眈,倘若有個機會讓他們能享受聖人才能享受的,只會叫他們覺得暢快,我想他們應當會願意花時間聽所謂高不可攀的宮樂。”

    曹玉林明白了:“嫂嫂還是不想那女子為你委身突厥人。”

    棲遲點頭,又撫一下心口。

    杜心奴有這技藝傍身是好事,便能拖延。

    哪怕一時半刻也是好的。

    外面果然傳來了隱約的箜篌聲。

    奏的果然是宮廷樂曲,許多人張揚的笑聲傳出來,仿佛十分得意。

    笑聲當中有人說了一句突厥語。

    忽然有人低呼出聲:“他們是突厥兵!”

    棲遲看過去,似乎是白日裏那個祈禱的胡人,他原來是懂突厥語的,與身旁的中原人在小聲說:“方才那人說到了什麼右將軍,他們肯定是突厥兵!”

    人群騷動起來。

    她聽得分明,心說坐實了,他們果然是突厥軍。

    但這個稱號,好似在哪裏聽過。

    好一會兒,她想了起來——

    當初突厥女被殺,羅小義自她屍身上搜出來的東西上發現她正是出自突厥右將軍府。

    多虧有摸青玉一事,棲遲才能記得此事。

    突厥女雖然當場就被伏廷滅了口,商隊幫著抓過探子的事卻在北地不是什麼秘密,也有可能被突厥知道,這次針對商隊是一箭雙雕。

    既可以報復了她的商號,又可以挫了北地的民生,歸根結底仍是要對付北地。

    越是如此,她越是要小心身份。

    不論是商隊東家,還是大都護夫人,落在他們手裏都不會好過。

    她提提神,聽著那箜篌聲,口中低語:“阿嬋,你聽到了?他們的確是突厥軍。”

    “我聽到了,突厥軍……”曹玉林說,聲音有些不對。

    棲遲本想說杜心奴的拖延是個機會,她們應該早做打算,或許出去後還能將杜心奴一並解救了。

    聽到她的語氣,轉頭看去,卻見她一只手按在胸口,臉色發青,立即伸手去扶:“你怎麼了?”

    曹玉林緩了緩,才說:“對不住嫂嫂,我舊傷發作了。”

    棲遲心沈到了底。

    錢沒了,還有色,色沒了,就只剩一條命。

    可她必須得堅持下去。

    窗口泛出一絲白時,已不知過去多久。

    棲遲陡然驚醒。

    她先前一直沒有合眼,始終聽著遠處的箜篌聲和歡笑聲,卻還是撐不住坐著睡了片刻。

    現在醒了,是因為忽然察覺箜篌聲沒了,再細聽,覺得四周安靜得有些詭異。

    緊接著,忽然傳出幾聲高昂的突厥語,似在下命令一般。

    就連身邊坐著沒動的曹玉林都擡起了頭。

    “原來如此。”她說。

    棲遲問:“你聽出什麼了?”

    “古葉城早被突厥把控了,”曹玉林低聲說:“城裏管事的靺鞨人送消息給他們,有人混入了城裏,他們現在要去解決那批人了。”

    棲遲心說難怪,那早就是聯手設好的一個請君入甕的套等著她來鉆了,獨眼難怪畏懼成那樣。

    “也許是三哥來了。”曹玉林幾乎是用氣息說出的這句。

    棲遲心口一跳,幾乎是下意識地就往窗口望。

    門上忽然一聲重響,被人推開,一個突厥人用生硬的漢話大喊了一聲:“都出來!”

    聽口氣好像還是那個鷹鉤鼻。

    所有人都不得不起身出去。

    棲遲壓著情緒,起身時伸手扶住曹玉林:“你好些沒有?”

    她垂著頭,走得還算穩,並未多說:“嫂嫂放心。”

    出了屋子是院落,出了院落卻是城中的街道。

    他們被押來那晚天太黑了,繞了很多路,未曾發現一直就還身在古葉城中。

    外面天還不夠亮,棲遲悄悄看了看前後,他們是分批被押出來的,前面有一些人已被押著走了,後面還有的沒出來,她沒能看到杜心奴在何處。

    街邊,一群人站在那裏等著,天光熹微中人影幢幢,看不太分明。

    鷹鉤鼻領著一群突厥人過去,與那群人交談了幾句,說的竟然是漢話,隨即下令上路。

    棲遲扶著曹玉林,大概聽見了幾句。

    那群人是靺鞨人,他們等在這裏,是要幫著這群突厥兵轉移他們。

    她眉頭皺一下,心說就算伏廷來了,可能也找不到她們了。

    如今整座城裏裏外外都是他們的人,要尋機脫逃簡直難於登天。

    一聲呼喝,她回了神。

    突厥人已經趕著他們上路了。

    ……

    天色完全亮起前,浩浩蕩蕩被押著的人已經走到城門口。

    鷹鉤鼻忽然喊了一聲,手一擡,不讓走了。

    “誰說要出城的?”他用漢話問。

    突厥和靺鞨語言不通,靺鞨通漢話,以致於他們反倒要靠漢話來交談。

    一個靺鞨人回答:“去城外找個地方更妥當。”

    “不行!”鷹鉤鼻警惕地拔出長刀,轉頭指著所有人:“都蹲下,誰都不準走!”

    被抓的幾乎全是平民百姓,一見刀便驚叫著蹲下不敢動了。

    棲遲也跟著蹲下,看一眼曹玉林,見她好些了,才把手松開了。

    鷹鉤鼻正指著個靺鞨人下令:“你,去關城門!”

    那靺鞨人沒動。

    鷹鉤鼻怒道:“怎麼回事?叫你們領頭的來說!”

    那靺鞨人讓開一步,他身後,一個人來走了出來。

    棲遲忍耐著聽著動靜,卻沒聽到說話聲,悄悄擡眼,看見走出來的那個靺鞨人高大的身影。

    他一身胡服緊束,微低著頭,一只手拿著馬鞭,緩緩走來時,一下一下地輕敲在腿側,好似在數著腳步。

    她看了一眼,又看一眼,霍然擡頭,心口猛烈地跳動起來。

    是她看錯了?

    怎麼會,他就這麼堂而皇之地現身了。

    天還沒完全亮透,但他已經走近,身形和臉型在她眼裏已很清楚。

    的確是他,是伏廷。

    伏廷停步,低著頭,眼盯著她,忽而朝旁一瞥。

    棲遲下意識地順著看過去,那裏是一匹黑亮的高馬。

    是他的馬。

    她眼轉回來,心說這是什麼意思,難道要她獨自逃跑?

    那其他人怎麼辦?

    他頭更低,下巴緊緊收著,又朝那邊看了一眼,唇抿得死死的。

    她看明白了,的確就是這個意思。

    “你幹什麼!”鷹鉤鼻半天沒等到話,終於忍不住大步過來。

    伏廷轉身,迎著他擡起了頭。

    鷹鉤鼻剛要質問,看見他的臉,嫌光不夠亮,走近了又看一眼,大驚失色,立即拔刀,口中一串突厥語戛然而斷。

    伏廷手裏的刀已經先一步送了出去。

    曹玉林已看明白,低低催促:“嫂嫂快走。”

    就是現在,伏廷制造了一個時機。

    棲遲握緊手心,起身,跑向那匹馬。

    伏廷看她上了馬,朝曹玉林點了個頭,意思是已有安排,借著雙方混亂,迅速追上去。

    棲遲身前撲來一個突厥兵,下一刻就被一刀解決。

    伏廷刀未收,一手拽住韁繩,緊跟著翻身而上,將她一攬,直沖出了城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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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
發表於 2019-7-30 16:08:17 |只看該作者
第55章

    出古葉城近百裏,是一大片人煙稀少的荒蕪之地。

    日光淡薄, 風嘯未停, 一匹快馬跑至, 匆匆勒停。

    伏廷腿一跨, 下了馬,一手提刀,一手將棲遲挾下來,扣著她手腕往前走。

    棲遲還沒站穩就被他拽了出去, 腳下急切,幾乎要跟不上他的步伐,邊走邊看著他的後背。

    他轉著頭, 兩眼警覺地掃視左右,一言不發。

    前方矗立著一片年久失修的佛塔林, 塔身已然斑駁,塔尖許多也已塌了, 腳下一路雜草叢生。

    伏廷拽著她走了進去,腳步一停,回過頭,手裏的刀往地上一插, 將她按著靠在一座佛塔上,手撥正她的臉, 兩眼上下掃視她:“你有沒有事?可有受傷?”

    從一早到現在,足足好幾個時辰的奔波,棲遲早已筋疲力盡。

    她靠在那裏, 輕輕喘著氣,搖搖頭:“沒有,沒有傷。”

    伏廷擡高她臉,迅速地又看了她兩眼,確信沒有受傷,從懷裏摸出水囊來,用牙咬開,遞到她嘴邊。

    棲遲顧不得飲水,剛平復了些便問:“其他人怎麼辦,阿嬋還在他們手裏,還有杜心奴,就是當初那個箜篌女,若不是她,我的名節便保不住了。”

    伏廷驀地笑一聲:“名節?命都要沒了你還管名節!”

    棲遲怔了一怔,這才發現他一張臉緊繃,眉峰壓低,似是一直忍到了現在。

    她不知他是不是帶著氣,對著他的臉,沒了聲。

    “你知道那些是什麼人?”伏廷盯著她,聲沈下去,另一只手還牢牢扣著她手腕。

    棲遲低低說:“突厥軍。”

    他點頭,一條腿壓著她抵在身前,像是不讓她逃一般:“你還敢不告訴我就跑來這境外?”

    棲遲身前是他的胸膛,身後是佛塔,無法動彈,只能迎上他的眼:“我也想告訴你,可經商得撇清與都護府的關聯,何況當時你我……”

    她眼神動了動,在他臉上輕掃而過,沒說出來。

    彼此心知肚明。

    伏廷嘴一抿。

    道理他如何不懂,不懂就不會配合著遮掩了她這一個多月以來出府的事實。

    可真正事到眼前,他又恨不得早知道。

    他咬了咬牙:“只差一步,你可知會有什麼下場?”

    棲遲垂了眼,臉上發白。

    直到此刻回想,她仍心有余悸。

    也許能逃出來。

    也許差一步,她就真沒命了。

    伏廷看著她低垂的眉眼,鬢邊微散的發絲掩著蒼白的臉,忽又後悔說了這一句。

    心說嚇她做什麼。

    突厥會在靺鞨的地界上來這一出,連他也沒料到,又何況是只能以商人身份行走的她。

    他把水囊抵著她唇上壓一下,緩了聲:“喝水。”

    棲遲擡起頭看他一眼,立即配合地伸出只手來托著水囊,就著他的手,啟開雙唇喝了兩口。

    伏廷扣著水囊,拇指在她下頜上一抹,抹掉了她唇邊那點殘余的水跡,將水囊遞到自己嘴裏灌了兩口,去摁塞子時,才終於松開那只一直抓著她的手。

    很快,他又從懷裏摸出一袋幹糧,遞到她眼前:“吃了。”

    棲遲撥開,裏面是黑乎乎的肉幹,她捏了一塊放到嘴裏,幹硬無比,幾乎嚼不動,似乎也並不覺得餓,搖搖頭,不想再吃了。

    這是軍中的東西,伏廷知道對她而言是難以下咽了些,但還是又拿了一塊遞到她眼前:“吃完,不吃沒體力趕路。”

    棲遲看了看他不由分說的架勢,終是擡手拿了,送到口中。

    伏廷收起東西,轉頭拔了地上的刀,環顧四周一圈,又凝神聽了下動靜,快步過去牽了馬來,抓著她的手就走。

    棲遲艱難地咽下最後一口肉幹,被他拉著,一直走到塔林深處。

    隱隱有水聲,伏廷松開馬韁,手在馬額上一按,多年戰馬,極通人性,跪下前蹄,俯低不嘶。

    他拉著棲遲往前,撥開一人高的茅草,草下橫著一條河。

    “下去。”話音未落,他人已跨入河中,回頭手一拉,將她拉下去。

    河水略急,伏廷緊扣著棲遲蹲下,一手拄著刀,藏身水草之中。

    棲遲並未聽見什麼動靜,但知他一定是聽到了什麼,踩著河中的石頭,半身浸水,勉強抓著他的胳膊蹲穩,被他扣得太緊,人幾乎埋在他胸前。

    茅草掩著光,不知多久,伏廷才稍稍松開了她。

    棲遲自他胸口擡起頭,喘口氣:“沒事了?”

    “只能說暫時沒事。”他盯著她的臉,將手中的刀收入腰後鞘中,沒急著上去,往後退了一步,手抄著河水,抹過她的臉。

    將她臉上的灰塵都洗幹凈了,他又抄了水,淋著她的脖子清洗了一下。

    棲遲的臉和脖子都被他的手撫過,呼吸不自覺地快了些。

    伏廷站了起來,拖著她的手上了岸。

    大風吹著,雲低壓,天光似也暗了一層。

    他將她拉到背風的佛塔後,蹲下去,兩手抓住她衣擺,用力擰去水。

    起身後,他解了腰帶,將身上半濕的軍服脫下,沒顧上擰,先將裏面一層穿著的軟甲脫下,塞在她手裏:“穿上。”

    棲遲拿在手裏時,又聽他說:“就現在,歇片刻。”

    她靠在塔後,解開身上的圓領袍,將軟甲套上中衣,剛掩上,朝他看過去,見他已走去將馬牽了回來,半濕半幹的軍服在身上披著,所幸腳上穿著長過半膝的胡靴,胡褲未濕。

    他松了馬,又拔了刀,在另一頭坐下,與她離了幾步的距離。

    棲遲看著他,想著他到現在為止都雷厲風行的,現在又坐在那裏,也不知是否還有氣未消。

    可又想到他來救了自己,心裏便像被什麼墜著一般。

    她瞄了瞄的側臉,心知這一次她還是理虧的,故意放軟聲調,喚他:“三郎?”

    伏廷轉頭看過來。

    他是故意守在這裏,方便盯著外面的動靜,想叫她休息片刻,沒料到忽然聽到這麼一聲,不禁盯住了她。

    棲遲被他盯著,眼睛動了動,又喚:“三哥?”

    伏廷嘴角一動,抿緊,快被她瞎叫得弄笑了,不知道她是在賣什麼關子,手搭在膝上,故意不動聲色。

    棲遲也不知該說什麼,想問他是否還帶著氣,又不想再提先前的事,一只手緩緩摸了摸胳膊。

    北疆天氣不似中原,氣候多變,眼下大風正盛,她方才入了一下水,此刻便難免覺得冷了。

    她又搓一下胳膊,輕輕說:“三郎,我冷。”

    伏廷看到她這模樣,不禁磨了下牙根,想罵自己。

    他將刀在身邊一放,說:“過來。”

    棲遲起身,走過去,胳膊被他一拉,扯入懷裏。

    他拉開軍服衣襟,緊緊裹住她。

    棲遲埋在他懷間,雙手環住他的腰身,無意識地摸了摸。

    他手臂鉗制住她兩手:“別動。”

    還不想在這地方辦了她。

    棲遲靠著他的胸口,不再動了。

    她是想確定一下是不是真的,四周只有風吹草動聲,還有他隱約可聞的呼吸,可一路的奔逃下來,又好似很不真實。

    下巴忽而被手一托,是伏廷擡起了她的臉。

    “以後還敢不敢了?”

    棲遲盯著他的雙眼,他眼下帶著一層青灰,突出的眉骨下,一雙眼沈如點漆。她不禁反問:“敢什麼?”

    他說:“還敢不敢再不說一聲就跑出來了?”

    她此時分外聽話,搖一下頭:“不敢了。”

    伏廷點頭,似是滿意了,將她扣得死緊,低頭盯著她雙眼:“我就是聽見箜篌聲才尋到你們的。”

    棲遲心中一動,才知他是在回她先前的話。

    她當時不知就身在城中,並沒指望能有人聽見聲音,沒想到歪打正著。

    如此說來,杜心奴未必有事了。

    “他們人太多,”伏廷越發托高她的臉,臉色認真:“我帶的人不夠,要想救其他人,就必須吸引開他們的主力,我已在他們跟前露了臉,所以現在你我才是最危險的,明白了嗎?”

    棲遲一瞬間就懂了,輕輕點頭:“明白了。”

    伏廷是早有安排,只有將大部吸引走,羅小義才能帶著剩余的人去解救其他人。

    否則那麼多人,從密不透風的一座城裏帶走很難。

    突厥人既然看到了他的臉,就絕對不會錯過殺他的機會。

    眼下看情形,他們已經一路追過來了。

    睜開眼,一縷稀薄的天光在眼前。

    棲遲動一下,才發現她居然就這麼睡著了。

    她的人卻在動,身下是馳騁的馬。

    伏廷在身後緊緊抱著她。

    這麼久過去,兩個人衣裳都已經快幹透了。

    “醒了?”他低頭看了一眼,馬速未減。

    “何時上的路?”她竟然一點也未察覺,大約是連日來太過疲憊了。

    “夜裏。”他說。

    說完就勒停了馬。

    漫漫荒野,早已不知身在何處。

    伏廷下了馬,將她抱下來。

    不用說一個字,棲遲便立即跟上他。

    四周無聲。

    他放馬在後,拉著她用腳前行。

    走出很遠,料想不會留下馬蹄印了,才要上馬前行,伏廷忽而又停住了腳步。

    棲遲頓時便不敢再走。

    畢竟他們已經是吸引突厥大部的靶子,這種時候,任何一點動靜都叫人忌憚。

    他聽了片刻,拉著她,就近在一塊大石後蹲下,低聲說:“有人在前面。”

    棲遲往前看去,遠遠似有一大堆人停在那裏,因為沒有聲音,在這天色裏竟然險些沒有察覺。

    人都坐在那裏,旁邊有許多輛車馬,似乎是在休整。

    伏廷眼力好,已然看清:“那是商隊。”

    她聞言不禁瞇眼細看,看了許久,發現那些車駕都是木欄車,裝牲畜幼崽的,有些驚喜:“那是我的商隊。”

    伏廷聞言不禁又看了一遍,眼一掃,看到遠處有一群人守著,沈眉說:“不是休整,應是被攔截了。”

    棲遲蹙了眉,順著他視線看過去,那群人當中,有一個打頭的,看來有些眼熟。

    似乎是那個獨眼。

    伏廷已經看出來:“有一群胡人在。”

    她心沈到了底,低聲說:“我本與他交易了,他現在追過來攔截,一定是突厥指使。”

    伏廷心中有數,冷笑一聲:“無非是不想讓北地好罷了。”

    突厥針對商隊,不管是出於私還是出於公,都是不願意讓北地好起來。

    他們向來無所不用其極。

    棲遲默不吭聲。

    伏廷看她一眼,對眼前情形很清楚,問她:“想拿回來?”

    她輕聲說:“我們只有兩個人。”

    他沈思一瞬,點頭:“但這兩個人是北地的大都護和大都護夫人。”

    棲遲不禁看向他。

    他指一下那裏:“既然是北地的東西,為何你我不能拿回來。”說完拉她一下,“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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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
發表於 2019-7-30 16:08:35 |只看該作者
第56章

    天一點一點亮了起來。

    商隊連人帶畜的在原地一直休整到此時,才終於有人動了。

    在胡人的看管下, 幾個商隊裏的人自後方的木欄車裏取了草料, 挨個將這批牲畜幼崽飼餵了一遍。

    其余的人都無聲地站了起來。

    不遠處, 一片坡地下, 兩道緊貼的人影正看著那裏。

    “他們好似要上路了。”棲遲輕聲說。

    伏廷為防有險,俯下身時將她罩在了身下,在她耳邊嗯了一聲。

    看了眼胡人們面朝的方向,毫無疑問, 是要將商隊趕回古葉城去了。

    一直待到此時,他們已將那頭的情形都看清了。

    商隊前後左右的胡人都帶了刀,剃頭, 只留一條側辮,那是靺鞨武士的裝束。

    說明這些胡人應當是古葉城中的靺鞨兵, 興許是被突厥操控來做了攔截的事。

    靺鞨兵雖算不上能征善戰,但對付人手不夠的商隊, 已是綽綽有余。

    伏廷坐起,抓住棲遲的手,往她手心裏塞了柄匕首,盯著她:“就按我們方才定好的做, 怕嗎?”

    棲遲握著那柄匕首,聽著耳邊他低沈的聲音, 不能說毫無畏懼,畢竟在逃出了古葉城後,還未逃開危險。

    但那些人出自她的商隊, 也是她的責任。

    她低低說:“怕也要試試。”

    伏廷看著她的側臉,聲更沈了些:“放心,你應當用不上它。”

    棲遲不禁轉過頭,就見他自身後拿出了準備好的長弓。

    他將弓握在手裏,箭袋放在一側,兩眼沈著地在她臉上看了一眼:“有我在你就用不上它。”

    聽了這一句話,又見到他這樣的架勢,棲遲頓時心定了許多。

    天上忽而傳來一聲鷹嘯聲,伏廷擡頭看了一眼。

    棲遲看他擡頭,便也跟著看了一眼,問:“怎麼了?”

    他看了兩眼,低頭想了想這附近一帶的地形,就連居住了哪些部族也了如指掌,又看一眼泛藍的天,說:“再等一等。”

    ……

    片刻後,天徹底亮起。

    忽來一句胡語呼喝,商隊就像是一條凝滯的長龍,拖動了沈緩的身軀。

    若非胡人眾多,將商隊前後圍得水泄不通,看起來他們真的就只是在這裏休整了一宿,不像是被攔截的。

    最前方,那個獨眼走了出來,抹著卷曲的絡腮胡須,臉上還帶著惺忪的睡意,強打著精神準備領路。

    正要出發,忽的,有個胡人喊了句什麼。

    獨眼聞聲,驚覺地看過去,就見遠遠有一人走了過來。

    那是個穿著圓領袍的中原人,縱然衣袍寬大,一路走近,衣帶當風,行動間也遮掩不住其身姿纖秀窈窕,何況臉上還以一塊白帕子做面巾遮掩了大半,只露出了一雙黑白分明的杏眼。

    於是任誰都看得出來,這是個女人。

    商隊正要上路,卻忽而冒出了個如此打扮的女人來,難免惹人奇怪,那群胡人當中有人用漢話喝了一聲:“什麼人!”

    對方站在一丈開外,說:“點兒。”

    問話的人沒聽懂,持刀相對。

    獨眼撥開人走出來,看她那身衣擺已然臟汙的圓領袍,越看越熟悉,再聽這聲音,臉色一變:“是你!”

    是棲遲。

    她攏著手站在那裏,對他的臉色視而不見,平靜道:“點兒過路,山門開否?”

    這一句,是買賣場上的黑話,所謂點兒,指的是願出錢的主顧。

    她在問:她是來談買賣的,可願談上一談。

    獨眼也是混跡買賣場上多年的人,漢話裏就屬這些話是聽得最多的了,自然是聽懂了,只是莫名其妙。

    他看了看身後的商隊,又看了看這前後左右,只見到她一個人,上下打量她,齜牙笑起來:“開了山門遇海冷,點絕!”

    海冷指兵,他現在可是帶著兵來的,就憑她如今孤身一人,又是個女人,居然敢空手前來,真是不要命了。

    這裏可不是他那間酒肆了,還能任由她猖狂得起來。

    棲遲看了一眼周圍的那些持兵的胡人,緩緩道:“孤草頭行江,杵門子不敢收?”

    意思是何不先聽聽她的買賣是何呢?反正她也只是孤身前來,難道他們這麼多人還怕她一個女人不成?

    還是說有錢賺他還不想賺?

    獨眼看了眼周圍雲裏霧裏的靺鞨兵,翻白的那只眼轉了轉,心想聽一聽也無妨,反正此時不必怕她了。

    “開。”他回。

    棲遲點頭,指一下天:“至密墊,二道杵。”

    獨眼胡須一抖,變了臉色。

    她指的是天,話裏的密墊卻是指北面,說的是叫他帶著商隊改道,送入北地,屆時會給他再翻一番的報酬。

    “開否?”棲遲問得很認真。

    這就是她和伏廷商定好的做法。

    僅憑他們二人,也許可以將商隊直接搶回來,但未必能安全送入北地,畢竟他們還在吸引突厥軍的路途上,無法兼顧這麼一大批人和牲畜。

    既然如此,不如將這群攔截的人,收為己用。

    讓他們放棄回古葉城,而是直接護送商隊回北地。

    獨眼胡須抖了又抖,想罵她瘋婆娘。

    棲遲卻搶先又說了幾句,皆是暗語——

    我們商號買賣大,你有數,倘若你願做成這樁買賣,此後北地與靺鞨商號胡通,兩家互惠,可獲長利。

    你早已說明得罪不起任何人,如此幫著突厥對付中原商號,已是與上邦作對,我是在給你一個將功補過的機會。

    一連幾句說完,她又問一遍:“開否?”

    獨眼眼珠轉得更厲害,心裏盤算著,臉色數番變化。

    說對錢不動心是假的,也知道這是家中原的大商號惹不起,背後的□□上邦更是惹不起,若能安安心心做生意,長久獲利那是再好不過的了,可突厥的刀已經架上脖子了,他能怎麼辦?

    錢再重要,也比不上命。

    他也回了幾句——

    之前就勸你們離開,是你堅持要這批貨,如今還敢回來,簡直找死。

    你自稱是這支商隊東家的屋裏人,倘若我抓你送去給突厥人,我便是頭功,沒有如此做,就是不想得罪你們,早說了商隊和貨都留下,趕緊滾,還能留下一命。

    怨不得我,要怨就怨突厥。

    旁邊有個靺鞨武士用靺鞨語問了句他們在說什麼,已有些不耐煩了。

    獨眼知道不能耽誤下去了,沖著棲遲冷笑兩聲,也顧不得打什麼暗語了,直接道:“你個娘們兒不想死就趕緊走。”

    棲遲話已說清,也不打啞謎了,聲冷了許多:“我不計較你出爾反爾,已是大人大量。你當我一個女人敢站在這裏,真是孤身前來?你有海冷,我有冷子點,還是個海翅子。”

    冷子點是官,而海翅子,是高官。

    獨眼大驚,轉著頭四下望,沒看見任何人,呸了一聲,只當是被她騙了,畢竟這女人的手段也見識過了,他忙嚷起胡語,叫靺鞨兵去抓她。

    忽聽一聲破風而來的輕嘯。

    一支飛箭射來,斜斜插入地面,離走得最快的一個靺鞨兵的腳步只有幾寸,阻斷了他們的腳步。

    眾人駭然,倉皇四顧。

    看不見對方身在何處,便不知對方有多少人。

    仍有不信邪的靺鞨兵沖上來,又是一支飛箭,射在他腳邊,這下再無人敢隨便動彈。

    棲遲不動不退,站在那裏,語調平穩地說:“看到了?我在路上遇到了我朝高官,已然報官處置,方才禮遇你不願接受,莫要後悔。”

    話音剛落,一聲突兀的鷹鳴自空中傳來。

    她的身後,一人策馬而出,馬蹄獵獵,踏風而至,頃刻便到了眼前,一手持韁,一手按著腰後長刀。

    他跨馬一橫,擋在棲遲身前,居高臨下地看下來:“安北都護府行轄,何人敢造次。”

    饒是一群持刀的靺鞨兵,聽到安北都護府幾個字還是不禁後退了半步。

    獨眼臉都白了,翻白的眼不停轉動,嘴裏嘀嘀咕咕不停,連帶臉上卷曲的胡須也一抖一抖個不停。

    海翅子,莫非就是安北都護府裏的?

    但見只有這一人,他還是不信。

    “何以證明你就是安北大都護?”

    伏廷自腰後取下那柄刀,橫在眼前:“問問你們當中可有兵齡五載以上的,不認得我的人,還不認得我的刀?”

    隊伍中已有幾個靺鞨兵連忙跪了下來。

    安北都護府足以叫突厥色變,何人敢小覷。

    古葉城夾在中間,邊境戰起時少不得有人見過他出入戰場,光是靺鞨自己也曾與北地交過手,後稱臣納貢,再不敢異動,有些閱歷的稍微受些提醒就認了出來。

    伏廷將刀一收,自腰間取出印信,朝他們一翻。

    半個字沒有,跪了一地。

    這下獨眼也連忙跪了下來:“大、大都護,小的該死。”

    伏廷將印信收起,手按在刀上,冷聲說:“敢攔截我北地商隊,你們的確該死。”

    獨眼抖抖索索:“大都護見諒,並非小的敢如此行事,只因不得已而為之,古葉城全城都被突厥軍占了,只消我們透露半點消息,家人便要一命嗚呼,不敢有人違背。”

    “古葉城之事我已知曉,已命斥候趕往靺鞨首府報信,必然會有援軍趕至。”

    這一句是實話,入城之前他已下令做了。

    伏廷拇指抵著刀鞘,鏗然一聲,刀出一寸,伴隨著他冷肅的聲音,如利刃封喉:“我朝使臣正在出使靺鞨,你們想先反叛?”

    眾人伏地不起,皆稱不敢。

    “那便照辦。”他手一扣,刀回鞘中。

    最終,還是獨眼擡頭,看了一眼被他擋在後方的女人,顫抖著說了句:“實不相瞞,這筆買賣小的也動心,但就算安北都護府能解救了古葉城,突厥大軍也隨後就會過來,我們只看到大都護一人,恐怕、恐怕抵擋不住他們,也是死路一條。”

    棲遲不禁轉頭朝遠處看了看,心提了起來,看向伏廷。

    他也朝她看了一眼,在計劃之時,他們便已猜到了會有這一層,沒想到真是如此。

    他收著下顎,冷冷說:“誰說我只有一人?”

    獨眼小心翼翼地看過去。

    伏廷耳中聽著四方動靜,口中說:“我的人馬上便至。”

    剛說完,馬蹄震震,當真有人而來。

    就連棲遲都循聲看了過去。

    一群跨馬持弓的胡人從遠處過來,塵煙彌漫,一時也看不清有多少人。

    伏廷說:“這是先頭胡部,大軍在後,你們是要即刻上路,還是要等我大軍前來?”

    獨眼聽到,再不敢多言,忙隔著馬,向棲遲行胡禮:“請夫人海涵,網開一面。”

    是希望她千萬別在安北都護府前告他了。

    棲遲淡淡說:“那這筆買賣你便接了?”

    他忙道:“接了接了。”

    棲遲走出一步,對著商隊最前列的人亮了一下袖中的青玉,點了個頭。

    商隊中皆俯首,聽憑安排。

    伏廷看一眼遠處就快到跟前的塵煙,心知時間不多,發話說:“快滾。”

    獨眼慌忙起身,招呼眾人上路。

    商隊改了道,往北而行。

    伏廷目視他們走遠,轉頭朝棲遲伸手:“上來。”

    棲遲將手遞給他,被他拽上馬背。

    身後那群胡人的馬蹄已至跟前。

    他轉頭朝他們高喊了一句胡語。

    那群人急急勒馬,繼而調轉了馬頭,四散而去。

    伏廷一夾馬腹,往前疾馳。

    棲遲縮在他懷間,問了句:“他們是什麼人?”

    他說:“住在附近的一支胡部。”

    早在看到那只鷹時,他便記起了這周圍居住的部族,這一支靺鞨人靠打獵為生,鷹是他們的向導。

    在打馬出來之前,他等著那只鷹盤旋到頭頂,故意朝鷹翅射了一箭。

    羽箭擦過飛鷹翅膀,激出一突兀的鷹鳴,鷹往此處墜來,必然惹得這群人追來觀望。

    由此,正好冒充他的人。

    棲遲明白了,心說這男人有時候也太狡猾了。

    她又問:“你方才喊的什麼?”

    伏廷的聲音被兩側刮過的風吹著,凜冽如刀:“突厥人來了。”

    他把他們吸引來,總不能置他們於險地,自然要支開他們。

    遠遠的,似有另一股更沈更重的馬蹄聲踏來。

    伏廷策馬,故意往濕軟處行,留下馬蹄印,好為商隊離去吸引開緊跟而至的突厥軍。

    馬蹄聲似乎就緊隨著他們身後,但很快,就聽不見了。

    伏廷策馬沖下一片坡地,勒停了,將棲遲抱下來,拉著她前行。

    幾乎是在跑,一直到草深處,枯樹後,他停了下來,一把接住來不及收腳的她。

    棲遲喘著氣:“他們沒追來了?”

    “也許。”

    伏廷打馬現身前,用弓支在那裏,拉著弦,做了個假象。

    只要劇烈的馬蹄踏過,震下壓著的石塊,箭離弦而出,盲目地射出去,便會叫他們以為是有人藏身在那裏,必然會追去查看。

    現在人沒追上來,或許是奏效了。

    她兩手攀著他的胳膊,背靠在樹幹上,忽而彎了眼角。

    風吹著,二人都喘息不止。

    伏廷盯著她:“笑什麼?”

    她說:“這是我做過的最有意思的買賣。”

    縱使現在她沒有一文錢,他也沒有一個兵,竟也做成了。

    伏廷看著她的臉,想笑:“真的?”

    “嗯。”她眼裏笑得發亮,攝人一般,喘著氣,臉上的半透不透的白帕子隨著呼吸一吸一呼,描摹出她的唇。

    他眼神凝在她臉上,抓她的手一緊,一手扯去帕子,低頭堵上去。

    棲遲呼吸更急,被他用力地壓著唇,幾乎要喘不過氣來。

    他親地沈而急切,忽而一手伸入她胸襟。

    胸口一燙,她難言地縮了一下。

    是他的手指在作祟。

    這樣的觸碰,讓她難耐又煎熬。

    他狠狠含了她的唇,手上用力,她忍耐不住抖了一下,整個人靠在他懷裏。

    他卻又停了手。

    聲沈沈的響在她耳邊:我還要保存體力。

    她心漏跳一瞬,縮在他懷裏,耳根滾熱,說不出話來,只能一口一口的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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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
發表於 2019-7-30 16:08:54 |只看該作者
第57章

    伏廷向來有一說一,他眼下的確需要保存體力。

    自北地一路趕來時, 為了以最快的速度到達, 所有人只能輪流休息探路, 他每日睡不到兩個時辰, 其余時間都在路上,幾乎連吃飯喝水、洗漱都沒下過馬。

    入城後尋找棲遲又片刻不得耽誤,直到此刻,他還沒怎麼合過眼。

    他搓了搓手指, 指尖似還殘留著她身上的滑膩,不禁自嘲:剛才不收手,可能就停不下來了。

    棲遲自他懷間擡起頭, 終於平復了喘息,心還快跳著, 看見他那只手,臉上又熱起來, 輕聲說:“我身上都臟了。”

    伏廷差點要說一句滑的很,知道她面皮薄,牽了下嘴角,說:“沒有。”

    棲遲沒作聲, 手指不自覺地拉一下衣襟。

    男人的手勁太大了,胸口那裏到現在都還有些麻麻的疼, 她猜可能都紅了。

    伏廷低頭又看她一眼,見她不言不語,懷疑是不是被他那句直白的話給弄的, 問:“想什麼?”

    棲遲不好意思直言,岔開話題說:“只是想怎麼那麼巧就叫你看見了那只鷹。”

    他笑一聲:“可見這回連老天也站在了北地這邊。”

    這聲笑裏,似帶著一絲張揚的意氣風發。

    棲遲不禁看向他挺鼻深目的臉,忽而就想起曾經聽他說起的那句:老子不信邁不過這道坎。

    沒來由的,她也跟著笑了一下。

    伏廷從懷裏摸出酒袋,擰開灌了兩口,提了神,收回懷中,拖起她手腕,走出枯樹後。

    馬在外面吃著草。

    他手臂在她腰上一收,抱著她坐上馬,跟著踩鐙上去,坐在她身後攬著她,扯韁前行。

    馬蹄踏過長及人腰的茅草,越行越偏。

    棲遲卻覺得他似是故意的,攬在她身前的那只手握著韁繩,五指有力,控著馬的方向,遊刃有余一般。

    穿過一片頭頂遮蔽的密林,馬行下坡,前方是一叢一叢的帳篷,在半青起伏的山地間駐紮,好似是某支聚居的部落。

    伏廷下了馬,將她抱下來。

    棲遲腳踩到地,看向那裏:“這是何處?”

    他握著她胳膊,說:“就是我說的那支胡部。”

    她問:“來這裏做什麼?”

    他說:“你方才不是說身上臟了?”

    棲遲這才回味過來,胳膊一動,人已被他拉著往前去了。

    最近的帳篷前,有一個上了年紀的老婦正在縫補,看到有人牽馬過來,便站起了身。

    伏廷松開棲遲,說:“等我一下。”

    她嗯一聲,就見他大步走了過去,停在那老婦跟前,說了幾句胡語,從腰間掏出些碎錢遞給了她,又轉頭指了一下她。

    不是什麼大事,給了錢,胡民也好說話,老婦當即笑著回了兩句,朝棲遲招招手。

    她走過去,伏廷朝老婦偏一下頭說:“跟她去吧。”

    “那你呢?”她問。

    他扯一下軍服,看著她:“我也要洗一下。”

    棲遲這才點了點頭,跟著老婦入了帳篷。

    帳篷不大,吃睡的用具都放在一間裏,看著很擠。

    角落裏是個大木圓桶,已然老舊。

    老婦手腳麻利地拎了幾桶水來,澆進去後,又添了好幾塊石頭進去,很快就準備好了,沖棲遲笑笑,說了句胡語,出去了。

    過了一會兒,又進來,手裏捧著一套衣服擺在了木桶旁,手在她身上上下比劃了一下。

    棲遲明白是給她穿的意思,道了謝。

    老婦出去了,也不知有沒有聽明白。

    棲遲將帳門掩好,解衣入水時,踩到那些溫熱的石頭才想起來為何這老婦的動作這麼快。

    以往走南闖北,也曾聽說過胡部這種法子,這些石頭是一直燒著的,燙的很,水燒到半溫澆進來就行了,因而費不了多長時間。

    這樣也好,伏廷帶著她東躲西藏的,這點時間原本就是偷出來的。

    ……

    雖然很疲憊,棲遲也沒耽誤時間在這上面,抄著水將全身洗了一遍,又解開頭發梳洗了一下。

    洗好後,她起身穿衣,才發現自己胸前還真紅了一塊。

    她咬了咬唇,一回想,耳根又要生熱,趕緊斷了念頭,手上將衣裳掩上了。

    拿到那件軟甲時,才想起這還一直由她穿著。

    當時是當取暖才穿上的,她放在一邊,想著還是還給伏廷,換上了那件胡衣。

    圓領袍已經臟汙的不成樣子,她收拾了,拿了那件軟甲,走出去,正好撞見伏廷。

    他身上松散地披著軍服,自另一頭而來,頭發和臉上都濕漉漉的,顯然也是剛清洗過。

    “好了?”他在帳門前停下。

    棲遲點頭,看著水珠從他發上淋到臉上,又落入他微微敞露的胸前,眼神輕輕閃了閃,將軟甲遞給他:“這個忘了給你了。”

    伏廷看了一眼:“穿著。”

    她搖頭:“我也用不著。”

    他拿了,手在她肩上一按,推著她就進了帳。

    帳門掩上,他便動手剝了她外面的胡衣。

    她怔一下,就見他擡起頭來,看著她說:“第一次穿胡衣?”

    她點頭:“穿得不對?”

    他嘴角一扯:“太松了。”

    原本這件衣服對她而言就有些寬松,她又沒系緊,被他一剝就剝下來了。

    棲遲這才明白他意思,默默無言,再看他,卻見他又將手裏的軟甲給她套上了。

    他接著又把那件胡衣給她穿上,緊緊一收,扣緊了腰帶。

    “叫你穿著就穿著。”說完他先揭了帳簾走出去了。

    棲遲拉正衣襟,摸了摸臉,好一會兒才跟著出去。

    那個老婦還在外面,正在架著鍋煮東西,看見她出來,招了招手,似乎是想招待她。

    棲遲走過去,在旁邊的一塊石頭上坐下,看到自己的影子,才想起頭發還隨意地盤著。

    她看了看老婦,胡人女子的發式大多利落簡練,與中原很不同,乍一看有很大區別。

    她沖老婦笑笑,指一下頭發,又指指老婦自己的頭發,意思是讓老婦給自己綰一個同樣的發式。

    既然衣服換了,再換個胡人的發式,便更有利於遮掩了。

    老婦笑著點頭,放下手裏的活,擦擦手,動手擺弄起她的頭發來,一面還摸了摸她的頭發,說了兩句什麼,好似在贊嘆她頭發好一般。

    棲遲也聽不懂,只能微笑,坐著任她忙碌,眼睛看著四周,忽而發現這帳外多了許多匹馬,馬背上還放著弓。

    伏廷的馬也在,就徘徊在一間氈房外,她往氈房裏看,看到好幾個人站在裏面,正中坐著個上了年紀的老人。

    老人的對面站著個人。

    看背影,是軍服穿戴齊整的伏廷。

    棲遲隔了好幾丈遠,看那老人盯著伏廷,似有些沈臉不善,嘴巴開合,說了兩句什麼。

    下一刻,就見伏廷一手扯開了袖口上的束帶,松了袖口後往上一提,露出條結實的手臂,另一手在腿側靴筒中一摸,抽出柄匕首,往小臂上一劃。

    棲遲一驚,身一動,頭發被扯了一下,蹙了眉,才想起老婦還握著她的頭發。

    老婦大概是看出來了,繞到她身前來,指了指氈房,又搖了搖手,拍拍她肩,安撫一般。

    棲遲眼盯著那裏,覺得氈房裏的人似乎都很震驚,個個面面相覷。

    那位老人臉色看來倒是好看多了。

    她攔一下老婦的手,想起身過去看看到底怎麼回事,卻見氈房裏的人都走了出來,又坐了回去。

    伏廷走在最後面,那個老人與他一同出的門,出來時還遞了塊布巾給他。

    他接了,按在纏在小臂上,裹住了那道傷口,擡頭朝她這裏看了一眼,接著就往這裏走了過來。

    棲遲盯著他到了跟前,問:“怎麼回事?”

    老婦正好也在此時忙完了,去一旁攪動鍋裏煮著的東西。

    伏廷在她旁邊坐下,說:“我傷了他們的鷹。”

    各部有各部的規矩,這支部族就是以鷹為圖騰,傷了他們的鷹,等同傷了他們的神靈,他沒什麼好回避的。

    傷在鷹翅,他便割臂償還。

    他們也不是什麼無理取鬧之徒,見狀也就不說什麼了。

    棲遲蹙起眉,盯著他小臂,伸手去摸袖口。

    伏廷一眼看見,抿了下嘴角:“又想花錢解決?”

    她眼神動了動,因為被他說中了。

    “又不是什麼大事,”她忍不住說:“何須如此。”

    要不是摸到衣袖是剛換上的胡衣,她險些都忘了,眼下她已身無分文。

    伏廷看著她,心裏好笑,心說真是難得,李棲遲竟也有沒錢可花的一日。

    “我這麼做,也是想叫他們幫忙。”意思是取信他們是應該的。

    棲遲問:“幫什麼忙?”

    他說:“叫他們幫忙探一探古葉城的消息。”

    她明白了,點點頭,又瞄一眼他的小臂。

    心說不疼麼,說割就割下去了。

    旁邊的老婦盛了碗鍋裏的湯過來,端給棲遲。

    她接了,道了聲謝,本要喝,聞到那湯一股腥膻的氣味,覺得不適,又不想喝了,只在手裏端著。

    老婦又盛了一碗給伏廷,笑著說了句什麼。

    他看一眼棲遲,回了一句。

    棲遲看著他:“她與你說什麼?”

    伏廷端著碗,看看她的臉,早已留心到她頭發也梳成了胡女的發式。大約是圖簡便,老婦給她在兩邊編出了兩條辮發,纏到後面綁在了一起便了事了,可是襯著她雪白的中原面孔,坐在眼前,是一種獨特的風情。

    他抵了下牙關,實話實說:“她問我,你是不是我女人。”

    棲遲眼一動,被這一句露骨的話弄得臉上又要生熱,朝那老婦看了一眼,心說若在中原,都是說夫人或妻室才是。

    她眼轉到他身上,問:“那你是如何回的?”

    他臉正對著她,眼裏兩點沈沈的黑:“你說呢?難道你不是我女人?”

    她被問得偏了一下臉,好似是問了個不該問的話一般,手指捧著碗,許久,才低低回了句:“嗯,是。”

    伏廷看著她,像在品她那一句承認一樣,好一會兒,才仰脖將碗裏的湯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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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
發表於 2019-7-30 16:09:19 |只看該作者
第58章

    地上日影斜移一寸,胡部帳篷外馬嘶陣陣。

    棲遲坐在沸騰的大鍋旁, 朝聲音來源看去, 就見部族中的幾個男人又跨上了馬背, 新持了只鷹, 接連出去了。

    其他人都入了帳篷,偶爾有幾個女人和孩子從帳篷裏鉆出來朝她這裏觀望,看看她,又看看伏廷。

    好似對他們的到訪很新奇。

    伏廷目送著那幾個男人離去, 放下碗,用胡語向老婦道了謝,轉頭看到她手裏那只碗還端著, 說了句:“吃完,別耽誤。”

    說完就起身大步走了。

    棲遲看一眼手裏的碗, 只好忍耐著喝了下去。

    湯裏有肉,她也艱難地咽下去了。

    她將碗還給老婦, 想了想,全身上下除了那塊魚形青玉,真的是什麼也沒了。

    倒是那身換下的圓領袍還值些錢,雖然臟汙不堪, 但好歹是細綢的,名貴的很, 本想送給她做報答,轉念一想也不能留下,否則被突厥人找來發現了這點蛛絲馬跡, 也只會害了人家。

    她只好空著兩手沖老婦笑笑,指一下伏廷離去的方向:“他是個好男人,不是有意傷你們的鷹的,我也沒什麼可給你們的了,只能道謝。”

    老婦笑著露出牙,點點頭,倒好像是聽懂了一樣。

    棲遲站起身,轉過頭,伏廷已牽著馬到了跟前。

    她看了一眼,問:“現在便走麼?”

    伏廷頷首:“不能久留。”

    任何地方都不能久留,尤其是有人的地方,待久了若被突厥人發現,也會對這支胡部不利。

    棲遲自然也知道緣由,只是想著方才那群男人剛離開,應當是去打聽古葉城的消息了。

    “我以為你會等他們打聽回來才走。”

    他手指一下天:“他們會用鷹傳訊。”

    她明白了,難怪那幾人出去時帶著鷹,隨即又看了看他的小臂:“你的傷就這樣?”

    那只袖口已經束起,看起來好似什麼都沒發生過似的。

    伏廷看著她,聲低了些:“我自己下的手,有數。”

    說完牽著馬,那只手伸來抓住了她手腕,腳步很快:“走。”

    棲遲收斂心神,急走幾步,是為了能跟上他的步伐。

    他身高腿長,腳步也大,若不拉著她,真的很容易就叫她落在後面。

    待出了胡部,遠離了那片帳篷,他才轉身,一手將她托上馬背,跟著坐上去。

    也是不想在附近留下他戰馬的印跡。

    ……

    徹底遠離了那片地方,又回到茫茫荒野。

    天光漸沈,時已將暮。

    大片大片荒蕪的土地從眼前延伸而出,翻著土白,溝壑叢生,兩邊是叢生的雜草和樹林。

    棲遲往前看著,認了出來,這好似是往邊境去的地方。

    伏廷手一扯韁,轉向入了林中。

    他先下馬,再朝她伸手。

    棲遲撐著他的手從馬背上下來,看了看左右:“就在這裏等消息?”

    伏廷看她兩眼,知道她聰明,一路下來很多時候不用他說什麼,她都明白。

    他抽了刀,斬了附近的雜草,點頭說:“要與小義會合了才能走。”

    他的目的是要拖住突厥大部,為解救其他人爭取時間,如今還沒等到羅小義的消息,就算到了邊境一帶,也要繼續周旋,還不能拋下他們先入境。

    叫胡部去打聽古葉城的消息,就是為了得知羅小義的動向。

    棲遲在他斬出來的地方坐下,背挨著樹幹。

    知道他是有心為之,特地沒有在那支胡部裏休息,而是跑出這麼遠才停下。

    伏廷並沒有坐,只在馬旁站著。

    她擡眼看過去,看他站得筆挺,身姿如松,臂上挽著那張弓,手扶著的馬鞍下露出一截劍鞘,是他藏著的佩劍,腰後的刀還片刻不離地掛著。

    她目光往上,看到他的側臉,直到此時才發現他下巴上明顯泛青,一定是好久都沒刮過了。

    她想起羅小義和曹玉林,心裏多少有些擔憂:“也不知他們如何了。”

    伏廷看向她:“如今突厥在暗,我不能直接大軍調入,否則會被利用成是我占據古葉城,唯有先等靺鞨援兵到。”

    棲遲一想就明白了,恐怕突厥如此隱瞞,也有這個意圖。

    “一旦進入邊境就不用顧慮了,”他說:“料想突厥暫時不敢冒進,除非他們想即刻開戰。”

    棲遲看著他:“料想你不願打仗。”

    他盯著她,點頭:“北地剛有起色,能不打仗就不打仗。”

    所以只要盡快和羅小義會合,返回邊境就好了。

    棲遲也是明白的,誰願意打仗,對誰也沒好處。

    只片刻功夫,忽而遠遠的,傳來了一聲鷹嘯。

    伏廷擡頭看了一眼,腳邁過去,拉起她:“上馬。”

    棲遲一直提著精神,聞言就跟過去,上了馬。

    他幾乎與他同時上的馬,沒有半點耽擱,振韁出了樹林。

    一路馳出,直往鷹嘯的方向而去。

    半道,伏廷忽而勒了馬。

    棲遲被這急停弄得傾了一下身,被他一只手臂撈住,穩穩靠在他胸前。

    她覺得不對勁,輕聲問:“怎麼了?”

    伏廷沒作聲,眼睛掃過四周。

    一片開闊的荒涼之地,一點聲音也沒有。

    身下的戰馬蹄刨地,低低嘶鳴。

    他霍然扯了韁繩,調轉馬頭,疾馳出去,一手牢牢攬住懷裏的棲遲。

    荒野崎嶇,風利如刀。

    棲遲耳側只余呼呼的風聲,瞇起眼,聲散在風裏:“怎麼回事?”

    他沈聲說:“他們追來了。”

    來不及多言,風聲中已傳來劇烈的馬蹄聲響。

    馬馳太快,路便越發顯得顛簸難行。

    身後馬蹄聲迫近,接連有羽箭射來。

    伏廷馬走斜道,才得以避過,低頭看了一眼懷裏的棲遲,多虧她會騎馬,才能在這情形下也坐得很穩。

    他將馬韁遞到她手裏:“你來控馬。”

    棲遲接了,他便立即松了雙手,拿下臂上的弓,抽了羽箭,搭箭回頭。

    一連兩箭,射中兩人,但他們的速度沒被拖慢,踏過那兩具屍體緊追而來。

    伏廷冷眼收弓,一俯身,從馬腹下摸出馬鞭,用力一扯,纏在棲遲腰上,又繞過自己,緊緊綁住。

    棲遲被他的舉動弄得驚了一下,沒有回頭,只看著前路,手裏緊緊握著韁繩:“甩不掉?”

    伏廷將韁繩搶了過去,摸到她發涼的手指,說:“別管,往前沖。”

    說完手在她身上一按,將她完全護在懷裏。

    箭矢不斷,直追而來。

    天已經漸漸暗下,天氣不好,又刮起了大風。

    但對伏廷而言卻是好事。

    他策馬往左,終於在前方見到一片陡峭的坡地,直沖而下。

    那裏是一大片黃沙地帶,大風而過,揚起紛揚的沙塵,足以遮蔽人的行蹤。

    馬停了下來。

    棲遲被沙塵迷了眼,也顧不上,身上馬鞭一松,被伏廷一手挾下馬,往前走。

    四周昏暗,似是大片的密林和深山。

    等到入了更暗的地方,她眼才得以睜開,總算看清,已身在一處山洞裏。

    “甩掉他們了?”她回頭問。

    伏廷站在洞口,點一下頭。

    她松了口氣,直到此時才敢回想剛才。

    伏廷解了腰後的刀,扔了臂上的弓,抓著她的那只手一用力,把她拉到跟前。

    棲遲貼在他胸口,擡頭對著他的眼。

    他抓著衣擺往腰間一掖,就地坐下,又拉她一下:“坐下。”

    她跟著坐下,看著他。

    洞中昏暗,他臉上似蒙了一層霧,看不分明。

    “怕血嗎?”他忽而問。

    她怔了怔:“為何問這個?”

    伏廷在昏暗裏盯著她,胸口起伏,在輕喘,另一只手抓著她的手,送到肩後:“如果不怕,就幫我取出來。”

    棲遲手碰到什麼,頓時一縮,驚住了。

    “別怕,只是中了一箭。”他說。

    她已摸到了,是箭。

    不知道什麼時候中的,全然沒想到。

    如果他不說,她甚至沒有察覺。

    她有些驚懼地伸出手:“我幫你取?”

    伏廷從腰間摸出一樣東西塞在她手裏,她茫然地摸了一下,好似是膏貼子。

    “拔了箭,把這按上。”他仿佛在說一件再稀松平常不過的事。

    棲遲看著那支箭,心不覺跳快了,聲飄著:“我怕出事。”

    “不會。”他按住她那只手:“快,越拖越麻煩。”

    她咬住唇,定了定心。

    這種時候,只有她能幫他了。

    “你教我。”她盯著他臉,聲穩住了。

    伏廷將她拉近,喘口氣,說:“用全力,下手快就行了。”

    棲遲往前,跪坐到他身上,一手搭住他肩,一手懸在那支箭上,盯著他的臉,想問一句,該如何叫他分神。

    卻又怕問出口了,反而叫他無法分神了。

    不知道箭入了多深,更不知道□□會有多痛。

    她想了起來,倘若軟甲還在他身上,就不會這樣了。

    昏暗裏,他的臉近在咫尺,一雙眼沈定:“拔吧。”

    她被他的呼吸拂過,想起了他親她的時候,眼盯著他的唇,手握住了箭。

    兩個人對視著,她感覺手下的肩繃緊了,他似渾身都繃緊了,已做好了準備。

    她拎了拎神,搭他肩的手環到他肩後,忽而就主動貼了上去。

    伏廷唇上一軟,感覺她在主動親他,瞬間親了回去。

    一只手按住她後頸,狠狠地含住她的唇。

    棲遲急喘,他下巴上泛青的地方磨過她的唇和下頜,微微的癢。

    但她還沒忘了初衷,不敢猶豫,手一用力,拔了出來。

    伏廷陡然吃痛,按在她後頸上的手猛地用力,沒收住,不慎在她唇上咬了一口,忍住了,趕緊退開。

    棲遲顧不上唇上那點痛,連忙拿著那塊膏貼子撕了按上去,指尖觸到了溫熱的血,用衣袖直接擦去了,緊緊壓著。

    伏廷穩坐著,一動不動,只有不穩的呼吸能聽出他此時的忍耐。

    他摸到那支箭,拿起來看了一眼,聲音有些嘶啞地說:“還好,無毒。”

    棲遲順帶看了一眼,借著洞口暗沈的一點天光,才發現那箭竟然是帶著倒鉤的,被□□後甚至還帶出了一絲血肉。

    她胸口一悶,捂住嘴,險些要嘔出來。

    伏廷扔了箭,抱住她腰,將她的臉別過去:“別看。”

    棲遲伏在他肩窩裏,一想到他竟連這樣的痛楚都能忍,便什麼都說不出來了。

    天終於亮了,大風轉緩。

    外面除了伏廷的馬嘶了幾聲之外,再無其他聲音。

    伏廷坐在那裏,一低頭,就看見膝上躺著的棲遲。

    這一夜她幾乎是挨著他睡的。

    他動一下肩,肩上纏著布條,是自她裏襟上撕下來的。

    所幸她在胡部裏換過了幹凈衣裳,卻用在了這裏,昨晚光太暗,還好沒有纏錯。

    小臂因為用弓也崩開了,但比起箭傷已經不算什麼。

    他解開袖口,重新裹了小臂,紮起來,朝外看一眼,又垂眼看著棲遲,看見她唇上被他咬破了。

    他伸手摸了一下,覺得自己這一下太狠了。

    棲遲被這一摸弄醒了。

    她坐起來,看著他,又看他身上的傷。

    伏廷拉她起身:“就趁現在走。”

    “你的傷不要緊?”她跟著站起來。

    伏廷說:“至少能扛回北地。”

    他指一下外面:“鷹鳴傳來了。”

    棲遲一聽,立即跟著他出去。

    從馬上拿了水囊洗漱了,她將手裏的血跡蹭幹凈,轉頭看到他肩上的血跡,仍是觸目驚心。

    昨日多虧光暗,否則她不知是否真能拔得下去。

    伏廷用水抹了臉,翻身而上,將她的臉撥過去,仍不讓她多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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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地上日影斜移一寸,胡部帳篷外馬嘶陣陣。

    棲遲坐在沸騰的大鍋旁, 朝聲音來源看去, 就見部族中的幾個男人又跨上了馬背, 新持了只鷹, 接連出去了。

    其他人都入了帳篷,偶爾有幾個女人和孩子從帳篷裏鉆出來朝她這裏觀望,看看她,又看看伏廷。

    好似對他們的到訪很新奇。

    伏廷目送著那幾個男人離去, 放下碗,用胡語向老婦道了謝,轉頭看到她手裏那只碗還端著, 說了句:“吃完,別耽誤。”

    說完就起身大步走了。

    棲遲看一眼手裏的碗, 只好忍耐著喝了下去。

    湯裏有肉,她也艱難地咽下去了。

    她將碗還給老婦, 想了想,全身上下除了那塊魚形青玉,真的是什麼也沒了。

    倒是那身換下的圓領袍還值些錢,雖然臟汙不堪, 但好歹是細綢的,名貴的很, 本想送給她做報答,轉念一想也不能留下,否則被突厥人找來發現了這點蛛絲馬跡, 也只會害了人家。

    她只好空著兩手沖老婦笑笑,指一下伏廷離去的方向:“他是個好男人,不是有意傷你們的鷹的,我也沒什麼可給你們的了,只能道謝。”

    老婦笑著露出牙,點點頭,倒好像是聽懂了一樣。

    棲遲站起身,轉過頭,伏廷已牽著馬到了跟前。

    她看了一眼,問:“現在便走麼?”

    伏廷頷首:“不能久留。”

    任何地方都不能久留,尤其是有人的地方,待久了若被突厥人發現,也會對這支胡部不利。

    棲遲自然也知道緣由,只是想著方才那群男人剛離開,應當是去打聽古葉城的消息了。

    “我以為你會等他們打聽回來才走。”

    他手指一下天:“他們會用鷹傳訊。”

    她明白了,難怪那幾人出去時帶著鷹,隨即又看了看他的小臂:“你的傷就這樣?”

    那只袖口已經束起,看起來好似什麼都沒發生過似的。

    伏廷看著她,聲低了些:“我自己下的手,有數。”

    說完牽著馬,那只手伸來抓住了她手腕,腳步很快:“走。”

    棲遲收斂心神,急走幾步,是為了能跟上他的步伐。

    他身高腿長,腳步也大,若不拉著她,真的很容易就叫她落在後面。

    待出了胡部,遠離了那片帳篷,他才轉身,一手將她托上馬背,跟著坐上去。

    也是不想在附近留下他戰馬的印跡。

    ……

    徹底遠離了那片地方,又回到茫茫荒野。

    天光漸沈,時已將暮。

    大片大片荒蕪的土地從眼前延伸而出,翻著土白,溝壑叢生,兩邊是叢生的雜草和樹林。

    棲遲往前看著,認了出來,這好似是往邊境去的地方。

    伏廷手一扯韁,轉向入了林中。

    他先下馬,再朝她伸手。

    棲遲撐著他的手從馬背上下來,看了看左右:“就在這裏等消息?”

    伏廷看她兩眼,知道她聰明,一路下來很多時候不用他說什麼,她都明白。

    他抽了刀,斬了附近的雜草,點頭說:“要與小義會合了才能走。”

    他的目的是要拖住突厥大部,為解救其他人爭取時間,如今還沒等到羅小義的消息,就算到了邊境一帶,也要繼續周旋,還不能拋下他們先入境。

    叫胡部去打聽古葉城的消息,就是為了得知羅小義的動向。

    棲遲在他斬出來的地方坐下,背挨著樹幹。

    知道他是有心為之,特地沒有在那支胡部裏休息,而是跑出這麼遠才停下。

    伏廷並沒有坐,只在馬旁站著。

    她擡眼看過去,看他站得筆挺,身姿如松,臂上挽著那張弓,手扶著的馬鞍下露出一截劍鞘,是他藏著的佩劍,腰後的刀還片刻不離地掛著。

    她目光往上,看到他的側臉,直到此時才發現他下巴上明顯泛青,一定是好久都沒刮過了。

    她想起羅小義和曹玉林,心裏多少有些擔憂:“也不知他們如何了。”

    伏廷看向她:“如今突厥在暗,我不能直接大軍調入,否則會被利用成是我占據古葉城,唯有先等靺鞨援兵到。”

    棲遲一想就明白了,恐怕突厥如此隱瞞,也有這個意圖。

    “一旦進入邊境就不用顧慮了,”他說:“料想突厥暫時不敢冒進,除非他們想即刻開戰。”

    棲遲看著他:“料想你不願打仗。”

    他盯著她,點頭:“北地剛有起色,能不打仗就不打仗。”

    所以只要盡快和羅小義會合,返回邊境就好了。

    棲遲也是明白的,誰願意打仗,對誰也沒好處。

    只片刻功夫,忽而遠遠的,傳來了一聲鷹嘯。

    伏廷擡頭看了一眼,腳邁過去,拉起她:“上馬。”

    棲遲一直提著精神,聞言就跟過去,上了馬。

    他幾乎與他同時上的馬,沒有半點耽擱,振韁出了樹林。

    一路馳出,直往鷹嘯的方向而去。

    半道,伏廷忽而勒了馬。

    棲遲被這急停弄得傾了一下身,被他一只手臂撈住,穩穩靠在他胸前。

    她覺得不對勁,輕聲問:“怎麼了?”

    伏廷沒作聲,眼睛掃過四周。

    一片開闊的荒涼之地,一點聲音也沒有。

    身下的戰馬蹄刨地,低低嘶鳴。

    他霍然扯了韁繩,調轉馬頭,疾馳出去,一手牢牢攬住懷裏的棲遲。

    荒野崎嶇,風利如刀。

    棲遲耳側只余呼呼的風聲,瞇起眼,聲散在風裏:“怎麼回事?”

    他沈聲說:“他們追來了。”

    來不及多言,風聲中已傳來劇烈的馬蹄聲響。

    馬馳太快,路便越發顯得顛簸難行。

    身後馬蹄聲迫近,接連有羽箭射來。

    伏廷馬走斜道,才得以避過,低頭看了一眼懷裏的棲遲,多虧她會騎馬,才能在這情形下也坐得很穩。

    他將馬韁遞到她手裏:“你來控馬。”

    棲遲接了,他便立即松了雙手,拿下臂上的弓,抽了羽箭,搭箭回頭。

    一連兩箭,射中兩人,但他們的速度沒被拖慢,踏過那兩具屍體緊追而來。

    伏廷冷眼收弓,一俯身,從馬腹下摸出馬鞭,用力一扯,纏在棲遲腰上,又繞過自己,緊緊綁住。

    棲遲被他的舉動弄得驚了一下,沒有回頭,只看著前路,手裏緊緊握著韁繩:“甩不掉?”

    伏廷將韁繩搶了過去,摸到她發涼的手指,說:“別管,往前沖。”

    說完手在她身上一按,將她完全護在懷裏。

    箭矢不斷,直追而來。

    天已經漸漸暗下,天氣不好,又刮起了大風。

    但對伏廷而言卻是好事。

    他策馬往左,終於在前方見到一片陡峭的坡地,直沖而下。

    那裏是一大片黃沙地帶,大風而過,揚起紛揚的沙塵,足以遮蔽人的行蹤。

    馬停了下來。

    棲遲被沙塵迷了眼,也顧不上,身上馬鞭一松,被伏廷一手挾下馬,往前走。

    四周昏暗,似是大片的密林和深山。

    等到入了更暗的地方,她眼才得以睜開,總算看清,已身在一處山洞裏。

    “甩掉他們了?”她回頭問。

    伏廷站在洞口,點一下頭。

    她松了口氣,直到此時才敢回想剛才。

    伏廷解了腰後的刀,扔了臂上的弓,抓著她的那只手一用力,把她拉到跟前。

    棲遲貼在他胸口,擡頭對著他的眼。

    他抓著衣擺往腰間一掖,就地坐下,又拉她一下:“坐下。”

    她跟著坐下,看著他。

    洞中昏暗,他臉上似蒙了一層霧,看不分明。

    “怕血嗎?”他忽而問。

    她怔了怔:“為何問這個?”

    伏廷在昏暗裏盯著她,胸口起伏,在輕喘,另一只手抓著她的手,送到肩後:“如果不怕,就幫我取出來。”

    棲遲手碰到什麼,頓時一縮,驚住了。

    “別怕,只是中了一箭。”他說。

    她已摸到了,是箭。

    不知道什麼時候中的,全然沒想到。

    如果他不說,她甚至沒有察覺。

    她有些驚懼地伸出手:“我幫你取?”

    伏廷從腰間摸出一樣東西塞在她手裏,她茫然地摸了一下,好似是膏貼子。

    “拔了箭,把這按上。”他仿佛在說一件再稀松平常不過的事。

    棲遲看著那支箭,心不覺跳快了,聲飄著:“我怕出事。”

    “不會。”他按住她那只手:“快,越拖越麻煩。”

    她咬住唇,定了定心。

    這種時候,只有她能幫他了。

    “你教我。”她盯著他臉,聲穩住了。

    伏廷將她拉近,喘口氣,說:“用全力,下手快就行了。”

    棲遲往前,跪坐到他身上,一手搭住他肩,一手懸在那支箭上,盯著他的臉,想問一句,該如何叫他分神。

    卻又怕問出口了,反而叫他無法分神了。

    不知道箭入了多深,更不知道□□會有多痛。

    她想了起來,倘若軟甲還在他身上,就不會這樣了。

    昏暗裏,他的臉近在咫尺,一雙眼沈定:“拔吧。”

    她被他的呼吸拂過,想起了他親她的時候,眼盯著他的唇,手握住了箭。

    兩個人對視著,她感覺手下的肩繃緊了,他似渾身都繃緊了,已做好了準備。

    她拎了拎神,搭他肩的手環到他肩後,忽而就主動貼了上去。

    伏廷唇上一軟,感覺她在主動親他,瞬間親了回去。

    一只手按住她後頸,狠狠地含住她的唇。

    棲遲急喘,他下巴上泛青的地方磨過她的唇和下頜,微微的癢。

    但她還沒忘了初衷,不敢猶豫,手一用力,拔了出來。

    伏廷陡然吃痛,按在她後頸上的手猛地用力,沒收住,不慎在她唇上咬了一口,忍住了,趕緊退開。

    棲遲顧不上唇上那點痛,連忙拿著那塊膏貼子撕了按上去,指尖觸到了溫熱的血,用衣袖直接擦去了,緊緊壓著。

    伏廷穩坐著,一動不動,只有不穩的呼吸能聽出他此時的忍耐。

    他摸到那支箭,拿起來看了一眼,聲音有些嘶啞地說:“還好,無毒。”

    棲遲順帶看了一眼,借著洞口暗沈的一點天光,才發現那箭竟然是帶著倒鉤的,被□□後甚至還帶出了一絲血肉。

    她胸口一悶,捂住嘴,險些要嘔出來。

    伏廷扔了箭,抱住她腰,將她的臉別過去:“別看。”

    棲遲伏在他肩窩裏,一想到他竟連這樣的痛楚都能忍,便什麼都說不出來了。

    天終於亮了,大風轉緩。

    外面除了伏廷的馬嘶了幾聲之外,再無其他聲音。

    伏廷坐在那裏,一低頭,就看見膝上躺著的棲遲。

    這一夜她幾乎是挨著他睡的。

    他動一下肩,肩上纏著布條,是自她裏襟上撕下來的。

    所幸她在胡部裏換過了幹凈衣裳,卻用在了這裏,昨晚光太暗,還好沒有纏錯。

    小臂因為用弓也崩開了,但比起箭傷已經不算什麼。

    他解開袖口,重新裹了小臂,紮起來,朝外看一眼,又垂眼看著棲遲,看見她唇上被他咬破了。

    他伸手摸了一下,覺得自己這一下太狠了。

    棲遲被這一摸弄醒了。

    她坐起來,看著他,又看他身上的傷。

    伏廷拉她起身:“就趁現在走。”

    “你的傷不要緊?”她跟著站起來。

    伏廷說:“至少能扛回北地。”

    他指一下外面:“鷹鳴傳來了。”

    棲遲一聽,立即跟著他出去。

    從馬上拿了水囊洗漱了,她將手裏的血跡蹭幹凈,轉頭看到他肩上的血跡,仍是觸目驚心。

    昨日多虧光暗,否則她不知是否真能拔得下去。

    伏廷用水抹了臉,翻身而上,將她的臉撥過去,仍不讓她多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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